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思確實很值得唾棄。
腦子裡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想法,有惡劣的,有不那麼惡劣的。
我記得我和半臉男的閒聊,那時候我們正守候何筒守得不耐煩了。
他突然問我,當時我在水裡看到了什麼。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問的是毓珠出現時候,我看到了什麼。
看到什麼?不就是那怪物麼。
他搖搖頭,笑得很是曖昧,低聲道,毓珠能以人心所想為餌,那時候你半個身子都傾湖面了,還敢說你看到的只是那個怪物?
我想著我看到的東西,悶不吭聲。
他悠悠地說道,毓珠若不能映照人心所想,就不會出現。但是人的心很復雜,就算他俯身湖面,毓珠也很難會浮上來;妖的心很簡單,所求一目了然。他瞥了我一眼,你一看,它不就浮上來了麼。
就算你說我作為魚餌比你好用,我也不會覺得開心。
他最後笑笑,不再追問我看到的是什麼。
我可以對他翻白眼、抵死不認,卻不能騙了自己。嘴越犟心越虛,這就讓我難得鬱悶起來了。
最終的決定還是去追。
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李梳當初的一句可憐,我也不能由他被綁了去。
我拼命說服自己,李梳對我有恩有恩有恩。
從我出世以來,跟我有仇的人多如牛毛,跟我有恩的人卻少如犛牛。
如果我不知道他被綁就算了,都知道了還能裝作不知道麼?
當然了,我確實是不知道何筒究竟想對李梳做什麼。但綁了魂魄去,總不是喝茶吧?
喝那十二時辰斷命茶?
說起來,半臉男也很奇怪。
我本以為他是十分喜歡看熱鬧的,就算我不去也要慫恿我去。結果他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去!”我最後下定了決心,“李梳對我有一言之恩。”
“一言…之恩?”他挑挑眉頭,“你雖然是妖,道德標準倒是比一般的人還要高。”
還有臉說,那還不是人類幹的好事。空空立下無數的道德標準,自己不遵從就是率性自我瀟灑不羈;換了我們妖啊,一不遵守,就會被說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最後搞得我們妖啊,個個道德標兵,只只行為楷模!
何筒去得很快,待我決定要追,早已經不知方向。
要往哪裡追?我問。
我怎麼知道?半臉男反問。
咦,你不是有異眼嗎?
半臉男嘴角微微勾起,“你該不會以為,我用異眼就像把你泡面一樣方便嗎?”
我頓時周身不適,立刻變回人形。
半臉男似乎滿意地笑了一下,“要追上他,倒也不必用異眼這麼麻煩。”
他接著解釋,這房子有布下強烈的結界,如果那個李梳的身體離開,即刻會被施法者得知。何筒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僅僅綁走了李梳的魂魄。
不過,肉身穿越這種烈度的結界,定會沾染上法術的餘韻。
他的手指在空中一勾,似乎真勾住了什麼的感覺,“我們只要循著法術的殘痕,就可以追上。不過它在空氣中殘留不了太久,如不化風去追,就要丟掉了。”
他催促我。
“化風,你覺得我這樣的小妖可以化風?”我忍不住抱怨,“你何不幹脆把我弄成面粉,化風的時候把我卷過去得了。”
半臉男大笑起來,“然後一路把你拋灑在這九千里大地上?你若是想留個全屍都得花上千年時間。”
他似乎很開心,伸手一拎我的衣領,頓時風聲大作。我脖頸一緊腳下一空,只覺得身在虛空,毫無依靠,像是被老虎叼著的小貓一般,在狂風中搖搖欲墜。
半臉男一定是故意整我。
他說是法術的痕跡很不好找,在天上東一下西一下,我被他翻來覆去折騰,當最終落地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著陸。小心地用腳尖點點下面,硬邦邦的,是土地吧?是土地!
他還滿不在乎地笑著,“談談初次禦風的感想吧。”
“大地啊,我的母親!!!!!!!!!!”
