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知道她的戒心,那是單身女孩住在外面時所該有的。進電梯時,郁芬直盯著我
瞧,鋒銳的眼光,在我臉上掃著。
她住的是兩房一廳的套房,東西只能放客廳,不可以搬進她房裡去。
「還有,我室友也在,希望你不要亂說話,以免嚇到人家。」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還有室友,看我點點頭之後,郁芬按下了八樓的電梯按鈕。
她的室友有一頭長髮,我看不到臉,因為她正敷著一塊墨綠色的面膜,穿件布袍
一樣的睡衣,還印著好大一隻泰迪熊的圖案。
「你好,我姓楊,我叫楊妮。」她張開一點點的嘴巴,對我自我介紹。
「妳好,我叫阿哲。」我在客廳地上放下了箱子,用力搬出咖啡機來,當場把她
們都嚇了一跳。
經過說明之後,我請郁芬去拿三個杯子來,她的臉色很古怪,而且不敢置信,因
為我跟她說:「這是我跟貓咪發明組合的。」
趁著郁芬在洗杯子,她室友楊妮在洗臉的同時,我觀察了一下四周,這個客廳很
小,陳設也簡單,只有一張桌子,一台電視,兩張單人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還有一個小鞋櫃而
已。我把咖啡機搬上了鞋櫃,然後接上電源。
「姓徐的,希望你不要讓我對放你進來這件事情後悔。」她拿著杯子,戒慎恐懼
地說。
「不會的,請妳相信我。」用我最和善的笑臉,我笑著說:
「我知道妳會有所擔心,畢竟我這個人有點怪,妳讓我這樣跑來,是很不安全的
事情。但是請放心,我只是想送妳這部咖啡機而已,沒有其他惡意。」
「這個真的不是炸彈吧?」
我說當然不是,否則我也不敢站在這裡了。
在煮開水時,郁芬告訴我,這是她室友楊妮家的房子,她已經在這裡租了兩年多
。她拿著一顆抱枕,擋在她與咖啡機之間,一副深怕發生爆炸的樣子。
「放心吧,我已經測試過很多次,不會爆炸的。」
雖然我極力地想要讓她安心,但是好像一點效果也沒有,楊妮走出來時,也是戰
戰兢兢的,而且她更誇張,抱著一隻超大的泰迪熊,看來有在發生意外時,讓泰
迪熊替死的打算。
「放心,真的不會爆炸啦。」我露出尷尬的笑臉,因為咖啡機正發出隆隆的震動
聲,我擔心著是否在運送過程中可能有震傷。
「你剛才說你叫阿哲對不對?」楊妮又問我。
「是呀,怎麼了?」我盯著咖啡機的震動狀況,隨口回答。楊妮笑著說沒事,然
後我聽見她小小聲地問郁芬:
「就是妳那個交不到女朋友的朋友嘛,是不是他呀?」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心裡只覺得可惜,郁芬拿杯子來的時候,我沒問她哪一個是
給誰用的,不然我真想在楊妮的杯子裡面偷偷吐口水。
「好了,二位請慢用。」
我問過她們喝咖啡的習慣,郁芬喜歡喝少糖少奶精的濃咖啡,楊妮則愛喝又甜又
膩的口味。我很驕傲地介紹著咖啡機上的按鍵,以及按鍵的功能,然後依據個人
習慣,泡好了咖啡。
咖啡香味瀰漫的小客廳裡面,我們一起站在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旁,下午四點半的陽光,溫柔地
可以讓人陶醉,楊妮很識相地說,這時間應該讓男女獨處,她端著咖啡,走過我
身邊時,還對我說:「多獻點殷勤,加油喔。」
我看見郁芬瞪了她一眼,楊妮笑著進房間去了。
郁芬捧著馬克杯,看著咖啡機,問我為什麼要送這份禮物給她。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妳送東西給人時,都一定要有理由嗎?」
她瞄了我一眼,微笑著搖頭。
「我只是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她說。
走到落地窗前,我看著遠遠的工業區,躊躇著該怎樣說才好,我很想明白地對郁
芬說聲我喜歡她,然後很輕鬆地喝完咖啡,再趁著下雨前離開這裡,因為我看見
了遠方的天空有一大塊烏雲正在聚攏,今天我沒騎車,待會還得出去找公車站牌
才行。
「你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郁芬說。
「嗯?」
「那就說吧,你都已經有膽子找到這裡來了,難道臨門一腳會踢不出去?」
回過頭,我看見她還沒喝那杯咖啡,眼神深邃得像山湖一般。
「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真的。」我說。
郁芬走到電視旁,輕輕按了幾個鍵,讓客廳裡除了咖啡香之外,還多了張雨生的
歌聲,我才知道原來電視機旁還有一架小音響。
