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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四白虹】比翼

第八章

  她想,鳳淮在發呆吧?

  雖然他的目光沒有呆滯無神,臉上淡淡的冰霜也沒任何改變,雙臂環胸地靜坐在窗邊,好像在數著天際降下的落雪有幾片似的,動也不動。

  還是他在生氣?氣她昨兒個對他上下其手、又親又啃的放浪舉止?

  若他真要數落她這項罪名,她是決計不敢狡辯,畢竟昨夜……算是她污了他的清白。

  思及此,鴒兒頰畔一片暈紅,回想起那些由她主導的大膽行徑,現下只讓她想挖個地洞將自己深埋進去,永不見天日。

  她今世這具身軀雖然未經人事,但包裹在軀殼裡的靈魂卻仍是千年之前的鴒兒,床笫之事對於她自是不陌生,更何況他是她的夫君,自始至終,都是。

  慢慢的,鳳淮察覺到她的存在,淡雪的眸瞥向她。

  「我可以過去你身邊嗎?」沉默的尷尬中,鴒兒開了口。她不敢期望淡情的鳳淮會在男歡女愛之後擁有什麼劇烈改變。

  得到他輕淺頷首的允諾,鴒兒欣喜地定近他。

  「早。」她在鳳淮的注視下輕掬起他的容顏,在他泛冰的唇瓣印下淺吻。

  鳳淮靜默地承受她的貼近及退離,失落的感覺,湧現。

  「你將白虹劍纏回臂上了?」她看著那抹白煙,故意找話題。

  「嗯。」他淡淡應聲。

  「那有沒有發覺昨兒個……和今天什麼不同?」她小心探問。

  鳳淮頓了頓,搖頭,帶著一絲自己也不明瞭的遲疑。

  他是發覺了迥異之處,卻說不上來,乾脆選擇無語否定。

  鴒兒失望地抿抿唇,但仍牽起笑靨,「沒關係,反正你從不將我的話當真……也許,你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我想證明什麼蝕不蝕心之說,只是純粹想佔你便宜罷了……」臭魘魅,騙她!下回再見面,她非得同他算清這筆帳!

  「我沒這樣想。」鳳淮阻斷她的自怨自艾,第一次如此不喜歡瞧見她那副分明想掉淚卻又強撐起笑容的模樣。

  「那你是怎麼想的?」她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她,又是以什麼心緒靜坐在窗邊,思索著何事何物?

  「我並沒有在想任何關於你的事。」

  「但你整夜都沒有休憩,難道就只是腦筋一片空白地呆坐在窗欞旁?」

  腦筋一片空白?這詞,好貼切。

  他不斷不斷忖量著白虹劍的反常——抑或是他的反常,但所得到的結論都是一片空白、無解,整夜整夜反覆著相同且徒勞無功的過程。

  鳳淮緩道:「或許。」

  發覺他的模樣不對勁,讓鴒兒有些擔心。

  「是不是我昨夜累壞你了?」素手探上他的額際,掌心之下的膚溫仍是微微沁冷,她也顧不得自己出口的話語向來該是男人對女人所說的,一心只想傳達她的憂心仲忡,「還是你有哪裡不舒服?」

  瞧見他頸上連衣領也遮掩不住的淤紅,她不禁氣惱著自己的粗手粗腳。

  「嘖,怎麼會紅成這模樣?我替你上些藥,你會舒服點……」

  「我沒事。」他微微掙扎,阻止她觸碰自己身上任何一處肌膚,也阻止從她指尖傳來的溫柔熱度。

  「鳳淮,你別羞惱,上些藥,頸間的淤紅會消褪得快些——」她動手開始剝他的白色盤扣。

  「不用,這麼些淤紅不痛不癢——」他扯回衣領,再扣妥盤扣,頭一回臉上暈染薄薄淡淡的紅雲,淺得難以清楚瞧明。

  「可我會有罪惡感,那些淤紅是我咬出來的。」她再拉開盤扣。

  「你只要有所反省便好。」他再扣回盤扣。

  「我有反省,真的。」纖指再解開衣結。

  他寬宏大量地表示,「我原諒你。」長指撥開她的指,搶回扣衣權。

  「讓我補償你,幫你上藥。」她眼中閃動著渴望贖罪的熠熠星芒,「我保證,只上藥,不做任何逾越之事。」

  唉。

  「好。」他認輸了,只不過是抹個藥,何需如此戒備……

  結果,鳳淮踏出錯誤的第一步,接下來連番皆錯。

  她又食言了。

  藥是抹了沒錯,只可惜附加了更紅艷更新鮮的牙印吮痕當饋禮,範圍也由頸部往鎖骨及下頰延伸。

  沒抹藥便罷,一抹反而讓他的情況更慘烈。

  言而無信的惡劣鳥類!

  鳳淮渾身散發著清香藥味及交雜著屬於她的芬馥氣息,坐在距離鴒兒五步遠的木椅上,冷冷說著:「我不會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話。」連一個字也不會。

  「鳳淮……」她苦著小臉,想上前一步。

  哎呀,她又不是故意的,一具甜美誘人的白玉胸膛就裸裎在她眼前,勾引著她拋棄脆弱理性,誘哄著她咬上一口,她真的把持不住嘛……嗚嗚。

  「退後。」脫離鳳淮臂上的白虹劍正阻隔在她與他之間,形成屏障。

  五步距離,是鳳淮訂下的。

  「五步太遠了,三……不,四步好不好?」她討價還價。

  「不行。」他不再心軟。

  連方才允諾只要抹個藥,都能肆無忌憚地違背諾言,若他再允諾她靠近一步,只怕她就會飛撲到他身上。

  「鳳淮……」她可憐兮兮地呼喚。

  「別趁機偷使小碎步,退回去。」他即使沒睜眼,仍能清楚聽聞她挪動蓮足的衣裙磨蹭聲。

  想偷吃步卻被捉包,鴒兒悻悻然地收回腳,不滿地坐在離他頗遠的椅上。

  他可以阻止她腳步的靠近,但總不能阻止她的聲音靠近吧,呵呵。

  「鳳淮。」她甜甜地喊著他,像是要唱曲兒之前的拉嗓。

  第一回呼喚,喚來他抬睫覷她,她卻只是笑著回望他。

  「鳳、淮。」嬌嗓越來越膩人。

  第二回呼喚,讓他僅是略略停頓下翻動書冊的手。

  「鳳淮——」

  第三回呼喚,鳳淮便當真不理會她,拒絕與她玩著這種幼稚遊戲。

  哎呀呀,這招只能對他用三次。

  鴒兒望著他的側顏許久,以前,她也最愛從這角度凝望鳳淮,那時的他擁有一頭油亮黑髮,整整齊齊地束著冠,無論他多忙多累,只要是她喚著他的名,必能得到他最愛憐的目光注視。

  他說,等他到了白髮蒼顏,耳不聰目不明之時,她喚他的聲音可得加大些,否則他會聽不見的……

  她說,等她到了白髮蒼顏,耳不聰目不明之時,她恐怕連喚出他名宇的力氣也沒了。

  結果,他與她都沒辦法等到白髮蒼顏的那日到來。

  世事,盡難如人意。

  「鳳淮,就算你選擇情淺,並不一定能讓愛你的人獲得解脫,只要我深愛著你,你所遭遇的苦難都會讓我感同身受,都會心如刀割,這不是情淺緣深便能改變的宿命。」鴒兒陡然說道。

  他情淺,她情深,他能跳脫世俗,她卻不能,結果她仍是嘗盡苦楚。若當時入幽冥的鳳淮知道了她的憨傻執著,他又豈會捨得讓她如此苦苦追尋?