等哭趴的我好不容易肯從地上起來的時候,發現我們已經一路追出平心崖,進入了一個叫靖山的地方。
法術的味道很濃,半臉男說,何筒絕對來了這裡。不過正是因為法術太濃,反而不好確定在什麼地方,只能慢慢找。
其實我還是很想說幹嘛不用用你的異眼,想想求人的事情還是少說,找就找吧。
幾個時辰之後,他站在一口枯井前,皺著眉頭看了會,說,就在這裡面。
一炷香之後,在交錯的洞窟內,我和半臉男躲在一個侵蝕出的石洞中,俯瞰下面詭異的場景。
這是個巨大的蛋型石窟,石壁上有無數洞穴相連,我們就躲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裡面。構成石壁的礦石奇特,發著強烈的磷光,再加上無數夜光石,照得整個洞穴有如白晝。
不光如此,石窟內小塊地勢下陷,蓄了一潭積水。但這水很怪,純銀色不透明,咕嘟咕嘟向外冒著銀色煙霧和泡泡,發著驚人的熱度和亮光。
“那是什麼?”我低聲問。
身邊沒有回答。
側過身看去,他臉上難得露出的凝重,盯著銀色水面上李梳淡淡的影子。
照理說魂魄隨招魂燈而動,既然李梳在水面上,那多半何筒把招魂燈扔到那龍涎之中了。
我多看了兩眼,覺得李梳的樣子有點古怪,他平日就很呆,但是現在卻是失魂落魄的模樣,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我記得他剛剛跟著何筒出來的時候,還挺自在的,為何一會功夫,區別這麼大?何筒對他做了什麼嗎?
我心裡記得何筒曾經惦記過他的法力。
不過,何筒現在應該沒有辦法抽取他的法力,那是為什麼。
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對了,何筒當時也在看,正是因為他拼命去看,所以才被燒掉了異眼。
難道,他也看見了?現在告訴了李梳?
我尋找了一番,發現何筒正在石壁邊上不吭聲地盤腿坐著。
我輕輕拉拉半臉男的衣袖,他回過頭來,我低聲說,“待會你去把何筒引開,我趁機把招魂燈撈出來,帶走。咱們分頭回平心崖碰頭。”
我想著,不管怎麼說,半臉男比我厲害多了,讓他跟何筒周旋把握大了去了。
“你想死啊。”他低聲說,熱氣呼在我臉頰。
“只要你引開他,別太快回來就沒問題。”
“龍涎。”
“啥?”
“那是龍涎。”他平靜地說。
龍涎,我當然聽過龍涎。那東西與法力相衝,是做結界的聖物,範圍之內所有法術都會失效。而且,不論人神妖獸,這東西對身體有絕大的傷害,是很稀有的寶貝。
而且是這麼一大潭,下去就會沒命。
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去撿招魂燈了啊。
想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若是下去就會沒命,那小黑要怎麼救李梳?
反復一想,突然明白了。
何筒不是要對付李梳,是要對付小黑!
不可能的,他對付不了小黑。
小黑需要的只是那個身體罷了,他也許根本就不會過來。說不定這個時候,他已經得到了李梳的身體,可以過他喜歡的日子了。
對啊,何筒其實幫了小黑一把,待會小黑以李梳的樣子出現,一定把何筒氣死了。
哈哈。
我雖然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口,心裡堵得慌,我自己似乎已經確信,小黑會來救李梳,無論如何他也會來的。
就像我一定會幹傻事一樣,他一定會來。
20.
不行,等不下去。
我縮回身子,轉身就要爬出洞穴。
半臉男一把拉住我,“幹什麼?”
“找小黑,這是陷阱!”因他布下強力結界,我得以大聲說道。
“找到他你打算怎麼做?”他看著我,“你阻止得了他?既然何筒要利用李梳,那個小黑想必不好對付。”
“我雖然不能力敵,但是,但是我可以拖住他。我能變成李梳的模樣,他不可能立刻認出來的,只要拖夠12時辰------”
半臉男接過話,“只要拖夠12時辰,李梳死掉,就好了?”
