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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二紫電】虎嘯

第八章

  雨絲打落枝椏上象徵初春的桃花,綠地上儘是一片紅泥。

  深更,雨勢漸緩,朦朧月兒也在層層墨雲中探出了頭。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識抽離了現在的身軀,飄蕩到某一段今他記憶深烙的過往。

  淡然的臉龐上矛盾地鑲嵌了一雙擰蹙的劍眉,近似沒有情緒的面容因這矛盾的存在而顯得陰鬱。

  嘯兒的指尖滑過他的薄唇,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回到人類府邸的霍虓並不比那幾日在山林間共處來得快樂,至少那幾天她不曾見到霍虓露出這麼矛盾的睡顏。

  不當虎,當人,快樂嗎?

  若快樂,他不該在熟睡之際竟是呈現這種面貌。

  「你若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回來?」她伏在他耳畔低聲問。撥開霍虓頰邊幾繒黑髮,竟發覺他的額際有一層淺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額際的濕汗,像只纏人的貓兒。

  藕臂輕環在霍虓喉前,吮著他的粉舌意猶未盡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兒,舔洗著他每寸麥色肌膚,這是獸與獸之間最親密的舉止。

  嘯兒趴在他身上,尋找最舒服的臥姿,捧著他雙頰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試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軟嫩香滑的唇瓣間。

  「我相信,我臉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個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兒纖腰,不知該將她扯離胸膛,還是狠狠地將她更攬入懷中,盡情吻暈她。

  「我不是在試吃,你又不是食物!」嘯兒悻悻然抬頭,「你脫離虎群生活太久,久到連虎兒表達親暱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當然還記得,也知道虎兒間總會透過梳理彼此毛髮的舉動來傳遞相互的友善及親密,只是他沒料到嘯兒會趁他熟睡之際展開夜襲。

  「是有些忘了。」霍虓虛應著。況且將虎兒的習性套在人類頭上,可是擁有截然不同的涵義。

  這種方式,是玩火。

  只是點火的頑皮虎兒並不知道自己正灑下甜美誘人的香餌。

  「你怎麼可以忘引我不許你忘!」她不喜歡在霍虓身上發掘更多捨棄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嘯兒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範圍,由他的臉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頸項及鎖骨,非要弄得他滿頭滿臉的虎涎不可。

  「嘯兒,別玩了。」他好言相勸。

  趁著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纖細微冷的雙腿下經意拂過他的肌理時,他聽到理智又崩潰了數分的塌垮聲,更遑論嘯兒正像條不停蠕動的毛蟲般緊緊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離。

  細微的嚿疼,由喉間傳來,她小巧的牙關正輕啃上霍虓說話而沉沉震動的喉結,似乎在薄懲著他的多言。

  「嘯兒,別對一個男人這般投懷送抱……」霍虓的聲音在笑,也在隱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堅持。

  「這句話頗有損及男性尊嚴的鄙視……」這句話對全天下男人的殺傷力恐怕比直接捅他們一刀還要來得嚴重。

  「你跟我,都是虎精!」她火亮的眸俯瞅著他,披散的淡發狂野而艷麗。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長的指輕劃過她唇瓣。

  他沒辦法像嘯兒一樣堅定地說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為連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擁有虎的獸性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點。

  「你若當人當得不快樂,那就跟我一塊當回虎精。」

  「我沒有不快樂。」

  「可你睡得不安穩,一點也不!」

  霍虓將嘯兒扶坐起身,為她攏好一頭散發。

  「我只是作了……夢。」他清淺說著,溫柔的手環著她,好似在為自己擷取更多安定心神的來源。

  「惡夢?」

  他搖頭,半晌才找到合適的描述字眼,「只是一個很真實的夢。」

  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不曾結束的過往記憶。在那場夢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性的虎。

  嘯兒靜覷了他好久。

  「霍虓,為什麼你總是有很悲傷的表情,嘴角卻浮現矛盾的淺笑?我看不出在這兩樣迥異的情緒中,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來宣告他的無恙,用笑容來拒絕任何伸出手來的同情及安慰,然後,將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獨自舔吮著傷口。

  笑著的眼,矛盾地並存著苦澀及溫柔。

  笑著的眉,矛盾地並存著蹙憂及舒展。

  笑著的唇,矛盾地並存著自嘲及微弧。

  矛盾的苦及矛盾的喜……

  矛盾的自己……

  WW     WW      WW 

  雨歇,綠葉上沾染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兒,閃耀著顆顆晶亮,好似天際間的小小晨星。

  晴朗的天氣,是騎馬賞景的好日子。

  嘯兒的視線由窗外美景轉回銅鏡之中,她一身行頭已讓寬心給打理妥善,淡黃的青絲俐落而簡單地束起蟠髻,脂粉末施的花容仍無損其清麗。

  「待會兒得為小姐準備一頂帷帽,好掩蔽小姐的面容。」寬心低喃自語,動手又在嘯兒的蟠髻上加簪了好些珠飾。

  「對了,差點忘了那籠特別為少爺和小姐所準備的包子,否則他們騎馬騎到又累又餓可該糟呢。」寬心急忙在腦中加注一項待辦的重要事情。

  寬心與嘯兒通常都是一個喃喃嘀咕,一個發呆靜默,如此度過兩人看似共處、實則毫無交集的光陰。

  「少爺脾氣好、性格也好,可就是挨不得餓,他一餓就會要孩子心性,餵飽了就乖得像頭滿足的貓兒,好說話得很。待會兒拿些蒸肉包給少爺帶出門。」寬心對自己的決定相當滿意,不停點頭。

  「霍虓也耐不住餓?像只獸兒,沒吃飽就會獸性大發?」嘯兒聽到寬心的話,忍不住順著她的語意問道。

  「是呀。」寬心自然而然地銜接下去,「打從我認識少爺以來,幾乎不曾見他動怒,連大聲說話都不曾噢,可是他只要餓著了,或是沒吃飽,那性子拗得比東邊來的野人還麻煩呢。」

  「他會要性子?」嘯兒飽含興味的眼在銅鏡間與寬心的相交。

  寬心微微垂首,避開了嘯兒的視線,點頭。

  「不過少爺要起性子也很容易解決,只要塞給他一顆包子或一隻雞腿,他就會乖乖窩在椅上啃食物。」

  嘯兒想像著霍虓嘟著嘴,只為了討食物吃,不覺莞爾。

  無論當人當了百年,獸兒潛在的性情倒是無法改變呵。

  門扉傳來兩聲有禮的輕叩。

  「我要進來了。」

  接著,霍虓踏進房內。

  「準備好了嗎?」

  「可以了,我去拿帷帽,呀!還有肉包。」寬心又急忙去準備霍虓及嘯兒出門該備妥的物品。

  霍虓來到嘯兒身後,雙掌扶在她纖肩上,由鏡中打量她。

  「還是寬心手巧,你挺適合這打扮。」

  「我的髮色太淺,束起髮髻後看來好怪……而且好彆扭。」她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她這頭虎精會用上人類婦女的髮飾。

  「看習慣就不覺得了。」他也挑了支玉釵,輕手輕腳地為她簪上。

  嘯兒好笑地看著自個兒滿頭的贅飾,好沉好重呢。

  「霍虓,你今天要帶我去哪?」

  她瞧他從數日前就開始趕忙辦理公務,硬是要將好幾天的工作全挪在一塊,只為了空出閒暇來陪她。

  「我先帶你騎馬上山,難得今日放晴,雨水洗滌過的山色很美麗噢。」

  霍虓將她帶到馬廄。

  「騎馬?」

  聽出嘯兒語氣中的排斥,他僅是輕笑,「別露出這種表情,今日姑且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好享受一回在馬背上馳騁的感受。」

