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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南極星》作者:風維【完結】(上.中.下)

(中部) (一)
當爆炸的余波和煙塵尚在半空翻卷時,每一個神智還清楚的南極星戰士們都意識到,紫衣騎在犧牲這一隊人馬成功進行誘殺後,第二波援兵一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趕到,所以在緊急撤離之前,還有另一件事更為重要。

    南極星成員的身份一旦被魚慶恩一黨所知曉,將會給他們的家人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在受訓時,絕不給敵人留下任何一具可辨認身份的尸體,也是一條鐵則。

    渾身是血的齊奔咬牙支撐住身體,捂住尚隆隆作響的耳朵,向空中放出了一道紅色的煙火。

    這道煙火既向外圍準備接應的雁星表明行動失敗,也命令在場所有幸存的南極星,以最快速度毀去自己周圍陣亡同伴的面容,然後撤離。

    仍然保持著部分行動力的戰士們掙扎著確認身邊的人是否還活著,然後含著眼淚將腐蝕性極強的藥粉灑在死者的臉上,有些重傷者不願拖累同伴,更不願連累家人,咬牙毀去了自己的容顏。

    這項工作只進行了極短的時間,之後第二道煙火升空。在指揮者的帶領下,戰士們快速地越過山口,向密林深處撤退,基本上每個人的肩頭,都背負著一個他們死也不願舍棄的重傷的同伴。

    身後,紫衣騎的鐵蹄已經霍然逼近。

    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南極星戰士,當甦煌抱住搭檔的身體翻過身來的時候,腦子時已經沒有什麼思維,幾乎是本能地在對接到的指令進行反應。他周圍的尸體以紫衣騎居多,有幾位南極星戰士也基本上早已面目全非。不幸中的萬幸是,穆峭笛將他撲到在身下後,恰好有人倒在他的身上,所以盡管血肉模糊,但顫抖的手摸索下的胸口,還是暖的。

    心髒狂跳之下,甦煌根本不願把手指伸到搭檔的口鼻之間去試探呼吸,而是直接將他背在了背上,跟隨著同伴們向密林深處奔去。

    因為每一個人都或輕或重帶著傷,逃亡的血印使得他們很難擺脫紫衣騎的追殺,而且既然會有這樣一個陷阱,本身也說明預定的撤退路線不一定是安全的,所以齊奔快速地作出了分散逃離,想辦法利用山林復雜的地形擺脫追兵,最後到人煙較少又有雁星暗哨的村落藏身的決定。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

    生死關頭所爆發出的潛力和紫衣騎不太擅長山地搜查的弱點,給了這批傷痕累累的南極星戰士一絲生的希望。一些受傷較輕的人最終成功地到達了附近的雁星暗哨,他們所傳達出的關于失敗的所有細節使得整個南極星東南區立即啟動了最高的應急機制開始營救,以求多搶出一條人命來。

    盡管如此,仍然不斷地有人倒在密林的小徑和紫衣追兵的刀下,有些來不及自毀的尸體被送回京城辨認,一旦被查實了身份,在他們背後的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家人立即會遭到最猝不及防的絞殺。雖然東南區已盡最大努力組織那些可能已暴露身份的家庭逃離或隱藏,但在掌握著軍政大權的魚慶恩面前,這些地下的力量畢竟要薄弱得多。

    甦煌的體力,在涉過一條小溪後達到了極限,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背上搭檔的身體,但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已不能邁動一分一毫。旁邊有輕傷的同伴努力想要幫他站起來,但失敗了幾次後,甦煌對那個幾乎還不算認識的異組同伴說︰“請你……帶我的搭檔走……”

    對方的面容隱在面罩之後,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在用力握一握手之後,穆峭笛被背上了他的肩頭。

    傷口仍在滴血,視線一片模糊,此一分別,不知是否還能再見面。

    小憩片刻後,甦煌恢復了一點兒體力,咬牙再次站了起來。雖然搭檔已不在身邊,但此時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為了彼此,只要沒到絕境,無論怎樣都要盡力活下去。

    翻過山嶺,從無路的懸崖上攀過,憑著被嚴格訓練過的方向感,他知道最近的一個雁星暗哨應該就在不遠處。

    然而失血過多的身體已經不再受意志的支配。從高處向下看去,幾抹紫色的身影正從半山腰處向這邊追了上來。甦煌想了想父親母親,想了想哥哥嫂嫂,又想了想在天上的小六。

    胸口刀絞般的疼痛感中,他想著自己的搭檔。

    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雖然在死期將至時,心里已經有些明白他會為了失去自己多麼的痛苦。

    但是……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

    甦煌的手,握住了暗袖中那一袋腐蝕面容的藥粉。只要灑在臉上,就可以保護家人,保護朋友,也保護他。

    背後突然有腳步聲逼近,甦煌猛地一咬牙,手指飛快地拉開了袋口。

    “南風乍起!”那人又驚又急地大叫了一聲。

    手一軟,呼吸頓時滯住。在搖動的視線中,只看得到那個說完暗語後快速撲過來的雁星有一雙明亮的眼楮。

    穩定有力的手扶住了身體。這是甦煌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經過數天的高燒後清醒過來的甦煌,怔怔地盯著屋頂的木椽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回想起了所發生的一切。

    視線的焦距轉向床邊,開口,嗓子啞澀難言︰“峭笛呢……他回來沒有……”

    “你先別急,”小況用一塊濕布擦拭著他的額頭,“現在情況過于混亂,傷者分散在不同的暗哨休養,一時還說不準他在哪兒。”

    “這里……是哪里?”

    “在安西鎮附近的一個暗哨。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甦煌怔怔地重復了一遍,臉上突然涌起紅潮,暴烈地掙動著身體,“那峭笛呢?我安全,我的搭檔呢?他在哪里?他現在怎麼樣?”

    “小煌,小煌!”小況急得拼命按住他的身體,慌里慌張地道,“我知道你著急,可他不一定就出事了啊!等情況稍微穩定一些,我馬上就會打听到他的消息的,你相信我……”

    甦煌緊緊閉上了雙眼,額上的青筋一陣猛烈地跳動,胸中氣血翻騰,喉間一甜,幾口鮮血忍不住涌了上來。

    長久以來,那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也相互競賽,在雙面的生活中,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讓自己敞開全部的靈魂,展露所有的情緒,無論是歡喜還是快樂,是悲傷還是恐懼,那個人,永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所以,也許比起他來,自己才是那個更加貪戀這份親密無間關系的人,因此在面對某些一點就破的情境時,才會拼命地躲避,拼命地尋找借口,不願意睜大眼楮看,不願意認真仔細地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如此珍惜看重的那份關系會有所改變,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是也正因為這樣的患得患失,這樣的小心翼翼,才會失去那麼多讓那個人更加幸福快樂的機會,也失去了正視自己內心最真實情感的機會。

    直到今天才悚然發現,這樣的機會,也許永遠也不能再回到身邊。

    五髒六腑絞痛著,殷紅的血從唇角涌出。如果搭檔還活在某個地方,他也一定是滿身的傷痛與滿心的憂慮,度日如年地希望能等到痛苦平息的那一刻。

    如果……他還活著……

    小況含淚扶住他的身體,輕輕地拍撫他的背心,但卻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一場惡戰,有太多的人失去搭檔,失去朋友,甚至有人失去信念,失去勇氣。

    死難者的尸體仍然被高高懸掛于城門示眾,紫衣的鐵騎還在密林中搜查,京城及附近縣州的大夫和藥鋪被嚴格監管,巡衛營與縣州官府甚至派出大批人手挨家找尋傷者,雖然一時尚沒有正在療傷的戰士被找到,但毫無疑問的是,南極星的東南片區,目前正處于最艱難的時期。

    “紫衣騎已經在伏牛山口周圍搜察過兩次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撤離。等他們的搜尋隊離開,雁星們會立即去尋找失蹤的弟兄的。”小況陪坐在甦煌床邊,小聲跟他通報最新的消息。

    因為傷痛與焦慮,甦煌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兒,只是因為一絲希望支撐著,還算配合醫生的治療。听到小況這樣說,他立即抓住了他手,道︰“現在情況緩和一些了吧?在各處暗哨養傷的到底是哪些人應該也核查清楚了吧?峭笛在哪里?傷得重不重?離我遠不遠?”

    小況看看他低陷的雙頰和無色的雙唇,實在不忍心告訴他,目前所確知的傷員名單里,尚沒有穆峭笛的名字。

    “等你查到他的下落,可不可以送他跟我到一個房間休養。我們兩人有經驗的,在一起養傷總會好得快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比賽的緣故。”甦煌動了動纏滿繃帶的右手,盯著小況的眼楮,“小況,你听見沒有?”

    “听見了……”小況忍住滿心的酸楚,安慰他道,“等找到他,我一定送他過來。你先睡一會兒,有新的消息,我會馬上來告訴你的。”

    “峭笛現在,一定也在擔心我,不知道我傷得怎麼樣……”甦煌顫抖著嘴唇喃喃說了一句,眼楮里突然不可控制地迸出淚水,“你不肯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他……他……”

    小況的眼眶有些發熱發酸,忙拼命忍住胸口的翻騰,道︰“你何必要胡思亂想?現在外面血雨腥風,消息遲誤在所難免,先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你現在的樣子可真不好看,要是峭笛瞧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所以一定要在他回來之前,努力養好看一點哦。”

    甦煌緊緊咬住了嘴唇,象是忍受不住全身的疼痛一樣蜷縮起來,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著。

    小況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給床上的傷者重新拉了拉被角,無聲地退出房間,走到暗廊的台階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膝蓋上。

    如果一直等不到穆峭笛回來,被獨自拋下的那個悲傷的搭檔,要怎樣才能支撐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陸陸續續有新的信息傳遞過來,有些讓人憂慮,也有些讓人欣喜。壞消息是各處又失去了幾名重傷的兄弟,穆峭笛也依然杳無音訊,好消息是雁星又找到五位失蹤的戰士,他們是被一名樵夫救護到一個隱秘山洞中才逃脫厄運的,現在這五人所在的地方不宜養傷,所以已準備被護送到小況目前所在的暗哨治療,但消息中沒有提到他們的名字。

    小況依據身為一個諜星多年的經驗,知道如果這五個人中還沒有穆峭笛的話,他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為了安慰被高燒折磨的昏昏沉沉的甦煌,小況趕緊將有新的失蹤者被找到的消息告訴了他。

    下午,希望重新燃起的甦煌努力喝下一碗濃濃的藥汁。

    “峭笛他們什麼時候可以被接出來?”他問小況,一連問了好幾次。

    此時的小況有口難答,他已經不敢提醒甦煌這五個人中不一定就有穆峭笛在。

    “雁星們已經出發去接他們了嗎?”甦煌再次追問。

    “去了,今天就去了。”小況擦擦他額上的冷汗。

    大概因為略略安心,甦煌安穩地睡了一個下午,晚上喝完藥後還吃了一點兒東西。小況細細診他的脈象,發現他恢復情況極為良好,半是歡喜半是憂。

    等了兩天,新的消息傳來,那五名戰士中已有一人不治身亡,其余四人的情況也不太好,出發時間被推遲。

    小況不敢告訴甦煌這個消息,只好哄他說︰“傷員行動不便,所以走得慢,還在路上。”

    又過了兩天,甦煌有些煩燥不安起來,藥汁含在嘴里,幾次努力也咽不下去。小況再三勸解,他也听不進去,最後實在無奈,小況只好道︰“實話跟你說,他們也許會送到其他的暗哨里休養,不一定會來這里啊。”

    甦煌將頭伏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輕聲問道︰“你可不可替我去看看峭笛啊,他是最愛操心的人,你一定要告訴他我沒有事,叫他放心,然後你回來再告訴我,他現在到底什麼樣子……”

    小況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急忙吸一口氣忍了,答應著︰“好,我找時間一定去……”

    甦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也不知是信也不信,只是那眼楮里閃動的亮光,讓小況幾乎不敢直視。

    正在這時,一個負責外圍放哨的小伙子咚咚咚沖了進去,喘著氣兒道︰“小況,那幾位弟兄接來了,大夫們都忙,你也算是半個大夫,可不可以去看看……”

    甦煌全身一顫,竟直直地從床上彈坐了起來,嚇得小況趕緊按住他,道︰“你別亂動,我先去看看……”

    “那……那你快去啊!”

    小況鎮定了一下情緒,快步走出病房。此處暗哨表面上是一家染房,院子里堆著大大小小的染缸,牆壁轉角處是一個小小的側門,一輛運送布匹的大馬車就停在門外小巷內,旁邊幾個大漢扛著一匹匹待染的白布正在下貨,面向巷口的一側被他們擋得嚴嚴實實。

    第一個傷者被小心地抱了下來,小況大概查看了一下,吩咐送到大房間里。第二個傷勢要沉重得多,被分到有專人照顧的單間,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小況堅持著吩咐完最後一句話,心頭頓時一陣絞動,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浸濕了指縫。

    四名存活者中,沒有穆峭笛。

    “小況……小況……”有人擔心地在耳邊低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小況的手哆嗦著從眼楮上狠狠擦過,嘴唇抖動了幾下,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勉強用還算清晰的聲音道︰“沒什麼……”

    “那……還有第五位弟兄沒看呢……”

    小況猛地一下抬起了頭,“不是只有四個活著的?”

    “消息傳錯了,剛剛抱進去的第二個弟兄,傷勢曾經極度惡化過,大家都以為沒救了,結果挺了過來……”

    小況沒等他說完,已經一個箭步沖到最後一個被抱下車的人身旁,顫抖著手撥開覆在那人面上的亂發。

    “小況,小況!你又怎麼了?!”

    小況眨了眨眼楮,努力將涌上來的淚水忍了回去,甕著鼻子道︰“這一位,送到小煌的房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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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比心急如焚的甦煌幸運一些的是,穆峭笛因為傷勢沉重,在山洞時基本上是昏迷著的,清醒過來時已經被雁星們救出,而且立即得到了關于甦煌的消息,算是少受了一點苦,但因為掂念搭檔的傷勢,這一路上仍是免不了的牽腸掛肚,所以兩人見面後整整一個時辰,都是手握著手盯著對方死命地看,一句話也不說,最後還是一連進來看了他們好幾次的小況忍不住,過去一人頭上敲了一下,嗔道︰“你們兩個是搭檔還是情人哪,肉不肉麻?看兩眼就趕緊睡覺,老這樣盯著不嫌眼楮酸啊?”

    穆峭笛揉了揉被打的額角,不滿地道︰“喂,我們還是病人呢,居然下這麼重的毒手!”說著就撫胸夸張地咳了幾聲,誰知小況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站在原地,反而是甦煌擔心地扳過他的肩膀,低聲問道︰“覺得怎麼樣?”

    “沒事沒事,”穆峭笛趕緊安慰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剛才是騙小況的,他一向嫉妒我們感情好……”

    小況翻了翻白眼,轉身再次走出房間。

    甦煌的手慢慢從穆峭笛胸前滑落,垂下了頭。

    生死難料的這段時間,腦子們滿滿當當地都是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能再次見到他時應該說的話,可此時歡喜感恩之情滿溢在胸口激來蕩去,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小煌……”穆峭笛低低地喊了他一聲,手背輕輕拂過他失血的臉龐,“你能躺近一點嗎?躺到我身邊來……”

    甦煌鼻子一酸,慢慢將身體依過來,緊貼在穆峭笛胸前,前額觸到他的面頰,似溫涼,又似滾燙,感覺到有雙臂在腰間收緊,身體與身體之間的間隙漸至于無。在體溫互滲的同時,兩人都發出的滿足的輕嘆聲。

    “你還活著……”同時開口,同樣的話,同樣感恩的語氣。

    此時的心緒是那樣的澄澈和透明,都不再多想這份感情的定義是什麼,只覺得還沒有失去彼此的存在,就已是上蒼最大的恩惠。

    緊緊相擁良久後,甦煌才緩緩開口,郁郁地道︰“我們兩個雖然都活著,可這次的損失實在太慘重了,多少人沒有回來啊……”

    “還有好幾個死難兄弟家里被魚慶恩滅了滿門……如果不是我們兩個都活著的消息查實的快,上面差一點兒就派人通知咱們兩家人逃離京城了……”

    “為什麼會這樣?到底哪里出了問題?”甦煌紅著眼楮,環在搭檔背上的手有些輕輕的顫抖。

    穆峭笛從自己身後抽了一個軟枕墊到甦煌背部,用指腹來回摩擦著他的額角和側頰,道︰“我被送到這里來的路途中遇到過齊大哥,他傷的也不輕,不過情況還好,他跟我說了一些最新查到的情況。”

    “是什麼?”甦煌立即仰起了頭。

    “這次行動失敗,應該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因為我們在紫衣騎里的釘子被發現了,所以從一開始,得到的情報就是偽造的……”

    “被發現了?那……那個釘子豈不是很危險,他現在怎麼樣了?”

    “被嚴刑拷打時咬舌自盡,尸體還吊在城樓上。”

    甦煌難過地閉了閉眼楮,“第二個原因呢?”

    “我們里面有內奸。”

    甦煌吃了一驚,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是誰?”

    “還沒有查出來,不過听說已經有目標了……”穆峭笛向後稍稍仰了仰,手指伸進了甦煌松散的頭發中,“我們活下來,是要面臨更危險的情境的,在內奸沒有查明之前,連對自己人都不能說的太多。”

    “我知道了。”甦煌鄭重地點點頭,“等養好傷,我們必須馬上回京城,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那個魚慶恩和胡族的盟約達成後……”

    “這個你放心,”穆峭笛臉上綻開笑容,“最後那個胡使雖然順利離開了京城,但卻沒有能夠渡過長江,甦北區的弟兄們干掉他了。”

    “真的?”甦煌興奮地想撐起身子,胸口頓時一陣巨痛,痛得他立即彎下腰去。

    “亂撲騰什麼?”穆峭笛心疼地罵了一句,將搭檔拉回枕上,怒道,“你再這樣我就不告訴你了。”

    “好好,我不亂動就是,”甦煌趕緊把語氣放得軟軟的,“你快繼續說。”

    “真的不亂動?”

    “真的。”

    “以後會乖乖听我話?”

    “會,一定會。”

    “我說什麼就听什麼?”

    “是!”甦煌抓住他的胳膊,“你快說啊,還有什麼新的消息?”

    穆峭笛想了一會兒,“好象沒有了,已經都說完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一個枕頭狠狠砸了過來。

    也許真的有可能在比賽的樣子,把穆峭笛和甦煌放在一個房間,他們倆的身體都恢復得很快,又休養了十來天,傷勢就好了個七七八八,于是便有點兒急著想回京城去。可最開初一連向上面要求了好幾次,均被以局勢不穩為理由駁回,一直到兩人都以為沒戲了,突然又傳來許可,同意他們二人在雁星的安排下返京。

    為了讓外形上看起來更象是出門游玩了一個多月的樣子,在密室內養傷養得皮膚白白的兩人特意尋找一切機會在陽光下暴曬,可是直到可以看見京師的高聳城門為止,甦煌的面龐還是只加深一丁點兒顏色。

    “喂,你是怎麼曬的啊?”甦煌嫉妒地瞪著搭檔小麥色的皮膚,皺著眉頭問。

    “有什麼關系,”穆峭笛笑著安慰他,“反正你爹娘都知道你是很難曬黑的,實在不行,我弄點炭粉給你擦擦?”