  他不會捨得的……

  這席話成功地引起鳳淮所有注意。

  「為何突然這麼說?」他擰起劍眉。

  「沒什麼,想到便說了。」她微笑地聳聳肩,「還有,我是真的很愛你噢。」所以我沒有背叛你,自始至終,我只為你披過紅縭,從不曾變節。

  「但你語意中似乎在點明,我的情淺與白虹劍無關。」

  「有無關係我不知道,『蝕心劍』這詞兒我以前可從沒聽說過,我只知道,白虹劍是由你所鑄,你是賦予它劍形靈氣的主人,它怎可能反噬其主?」

  鳳淮抓到她的語病,「你知道白虹劍是由我所鑄?」他從不曾向她提及此事呀。「你甚至……見過未化為幻劍的白虹劍?」

  他的疑問口吻,明顯地挾帶著肯定。

  「哎呀,我說錯話了,重來重來,將我方纔那句話從腦海中給消除掉。」她雙掌在腦袋瓜旁揮舞,以為這般做便能抹去自己說溜嘴的話。

  「來不及了。」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了嘛,這又沒啥關係。」她最不希望讓鳳淮因她之故而回想起前世。那段死得不清不白的冤屈記憶,由她一個人記得就好。

  「你怎麼知道的?」

  「不小心知道的。」她搪塞個爛借口。

  鳳淮瞅著她,毋需厲聲詢問,只以目光威逼她。

  「我不能說。」她改口,小臉還很配合地別向左邊。

  「不說就滾出去。」鳳淮語氣很淡,淡到教人分不清這句話的真偽。他的右掌還相當悠閒地拎起茶杯,就口輕啜。

  「威脅我是沒有用的。」為了保密,她佯裝無所謂。

  「大門在正前方,自己滾出去,不送。」鳳淮雙指一彈,門扉砰的一聲開啟,恭送鴒兒姑娘出門。

  「那……那不然你吻我一回,我就說。」她見鳳淮意志頗堅,乾脆選個對自己有利的籌碼與他談起交易。

  「我沒興趣聽了。」他朝透著寒風的門口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鳳淮——人家都願意說了,不要趕我出去。」鴒兒一個箭步上前,揪著他的衣袖不放。

  「你說。」

  「先親一下。」她噘起紅唇,討價還價。

  「滾出去。」冷嗓毫不留情面。

  「哎呀呀呀,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所以當然也認得白虹劍嘛。」她一急,話全給嚷嚷出來。

  「很久以前?多久?」

  「呃……我有一個前世,是棵種在你府邸前頭的大樹,你還記得嗎?無論春夏秋冬,總是靜佇在屋前、靜靜凝望著你的那棵樹……」

  她沒騙他,只不過是挑了個最無害的記憶陳述。

  「你是那棵樹?」鳳淮當然記得,那棵樹陪伴著淡冷的他將近五百年歲月,但白虹劍化為幻劍,比那棵樹的存在更長久,她的話仍充滿矛盾——

  聽到鳳淮竟仍記得她,鴒兒好高興,「是呀是呀,因為後來長得太高太壯,所以被沒長眼的老天爺給劈雷劈死了。」這叫樹大招「雷」吧。

  「你帶著前世的記憶回來?」

  鴒兒笑靨轉淡,添了些柔情,「是呀,我帶著前世的記憶,回來了。」

  「為我而來的?」所以當年她並非誤闖臥雪山,而是刻意冒著風雪入山?

  「嘿,你開竅了耶。」她一時得意忘形,纖掌使勁朝鳳淮肩上招呼,一副哥倆好的調調。

  鳳淮鉗制住她的掌,「即使你曾是株與我比鄰五百年的樹,但你我之間並無任何情分,我不值得你再費一世輪迴而來。」

  捫心自問,他對那樹從不曾照料關注,別說是澆水除害蟲,甚至有時連瞧也不瞧一眼,若她是為了這麼冷漠的他而回來,未免太不值了。

  「我認為很值得。」她笑,「以前你只要走到樹下,我就會招動著枝椏,一直一直喚著你……『鳳淮,我在這裡、在這裡噢』,好幾回你會回頭看看我,或是有意無意地撫過樹身,呵得我直發笑。要不,便是你偶爾盤腿坐在樹下,背靠著我,我就會覺得好滿足。」

  鴒兒在笑,可是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墜離淡紅眼眶。

  「回頭看看我,我一直都在噢。」原先便已水亮璀璨的眸經過薄淚洗滌而更加晶瑩,「一直都在原地,等你一個眼神,驚鴻一瞥也無所謂,只要你看看我……」那時,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結果,我從沒有回頭過。」

  「你根本聽不到……」默默落淚到後來成了嚶嚀哭吟,「不管我怎麼叫、怎麼嚷,你就是聽不到……我好討厭那個不能開口說話的自己……」她總是邊叫邊掉淚——抖落一地散葉,那便是屬於她的淚。

  她主動揪著他的雙掌,平貼在自己頰上,充當手絹讓她拭淚。

  那淚,好似會燙人一般的炙熱,一顆顆落在他掌間,強迫要他掬捧著她氾濫成災的淚水。

  她哭起來整個五官皺成一團,眉眼鼻唇全扭捏攏聚,醜得毫無梨花帶淚的美感可言,緊閉的睫隙不住地淌出淚水,哭花了粉嫩臉蛋。

  明明很醜的她,為何看在他眼底卻絲毫不覺礙眼,只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止住湧泉般的熱淚?

  他的左右手拇指揩阻在她下眼瞼,以為這樣便能止住淚眼。

  「你可以……幫我吻掉淚水。」她邊哭邊打嗝,還不忘提供最佳方式。

  鳳淮攬眉,遲疑不動。

  「不吻就下會停嗎?」他有些不解。

  「不會停,不會停的,嗚……鳳淮……」淚水再度猛流,催促著他。

  終於,鳳淮俯下身。

  淺淺的,一抹似熱似寒的氣息貼近鴒兒的眼,輕輕銜觸在她敏感的膚上,使她泛起彩霞色澤的艷雲。

  淚水再也無暇滑過她的粉頰,全在離了眼眶之後便教鳳淮給攔劫阻斷——用他的唇。

  「還要……」

  她貪得無饜,柳眉暗暗使力,硬是要再逼出些淚水。

  「還有左眼。」

  擠擠擠,擠了又擠還在擠。

  「右眼……」

  哎呀,淚到用時方恨少。

  誰教她現在心窩漲滿甜孜孜的喜悅,哪還有空位來安置悲傷?

  雖然這種招式小人到了極點,擺明了欺負鳳淮的單純,但鴒兒卻沒有半絲內疚,還趁著鳳淮俊顏貼近時,噘起小嘴在他顎間印下好多個淺吻。

  「我現在聽到了。」鳳淮的唇還熨貼在她眼下,所以無法察覺她現在唇畔那抹幸福到快暈眩的笑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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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原來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被蠶食鯨吞的。

  雖然她花了好幾百年的時間,但似乎已經在鳳淮的心口上啃了一個好小好小的缺,不再讓他冷眼看待身旁的人事——至少不再漠視她的存在。

  情深緣淺,愛得濃烈卻僅存少少緣分,就如同她與他的那一世,彼此擁有的光陰競只有短暫八年,相較之下,她寧願像現在情淺緣深,能夠一直與他相伴,緣分綿密而濃長。

  她要的,不是曾經擁有,而是……

  天長地久。

  「怎麼了,你最近時常恍神噢。」鴒兒捧著一疊乾透的衣裳,坐在鳳准身畔開始件件折妥,隨意抬眸,瞥見他直勾勾地望著右臂上緩緩挪動雲茫的白虹。「白虹劍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搖搖頭。

  「那你還看得這般出神?」她抖開衣裳,左袖折折、右袖彎彎。

  「這柄劍……」他欲言又止。

  「嗯?」

  鳳淮低垂著眼眸,半晌仍只是搖了搖首。

  鴒兒嗅到了不對勁的警訊,放下手邊工作,半蹲在他面前,小手包覆著他的大掌。「鳳淮,你到底怎麼了?」

  淡眸望著她,沒掙開那雙反握著他的柔荑。

  她眉兒一蹙,「該不會……白虹劍又在作怪了?!」

  作怪?不,就是因為白虹劍不再作怪,所以他才如此困惑。

  「鳳淮,你有心事就說給我聽,不要自己一個人煩惱,好不好?」她將他的手拎貼在心窩——鳳淮不習慣與人有肢體碰觸,她便讓他逐步去適應,接受她毛手毛腳的親暱;他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她便誘哄著他去吐露,讓她更貼近他的心。