「我該怎麼說呢?從頭開始說嗎?」
「告訴我結論就可以,結論如果我能接受的話,我們再來討論前面的過程。」
放下了咖啡杯,我說:
「我覺得我對妳很有好感,很想吸引妳的目光。」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你做到了,你是我開個人板以來第一個『板壞』。」
「那是一次意外。」我說:「我現在指的是現實。」
「現實怎樣?」郁芬納悶著,略略皺眉。
有些話如果可以輕易說出口,這個世界很多事情會好辦許多,可是人能思考,懂
得說錯話之後可能會有的後果,而且面對著未知的處境,人也往往會有保留,所
以最後我只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或許沒有答案就是我的答案。」我微笑著,又端
起咖啡杯:「想不到理由或藉口的時候,我們就喝喝咖啡,聽聽風在唱歌吧!」
說著,我打開了落地窗,結果一開窗,就聽見了一聲尖叫。不過那聲尖叫不是從
窗外傳進來的,是從楊妮房間裡面發出的。這聲尖叫非常淒厲而詭異,像是被人
捂著嘴巴,一刀刺進心口那樣的驚悚,我和郁芬趕緊放下杯子,衝向楊妮的房間。
楊妮的房門在我一腳踹開之前先打開了,她鼓著嘴巴一路跑進了廁所,朝馬桶吐
了一口之後,趕緊又用自來水漱口。
「怎麼回事呀。」郁芬走進浴室,拍拍她的背,很關心地問她,我則站在門口,
心裡面有點不妙的感覺。
楊妮漱完了口,苦著臉走出來,問郁芬說:「咖啡妳喝了沒?」
郁芬疑惑地搖搖頭,然後盯著我,我做了個無辜的表情。
「那裡面有機油的味道啦!」她的聲音幾乎快哭出來了。
我的心懸得老高,奔過去桌子旁邊,把一杯咖啡端到浴室裡,慢慢倒進洗手盆,
說也奇怪,剛才我們明明都還聞到濃郁香味的,這時味道忽然就變了,倒了三分
之一後,果然有奇怪的濃稠狀液體沉澱在下面,我用手指沾了一點點,仔細聞了
一下。
如果可以怪罪別人的話,我會說是計程車司機不好,他開得太快了,一路顛簸之
下,可能讓咖啡機裡面的某種運轉潤滑劑的管線破裂,又或者,我會怪罪貓咪,
是他貪小便宜,買了不堅固的材料來組裝。可是我想郁芬跟楊妮不會這樣想,當
我倒完噁心的咖啡時,轉頭就看見了她們充滿了敵意與憤怒的眼神,正死死盯著
我看。
窗外這時打了聲悶雷,春雨要開始下了,我卻感覺自己正進入了生命的最寒冬。
-待續-
意外的發生有千百種可能,這是犯罪者最常說的話。
22
「請你給我一個完美的理由,解釋你所做的這一切,背後到底有何企圖。」
郁芬的聲音很平靜,她低沉地說著: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的過節,嚴重到了你要來下毒的程度吧?」
悶雷在遠方不斷地響,天上的雲飽滿,看來將有大雨。
楊妮漱完口之後,怨憤地回房去了,關門時還「砰」地好大一響。郁芬看著我洗
淨了杯子,又看著我垂頭喪氣走回客廳。她跟在我後面,盯著我將杯子放好,把
咖啡機上面的瓶瓶罐罐拆下來,才問我有沒有理由可以解釋這一切。
「如果我說這純粹是意外,妳覺得妳能接受嗎?」我有點詫異,因為這不像她的
風格,她有病,應該會咬人才對,但是今天沒有,她只是冷冷看著我。這讓我更
害怕,感覺可能會有更危險的事情,我又看了一眼窗外,懷疑她的怨恨將與大雨
一同爆發。
「如果我把你推下陽台,也對警察說這是意外,你猜他們會接受嗎?」
她的眼光非常深沉,深沉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步,只見她的肩膀不斷顫抖,想來她
已經幾近於爆發邊緣了。
「如果妳覺得毒打我一頓,可以讓妳消消氣的話…」我用最誠懇的語氣說。
「徐雋哲!我真的受夠你了!」郁芬忽然大叫了一聲,抓起椅子上的抱枕,很用
力地丟過來,我認為這是我該受的懲罰,所以站直了身子,不閃不避,卻看見了
抱枕從我面前飛過去,打在牆壁上,剛好和一個很近的雷聲同時鳴響。
「撿回來!」她大吼著,外面開始下雨了,我聽見雨聲。
乖乖地撿起抱枕,輕輕拋給郁芬,郁芬嘟高了嘴,喝道:「不准閃!」
有時候我們得承認,棒球投手真是偉大,能夠把一顆小球準確地丟進對方手套裡
面。我現在像個大手套,張開雙臂,乖乖站好,卻看見比棒球大了十幾倍的抱枕
,連續三次從我面前飛過去,而我居然還連著三次,幫她撿回來,又輕輕拋還給
她。
「妳要不要站過來一點?這樣也許會…比較好丟。」我斗膽建言。
「你到底想怎樣啦!」她氣得全身發抖,眼角也迸出一顆眼淚來。
那顆抱枕最後依然沒有打中我,卻很精確地從我早先前打開的窗子飛出去,掉在
陽台鐵窗上,正被天上狂飆而下的大雨給不斷打濕。
郁芬不再說話,坐在椅子上,她不斷喘著氣,像翻白眼那樣地瞪著我。
