「他死了。」聲音出來,冷冰冰的。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如果沒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連自己弟弟的年齡都記不太起來了。應該…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語著,最後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給了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讓我從腳冷到手,差點把杯子給打翻。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他跟我一樣,我們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沒有他,世界還不是照樣運作,我還不是在這裡?我沒有放棄生命,我只是,沒有力量去擴展他。」
「對不起。」很小聲地,我聽見自己的道歉。
「又不是妳的錯。」他拍了拍我,「沒事的。都已經過了四五年,該傷心的,早就傷心了。沒什麼痕跡留下來了,不是嗎?」
我看了看他有點疲憊的臉,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遺忘。你知道,有種悲傷會在心裡面,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然後,你就…以為忘記了。其實,其實,已經變成你情緒的一部份,祇是沒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試著跟他解釋。
「更或許,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讓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點累。
「飄雪,你太好強了。怕,並不是壞事啊。你不要這麼逞強。比如像現在啊,你就可以放鬆自己,不是嗎?又沒有別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說過會隨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聲音確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還說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話。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話。就當我以為自己又說錯什麼話時,他突然抬頭,「洛心,妳有沒有很想哭的時候?」
很想哭的時候?當然有,而且是幾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時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有。」他淡淡地說,然後我瞥見了他微微顫抖的手。
「什麼時候?」
「現在。」他說,抹了一把臉。最後所幸將臉埋在手裡。
我跟著他紅了眼框,轉身輕輕抱住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你祇是很累而已。」
「我會在這裡的,沒關係的。」只記的那時候我一直重複著這幾句話。一直重複著。我們靠著,沒說什麼話,天地間只剩下悲傷。淡淡的圍繞著,讓人喘不過氣。
我是一個擅長熬夜的人,今天我卻覺得很累。喃喃自語,重複念著那幾句話,腦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覺。什麼時候變得靜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頭劇烈痛起來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對話。
「真的不行了?」
「什麼?」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呢?愛過我嗎?說實話的。」
「沒有。」
「我明白了……其實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認,結束了……。其實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較或什麼。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麼,能,能讓你變的不一樣。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這樣子,直到她出現。」
「抱歉。」
「不要跟我說抱歉。飄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個不恨你的理由。」
「……」
「我走了,你保重。」
「我送妳…」
「不用了。不要對我那麼好……已經夠了。再見,飄雪。」
門砰一聲闔上。我睜開眼睛,窗戶外是陰暗的,冬季的太陽很陰沉,我揉揉眼睛,回頭的時候,看見夏飄雪緩緩地從門邊走過來。
我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毯子。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早啊。洛心。」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邊的笑,半餉說不出話來。
「妳睡傻了嗎?」他蹲下來拍拍我的臉,稍微皺眉。
「你不後悔嗎?」我想起打擾我睡覺的那些對話,還來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飄雪走到窗邊,回頭過來看我,灰灰濛濛的清晨讓他看起來虛幻,好像一碰就會碎了。感覺覺他很遠,很遠,快要消失了一樣。
「我沒有後悔過什麼。」他黯然地開口,「我從來沒有真的去喜歡過什麼人。我試著去離開一些自認為很愛我的人,我以為可以感覺到失去些什麼。沒想到,什麼都沒有。一丁點差別都沒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這裡,好像早就死了。」
我沒有說話,嘗試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卻絲毫沒有頭緒。我不能夠了解,那種毫無情緒的心。心如止水嗎?那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離開Sherry是對的吧。」他回頭再度往三十七樓往下看,「我不愛她。我誰都不愛。她們總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們不懂,我連我本身都不是屬於自己的,那來的力氣給她們。洛心,妳說對不對?離開Sherry是對的,對不對。」他沒有回頭,只是這樣問我。
我清了清喉嚨,「你知道,我是最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其實,我想我們都有譜。即使他沒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這樣繼續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這種感覺卻有點讓人難以呼吸。好像背負著什麼道德在身上一樣。即使早就可以預測今天的演變,卻還是有點難以承受。
我們沉默了很久。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則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窗外。
心像外面的天氣。明明是有太陽的,卻絲毫不見陽光。無法說是陰天,因為太陽在那裡啊!可是,如果太陽真的在那裡,為什麼,我卻覺得好冷。一點溫暖都沒有。我們之間,沒有陽光。即使我們知道,太陽就在那,卻觸不到。
「走吧。我送妳回家。」飄雪走過我身邊,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以後怎麼辦?」我站起來,折好他的毯子,規矩地放在沙發上,這樣問他。
「你是說,沒有了Sherry以後要怎麼辦?還是說,我們兩個以後要怎麼辦?」
「兩樣都有呢?」
「沒有Sherry,說實話,對我沒有差別。」他摸了摸我的頭,「至於我們…給我一點時間。我再跟妳說。」
「嗯。」我頷首,走進打開的電梯門。
電梯中途停了兩站,來來去去幾個人。進出的人群擋在我和夏飄雪之間,即使如此,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飄雪說的對,我們的確需要一點時間。
去弄清楚,究竟我們是什麼,我們,又要什麼。
後來呢?