我滯了滯。
他悠悠地說,“記得我剛剛表揚過某妖道德水平比一般人高,現在我收回。”耳邊傳來他的熱氣,“夠狠啊,這一招。”
“不是!”我慌慌張張解釋,“與其兩個人都死,不如------”
“不如情敵死掉?”他的聲音還是柔柔的,卻如利刃刺入心底。
除了吼出口的一句“沒有!”我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
“沒有?那你在水裡看到的是誰??”他明亮濕潤的黑眼睛盯著我,嘴角笑容未落,似乎以把我逼到絕境為樂。
“你當時看到了?”我愣住。不可能啊,當時他明明在我身後,沒有探頭過來,我很清楚。
他指指自己的左眼,“你忘了這個?”
異眼。
你你你,不是說用起來很辛苦嗎?
“是辛苦啊,比用一支筷子吃麵還要難點。”他作出苦惱的表情。
普觀天下的異眼,你就用它來看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那不然還能幹什麼?透徹天下?天下與我何干?通曉天命?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似乎覺得我問了傻問題,“拯救蒼生?”
他輕輕嗤笑了聲,“蒼生哪裡需要人來救?隨便什麼浩劫都干不過蒼生。你從來只聽說過高手要拯救蒼生於危難。但結果總是高手死掉或者危難玩完,沒聽說過蒼生掛了的吧?”
這這這,這是什麼強詞奪理,無非就是你喜歡八卦不務正業啊!
我不由得想起另一個有異眼的人來。
對異眼又愛又恨又無法放棄的何筒,若知曉眼前這人的隨意,豈不活活氣死?
咦,突然想起一事!
我還記得何筒每用一次異眼的嚴重後果,那,他呢?
我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你,用了之後,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就是,副作用,異裝癖,之類的。”我吞吞吐吐地說。
不過面前這人,就算扮人妖也很有看頭吧?
他看看我,不明白我問什麼一樣搖搖頭。
沒有?
不可能啊。
該不會有其他副作用?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的?
不,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我看看下面顏色越發淺的李梳,心裡發慌。
反正藏在上面是不行,先出去,找到小黑,然後,然後的事情再說好了。
我打定主意要出去。
半臉男卻拽著我的衣袖,“沒用的,你阻止不了。小黑會來,他也會下去撈招魂燈,然後被龍涎燒得轟轟烈烈,成全一段永遠不會被人知道的傳奇,不是很好麼?”
我拼命掙扎,他只是稍微用力,便將我整個壓倒在石壁上,手指壓在我嘴上,“妖魔道的兇獸之魂,燃燒起來不知是怎麼樣的美麗景象啊。”
“為什麼!!”我怒視著他!
“因為我想遵循你的做法。”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的臉,“要死死情敵。”
哎???!!!!
不不不,我是幻聽,我絕對是幻聽!!!
“你說我是你的初戀吧?”他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雖然你的初戀,三個字就可以形容。”
他伸出三根手指,“短平快!”
雖然情況危機萬分,不過我還是承認你總結的很精闢。
但現在不是跟他討論我個人問題的時候。就算他還要說什麼,我卻不願再聽,化做面人,軟綿綿的讓他抓不住,打算伺機找個他追不上的小縫隙溜出去。
“想跑?”他笑了,聲音依然悅耳,卻多了恐嚇的意味,“身為妖物,卻想從異眼之下逃走?”
我一想到那具有絕大威懾力的異眼,就洩了氣地停止掙扎。
我知道逃不了,如果他用異眼,就算要我跳入龍涎,我也無法抗拒。
重又化為人身,直直躺在石頭上,想了一會,“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
他輕輕放開我,又溫柔起來,但笑不語。
過了一會才說,“我那句話還有什麼其他解釋麼?”