  他牽出一匹白馬,嘯兒的眼神一與馬兒相交,馬兒隨即狂亂地掙扎後退,但在霍虓執韁的手勁下又乖乖聽話。

  「它知道我是虎?」嘯兒冷覷著白馬驚恐的反應。

  「動物總有獨特辨識危機的本能。嘯兒,別瞪著它。」

  她輕哼,收回虎兒視線。

  兩人走到府邸門口,寬心早已等在那兒。

  「少爺,帷帽,還有這包袱裡是些吃的喝的。」寬心遞給霍虓。

  「謝謝。」霍虓先將帷帽戴在嘯兒頭上,將兩旁白綢輕垂而下,掩去她無雙的艷容,之後才朝寬心說道:「我們或許會晚點回來,晚膳別等我們了。」

  「嗅。」寬心點頭。

  「嘯兒,走了。」他將她抱上馬,白馬仍有些微不安,霍虓安撫地拍拍馬臉,「追風,安靜下來。」

  「追風?區區一匹馬也敢出此狂語。」嘯兒不滿嘀咕。

  「是東野取的馬名。」霍虓也上了馬,兩人在寬心的揮手目送下離開了府邸,直奔山頂。「我倒覺得挺合適,瞧,現在不正追著風跑?」

  霍虓的府邸原先就建構在偏離人煙的半山腰上,出府到上山的沿途景物皆屬山林綠野,萋萋芳草透著雨後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恰。

  「我跑得比它還快。」嘯兒在馬背上顛簸,總覺得這匹白馬好像在報方才被她瞪視之仇,非得將她甩下馬背似的,若不是霍虓緊緊環在她腰際,她絕對會成為頭一隻由馬背上摔斷脖子的虎精!

  「難得你不需要勞動自己的四肢,還有人舒舒服服將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這豈不是一大樂事?」

  「我倒覺得真正的樂事是自己去奔馳,哇——」

  白馬忽地一顛,花容失色的嘯兒差點又滑下馬背,連忙展臂摟住霍虓,以避免自己摔死的危機。

  她忿忿地開口,「要不,我變回虎精,跟在你和馬的後頭,看是它快,還是我快。」

  虎兒喜愛追逐獵物的習性難改。

  「你想嚇破『追風』的膽嗎?」正常的馬兒光瞧見後頭追著隻老虎,哪裡還能悠閒馳騁?說不定還會發狂人立咧!

  因為馬兒不會瞭解,那隻虎兒只是要與它賽跑。

  「可是我不喜歡待在一隻跑得比我還慢的馬背上!」實際上她討厭的是騎在馬背上的劇烈震動,況且她還是側身危坐!

  「嘯兒,你把眼睛閉起來。」他誘哄她。

  「閉起來做什麼?」

  「聽話。」

  他輕柔的兩字,成功地讓心存疑惑的嘯兒乖乖合起美目。

  「若是自個兒奔馳,你能像現在閉上雙眼,享受清風拂面的暢快感覺嗎?」他低聲問,嗓音中帶著淺淺的笑意。

  「當然不行。」除非她想撞樹自殺或想試試奔下山崖的死法,否則她絕不會選擇在奔跑的同時還愚蠢地閉上眼。

  「但騎著馬時,你可以。」

  她抿抿嘴,不甘不願地承認,「騎在馬背上只有這項優點罷了。」

  「當然不只。」

  修長的指尖挑起嘯兒的下顎,薄揚的唇隔著帷帽輕紗熨貼著她的,還響亮地「啵」了聲。

  「像這檔事,咱倆也沒辦法在跑步時輕易辦到,不過在騎著馬時,咱們可以。」霍虓笑著拍拍她的背脊,說得好似他與她老想做這檔事。

  嘯兒白皙雙頰綻開一片火紅,「誰、誰會在馬背上做這種事?!」

  「馬背上能做的事,多得超乎你所想像。」霍虓飽含深意一笑,「嘯兒,放輕鬆點,我不會讓你摔下馬背的。你若是還很害怕,就說些其他的話來轉移注意力吧。」

  他輕易看穿她的恐懼。

  「嗯。」

  「最近我比較忙,你和寬心相處得還不錯吧?」他先開話題。

  「還好,就算我不答腔,她還是有方法自言自語,不會有沉默的尷尬。」

  而寬心也在霍虓的提醒之下,謹記著在五步之內必得先呼喚她,讓她知道有人要靠近她了,以免彼此都受到驚嚇。

  但,她總發覺寬心會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目光。

  而從寬心單方面的聊天中,她也聽到許多她所不認識的「霍虓」。

  「你們都聊些什麼?」

  「聊你。」

  即使寬心說了好多拉拉雜雜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動只接收關於「霍虓」的話題,其餘都是右耳進,左耳出。

  「喔?」

  「她說你在進奏院當差已經好些年,可從沒升職過。」

  霍虓乾笑數聲,不答腔。

  「因為你老是在擁有升職機會前犯下一兩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過錯。」嘯兒瞟了他一眼,「她說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確是呀。」霍虓選擇了實話實說,「你知道我是幾年前當上邸吏的嗎?」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著眸,看著眼前兀自笑得開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類算來,你豈不該是個七十多歲的……」

  「是呀,所以我現在的皮相怎麼能見人?」不然她以為他何必捨棄繁城而窩到半山腰來隱居?霍虓續道:「幸好我那份進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書房完成,而其餘需要露臉的事向來都是東野去處理,東野雖是我十年前才熟識的朋友,但我們在處理公務時的默契遠遠勝過五十年來我的任何一名從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憐我是個七句高齡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會太為難我。」他補上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為——他,霍虓,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爾犯犯錯,每升職一品,我就得親自去拜見知縣或太常,豈不露餡?」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訴你,我當上邸吏那年,正逢咱們這個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來歲了吧。」

  「這……萬一你的秘密被發現……」

  霍虓雙肩一聳,「你多慮了,我的官職小到入不了眾人的眼。」

  這也是他十數年前捨棄了九卿之職,甘心窩在進奏院當個邸吏的原因。

  霍虓話鋒一轉,「來,告訴我,寬心還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聽她說……你好像打算在她滿十八歲後便要將她趕出霍家?」嘯兒記得兩天前曾聽寬心如此嘟嘍。

  「不是趕出霍家,而是為她安排未來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戶也罷。」

  「為什麼?我以為你和她及東、東……」

  「東野。」他知道嘯兒記不起孟東野的名字。

  「對,就是他。我以為你們三個人就像家人一樣。」

  像家人一樣……

  霍虓笑意不變,黑眸沉澱了難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們並不瞭解我的真實身份。想想,相識十年的我是這副模樣,二十年不變、三十年、四十年……他們不會起疑心嗎?」他以歎息般的語調輕吐,「我們雖非擁有無盡壽命的虎精,但我們身上的歲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們的生老病死,人類的壽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轉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選擇在他們產生懷疑之前,讓自己退出他們的生命之中。」

  「那、那寬心怎麼辦?」

  「東野會照料她,毋需我憂心。」霍虓早有安排。

  嘯兒靜默,澄黃的眸動也不動地望著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麼辦?