    “我才不擦呢。”氣呼呼地咕噥了一句,一抬頭,胸口突然一滯。

    面前聳立的,已是人流來往穿梭如雲的京都西城門。

    時間已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座熟悉的城樓上已恢復了舊觀,沒有再懸掛著那些曾並肩而戰過的同伴的尸體,然而當兩人再次穿越過青磚拱門下的陰影時,心頭依然忍不住涌起冰冷的寒意與沸騰的憤怒。

    兩個搭檔的手,不知不覺已經緊緊握在了一起。

    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偶爾有相識的人迎面打招呼;路過松月酒樓時抬頭,履行完臨時醫者職責後回到原崗位的小況在二樓丟下一個淡淡的笑容,仿佛在歡迎他們的回歸。

    走進甦府大門,家院驚喜地上前行禮後飛奔了進去通報,在大廳與家人見面,長輩開始不可避免地埋怨他們出去玩的太久。

    臉上帶著笑,呈上臨時買的禮物,講述一兩件根本沒發生過的旅途趣聞,大家和樂融融地坐下來一起吃飯,席間感嘆地談起一個月前那次血腥的剿殺,甦煌突然覺得臉頰一陣僵硬,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如同控制不住心頭的悲傷一樣。

    穆峭笛的手適時地挽上搭檔的肩頭,掌心的暖意透過衣衫沁入肌膚。甦煌側過頭看了看他的眼楮,深深地吸了口氣,唇角微微抿住。

    也許這個世界已經與一個月前不一樣,但生活仍在繼續,戰斗也仍然存在。

    他們依舊是有自己信念的南極星戰士,而且肩頭已經增加了死去同伴的責任。

    幾乎是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兩人就開始執行一些小的任務,時間大多是晚上,于是白天便常常在床上補眠,連穆東風也開始奇怪兒子為什麼最近這麼喜歡睡覺。

    不過回京後的第七天一早,甦穆二人卻一反常態地清晨就起了身,陪父母一起吃了早餐,又在後園練了一會功,之後便換了衣裳,一起出門逛街去了。

    在松月酒樓的雅間里吃了一點東西,從店伙計小況的手掌中看到了牡丹二字後,兩人結賬離開,逛了一圈後便進了京城大有名氣的綴錦樓,挑了其中名為牡丹的包間,大搖大擺坐了下來。

    房門關好後,前來招呼他們的紅妓飛娘打開了暗室的門。

    鵬組組長齊奔出現在房間內。

    因為在伏牛山一役中所受的傷還沒有痊愈,齊奔的臉色有些發黃,神情更是凝重,在房間正中的圓桌旁一坐下,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內奸已經查出來了。”

    甦穆二人立即神色一肅。

    “此人原是風組的副組長,是五年前加入南極星的……”

    甦煌與穆峭笛對視了一眼,沒有插言。按照南極星的架構,除了本組的同伴外,不同組別之間成員的真實身份都是不互通的,如果要同時執行任務也會帶著面罩,所以他們兩人根本不認識這位風組副組長。

    “他還有一個身份,小煌就應該知道了。……他是吏部尚書的內佷……”

    “魏英杰?!!”甦煌驚呼出聲。

    齊奔雙眉緊蹙地點了點頭。

    “那風組的所有人……”

    “沒錯,因為他的背叛,風組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經暴露,只不過魚慶恩難得有一個倒戈的南極星,不想讓我們查覺到魏英杰的背叛,所以暫時還沒有采取抓捕行動,算是給了我們一個安排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逃離到江北的機會。”

    “好在他並不知道其他組的情況,只能出賣自己組里的人,否則就會更危險了。”穆峭笛搖頭感嘆道。

    “是啊,”甦煌也點點頭,“我以前曾經跟他有過很多接觸,只不過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是南極星……現在想想還真是可怕……”

    齊奔語調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甦穆二人一驚,瞪大了眼楮看向自己的組長。

    “因為弟兄死傷太多,人手不足,我們在沒發現魏英杰背叛之前,調派他擔任雨組的組長,接替戰死的肖大哥……”

    甦煌猛地站起身︰“那他豈不是又知道了雨組所有弟兄的身份?”

    齊奔面沉似水地點了點頭,“是,他昨天正式上任,已經拿到了名單。不過為了不暴露出內奸的身份,他行事很小心,輕易不與紫衣騎的人接觸,所以,這份名單目前還沒有送出去。”

    “那我們今晚就去解決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來不及了。”齊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就在今天下午,魏英杰會借著一場馬球賽的機會,將名單傳遞給紫衣騎,我們必須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則雨組就完了。”

    甦穆二人對視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這就是我為什麼緊急找你們來的原因。這場馬球賽是京城貴公子們發起的,我們幸存的戰士中有四個人有資格進去,可只有你們兩個是魏英杰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們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接近他。所以,這次任務的目的,就是截毀名單,處死叛徒。”下達完指令,齊奔抿緊嘴角將視線移向他處,猶豫了片刻後又低聲補充了一句,“……要不惜任何代價。”

    兩個搭檔相互平靜地對視了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齊聲道︰“是!”

    從綴錦樓出來,兩人雖然表面上仍是一派悠閑,但心情卻異常沉重。因為事情重大,時間又緊迫,根本容不得細細謀劃,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作一個不速之客,直接闖到馬場中去。

    不過也許是運氣太好,才剛走到街口,迎面竟遇上胖胖的安王世子安慶。

    “好久都沒看見你們了,我去貴府上拜訪過好幾次,都說是在外面逍遙著還沒回呢,是不是在路上踫到什麼新鮮的相好,熱和的不想回來了?”安慶大聲笑著,將甦煌的胳膊捉定,“剛好,我們約著要去打馬球,人是多多益善,快跟我走。”

    甦煌掙動了幾下,假意推脫道︰“家父這幾日實在管得緊,再說沒帶球桿也沒換衣裳,何必去掃你們的興?”

    “你不去才掃我們的興呢。”安慶自顧自地仰著胖胖的臉兒,回頭吩咐下人,“去甦將軍府把五少爺和穆公子的的球衣球桿取來,動作快點。”

    一個小廝飛快地應了,一溜煙跑個沒影兒。

    甦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心頭都是暗喜,但面上分毫不露,做出半推半就的樣子被安慶硬拉著上了馬,一路不緊不慢地到了京城貴公子們最愛去的牮涪馬場。

    現場已有十來個人穿著束袖的箭衣走來走去,甦煌粗粗地一瞥,自然大半都是相熟的人,忙舉起手一一招呼。

    “周大人啊,你們這一隊個個都穿得這樣威武,分明是在先聲奪人,等會兒開了場,可要手下留情才是。”站在身旁的安慶突然轉向另一個方向,大聲說道。

    甦煌回頭一看,從馬場另一方徐徐走過來七八個人,全都身著修身束腰的紫衣,為首的一個正是紫衣騎的副統領周峰,想起死難在伏牛山的同伴,胸中不禁一陣氣血翻涌,忙生生忍了下去。

    “怎麼……要跟紫衣騎的人賽球嗎?”穆峭笛故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怕什麼?”安慶把手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打馬球又不是比武,他們功夫雖好,怎比得我們玩得精熟?”

    說話間周峰已走上前來,淡淡笑著道︰“世子準備親自坐鎮指揮麼?其實各位貴公子們都是玩馬球的行家,我們不過是來湊湊興,到時要手下留情的恐怕是你們啊。”

    “哈哈,”安慶揚聲笑著,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時間還早,周大人要不要帶弟兄們先熱熱身啊?”

    周峰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退後一步,朝馬場大門方向望了一眼,唇角向上微揚。

    甦煌回頭一看,心中登時一凜。

    一個身著繡花藍色長袍,面色略黑,身材高大的人剛剛翻身下馬,將手里的馬鞭朝侍者手中一扔,大步走了過來。

    “魏公子,你今兒怎麼來得這麼遲?”安慶高興地迎上前去,“你可是我們的好手,要說我們還有取勝的希望,那可就全靠你了。”

    魏英杰謙虛地笑了笑,跟周圍的人一一見禮。大概因為人太多的緣故,他和周峰之間只淡淡點了個頭,一句交談也沒有。

    在各懷心思的一堆人當中,安慶顯得最是一團歡喜,笑眯眯地拉著魏英杰寬大的袖子道︰“你穿著這個怎麼打球,還不快去換了箭衣。”

    魏英杰拱拱手,歉然道︰“臨時有事耽擱了,不僅來得遲,連衣裳也沒換,各位見諒,在下先告退一會兒。”

    安慶擺擺胖乎乎的手,“去吧去吧,離開始還有一陣子呢。”

    魏英杰躬身後退,眼角朝周峰掃了掃,轉身離去。

    “世子先歇歇,我有幾個弟兄不常打馬球,還要叮囑叮囑,也告退一會兒。”周峰稍稍等了片刻,也向安慶笑著道別。

    穆甦二人知道他是想去跟魏英杰單獨會面,正要上前想法子攔阻,安慶已經伸手拉住了周峰的右手,得意洋洋地道︰“誰不知道你們紫衣騎里都是好手,還叮囑什麼?我近日得了一匹舉世難覓的好馬,一直急著要找你這個京城第一鑒馬好手炫耀炫耀,偏生你剿滅南極星匪徒立了大功,忙得捉不住人影兒,今天好容易有這個機會,才不會放過呢,快跟我看看去!”

    周峰面上微微呈現為難之色,欲待強行推辭,又礙著安慶畢竟是皇室宗親的身份,周圍還有那麼多宦貴子弟走來走去,怕人起疑,只好先跟他去,準備尋隙盡早脫身。

    一見到這個難得的好機會,甦煌與穆峭笛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向馬場用于更衣休息之用的飄葉軒走去。

    由于現在是比賽的準備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馬場上溜馬熱身,飄葉軒周圍基本上沒有什麼人,這也正是魏英杰與周峰選擇在此處會面的原因。

    到了樓前,穆峭笛按了按搭檔的肩膀,朝青石的台階努了努嘴,示意他等在門外放風。甦煌卻立即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我跟魏英杰算是相識的人,他對我的警戒心一定沒有對你那麼強,讓我進去,你守在外面。”

    穆峭笛眉尖跳了一跳,但因為事情緊急,容不得爭執,甦煌所言又確有道理,他也只好緊緊握了一下搭檔的手,再無言的放開,轉身坐到階前的青石獅子旁,擺出一副檢查馬球棍的樣子。甦煌朝他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閃身進了軒內,快速地登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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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甦煌朝他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閃身進了軒內,快速地登上了二樓。

    二樓一共有十來個房間,都是供前來馬場的客人們更衣使用的,甦煌一連找了五個,終于在推開第六扇門時迎面看到了已換上深藍色箭衣的魏英杰。

    “哎呀,魏公子在這里,真是不好意思,我方才在這兒換衣裳,落下一點東西。”甦煌急忙拱手道歉。

    “沒關系沒關系,”魏英杰笑著回禮,“甦五公子請便。”

    甦煌鑽進一間衣櫥里翻了幾下,偷偷從懷里取出一只玉扳指戴上,這才高高興興地轉身把手一伸,笑道︰“哈,找到了,果然掉在這里。”

    “找到了就好,”魏英杰因為心里有事,笑容顯得有些敷衍,“這只玉扳指一看就價值不菲,要是丟了還真可惜。”

    “價值倒是小事,這個可是祖上傳下來的,跟我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常年都戴著它,以前也不小心掉過一次,可因為大家都認得這是我的東西,竟然歸還了回來呢。”、

    “那可真是萬幸了。”魏英杰勉強接住話茬,目光游移地回頭朝房門口看了一眼。

    “我看魏公子也換好衣服了,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吧?”甦煌整理了一下衣袖,大大咧咧地道。

    “啊,我……”魏英杰立即怔住,但一時又找不到推脫的理由,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這時,甦煌突然驚詫地朝門口一揚眉毛,高聲道︰“咦,周統領怎麼也來了?”

    魏英杰正在兩難的境地,聞言頓時面色一喜,快速地回過頭去。就在他視線轉動的一剎那,甦煌的袖口閃電般彈出一柄利刃,寒光一閃,毫不留情地朝對方扭轉的頸間抹去,血花飛濺的同時,一記掌刀也劈向魏英杰的後腦。

    如果是正式交手,房間中的兩人武功應該是不相上下,但這猝然發動的攻擊使得魏英杰在一開始就喪失了招架的能力,隨著身體的傾倒,他被割斷的喉間只發出了格格的幾聲,眼珠就定住不動了。

    甦煌快速地蹲下來,在魏英杰的尸體上細細找尋,最後在他內衣口袋里找到一個小的可以捏在掌心的銀制的圓筒,扭開筒口,里面果然有寫滿字的一個布卷,正是準備交給紫衣騎的雨組成員名單。甦煌粗略看了一眼,正想摸出火折子來燒掉,突然听到外面隱隱有響動的聲音,趕緊將東西揣進懷中,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了一下。

    走廊空蕩蕩的,並沒有人,甦煌正想退回房內去時,樓梯踏板的吱呀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的響聲非常清晰,而且方位明確。

    那是在三樓。

    一剎那間,甦煌立即意識到自己和穆峭笛都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他們以為魏英杰既然選定此處與周峰會面,就一定會先想辦法把整座樓的人都引開,所以只在樓前守衛放風,根本沒想到飄葉軒內居然還有其他人在。

    吱呀吱呀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樓梯踏步上有節奏地響著,甦煌趕緊將身後的房門一關,快速閃身到走道的另一頭隱藏起來。

    腳步聲在樓梯口停了片刻,最終沒有按照甦煌所希望的那樣直接下一樓去,而是順著過道朝橫尸的房間走了過來。

    在短短的時間內,甦煌的腦中飛快的閃過種種念頭。

    迎上去想辦法攔住那個人?可縱然攔得一時,那尸體總歸是會被人發現的,到時候只會讓那個人一定會覺得自己異常可疑……

    直接從二樓跳下去離開?但是來人說不定可以從這里看到他的背影,而且穆峭笛還守在樓前……

    那麼……滅口……

    腳步聲象直接踩在他胸口一樣,步步逼近。甦煌一咬牙,從藏身的拐角處一轉,出現在走廊上。

    目光相接觸的第一眼,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甦兄!好久不見啊!”最初的驚訝過去後,對方高興地叫了起來。

    甦煌以最快的速度調整了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微笑,同時疾步走到他身邊︰“又遇到你了,在干什麼呢?”

    “真不好意思,”南槿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羞赧地一笑,“我又在找東西,可是三層樓都找遍了也沒找著,想再到二樓來找一遍。”

    再朝前三個房間,就有一具血淋淋的尸體擺在地上,怎麼能讓他找?因此盡管倉猝之間沒有好的借口,甦煌還是立即笑著道︰“又是找腰牌嗎?我來幫你找吧。”

    “不是……”南槿的臉微微一紅,“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是厲統領隨手給我的一件小玩意兒,丟了也就算了。”

    即使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甦煌還是禁不住一愣。在他的感覺中,就算是隨手,厲煒也不象是那種會送人小玩意兒的人啊。

    這時樓下的穆峭笛已發現情況有異,快步跑了上來,看見南槿,也是一怔,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殺機。

    察覺到搭檔意圖的甦煌心頭一顫。不可否認,他非常喜歡南槿,在不到萬一得已的時候是不願意采用滅口的終極手段的。所以眼看著穆峭笛一步步逼近,他趕緊飛快地拉起了南槿的手,笑道︰“既然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就不要再找了。你也要參加馬球賽嗎?時間快來不及了,咱們過去吧。”說著便不由分說,將他一路拉了下樓。

    南槿開始時有些吃驚,但畢竟是個性子和軟的人,也沒怎麼掙扎,由著甦煌拉著他,沿飄葉軒左側的碎石小路,向馬場方向奔去。穆峭笛在後面咬牙跺了跺腳,但無奈之下,也只能跟上前去。

    就在三人的身影剛剛消失沒有多久,終于擺脫掉安王世子的周峰,急匆匆地走進了飄葉軒的大門。

    拖著南槿來到馬場的甦煌,剛喘上一口氣兒,圓溜溜的安王世子就滾到他的面前,大聲道︰“甦煌,我們都商量好了,你是第一批上場的!”

    甦煌怔了怔,一時沒能接上話,只是猛地剎住腳步。穆峭笛已從後方趕上,站在他兩人中間,安慶立即呵呵笑著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第一批啊,听說你很厲害,這次要好好讓我們見識一下。”

    對安王世子的熱情,穆峭笛報以友善的微笑,雖然表情很完美,但視線在掠過甦煌放在胸前的右手時,卻不可避免地一顫。

    那只右手,拇指翹起,食指彎曲,其他三指分開呈爪狀,緊緊按在心口處。

    這個手勢表明,名單雖然已找到,但還沒有來得及銷毀。

    腦部高速地運轉了片刻之後,穆峭笛突然把眉毛一挑,猛地抓住甦煌的胳膊,語氣很急地道︰“五弟,我剛剛才想起來,伯母常服的人參首烏丸吃完了,伯父不是命你今天務必去配一劑嗎?”

    “啊?”甦煌大驚失色地一拍腦門,“天哪,我居然忘了,這下慘了,要是父親回家發現我根本沒辦這件事,那……”

    “這有什麼,”安慶不在乎地搖搖胖胖的手指,“我派人去辦就是了,老夫人是在哪家藥堂里配的藥?”

    “恐怕不行,”甦煌賠笑道,“家母用的方子有些特別,我得自己去一趟。”

    “那……”安慶努力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我把你換到第二批上場。”

    甦煌扯了扯嘴角,回頭看了穆峭笛一眼,正想再次開口,被搭檔快速地打斷︰“五弟快走吧,反正我在場上,一樣打的他們落花流水。”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多年的默契和經歷生死後的心靈交融使得他們都深深地明白了對方此時的想法。

    甦煌不願意將穆峭笛單獨留在這個是非之地而自己一個人離開,可身上揣著的那份沉重的名單又讓他必須做出這樣的決定;而穆峭笛則覺得自己這兩個人的行跡本來就夠可疑的,此時再強行找借口跟他一起走只會讓人更加起疑,所以留下來觀察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是最佳的選擇。

    “我先出去一趟,很快會回來的。”下了決心後,甦煌吸了吸氣,向一直在旁邊站著的南槿擠出一個微笑,“本來應該陪你的,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系。”南槿大度地道,“家里的事情要緊,等會兒再見。”

    甦煌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身快步朝馬場大門口走去,沒走兩步,就小跑了起來。

    可就在他離那扇以粗大圓木釘成的柵欄式大門只有十來尺遠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了周峰冷洌的聲音︰“關上大門,一個人也不許出去!”

    甦煌的腳步頓時一滯。此時他要想強行沖出大門並不太難,可是沖出去了又能怎樣呢?這里是京城,是紫衣騎力量最強的地方,這里有太多的人認識他這位甦五公子,一旦有異常的舉動,不僅會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對南極星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

    馬場里此時已是一片混亂,周峰快速地向他的手下發出一系列指令,包括在最快的時間內封住馬場的所有出口,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將所有在場的人員集中到球場中心的空地上,再派人仔細搜查每一個細小的地方。很顯然,周峰的目的,除了查尋殺人的凶手外,他更希望找到那份應該還沒有離開這個馬場的名單。

    甦煌緩緩回頭,與搭檔沉靜的視線相交。

    兩人心里都清楚,他們再一次陷入了每分每秒都有危機的情境之中,生死福禍難以預料,也許下一刻就是血肉相博的死期。

    幸好,他們還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彼此支撐,不被恐懼的潮水所淹沒。

    這場馬球賽是安慶發起的,所以從一開始他就跳來蹦去,興致最高,一看到這副局面,自然大是不滿,氣呼呼地前去責問周峰想干什麼。

    而周峰此刻因為情報交接失敗,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個南極星內線也被掐斷了,不知道魚慶恩和厲煒會怎樣懲處他的失誤,心里正是惶然與憤怒交織的時候,一看見安慶,想起如果不是他的糾纏,自己說不定可以有時間阻止魏英杰被殺,更加動氣,冷冷道︰“魏公子在飄葉軒被人割斷了喉嚨,除了查凶手以外,世子以為我想干什麼?”

    此言一出,現場立時一片嘩然。這些公子哥兒們本來是高高興興前來玩樂的,結果卻出現了可怖的尸體,而且這具尸體還是大家都認識,不久前尚在交談的熟人,大家頓時都嚇得魂不附體,安慶也是一下子面如土色,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南槿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甦煌一眼,而後者伸手撥了撥額發,似有意似無意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通過幾次交往,甦煌知道南槿一向性子柔和,輕易不與人為難,而且與周峰的關系向來又不好,所以他幾乎可以肯定,盡管南槿不可避免地會心頭起疑,但他應該不會說出來的。

    這時執行封鎖任務的幾名紫衣騎已來向周峰稟報,所有人均已被集中在馬場中央,尚沒有發現可疑的外來者。

    周峰嗯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人群。

    這群王孫公子個個兒嬌生慣養,脾氣大膽子小,命案發生的離他們如此之近,已經脫離了他們平常可以忍受的心理範圍,此時個個都有些不知所措,所以當周峰以找尋凶器為理由冷冷地提出要搜身時,沒有一個人敢反對,連安慶也沒多吭一聲兒。

    甦煌與穆峭笛的胳膊緊緊靠在一起,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在升高。在京城里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們都會佩戴一些小型匕首、短劍什麼的,這是一種時尚,在場大部分人身上都有,所以甦煌並不擔心殺魏英杰的利刃被發現。他所擔心的,只是藏在心口處那個裝著雨組戰士生死存亡的名單。

    周峰此次帶來的人並不多,只有二十來個的樣子,而等待被搜身的貴公子加上隨從們的人數卻有五倍之多,只好一個人搜查好幾個。

    眾目睽睽之下,甦煌雖然急得連眼皮都有些發燙,但還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等待最後破釜沉舟的一剎那,希望萬不得已時,自己能夠拼死毀掉那份名單。

    搜身開始後現場一片安靜,只有砰砰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時不時有小刀小劍等兵刃被搜出來,丟在它們主人的腳下。甦煌暗暗咬緊牙根,閉了閉眼楮。

    當他再次睜開眼楮時,吃驚地發現南槿站在他面前。

    “得罪了,甦兄。”南槿低低地說了一聲,抬起雙手,從他的肩部開始搜查,手法非常嫻熟,動作也很靈活,顯然非常訓練有素。

    在這一瞬間,甦煌好象才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到,他是一個紫衣騎。

    他是一個敵人。

    南槿的表情很認真,手指靈敏地從甦煌的雙臂滑下,伸到肋下,再按壓過前胸,摸索著他心口的位置,觸到了那個小小的圓筒。

    “一個護身符,是我娘在廟里求的,非要讓我戴著。”甦煌用淡淡的語調道

    眉睫輕微的顫動了幾下後,南槿的手指滑進衣襟,指尖仔細地觸摸著銀筒光滑的表面,接著他抬起了清亮如水的眼楮,從那漾動在眼底深處的亮光中,甦煌很清楚地看出來,南槿並沒有相信。

    他不相信這是一個簡單的護身符。

    四道目光靜靜地對峙著,仿佛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因緊張而麻木的四肢恢復血液流動的時候,南槿的手已經從腰際落到了腿上,再到足踝處,最後他站起身,看也不看甦煌一眼,直接走向了下一個人。

    甦煌的腳下,只丟了一柄小小的短劍,作為被搜查出來的可疑物品。

    一番忙亂之後,周峰挨個兒檢查那些被清理出來的器物,可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時間一長,那些驕縱慣了的貴公子們開始不耐煩,漸漸有些躁動,有人小聲抱怨,也有人大聲喊叫,局面慢慢有些失控。

    在找不到嫌疑者的情況下,周峰只好無奈的把在場所有人的名字登記下來,吩咐手下打開馬場大門放人。

    甦煌終于暗中出了一口長氣,在衣襟上拭了拭掌心的冷汗。穆峭笛上前挽住了搭檔的肩膀,讓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兩人低著頭夾雜在慌亂的人群中向大門涌去。

    然而希望的火焰僅僅閃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滅,那潮水般離散的人流,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漫過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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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然而希望的火焰僅僅閃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滅,那潮水般離散的人流,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漫過堤壩。

    大批快速封鎖住整個馬場的士兵,閃亮的刀劍,冷酷的武士,還有滿月般拉起的弓,這所有一切所造成的威攝力固然令人膽顫心驚,但卻仍然比不上那一前一後緩步走進來的兩個人。

    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的身形筆直得如同一口古劍,韜光內斂,深不可測。

    他步履從容,穿著一件剪裁極為簡單的長衫。

    那件長衫是天青色的。

    這是一個從不穿紫衣的男人,卻他卻掌控著天下唯一能讓南極星避其鋒芒的精銳戰隊——紫衣騎。此刻,他正靜靜地站在一個老人的身側。

    老人穿著輕便閑適的絲棉衣衫,臉上帶著慈和安祥的笑,比起旁邊那個不怒而威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更加象一個可親可近的鄰家老爺爺。

    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象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了一樣,呼吸困難。

    因為誰都知道,這個貌似慈和的老人最可怕的一個原則,就是寧可錯殺三千,也絕不放走一個。差不多每一天,都會有不知多少個人頭落在他微微一笑後的頷首下,這些被殺害的人中間也許有一些是根本沒有與他為敵,甚至從來也不敢與他為敵的。

    所以在這位魚千歲面前,無辜從來不是一個可以逃脫噩運的理由。

    魚慶恩慢慢舉起了一只手,算是跟面前戰戰兢兢的人群打招呼。周峰快步上前跪倒,簡明地稟報了事情的起始,從他微微發顫的聲音可以听出來,這位紫衣騎副統領也不知道魚慶恩為什麼會突然親自出現在這里,而且身邊竟然還帶著厲煒。

    “你現在都查到了些什麼?”魚慶恩語調溫和地問道。

    “屬下無能,一時還沒有進展。”

    “沒有進展你就要放人了?”