很多人這樣問。
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後來,大家並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去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謠言(事實?)就不知道從哪裡傳了出去。也許卡加利太狹小吧。夏飄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個漏水的瓶子,到處流。現在八成只要認識夏飄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後剩下那兩成的人,如果認識我,就會自動做了聯想。
我並沒有急著跳出來消毒。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一切變得很冷漠。店裡人的玩笑越開越大,我卻連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們也學會乖乖閉嘴。
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大概是我太久沒出聲了,或者是小馬終於開始想研究怎麼我像啞巴一樣什麼都不說。他選擇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闖到我店裡來堵我。我必須說,他真的是走狗運,什麼天不選,剛好選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洛心,外面那個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妳的。」凱趁尖峰時刻過了以後,溜進吧抬裡面喝可樂,邊指著上頭監視器黑白螢幕裡的人。
我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這一笑,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咧嘴了。每天對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讓我都忘記笑到底是什麼感覺。
小馬帶著扁冒,帶著墨鏡,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門口晃盪。我忍著笑,肩膀卻越抖越厲害。大概是太久沒看見小馬了,透過黑白螢幕,一幕幕我們相處相鬧的光景全部浮現出來。奇怪,不就是才兩三禮拜沒有看到他,怎麼覺得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
交代了凱幫我顧一下門口,我跑出了門外。推開門,小馬摘下墨鏡,對我咧了一個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見了。」
「小馬∼我的小小馬∼」我唱了起來,一起分享了一個大擁抱。
「妳下班了嗎?」小馬探頭看了看店裡。
喔,小馬該不會想請我吃飯吧?「怎麼,老兄你要請我吃飯?」我笑著推了推他。
小馬拍了我腦袋一下,惹了我一個白眼。「是想請妳吃飯,要吃什麼?」
「真的還假的?」雖然這樣問,我眼睛卻自動飄了一眼手錶,「兩點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喔,那…那妳沒約會吧?」他探頭望了望裡面,用意實在是非常明顯。我大概已經可以猜出小馬的用意了。
我聳聳間,「我沒約會,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
也許是外面風雪大,咖啡店的人顯得異常冷清。
我和小馬對坐著,沒有人先開口,氣氛很詭異。從剛剛吃飯到現在,他一直很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麼,卻又壓抑住。好幾次,他只是夾著菜,然後就空在那裡地看著我,直到我叫了他好幾聲,他才會像回魂一樣趕忙把那口菜吃掉,而更多次,那口菜早就掉在桌上,他還渾然不覺。
這樣的小馬,很陌生。印象中,小馬是很活潑的。一張嘴從來沒有停下來過,我說一句話,他可以冒出十句。一分鐘不說話,就會要了他的命一樣。沒什麼神經。其實看他這樣,我多少能清楚他想說什麼,或者問什麼。只是現在的我,也太累了。我並不排斥跟他打開那個話題,我只是沒有精神去自己翻開。小馬對我的感情,我即使不怎麼清楚,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而在這之間,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叫做減少到最低的傷害,因此我選擇保持沉默。
咖啡都快轉涼了,我們還是詭異地沉默著。
大概是他終於受不了了,喝了一大口咖啡以後,突然開口。「跟妳說,那個Sherry來找過我。」
我稍微一愣,「找你?找你做什麼?」
「說一些事情。」
「說什麼事情?」我瞇眼看著小馬。
「說妳跟夏飄雪的事情…」
「小馬!」我搶過話,「你非得要分段說話嗎?一次說完好不好!」
小馬抓抓頭,「其實也沒說什麼。她只是來問我,妳跟夏飄雪怎麼走在一起的。」
我差點沒吐血,「誰跟夏飄雪在一起了?我不否認她跟夏飄雪分手和我有關係,但是我跟你說清楚,我跟夏飄雪沒有在一起,OK?我們都朋友多久了?你不要別人說一句你就信一句。還有,她有事幹嘛不來找我講?跑去問你?怎樣,你就有權利幫她解決嗎?」聲音提高了幾度,有點張牙舞爪地說。