  寬心及孟東野會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會再遇上新的人類,成為他們的朋友,然後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們的生活之中。這樣的歷程說來簡單,一旦要做,卻又悵然得令人難過……

  若她沒來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幸好我遇上了你。」嘯兒環緊了交疊在他腰間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實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還不孤單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沒有讓霍虓獨飲寂寞之苦。

  嘯兒細若蚊蚋的呢喃,霍虓隻字末漏。

  實際上從遇到霍文初開始,直到與孟東野、寬心共處之時,總共也相差數百年之久,在這段漫長的生命旅途裡,他經歷了改朝換代的迭起興衰,經歷了與其他人類相識的機會,也經歷了許多友人的老死,他無法否定……他曾經孤單過。

  那種孤單是毫無痛覺的,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更無從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麼。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種孤單事實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會有失落或遺憾,甚至……沒有任何感覺。

  是了,霍虓許久之前就發現了,自己是個即將失去感覺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種情緒該有的反應,但他幾乎感受不到喜怒哀樂……或許打從百年前,霍文初將電紫劍送入他體內之際,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不僅蝕掉了他的部分獸性,連同他的感覺也蝕得乾乾淨淨。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有人會為了他的孤單而難過,會為了他尚未面臨孤單而慶幸……

  有絲暖暖的莫名情緒在他心口汩湧。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這麼說的吧?

  不,應該是他說: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嘯兒,如果說我的出現是助你遠離孤單,倒不如說我的出現,是為尋求你的相伴。」追風奔馳的速度未緩,霍虓的聲音也因而變得有些縹緲。

  她知道,因為他與她,都是害怕孤單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請容我直言……」霍虓撥開隔阻在兩人之間的白霧薄紗,黑眸直視她的眼,「陪著我,直到你厭煩為止。」

  若可以,直到……他擺脫這一世的漫漫長壽。

  「好。」沒有考慮,沒有遲疑,因為這也是嘯兒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壓下滿心紊亂的雀躍,輕聲說著:「謝謝。」

  「不客氣。」

  兩唇緩緩相貼,在彼此身上尋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確定自己對於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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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沾發而不濕衣的薄雨緩降,猶如裊裊白霧。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朧。

  嘯兒支著頤,靜靜坐在房外的欄杆上。

  遠遠的,寬心捧著一束翠玉荷葉緩緩走來,直到離嘯兒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蓮步。

  「小姐,我要靠過去羅。」雖然早早就瞧見嘯兒投來的視線,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嘯兒。

  「嗯。你去摘荷葉?」

  寬心是頭一個讓嘯兒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為寬心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絕對的純淨天真,不帶任何威脅。

  「對呀,我想做些荷葉飯,要不,做只荷葉雞也可以。少爺挺喜歡這兩道膳食。」順便再替東邊來的野人熬鍋荷葉粥吧,她記得他上回嘗過,讚不絕口呢。

  嘯兒陡然輕「啊」了聲。她怎麼從沒想到她能為霍虓做些什麼呢?填飽霍虓的肚子應該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塊去廚房,做荷葉飯?」

  「小姐你?」

  嘯兒忙點頭。

  寬心偏著頭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走進廚房,寬心開始切起種種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嘯兒目瞪口呆。

  寬心……怎麼不會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見刀刀在她細白的食指間起起落落,卻沒有看到血肉橫飛的慘狀,只有一條條勻稱等長的冬菇絲逐漸成形。

  「你好厲害……」

  聽到嘯兒的誇獎,寬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雙頰,「沒有啦,因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習慣了呀。小姐若想幫寬心,可以先挑簡單的工作做。」

  結果,嘯兒唯一幫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葉。

  「好了,接下來炒料,先炒雞肉,再來是蝦米、冬菇……」寬心一項項將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嗎?」嘯兒瞧見寬心特意先略過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長手去拿蝦米時,好奇地發問。

  寬心愣了愣,「因為我從開始學這道菜時就是這個順序,沒變過。」

  她從不曾想過這樣的順序一旦打亂,烹煮出來的菜餚會不會變了個味兒。

  「那就試試先放冬菇。」嘯兒順手將冬菇絲倒進鍋裡。

  「啊!可、可是……」寬心慌了手腳。

  「再嘗嘗味兒有沒有不好吃?」嘯兒也對自己魯莽的行動感到反省,她這個不會做菜的虎精竟然還敢指正別人!

  寬心苦著小臉,腦中認定的「基本步驟」被嘯兒一弄混,她當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嘯兒的無聲鼓勵中小嘗了鍋裡的配料一口。

  「一、一樣耶……」瞳鈴眼兒睜大。

  嘯兒鬆了口氣。

  「原來……先放冬菇和先放蝦米,炒起來的味道是一樣的。」寬心小巧的臉蛋上漾著新奇的笑靨,像是發覺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認定要先做什麼、後做什麼的,是不?」嘯兒被寬心的喜悅感染,「接著呢?」

  「接著……」

  寬心發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鍋裡的炒料開始褪了鮮美色澤,腦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漸漸回神。

  「我忘了,不過——」肩兒一聳,她將所有配料及洗淨的米飯全攪和在一塊,「沒關係的,全下了。」

  XX    XX     XX

  窗外大雨傾洩,飯廳之內卻是反常的靜謐。

  轟隆——

  呀,有雷聲!不下不,那道聲音,像是劈進兩個男人腦門中的「青天霹靂」,余響陣陣。

  飯桌上有著十數道佳餚,一如以往。

  飯桌旁的寬心正笑咪咪地為眾人添飯,一如以往。

  飯桌邊的嘯兒有些笨拙地應付著不聽話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荷葉雞裡缺了隻雞,反常。

  糖醋排骨裡少了排骨,多了幾塊頗似木炭的玩意兒,反常。

  翠玉白菜裡的白菜炒成了「黃」菜,反常。

  更別提寬心遞上來的荷葉飯裡那一顆顆生的白米粒了。

  「寬心,你身子不舒服嗎?」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過去,寬心只有在病迷糊時才會弄錯料理的順序,也才會端出一盤盤有失水準的菜色。

  「沒有,寬心很好,謝謝少爺關心。」

  「有事,絕對有事。」孟東野湊到霍虓耳邊嘀咕。

  孟東野的嘟嘍並未傳入寬心耳內,她仍喜孜孜地為眾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葉雞時我改了步驟,結果等荷葉蒸熟了,卻忘了雞還擱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過味兒沒變,只是少放了隻雞。」

  改了步驟?!霍虓及孟東野愕然相視。

  「大伙別客氣,快吃。」

  「你怎麼會突發奇想地改了向來的習慣?」孟東野在寬心挾來一塊黑不隆咚的「木炭」時,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惡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廚房幫忙時,教我要『隨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視線全落在單手握著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嘯兒身上。

  「嘯兒,是你教寬心的?」霍虓挾了些青菜到她碗裡。

  「我、我只是……只是告訴她,試試看不按部就班的結果……」

  「『結果』就是桌上這些菜餚。」孟東野咕噥。看來今兒個甭想吃飽了,就算吃得飽,恐怕也得上茅房拉個過癮。

  「東野,對寬心而言,這是好事。」霍虓為嘯兒說話。

  他明白孟東野必是因為他數年來都無法改變寬心根深柢固的慣性,而嘯兒卻三言兩語就有此進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當然知道是好事……」孟東野不情不願地小聲接話。

  既然知道,還不鼓勵她?呆頭鵝!