    “因為已經搜過身了,沒找到什麼……在場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屬下想……”

    “沒找到什麼?”魚慶恩坐在下屬搬來的一張太師椅上,接過一桿紫檀木雕的煙筒,“不過老夫一直覺得,這世上沒有搜不出來的東西,如果它還在的話……”

    “是,屬下這就安排再搜一次,務必搜的再仔細一點。”

    “不用了,你忙活這半天也累了,叫跟你的人都先歇著,煒兒,另找一批人,再搜一遍,周圍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找看。”

    這個指令雖然是對厲煒發出的,但被叫到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眼角向上挑了挑。魚慶恩的身後隨即無聲地滑出了一個瘦小的人影,甦煌與穆峭笛同時認出,這個面色發黃,只有雙眸還算有神的人,正是那日在厲煒婚宴上負責藏身在五鳳樓上監視全園,最後出來指認有哪些人進入過內宅的男子,名字似乎是叫做無旰。看他一直緊隨在魚慶恩身邊的樣子,應該是這條老魚的一個得力手下。

    無旰站出來後,快速指揮著跟隨魚慶恩到達馬場的另一批紫衣騎,重新對在場的人實施搜身。

    甦煌心頭一陣急速的跳動,不自禁地抬起手掌按在了胸口。

    ………??

    掌心居然是空蕩蕩的。

    一愣,再次摸索,仍然什麼也沒有。

    沒有那個承載著生命的小小銀圓筒。

    驚詫之下,忍不住抬起頭四處張望。南槿站在較遠的一個地方,神色有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他一直低著頭,偶爾抬起臉龐,也永遠只是望著厲煒的方向。

    甦煌心中自然知道只可能是南槿拿走了銀圓筒,但他卻拿不準這個年輕的紫衣騎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選擇,所以在向搭檔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後,他安靜地任憑來人搜查全身上下。

    不管出于什麼原因,既然南槿在一開初就沒有聲張,那麼他現在也應該不會讓那個銀筒被發現才是。

    ……

    然而在第二次搜查還沒進行多久,甦煌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想法錯了。

    那個在沒被查覺的情況下無聲消失的小銀筒,很快就出現在球場周邊栽種的一株柳樹下,被人從樹根的草叢中翻出來,而且立即遞交到了魚慶恩的手里。

    在那一剎那間,甦煌覺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頭部,幾乎忍不住要縱身而起,拼死護住那份名單,護住自己同伴沉甸甸的生命。

    但是穆峭笛的手,從後面牢牢地按在他的胳膊上,力度大得幾乎捏痛了他的骨頭。

    看了一眼搭檔凝重深沉的雙眸,甦煌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因為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即使真的不要命地沖了上去也根本是于事無補,因為魚慶恩的身旁還站著厲煒,站著全天下最深不可測的一個男人。

    那是南極星從沒有戰勝過的對手,是目前為止還不可逾越的高峰。

    魚慶恩保養的極好的手指熟練地撥了撥搭扣,很快擰開了銀筒的圓蓋,向里看了一眼,又翻過來向掌心抖了兩下,什麼東西也沒倒出來。

    那個圓筒居然是空的。

    很顯然,如果不是那里面真的什麼都沒有,就是名單已經被拿了出來。

    滿腹的疑雲縈繞之下,甦煌再次看了南槿一眼。

    可是那個年輕的紫衣騎臉上仍然沒有任何異樣的波動。他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里,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統領,好象對這里所發生的這一切事情,根本沒有什麼興趣。

    魚慶恩慢慢將手中的圓筒遞給身旁的無旰,瞟了瞟周峰,悠悠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周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千歲恕罪。”

    “今天派你來的時候,我還特意拿過一個類似的銀筒給你看,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魏英杰會用它來傳遞消息,難道搜身之前你沒有認真交待過跟你來的人,讓他們多留意這樣一個東西嗎?”

    “不,屬下是交待過的,千歲爺不信的話,可以查問。”

    “老夫倒不是不信,你也不用太緊張,”魚慶恩慈和地笑了笑,“也許你只顧著搜身了,還沒有開始查尋這些小地方,是不是?”

    周峰霎時面色如雪,但他深知在這個老者面前說謊的後果,只好道︰“不……周邊的樹叢草地,都翻過的……”

    “哦?”魚慶恩的目光微微冷洌了起來,“周峰,這可就不象是失職了。以你一貫的細心周詳,老夫不相信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會疏漏掉……當然,除非是故意的……”

    “絕對不是!”周峰的額頭滴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在搜身之後,屬下曾經親自在周邊看過一圈,記得當時那棵柳樹下面根本沒有任何可疑的物品,故而屬下認為,這個銀圓筒一定是剛才千歲爺和統領大人進來的時候,有人乘亂拋在那里的!”

    魚慶恩緩緩撫弄著頷下的幾睫微須,沉思了片刻,嗯了一聲,道︰“說的也有道理,方才那種情況,的確有很多人有機會想扔什麼都扔什麼……”

    周峰擦擦額上的冷汗,叩頭道︰“千歲爺明鑒。”

    “那老夫就更奇怪了,既然這個東西是才扔下去的,那怎麼的搜身的時候會沒有搜出來?你都交待過手下了,它不應該很難搜吧?”

    周峰艱難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強迫自己的聲音听起來不發抖︰“屬下以為……沒搜出來,大概是因為……”

    “什麼?”

    “在場的人多,屬下沒有能夠親自搜查每一個人,如果進行搜身的這些弟兄中有一個人對千歲爺不夠忠心,或者說,根本就已經背叛,那麼他就可能想辦法對凶手放水……”

    被提及的那一批紫衣騎立即全體變了臉色。

    “……屬下未及時想到這一點,在沒有進行復查的情況下就輕易放人,是屬下的失誤,請千歲爺責罰。”

    “嗯……”魚慶恩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有節奏地敲擊著,“似乎說的通。那好,就算這里存在著這樣一個人,他心懷叛意,冒著可能被你復查的危險包庇凶手,又乘著場面混亂把銀筒丟在了柳樹下,那麼他有沒有本事進入到你的內宅做一些類似于栽贓的手腳呢?”

    周峰雖然听出語鋒不對,但實在沒有弄懂這個問題到底在問什麼,愣了一愣,滿頭霧水地道︰“屬下愚鈍,不明白千歲爺的意思……”

    “不明白嗎?那你知不知道,既然我和煒兒明明已經指派了你跟魏英杰會面,為什麼又會突然親自來了?”

    “屬下不知……”

    魚慶恩笑了兩聲,從袖中摸出幾個蠟丸,丟在周峰面前︰“認得這些麼?”

    “屬下不認得……”

    “這是有關我們紫衣騎和朝廷機密的情報。”

    周峰有些六神無主地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真的不認得?難道它們不是你自己親手做的嗎?”

    周峰大驚失色︰“沒有……屬下從沒有見過這些蠟丸!為什麼千歲爺會懷疑是屬下……”

    “因為它們是在你內宅的暗櫃里,被老夫親眼看著搜出來的,就在今天,剛剛發生不久……這也就是我和煒兒突然來到這里的原因……”

    周峰這下連嘴唇都失了顏色,猛地撲跪在地,抱住了魚慶恩的腿,“不可能……這不可能……屬下從沒有背叛過千歲爺……這些蠟丸……絕對是栽贓,與屬下無關啊……”

    “你果然說是栽贓。那麼老夫剛才問的問題你能回答嗎?你覺得是誰……誰有這個本事,把贓栽到你家的內宅里去?你想出一個嫌疑人來听听?”

    周峰跌坐在地上,汗出如漿,兩個眼楮快速地轉動著,顯然在拼命地回想。

    “想不出來?”半晌過後,魚慶恩方徐徐道,“據老夫所知,你的朋友,不管交情再好,你也一向在外院接待,從沒請一個人進過你的內宅,至于你紫衣騎里的手下,甚至包括煒兒,根本沒有一個人曾經登過你家的門,是不是?”

    周峰粗重地喘息著,半天才擠出一個“是……”字。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屬下只想說……屬下真的沒有背叛過千歲……”

    “沒有背叛過……”魚慶恩的嘴角泛起一個冷酷的笑,“那秘密出京的第三名胡使,是怎麼被人截殺的?難道,這不是你通報給南極星的其中一項消息嗎?”

    周峰此時已汗透重衣,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急怒交加的痕跡,“屬下沒有……知道那個胡使出京路線的還有其他人啊……”

    魚慶恩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你曾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凡要緊的事,大半都是交給你在做。所以老夫再給你一個機會。現在有三件加諸在你身上的嫌疑,一,從你的內宅暗室里為什麼會搜出那些情報蠟丸?二,魏英杰為什麼會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三,那第三名胡使的出京路線南極星是怎麼知道的?只要對這三件事你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老夫甚至可以不要證據,絕對相信你。你說說看吧。”魚慶恩將身體向後一靠,慢慢閉上了眼楮。

    周峰費力地咽了幾口唾沫,一連張了幾次嘴,還是說不出話。這三項指控,後兩項他尚可以想出一些合理的推論來進行辯解,可對于自己家里出現情報蠟丸一事,他卻根本沒有任何頭緒。不過對于魚慶恩來說,只要他起了疑心,要麼全部都可以解釋,要麼干脆不要徒勞開口。

    大約半盅茶過後,魚慶恩微微張開了眼皮,“沒什麼說的嗎?那好,老夫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答得讓人滿意,老夫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仍然可以不殺你……”這位權傾天下的老者眯縫著眼楮向前傾了傾身子,柔聲道,“那個銀筒里的東西你藏到哪兒去了?只要交出來,還有一條生路。”

    周峰咬著牙,手指痙攣般地抓著地上的泥土。在這一刻,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落入了一只刻意攻擊過來的手中,不管那個銀圓筒里裝的是什麼重要的情報,他要是能交出來肯定會立即交出來證明自己絕不是南極星的人,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終都真的未曾見過這個東西啊。

    “不交?”魚慶恩遺憾地嘆了一口氣,“給我搜搜看,不光是他,跟著他一起來的人統統都搜搜看。”

    听到這個命令,甦煌心頭一緊,立即擔心地看了看南槿,可是後者的樣子卻與他周圍的同僚們差不多,有些驚慌,但又不顯得比別人更加驚慌。

    無旰揮了揮手,十幾個紫衣騎邁步上前,走向跟隨周峰來到馬場的那批紫衣騎的身前,開始動手搜查,而且是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剝開來細細地查看。

    南槿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手捏著領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搜查他的那個紫衣騎沒有太注意他的異常,上前跟進了一步,一把扯開他的上衣襟口。

    可是這個行動沒有能夠流暢地進行下去,因為南槿突然揮手擋開了搜查者,重新拉上了衣襟,再次後退了兩步。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甦煌還是有些詫異地看見南槿白皙的胸口上有幾處暗紅色的印跡。

    與此同時,那個被推開的紫衣騎也因為沒有料到會受到反抗而呆住,雙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整個場面中,快速發生的這一切只是非常安靜的小小異動,但卻立即被一直監管著現場的無旰敏感地查覺到了。他轉頭小心地看了看厲煒的臉色,俯身在魚慶恩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

    閉目養神的魚慶恩睜開了眼楮,溫和地笑了笑,招手道︰“南槿,你過來。”

    南槿低下頭,慢慢走了過來,躬身行禮︰“千歲爺……”

    “你是文靜的孩子,不習慣這麼粗魯的搜身方式是不是?那讓無旰幫你看看好不好?”

    無旰彎著背,有些討好地對厲煒道︰“統領大人,您放心,無旰的手輕,一會兒就好。不搜……總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厲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南槿的手慢慢從領口處放下,垂首無語地站在魚慶恩的身旁,無旰走上前來,十根手指象是章魚的觸手一般柔軟靈活地在他全身上下游走了一番,果然輕的好象沒有觸摸到他一樣。一時搜畢,他又笑了笑退後幾步,朝魚慶恩搖了搖頭表示什麼也沒有。

    甦煌的心這才慢慢放了下來。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又是一陣心悸。如果圓筒里本來就沒東西也罷了,但如果真的一份名單被南槿取了出來,他卻沒有放在他自己身上,會放在哪里呢?難不成又隨手塞在什麼地方,等著被人搜出來?

    視線略略側移,與穆峭笛的目光相接。兩個搭檔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樣的決心。

    如果名單真的被搜了出來,那麼拼死也要在它沒有遞到魚慶恩的手上之前沖上去毀掉它,至于能否成功,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不過萬幸的是,這種不計任何代價的情形最終並沒有發生,在搜查完包括周峰在內的第一批到達馬場的紫衣騎後,依然一無所獲。

    魚慶恩的目光已經不再象剛進來時那樣安詳,而是浮上了些許危險的色彩。

    “周峰,你真的要放棄這最後的機會,閉口不言嗎?”

    周峰已經慘白的面龐突然漲得通紅,絕望地左看看右看看,卻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一個人被人硬逼著說一些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時,大概表情都是這種樣子。

    “那好……”魚慶恩定定地看了這位紫衣騎的得力干將一會兒,表情十分不忍地嘆息了一聲,抬起干瘦的右手,慢慢道︰“把他押進東牢吧……”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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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

    在進入馬場後,魚慶恩一直很放松地坐在一張大大的太師椅上,他的護衛按照命令都站在距離他約二十來尺遠的地方,呈半圓形將這個老人與馬場中的其他人隔開,但也許這位權傾朝野的千歲爺是沒料到周峰居然敢孤注一擲地向他動手,竟一直讓他留在半圓形內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甚至比站在十尺開外的厲煒還要近。

    此刻周峰暴起發難,首當其沖的是位置比較靠前的無旰,他不敢閃躲著把身後的主子給亮出來,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抬手剛在周峰的手腕處格擋了一下,立時被震飛出去。而招勢凌厲的周峰鋒芒不減,用盡十二分的功夫,只求一招成擒,能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袖風揚處,剛好站在無旰右後方的南槿同時啟動身形,在那個瘦小男子被震飛後直接面對前任上司的攻勢。相比于周峰破釜沉舟式的暴烈,南槿的身法如流水般柔韌無隙,掌影交錯間已將對方大半的攻擊力度轉移了方向,似乎準備以纏斗的方式將危機從魚慶恩身旁引開。

    從戰術上來看,南槿以力卸力不正面硬拼的方法自然是對的,但他顯然低估了一個人垂死掙扎時所爆發出來的能量,而且就武功實力上而言南槿也確實差了對方一段。在周峰就勢將指風向旁側一轉的同時,這位紫衣騎第二高手的身體突然以極不可思議的姿勢一扭,一下子就變成了他在南槿的背後,讓對方整個後背成了毫無防備之力的空門。此時南槿轉身招架已然不及,若是前縱,或許可以躲過從身後襲來的攻勢,但這種舉動無異于只顧自己逃命,而完全放棄護衛魚慶恩。深深知曉老人性情的每一個人都明白,既使是在魚慶恩本人根本不會有什麼真危險的情況下,誰要是敢做這種事,不僅絕對的前途無望,甚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無從選擇之下,南槿只好冒險上躍,向後一個空翻,準備在極度不利的情況下迎接周峰最凌厲的一擊。

    甦煌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聲。內行的人都看得出,周峰這一記飛雲踢帶著開山裂石之威,別說尚躍在半空中的南槿,就是做好充足準備的甦穆二人,恐怕也不敢硬生生地直面其鋒。

    雖然仍是悠悠地吐著煙,但魚慶恩花白的眉尖,也不禁輕輕跳了跳。

    周峰使出此招的用意,是想借著踢中南槿的強大反彈力將身體射向魚慶恩,挾制住他為人質,換得一條活命。

    他的想法非常正確,南槿的武功也確實不能進行任何有效的抵擋,可不幸的是,厲煒在場。

    這也是魚慶恩為什麼一直這麼淡定的原因。

    只要厲煒在場,無論他讓多麼危險的人離自己多麼近,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穿破空氣之聲瞬間停止,周峰的足尖在將要觸及南槿身體的一剎那停止,面無表情的紫衣騎統領左手握住了周峰的小腿,不僅立時遏住了他那幾乎可以擊石為灰的一踢,而且隨即將他的整個身體掄了半圈,手一松,一掌拍上了他的胸口。

    這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剎那,目力和武功有限的人幾乎還沒看清楚,周峰就已經跌在地上狂吐鮮血。而險險躲過一劫的南槿也在此時才輕輕落地,神情有些呆呆的。

    厲煒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卻上上下下仔細掃視了他一眼。

    緊緊靠在一起的甦煌和穆峭笛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來,相互交握著的掌心都有些發冷,一股寒意從背心滾過,透進骨髓。

    厲煒的武功,實在是太可怕了。放眼整個南極星,幾乎想不到有幾個人,可以在他的面前安然走過百招。

    當江北賓先生下令南極星暫時不得與厲煒正面對抗時,甦煌與穆峭笛都有些不以為然,但此時親眼目睹他的可怕,總算明白賓先生所作的,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

    這時位置較外圍的侍衛們才一擁而上,將周峰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路拖走。魚慶恩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在靠椅的扶手上敲了敲煙灰,又含住煙嘴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對南槿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麼盡力,這個東西賞你玩玩,可別又弄丟了。”說著遞出一塊幽翠的佩玉。

    南槿漲紅了臉,忙上前接了,低頭道謝︰“千歲爺所賜,屬下一定小心收藏。”

    “不用這麼緊張,也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東西,不過佩著它,以後到宮里輪值的時候,就可以不領腰牌了。”魚慶恩象個慈愛的長者一樣笑著,又抬起頭看看面前這一片噤若寒蟬的人群,嘆了口氣,神情似乎有些疲累地揮揮手,道︰“耽擱大家這麼久,都散了吧。無旰,安排人把這個馬場里里外外好好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什麼。”

    灰頭土臉爬起來的無旰立即躬身領命,伸出手扶主子站起身。

    “煒兒,周峰是你的手下,你要不要親自訊問?”魚慶恩一面向外走,一面問身邊的養子。

    “沒興趣。”

    “那我就另安排人來處理他了?”