小馬被我氣焰嚇到,縮了縮「我又沒說我信。問題是,妳跟夏飄雪沒在一起,他為什麼要跟Sherry分手?」
我的氣勢馬上像被戳了一個洞,全洩光。「唉…我哪知道。」沒力地把頭趴在桌上。
「洛心,妳怎麼會變這樣。一點都不像妳。」小馬拍拍我倒在桌上的大頭,嘆口氣這樣說。
「我變怎樣了?」我抬眼看小馬,無奈地晃著咖啡杯。
「妳啊。總是很小心隱藏自己的心事,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會想要去傷害別人。但是這次,唉,怎麼說呢……是夏飄雪太有吸引力了,還是……洛心,你們到底怎麼扯在一起的?他來招惹妳嗎?還是……」
我搖搖頭,「不是。不是他來招惹我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這樣。其實你也知道夏飄雪那個人,根本沒真正去喜歡上一個女生過,所以他會和Sherry分手,也不是多大的驚訝。我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被小馬看的毛骨悚然,我只好鬆口,「好啦,不要那樣看我,我承認我多少有點想推卸責任,但是我只是想跟你解釋,事情,比表面上看起來複雜多了。」
「我知道不能全怪妳。但是,我只是不希望讓妳有一個破壞別人感情的名號。妳也知道夏飄雪跟Sherry在這台灣圈算是有點名氣的人。傳出去,會很難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台灣人像盤散沙。在這個台灣人已經少到很可憐的城鎮,大家能想到的並不是團結,而是如何八卦,如何踩在別人頭上爬上去。很可悲的,很不想承認的。但是事實如此。卡加利的台灣人,自組自的小圈圈,像個大染缸,跳進去被染的五顏六色,怎麼刷洗也無法找回當初的白。
「總之,我只是希望妳不要受傷,這樣妳懂嗎?」小馬兩隻手在桌上搭啦搭啦地敲著,最後做了這樣的結論。
我點點頭,代表我了解。
而我真的了解嗎?應該說當時年輕氣旺的我,根本沒有去想到傷害誰,會者被誰傷害。感情太不理智,縱使我能自豪的說自己是理智的人,卻常常在理智與感性拉拔戰時輸給了感性,讓它一腳踩到我頭上來。
小馬送我回去的時候,問了一個讓我思考非常久的問題。
「所以呢,你們兩個…要怎麼辦?」
「小馬,我和夏飄雪之間的問題,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的。那不是一種,說在一起就在一起,或者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情況。」
「我不太能了解。」
我嘆了一口氣,「別說你不了解了。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自己的想法和感覺。」
「愛情跟友誼,妳把你們歸類在哪一個?這樣想,不就清楚了?」小馬後來替我自己做結論。
而就是這個問題了。
我想了很久,非常之久。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沒有去解開,或者弄清楚它的慾望。那時候的我,只是希望別再有轉變了。這樣靜靜的就好,什麼都不要有轉變了。而後來的我,的確找到了答案。即使那個答案,不是我追來的。卻還是清楚的出現。不過,那也是以候的事情了。
這時候的我,只是這樣看著夏飄雪。就好。
友誼和愛情太狹窄了,我找不到界線,也不想去找。
聖誕節的前一個夜晚,人說的聖誕夜。我不但沒有感恩的心情,還無聊到溜到夏飄雪家,在他讓人眼花撩亂的大書櫃前挑幾本世界名著來培養氣質。
後來他手上拿了兩條,嘴上咬著一條,走出房間,看見他皺著眉頭的樣子,我差點笑到把整個書櫃給推倒。(人類的無限潛能?)
「妳笑什麼?」他沒好氣的把領帶丟到我臉上,害我手忙腳亂的丟了書接住那一條不知道幾百塊的高級玩意。
「只不過一條領帶,勞動夏先生您這樣費心?」我看著手上冷銀和有冷藍,以及夏飄雪嘴巴上啣住的那條淡棕。
他白了我一眼,「我愛漂亮不行?」
我走過去,「當然可以。明天聖誕節嘛。你有沒有紅襯衫綠領帶?」我開玩笑地對他說。
「洛心,妳欠打?」他果然恐嚇狀的拿著領帶甩了我一下,我趕忙住嘴。
「好啦。黑上衣配冷銀的領帶,這樣夠配合節日吧?」我把冷銀色的領帶繞過他的脖子,聳聳間,一臉癡兒怎麼連這樣都不懂的表情。
「黑色不會太死氣沉沉嗎?明天可是聖誕節。」
「所以就說紅上衣綠領帶,唉唷,別打我頭。」我抱著頭抗議,夏飄雪笑了出來。
他伸手接過我手上的領帶,正要轉回去放好的時候,我突然開口問。「喂,教我打領帶好不好?」
「打領帶?妳不會嗎?」他有點訝異問我。
「我哪會啊,我又不是男生,怎麼會打領帶?」我反駁。
他放好其他的領帶,拎著剛剛那條棕色的又走回來,「台灣學生制服不是要打領帶?喔,我忘了妳沒在台灣念高中,國中呢?國中沒有嗎?」邊說,他邊把領帶圈住我脖子。
我搖搖頭,「我國中的時候只有一個可笑的紅色蝴蝶結。」因為實在太可笑了,所以大部分女生總是喜歡拿下來,等到要服裝儀容檢查的時候才會意思意思掛上去。導師們大概也了解掛著那個蝴蝶結有多難看,所以也幾乎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回想起來,離國中那段日子還真久了。那時候,身邊圍繞的是同樣的人,說的聽著是熟悉的語言。曾經對那種環境一點感動也沒有,太習慣了。出國了這幾年,才發現只是在那樣單純簡單的環境下,都變成一種抓不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