  霍虓的眼神傳達出此番訊息,盂東野乖乖接收。

  「寬心煮的菜無論步驟怎麼改,還是一樣好吃。」口是心非、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今的寫照。

  寬心笑得更樂了。

  「嘯兒,也謝謝你。」霍虓同她說道。

  「謝我什麼?」

  「謝你在無心之間,做了一件我和東野都辦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嘯兒使勁戳排骨而飛濺到粉頰上的湯汁。

  「對了對了,少爺,雖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櫃窗椅和灑掃大廳,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不可以帶著小姐到城裡去採買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雖然時節還不到,但我想做臘八粥給小姐嘗嘗。」寬心嬌甜的嗓音又響起。

  「你想去?」霍虓頗驚訝地看著嘯兒,他以為她會相當排斥跨進人潮洶湧的熱鬧城鎮。

  「我可以嗎?」她囁嚅地問。

  霍虓笑咧了嘴,「當然可以。不過就你們兩個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擬好明日的報狀,我隨你們一塊去。」

  「不用了,難道你還怕有人敢欺負我嗎?」嘯兒朝霍虓露出小尖牙,暗指著她可是本性兇惡的虎兒呢。

  霍虓失聲而笑,也不再堅持。

  「好,就讓你們兩姑娘自個兒去玩,不過人心險惡,要多加小心。」他自懷裡掏出錢袋,遞給嘯兒,「若在鎮上瞧見什麼好玩、好吃的玩意兒,就買下來。申時之前一定得回府來,否則我和東野就會去揪回你們,聽到了沒?」

  「聽到了。」嘯兒柔順頷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虓首肯下,午膳過後,嘯兒便與寬心一同前住城鎮。

  雖是濛濛細雨,無損街道上人來人往的繁華熱鬧。

  嘯兒有些不習慣,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穿梭在人潮之中,與人類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著人群似忙碌似悠閒,笑著嚷苦,每張瞼孔都掛著和善的模樣,與她數百年來曾見過的人類有雲泥之別,也……

  與記憶中那一張張朝她躑石塊的猙獰面孔不同。

  「小姐,你說咱們再買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嘯兒驀然由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現實,才發現寬心已經採買完杏仁,右手勾著她,站在賣糕點的小鋪前。

  嘯兒愣愣地回道:「噢。」

  「我還要糖糕和肉絲糕。」

  糕鋪的年輕夥計忙著打包寬心指名的糕點時,不忘瞥向嘯兒。

  「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嘯兒輕怔。他……他看出什麼了嗎?

  「雖然你的發上掩了黑紗,不過還是能看出偏黃的髮色,還有你的眸子也跟咱們不一樣。」年輕夥計將糕點遞給寬心,收下碎銀。「咱們這鎮上時常有些外頭來的人,髮色有紅有灰的,更別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沒有惡意。」他瞧見嘯兒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釋,「你別惱,我只是覺得姑娘長得很漂亮,想與你多聊聊,我不是壞人噢。」

  說著,他還很諂媚地遞給嘯兒一塊甜糕。

  嘯兒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鋪半步,防備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調戲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買糕了。」寬心氣嘟嘟地拉著嘯兒就走。

  「都說了我不是壞人嘛,我只是長得像了點——」年輕夥計的哀號聲在她們背後迴盪。

  「這種人最討厭了,先是搭訕,誇你漂亮,接著就是問你閨名,再來就是家住哪兒、許人了沒,偶爾再塞些食物討你歡心。」寬心一副很明瞭的模樣。

  「這也是他們的『步驟』嗎?」

  「沒錯。」寬心皺皺俏鼻,認真的模樣讓嘯兒不由得一笑。

  兩人買妥紙條上所記載要買的物品,也額外買了好些婦女珠花及慰勞霍虓他們的小點心,嘯兒還在一個香包鋪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寬心哭喪著臉及不贊同的目光下將虎形香包戴在自個兒脖子上,不過她也另外為寬心挑了個角黍模樣的討喜香包。

  「算算時辰,也該回去了,少爺他們會擔心的。小姐要是還想來,下回咱們帶少爺和東邊來的野人一塊過來,這樣就不用趕著回府了。」

  「好。」嘯兒與寬心兩手都拎滿物品,離了熱鬧的城鎮,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對了,小姐,待會兒到前頭那座紅白色府邸時,要放輕腳步噢。」寬心的小臉上添了抹害怕。

  「為什麼?」

  「李家養了條好大好凶的狗,每回看到人就又吠又追的,好恐怖呢。」寬心的嗓音已經自動壓低,生怕引來李家大狗的注意,「而且李家人幾乎都不把狗給拴好,任它胡作非為。寬心上回被它追著跑,好在是遇到了東邊來的野人,要不,寬心就要被它給啃了。」她抱怨著。

  「狗會吃人嗎?」

  「我不知道,可還是小心點好……我最怕這種四腳的動物了。」寬心緊靠著嘯兒,誠惶誠恐的神情讓嘯兒不知該不該告訴寬心,她也是屬於她最怕的四腳動物之一,而且還是最兇猛的那種。

  「噓——」

  兩個女人屏住呼吸,躡腳定過李家大門。

  然而,有時愈是小心,愈是容易產生突發狀況。

  寬心怎麼也沒想到會被自己的裙擺一絆,發出小小驚喘,雖然立即摀住菱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巨大的褐色猛犬吠奔而出,嚇得寬心花容失色,拉著嘯兒拔腿就跑。

  「小、小姐,快跑!」

  「寬、寬心,你跑錯方向了——」嘯兒看著回家的道路離兩人愈來愈遠。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寬心只顧得自己尖叫,壓根沒聽到嘯兒說話。

  褐色猛大眼見獵物逃竄,追逐的野性也就更熾旺了。

  「汪汪汪汪——」狂吠聲震天價響。

  淚花亂墜的寬心領著嘯兒在小巷內東奔西跑,紊亂的步伐跌跌撞撞,沒發覺她們已被逼到人煙稀少的死巷!

  「寬心!停下來!」嘯兒忙拉住差點撞上石牆的寬心,寬心已經哭得無法自已,整個人抖顫個不停。

  犬吠聲逼進。

  「哇哇——少爺、野人!救、救命呀……」寬心害怕地屈縮在石牆下,抱頭大哭。

  嘯兒定定地站在她身邊,不敢置信只是一隻狗竟能將寬心嚇成這模樣,黃眸望著低低沉狺、蓄勢待發的猛犬。

  若她只是個與寬心同齡的姑娘,恐怕此時也不比寬心來得鎮定吧?

  可惜,她不是。

  嘯兒喚了寬心數聲,但害怕的寬心只是一逕捂著雙耳,以為不聽不看就能趕跑惡犬。

  「你怎麼這麼怕狗呢?」嘯兒搖搖頭,陡然抬起的澄澈目光讓李家猛犬有些卻步,但口中的嘶吼仍未停止。

  該讓這條蠢狗得個教訓,別老欺負柔弱的小姑娘。

  嘯兒不退反進,向李家猛犬跨近,在李家猛犬極怒地朝她奔來之際,瞬間恢復虎形,虎嘯聲破口而出。

  原先中氣十足的犬狺倏然轉調,淪為諂媚的嗚咽,趾高氣昂的狗尾也霎時垂頭喪氣地夾進抖顫的雙腿間,接著便以比方才追逐獵物時更快的速度逃離嘯兒眼前。

  「寬心,沒事了。」嘯兒恢復人形,輕輕拉開寬心捂耳的雙掌。

  「狗……」

  「跑了。」嘯兒指向李家猛犬逃竄的方向。

  「跑了……真的耶,小、小姐,是你趕跑它的嗎?」寬心的聲音仍抖個不停,牙關頻頻打顫。

  「算是吧。」嘯兒扶起寬心,抹去她哭得縱橫交錯的淚痕,「狗沒什麼可怕的呀。」

  寬心吸吸鼻,「我不是怕狗,事實上我怕的是……」她的細指點了點嘯兒掛在胸口的虎兒香包,連說都不敢說出「老虎」兩字。「那種曾被壓按在利爪底下的恐懼,讓我光瞧見四腳的貓犬都會嚇哭。」

  嘯兒怔了怔,「被壓按在利爪底下?」

  什麼意思?