    “義父請便。”

    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似乎對養子這種漠然的態度習以為常,毫不在意。在場的紫衣騎一半跟隨這父子二人一起離開,另一半在無旰的指揮下準備搜查整個馬場,而南槿兩邊都看看,好象一時不知道自己該算哪一撥兒的,呆在原地沒動,直到厲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才趕緊跟了過去。

    哆哆嗦嗦受了那麼久驚嚇的眾多王孫公子們眼看著那一老一少兩個煞星身影消失,這才全體松了一口氣,擦著冷汗紛紛向外走,就連安慶也無心跟人招呼,白著一張圓臉由侍從們扶著離開。甦穆二人雖然掛念著無旰搜查馬場的情形,但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只能跟著人流走出了大門。

    此時已日近黃昏,短短一個下午,已是幾度驚魂,但回首看著那粗木的柵欄,兩人的心中都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次任務到底算是個什麼結果。

    如果說是失敗,明明叛徒已經伏誅,名單也還沒有落入魚慶恩之手。

    如果說是成功,又的的確確拿回那份名單,而且還讓它落到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手中。

    這種混亂的事實,讓兩人一直走到了松月酒樓,腦子里還是有點嗡嗡作響的。

    進了隔音的雅間坐下,暗示小況要緊急會見組長後,兩個人同時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氣灌了三杯下去。

    “他到底是什麼人?”穆峭笛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酒漬,象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也許……也許他是我們的……”甦煌猶猶豫豫地看了搭檔一眼。

    “不可能!”穆峭笛立即斷然否定,“既然上面安排了我們兩個做這件事,就不可再指派南槿,否則不是多此一舉嗎,一開始就派他去也許事情會更簡單啊。”

    “也可能是事關重大,上面不放心……”

    “小煌,”穆峭笛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搖,“如果南槿幫了你,那他也是在搜身的時候才開始幫的,你想想在那之前,如果不是南槿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飄葉軒,也許你已經把名單取出來了,到時候就算不能順利帶出馬場,記住名單內容再銷毀掉也是可行的,哪兒來後面這麼多事?”

    甦煌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地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穆峭笛的說法比較合情理,南極星的釘子都是經過嚴苛訓練的,不太可能象南槿這樣既感情淺露,行為又冒險沖動。

    “小煌,不管你心里怎麼想,等會兒組長來了,我們必須把最壞的假定情況告訴他。”

    甦煌有些吃驚︰“最壞的假定情況?你指的是什麼?”

    “你看,這里有兩種可能,”穆峭笛頓了一頓,大概是在斟酌用辭,“第一種可能,南槿是真心當你是朋友,要幫助你的,這個當然很好,但第二,他也有可能是魚慶恩的死忠……”

    “不會的!”甦煌立即搖頭,“如是他是死忠,只需要動動嘴就可以抓住我了!”

    “可現在的情況對他而言比當場告發更好。”穆峭笛深深地盯著搭檔的眼楮,輕聲道,“你想想,目前的結果是他不僅得到了名單,而且還由于救你而得到了一個南極星戰士的信任。”

    甦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同伴,猛地抬手將他推開,嘴唇也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你這是最極端、最不可能的推測,你根本不認識南槿,他不是這麼卑鄙的人……”

    “他不是,還是他看起來不象是?”穆峭笛用略微冰冷了一點的語氣道,“我是不認識他,但你認識嗎?”

    “你根本是一直對他有偏見!”

    “有偏見的是你吧?因為他跟小六的感覺很象,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太喜歡他了!”

    “我喜不喜歡他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你對他的懷疑毫無根據!”

    “他是一個紫衣騎,他的身份是我們的敵人,難道懷疑一個敵人還需要證據?”

    “可他在紫衣騎里並不快樂,他沒有朋友,也許還受人欺負,你今天也看見他身上有傷痕了……”

    穆峭笛正吵在興頭上,突听此言,吃驚地幾乎沒有坐穩,“傷……傷痕??”

    “是啊,你沒看見嗎?就在他胸口上!”

    穆峭笛呻吟了一聲,用手抵住額頭,“……你……你把那個……叫做……傷痕?”

    甦煌也覺得自己夸大其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當然……看起來打得不重,但也許是已經快養好了呢?”

    “小煌……那個……不是打的……”

    “你怎麼知道?”

    “那是吸的……”

    “吸他干什麼?又不痛………”話剛說到一半,甦煌突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一張臉頓時變成煮熟的蝦子般。他也是成年男子,並非不懂,只是一時之間,腦子竟沒有轉到那方面去。

    穆峭笛看著他紅通通的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里頓時一軟,伸出手來,輕輕揉著他頂心的頭發,甦煌抬起眼楮看他,目光交纏間,兩人都不想再爭執下去,靜靜地對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桌上的酒菜漸漸失去溫度時,房間粉牆一幅花開富貴的工筆畫卷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兩人一驚,忙站了起來,迎接從畫卷後面的暗門躍出來的齊奔。

    “情況怎麼樣?”立足未穩,齊奔立即急切地問道。

    “魏英杰死了……可名單……”甦煌用眼角瞟了搭檔一眼,將今天下午在馬場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報知自己的組長。

    “這麼說,名單在那個南槿的手里?”齊奔重重地皺起了眉頭。

    “也許他已經交給厲煒了。”穆峭笛立即補上一句。

    “據我的判斷,他不會。”甦煌堅持道。

    “他和厲煒之間一定有不尋常的關系,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為那個男人著迷,才不會為了這個背叛自己的情人。”

    “那不是背叛,只是隱瞞。感情是一回事,可身為澄州人,他不可能是真心與南極星為敵的。只要他不說,誰會知道他幫了我們?這又不會影響他和厲煒之間的關系。”

    “你所說的都只是推論。”

    “你說的也是啊。”甦煌怒道。

    “正常的情況下,本來就應該按照不利的推論進行準備。”穆峭笛平靜地道。

    甦煌一時無法反駁,氣呼呼地把頭扭向一邊。

    “我明白了,最壞的推論就是,紫衣騎已經知道了你們兩人和雨組三個天隱的身份,”齊奔揉了揉眉心,神情極度地疲憊,“不管他們接下來怎麼辦,正確的做法都應該是將你們兩家人立即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甦穆二位將軍也算是地位顯要,引人注意,以東南區目前受到重創後的力量,恐怕沒辦法安排他們安全隱秘地離開,如果勉強去做,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而且萬一真的象小煌所判斷的那樣,南槿並沒有告發你們,那麼突然逃離京城的行為反而是一種自我暴露。”

    穆峭笛與甦煌咬了咬牙,低下頭去。

    雖然心里很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他們是南極星後,絕不會因為被連累而有任何怨意,可一想到是自己給親人帶來了殺身之禍,那種痛苦的感覺並不會因為得到了理解而減輕半分。

    沉默的片刻之後,甦煌抬起了頭,“既然沒什麼好選擇的,就讓我再找南槿談一談,如果他是敵人,情況不會變得更糟,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要回名單。”

    “名單已經沒有用了。除非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南槿是真心站在我們這邊,否則從他手里傳遞過來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被采信的。我們已經失去那三個天隱釘子了。”

    甦煌激動地站了起來,雙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急切地道︰“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就放棄他們嗎?”

    “就算今天你們的行動完全成功,名單經過了第二個人的手,他們也不再是天隱了。”

    “不是天隱,還是同伴吧?齊大哥,你以前也做過一段時間的釘子的,你忍心在還有希望的情況下拋棄掉他們嗎?”

    “你還想怎麼做?”

    “我去找南槿,他一定會把名單給我,至少我們可以通知名單上的人,說他們已經暴露,南極星的身份也已經被停止。如果名單是假的,這樣做也不會有更多的壞處,如何名單是真的,最起碼能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要再繼續危險的活動,不要再去刺探那些已經沒有人來接收的情報。也許他們不知要等多久才會再次被確認身份,也許他們永遠也不能重新回到同伴中間,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我們能夠做的最後一點努力了!”

    齊奔面色沉郁地默然良久,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重復了好幾次。穆峭笛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一只手搭上了甦煌的肩頭,沉聲道︰“齊大哥,小煌說的對,在不信任南槿的前提下,也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齊大哥!”甦煌再次叫了一聲。

    齊奔緩緩抬起視線,注視著自己的兩個下屬,又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不行……”

    “為什麼?!”

    “這次在伏牛山……遭受到這麼大的失敗,上面很震動,東南區的文老大昨天被停了職,從中南區調人暫代他的工作,江北也派出了專門的調查員到京城,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他的調查,我听說這個人雖然正直,但頭腦頑固,性情多疑,為人也很嚴苛,這種時候你去跟一個紫衣騎會面,絕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別說了,這是我的決定。”

    齊奔聲音低啞,站起的身形比一個多月前要單薄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又累又倦,“你們趕快回家吧,我也要再跟雁星們商議一下,盡量想想還有什麼能為你們的家人做的。”

    甦穆二人看著他憔悴的面容,想起他這段時間所承擔的工作和肩負的壓力,只好閉上了嘴。

    從松月酒樓出來,天幾乎已經全黑了。走在街道的陰影中,兩個搭檔雖然挨得很近,但都默然不語,各自沉思著,只是偶爾在轉彎的時候才會用眼角瞟一下對方。進了大門,下人迎上來,告知說兩位老將軍在外有事,大家都是在自己院中各自用餐。穆峭笛淡淡說了一句吃過了,二人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小院。

    甦沛不願讓小兒子太嬌貴,一向不給他配備專用的男僕,兩個南極星也因為身份的原因,很少讓下人到這個小院中來,所以房間內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踏著微弱的星光,走過石鋪的小徑,登上台階,吱呀推開自己的房門,邁步進去,轉身,慢慢關門。

    就在兩板門扇漸漸要關攏時,兩個人的動作同時停住。

    “天氣真是越來越冷了,”穆峭笛輕聲道,“一起睡會不會暖和一點兒?”

    甦煌低頭咬著下唇,突然笑了出來,跳出自己的房門,向搭檔奔去。

    鑽進柔軟的被窩,身體與身體緊緊靠在一起,听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紛亂的思緒慢慢沉靜,四肢暖和了起來。

    盡管時常意見不同,盡管也會激烈地爭執,但他們,仍然是相濡以沫的搭檔,是相互支撐的存在。在經過了這樣一個緊張的下午後,他們非常需要隨時確認對方跟自己在一起。

    “家里人怎麼辦?”甦煌將頭靠在穆峭笛的胸口,喃喃道,“什麼都不做,听天由命嗎?”

    “現在的狀況真的很無奈,要是我們暴露了,這一家老小沒辦法逃,要是我們沒暴露,又根本用不著逃,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甦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楮,覺得頭兩邊一陣抽抽的疼,翻了個身,面對床外,卻感覺到搭檔靈活的手指按摩了過來,摩擦著頭頂的皮膚,讓攪成一團的思緒沉澱。

    不能再想了。休息,因為無論如何,明天總要到來。

    睡意涌上的那一刻,穆峭笛輕聲道︰“你怎麼想,就怎麼去做吧……”

    甦煌眼睫輕輕一顫,但雙眸仍是閉著,似乎沒有听見。

    次日清晨,二人早早起身梳洗,一起到飯廳用早餐。

    “爹呢?這麼早就出門了?”甦煌一面坐下,一面問母親。

    “你才知道啊?你爹可不象你是個閑人,要做事情的。這一陣子的確是變得更忙,事務好象很多的樣子。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跟你爹連面兒也照不上,等他閑下來,不打你才怪。”甦夫人娓娓說著,內容雖有恫嚇之意,但辭氣卻絕對是一個柔和的母親,說著說著,微笑起來,用手輕撫了撫兒子的頭頂。

    甦煌突然覺得胸口一燙,眼中幾乎立刻就要涌出淚來,忙低頭拼命向嘴里扒飯。

    “慢點吃……又沒有小六跟你搶……”話剛出唇,甦夫人立時頓住,用手袖掩了嘴,眼圈兒一紅。坐在另一邊的甦家大媳婦忙站起身,體貼地扶著婆婆的手臂,柔聲勸她到室外走走。

    甦煌一直沒有敢抬頭,臉埋在碗邊,有水珠滾到下巴處,被穆峭笛用手指輕輕拭去。

    一時席上無言。少頃,大家都匆匆吃飯,逐一起身離去,甦煌才抹了抹臉,抬起頭來。

    “峭笛,我出去了。”

    “要小心,早點回來。”

    “嗯……”

    兩人伸出手來,捧住對方的腦袋,用力在額頭上踫了一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離開家門後,甦煌直接到了紫衣騎的官衙——廷尉府,站在對面的街沿邊等著。大約半個時辰後,南槿穿著官服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一瞬間,甦煌突然覺得那一身紫衣說不出的刺眼,忙閉目鎮定了一下情緒,這才招手吸引住南槿的目光,示意對方跟他走。

    轉過幾個彎,來到人跡罕至的一個街角,甦煌還未開口,南槿已經急切地搶先道︰“你放心,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我不會害你的……”

    甦煌抿了抿嘴角,深深地看著南槿。紫衣的年輕人眼楮睜得很大,烏潤透亮,似清澈,又似深邃。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就是猜也猜得到吧,”南槿苦笑了一下,“突然之間發現這個,當時真的很吃驚。”

    “你為什麼不告發?”

    南槿輕輕皺起眉頭,把視線移向一邊,低聲道︰“不知道……大概因為一直是朋友,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就只好什麼也不說……如果有時間仔細地考慮,我真不敢說自己是不是還會那樣做……”

    “可你應該明白一旦被發現後果有多嚴重吧?”

    “現場那麼亂,我覺得不會被發現,事實也的確是沒有被發現。……雖然我是紫衣騎,可我對你們一向沒有惡感,也許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們……還記掛著澄州那塊土地……”

    “你能肯定自己,連厲煒也隱瞞得住嗎?”

    南槿的目光一顫,面頰頓時發白,“你看出來了?……是,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不願意做的事。但這一件不是他所在乎的,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捉住一兩個你們的人,他的眼光一直放在很高的地方,象這種只關系到一份情報和幾個俘虜之類的事,他從不放在心上。”

    甦煌點點頭,直視著對方的眼楮,“那你可以還給我嗎?”

    “什麼?”

    “情報,那個銀筒里面的……你和我都知道,周峰當然沒有拿……”

    “你沒有拿到?”南槿的語氣極其吃驚。

    一股寒意從甦煌的背心騰起︰“什麼意思?”

    “我沒有打開過那個銀筒啊。……因為周峰一向看我不順眼,我擔心他會復查我搜過的人,所以從你那里拿走了銀筒。厲統領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慌,就把它隨手扔掉了。當看到那里面是空的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一早就拿走了。”

    甦煌覺得腳下的土地突然變成空的,有一種失重的感覺,額頭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在拼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南槿看了很久。

    很顯然,年輕的紫衣騎沒有說謊。他似乎也用不著說謊。

    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當時的情形,甦煌發現從一開始就錯了。

    誅殺叛徒,截回名單,這是任務的內容。可是名單一定會被寫下來嗎?

    那個銀圓筒是隨隨便便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的,就算它以前曾經被用來傳遞過信息,但這次卻只是被主人隨意地放在身上,並沒有打算使用。

    那份名單不在圓筒里面,它在魏英杰的腦子里。

    只有三個人名,三個身份。魏英杰根本沒有必要一定要寫下來才能傳遞這個消息,他只需要在房間里跟周峰會面,告訴他,然後就各自分手。

    既安全,又沒有痕跡,也可以避免被同伴意外發現而成為罪證。

    這也是他為什麼等在更衣室里,根本沒有費心去察看飄葉軒的其他樓層有沒有人的原因。因為門一關,沒有人能夠不被察覺地潛近來偷听到里面兩個高手的低語。

    當甦煌的利刃割斷魏英杰喉嚨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割斷了三名天隱釘子與南極星之間脆弱而又單薄的聯系,讓他們無奈地陷入到黑暗的虛空中。

    甦煌覺得終其一生,他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這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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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南槿是一個很體貼的人,見甦煌臉色如此難看,便把話題從那份情報上面扯開,柔聲安慰他放心,說紫衣騎里目前還沒有人特別懷疑到他和穆峭笛。

    “不,你誤會了,峭笛不是跟我一樣的人。”甦煌雖然現在心情極度難過,但仍然有著一個南極星應有的靈敏,“不過因為穆伯伯與家父交好,我才經常跟他在一起,當然也有利用他來掩護自己的意思。我想,如果他哪一天知道了我的身份,大概也會跟你一樣吃驚吧?”

    “這樣啊,那我真的是誤會了呢,”南槿笑了起來,“不過若不是迫不得已,還是不要讓他知道比較好。”

    甦煌也跟著淡淡地笑了笑。當笑容漸漸在唇角隱去時,他挺了挺背脊,直視著南槿的眼楮,輕聲道︰“謝謝你。”

    “不客氣。”南槿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伸手撥了撥垂在額角的一綹頭發。

    “可是……我們以後……不能再有什麼來往了……”

    南槿怔了怔,但隨即了然地點頭,“也好,你我的身份……畢竟不太方便……”

    “那麼,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兩人各自退後一步,同時咬了咬下唇。甦煌深吸一口氣,猛然轉身,大踏步離去。

    經伏牛山一役後再次回到京城,因為人手問題,甦煌與穆峭笛一直忙得沒有喘過氣兒,可不知為什麼,魏英杰事件結束後接下來的幾天卻什麼任務也沒有,讓人閑得心慌,去松月酒樓偷偷問小況,他也只是陰沉著臉搖頭,什麼話也不肯多說。

    甦煌原本就是一個心思敏感的人,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他采用最快速的方法殺掉魏英杰的行為並沒有明顯的錯誤,但他卻一直覺得自己對那三個天隱釘子未能盡到責任。這幾日閑在家中無事,每天就是胡思亂想,埋怨自己沒有能夠做得更好,以至于晚上入睡後,常常會夢見那三個人,沒有面孔,但渾身上下都透著無奈與憂傷的氣息。

    驚醒過來,汗濕背心,可是搭檔一定會坐在身邊溫柔地看著他,眼楮在黑暗中閃閃發亮,輕聲對他說︰“小煌,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我們的錯。”

    撲進他懷里,緊緊相擁。勇氣與信念、成功與失敗、光榮與夢想、責任和負擔,沒有什麼不可以和他分享。

    “峭笛,為什麼這幾天都沒有聯系我們呢?上面對我們太失望了?”

    穆峭笛搖搖頭,輕輕蹙著眉頭︰“我想……大概有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吧……”

    “跟那個調查員有關嗎?”

    “只能是這個原因。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輪到查問我們了。”

    甦煌按住發漲的太陽穴,默然無語。

    當時兩人都沒有想到,穆峭笛的這一句預言,居然在第二天就變成了現實。

    接到聯絡後,甦煌與穆峭笛先後出門,謹慎地確認沒有人跟蹤後,轉折來到京西一家綢緞鋪子。

    經秘密通道進入內室,有兩名見過數面的雁星接待他們。穆峭笛被要求坐下等候,而甦煌則立即被叫進了另一間更靠里邊的小屋子。

    兩間屋子之間的門板很厚,根本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動靜,穆峭笛想問問一起等在門外的兩個雁星,又不知該問些什麼。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房門打開,甦煌從里面走出。

    剛看了他一眼,穆峭笛立即彈跳起來,沖到了他的身邊。

    進去時一切都很正常的搭檔,此刻整張臉氣得通紅,咬緊了牙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努力睜得大大的眼眶中滾動著兩顆淚珠,拼命忍著不掉下來。

    “怎麼了?”穆峭笛握住他肩膀,手指拂了拂他的臉頰。

    甦煌緊緊閉著嘴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旁邊負責引領的人催促般地道︰“別問了,該你進去了。”

    “小煌,你在這里坐一會兒,等我出來再細說,好不好。”

    甦煌吸著鼻子點頭。穆峭笛拍拍他的臉,轉身也進了那個里間。

    這個房間的四面沒有窗,雖然是白天,但卻點著油燈才能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個瘦瘦長長,宛若賬房先生般的男子坐在屋角,引領甦煌進來的雁星介紹說是江北派來的薛先生,之後就退了出去。

    因為知道對方的位階一定很高,所以穆峭笛行了一個禮。

    “坐吧。”薛先生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張椅子。

    開始的幾個問題象是例行公事,比如是怎麼接到的指示,集會的過程,如何行動的,事件發生時的細節等等,穆峭笛都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了他,但接著辭鋒一轉,拋過來一個象是隨口而出的問題。

    “你們這對搭檔好象有幾年不常在一起吧?”

    “是,我曾經被其他區拆借過。”

    “那麼甦煌這幾年在京城如果發生了什麼變化,你也可能不知道?”

    “我覺得他沒什麼變化。”

    “听說在行動計劃宣布之後,他曾經跟一個紫衣騎有接觸?”

    “他們是踫巧遇到的。”

    “那前幾天他們兩人再次單獨接觸,也是踫巧的?”

    穆峭笛微含怒意地道︰“他只是想探听一些消息。”

    薛先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沒有起伏的音調道︰“對于已經被執行死刑的那個內奸魏英杰,我們已經看到他私泄機密的物證,也有發現他不軌行為的人證,同時還查出他收受的一大筆錢款……可是……整個鏈條上偏偏還少了一項,我們迄今為止尚未查到他在伏牛山計劃前後與紫衣騎接觸的痕跡,所以還沒有弄清楚他究竟是怎麼把計劃細節告發出去的……”

    “有些事情本來就很難查,還有一些是根本查不出來的。”

    “但如果再加上一個同謀的話,這個鏈條就不難湊齊了。”

    听出他話中的暗示,穆峭笛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在計劃宣布之後,是甦煌替魏英杰把情報泄露給與他會面的那個紫衣騎的。”薛先生絲毫不為穆峭笛的怒氣所動,平靜地道。

    “太荒唐了!甦煌根本都不認識魏英杰!他們不同組的!”