  她帶領著他的手,撫觸著她的髮絲,讓他熟悉自己的每分每寸。白皙長指由微微僵直到緩緩松放,再到主動將黑綢青絲收攏指縫,享受流洩其間的滑順。

  「我沒有心事,只覺得不明瞭。」他臉上的表情轉淡,添了抹人氣。

  「不明瞭什麼?」鴒兒順勢枕靠在他膝上,像只貪寵的貓兒,只消仰起細頸便能瞧見他白髮垂覆下的所有神情。

  「我感覺不到白虹劍,就像……」鳳淮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吐露心中思緒,「死了。」

  鴒兒大叫一聲:「真的?!」

  哎呀呀,臉上表情一不注意就顯得太驚喜、太愉悅了。鴒兒急忙伸手揉揉自己的嘴角、拍拍自己的面頰,讓她此時的模樣恢復些許哀悼。

  「你確定?但白虹劍不是仍妥妥當當纏在你手上嗎?瞧,煙雲還竄流得平平穩穩咧。」

  鴒兒當然也希望白虹劍早死早超生,省得破壞了她好不容易在鳳淮身上培養出來的感情幼苗,那情苗還太小太脆弱,可禁不起白虹劍的蝕心摧殘。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才不至於空歡喜一場。

  「這正是我覺得困疑之處。」鳳淮平攤五指,臂上白虹煙雲逐漸朝掌心攏聚,仍然極富靈性地化為筆直煙劍,延伸。

  「它還在呀!」哎呀,真教人失望。

  「劍仍在,但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她左瞧瞧右瞧瞧,就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它……」它不再蝕心,甚至不再因他情緒波動而產生任何反應。

  以往,它總是不讓他體會世間情愛,如今卻放任他沉淪在鴒兒布下的綿密情網,讓他去品嚐這一切他從不曾領受過,所以不知該如何面對的陌生情愫。

  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裡,是慌亂失措且無所適從的。

  白虹劍難道是無法再承載鴒兒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進而殯滅嗎?抑或是它……放過了他?

  鳳淮最終仍選擇靜默,五指握攏的煙劍垂放在腿邊,不曾歇止的煙波潮起潮落。「沒什麼,興許是我多心。」

  「既然只是多心,你也別自尋煩惱,白虹劍頑固得很,失了凡俗劍形還有化為幻劍的本事,想來世上恐怕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摧毀它咧。」

  鳳淮沒答腔,算是默應了她的話。

  「等雪霽天晴,咱們到外頭去走走好不?」鴒兒將折妥的衣物分別平放在櫃裡,回頭暖聲要求。

  見她滿臉漾著期待,彷彿只要他一答允,她便會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

  她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只要一個小小的目光注視都能換來她最燦爛的笑靨回禮,甚至是掏出心肺也在所不惜。

  只要一個小小的目光注視……

  「好。」

  JJJJJJJJJJJJJJJJJ

  飛雪初霽,臥雪山仍是低寒得嚇人。

  厚厚積雪,寸步難行,卻無礙於非人的鳳淮及鴒兒,只見暖色黃襦的玲瓏姑娘在雪地上又蹦又跳,舞展著漣漪水袖,淡白的頑長身影則是緩緩尾隨其後。

  鴒兒捧起一扦冰雪,被凍得紅撲撲的臉蛋上全是喜孜孜的笑,她望了鳳淮一眼,開始將手中白雪堆積成形。

  好半晌,鳳淮只是靜瞧著她將雪越堆越高,卻猜不透她的用意。

  「鳳淮鳳淮,瞧,這是你噢。」鴒兒的臉上發上沾貼著幾處淨白凝雪,點亮她嫩嬌的芙顏。

  她揪扯著他的衣袖,捧挖過冰雪的纖指像十指冰棍似的,她卻不以為意,興致盎然地指點著豎立在兩人眼前的雪人。

  「這裡是發,這邊是眉眼、鼻、唇,全是白白的顏色噢。」

  隨著她的指引,鳳淮才勉強瞧出雪人的雛型,是眉不似眉、是眼不似眼的部分,需要憑藉著過人的想像力才得以瞧出端倪。

  若真要說雪人像他,大抵就是冰冷冷的素雪顏色吧。

  「等會兒我再做一個『鴒兒』,就放在雪人左手邊。臥雪山上的雪終年不化,這兩尊雪人也能長長久久的。」她笑瞇的眼幾乎快要合成一條彎月般的弧形。

  鴒兒當下又堆起另尊小雪人,與方纔的「鳳淮雪人」相依相偎,而她嘴裡又哼起鳳淮耳熱能詳的情歌,不介意吟唱著露骨情意。

  一曲未終,小雪人已經塑好,鴒兒邊吟邊走近鳳淮,將凍紅的小手塞進他的掌心,貪求一絲溫暖。

  鳳淮淡然地注視著她,讓鴒兒笑得更開心。

  因為,她在他的淡色冰眸中看見了自己,那抹停駐在其間的暖黃身影。

  雖稱不上深深眷戀,但鴒兒知道,能盼得這般專注的目光已屬奢求了。

  是鳳淮前一世所給予的愛太濃太烈,以致於她償付了三世仍還不清他的情感;是鳳淮付出的傾戀太過,讓這一世,他毋需再馱負任何情債,也讓她能一點一滴將所積欠的情還予他……

  鴒兒這般說服著自己,讓自己能心甘情願地接受他這一世情淺。

  情淺何妨,緣若能深,便好。

  「鳳淮,向你討條紅絲線。」她綻放笑顏。

  「紅絲線?」

  「嗯,要這麼長的——」她伸手大略比畫了長度,手還來不及放下,想要的紅絲線已經落在她兩手之間。

  鴒兒轉過身,將紅絲線繫在兩尊雪人手上,還不忘雙手合十地喃喃低吟。

  修法千年的鳳淮自是將她的呢喃聽得一清二楚。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揚了揚眉,望著白雪間的艷紅絲線久久。

  「一條紅繩,能有何意義?」鳳淮娓娓啟口,他自是明白紅絲線隱含之意,但他並不認為這樣的舉動便能改變世間情緣。

  「是沒什麼意義,這紅繩既長又細,稍稍一施力便能扯斷,但它很脆弱卻也堅韌得令人難以想像,它有個名字——」鴒兒神神秘秘地衝著他眨眼。

  「是什麼?」

  「情。世上最堅固之物,是情;世上最脆弱易碎之物,也是情。它能牽繫兩顆來自不同個體的心,無形地緊鎖彼此,卻也可能在同一瞬間,崩潰仳離。」

  堅韌與脆弱,只有一線之隔。

  「你說的,我不會懂。」他垂著淡白長睫,似乎在逃避她炙熱的眸光。

  「你不懂,讓我教你。」

  鳳淮的回應卻是淺淺一歎,邁開步履前行。

  「鳳淮,你別又不理人,你不愛聽這些情呀愛的,我以後都不說就是了。」鴒兒不想破壞這種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共處,急拎起裙擺追上前,孰料積雪濕滑,她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便朝後方跌落。

  一雙展開的長臂,正巧將鴒兒給抱個滿懷。

  「小沒良心的,這麼一摔,可會摔掉你的小命咧。」熟悉的笑語調侃,貼在鴒兒耳畔輕吐。

  「魘魅?!」鴒兒側首,又瞧見那張笑得好礙眼的銀面具,一閃一閃地反照著陽光余芒。

  瞥見前方的鳳淮因她這一摔而回頭,素白的面容望著她與魘魅,高深莫測的眸動也不動。

  她連忙拍打圈鎖在腰間的大掌,「哎呀,你快放開手,鳳淮會誤會的!」

  「誤會豈不更好?讓他嫉妒、讓他眼紅、讓他吃醋,興許他會驚覺你對他的重要性咧。」魘魅抱得可緊了,覆著銀面具的臉龐還不忘在鴒兒髮梢間磨磨蹭蹭,增加曖昧的程度。

  鳳淮是飲下忘川之水而轉世輪迴,自是忘卻了魘魅的身份。

  「他才不懂何謂嫉護及吃醋,你這舉動只會將我與他好不容易培養的感覺攪亂,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她才不會用這蠢方法來試探鳳淮,光看鳳淮現下的面無表情,她便能料測到所有結局,鳳淮越是無動於哀,她就越心急,「魘魅,放手啦!」

  「小沒良心的,看情況,你還得花個八十年才能再多融化這冰人一點點,真是辛苦你了。」魘魅喉間滾出低笑,似嘲弄似戲諷,「需不需要我大發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你若快些鬆手,我就能少辛苦十年!」啊啊,鳳淮要轉身離開了啦!