  「小、小姐,咱們快回家去,雨好像又要變大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城裡的寬心,胡亂撿拾方才逃命時所棄散的物品,未曾發覺嘯兒的驚駭。

  「喔……好。」她任由寬心握著她的柔荑。

  接著,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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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風搖雨飄,拂動竹簾半掩半現。

  軟榻之上,伏臥著一頭正在看書的黑虎,慵懶的眸穿梭在字裡行間,好不專注。

  「這場景,好怪異。」嘯兒軟軟的嗓音傳來,爾後溫香暖玉輕枕在虎肚之上,隨著他的呼吸一同起伏。「一隻正在讀書的虎,」她把玩著掛在玉頸上的虎形香包。

  「這是你上街買的?」

  「是呀。很可愛吧?人明明很怕我們,卻又以我們的模樣縫了香包,真怪?」不過香包的虎兒模樣偏向討喜逗趣,失了老虎慣有的兇惡認知。

  霍虓淺笑。「今兒個上街,有沒有遇到什麼印象深刻的事?」

  「有,在糕鋪遇到一個調、調……寬心是怎麼形容這種舉動?反正是先誇我漂亮,接著就是問我閨名,再來就是家住哪兒、許人了沒,這些步驟。」

  「調戲?」霍虓接話。

  「對,調戲。」

  黑虎挪了位,黑眸定定地看她,「我只顧著擔心你會不會無法適應城鎮裡的熱鬧人群,倒忽略了你的美麗會招來這等麻煩。」糟糕,心裡好像有股酸意湧起,是他很陌生的情緒,名喚「吃醋」。

  枕靠得好舒服的螓首搖了搖,「不麻煩。我不喜歡他的調戲,我比較喜歡你的調戲。」

  他調戲她?無辜的黑色虎眸眨了眨。

  「我調戲過你?」他怎麼沒印象?

  「是呀,之前在山洞見面的頭一回,你也是嘰嘰喳喳的問了我一堆話,然後又塞了些食物討我歡心。」

  仔細想想,當初在山林間相遇,他的舉動的確吻合了寬心形容的「調戲步驟」,霍虓失聲而笑,卻沒反駁。

  「還有,我和寬心遇上了只蠢狗,我們被它追了好遠的路。」

  「蠢狗,是指李家的看門狗吧?」

  嘯兒翻身,撐著腮幫子,「嗯,寬心好怕好怕它。」

  「你呢?」

  「我是虎,是它該怕我!」否則就太損她的虎兒尊嚴了。

  「是是,結果你怎麼對待那只不識相的蠢狗?」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恢復原形,吼了它一聲。」嘯兒頑皮一笑,「放心,沒有人瞧見的。」

  「好孩子。」此時霍虓的笑很真誠,不含任何矛盾,他寵溺地舉起虎掌,拍拍她的粉頰。

  嘯兒想起了存放在心底的疑惑,「霍虓,寬心說,她害怕所有四腳的動物,因為她曾被壓按在利爪下……這是什麼意思?」

  「她同你說的?」

  「嗯。她哭得好慘,我感覺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霍虓淡淡點頭,解釋道:「寬心在十歲時,舉家欲遷往西邊城鎮,結果在途經山麓小徑時,遇上了飢餓的虎群。」

  嘯兒瞠大了眼眸,只覺喉間有股難嚥的苦澀。

  「父母、兄妹、奴僕,全數葬身虎口,寬心是整個家族中唯一的倖存者。我正巧路過,在虎爪下救了她,當時的她幾近瘋狂,那雙淌淚的眼佈滿恐—一及害怕,拒絕任何人的接觸,將自己緊緊封鎖。」

  嘯兒屏著氣息,腦中閃過的卻是寬心那時極度害怕的可憐模樣。

  「我和東野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讓寬心走出陰霾,實際上是我用妖力吸食了滿滿填塞在她腦海中的心碎與恐懼,讓她重新活過。」霍虓並未洩漏太多情緒,眼神與口氣一樣清淺,「我忘不了那時由寬心意識中傳來排山倒海般的驚懼,那樣囂狂、那樣絕望、那樣……足以逼瘋一個人。」

  人心,何其脆弱。

  「原來……」嘯兒咬緊唇。難怪她總覺得寬心不由自主地常常躲避她的眼神,原來她是下意識地害怕她那雙澄黃虎眸……

  「當時若非我及時握著蝕心劍電紫,恐怕連我也承受不住那些恐懼。」更可兄是年僅十歲的小寬心。

  他的妖力不足以洗去人類的記憶,僅能讓人類對於某種感情趨於淡化,卻不能忘。

  「我、我一直以為虎兒為了填飽肚子而吃人,是天經地義的……」

  「虎吃人就如同人也吃其他動物一樣,站在我們的立場上,我們沒錯。」

  「那為什麼……我覺得,好難過?」嘯兒收緊的指尖,刺疼了自個兒的掌心。

  如果他們沒錯,為什麼她的心,微微揪疼?

  寬心的害怕、寬心的哭泣,不斷在腦中呈現,競讓她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內疚。即使明白寬心一家的死,絕對與她扯不上關係,但她的胸口卻莫名難受。

  「因為你沾染了感情,不再單純是虎兒對待獵物的心態,所以你才會難過,才懂難過。」霍虓恢復人形,只為了能將嘯兒擁入臂彎。

  直到一顆顆遏止不住的淚珠傾眶而出,嘯兒才又緩緩開口,「你也懂嗎?」

  「我比你駑鈍,一直到了數百年後才懂。」他若早早透徹,也不會累得霍文初帶著遺憾及怨懟合眼。「當我明白自己覓得一時貪飽,卻帶給別人支離破碎的劇痛,突然之間……深深地痛恨起自己。」

  想起流竄在身軀裡的每分血液、每寸肌理,都是因為吮盡別人的骨血而活躍,他就覺得難受、覺得反胃!

  然而無論如何嘔吐,入了腹的食物卻怎麼也無法回歸最初、再也不能重生。

  只有橫亙在喉間的苦澀血腥,久久不散……

  「但是幸好,你與我都不是傷害寬心的虎,否則滿滿的歉疚該如何償清?」嘯兒揚起沾淚長睫,清澄的眼望著霍虓。

  「嗯……」他的確未曾傷害寬心,但他卻有可能是傷害了嘯兒的虎,這等歉疚又該如何了結呢?