    “他們當然認識,兩個人都是京城貴公子,一起游樂的時間多著呢。”

    穆峭笛猛地推開面前的桌子站了起來,胸口因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著。就因為這些話嗎?所以他的小煌才會被氣得幾乎要哭出來?

    “你們沒有證據這樣誣蔑他吧?”勉強自己鎮定一下後,穆峭笛冷冰冰地問。

    “會有的。在事情沒有定案之前,甦煌必須完全停職,不得有任何擅自的行動。”

    “我明白了,”穆峭笛高高昂起了下巴,“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薛先生抬了抬一只手,“鑒于你一向的表現,我們認為你與此事無關。”

    “那真是多謝了。”穆峭笛冷笑道。

    “所以你可以考慮一下選擇新搭檔的事情。”

    穆峭笛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腦子里轟然炸開,在雙耳嗡嗡的聲響中,他只听到自己大聲道︰“我已經有搭檔了!”

    “如果他有罪他當然就不再是了,如果他無罪……我剛才跟他談過話,覺得這個人既沖動又不冷靜,思考問題沒有章法,過于情緒化,不太適合你。”

    穆峭笛幾乎有些無語地瞪著這個想當然的調查員。沖動?不冷靜?隨便誰被人指責為內奸時都冷靜不下來吧?

    “南極星要求每一對搭檔都能發揮最高的效力,所以我認為你需要一個更加優秀的人。”薛先生挑了挑唇角,“你覺得呢?”

    “我覺得……”穆峭笛向他傾過身子,低語般地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道,“我覺得你是個豬頭!”

    “你才是個豬頭!”回到同居的小院,甦煌憤怒地朝搭檔吼道,“他是高階位的調查員,是上司,你居然這樣罵他,會……會……”

    “小煌,”穆峭笛微笑地捧起他的臉,“你不要擔心我,不會比現在更糟了……我死也不要和你分開……”

    “我們又不是沒分開過,前幾年被拆開來用……”

    “那個是不同的。我已經習慣跟你聚少離多,也不介意到其他地方去執行任務,但不管怎麼樣,那只是拆借,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搭檔,我們是一體的,提到我的時候自然就想起你,提到你的時候也自然會想到我,你對我而言不可取代,你就是最優秀的……”

    甦煌忍了忍,再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讓眼淚滾落了下來。

    穆峭笛滿心憐惜地捧起他的臉,胸中一蕩,滾燙的嘴唇貼了上去,從頰邊碎吻到唇角,嘗到眼淚咸澀的味道。

    甦煌從頭到腳開始顫抖起來,眼楮緊緊閉著,不敢睜開。

    “小煌……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我們的人是不是還在一起……你要記得,我們的心會永遠在一起的……”

    止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角不停地流下,甦煌抽噎著撲進搭檔的懷里,哭著道︰“其實我不是一個好搭檔,我真的不好……我總跟你吵架,不听你的勸,我太感情用事,人又不聰明,總是給你添麻煩,我還很自私,明明知道你心里……卻一直裝傻……”

    “噓……”穆峭笛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輕吹了口氣,“不許這樣說,就算你真的一無是處,你也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明白嗎?”

    甦煌從他懷里抬起了頭,流過淚的眼楮有一點兒紅,但卻清亮得如同最純淨的湖水,“峭笛,我現在有點擔心……”

    “不會有事的,你看,齊大哥不是拼命為你作保嗎?還有小況他們全都相信你……”

    “可是那個薛先生……怎麼看都不是容易被說服的人……”

    “他現在也還沒敢下結論啊,就算他真的判定你有罪,我們也可以申訴。”

    “文老大都被停了職,我們向誰申訴啊?”

    “不是有人代理他嗎?實在不行,我就闖到江北去見賓先生……”

    甦煌嘆了一口氣,揉揉眼楮,“說實話,我的行為也確有不檢點之處,現在也只能等待結果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

    “不管什麼事,你盡管說。”

    “既然你沒有被停職,他們一定會把你派去執行其他任務的,到時候你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拒絕。拒絕任務不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會做的事,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是……”

    穆峭笛心頭一沉,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這是他早就想到的事,不說,是怕甦煌難過,但內心深處他非常清楚,照目前的情勢來看,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指派新的任務。

    只不過這一次,將沒有他的小煌在身邊。

    自從加入南極星後,兩人曾共同經歷無數的生死博殺,可這一次的險境,卻是其中最無奈最痛苦,也最無從反抗的。

    此時兩人心中唯一希冀的,不過只是能相守在一起而已,可惜的是這樣微薄的希望,也注定了無法保持住。

    關于新任務的指示,于調查後第三日發給了穆峭笛,他被命令前往距離京城五百里的讜城參加行動。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有一個正被停職的搭檔的緣故,行動的內容絲毫沒有透露給他,只是說到時候自然會知道。

    為了穆峭笛不要擔心,甦煌拼命做出沒事人兒的樣子,幫搭檔做著出發前的準備,並堅決不許他說出不要去之類的話來。此時他最介意的事情,除了自身的清白以外,就是不要讓穆峭笛受到不必要的連累。

    “我最多半個月就會回來了,到時候你一定要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不許出任何事情,听清楚沒有?”臨走時,穆峭笛鄭重地向搭檔確認。

    “這句話應該我說吧?”甦煌勉強笑道,“出任務的人是你啊,自己千萬要當心一點,知道嗎?”

    其實心里想說的話何止千言萬語,但剛說了這兩句,嗓子就不由地發緊,只能微笑著,不讓對方察覺。

    對于父母長輩方面,穆峭笛外出的說辭是去看一個朋友,由于素日信譽良好,沒有人多問一句,而且按穆東風和甦沛近來的忙碌程度,也沒有那個閑心和時間去管他。

    甦煌雖然被停職,但在自由上沒有受到限制,只不過因為嫌疑在身,他盡量呆在府中不外出,如今搭檔也離去了,百無聊賴之下,反倒發現父親與穆伯伯的行為有些異常。

    細細回想起來,似乎好幾日前,母親就說過父親最近特別繁忙的話,當時沒放在心上,以為是衙門里出了什麼臨時的事務,可現在看來,父親不僅是忙,而且專門忙在下朝或入夜以後,常常連飯也顧不上吃,可整個人卻精神十足。

    甦煌警覺地認為父親與穆東風大概是參與了什麼事件,可難得找到機會問一聲時,甦沛又只是丟一句“小孩子不要管這麼多”的回答來。

    搭檔不在,沒有人可以商量,甦煌思慮再三,還是去了松月酒樓一趟,卻發現小況已經不見蹤影。

    最初的驚詫之後,涌上胸口的是難掩的心酸。雖然沒有定論,但因為有了這樣的嫌疑,所以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聯絡地點與人員,已經被全數更改和轉移了。

    回到家中,忍不住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場。如今除了被動地等待,他和南極星之間再也沒有雙向的聯系了。

    睜開眼楮,看不到同伴在什麼地方,還不到一天的光景,痛心和惶然就已經無法忍受,甦煌想到那些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天隱釘子,覺得自己簡直無法想象他們是如何承擔內心這種沉重的壓力的。

    小院的大門突然作響,有腳步聲漸近,甦煌忙擦干臉上的淚痕坐起身來,理了理頭發和衣服。

    房門被輕敲兩聲後推開,甦家大哥走了進來,甦煌站起來迎上前去。

    “小五?”甦大湊近弟弟的臉覷了片刻,皺眉道,“你最近怎麼了?人精神也不好,飯也吃不下,母親和你大嫂一直擔心,怕你生病,要我來看你。要真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一定要跟哥哥們講啊。”

    “我沒事,不過是有些無聊罷了。”甦煌趕緊擺出個笑容,推椅子讓大哥坐。

    “你素來是最喜歡在外面玩的,好端端怎麼會無聊?難得爹爹突然忙起來不管家了,你反倒蔫蔫的沒了精神。……還有這眼楮怎麼紅的?哭過了?為什麼哭?是不是在外面受人欺負?誰敢欺負我家小五,你跟大哥說。”

    “沒有啊,我剛剛睡覺,起來揉的。”甦煌撒嬌似地將大哥按坐下去,問道,“大哥,你知道爹爹近來為什麼這麼忙?”

    “不外乎是公事罷了,”甦大敷衍地答了一句,似乎不想多說,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你是小兒子,最得母親心疼,要記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讓大人們擔心,這一陣子看你消瘦了好些,多在家里休養也好,實在覺得悶,就去陪你大嫂聊天。”

    “知道啦,我一定……”甦煌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因為他听見前院響起了喧鬧之聲,有尖叫、哭喊、也有呼喝 罵。甦大的臉色一變,立即翻身向外面奔去。

    跟在大哥後面趕到前院,只見僕人們四處奔逃,大批官兵涌了起來,將人群趕到庭院中間後,就在幾個軍官模樣人的指揮下,到處翻查。

    “你們這是干什麼?”甦大上前怒喝道。

    一個軍官斜了他一眼,道︰“奉聖上旨意,甦沛、穆東風二人參與圖謀陷害魚千歲,全家就地羈押,家產抄沒,等候魚千歲的處置!”

    這時甦、穆兩家的其他人也被趕出房間,甦煌趕緊上前扶住母親。

    “我父親現在何處?”甦大高聲問道。

    “快押回來了。”那軍官冷冷道,“本官是來抄家的,不想傷人,你們最好也給我識相一點兒!”

    甦大咬了咬牙退後,與幾個兄弟交換了一下眼神,圍成一圈兒,將家里女眷護在中間。

    不幾時,甦沛與穆東風被押解進來,甦煌見兩位老人不象是帶傷的樣子,略略放了心。另一個軍官上前將甦穆兩家的人分開,細細點查了一遍,問道︰“穆東風之子穆峭笛何在?”

    穆東風昂首道︰“我兒外出了。”

    “外出?該不是聞風逃了吧?”那軍官哼了一聲,轉頭命人,“立即報告給厲大統領!”

    甦煌心中一跳。厲煒?這些人的服色不是紫衣騎啊?

    查抄了一番後,府中的下人們全部被帶走,兩家人則被趕至原本由穆若姿居住的小院里,院外派了人重重把守著。

    這時甦大才算找著機會低聲問父親︰“失敗了嗎?”

    甦沛與穆東風面色鐵青,恨恨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秦大人不是計劃得很周詳嗎?”甦大的雙手緊緊地捏了起來,“這一陣子進行的也很順利啊……”

    “唉!”穆東風沉痛地道,“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把籌碼押在周峰那個小人的身上!!”

    “周峰?”突然听到這個名字,甦煌不由地驚跳了一下。

    “老爺,”甦夫人靜靜地道,“您的正事大事,我一向不聞不問,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來龍去脈你也該說個清楚,也算給孩子們一個交待啊。”

    甦沛用力在牆上捶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都是因為老魚賊把持朝綱,國勢日下,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大概半年多前,由吏部秦大人召集,我們一批忠心國事的老臣暗中聯合起來,希望能夠為皇上和朝廷做一點事情……”

    “吏部秦大人?秦尚?他不是厲煒的岳父麼?”甦二吃驚地道。

    “秦大人一心為國,平時都是與老魚賊虛以委蛇。因為秦小姐艷冠京華,老魚賊向他暗示欲為厲煒擇妻,為了多了解老魚賊內部的情況,秦大人便順水推舟……”

    “他……他不知道自己女兒有心上人嗎?”甦煌皺起眉頭,輕輕地問。

    “你懂什麼?國家大義,總勝過兒女私情……”甦沛瞪了小兒子一眼。

    “因為國家大義,就可以犧牲一個弱女子一生的幸福?”甦煌閉了閉有些發燙的眼楮,“難道秦小姐自己的意願就不重要嗎?”

    “秦小姐是巾幗女英,她當然是自願做這件事的!”甦沛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說!……對了,你怎麼知道秦小姐有心上人?”

    “市井之間總有流言的……”甦煌淡淡地道。他努力回想當日婚禮上的那個新娘,那個沒有得到新郎應有尊重的新娘,在拜天地時,她內心深處真正想的是誰?她又是為什麼下了那個“朝死里打”的命令?是因為打得越狠,情人的心就會死得更快?只要情人死了心,就可以求父親不要滅口?

    因為從未相識過,甦煌把握不住那個被送上祭台的女子真實的想法,但他卻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痛苦。

    “這半年來我們一直在找機會扳倒老魚賊,”穆東風繼續道,“無奈他朋黨成群,權傾朝野,沒有確切的把柄和證據,恐怕不能成事。在與諸位大人討論後,我們都覺得,如果能從老魚賊的黨羽中倒戈一個重要人物,說不定還有成功的可能。”

    “你們選了周峰麼?”甦煌問道。

    “一般的人不足以對老魚賊產生攻擊力,周峰是紫衣騎的副統領,為老魚賊做過許多機密的事情,若能將他利為已用,或許可以達成我們的目的。何況,京城里一直都有厲煒與周峰不和的傳言,秦小姐下嫁厲煒後,也發現傳言的確不虛,周峰果然不得厲煒的歡心,常常被訓斥責罰,甚至有功不賞,而魚慶恩一味偏愛厲煒,也不曾回護于他。秦小姐曾刻意試探過,覺得周峰的怨氣可以利用。所以,我們才特意針對他制定了一個計劃。”

    甦煌覺得心頭有些微微的發涼。他大概已經可以推測出整個事情的過程了。

    秦大人的計劃,大概就是利用女兒打探出一些機密情報,然後讓她進入周峰的內宅藏匿情報蠟丸,以此誣諂周峰與南極星有交接。按魚慶恩的多疑性格,他一定不會放過周峰,這時再以拯救者的面目與周峰談判,迫使他答應合作。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甦沛氣呼呼地接著道,“老魚賊果然當眾跟周峰翻臉,把他下了大獄,還因為一時氣急,把有胡使來過的事情都說了出來。私交胡族可是一個滅門的大把柄,我們本來對此一無所知,魚慶恩自己說出來,大家都以為是天助我也。”

    “結果他是故意說給你們听的……”甦煌喃喃道,“當著那麼多的官家子弟,把把柄和證人全都拱手送人,他可真是好心……”

    “我們在東獄里有一個內線,通過他秦大人秘密見了周峰。經過勸說,周峰說出了老魚賊私通胡族的事情,並答應為我們作證,供訴魚慶恩所有禍國殃民的勾當。”

    “作證?”甦煌驚異地坐直了身子,“在哪里作證?”

    “朝廷上啊。陛下一直被魚慶恩所蒙蔽,竟將社稷神器,付與這樣的人來掌握,必須要讓他看清這條老魚賊的真面目。在得到周峰的允諾後,我們這一批老臣老將們,今天一起聯名上奏,請求陛下提審周峰,處治魚慶恩十惡不赦之罪。”

    “你們……”甦煌用手蒙住眼楮,呻吟了一聲。“你們真的以為只要皇帝降旨,就可以處治魚慶恩?”

    “我們當然知道沒那麼簡單,”甦沛怒道,“魚慶恩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雜,但他畢竟不能一手遮天,我們已經與各地有志清理君側的軍中重將,還有不滿魚慶恩勢力的藩王們聯絡過了,就是京城里,巡防營禁衛營也都有我們的人,只要聖上誅殺的旨意一下,就算老魚賊抗旨謀逆,我們也可以護衛聖駕,支撐到各地勤王之師兵臨城下。”

    “只可惜周峰這個小人出爾反爾,上了朝堂不僅不指證老魚賊,反而……聖上被奸賊所蒙蔽,竟然下旨將我們這些老臣……”穆東風痛心疾首地搖著頭。

    甦煌嘆了一口氣,“我想皇上不是被蒙蔽,恐怕他也是無可奈何。你們把魚慶恩想的太簡單了,從一開始,做圈套的人就是他,無論是娶秦小姐,還是周峰下獄都是這樣。憑他的實力早就將皇上和京城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他為什麼還要露破綻給你們?他不過是想讓你們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還有一股力量可以與他對抗。但實際上你們已經可以看到,無論皇上下不下旨,他要處置你們都是易如反掌,巡防營和禁衛營,哪一個不是在紫衣騎的控制之下?他之所以一直放任你們,配合你們,不過是為了利用你們的活動,查出到底還有哪些軍中將領和藩王對他心懷不滿罷了。”

    穆東風與甦沛對視了一眼,同時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我們當然已經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可憐秦大人當場自盡,十幾位大人與我們一樣被羈押。恐怕老魚賊下一步,就是逐一對付那些在各地駐軍的將軍,還有幾位王爺了。”

    “這些將軍和王爺們,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已經失敗了嗎?”甦煌著急地問。

    “不知道,”穆東風搖了搖頭,“我們一開始就是被攥在人家手心里的,周峰在朝堂上露出真面目後,我們立即被全體羈押,什麼消息也送不出去。”

    “不能讓他們毫無防備地坐以待斃啊!”甦煌猛地站了起來,“老魚賊這次到底發現了那些人,你們快把名單給我,我想辦法去送信!”

    “你?!”甦沛吃驚地豎起了眼楮,怔怔地瞪著自己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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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你?!”甦沛吃驚地豎起了眼楮,怔怔地瞪著自己的小兒子。

    其實甦煌早就開始在插話發表議論了,可兩個老將軍正是懊惱沮喪的時候,一時沒有注意到他與平日的不同之處,直至听到這個建議,才詫異地將視線投了過來。

    甦煌站在牆角處,眼睫微微地低垂著,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神情已恢復了平靜,接觸到父親的眼神後,他淡淡地一笑︰“爹,我也不能保證成功,但總要去試一試的。”

    “小五……”甦沛的表情有些迷惑不解,“你……你是說……”

    “您不是一直說我游手好閑,不做正事嗎?現在就讓我幫您做一做正事,不好嗎?”

    “可……可是……”甦沛有些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平時……這簡直不象是你……”

    “甦伯伯,”穆若姿突然插言道,“讓五哥去吧,我相信他是我們中間,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了。”

    突然听到這種評論,甦煌不禁一怔,回頭看了穆若姿,後者則向他報以淺淺的一個微笑︰“我相信你和我哥哥一樣,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可是現在外面重重守衛,小五出去不是送死嗎?”甦夫人紅著眼圈兒,緊緊捉住了兒子的手。

    “娘,”甦煌扶住她的手臂,柔聲道,“總有辦法可以想的……好在這里不是東牢,守衛防備破綻甚多,很有希望可以安全逃出去的。”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屋頂,又閃身到窗前觀察了一下守衛們的位置,皺眉沉思。

    “魚慶恩為什麼不把我們都關進東牢呢?要是進了那個地方,不僅逃不掉,而且就算南極星出手相救,恐怕也難以成功吧?”甦大困惑地問道。

    “那條老魚賊,正盼望有人來營救呢。”穆若姿冷冷地笑了一下,“一來可以確認爹爹他們在城里還有沒有同黨未被一網打盡,二來也可以試探一下南極星在京城到底有多大的力量,豈不是一箭雙雕?”

    “真毒啊,”穆東風一拳擊在桌上,“他抄了每一個人的家,也早就在秦大人府中找到大家的盟誓名冊了,居然還嫌不夠徹底……”

    甦煌咬了咬下唇,心中抽抽地痛。他很清楚東南區的力量已被削弱了大半,就算成功地逃離出去跟外面的將軍和藩王們報了信,陷在京城的人恐怕也救不出幾個了……

    “可是這個時候朝外逃太危險了,還是讓我去吧。”甦四也自動請纓。

    “現在的關鍵不是逃不逃得出去,而是逃出去後下一步該怎麼辦。四哥,你在外面有能夠幫助你將消息送出京的朋友嗎?”

    甦四愣了愣︰“沒……你的意思是說……你有?”

    “是。”甦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有非常值得信任的同伴。”

    “小五,”甦沛用復雜的眼神地看著小兒子,“爹爹現在也被你弄糊涂了,既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也不想問的太清楚,不過既然你有決心要這樣做,爹就把我們聯絡的將軍和藩王的名字都告訴你,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吧。”

    甦煌吸了口氣,走到父親膝前跪下,從里衣上撕下一塊白布,穆若姿從旁遞了一支眉筆過來,他道了聲謝接住,將甦沛說出的名字認真寫了下來。

    “爹,娘,伯父伯母,你們放心,等我把這個名錄托付給可靠的人之後,一定會回來跟你們同生共死的……”

    “小五!”甦沛用力捏住了他的肩頭,“我不許你再回來,魚慶恩遲早會下殺手的,爹娘都不許你回來送死,明白嗎?”

    甦煌覺得視線一陣模糊,喉嚨象是被一只手緊緊卡住了一樣。他知道自己此去千難萬險,也許根本就沒命回來,但面對父母殷殷容顏,只能強迫自己擠出一絲微笑。

    “事不宜遲,來商議一下怎麼讓小五先逃出去吧。”穆東風拍了拍老朋友的肩,“院子里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守著,可院外不知有多少重兵,硬闖是不行的,必須另想辦法。”

    “我剛剛看了一下,”甦煌在臉上抹了一把,振作起精神,“院子里共有二十一個士兵,都是不久前才換的崗,有十一個呆在天井里,門旁守著四個,三扇窗外各有兩人,其中東窗和南窗位置近,他們彼此可以看見,可北窗那兩人守在轉角處,不在其他人的視線中,要是能悄無聲息地弄翻他們,換上士兵的官服,或許可以混出去。如果成功的話,在下一次換崗前都不會被人發現的,至少能爭取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呢。”

    “我們在屋子里,門窗都上了鎖,怎麼悄無聲息出去啊?”甦二問道。

    穆若姿輕輕一笑,道︰“這個好辦。其實這個房間,還有一個小窗戶的。”

    “啊?”