「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竅,不然就是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也可能是我家冰棒賣得
太貴,少積了陰德,才會這樣報應到我頭上…」她像在喃喃自語,說著說著,
忽然抓起一顆小抱枕,又猛然擲了過來,不過很可惜,我剛好尷尬地回過頭去拔
咖啡機的電源,結果抱枕打在落地窗上。
剛剛郁芬大喊時,楊妮探頭出來看了一下,她對我做出一個極度嫌惡的表情,然
後又縮了回去。現在的我進退維谷:想走人,可是天正下著大雨,我不知道公車
站牌在哪裡,而郁芬在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上哭得正精采,我不好意思告別,更何況,也不知道
這台該死的咖啡機,她到底還要不要。
蹲在落地窗邊,我距離郁芬大約兩公尺,她低著頭,雙眼半閉,不斷大口呼吸著
,整個客廳裡,只剩下張雨生的歌聲,還有郁芬沉重的呼吸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說出口之後,才想起我原
來一直都還沒為這烏龍事件道歉。
郁芬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看見了她臉上不斷流下的眼淚。
「郁芬…」我很想走過去,輕拍她的肩膀,但我做不到,一來我是那個惹她哭泣
的蠢蛋,二來我看見桌上有個陶製的香精燈,我很怕等一下飛過來的不是抱枕,
而是那玩意兒。
「郁芬…」我又輕輕叫了她一次,卻發覺有點不對,郁芬的額頭上正冒出一滴滴
水珠,那可不是眼淚應該出現的位置,於是我趕緊冒著香精燈打破頭的危險,湊
上前去。
「妳還好吧?」
「痛…」她用氣音說著,語調若絲,手指很無力地指指心口,我才想起來,她的
心臟不好。
誰知道一個先天性的心臟病患者出現症狀時該怎麼辦?我沒有任何這方面的醫學
常識,唯一能做的,只有讓她稍微躺下。郁芬向右略為側躺,她臉上的汗水早已
多過了淚水,眉頭緊皺,咬緊了牙,卻不肯發出一點不舒服的聲音來,倔強到了
極點。
我起身想去叫楊妮,郁芬卻抓著我的手腕,艱難地搖頭。
「休息一下…一下就好。」她痛苦地說。
「需要吃藥嗎?」我問。電視上都這樣演,心臟病患發作時,隨便吞下兩顆藥丸
就會馬上好轉。但郁芬還是搖頭,她說她沒有嚴重到那種程度。
外頭下著大雨,客廳的光線逐漸昏暗下來,我就這樣守在她身邊。第一次,我看
見了一個人可以痛苦成如此,生命彷彿脆弱得可以隨時被切斷一樣,一個小時前
,郁芬還氣急敗壞地對我大擲抱枕,那時候的她生命力強韌,而不過一個小時而
已,此刻的她卻氣若游絲,雖然臉部表情看來已經沒有之前的劇痛難當,但是卻
依然虛弱。
「還好嗎?」我輕聲地問。
郁芬微微點頭,她的呼吸變得很緩慢,像是刻意拉長。
「真的很抱歉,害妳…」
她給我一個很艱難的微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
「沒有那麼容易死好不好…我也還沒說要原諒你…」
楊妮聽外面許久沒有爭吵聲,以為真的發生命案,走出來看時,郁芬已經躺了快
兩個小時了。她嚴肅地告訴我說不要讓郁芬有太大的情緒波折,尤其不要亂惹她
生氣,因為「氣死人」這三個字對心臟病患者來說,絕對不只是玩笑話而已。
「不過她沒有嚴重到那種程度,只是這兩年多來,我也沒有看見她發作得這麼厲
害過。」
楊妮說,以往郁芬心口絞痛時,也不過就是覺得輕微疼痛,讓她無法做劇烈運動
而已。
「沒想到你居然有本事讓她氣成這樣。」最後她這樣說。
當天空終於陷入黑暗時,我離開了這棟差點發生咖啡中毒命案的公寓。郁芬休息
了很久之後,總算恢復正常了點,她叫我改天自己來清理這堆放在鞋櫃上的廢物
,並且叫我準備好一筆錢,說我有請不完的賠罪飯了。
「這裡離站牌很遠,趁現在雨停了,我載你去等車吧。」
我趕緊搖手說不用,要她在家好好休息,我可以自己去摸路。
「你以為我是專門為了載你而出門嗎?不要作夢了,我是要去買便當!」雖然氣
還有點虛,不過她罵起人來,還是辛辣十足。她說楊妮不會騎機車,向來買飯的
事,都是她去做的。
她丟給我一頂安全帽,對我說:
「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麼,你做什麼,拜託不要亂出主意,也不要亂講話,我不
想念不完五專就駕鶴西歸,好嗎?」她拿起機車鑰匙,用僅存的半口氣,對我
下了最後警告。
-待續-
妳知道我一向很聽話,所以妳要好好活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