  「讓寬心知道朝夕相處的我們竟是她最最害怕的虎,她定然不能承受,是不?」她低問,卻又自答:「倘若是我,我不能承受,寧可就這麼瞞著我一輩子,善意的欺騙比坦白更能讓我釋懷。單純也好、無知也罷,至少,我知道我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不會改變現狀,更不需要抉擇我得放棄些什麼。」

  嘯兒環在他腰間的手像在附和她的話一般,抱得更緊。

  霍虓聽了,只是沉默。

  「所以,我們什麼也別說,瞞著她,讓她做個快快樂樂的寬心,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可好?」她問著,實則已經說出了她的決定。

  「好。」他一直是這麼打算,直到寬心及東野離開了他的生命,他仍會謹守這秘密。

  不同的是,現在他的秘密,有了嘯兒的分享。

  「人生中原本就有許多毋需吐露的事,是喜是憂,只消自己承擔。」霍虓撫著她的長髮,聲音輕得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毋需吐露,因為不必要將這樣茫然而矛盾的難題丟給其他人;毋需吐露,因為私心地想維繫現在這樣幸福的感覺,即使被扣上自私、無恥的罪名也無妨。」

  所以嘯兒選擇不對寬心吐實。

  而他,也選擇不將霍文初的事情告訴嘯兒。

  瞞著她,能讓她活得更無慮、更自在,那就將往事永遠塵封吧。

  他會獨自記得自己犯下的錯,記得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兩顆相守的心,更不會忘記自己對嘯兒的虧欠,然後,傾其一生來彌補她。

  不可否認,當初他是為了贖罪而將嘯兒帶下山,否則依他向來淡漠的處事態度,即使他對嘯兒有絲毫動心,也絕不會有更進一步的舉止,兩人在短短交集後便會分道揚鑣,再無緣分。

  他會失去她,帶著清淺的遺憾。

  但現在卻有條無形的絲線將兩人緊緊相系,讓他不得不正視嘯兒的存在,也讓他有機會更認識嘯兒,近而發現她對於自己的重要。

  那條無形絲線,名為贖罪。

  如果,「贖罪」是將嘯兒留在身邊最好的借口,他心甘情願。

  「這麼聽來,你一定也有許多話不曾對我吐實,是不是?」嘯兒將他的話思索半晌,得到結論。

  「當然。」霍虓不隱瞞。

  「為什麼?」

  「因為說了只會讓你不開心。」更可能讓他失去她。

  通常聽到這種答覆,只會更挑起好奇心。

  「我不會,你跟我說。」她半舉右臂,奸似在擔保自己的言出必行。

  「這種不負責任的保證,我不相信。」霍虓笑笑地扳下她的右手。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尚未明白始末前便脫口而出的承諾。

  「我真的不會。」她抓著他的手,猛力搖晃,「跟我說嘛。」

  「嘯兒,你就讓我擁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又何妨?」霍虓使出軟語攻勢。

  明白霍虓擺出這副笑臉,就表示她威逼利誘都得不到成效,嘯兒悻悻然地放開他。

  「不公平,那我也要找一個秘密,永遠都不告訴你。」她輕哼一聲,碧黃的眼珠兒一轉,「除非你願意拿你的秘密來同我換。」否則她就不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喜歡到想跟他生群小虎兒。

  「我考慮。」霍虓笑道。但她那雙藏不住心思的瞳兒,早已將她的秘密透露讓他知曉。

  「我是真的不會告訴你噢。」嘯兒不滿霍虓敷衍的態度,忙不迭再次強調。

  「我知道,我不會逼你的。」

  她急得快跳腳,「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會說的噢——」

  「好好好,不說、不說。」

  這個下午,兩隻老虎在嬉笑吵嘴問度過。

  然而,危機卻在兩人鬆懈時分,漸漸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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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著細雨的風緩緩透過竹簾,吹進一絲涼意。

  竹簾翻飛間,隱隱可見兩道身影交疊依偎著彼此,陷入懶懶的酣睡。

  枕在霍虓身上的嘯兒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將自己變回毛茸茸的虎兒,阻隔屋內緩升的寒冷,也順勢為身下的霍虓蓋上一條溫暖的「虎形衾被」。

  褐黃的虎毛很軟,也很香,挾帶著不屬於動物野性的皂角清香,呵癢似地拂在霍虓頸邊。

  霍虓輕輕地磨蹭了下,未醒。

  嘯兒軟軟地咕噥一句,熟睡。

  麻煩事總是發生在最漫不經心之際。

  睡沉的兩人未曾留意門扉被輕輕敲擊了十數聲,其中還包含了寬心喚著兩人吃飯的叫喊。

  剎那間,未閂的門扉已被寬心推開。

  寬心傻愣愣地望著軟榻上那幅極度詭異的親暱畫面,稚氣地揉了揉眼,又蹙起細眉,專心盯覷著軟榻方向——

  少爺正被某樣生物緊緊壓迫,甚至已陷入昏迷……而那樣生物竟是只——虎!

  腦中轟的巨響!寬心的思緒紛亂轉動,快得令她抓不著頭緒。

  虎……一隻,吃人的虎!

  寬心重重一怔,只剩下這個念頭,恐懼至極的驚叫聲哽在乾澀喉頭,她抑制不了四肢百骸的震顫,就連最簡單的掉頭逃命都做不到!

  「呃……」喉間乾澀一褪,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哇——」

  陡然炸開的尖嚷,驚醒了酣睡的霍虓及嘯兒。

  「糟糕!嘯兒你的模樣——」霍虓是頭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提醒嘯兒的同時也快速衝到跌坐在門檻外的寬心身畔。

  嘯兒這才發現自己闖了大禍,立刻變回人形。

  「寬心,靜下來!」霍虓朝睜著空洞大眼,只是一逕哭嚷的寬心大吼。

  「發生什麼事了?!」孟東野也被寬心的哭聲引來,在遠遠的廊下問著。

  「嘯兒,將門關上。」霍虓抱起寬心進房,一旁的嘯兒慌張茫然,他只好再說一次:「嘯兒,將門關上,別慌。」

  她胡亂點頭,在孟東野的身影即將踏進房門前一瞬間,關門落閂。

  「喂喂喂——為什麼把門關上引開門呀!」孟東野不停拍門狂叫。

  「你……你先別進來……霍、霍虓正在安慰寬心。」嘯兒的背脊緊貼在門板上,感覺到孟東野使勁拍門的力道好似一拳拳打在她身上。

  「安慰?!安慰需要關起門嗎?!開門!讓我進去!」

  「不、不行……」

  「為什麼我不行,霍虓才行?!」

  「東野,寬心一哭,你就沒轍,你進來只是增加我的困擾,滾遠點!」霍虓陡然一吼,門外瞬間沒了聲響。

  「霍虓……」嘯兒從沒聽過霍虓如此不客氣的吼人,怯怯地縮了縮肩,而她也感覺到孟東野仍靜佇在門外。

  「嘯兒,將牆上的電紫劍拿來。」

  「喔。」嘯兒顧不得其他,急忙取劍,來到霍虓身旁。

  「寬心太激動,我必須先穩住她的情緒,其餘的就等她冷靜下來再說。」霍虓在寬心面前攤開右手掌,左手接過電紫劍。

  嘯兒在寬心額前及霍虓掌心間看到一絲淺淺的白煙凝結,彷彿霍虓由寬心體內擷取出她的混亂,再緩緩過度到蝕心劍電紫的劍身裡。

  蝕人心魂的電紫劍……連人世的七情六慾竟也能涓滴不漏地吮盡。

  是錯覺嗎?她看到電紫劍上圍繞的小小紫電,那像是……裂痕!

  還有一道比寬心的哭嚷聲還要來得細淺的哀號碎裂。

  「霍虓!電紫劍已——」

  她話還來不及說齊,啪啦一聲,承載不了過多負向情感的電紫劍應聲而碎,散落成一塊塊的烙紅廢鐵!