    “對對對,”甦夫人也道,“西面牆上,是有一個小窗戶。”

    穆若姿抬起一只手︰“我的衣櫥,原本是放在南牆角的,後來甦伯母跟我去寺院燒香時,一個老和尚說我今年有小劫,需要把居室里所有家具挪挪位置,我們故且信之,回來重新布置了房間,就把那個高櫥搬到了西牆邊,恰巧擋住了那個小窗戶,因為窗外恰好是一棵大樹,樹後緊鄰著就是院牆,所以那些官兵根本沒注意到。只要搬開衣櫥,讓小五從那里溜出房間,再弄一套官服換上,應該就可以逃出府去了。”

    甦煌原本計劃從屋頂掀瓦出去,一听有更穩妥的辦法,心頭頓時一喜。眾人分成兩撥兒,一撥兒注意著院中士兵的動靜,另一撥兒悄悄移開衣櫃,用女孩子用的頭油潤滑了窗框,無聲無息的打開了四四方方的小窗戶。

    甦煌再一次向長輩與家人告別,低低互道了珍重,攀住窗台,靈貓般翻身出了房間,貼在牆角繞到北面,探頭看了看,那兩個士兵正百無聊賴地靠坐在牆邊,不是很有精神,但也沒有睡覺。

    論起武功來,甦煌收拾兩個普通士兵當然不費什麼功夫,眨眼之間點翻在地,剝下衣服,捆了個結結實實,一掌拍在額前,讓他們好幾個時辰醒不過來,自己快速換上軍服,拿了士兵的一柄腰刀,翻過北牆出了小院,整個行動悄無動靜,院中守衛的其他士兵毫無所覺。

    畢竟是自己家,甦煌對地勢極為熟悉,躲過了好幾重守衛,實在躲不過的,才大搖大擺直接走過去。由于士兵們把守于此主要是為了對付外來營救者,根本沒想到里面被鎖在屋內的人會無聲無息地跑出來,所以甦煌由內向外走倒是異常的順利,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府外,順著牆角一連跑過了幾個街坊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回頭望望,甦府的方向仍是安安靜靜的沒有喧嚷聲響起,說明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囚犯少了一名。甦煌摸了摸袖中的名錄,沉吟了片刻。此時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貴,容不得細想,更容不得猶豫。握緊手中的刀柄,他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蛛網般的小巷,躲過巡夜的更夫,跑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一處低矮簡陋的民居前。在向四周掃視了一圈確認無事後,甦煌翻身躍過土坯牆,直奔院中小小一間草房,在門漆剝落的薄板門上輕輕敲了敲,低低叫道︰“王二哥……”

    王二哥是西市上賣豆腐腦兒的,因為手藝好,常有達官貴人光顧,甦煌也經常有事沒事前去喝上一碗,高興了就閑聊幾句。

    原本,只是這樣的關系而已。直到有一次參加聯合行動,兩人爬過一片刺棘地,面罩同時被勾落,同時“哎呀”叫了一聲,當然也就不自禁地同時轉頭看了彼此一眼,沒想到竟看到了熟人。

    吃了一驚之後,兩人對視笑了笑,一起把面罩又拉了上去。

    甦煌仍然時常去吃王二哥的豆腐腦,高興了就閑聊幾句,從來不提及任何有關南極星的事情。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這兩個不同組的人會彼此知曉身份,因此也就不會有人想到要轉移王二哥。

    輕輕的叩擊聲消散過後,屋子里有了悉索的聲音,片刻後門板被打開,王二哥方形的臉出現在月光下,看到甦煌,他明顯吃了一驚,目中微露戒備之色,大概是已經知曉了甦煌被停職之事。

    “王二哥,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南極星。我現在有很緊急的情況要找我的組長,拜托你,請聯絡你的雁星通知齊大哥來一趟,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甦煌懇切地道。

    “你……”王二哥神色有些遲疑,“你的搭檔呢?”

    “他外出執行任務了。我沒有辦法聯絡自己組里的人,只好來找你。我只求你讓雁星通知齊大哥一聲,來不來都由他自己決定啊!”甦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一點兒,並且與王二哥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免讓對方覺得不安。

    “可是齊組長……不是我們組的啊……”

    “雁星之間是相通的,讓他去找小況,小況知道怎麼辦的!”

    王二哥面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看看甦煌,又搓搓手指。

    “你不放心的話,可以點住我的穴道,再把我捆在這里,”甦煌有些郁郁地道,“難道你相信那個調查員,不相信曾並肩而戰過的同伴嗎?”

    王二哥神情一震,在院中踱了幾步,突然一跺腳,道︰“你在這里等一等。”說罷快步出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甦煌長長吐出一口氣,在土磚所砌的台階上抱膝坐下。此時夜正是最深沉的時候,冷冷清月,萬籟俱寂,凜凜寒意在空氣中流動,浸透衣衫鞋襪。甦煌摸摸胸口搭檔臨走時留下來的流魂短劍,喃喃念了幾聲穆峭笛的名字,仿佛是想要以此來抵御暗夜的清寒。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土坯牆上人影一閃,王二哥輕捷地躍了進來,甦煌剛站起身,就發現自己組長高大的身影緊跟在後面,不由驚喜地叫了一聲︰“齊大哥……”

    “屋里說吧。”齊奔壓低了聲音將甦煌拉進房內,王二哥反手把門板拉上,大概是留在外面放風。

    被孤零零放逐了這些天,突然看到同伴,甦煌忍不住眼圈兒一紅,連吸了幾口氣才控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們已經知道魚慶恩今天突然抄了十幾個大臣的家,其中也有你父親,”齊奔輕聲道,“諜星們說,這十幾位大人都是全家被羈押的,所以我以為你也……”

    “我是逃出來的,有很重要的情況要告訴你。”因為時間緊急,甦煌沒多說別的,直接把前因後果詳述了一遍,又把用眉筆書寫的名錄拿給組長看。

    “原來是這樣……”齊奔緊緊蹙起眉頭,“絕不能讓老魚賊就這樣得逞!”

    “趕快派雁星們去通知那幾位將軍和藩王,讓他們早做準備吧,等老魚賊先下手為強,就什麼都晚了!”

    齊奔咬著牙,神色極度的難看。

    “齊大哥……?”

    “小煌,你還不知道,”齊奔抹了抹前額,“那位薛先生來了以後,將很多權力都收到他手上,我們幾個組長幾乎都被架空,沒有他的同意,我一個雁星也動不了……”

    “怎麼會這樣?!”甦煌又氣又急,“他有權這樣做嗎?”

    “有的……他的位階與文老大持平……”

    “那……那就去告訴他,請他同意派雁星啊!”

    齊奔有些為難地看了甦煌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小煌,你知道他已經對你起了疑心,現在十多家大臣被捕,卻只有你一個人逃了出來,難免他又要……”

    “我……我……”甦煌氣得渾身直抖,一把抓住組長的手,“齊大哥,你帶我去見他,他要是不信,我可以當場死在他面前,人死了他總該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了吧?”

    “小煌!”齊奔怒喝道,“什麼死不死的,不許你動這種糊涂念頭,你要是死了,峭笛回來我怎麼交待?”

    “可是齊大哥……”甦煌急得快要哭出來,“這件事耽擱不得啊。早一點通知外邊的人,早一點報告給江北高層,不僅可以保下一批反魚的力量,說不定京城里的人也有辦法救幾個出來啊!”

    齊奔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嘴唇緊緊地抿著。沉思了一會兒後,他終于一咬牙,道︰“好吧,我帶你去見薛先生,你當面跟他說。不過你可得答應我,無論他信與不信,可不許你一氣之下抹脖子以死明志什麼?听清楚了嗎?”

    “是!”甦煌立即重重地點頭。

    “事不宜遲,這就走吧。這把腰刀別帶了,你是停職的人,帶著兵器去見他,又是一條錯處不是?”齊奔嘆了一口氣,拉開房門,跟王二哥略略說了兩句話,便帶著甦煌疾步離去。

    由于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甦煌悶聲不響地跟在齊奔的後面,兩人很快繞過了半個城,來到汔河河堤上。

    當初救下厲夫人的書生情人,便是在同一段堤岸旁,想不到不算長的幾個月時間,竟然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

    越是這樣千頭萬緒,困難重重,甦煌便越覺得想念不在身邊的搭檔,似乎要比以前跟他一連分隔好多個月還要想得厲害得多。

    手指,禁不住悄悄伸進懷里,觸摸他留下的流魂短劍。

    不知此刻,他在哪里?他在做什麼?是否也象自己念著他一樣地念著自己?

    “小煌,河里飄著的是什麼?”齊奔突然停住腳步,吃驚地道。

    甦煌忙朝河面上一看,黑茫茫的一片,騰著氤白的霧氣,正想問一聲“在哪里?”猛然覺得一股勁風從背後直襲而來,本能般地一扭身,右手握著的流魂短劍破空一擋,險險地擋住重重劈來的一劍,倉促之間勁力未能運足,幾乎被震得脫手飛去,同時只覺得左胸一痛,一記厲掌正正地拍上,身子後飛的同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你身上居然還有兵器?”襲擊者微微有些吃驚。

    然而更加吃驚地是甦煌。他忍著胸口的劇痛掙扎著撐起身子,難以置信地瞪著面前的人。

    “真是的,本想讓你無知無覺地死去,也可以少受很多的苦。”齊奔的語調里居然還有幾分傷感。

    “怎麼……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要……”又一口鮮血涌上,哽住了話語。傷口疼痛難忍,然而更痛的卻是心。

    那是他的組長,他的領導者,指引者,整整兩年,這個人有多少次是跟大家一起浴血同戰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以前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背叛南極星……”齊奔低聲道,“我曾經為了它出生入死,百折不悔……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起開始厭倦了,厭倦了無休止的危險,無休止的流離,厭倦了常年和心愛的人不在一起……我也希望可以當一個普通人,有妻有子,共享天倫……但只要在南極星一天,這個願望永遠是一個夢,沒有實現的可能,至少我暫時看不到它實現的可能……小煌,你知道嗎?一個人的心一旦有了陰影,就有了裂縫,自從半年前犯下第一個錯開始,我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你……你……”甦煌掩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著,“那……那魏英杰……”

    “他當然是無辜的。”齊奔微微挑了挑唇角,“伏牛山一役後,我就知道高層一定會追查這件事,所以我必須以最快的時間偽造物證,偽造人證,還要捏造出一個緊急的借口讓他在調查員到來之前就被處死,讓他沒有開口為自己辯解的機會。那一天,跟騙你們一樣,我騙他說有個內奸將重要情報藏在了馬場飄葉軒二樓的第三間更衣室里,讓他搶在紫衣騎之前取出來,他當然立即就趕過去了。”

    甦煌絕望地閉了閉眼楮。細細回想當日的情形,魏英杰匆匆而來,廖廖數語後就趕往飄葉軒,他看了周峰一眼,應該只是想觀察一下對方是否已經取到了情報。當在那間更衣室中自己欺騙性地喊了一聲周峰的名字時,他那瞬間的欣喜表情是因為听到周峰此時才來,情報應該還沒被取走而高興,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感受到的會是自己同伴冰冷無情的劍鋒。

    “魏英杰死的時候應該不知道他是死于同伴之手吧,這也許是一種幸福,至少,他不必受你現在所受的苦。”齊奔幽然嘆息,眼眶竟有些發潮。

    “那個銀圓筒……”甦煌顫聲問著,只覺得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心髒,擠著、壓著、撕著、咬著……

    “我騙他說,那是要送給舒盈的東西,听說他不久要去北方,所以托他帶給舒盈……他絲毫沒想到要懷疑,就放在身上了……”

    甦煌重重地咬著下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印。是的,那個銀筒什麼意義都沒有,所以周峰才會搜查的那樣馬虎,連一次交叉復查都沒有,因為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搜出銀筒,他那天主要的任務就是看著魏英杰被殺,然後等著魚慶恩與厲煒的到來。而魚慶恩故意說魏英杰平時都用這種銀筒來傳遞情報,也不過是為了加深自己和穆峭笛的印象,讓人根本想也不會去想魏英杰可能是無辜的。

    南槿……還有南槿……他替自己掩飾銀筒的行為,恐怕也瞞不過了……

    “我向你報告南槿幫我的事情,你也告訴紫衣騎了?”甦煌按捺住胸中的憤怒,問道。

    “是的,不過他自己好象已經在我之前就向厲煒交待過了。”齊奔吞了一口唾沫,“而我之所以命令你不要去找南槿索要名單,就是因為我知道他肯定什麼也沒有拿。可惜你竟然沒有听我的……當時我還以為在你得知銀筒確實是空的時會起疑心,沒想到你居然以為那是因為魏英杰打算口傳情報……不過為了避免你終有一天會想通,我還是不得不利用你與南槿的交往向薛先生報告了你很多疑點,讓你成為我的替罪羊。雖然今夜你突然逃出來嚇了我一跳,但是最終你什麼也不可能改變。”

    甦煌緊緊咬住牙關,硬生生按捺住胸口的氣血翻涌。傷口的劇痛,抵不上心頭的如裂如絞,既然手上已經沾了無辜同伴的鮮血,那麼這個錯誤和恥辱只能用自己的血才能洗清。

    同歸于盡吧。拼死與這個人同歸于盡吧。

    當齊奔一步步逼近的同時,甦煌暗暗調動起了全身所有潛在的力量。

    也許在黃泉之下無顏面對屈死在自己劍下的魏英杰,但起碼可以讓活著的穆峭笛,不用分擔這份沉重的罪孽。

    “小煌,我會讓你盡量讓你死得沒有痛苦的。”齊奔神色有些不忍,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提起了手中的劍,微微一凝後,直刺了過來。

    甦煌五指一緊,流魂短劍在空中劃出流星般的弧,躍起的身形直直向前撲去。

    縱然會被那柄長劍透體穿過,也要讓流魂的利刃刺穿對方的心髒。

    為了伏牛山的英魂,為了魏英杰,也為了遠方的搭檔。

    冰冷的劍氣劃破了胸前的衣裳,甦煌眉睫不動,目光如刀。

    齊奔冷漠的瞳孔突然猛地收縮。

    清脆的彈擊聲帶著金屬的韻律,襲胸而來的劍身突然斷裂,背心被人用掌貼住,一股暖意裹住了劇痛的內髒,面前全力後翻躍逃的齊奔被暗金色的軟索一卷,在空中改了方向,掌影翻飛中,甦煌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定過神來,齊奔的頭已撞在橋欄上,暈絕了過去。

    來援的人輕輕將甦煌的身體放靠在河堤的柳樹枝干上,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前,問了一句︰“覺得怎麼樣?”

    瘦長的身體,呆板的語調,平凡的面容。

    甦煌只吃驚地叫了一聲“薛先生”,就覺得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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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醒來時躺在床上,卻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小況守在旁邊,用一塊濕布巾拭擦著他的額頭。年輕的店小二臉色出奇的蒼白,眼楮卻是紅腫的。

    也許鵬組的所有成員,今夜都承受著跟他一樣的痛苦。

    曾經忠心追隨和完全信任的組長,居然已經淪為惡魔的同黨。

    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種失去,要比在戰場上那種失去更加痛苦、悲傷、憤怒,而且令人難以接受。

    齊奔曾經是一個最機敏的釘子、最勇敢的戰士和最優秀的指導者,無數的人會問,為什麼連他,都會背叛呢?

    “小煌,你要不要吃點東西?”發現床上的人睜開眼楮後,小況微微俯下身子。

    甦煌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珠,手指緊緊扣住身下的床板,用力到快要斷掉。知覺恢復後,痛苦和絕望也隨之恢復,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什麼,殺害自己同伴的凶手麼?

    “你的傷不要緊的,剛才給你灌了藥,很快就會好了。”小況安慰道。

    自己的傷很快就會好,那魏英杰呢?那條被自己親手扼殺掉的年輕無辜的生命,將如何才能重返人間?

    “小煌,你不要這樣,這又不是你的錯……”小況的聲音里帶著一點哭音,想要讓同伴好受一點兒,又覺得說什麼都是虛泛而無意義的。

    這時厚厚的棉布門簾被挑起,一個高瘦的人影走了進來,小況忙站起身叫道︰“薛先生。”

    “醒了嗎?”

    “醒了。”

    薛先生走到床邊坐下,示意小況給掙扎著爬起來的甦煌墊一個靠墊在身後。

    “薛先生,有一個緊急的事情……”甦煌想到父親他們,趕緊道。

    “我知道,我已經看到你寫在白布上的名錄了。那正是我們想要的東西,你做的很好。”薛先生扣住甦煌的手腕把了把脈,轉頭吩咐小況,“還是那服藥,兩個時辰後再吃一次。”

    “薛先生,我……”甦煌拼命忍著涌上來的淚水,“我……”

    “當你發現所有的雁星和聯系地點已被轉移時,一定以為那是沖著你來的吧?”薛先生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其實我的目標一直是齊奔,他畢竟不是一個老手,太多的破綻了。幸好魚慶恩為了讓我們不發現齊奔背叛,還沒有對他轄下的鵬組下手,算是給了我們一個轉移這些人的機會。”

    甦煌有些淒然地一笑︰“真還不如就被老魚賊殺了干脆,也勝過被他們利用來……”語聲突然哽住,他急忙深深吸一口氣。

    小況撫住他的背心,慢慢揉著,道︰“能活下來總是好的,留得青山在嘛。薛先生以前對你那樣嚴厲,只不過是為了讓齊……”他頓了頓,似乎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稱呼自己曾經的組長,“為了讓他以為自己沒有被懷疑,免得他孤注一擲,撕下所有的面紗。既然他選了你當替罪羊,薛先生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甦煌低低地問︰“組里的弟兄現在怎麼樣了?”

    小況咬了咬牙,“伏牛山之後,幸存的本來就不多了,薛先生利用老魚賊忙于對付政變的朝臣,而齊奔又在調查期間被自動停職的機會,已經將大部分人都轉移了,你放心吧。”

    甦煌垂下頭,雖然因這個消息而略感欣慰,但錯殺同伴的陰影也無法有絲毫的減淡。

    “小況,你累了一天,出去休息吧。”薛先生輕輕抬了抬手,小況站起身,帶有鼓勵意味地拍拍甦煌的肩,退出了房間。薛先生緩步走到在床前的桌邊坐下,深深地看著面前臉色慘白的南極星戰士,眼里微微露出一點憐惜的溫情,但語調依然十分平穩,“甦煌,兩年來齊奔一直是你的組長,听從他的命令並遵照執行就是你的職責,你沒有道理會去懷疑他的指令,如果那個指令是錯誤的,需要擔負罪責的人是他,不是你。”

    “可是……可是動手的人畢竟是我……如果我能夠再精明一點……”

    “你是他的下屬,需要再精明一點的人不是你,而是齊奔的同級和上司。未能發現齊奔的背叛,是高層們的責任,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一個在最前線出生入死執行任務的戰士。”薛先生深深地看著甦煌,“我知道一時半刻你是脫離不了這種負罪感的,可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你做更深的詳談,我現在只有一句話,甦煌,你仍然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我們馬上就要面臨一場生死戰斗,我需要每一個人的力量。”

    甦煌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楮,“生死戰斗?”

    “我們要從京城里,把被關押的十四位大臣和他們的家人們救出去。”

    甦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能行嗎?東南區現在……”

    “任務當然很難,可是南極星沒有那麼脆弱。早在四個月前,賓先生就已經向中南、中北、淮北、湖中等十六個區的高層發出了命令,要求他們選派精英,分批分次,秘密馳援東南區,來援的力量都隱藏在京城附近的州縣,陸陸續續已經到達了約有八百人。”

    “四個月前?可是四個月前胡使都還沒有入京,賓先生怎麼知道東南區會遭受重創,需要援助?”

    “伏牛山的那一役,雖然損失慘重,但卻僅僅是由于齊奔個人的背叛而導致的意外狀況。賓先生下達馳援令,只是因為他料到京城會有大事件發生,跟胡使事件完全沒有關系。”

    “這個大事件,指的就是秦大人政變的事情嗎?賓先生早就知道秦大人會發動扳倒魚慶恩的政變?”

    “是的。早在半年前,秦大人曾經派人接觸過南極星,希望能夠合作。”

    “啊?”甦煌有些驚喜,“原來南極星有參與……”

    “沒有。”薛先生冷冷道,“賓先生拒絕了秦大人的要求,而且建議他最好取消這個計劃。”

    “為什麼?!”甦煌大吃一驚,“賓先生不是一直希望能夠徹底清除掉魚慶恩在朝廷的勢力嗎?”

    薛先生沉默了片刻,方緩緩道︰“你已經看到了,他們敗得有多快。”

    “我就是一直想不通這一點……秦大人他們這一批朝廷重臣,都是熟于政事,精通謀略的,為什麼會這樣魯莽行事呢?”

    “如果你清楚他們的實力,是不會覺得他們魯莽的。”薛先生淡淡的一笑,“從軍事上來說,魚慶恩所掌控的是駐扎在琛州的柳城軍與憲州的魏武軍,兵力十八萬。秦大人暗合聯盟的各地將軍與藩王的屬軍,兵力卻超過了二十萬。誰贏?”