可是,我不明白。
可能我的懷疑太明顯了,也可能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話不太有說服力,又補充,“說情敵也許不對。不過,我是打算要斬斷你的所有聯系,讓你沒有牽掛跟著我就好。”
我的反射神經還完全沒能對這話有任何反應,洞裡銅鑄風鈴突然發瘋一般叮當作響。奚刀的視線立刻轉向了下面,我心裡一沉,一定是來了!
我只聽到小黑的聲音,“沒事了。”
溫柔而堅定的聲音,永遠不可能對我說的聲音。
我到底在感傷什麼啊!!!
剛剛才有絕世美人對我表白,我應該高興地仰天長笑才對!
但是心裡的那個不是滋味,我連嘴角都抽不動。
我推開半臉男爬起來,正看到何筒被收入一張畫卷。
小黑把畫卷隨手一扔,沒有猶豫地走進了龍涎的池子。他直直朝著李梳淡淡魂魄走去,從浸在池子裡的雙腳開始,周身激發起衝天的銀色火燄,他探身下去,在池底摸索將李梳魂魄囚禁的招魂燈。
他探身下去之後就沒有再站起來,我遠遠也能看到呼嘯著燃燒的火燄,順著他的手臂向上,以難以想象的勢頭,引燃他的全身。小黑跪倒在池中,鮮豔的血色開始流入銀色的池中,擴散,消失。這個池子混巨大的吸血容器,血液隔著肌膚被吸出,他象牙色的皮膚有如被千刀萬剮,交錯無數的傷口,雪白的骨頭,鮮豔的血液,和交錯的銀色火燄。
不要!拜託,不要!
我站起來,就要往下跳。
手腳突然無法動彈,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異眼,這是他在使用異眼。
這是妖物本能的恐懼,我無法抗拒,注視著我的異眼只要不移開,我連眼睛都閉不上!
皮肉撕裂的聲音,骨骼碎裂的聲音,聲聲入耳。
但我無能為力!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就算我心裡再怎麼喊,悲劇已經無法避免!
“要他活嗎?”身後是他依然平靜的聲音,好像下面的火燄只是孩子們的爆竹,並沒有人在受苦,而他也只是享受煙花而已。
鉗制我的力量稍微減弱,我艱難地開口,“什麼?”
“不論你我,要救他的代價很大。”他還是很平靜。
那就是說可以救?!
“你發誓吧,”他說,“發誓永遠------”
“我發,我發,什麼誓我都發!你先救他!”我慌忙推搡他。
“若是違背,你便要神魂俱散自食其肉永世不得重生。”他也幹脆省掉誓言內容,直接說了最後。
我連忙點頭。
他起手一揮,竟在結界中再立結界。
我被關入其中。
正不知所以,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怖感襲來,有如狂風暴雨的法力,竟自他左眼源源而出。我從沒見過如此強烈的法術,似乎異眼的法力增幅達到了極限,這已經不是人可以修到的法力程度!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他再設結界,如果正面異眼運用全部法力,可能我會因為恐懼而直接死掉!
與此同時,那銀色的池水突然如同沸騰一般,劇烈震動。隨之發生的異相,是平地而起的狂風,這龍涎池中心,竟然形成巨大的漩渦,池水幹涸一般地退下去,最後,竟自凝結成銀光閃閃寒氣四射的地表。 那片銀光的中心,匍匐著模糊不成人形的,就是小黑麼?
他沒死!
與此同時,包裹我的兩層結界都破裂。
想是因為半臉男的法力在這一刻耗盡。
我喜極回望,真要高呼萬歲!卻發現他有些虛弱地坐到地上,連忙去攙扶功臣。
一靠近,突然發現不對勁,他的身上,失去了異眼的感覺。
“你?”我疑惑地低聲問。
他神色自若,“龍涎乃千古遺留聖物,異眼也是萬代難出的異能,玉石俱焚,正是合天地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