  鴒兒心一慌,在魘魅惡意戲弄的臂彎間恢復小小鳥形,慌亂地振翅飛向鳳淮,歇佇在他肩胛上,並回頭對魘魅吐舌做鬼臉。

  「嘖嘖,真是小沒良心,見色忘恩人。」魘魅攤攤手,尾隨鳳淮身後而行,雪地上不留任何步履殘跡。

  「鳳淮,你別誤會,那個傢伙只是我不得已才認識的朋友,我和他沒什麼噢。」鴒兒在鳳淮耳邊嘰喳嘰喳成串的鳥語。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淡淡一句話,成功阻斷嘈雜刺耳的鳥啼。

  魘魅慵懶地在鳳淮身後為他做出錯誤的鳥語註解,「她說,我與她是親密愛侶,只消她螓首一點,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你胡說!」鴒兒鳥喙狂啄,羽翼不停拍打,抗議著魘魅的惡意挑釁。

  「好好好,我知道你好愛好愛我,不用這麼激動地傾吐愛意,有旁人在場咧,你不害羞,哥哥我還會不好意思呢。」魘魅仗著鳳淮不懂鳥語,使力扭曲鴒兒的語意。

  鳳淮仍是一貫清冷,微斂的長睫覆合著凝晶淡眸,將其中一閃而逝的不快深深掩埋,冰雕的容顏側覷著肩胛上慌張跳腳的鴒兒。

  「你既已有心儀之人,又為何死纏我不放?」

  「他不是!只有你才是!」鴒兒嚷嚷,察覺到鳳淮身上散發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凝,此時他的目光是渾身上下最寒最冷的氣息來源。

  魘魅又搶先開口,「噢,她說,因為我向來忙於事務,能伴隨她的時間不多,她只好另尋樂子,好打發無聊光陰。而你,是個不會動情的人,她毋需擔憂著你會愛上她,造成我與她的困擾,所以她便選擇了你。」他挾帶笑音,蓄意再添一句,「好鴒兒,真委屈你了。」

  寒風狂拂,吹亂了鳳淮的白髮,也使得站立在他肩上的鴒兒被白色髮絲給糾纏得幾乎要站不穩身子。

  就在她拂動翅膀尋求平衡之際,她的身於被另道突來的強勁冰氣狠狠掃下鳳淮的肩頭,頓失支撐的鳥軀在半空中翻滾了五圈,又重新被魘魅給穩穩接捧住,以保小命。

  那道冰氣來自於鳳淮,自他週身開始擴展,捲起漫天飛雪,氣芒像條白色的沖天飛龍,張牙舞爪地擺動龍軀,驅散漫天雲彩。

  「鳳淮——」

  「噢喔,看來他開不起玩笑,生氣羅。」魘魅涼涼說著。

  鳳淮的白色身影處於龍形卷雪中,難以辨明,好似化為騰龍的,是他。

  雪是他的發,他的發亦是雪,在狂舞的紛紛落雪間,兩者不分,冰晶似的眸子染上深色闐闇。

  「都是你都是你,胡言亂語些什麼!」鴒兒氣嘟嘟地恢復人形,甩開魘魅的手,揪起地上白雪就朝魘魅身上丟擲,「誰跟你是親密愛侶?!誰又要跟你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小沒良心的,我本以為他沒情沒緒,怎麼激也不會生氣呀。」魘魅沒有任何閃避念頭,每顆捏成拳般大小的雪球也碰不著他的身子,穿透他一襲黑慘慘的衣裳而過。

  「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了!」徒勞無功的鴒兒憤憤拂袖。

  「這可由不得你。」魘魅露出笑,低聲自語。

  她轉身,奔向竄騰蒼穹之上的雪色飛龍。

  「喂喂,小沒良心的,被捲進雲芒之中會死的。」魘魅好心提醒,暖黃嬌軀卻義無反顧地加快腳步。

  鳳淮靜佇在冰雪暴風之中,雙手平穩垂放腿邊,只有髮絲及衣袖因風勢颯颯作響,翻飛似浪。

  將他與外界全然阻隔的風雪,不僅視線,就連聲響也聽聞不著,暴風圈之內,靜俏的駭人。

  他,孤立其間。

  憤怒嗎?不,他不懂何為憤怒,他沒有這樣的情緒,從來就沒有。

  然而醞釀在胸口那股吐不出又吞不下的哽塞鬱抑,炙燃著熊熊焱火,近乎要灼疼了他。

  那鬱抑,又名為何?

  臂上的白虹仍然無動於衷,世上再無任何事物能為他平心靜氣,一切全都脫了軌——

  而你,是個不會動情的人,她毋需擔憂著你會愛上她,造成我與她的困擾,所以她便選擇了你。

  因為他不會動情,所以便選擇了他?

  我與她是親密愛侶,只消她螓首一點,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相守相伴,永世不分?!她既已有了相守相伴,永世不分的愛侶,又何故來招惹他、擾亂他?!

  鳳淮聽到凝冰心湖龜裂得難以復原的碎裂聲,卻也同時聽到那原先在冰層上頑皮舞踏的鳥兒振翼飛離的拍翅聲……

  只有無心遺落的殘羽,緩緩墜入湖心,激起蜻蜒點水般的小小漣漪。

  心湖開了個缺,而將一切耍弄到這般田地的鳥兒卻一去不返。

  「鳳淮——」

  卷揚的雪圈,透進了心急如焚的呼嚷聲。

  一雙暖黃的羽翼展臂而來,緊緊環住他的頸項。

  風雪未止,兩人的衣衫皆因狂風而揚騰,鴒兒的髮飾也早教強風給吹得失了蹤影,散了束縛的黑髮不聽使喚地拍打交纏在彼此臉上、身上,像幕攤展開來的薄霧黑紗,模糊了她與他的視線交會。

  「鳳淮,你別信他,他是騙你的!騙你的……」風寒雪凍,讓鴒兒連開口都艱難萬分,一啟齒便有數不盡的飛雪撲面而來,但她仍好生堅持,「他是魘魅,你曾見過他的,記得嗎?他是陰界鬼差,專司勾人魂魄!我識得他,是因為他在黃泉助我兩回,否則我如何能不飲忘川之水、如何能再循著前世的記憶為你回來?!」

  「你既已有心儀之人,又為何死纏我不放?」鳳淮沒聽進她的解釋,只是淡然地又問了一次方纔所提的困惑。

  鴒兒好慌,「魘魅不是我心儀的人!你不記得他也無妨,但你要信我,我所認定的夫君,只有你!」

  鳳淮默不作聲,未歇的風旋將兩人困在其中,風勢甚至有加大加劇的跡象。

  鴒兒的身子原本就較尋常人輕巧,鳳淮週身漫揚的猛烈風勢幾乎要將她捲向天際,若非她攀附著鳳淮,她必定隨風吹起,此時的她,雙足構不著地,像件掠在竹竿上的單薄衣裳,狼狽翻騰。

  「你允了多少人承諾?又背離了多少誓言?方纔那句話,又同多少男人說過?」鳳淮陡然開口。

  冷風,呼呼地吹嘯著,和著那句聽似漠然、實則傷人至極的冷語,鑽進了骨血之中,沁人心腸,讓她渾身一股寒顫。

  「是你說要白頭到老,也是你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為你回來,而你,卻拒我於心門之外,使我徘徊、讓我徬徨……」鴒兒咬緊下唇,好苦好苦的笑在唇邊漾開,「我與魘魅,沒有任何承諾,在我心裡只有一句誓約,那是你給我的——」