    “秦大人……”

    “從政治上來說,魚慶恩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文武百官莫不听命,但卻少有真正忠心于他的大臣。而秦大人聯絡到的都是死忠之臣,手中又握有皇下令殺魚的密旨,誰贏?”

    “秦大人……”

    “從京城本身來說,魚慶恩有紫衣騎、禁軍,秦大人這邊有穆將軍統領的巡衛營、暗中效命的城防營,還有皇帝親統的御林軍,誰贏?”

    “紫衣騎實力以一當十,魚慶恩還是強一點,但也沒有絕對優勢……”

    “從道義上來說,魚慶恩民怨沸騰,人心已背,秦大人卻有著清君側、除奸佞的大義名分,又是誰贏?”

    “秦大人……”

    “如果你現在不知道他失敗的結果,單單從這個表象上來分析,你還會不會覺得他這次行動是魯莽之舉?”

    甦煌搖了搖頭。他是真的現在才知道,秦大人所代表的力量,居然不是想象中那麼不堪一擊。

    “所有參加這次行動的大臣們都很陶醉于這個表象,他們覺得自己勝算很大,擊倒魚慶恩指日可待,所以這個時候賓先生勸說他們停止是沒人肯听的。當時的會談破裂之後,秦大人曾揚言說,沒有南極星的支持,他一樣可以贏。”

    “可是……可是……”甦煌茫茫然地抬著頭,“不管說,秦大人也聯合了這麼多的力量,為什麼賓先生會覺得他一定輸呢?”

    “打個比方來說吧,魚慶恩的力量,就象一塊鐵餅,秦大人的力量,如同一根鐵鏈,雖然這根鐵鏈的重量要大于鐵餅,但要擊碎它,卻幾乎不可能,而反之,一塊鐵餅要想砸斷鐵鏈,卻有好多地方可以下手。”

    甦煌怔怔地听著,慢慢有點明白的樣子。

    “秦大人這一串鏈條中,可攻擊的弱點太多了。城防營和巡衛營的忠實與否,朝中大臣的書生意氣,皇帝的不負責任,各地勤王之軍的起應聯絡,幾位藩王之間的平衡……魚慶恩只要打斷其中任何一環,成事的可能性就變小了。不過讓賓先生都沒有想到的是,魚慶恩竟然在第一仗就贏得這樣漂亮和徹底。我們原本以為,京城最起碼會出現一段時間兩股勢力對峙的膠著狀態呢。”

    甦煌嘆了一口氣,“那是因為厲煒竟然不知不覺暗中掌控了城防營……”

    “沒錯,厲煒……”薛先生也嘆息了一聲,“大家都有一種錯覺,以為厲煒不管再強,也只是追隨魚慶恩的一條走狗,所以對他的看法總是很矛盾,一方面十分畏懼他,一方面又往往要低估他。”

    “既然……並沒有達成盟約,賓先生為什麼又要為秦大人安排援兵呢?”甦煌輕聲問道。

    薛先生的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桌上的茶碗,油燈下顯出他額上深深的三道紋路。在沉吟了片刻之後,他直視著甦煌的眼楮。

    “江北的確不願意卷入這個遲早必敗的行動計劃中,但也不能完全坐視不管。畢竟,天下對抗魚慶恩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少了。”

    “可是,在魚慶恩已經掌控了局勢的時候派出那麼多力量強行救人,豈不比一開始就介入更加不合情理嗎?”

    薛先生的唇角嘲諷地一揚︰“誰說魚慶恩已經掌控了局勢?”

    “京城里的大臣們都快被一網打盡了啊……”

    薛先生從懷里拿出那幅用眉筆寫滿名字的白布,輕輕抖展開來,鋪在桌上。“這些人呢?”

    “是的,”甦煌怔了怔,“這些將軍和藩王們暫時還沒有落入魚慶恩手中,但這不會太久了,听父親說魚慶恩已經搜到了盟誓的名冊,他們全都已經暴露,老魚賊下一步就會開始動手對付他們了!”

    “你說的沒錯了,他們已經暴露了,但換一句話說,這也表明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甦煌突然覺得有些發冷。

    薛先生的手指輕輕觸摸著白布上的一個個人名,繼續淡淡道︰“他們如果聯合在一起,兵力可以超過魚慶恩,但可惜的是他們做不到‘聯合’二字。一來位置過于分散,二來沒有一個公認的領導者,京城的失敗又影響了他們的心理。不反抗是死,反抗也只能延遲敗亡的時間而已,遲早仍然會被魚慶恩一口一口地吃掉的。”

    “就算是一條通往敗亡的路又怎樣呢?反抗總比坐以待斃要強。”

    “不,他們還有另外一條路,一條可能活下來的路。”

    甦煌張了張嘴,“您是指……”

    “他們可以投靠江北,投靠我們。”

    “但這是不可能的!”甦煌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雙手,身為一個官家子弟,他很了解這些朝廷的精英們,“尤其是那些藩王們,無論他們口頭上怎樣的贊譽江北,贊譽賓先生,贊譽南極星,但在骨子里,他們仍然認為江北的力量只是義軍,是草民,要讓他們投靠江北,感覺一定象是落草為寇一樣,恐怕他們更寧願與老魚賊拼死。”

    “你錯了,很少有人寧願死的,”薛先生輕飄飄地道,“特別是居高位者。再說感覺這東西很容易就可以改變,賓先生有辦法,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落草為寇的。”

    “啊?”

    “你知道栩王嗎?”

    “當然……”

    “他是一個很聰敏、會審時度勢的年輕人,而且有著無法估量的潛力……”薛先生微微挑了挑眉,“如果當今皇上駕崩,他也有資格一爭皇位……”

    “難道……”甦煌的眼楮頓時睜得大大的,“賓先生改變初衷,要參與政局了嗎?”

    “沒辦法,這是唯一能根除掉魚慶恩的辦法了。你想想,從這個老賊二十年前得勢以來,發生了多少次針對他的風暴?從手握兵權的將軍,到如日中天的南極星,為什麼一直除不掉他呢?這個人甚至沒有掌握住佔優勢的兵權,他到底強在什麼地方?”

    甦煌仔細想了想,也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

    “因為他把京城握得太牢了。這里是他勢力的中心,沒有其他任何力量能夠在這里生根壯大,只要他的腳還踩在這塊地面上,他似乎就永遠不會敗。”

    “可是我們沒辦法把魚慶恩逼離京城的。”

    “是啊,他不會離開京城,但京城可以離開他。這座城池為什麼會被稱為京城呢?因為魚慶恩在這兒嗎?不,是因為朝廷在這兒,皇帝在這兒。反而言之,如果皇帝不在這里了,有名有望的大臣們也不在這里了,那這里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大城市,可以先不花那麼多心思去跟魚慶恩搶奪它。”

    “但皇上不會放棄京城的,這里是宗室廟祀所在的地方啊。”

    “當今皇上的確不會,但栩王會。”

    “可栩王不是皇帝……”

    “他將來會是的。在那麼多的將軍和藩王被魚慶恩逼到他旗下之後,這個希望看起來並不渺茫,”薛先生又一次掃視了一眼桌上的名單,“而且過些日子,南極星還能再送一批大臣給他,這些大臣在魚慶恩手里只是待宰的羔羊,但到了江北與栩王的陣營,他們可以帶來的是沉甸甸的民心。栩王有了這樣一批人,這些將軍、大臣和藩王們,天下還會有誰會不承認皇室與朝廷的重心已經轉移了呢?魚慶恩就是把京城握得再緊又有什麼用呢?在政治上,這座城市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們可以把戰場轉移到他不佔優勢的地方,使他成為一個留不住任何偽裝的謀逆者。”

    甦煌咬住下唇,吸了吸氣,覺得心頭仿若掠過絲絲的冷意,一連張了幾次嘴,才勉強問了一個問題︰“其實……賓先生所需要的,就是目前這種局勢吧?秦大人如果成功了,反而不好……”

    薛先生緩緩將眼楮眯成了一條縫,定定地看了甦煌一會兒,緩緩道︰“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嗎?”

    “我不知道!”甦煌猛地捧住頭,整個晚上的緊張、憂憤、悲傷似乎一起涌了上來,感覺到眼珠燙得就象要爆炸一樣。“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賓先生對我來說……就象是神一樣的存在,那麼完美,那麼純粹,他永遠不會讓任何人失望,永遠是大家無法達到的高度,他會讓江北,讓南極星永遠都是每個人心里最明亮的神話……”

    “可是身為一個首領,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讓江北義軍和南極星能夠生存下去。”薛先生用鐵一般地音調道,“江北義軍在最前線抗擊著胡族,卻只有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足夠的兵源,也沒有足夠的銀兩給士兵們發薪餉,只能讓他們靠著一股捍衛國土的忠勇之氣戰斗。也許……這一切可以堅持三年…五年……到今年已經十年了,接下來還能堅持多久呢,最終,江北一定會漸漸衰弱下去,直至消亡吧……賓先生不是聖人,他不能拯救所有的人,當秦大人拒絕了他的建議時,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盡量利用將來會發生的事情了。”

    甦煌的手指深深的插進了頭發里,揪著發根,用力地拉扯,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兒。其實不需要太多的話,他也能明白。從理智上來說薛先生的話是完全正確的,只不過,這一切听起來已不再象少年的夢想那樣美麗,那樣激蕩人心,在一步步精密的計算和權謀中,好象生命中曾經那麼重要的一份感覺,已經漸漸冷卻。

    然而無論如何,強虜在側,江山危殆,時局紛爭,百姓困苦,天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江北和南極星,需要他們生存,強大,而要做到這一點,僅靠熱血,是遠遠不夠的。

    身為義軍首領的賓起之,已經傾盡他所有的力量,在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

    而作為一名南極星的戰士,甦煌也必須克服內心的種種疑慮與痛苦,去完成他的職責。

    “最後一個問題,”重新振作精神抬起頭的甦煌用目光鎖住薛先生的眼楮,“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給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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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最後一個問題,”重新振作精神抬起頭的甦煌用目光鎖住薛先生的眼楮,“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給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呢?”

    薛先生平板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波動,那種表情就好象是明知道甦煌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但仍然希望他不要問一樣。

    窗外已經隱隱透出淺白色的光澤,但卻是黎明前最沉寂的一段時間。

    沉寂得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接下來的任務,已經不再是以普通戰士的身份去執行的了……”薛先生緩緩地道。

    “什麼?”。

    “魚慶恩將這十三家大臣分隔關押在他們自己府邸的時間不會太長,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把這一批人全部押往東牢。而你……將作為江北,更確切的說,是栩王的特使,進入到東牢里,向他們傳遞一個信息。如果他們願意向栩王表示為人臣者的全部忠誠,那麼南極星將不遺余力地拯救他們離開那里。”

    甦煌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們不願意,那就不救?南極星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回報了呢?”

    “早就開始了。”薛先生以一種近乎于冷酷的聲音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性的,南極星也無法例外。在魚慶恩最堅固的陣地上救人,我們將要付出的是慘重的血的代價,如果只是救出了一批對天下局勢的好轉沒有絲毫用處的迂腐之徒,那這些血又是為什麼而流的呢?”

    “可南極星的宗旨不是正義與公平嗎?戰士們不惜一切代價所維護的……”

    “正義與公平只能建立在生存的基礎上!”薛先生的眼皮下突然閃出激烈的光芒,“如果堅持效忠一個昏庸皇帝就是那些大臣們的信念的話,那麼就請他們自己為自己的信念付出代價吧。南極星只願意拯救那些懂得變通,懂得怎麼才能讓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更安穩的人!”

    甦煌猛地咬住下唇,蹌然後退了一步,跌坐回床上。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理想和熱血是那麼蒼白和脆弱,無力到沒有絲毫爭辯的余地。

    “其實你也不需要太擔心。栩王是先帝幼子,皇後嫡生,如果不是當年魚慶恩篡改遺詔大力扶持當今皇帝登基,皇位早就應該是他的。所以對這些大臣來說,在如此情境中改投到他的麾下,並非什麼難作的決定。”薛先生走到近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不用再說了……我會去的……但為什麼是我呢?”甦煌抹了抹額頭,低聲問。

    “東牢可不是輕易能進去的地方,但你卻恰好是厲煒正在緝捕的人,可是順理成章地被他給抓進去。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了。”

    在那一剎那,甦煌只覺得心頭象是突然被千萬根冰針狠狠扎了進去一樣,帶著寒意的痛楚與恐懼之感瞬間便漫布全身,大概是臉色也隨之突然劇變的緣故,薛先生吃驚地看著他,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麼了?”

    甦煌艱難地張開嘴,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喉間擠出的那一句話,卻顫抖破碎地幾乎讓人無法分辯︰“他……他……他出…出事了……嗎?他……他……”

    薛先生一怔,徐徐松下剛剛緊繃起來的肩膀,垂下了視線。

    甦煌猛地撲到他身邊,手指象是要扎進肉里一樣抓住他的雙臂,盯住那雙平板無波的眼楮,喑啞地問道︰“峭笛他……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薛先生的眼眸深處閃過了一抹光亮,低聲道︰“怎麼突然想起這樣問?”

    “你剛才說只有靠我了,”甦煌覺得頭腦一片昏亂,“但峭笛跟我是一樣的,他是穆叔叔的兒子,也在緝捕的名單上,他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被抓進東牢里去……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只能靠我了?”

    薛先生深深地看了他片刻,唇邊突然浮起一個淡淡的笑,緩聲道︰“原來是因為這句話……你們兩個果然是一對血肉相融、休戚相關的好搭檔,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對方的安危。不過你放心,他只是受了點傷,有一段時間行動不太方便,不適合執行這個任務罷了,沒出什麼大事。”

    甦煌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面前容顏冷漠的青衣人,半晌後才一字一字地問道︰“是真的嗎?”

    薛先生容色不動,“你懷疑我騙你嗎?”

    甦煌默然無語。懷疑南極星的同伴,尤其是一個高階的上司,在數日之前還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自從齊奔的刀鋒向他劈過之後接踵而至的林林總總,那一個連著一個的真相冰水般地澆到滾燙的心上,他如今已經不知道除了自己的搭檔外,這世上還能夠真正相信誰。

    “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薛先生幽幽道,“越是限險的情境,就越希望有搭檔在身邊,我听說穆峭笛現在也是一樣的心急如焚,也是那麼掛念著你,所以你一定不會讓他失望,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到他身邊,對嗎?”

    甦煌怔怔地抬起頭,“薛先生,你有搭檔呢?”

    薛先生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但青布衫下瘦長的身體卻有了輕微的顫動。“有。”

    “他在哪里?”

    “……江北。”

    “如果你的搭檔出了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你會不會馬上趕到他身邊去?”

    “有些事情……是想也做不到的。”薛先生低垂著眼睫,瘦削的雙頰透出淡灰色的陰影,“第一,穆峭笛只是受了傷,第二,你根本沒辦法趕到他身邊去。”

    甦煌咬著牙,後退數步,閉上滾燙的眼楮。

    “你現在應該認真考慮的是即將開始的行動,雖然我們會有周密的計劃,但這次的任務仍然會非常危險……”

    “您別說了,”甦煌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唇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這上面已經沾了血,危不危險的又算什麼呢?”

    薛先生長嘆了一口氣,也沒有再多說,轉身向外走去,一直到掀開了門簾,才頓住腳步,輕輕道︰“小六說的沒錯,你有時候,未免有些過于苛責自己了。”

    甦煌吃了一驚,心髒幾乎漏跳一拍︰“你認識小六?”

    薛先生停了停,只淡淡說了一句︰“他是我訓練出來的……”就把手一放,掀開的門簾厚重地在他身後落下,切斷了屋內人的視線。

    兩三天後,甦煌的傷勢漸漸好轉,但精神狀態卻差強人意,小況經常在旁邊照看他,同時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由于一直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營救行動,厲煒已經下令將十三位大臣的全家老小押入紫衣騎直接管轄的東牢,奴僕們也分別被流放和官賣,在逃的甦煌和穆峭笛的繪影圖形上了各處城門的牆面,被命令嚴查緝拿。

    通緝令發出後不到兩天,甦煌喬裝改扮後,帶著那份白布名單,離開了藏身的處所。

    按照計劃,他要試圖通過城門的關卡出城,然後被守在那里的紫衣騎拿獲。

    為了不讓人感覺到他是想故意落網的,甦煌的改裝十分完美,粗看就是一個十足的普通市民,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令人預想不到的是,也許這個改裝過于完美,也許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盡忠職守,城門口的紫衣騎在簡單的搜查和核對圖像後,居然一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城了。

    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甦煌還是強迫自己恢復了自然的表情,慢悠悠地向外晃著,既希望這段時間有人能發現他的可疑,又要注意自己的行動不能太著痕跡。就這樣左右為難地一直走到城門之外,也沒有人抬起眼皮叫他一聲。

    面前就是寬敞的黃土官道,以前曾在許多不同的情況下都走過,卻還從沒有象今天這樣讓人覺得茫然無所適從。

    折返回去?不行。厲煒何等樣人,一旦懷疑到他是故意自投羅網,怎會不加以防範?說不定連見到父母家人的機會都沒有……

    繼續向前?當然也不行。親人還在城內,搭檔不知在何方,而且就算對一系列的權謀心有芥蒂,但仍放在他心中極重要地位上的南極星也即將面臨一場生死大戰……

    此時此刻,如何能夠脫身事外?

    正當甦煌躊躇難斷的時候,官道上騰起一道煙塵,幾騎駿馬奔來,馬上的紫衣騎士行色匆匆,顯然正從外面趕回京城。

    跟旁邊的行人一起退到路邊的同時,甦煌抬起頭。

    雖然紫衣騎士速度極快地飛馳而過,雖然甦煌抬起了手擋在額前遮蔽灰塵,但他與其中一名騎士的目光還是有那麼一瞬的對視。

    隨著一聲馬嘶,已奔了過去的騎士勒住馬韁,掉轉了馬頭。

    甦煌低下頭擠在行人中間快步向外走著,同時傾听著身後的動靜。從這次行動的目的而言,他應該期待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但從個人內心深處的感情而言,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從那個人口中喊出。

    “甦煌?”南槿的聲音細細地響起,有些弱弱的,也有些冷冷的。

    甦煌背對著他,唇邊浮起淒然的一個苦笑。為什麼會哀傷呢?為什麼會失望呢?那個人原本就不是同伴,而是敵人,那個人也曾經為了維護他冒過極大的風險,說不定現在正是因為那一次的維護受著致命的懷疑,而不得不用揭破他來證明態度與立場,以此博得一絲生機……

    如果站在南槿的角度來考慮,甦煌覺得自己非常能夠理解他的行為。

    但是無論如何地理解,內心深處那一絲絲刺骨的冷意,卻如骨附蛆,祛之不去。

    “你剛才說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沒有……沒什麼……”南槿也許是後悔了,聲音顫顫地否認,“我有些眼花,走吧……”

    在那一刻,甦煌的眼眶微微地潤濕。不管怎麼樣,只要曾經的朋友還有一點點維護他的心意,就已經讓他覺得滿足。

    “把那個戴竹笠的人帶過來。”低沉的男聲命令道。

    甦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在有人上前拉住他胳膊的同時,肩頭猛然向下一卸,雙拳擊出,如風如雷。

    黃土煙塵,頓成博殺的小小戰場。

    雖然傾盡全力反抗,但甦煌很清楚結果會是什麼,近十個紫衣騎在場,勝算本就不多,何況還有厲煒。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迄今無人窺過全豹的紫衣騎首領。

    倉促飄乎的視線中,隱隱只看見他身著皂衣,穩穩坐在馬上,身旁便是南槿單薄的身影。

    這些日子不見,南槿好象是瘦了……

    甦煌發現自己腦子里居然還有余暇想這個。

    皂衣男子的掌風遙遙襲來,胸口頓時涌起一陣窒息般的悶濁感,拼盡余勇雙掌推出,耳邊听到南槿脫口的一聲驚呼︰“不要殺他!”

    也許是久戰脫力的錯覺,拍上前胸的掌力好象真的沒有預想的那樣強……

    在還沒有睜開眼楮的時候,皮膚已經感覺到了發霉稻草的濕氣,指尖傳來的觸覺也是滑膩粘軟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陰濁污臭的味道,吸一口氣都覺得惡心與反胃。

    毫無疑問,這是在監牢里。

    “小五……小五……”聲音有些啞啞的,但還隱約分得出這是大哥在叫他。努力睜開雙眼,適應著牢內的光線,環視了一遍周遭的情況。

    雖然說魚慶恩的東牢一向不乏住客,但象這麼滿滿騰騰的情形估計也不是那麼多見。每間牢房以粗鐵條相隔,大約都擠了七八個成年男子的樣子,個個身上衣裳襤褸,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父親與四個哥哥雖然也隨處可見傷痕,但總體來說並不太讓人擔心,只是觸目所及,卻未見女眷。

    “娘她們呢?”甦煌撐起身子問。

    “走道轉過去,和我們隔了一堵牆。”甦沛撫摸著小兒子的臉,“小五,你沒事吧?那份名單……”

    “您放心,一切都好。”甦煌向父親露出一個安慰的笑臉,又向穆東風點頭為禮,將身子挪到了牆角,微微蜷縮了起來,示意父兄靠上前來。同牢的幾個難友見狀,自發地擋到前面去了。

    因為在牢中看不到任何自然光源,甦煌拿不準時間,便先問了一聲︰“獄卒多久來一次?”