  然而霍虓仍源源不絕吸收寬心的恐懼——

  嘯兒想也不想,雙手立刻攀附在霍虓的左手上,讓自己取代了電紫劍的作用。

  霍虓的手,好燙,像會灼傷人似的,但她仍不肯放手。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霍虓緩緩吁出一口氣。

  霍虓將已經閉上雙眸,狀似沉睡的寬心安置在軟榻上,而他的左手仍淪陷在嘯兒的牢牢掌握中。

  「沒事了。」他朝嘯兒說道。

  嘯兒抬頭,看著他滿身大汗的模樣,「你還好吧?」

  「嗯。只是有些累。」他拾起地上一片劍身碎塊,「我一直以為電紫劍有蝕心之名,必有蝕心之實,但……」

  但電紫劍進碎的瞬間,他以為自己此次決計無法挽回寬心的神智,豈料嘯兒堅決地反握著他時,由寬心意識中流洩而來的狂亂竟點滴不存地消弭。

  蝕心劍真能蝕心?

  他一直相信是的。

  否則數百年前待他如子的霍文初又怎會在那個雨夜中痛下殺手?若非蝕心劍吞噬了霍文初的心魂,溫吞如他、和善如他,是不可能執劍殺他,他一直是這般相信的……

  然而此刻,他卻真正明白了。

  「原來蝕掉人性的,並不是劍,而是人們心中憤懣的情魔。」他低喃著。

  情魔,或許是來自於愛、恨、嗔、癡、怨、盼……種種難以區分清楚的情感。

  「霍虓,對不起……」

  「別說抱歉。」他安撫著淚眼婆娑的嘯兒。

  「霍虓,寬心若醒來……」她記得霍虓曾提過,他的妖力並不能抹去寬心的記憶,寬心仍會記得她所看到的一切……

  「無妨,我已經想好對策,寬心很單純,咱們用個很單純的說法就可以輕易瞞過她,你別擔心。」

  霍虓頓了頓,視線落在閂緊的門扉——不,應該說是落在門扉之後的孟東野身上,幽幽淺歎。

  「只不過,分離即將提早來臨。」

  JJ      JJ      JJ

  雨細如煙,沁冷。

  如同為著將至的離別而落淚。

  這一別,恐難再有重聚之日。

  「為什麼少爺要叫我住到東邊野人他家?少爺是不是對寬心昨天的大吼大叫生氣?」寬心在房裡收拾著包袱,泛紅的鼻頭吸了吸,問著一旁無語為她折衣裳的嘯兒。

  想到東邊野人的家離少爺府邸好遠,寬心就覺得不安。

  「不是的,霍虓沒有生你的氣。」

  「寬心真的不是故意要吵鬧……我怎麼知道少爺竟然在他房裡藏了件虎皮衾還不讓寬心知道,人家乍見到虎皮還以為是只活生生的老虎,所以才會那麼害怕……」寬心苦著臉,扁嘴嘀咕,「一般售販的虎皮衾不都只有虎毛部分嗎?哪有人還連虎腦袋也一塊縫上去,嚇死寬心了……」

  當夜寬心醒來,霍虓與嘯兒便合演了一齣戲,欺騙寬心那時所見的只是塊虎皮,單純的寬心自是不疑有他,信了他們的說詞。

  「小姐,少爺要是沒生氣,你讓他不要趕寬心和東邊來的野人走,好不好?」寬心軟軟地哀求。

  「這……」嘯兒面對這個讓她頭一個打從心底喜歡的人類娃娃,幾乎心軟得答應,但她也明白,若再共處下去,終有一天,她必會犯下同樣的錯而累及寬心。

  電紫劍已碎,她與霍虓都不能再拿寬心來冒險。

  嘯兒露出好抱歉的眼神,「我無法作主。」霍虓說,分離是勢在必行。

  「是呀,少爺說的話,寬心也不敢不聽。」吸鼻聲加重,次數也多添了數回,「少爺要寬心走,寬心就走。」

  「寬心,霍虓要你離開,是為了你好,你別埋怨他。」

  「我知道,少爺做的一切都會先為人設想周到,寬心不會埋怨少爺的。」寬心停下收拾包袱的舉動,開始掉淚,「寬心只是想到要和少爺小姐分開……心裡難過……」

  「你別哭……你一哭我也跟著難過……」嘯兒笨拙地安慰著她,到最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抱著寬心一塊哭號。

  霍虓和孟東野進到房內,就見到兩個女人抱頭痛哭的慘狀。

  「怎麼哭成這副模樣?寬心,你的包袱整理好了嗎?」霍虓走近兩人,分別拍拍兩人的背脊,以免哭號的她們岔了氣。

  「少、少爺……」寬心蠕蠕雙唇,想求霍虓改變心意。

  霍虓根本不給她哀求的機會,「若府裡有哪些傢俱、字畫,還是鍋碗瓢盆你想帶走的,儘管開口,我趕明兒差人為你送過去。今兒個就稍稍整理些貼身衣物,其餘的緩些無妨。」他笑看著嘯兒,「讓你來幫寬心收拾東西,你倒陪著她一塊大哭,這不是讓寬心更捨不得走嗎?」

  「霍虓……」嘯兒才啟了口,便被霍虓搖頭給擋下。

  面對分離,霍虓仍如此冷靜。

  「東野,寬心就拜託你了。」

  「那你和她呢?」孟東野瞟了嘯兒一眼。

  「我和嘯兒呀……可能最近會被貶放到邊疆去數跳蚤。」霍虓挑著好看的雙層,聽不出是說笑或認真。

  「咦?!這是誰傳來的消息?為什麼身為從事的我不知道這檔事?」孟東野好生驚愕。

  「還沒人傳呀。是我正準備朝這一步努力。」霍虓笑笑地說。

  「你要用手段讓聖上下旨將你貶職到邊疆去放羊兼數跳蚤?!」

  「是呀。」

  「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昨天想了整夜,想著想著就決定這麼做。」霍虓拉著嘯兒一塊坐在椅上,神色自若地回答孟東野的疑惑,只不過他的善意解答讓眾人更加一頭霧水。

  霍虓看著三人六目全瞅在他身上,笑意更濃了些。

  「或許該說,做『人』難,讓我想遠離塵世,不想做人吧。」他一語雙關。

  嘯兒懂,做人很難,至少對於虎精而言。

  孟東野懂,在朝當官難,小小的過錯隨時都可能摘了腦袋。

  寬心卻不懂,「少爺你不做人,那要做什麼?」

  「做霍虓,我想做個真正的霍虓。」

  「寬心不懂……少爺你已經是了呀。」寬心的眉頭打了個小結。

  霍虓只是笑,不語。

  半晌,他才又道:「時辰不早了,你們也該起程。」

  他與嘯兒起身送孟東野及寬心王府邸門口,茫茫雨間,佇立四條身影。

  寬心垂下不捨的眼,乖乖頷首。「那寬心……寬心要走了,少爺再見、小姐再見。」

  別時容易,再相見卻極難。

  孟東野甫跨出門檻,驀然猛回首,一拳重重捶在霍虓的肩胛,換來霍虓痛呼一聲。

  「東野,你……」霍虓一方面要顧及肩胛的劇痛,另一方面又得及時攔下以為孟東野在海扁他而展現怒容的嘯兒。

  孟東野揪住霍虓的衣領。

  「你給我聽清楚了!就算、就算等到咱們七老八十了,你還是頂著這張瞼出現在我面前,我一點也不會驚訝,反正你天生就長得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娃娃臉,就算八十來歲還是這副皮相,我真的一點也不會驚訝!一點也不會!昕以……」他激動的口氣一頓,「所以你們一定要回來,和老朋友聚聚……」

  「東野……」霍虓墨黑的眸添了絲瞭然。

  那日在門扉之外,他聽到了些什麼吧。

  或許,東野已經發現了他與嘯兒的真實身份。

  不可否認,霍虓萬分意外會聽到這番話,他數刻之前與孟東野在書房談論安頓寬心的細節時,孟東野的舉止與平時無異,讓他一直以為孟東野不曾發現任何異狀,就連那夜寬心看見嘯兒的原形時,他與嘯兒一搭一唱所編織的謊言,孟東野也僅是站在一旁默默聆聽,豈料……他還是發現了。