  她的手被凍得發紅髮疼,握得再牢也感覺不到任何力勁,鳳淮卻遲遲未施子援手,任她無助自救。

  風狂無情,雪霧瀰漫,終於迫使她無力的十指松放——

  即使在同一瞬間,鳳淮驟然伸出手反握住她的纖腕,但他所握到的,卻只是她鮮黃寬大的衣袖。

  裂帛聲響起,強風扯斷了兩人唯一的牽繫,鴒兒的身子被捲入竄奔的雲龍裡,沒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終的誓言,清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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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崇吾之山,南山在結匈東南,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其為烏青赤,兩鳥比翼,相得乃飛,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世稱比翼之鳥。

  大雪覆蓋的山頭,白茫茫一片。

  殘缺的黃綢碎布緊緊收握在鳳淮修長的五指之間,奈何黃綢的主人卻讓那場甫歇止的風雪給吹滾得好遠好遠……

  扯落的黃綢,好似被折斷的羽翼,而折翼的鳥娃娃癱躺在冰天雪地間,一動也不動。她已失去人形,恢復為好小好小的禽鳥,在大雪紛飛間更顯可憐。

  相較於鳳淮的靜佇原地,魘魅的舉動便多了些關懷體貼,他走近鴒兒,探探她的鼻息,之後卻做出了一個不合乎關懷的動作——他滿意地點點頭。

  「該辦正事了。」魘魅雙臂一展,粗長的鐵鏈無中生有,沉亮有聲。

  「你要對她做什麼?」鳳淮移形換位,轉瞬之間來到魘魅面前質問著他。

  「勾魂呀,藉你之助,我才能在生死簿上所載的時辰內將她收起,感激不盡。」魘魅說得輕鬆。

  下一瞬,勾魂鎖鏈穿透鴒兒凡軀,再收回時,一道介於半白半透的精魂已被縛鎖雙腕牽離了肉身,小臉上滿是驚慌,菱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魘魅笑道:「小沒良心的,別怪哥哥我這回不近人情,我也不想像鎖著犯魂一樣地鎖著你,而是依你現在的情況,必是走得不甘不願,但我又非得帶你這條魂魄回去,只好委屈你了。」

  鳳淮蹙起淡眉,直覺反應地擋下了魘魅的去路。

  「你這世也叫鳳淮吧?」魘魅朝他揖了揖身,「打擾你這麼些年,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你可以安心,從今以後她不會再來糾纏你,因為她再沒機會了。」

  魘魅雖覆著面具,但鳳淮就是瞧得出來他正在笑,而且笑得猙獰。

  「什麼意思?!」

  「這第三回的孟婆湯,她非喝不可,我不會再助她胡作非為,只要消除了兩世記憶,她記不超過往種種,對你對她都是好事。」魘魅勾魂鏈一扯,鴒兒的精魂便隨之而動,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不斷朝鳳淮投以可憐兮兮的求助眸光。

  「兩世記憶?」

  「你沒聽說?小沒良心的沒對你吐實?」魘魅明知故問。

  「我只聽過她前世尚是一株樹木之事。」淡眸落在鴒兒臉上,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喔,原來她只挑這段說,而沒將她更蠢的那段往事全盤托出呀?」魘魅逸出笑音,瞥望了鴒兒一眼,「無妨,是『人』的那世也好,是『樹』的那世也罷,她都該學著死心,緣深緣淺都是命中注定,任誰也強求不來。小沒良心的,你說是不?」

  見鴒兒目光含怨,魘魅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你現下心裡所翻騰的愛恨嗔癡,在飲下孟婆湯後,又能記住多少呢?」

  「她回來尋我,並非單單如她日前所言的那般?」鳳淮問道。

  他早先便覺得鴒兒話裡漏洞百出,若她只曾是株單純的樹,於情於理皆犯不著為他如此犧牲,但……若再加上一世的糾葛,一切便再清楚不過。

  魘魅聳聳肩,「你還是別知道太多,畢竟你早已是個不再擁有往世記憶的全新生命,是她太傻太癡太放不下,妄想能守著信約,再續前緣,如果每條離世的魂魄都像她一樣,那天下豈不大亂?」

  「我與她的往世,是什麼關係?」

  「那已不重要,馱負著往世記憶,是她的錯,該忘的、要忘的,還是別往心頭上擱,到頭來仍是空、空、空呀。」

  魘沉的嗓,隨即吟唱出看透世俗的曲詞——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為誰功?

  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權也空,名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

  歌聲甫歇,笑聲便起,都是出自魘魅之嘴。

  「你也毋需去探索前世的你是否違背了與她訂下的誓言,那些都過去了。」

  鴒兒試圖掙脫沉沉鐵鏈,逸出無聲喃語的唇,一開一合地喚著鳳淮的名,即使叫不出聲,鳳淮卻抬眸凝望她。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到老……也是你說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為你回來,而你,卻拒我於心門之外,使我徘徊、讓我徬徨……

  鳳淮曾以為,自己是被人背叛、被人違誓的那方,殊不知,背棄誓約的人竟是他。

  她守著承諾,很傻很傻地守著承諾,甚至以為入世成為連理枝、比翼鳥,便真能如願以償,只可惜,他忘了前世種種,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

  誓言易許,卻難守終。

  「少了小沒良心的糾纏,你終於可以恢復奢望許久的寧靜。」魘魅兀自說著,忽略鳳淮此時肅然的神色。

  鳳淮記起那日她娓娓陳述著轉生為樹的那世,也是這般呼喊著他,每道聲音只要離了口,便化為氤氳的失落及恐懼……

  如今,他聽不到她泣血的哀鳴,卻將她的無助看得一清二楚。

  「將她留下。」

  「什麼?」魘魅一臉驚愕。

  「我說,將她留下。」鳳淮一字字緩緩重複,語聲清淺,但清晰。

  鴒兒的表情比魘魅更顯駭異,愣愣地眨著圓眼,若非她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鳳淮,她幾乎要誤以為那句話只是她的南柯一夢。

  「是我聽錯,還是你說錯了?你不想回歸以往恬然自得、平靜無擾的生活?」魘魅問。

  他當然想。

  世人皆怕孤單,他卻反其道而行,不僅不怕,更能樂在其中,他向來享受孤單,享受雪山之巔獨存他一人的靜謐。

  他不怕孤單,她卻怕。

  他也知道,留下鴒兒,只是留下一個以破壞他安寧為任務的嘈雜雀鳥,他必須忍受有個人隨時隨地出現在他眼前;忍受她在耳畔的嘀嘀咕咕;忍受她老是捧著笑顏要與他分享;忍受她大刺刺地共享他的房子、他的床:忍受她像只餓極的母狼,將他啃咬得不成人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受得了那些,也無暇深思,想留下她的話語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呵,先前我或許還能對她睜隻眼閉只眼地通融,但這回可不成。」魘魅的聲音轉柔,添了些疼惜,「因為有個魂娃在等待著鴒兒入世輪迴,進而妊娠懷胎,產下那魂娃,讓她得以重獲新生。我必須為那魂娃安排最好的人世出路——一個衣食無缺的顯赫家世、疼惜她的爹娘族親、視她為珍寶的體貼夫婿、平安順遂且富貴圓滿的一生,將世間最好的全都給予她,而且在所不惜!」

  即使見不著魘魅真實面孔,也能猜想他現下的神情是恁般溫柔似水。

  「為何挑中鴒兒為母?」這是鳳淮百年來首次喚出她的名字。

  「早在千年之前,那魂娃就該藉她之腹出世,卻因為鴒兒的愚蠢而連累那魂娃一併斷氣,這是鴒兒虧欠她的,總是要還清的親債。」

  當年,鴒兒自縊身亡,卻不知她已懷胎月餘,一尺白綾,一屍兩命。

  「況且我有恩於鴒兒,向她討這筆恩情並不過分。小沒良心的,你說對不對?」魘魅連討恩的方式也一併用上,足見他對那魂娃的重視程度。

  「我……」鴒兒無聲的唇瓣囁嚅。

  「我不會准許。」鳳淮開口。

  魘魅含笑地望著鳳淮平伸右臂,白虹雲煙緩緩在掌間成形。

  「嘿,想跟鬼差搶人?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難道你就打算拿那把已死的蝕心劍來搶?」魘魅發出魍魎沉笑。