    “一兩個時辰吧,大概很快就會來送飯了。”甦大檢查了一下小弟的身體,微微松了口氣,嘆道,“小五,你怎麼會沒有逃出去?”

    “我進來是有事要辦的。”甦煌壓低了聲音。

    “啊?”

    “噓……”前面的人突然發出警告的聲響。幾聲沉重的腳步聲漸近,有人在嘩啦啦地開大鐵門。緊接著幾個大漢抬著盛飯的大木桶進來,三個獄卒拿著勺子給走道兩邊的犯人們添飯。大概因為關押的好歹都是有身份的人,伙食看起來並不象想象中那麼糟糕。

    送飯的過程持續了有小半個時辰的樣子,厚重的大鐵門再次被緊鎖上。

    “小五,剛才你想說什麼?”甦沛急急地問。

    “小五,你有笛兒的消息嗎?”穆東風也急急地問

    “穆哥哥沒有事,您放心,”甦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心頭卻空飄飄地無著無落,仿佛每一下跳動都是在撞在布滿尖刺的針氈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不要想,不能想。這種時候念起峭笛的名字,只要略略朝壞處想一想,整個人便似乎立即要崩潰。

    “小五,你吃苦了嗎?”甦沛的手憐惜地輕撫著小兒子快速清瘦下來的兩頰,眼楮有些模糊。雖然總是在罵他,在吼他,但在為人父者的心里,最寵愛的永遠都是那個看起來很沒出息的最嬌生慣養的孩子。

    甚至包括那早逝的小六。不允許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除了痛心和失望以外,也許更多的是因為那內心的悲愴和痛苦,已經滿溢到不能再有一絲微小的觸動。

    “爹,我沒事的,您不用擔心。”甦煌強作輕松地笑了笑,“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們了,我先進來,是要看看里面的情況。”

    “別傻了!這可是東牢,怎麼可能救得出人來?何況一下子關進來的又有這麼多的人!你這孩子真是……”

    “爹,您先別急,辦法總會有的。”甦煌拍了拍父親的手,前移到牢門前的鐵柵上伸頭仔細地察看了每一個他看得到的牢房,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目標物。

    來之前薛先生曾告訴他,這十三位大臣家中除了他與穆峭笛外,還有兩個年輕子弟也是南極星成員,一個是兵部主事的弟弟,名叫燕奎,是一名諜星,另一個叫康輿的,是中書令康大人的佷子,身份是戰士。他們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捕入獄,如果先聯絡上了,也好有個助力。

    甦煌以前就認識燕奎,只是不知曉他南極星的身份而已,剛剛掃視了一圈,已經看到他關在側對面第三間牢房里。因為距離較遠,甦煌便靠在牢柵旁,敲了敲鐵條,突兀的聲響讓鄰近牢房的人都轉頭看來。乘著與燕奎的視線短暫交匯時,甦煌快速翻動手指,做出一個手勢。

    燕奎的眼神頓時一亮。在用手語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後,兩人對視著微笑了一下,甦煌慢慢退回牆角。

    那個叫康輿的,因為沒有來往的緣故,以前似乎連名字也沒听過。

    “爹,哥哥,你們知道中書令康大人一家關在哪一間嗎?”

    甦沛向旁邊一努嘴,“隔壁就是啊。”

    “啊?”甦煌微微一喜,“哪位是康大人的佷子呢?”

    “我們素與康大人來往不多,不清楚。”

    “我知道的,”甦四插嘴,“就是坐在鐵柵邊,看起來脾氣很壞的那個,我听他叫康大人叔父,另兩個人叫康大人爹爹的。”

    甦煌順著甦四的指示看過去,那人就坐在與甦家所在的牢房共用的鐵柵旁,額頭依在鐵條上,眼楮是閉著的,神色有幾分憔悴。雖然是坐姿,但看得出身材中等,勻稱而又結實,左小腿扎著布條,許是受了點輕傷。

    “大哥,我過去和他說幾句話,你們幫我注意著獄卒。”

    甦大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甦煌順著牆角輕輕爬了過去,湊到鐵柵邊,低低叫了一聲︰“康輿?”

    眉尖輕輕跳動了一下後,康輿慢慢睜開了眼楮。

    那是一雙冰冷的、充滿了敵意與戒備的眼楮,眼白處匝滿血絲,整個眼圈兒黑里透青,已經開始有些下陷。

    “你是風組的康輿嗎?”甦煌遞過去一個友好的微笑,“我是鵬組的甦煌。”

    與燕奎的反應截然不同,康輿並沒有表現出遇到同伴的欣喜,整張臉的表情壓根兒沒有大的變化,眼楮里的冰冷寒意也未見消融分毫。

    甚至可以說,他的雙眸比方才愈加的冷漠了。

    “有事嗎?”康輿回了一句話,但聲音卻毫無溫度。

    “呃……”甦煌有些意料未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道,“上面有交待任務。”

    “說吧。”康輿仍然是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反倒讓甦煌一時不知應不應該開口。

    “信得我就說,信不過就算了。”康輿冷笑了一聲,把身子向後挪了挪。

    雖然以前也听說過南極星里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甦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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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雖然以前也听說過南極星里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甦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康輿一言不發地听了,未做出任何反應。

    “有什麼問題嗎?”甦煌停了片刻,問道。

    “沒有。”康輿硬梆梆丟下兩個字,便把身體挪到牢房的另一邊去了。甦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想到還有更緊要的事要辦,只好返回到父兄身邊。

    “小五,你方才說有人正在設法營救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甦沛捉住小兒子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

    甦煌知道自己遲早要開始這項最艱難的特使工作,所以沉思了片刻後,還是決定先從探知父親與穆東風的態度開始。

    “爹,穆叔叔,魚慶恩已經開始準備向那些將軍和藩王們下手了,為了免遭被剿殺的命運,他們只好改投在了栩王的麾下……”

    “栩王?”甦穆二人一驚,不自禁地對視一眼,“栩王雖然是先帝愛子,可是當今聖上登基時已被流放到了北邊小小的一處封地,如何有能力庇護這些人呢?”

    “栩王這邊,還有江北的支持……”

    “江北賓起之?!”

    “是……”

    甦穆二人再次對視一眼,神態都有些困惑,“那……栩王他是打算……”

    “栩王打算自立陣營,正面與魚慶恩對抗……也許,並不僅僅是與魚慶恩對抗……”

    兩位老將軍是熟知朝事的,一听這句話,心里便有八九分明白。

    “栩王的意思……非常看重牢中諸位大臣的能力,所以希望……希望能夠吸納你們到他的旗下,助他完成大業。”

    甦穆二人第三次對視,眉頭都慢慢蹙了起來。半晌過後,穆東風問道︰“事成之後,當今皇上會如何?”

    “他可以退位,安享余生。反正他如今就是在位,政事也都是由魚慶恩作主啊。”

    穆東風的神態有些懷疑,問道︰“栩王一旦大權在握,他真的肯放皇上一條生路?”

    “他們是親兄弟啊,如果妨礙不到他,為什麼一定要殺呢?”

    甦沛微微眯了眯眼,道︰“小五,你大概不知道,先皇後,也就是栩王的母親……她可是在皇上登基的前一天,被逼飲毒酒而死的啊。”

    甦煌不由吃了一驚,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倒是甦大輕輕哼了一聲,道︰“當今皇上昏庸無道,才造成如今這種朝局,如果栩王不肯放過他,也是有前因後果的,爹爹何必在意他的下場!”

    “放肆!”甦沛怒道,“為人臣者,豈可妄議君非!”

    “爹,”甦煌想了想,還是道,“皇家之事,暫且不去說他,總之皇上昏饋,老魚賊賣國,的確不是可保之主啊。爹,穆叔叔,你們到底肯不肯扶保栩王呢?”

    兩位老將軍默然良久,遲遲沒有回答。倒是旁邊四個年輕人有些著急,甦大剛被訓斥,不敢開口,甦二便道︰“自古君王無道,廢了另立是常事,有這麼難決斷嗎?”

    甦沛瞪了二兒子一眼,卻沒有說話,穆東風徐徐道︰“要說當今朝局,確實令人寒心,可一時之間,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兒啊。”

    甦煌看了看神情愴然的兩位長輩,胸口也有些積郁難消之感,不禁略略將頭轉向一邊,誰知視線剛一轉移,就看見旁邊牢房的中書令康大人,正站在柵邊向他招手,愣了一下,便起身走上前去。

    “年輕人,你可是從外面傳遞進來了什麼消息?”康大人問道。

    “是有一些……可您怎麼知道?”

    “你剛一醒來,就在牢里動來動去的,必是身負了什麼使命,”康大人笑了笑,“我問康輿剛才你跟他說什麼,他卻說不知道,只好直接來問你了。”

    甦煌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道︰“也沒有別的,不過是因為大人們都是為謀國事被害入獄的,所以外面有很多人希望能為解救大人們出一份力。”

    康大人拍了拍他肩膀,輕聲問道︰“是栩王嗎?”

    甦煌頓時全身一震。

    康大人微笑道︰“你不用吃驚,我只是因為進來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天下政局可能的動向,所以大略有些判斷罷了。”

    正在這時,粗重的鐵鏈突然作響,牢門被吱吱推開,一隊紫衣騎快步走了進來,將拖著進來的一個頭發半白的老者朝對面一間牢房里一扔,便出去了。頓時有好幾人同時撲向那老者,高聲哭喊。

    “那是兵部的楊老大人,剛受完刑。”康大人嘆道。

    這時甦沛與穆東風也走了過來,三個老臣相對無言,臉上都是哀痛之色。

    “為什麼會受刑?”甦煌極為吃驚,“難道還有什麼需要拷問的嗎?”

    “楊老大人門生遍布天下,多數都在軍中擔任參將以上的職務,魚慶恩想讓他徹底歸服,也好轄治他那些勇武的門生們。”

    甦煌怔怔地看著對面暈迷著的老者,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不僅僅是他,這牢里關著的都並非等閑之輩,就拿令尊與穆將軍來說吧,朝廷編制的官軍中有實戰經驗的士官們,很多都是他二位的舊部。為將者擇君而事,為兵者卻只知听從將命。若是放他們二人出去領兵,就算是同一支隊伍,戰力也會提高不少。再比如說大學士文大人,他的學名與清骨之風是天下士子的楷範,忠義愛民之心更是人盡皆知,他站在誰的身邊,誰的王氣就會平添三分。”康大人撫了撫頷下胡須,看了甦煌一眼,“小伙子,如果這牢中只是些老朽無用之輩,就不會有人煞費苦心派你進來了。”

    甦沛听了這話,不由問道︰“小五,你已經把栩王的事跟康大人說了吧?”

    康大人挑了挑眉,道︰“果然是栩王啊。他當年被流放出京時還是小小少年,如今胸中竟然也有丘壑了。甦五公子,不知栩王所欲何為?”

    甦煌有些干澀地道︰“栩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忠心,助他清除奸佞,再整河山。他也一定會竭力營救各位出獄的。”

    康大人淡淡道︰“天下沒有白賣的人情,只怕這份忠心,就是救我們出去的條件了?”

    這一點顯然是剛才甦沛與穆東風沒有想到的,二人都不禁訝異地看向甦煌。

    其實從一開始,甦煌就一直在努力避免談到這冷漠功利的一面,但康大人明明白白問出來,也不好否認,只得默然不語。

    “你也不用難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康大人環視了周圍一眼,慢慢道,“這里關押著的十三個人,此時看來雖然不起眼,但若是給他們條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對朝局產生影響。若是費盡心血耗損人手救了出來,不能收為己用倒是小事,要是他們一味地堅持要忠于當今皇上,那就必定遲早是栩王前進的障礙。栩王如今羽翼未滿,又有胸懷天下的企圖之心,怎麼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這一層倒是薛先生沒有提起,更是甦煌根本未曾想過的部分,乍听之下,整個人不由愣住。

    “听康大人的口氣,您是願意改事栩王了?”穆東風問道。

    “康某為人,素來不迂腐。何況朝局頹危如此,不選栩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可選?”

    甦穆二位老將軍原本就只是難下最後的決斷,听了這話,不由點了點頭。

    “那不知其他的大人們……”甦煌吃吃地問道。

    康大人微一沉吟,道︰“恐怕要一一詢問才好。不過至少錢、朱、喬、李、孫五位大人是一定沒問題的。”

    “為什麼?”

    “當年先帝駕崩之前,他們原本就是支持栩王的,所以當今皇上在位時才會把他們架空賦閑在家……”

    這時甦沛突然高興地“啊”了一聲,道︰“謝天謝地,楊大人醒過來了。”

    大家忙向對面一看,果然見到楊老大人顫顫地被半扶起來,費力地咳著。

    甦煌凝目看著這個老人。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曾經是怎樣的一個風雲人物,也不知道他未來會怎樣影響天下,此時此刻呈現在面前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者,剛剛受了非人的折磨,躺在陰暗潮濕的大牢里,被悲傷的兒孫們圍在中間,隨時準備經受下一輪的拷打。

    也許世事原本就是這樣變幻無常,也許居上位者的想法更加高瞻遠矚,但此時手握著冰冷的鐵柵,甦煌只覺得內心涌上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疲累感,什麼都不願意再多想,只想著不管做什麼,都要讓這個陰暗空間的老老少少,能夠有一個被營救出去的機會。

    “康大人,您能幫忙說服一下諸位大人嗎?”甦煌轉頭輕聲地問。

    由于東牢的守備森嚴,魚慶恩根本不擔心這群如同被關在鐵桶里的人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密謀,所以並沒有分隔關押,彼此之間交談非常容易,栩王所發出的招攬信號自然也很順利地在眾大臣間秘密傳播著。正如薛先生事先所預料的,栩王畢竟是先帝骨血,是當今皇帝曾經最有力的皇位爭奪者,對于改投到他的旗下,大多數人並不覺得這是多麼有違原則難以接受的事,在或長或短的猶豫時間後,基本上都表示出了願意的態度。到最後堅決表示反對的,只有一個人。

    梁閣老是歷事三朝的元老重臣,本已告老在家,只是由于實在不忿魚慶恩的獨攬朝政,這才被秦大人相邀加入這次行動。可能因為他曾是當今皇上的授課太傅,為人又一向極為迂頑,所以不僅不肯臣服于栩王,反而責罵他是乘亂謀位的小人。

    甦煌此時已基本松了一口氣,十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不願意,在他看來一點也沒關系,反正梁閣老年紀那麼大了,估計栩王也不指望能讓他干點什麼,大不了救出去放他養老罷了。目前甦煌最放在心上的,是如何將牢中眾人的意思傳遞給外面的人知道。

    東牢是由紫衣騎負責守衛的,其無懈可擊的程度甚至高于天牢,嚴到一只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進來。之前甦煌就曾經問過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擔當特使的結果,當時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擔心,說自然會有辦法,只須等著就好。可現在一等就是好幾天,每日都是只有獄卒例行的送飯,每次送飯都有好幾個紫衣騎同時在看管著,哪有一點縫隙可鑽?

    這樣憂心如焚地又過了好幾天,幾乎已經覺得薛先生的計劃一定是失敗了時,一個意外的訪客走進了東牢陰沉沉的過道。

    身材瘦小,面色蠟黃,無旰這個人雖然一向都被認為是魚慶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卻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現,就沒有人會主動想起他。甦煌見過他的次數也不少了,但每次都是直到看見他了,才突然意識到魚慶恩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不簡單的人物。

    進了東牢大門後,無旰在入口處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適應室內的光線,隨後他在數名紫衣騎的護衛下緩步走到楊大人的牢房前,揚聲問道︰“楊大人,魚千歲提出的事情,你考慮的的怎麼樣了?”

    楊老大人哼了一聲,將頭轉向一邊。

    “楊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點,魚千歲的建議不僅對您有好處,對您的那些學生們,也是大大的有好處啊。”無旰咯咯笑了幾聲,“您素來最善于審察時勢,怎麼現在卻這麼看不透呢?”

    楊老大人閉著眼楮,根本不予理會。

    “我這次來,算是千歲爺給你最後的機會了。一旦沒有了性命,氣節又是什麼東西呢?”無旰用陰冷的語調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說,等候了半刻,見沒有回音,于是緩緩轉過身子,向外行走,走了兩步,視線一轉,落到旁側牢房內的甦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鎖住了他的視線。

    甦煌雖不是第一次見他,但卻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與他面面相對。在迎視到對方眼楮的那一瞬間,他不由心頭一震。

    什麼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也曾經這樣近的,甚至比這樣還要近的看到過這一雙如此明亮的眼楮?

    “這不是甦五公子嗎?又見面了。”無旰用嘲諷的語調道,“公子這樣嬌貴的人,牢里的日子不好過吧?飯菜可吃得下?”

    甦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麼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嗎?”無旰又咯咯笑了幾聲,“何必嘴硬呢,難道這樣粗糙的飯菜,全都可以下咽嗎?”

    甦煌語氣淡然地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偶爾有一樣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麼大事。”

    無旰的唇角輕輕揚了揚,道︰“那就好。公子好自為之吧。”說著微微躬著背,一步一步隱沒在走道的盡頭。

    無旰來過一趟之後又一連過了近十天,什麼動靜都沒有,甦煌漸漸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與無旰之間的對話是跟薛先生約定好的隱語,實際上已經向栩王和江北轉遞出牢中人願意臣服的信息,應該很快就有營救行動發生才對,卻不知為何這麼久還是未見一絲的異動。

    最開初魚慶恩還會陸續來提審一些人,但在沒有絲毫進展的情況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這批最死頑的人中間找到回心轉意的,所以連著數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騎與送飯的獄卒外,就沒有其他人進來過。

    然而這一天,獄卒們退出去沒有多久,大家粗瓷碗里的飯還沒吃到一半,牢門上的鐵鎖就又響起了嘩啦聲。

    甦煌立即警覺地放下了碗,目光四處一掃,看見燕奎與康輿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過道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四名紫衣騎走了進來,後面的兩個手里還一起拖著一個人,徑直走到甦穆兩家的牢房前,把門一開,將那人往里一扔,轉身就出去了。

    甦煌心頭一沉,第一個撲了上去。在將地上軟綿綿的人體翻轉過來時,他緊張得似乎連耳膜都鼓了起來,根本听不見周圍的任何一絲聲音。

    捧住了那無力下垂的頭,撥在覆在面上的亂發,只看見那整張臉上都是污跡,眼楮是閉著的,呼吸低淺。甦煌用顫抖的手指試探著臉頰,溫度似乎還正常,張開嘴要喊他的名字,啞啞地發不出聲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顫,掉下一顆滾燙的淚珠。

    淚水濺落在懷中人的額上,穆峭笛幾乎象是被燙醒似地彈坐起來,雙臂一張,便將面前的搭檔緊緊擁進懷里,在他耳邊喃喃安慰道︰“別哭別哭,我沒有事,剛才紫衣騎的人還沒走,只好裝一下,不用擔心,乖……”

    靠在溫熱的胸前,感受著他雙臂的力度,听著那柔聲低語,甦煌覺得自己緊繃已久的神經好象突然松了下來一樣,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頻率。

    搭檔,這是他的搭檔。這真的就是他的搭檔。

    活著,呼吸著,抱著他,在跟他說話。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這世上總還有這樣一個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備,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賴,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繞過那明顯瘦了一圈兒的腰身,穆峭笛同樣覺得心疼如絞。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過于純粹和明亮的孩子,這些日子他經受的,是怎樣的痛苦和掙扎呢?

    與甦煌不同,穆峭笛對政治和機謀的了解要更透徹一些,他從北方來,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撐艱難的現狀,所以當薛先生大致向他講述目前的局勢和今後預定的走向時,他並不象甦煌那樣感覺到意外和茫然,也覺得能夠理解賓先生的做法。

    但他卻很清楚自己那個理想化的搭檔,在面對這樣一個不是那麼完美的真相時,難免會受到震撼和沖擊。

    然而令人覺得痛苦與愧疚的是,在這種時候他竟然不在甦煌的身邊,不能解勸他,鼓勵他,不能給他支撐,給他力量,反而要讓他時時擔心牽掛。

    “笛兒,笛兒,”穆東風雖然不明白甦煌與穆峭笛為什麼一見面會激動成這個樣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還是努力捕捉到了兒子的一絲注意力,“你沒事吧?怎麼被抓住的?”

    他的聲音一響起,甦煌才猛然驚醒,好象突然從雲端上回到了現實世界,發現自己不僅死命地摟著穆峭笛不放,而且還在一顆接一顆掉眼淚,簡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趕緊坐直身子,忍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飛快地擦干淨淚痕,掩飾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沒事吧……不是受傷了嗎?”

    旁邊眾人對甦五少爺一貫的印象本來就是愛激動愛撒嬌的,所以倒沒覺著他有多失態,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點小傷,已經好了。”穆峭笛將甦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們大家怎麼樣?”

    “還算撐得住吧。”甦大嘆了一口氣,“本以為你能逃過此劫的,沒想到……”

    “我這次進來,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們。”穆峭笛收起唇邊的笑意,目光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由于大家都寧死不屈,所以魚慶恩已經決定,將于近日把這十三家大臣……全數秘密處決了!” (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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