  即使發現了他是隻虎精,卻沒有恐懼及排斥,仍一逕要他與嘯兒再回來相聚……

  果真,仍有不怕虎的人類呵。

  霍虓從懷中取出一文錢,指尖輕彈。「接住。」

  孟東野雖不明所以,仍攤掌承接。

  「我借給你一文錢,五十年後我會連本帶利向你要回來,東野。」

  變相的承諾。

  孟東野先是一怔,爾後咧開豪氣的了然笑靨。

  「謝了,我收下了。」他將寬心扶上馬車,探出腦袋,「兄弟,你若想被下旨貶到邊疆,這回犯下的錯可得比以往更重些,光是把那些王公貴族的官階給寫錯是沒有成效的,只會讓你繼續窩在這裡,當個小小的『霍邸吏』。」

  「我知道,我會好好思量我得犯下什麼罪才不至於慘遭砍頭,又可以達成心願。寬心,到了東野家去,要乖乖的。」

  「寬心會聽話……」附加兩聲吸鼻低泣聲,

  「上路吧,否則天色一暗,山路就不好走了。」霍虓催促著他們。

  「等等。」嘯兒陡然喚住車伕執韁之舉。

  她取下頸間的虎形香包,將它捧到寬心面前,寬心的直覺反應是縮身窩到馬車角落去發抖。

  「別怕,它是只不會咬人的虎,是只……想跟寬心做朋友的虎,也是我唯一能送你的東西。」

  寬心慢慢地爬回嘯兒面前,怯怯的指尖觸上殘留著嘯兒暖暖體溫的香包,甫觸及褐黃的布料又忙不迭收回指,好似那虎形香包隨時會跳起來咬斷她的指。

  「不是所有的虎,都會吃人的……」嘯兒輕聲說道,為自己,也為霍虓辯解。

  寬心瞧瞧嘯兒,又瞥瞥她白嫩掌心的虎形香包。

  「不咬人,又想跟寬心做朋友的虎,寬心不怕。」她露出稚氣而誠懇的甜笑,「小姐幫寬心戴上,好不好?」

  「好。」嘯兒抖顫著手,緩緩將香包掛在寬心脖間。

  寬心願意接受香包,對嘯兒而言,就如同願意接受她一般。

  如此簡單的舉動,竟然讓她好生動容……

  「啊,對了。」寬心傻愣愣地盯著嘯兒的花容,「寬心一直忘了跟小姐說一件事。」

  「什麼事?」

  「小姐,你的眼睛好美,像月兒一樣。以後寬心看見月兒,就會想起小姐噢。」當然,也會順便想想少爺啦。

  嘯兒呆呆回視著她,直到載著寬心及孟東野的馬車走遠,她仍沒收回視線。

  「分離,好苦……」許久,她才緩聲道。

  「這也是眾多情感之中的一項,生離死別,逃不掉的。」

  「但我是虎……」

  「虎也有情,也懂得苦,這是你曾說過的。」霍虓輕攬著她的細肩,任憑輕雨打濕兩人的髮梢。

  「我現在不認為所有的『人』都是壞的。」至少她有幸遇上寬心他們。

  霍虓笑笑地收攏五指,讓兩人的身軀更加密合。

  「霍虓,你真要放棄你在這裡辛苦所建構的人類生活?」她突然問。

  「正因為建構得辛苦,所以即使放棄也不覺得不捨。」

  「是因為我的緣故嗎?」若是,她會良心不安。

  「寬心的事情只會是開始,而非終曲,我並不是指你恢復虎形一事。」霍虓眼明手快地輕點住她微啟的雙唇,「數十年來,我費盡心思地隱瞞我與人類不同的外貌及緩慢前進的歲壽,終有一日是瞞不了人,萬一這秘密教人給發現,我若非被視為仙人,便是妖孽。」

  是仙,受盡世人膜拜,以及接踵而至的種種央求,他非萬能神祇,如何能達成世人心願?屆時,恐怕只會換來世人鄙夷目光。

  是妖,更決計難容於世俗。

  「我也必須向你吐實,我的確放不下數百年來當人的一切,我曾學習過、經歷過的人間種種,絕非說放就能放得灑脫。但那與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並無衝突,我想帶著你到一處人煙稀少之地居住,在那裡你可以是人,也可以當虎,若兩者你都不想,你只要當『我的嘯兒』就夠了。而我,會是人,也會是虎,最重要的是我會是霍虓,你所希望的『霍虓』。」

  霍虓眸光溫柔,細細描繪遠景。

  「鳥不生蛋的偏遠邊疆是個絕佳的地點,我們仍能擁有自己的府邸,與人一般地生活著,閒暇時吟吟詩、唸唸詞,天晴時又能當一對自在的虎精,奔馳在屬於自己的山林間。我昨夜光想到未來的遠景,就雀躍得無法成眠。」

  尋尋覓覓百年的歲月,他曾經想懂卻無法理解的、曾經想學著追尋卻總摸不著頭緒的,如今的他已經豁然開朗,懂了,也追尋到了。

  他再無遺憾了。

  「但你要怎麼做才能達到被貶放的目的?」

  霍虓笑得好炫目,「那件事,先拋到一旁去,咱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事?」

  「東風未放曉泥干,紅藥花開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攜手……」霍虓淺吟了首詩,朝嘯兒伸出掌,「雨中看。」

  嘯兒雖不懂詩意,但將整首詩給拆解拼湊,及霍虓現在的舉止,她也能清楚明瞭。

  暫不理紅塵、不煩世事,與他一同靜覽清風斜雨。

  攜手,雨中看。

  「好。」

  柔荑緩緩遞上,十指,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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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詔

  進奏院吏官霍虓,字子虎,專司錄報天朝聖諭、百僚章奏等事宜,然其坐司其職,卻以動物爪印戲代官印,藐視天朝聖威,罪難容赦,但感天予恩澤,念其為官五十餘載,向來盡忠職守、恪遵本分,特予開恩,貶其官職一等、官俸一千,並流放邊疆,待其將功折罪,仍能返回京師。

  欽此。

  一道聖旨,決定了霍虓的官途慘淡無光。

  然而,霍虓此生再無返回京師,因「高齡」七十有餘的他,在前往邊疆的途中染病去世。

  小小官吏的辭世並未在朝堂上獲得重視,短短半日,霍虓作古的消息便被朝鮮進貢的稀世珍寶及絕世美人此等「大事」給掩蓋,再無人過問。

  而在孟東野及寬心接獲朝堂昔日同僚口耳相傳的惡耗同日,他們亦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簡短寫著——

  爪兒印,替官印,帝怒貶放他鄉,高招否?

  一文錢,十分利,五十載後索回,奸商否?

  再者,一切平安,勿聽信流言。

  上頭還附贈了一隻爪印,看來是與「藐視天朝聖威」所用的手法如出一轍。

  「用動物爪印來取代官印,這招只有虓想得出來,他分明知道古板的聖上最無法容忍天子神威遭褻瀆,他還放膽去玩?最後還來這招金蟬脫殼——」

  「是貓兒爪?」

  「是只很大很大的貓兒。」

  孟東野與寬心交換一個會心微笑。

  只是生離,而非死別。

  只要等待,終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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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我還滿想看東野及寬心的故事的說~~
吾願用十年,換你一生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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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故事寫的讓我越來越想看古代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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