  白虹雲煙雖在,卻只剩空殼——它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煙劍。

  「死了?白虹劍當真死了?」鴒兒訝然問道,她的聲音只有魘魅得以聽聞。

  「是真死了沒錯,那柄劍,也算功成身退,守著當年你刻在劍身上的承諾,也守著鳳淮輪迴入世之前的希冀,你要情深,他要情淺,教白虹劍如何是好?這柄蝕心之劍看來是六柄劍裡頭最忠心為主、也最辛苦的一柄。」魘魅沒開口,回覆的嗓音卻清晰地傳入鴒兒耳內。

  「那白虹劍為什麼會死?」

  「因為它很順利地完成了你與他的心願,終於可以卸下你們這兩個傻瓜加諸在它身上的重擔,它再無存在的意義了。嘖嘖,小沒良心的,哥哥我現在沒空再與你多聊,你沒瞧見他那要凍斃人的目光嗎?等我先解決掉他再來閒磕牙吧!」

  「你不可以傷害他!」鴒兒慌張大叫。

  鳳淮並未聽到鴒兒與魘魅的對談,對於方才魘魅說出白虹已死的事也不以為意。白虹是隨著他的法力——不,該說是情緒的波動而決定其強弱,白虹劍是否已死,根本無損於他的力量,反倒是讓失去蝕心劍控制的心緒再無法掩飾。

  「你知道世人是如何稱呼我?」

  「仙魔。似仙非仙、似魔又非魔,分明有近乎仙佛的資質,亦有成魔的無心無情,這兩者,你皆可輕易達到,卻也相同地遙不可及,你沒有仙佛的慈心或魔物的慾望,以致於只能介於仙魔交界徘徊。」魘魅如數家珍地回道。

  「那麼,你認為介於仙魔交界的我,搶不過一個區區鬼差?」冰晶長眸微斂,似笑非笑的唇畔仍是難辨他此時的真實情緒。

  「喂喂喂,你砍了我,是要折壽的。」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可是眼睜睜盯著世人一舉一動,砍死像他這般盡忠職守的陰司,罪加十等。

  鳳淮壓根不將他的好心告誡聽進耳裡,逕自再道:「還有,你認錯了一件事——我從不用白虹劍殺人。」

  「咦?」

  熠亮白髮騰揚起比白虹煙雲更炙烈的弧線,鳳淮笑了,露出他從不輕易表現的笑容,那笑,比冰雪更寒更冷。

  「因為白虹劍知道何謂手下留情,而我,不懂。」淺情之人,不懂何謂留情,更無情可留!

  這句笑語,讓魘魅自腳底發涼。他以為自己向來在鏡前的笑容稱之為猙獰,豈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論猙獰,他連鳳淮此刻笑靨的一半還不到咧!

  「我再問一次,人,留是不留?」

  「你再問十次也只有一個答案——」魘魅扯起勾魂鏈,傲然地抬高下顎,中氣十足地應道:「留!」雙手將勾魂鏈一端恭敬地捧在鳳淮眼前,這不是窩囊,只是好鬼不與惡男鬥。

  鳳淮沒伸手接過勾魂鏈,僅是輕送掌風,將鴒兒的精魂給打回軀殼裡。

  鴒兒幽幽轉醒,頭一件事便是恢復人形,將自己塞進鳳淮的懷抱裡,嚶嚀低泣,感動得亂七八糟。

  「鳳淮……」嗚嗚。

  「沒事了。」

  鴒兒抬起哭得慘烈的小瞼,伸手拉過鳳淮的雙臂,半強迫他圈摟著她。「你要安慰我……我剛剛好怕……」

  「我不會安慰人。」

  「你拍拍我的背,同我說:『不要哭,有我在你身邊,沒有人可以傷害你,誰敢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踐踏過去』。」鴒兒邊哭邊教導他,「順便再吻干我的淚水……還是你要吻吻我的唇也可以,我不介意的……嗚嗚……」

  那幾句肉麻話,鳳淮是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無奈地任她哭濕他胸前衣裳,遲疑地拍拍她的背脊。

  站在五步遠的魘魅撤收了勾魂鏈,笑看著兩人詭異的「濃情蜜意」,銀面具上的笑臉不曾更改,直直咧至耳珠於下方,好似反應著他此刻的好心情及陰謀得逞的奸笑。

  雙掌間再無贅物,魘魅緩緩將兩手交疊在胸前,包覆著懷中安寧沉睡的細微光芒。

  「瞧,我替你挑選的這個娘親很可愛、很會做戲是不?她將來一定會很疼很疼你,將你捧在手心裡呵護,不過……」低聲自語的嗓音因面具的覆掩而變成模糊,也更顯柔情,「你恐怕只能好生忍受你爹親的怪脾氣,希望你將來別讓他的冰寒給凍壞了。」

  WWWWWWWWWWWWWWWWWWWWWW

  鴒兒花樣的臉蛋熨貼在鳳淮胸口,纖指把玩著他素白盤扣,有一下沒一下地挑弄,任他輕抱著她往府邸方向——回家。

  「鳳淮,你都沒什麼話想問我嗎?」她仰起螓首。

  「問什麼?」

  「問你跟我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段故事……」

  經過魘魅這麼一攪和,將她的事抖得七零八落卻仍有跡可尋,她想,鳳淮應該會對於他所聽到的片段過往興起想拼湊的慾望。

  鳳淮低下頭,與她眸光交會,素淨的容顏仍只有一種表情——淡冷。

  「我不想知道。」   「呀?」

  「經由你嘴裡說出來的過去,一定會加油添醋,虛構些不實的部分來取信於我。」他淡道。

  哎呀呀,被看穿了,因為她正想幹下這般小人行為,以博取他的同情及疼愛。

  「你甚至只會挑揀你想說的部分陳述,其餘你覺得不重要或對你不利的過往,將會自動被拋擲腦後。」鳳淮續道。

  喂喂喂,這個男人也太過分了吧?簡直將她的心思給摸得一清二楚,害她想使的賤招全給拆解得乾乾淨淨,再也變不出把戲。

  「在我已經忘得無從對證的現在,全憑你一張嘴說出來的話,不聽也罷。」鳳淮太明瞭她的劣根性。

  況且那段逝去的記憶,對他早已不存任何意義,即使聽她說了,也好似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他不會興起追溯的興致。

  府邸門扉在鳳淮尚離兩步遠時便自行開啟,迎入兩道身影,爾後又輕緩合上。

  「鳳淮,你有沒有發現,你對我說的話越來越長、越來越多?瞧,方纔我不過才說了短短兩句話,可你便回了……」鴒兒扳數著指頭,將他的話自頭到尾重算一回,「五句話,而且每句話都不短噢。」她樂得憨柔直笑。

  鳳淮投給她一個「你很無聊」的目光。

  入了廳裡,鳳淮要將她放置在椅上,她卻硬是不肯由他身上下來。

  「抱著你好暖……」

  「抱著我不正如同抱著一尊雪雕?」她摔壞腦了嗎?他的體溫比臥雪山的天寒地凍更冰冷。

  「才不一樣咧,雪雕又不會有心跳。」她磨蹭磨蹭,發覺一件有趣之事——鳳淮雖然不習慣與人有肢體上的碰觸,但他卻是個學習能力頗佳的學生,例如一開始的小吻,他會先排斥抗拒,接著是無可奈何的接受,到後來便會養成習慣般的自然而然。

  看來,她這個差勁的夫子開始教壞他了,呵呵。

  「鳳淮,你說的對,我一定會專挑我想講的講,例如你有多愛我、你以前多愛對我吟唱些好肉麻的情曲、你以前有多愛用笑靨來蠱惑我,還有多愛將我逗得臉紅,你便樂得好開懷……」

  這些甜蜜回憶可以說,然後其餘不好的、悲傷的、怨慰的往事,全由她這個仍存記憶的人來承擔就好。

  「但我已經不再是你口中的那個『鳳淮』。」他分不清現下心裡一股酸澀是由何而來。

  「我知道你不再是他,同樣的,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鴒兒』啦。現在的鴒兒是只修煉成形的禽鳥,有羽翼卻無法翱翔……也不願再翱翔,她只想守在臥雪山裡,守著她想要白頭到老的人。」

  鴒兒的笑語,輕易讓鳳淮心頭的異樣情緒轉為無形。

  白頭到老,是段好長好長的歲月。

  「你的願望,真貪。」鳳淮沉斂著層睫,唇畔漾起淺淺笑弧。

  「我還有個更貪的願望。」鴒兒噘著嘴,神秘兮兮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將耳朵給湊上前來。

  「是什麼?」

  「我將那個願望刻在白虹劍身上,當年我讓劍隨你入土,現在的白虹已蛻去凡劍形態,我刻在上頭的字跡怕是不存在了,所以——那個願望,是我的小秘密。」嘿嘿。

  鳳淮沒多說什麼,右臂一伸,白虹煙雲竄上屋樑,那道白霧起起伏伏,浪潮不休,竟緩緩重新排列出模糊不清的四個字,並有越來越清晰的跡象。

  「咦咦咦?!白虹劍自己變成字了!」鴒兒原先得意的模樣全然消失。

  「你的秘密刻在劍上,那就讓劍來代你回答。」白虹雖殯,仍存煙茫,已足夠助他探知鴒兒嘴裡的小秘密。

  「魘魅說白虹劍已經死了!死劍怎可能會回答——」

  耶耶耶?那四個字的雛型已成。

  鴒兒揮舞著雙臂,天真的以為這樣便能揮去那四個雖未成形完全,卻已能辨明清楚的煙字。

  「果然,這願望更貪。」他的語氣像嘲弄,也有些取笑。

  「哪有!」鴒兒激烈反應。

  「這樣還不叫貪嗎?」

  「哎呀,我知道這願望是有些難達成,而你又是這種淺淡的性子,但不管,就算要再花上一百年,我也要努力。」

  「再花一百年,恐怕你只做得到前兩宇。」

  「那就再花一百年來做後頭那兩字。」鴒兒嬌羞地笑,「然後再花一百年將這四個字湊起來一塊做。」

  「你若想活得恁般長壽,從現在起就得好好修煉,否則一切仍是空談。」

  「為了你,我會聽話的。」

  「說清楚,是為你自己。」有許多事,美其名是為對方著想,實際深思,卻仍是為一己之私。

  他要她修煉精獸的長壽,是自私,否則他在當時便不會費力從魘魅手裡搶下她的魂魄,人既已搶下,他便不許她恣意輕賤。

  而她願聽話的好好修煉,亦是自私,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若能靠修煉來延續她的生命,她定是樂意。

  鴒兒謹遵君命,「是,為了我自己的幸福,所以我會乖乖修煉,以保萬壽無疆。」再將所有的光陰全用在鳳淮身上,嘻。

  還要花好長的時間來融化鳳淮的冷情,或者該說……還能有好長的時間來融化鳳淮的冷情。

  思及此,鴒兒不覺輕笑出聲,真好。

  「在高興什麼?」笑得眼都瞇成一條隙縫了。

  窩賴在他懷中的鴒兒沒回答,卻伸出粉舌朝他開口時便微微震動的喉結一舔,好玩地發覺鳳淮身子明顯一僵,檀口更肆無忌憚地吮咬住凸出的喉結。

  先是微微反抗,再來便是僵硬地任她胡來,最後又在她的誘哄下,緩緩將游栘到他唇間的軟嫩粉唇給嘗入口中。

  鴒兒的柔荑忘情地攀附在他腦後,十指穿梭在素絲白髮間,很奸佞地在鳳淮身後比出個勝利手勢。

  那抹被人遺忘的白虹煙雲在屋樑間繚繞,辛苦拼湊出來的白霧煙字早已被廳內交纏的曖昧身影給搶先一步身體力行。

  那四字誓約,在這一刻如願以償——

  比翼,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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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番外篇 魘魅


  我想,我戀愛了。

  靜止了千年的心房,在驚鴻一瞥的瞬間,重新響起清亮的卜通卜通撞擊,炙熱的感覺,讓我忘了自己早已非凡人,而是體寒心冷的幽冥鬼差。

  「那魂娃,在襁褓時便已昏睡不醒,才出世兩個月,便在她爹的大小妻妾爭寵時被人失手摔落榻上,傷及腦部,注定她一輩子睜不開眼看這人世,睡了整整十年,卻又因爹親經商失敗,債台高築,一干妻妾走的定、逃的逃,整座府邸就剩她及她爹,最終被她爹絞縊而死,她爹亦在房裡割腕自盡。」我身後的鬼差夥伴以尖細嗓音陳述魂娃簡短的一生。

  難怪,難怪這魂娃週身的光芒潔淨無瑕,好似七彩透光的琉璃,原來是她以最純樸的魂體入世,卻也用同樣乾淨的魂體離世,不染一點一滴的世俗紅塵。

  「該什麼說呢,這一世的她稱得上是無憂無慮,從沒見識人世的天地、萬物的喜樂,自始至終睡得又沉又靜,也算是另一種福報。」

  是呀,福報,不用汲汲營營於世間的愛恨嗔癡,也沒有背負情債,不苦不悲不喜不怨,以佛法而論,是福報。

  七彩淡光映襯著一張巴掌大小的臉蛋,朦朦朧朧得看不清楚,但卻讓我覺得異常漂亮。我想,這定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連一張瞧不明的容顏都能視為天仙。

  「魘魅,勾魂鎖伺候。」鬼差夥伴尖聲道。

  教我用那又粗又黑的勾魂鎖束縛嬌弱魂娃?那怎麼可以!勾魂鎖足有千斤之重,魂娃怎生承受?!不成!

  那魂娃好聽話,以為我要縛鎖著她,竟自動自發將雙手併攏,等待著鐵鏈加諸其上。她的腕,好纖細,幾乎要比勾魂鎖的寬度小上數倍,甚至只消我一手便能將之牢牢環攏。

  「魘魅,你在做什麼?」鬼差夥伴露出大驚小怪的鬼臉。

  「我想,我牽著她,她便會乖乖隨咱們而行,是不?」

  魂娃輕輕頷首,並將細白小手放入我那只沒有任何紋路的掌心內。

  她的手,我的手,皆是冰寒的低溫,即使交疊也無法產生熱度。

  「你會冷嗎?」我問著小魂娃。

  「不冷。」她牙關輕顫,嘴裡卻說著令我發笑的答案。

  「不冷卻抖得像要散了一地骨頭,若真覺得冷還得了?要不要討件衣裳?」

  「可以嗎?」那張覆著氤氳的小臉微仰,我似乎能瞧見她欣喜的希冀。

  「當然。」我回答著她,心底卻暗暗藏了另一句話——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成全你。

  藉由我法力所變出的緇墨黑裳落在她單薄的肩,換來她輕笑的道謝。她先是鬆開與我交握的手,將衣裳穿妥,才又重新與我牽手。

  衣裳套在她身上,鬆垮得難看。

  「謝謝,好暖噢。」

  我好想瞧清楚此時漾在她臉上的笑靨,那必定是令人心醉的芙蓉花顏……

  「魘魅,你這番舉動……難不成你對這魂娃……」鬼差夥伴的鬼爪在我面前劇烈顫抖,好似指控著我犯下滔天大罪。

  真討厭,沒聽過破壞別人戀情者會下十八層地獄嗎?我另只閒空的手揮舞驅趕著,要鬼差夥伴識相點,哪邊涼快哪邊滾,少來打擾我!

  我知道,愛上一縷幽魂,對陰界鬼差而言的確是大禍,因為鬼差是不容存有私心愛戀,那會讓我壞了陰界規炬。

  但……好像遲了,因為我已經動了情。

  我也知道,這是一段不會有結果的情,因為她仍在輪迴苦海浮沉,而我已是上了岸的幽冥使者。

  可我還是好想愛她。

  所以無視於鬼差夥伴的明示暗喻,我仍一腳踩進了情感泥淖,心甘情願地任它將我吞噬殆盡。

  「討厭的傢伙已走,來,我帶你回黃泉。」

  「好。」魂娃乖乖應聲。

  好可愛、好乖巧的娃兒。我捧著泛滿紅霞的臉,心中滿滿溢出想疼她、寵她的念頭。

  「你走得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走?」

  魂娃抬眸覷我,又有點遲疑地回頭望向床榻上的屍首。

  「我才走不到五步路,不累。瞧,我的身體還睡在那兒。」蘊著彩光的纖指指向身後。

  「對喔,那你若是走得累了,或是喘了,就同我說一聲。」

  「嗯。」

  「會不會埋怨你爹那般對你?」好想再與她多聊聊,我轉變話題。

  「我說不怨,你信嗎?」

  「是你說的,我就信。」我承認,我的口氣很溺愛。

  魂娃好似笑了笑,臉上籠罩的光芒轉柔,顯示著她心口合一。

  「我這一世從沒睜眼瞧清任何人事物,沒料到睡醒之日也就是我離世之日,睜開眼一瞧,就瞧見了你。」

  「我的長相嚇著你了?」

  「沒有沒有,我沒被嚇著,況且你長得很好看,我為什麼會被嚇著呢?我只覺得新奇……」魂娃握著我的手,略略收緊,「你不是我的爹娘、不是我的親人,甚至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但卻是我睜眼頭一個瞧見的人。」

  「你若是雛鳥,就會將本能地我視為娘親。」我也笑了,不過我可不想當她娘。

  「你雖不是我娘,卻讓人好安心。」

  好感動……好感動好感動……在她眼中,我是個能讓她覺得安心的人——不,是鬼,這短短的評價遠比一長篇言之無物的謬讚更令我欣喜若狂。

  「我這樣說,是不是很失禮?」

  我因為太高興而說不出話來,反倒讓小魂娃產生了誤會。

  「不失禮,一點也不失禮。」尋常人瞧見我便等於死期到矣,無不驚慌失措,只有她,竟會說我讓她覺得安心。「那是因為你這一世的宿命安排如此,你若嘗到了人世的情愁,再見到我之際便不會再用『安心』兩字來形容了。」恐怕也如同世人一般,視我如畏途吧。

  魂娃低著螓首,「這我也不確定……因為……」素顏再仰起,靈光添了些閣色,「我還不曾領受過你所說的那些情呀愁的。」

  「不曾?」

  「嗯。」

  不曾。

  原來那一世並非她的最初,在更早之前,她的命運亦屬於早殯夭折,十歲對她而言,竟算得上是最長之壽。

  我對她太過關注、太過好奇,不由自主地向判官大人詢問關於她的種種,因而得到這樣的答案。

  「怎麼?捨不得?」判官大人收回我手上的生死簿,開口喚回我的注意。

  「我方才看到,她就算這次再輪迴,連出世也盼不著,便隨著母體自縊而殯亡,這——」

  「你想說『不公平』,是不?」

  「是。」

  「世間何來公平之說?你看透世間生老病死,還瞧不明白這道理嗎?」判官大人笑著,沒有魑魅魍魎的猙獰,有的只是俊逸異常的容貌。

  「我明白,只是碰上了關於她的事情,所有的明白就變成了不明白。」我向判官大人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為即使不坦白,恐怕也早教判官大人那雙法眼給瞧個精光。

  「所以冥府陰司才從不許動情,因為一動情便亂了分寸,亂了分寸也便忘了公私。」判官大人緩緩側身,背對著我,「魘魅,聽我一句勸,世上比那魂娃更苦的人尚有不少,你總能冷眼看待,不該獨獨對她特別。『情』字一旦沾染上,只會對你數千年來的陰界修為有損無益,你該學著放手。」

  放手。我知道,判官大人的語重心長,我知道,所以我強迫自己放了手,眼睜睜見她再入輪迴,然後連墜地啼哭的機會也沒有,又再度離開紅塵。

  那七彩琉璃光,依舊稚靈逼人,依舊溫馴地將冰冷小手放入我的掌心。

  「又見到你了,魘魅。」魂娃輕笑。

  「你還是一樣,見到我這鬼差來,毫不害怕。」

  「我說過,你讓我只覺心安。」

  你也是,直讓我遏阻不了情生意動。

  誰說黃泉路漫無止盡,我領著她,卻永遠嫌路途不夠長。

  「你還是不怨這世的娘親?」

  「不怨。她一直在哭泣……整個夜裡,不眠不休的……而且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若知道,就不會捨得死去。」

  「但你的命卻毀在她手上。」我當然知道那母體的苦,然而我卻無法苟同那憨傻母體的做法。

  「若可以,我希望能有緣分再成為她的子女,讓她補償我。」魂娃見我忿忿不平,打趣道。

  你的希望,我會擱放在心上,百年也好、千年也罷,直至你與她的緣分足夠,再替你完成這小小心願,這也是那母體虧欠於你的。

  就在我將魂娃送至枉死城後,判官大人一襲白裳,飄然似風地佇立在我身後,輕緩的沉音響起——

  「魘魅,這是不應該的。」

  「判官大人。」我恭敬揖身。

  「再沉淪,只怕你得再入世俗一遭,因為你塵情越來越重。」

  「我若入輪迴,能與魂娃在一塊嗎?」若能,我不在乎人世俗再嘗情苦。

  「情深緣淺、情淺緣深,你選哪一項?」判官大人反問。

  「這兩者……能讓我擁有她嗎?」

  「情深緣淺,在你擁有她之前,甚至是未能擁有她之際,緣分便斷,就如同你與她現下的情況。情淺緣深,你會忘卻此時對她的深濃感情,極可能一生一世也不會愛上她,然而緣分卻將兩人緊密纏繞,是為孽緣,也就是你與她人世輪迴的關係,你要是不要?」

  我要是不要……

  這問題,好難。

  不久之前,有條男魂也遭逢這等難題,然而他卻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情淺緣深」。他說,即使無情無心、失去種種感覺,他只求綿延不斷的緣分,甚至為此甘願墜入仙魔之道,以換取漫漫長壽,讓冗長的歲壽來續展那段情淺之緣……

  那我呢?

  把玩著沉重鐵鏈,喀鏘喀鏘的鐵擊聲讓我難以決定的心緒又添一筆擾亂。

  「魘魅。」

  突來的天籟,讓我的混亂全數化為烏有,竟是我牽腸掛肚的小魂娃。

  「你……你怎麼找到這來的?」這裡是陰司鬼差的休憩房舍,尋常魂魄是進不來的。

  「判官大人指點我過來的,我是來同你說一聲,我要投胎去了。」

  啊!我竟然因為一直思索著情深情淺的問題,將這檔重要大事給遺忘了!以往我都會親自送行,見她飲孟婆湯,跳下洪川入世。

  「入世之前,我想再見你一面,因為這回我恐怕要等六、七年才能再見到你。」

  「我知道。」她這世,將轉生為一隻山野白兔。

  魂娃靜默半晌,十指在身後不停絞弄。

  「你怎麼了?」

  「那……到時,你會來接我嗎?」她囁嚅開口。

  是我多心嗎?我怎麼覺得這句話,好像是一種……期待?

  「當然,我會親自去領你魂魄。」絕不假他人之手。

  「太好了。」

  太、太好了?她還沒入世就在想著離世之事?

  「若能見到你展露笑顏來接引我,我就安心了。」

  我怔在原地,久久。

  是呀,我的存在,應該是為了她。只要能讓她開心,要我繼續永無止盡的勾魂引渡,我甘之如飴呀!

  我若隨她人世,對她再無感情,便也就記不住這般的念頭,若無感情,我又如何能事事為她著想、處處對她關懷?要是連這些都做不到,我要漫長的緣分何用?

  豁然開朗的曙光迎頭撒下,我霎時醒悟,而且再無遲疑——

  我選擇了「情深緣淺」,選擇了不伴她人世輪迴,甚至為了她,我將容貌給覆蓋在銀面具底下,為的只是不想讓她之外的人,看到我那專屬於她的笑顏,只有在接她回來時,我才會卸下銀面具。

  我愛她,用著好蠢好笨的方法,寧願就守在蒼茫黃泉,在她魂歸陰界時,我擁有她;在她再轉輪迴時,我失去她,緣分斷斷續續,情感卻仍熾烈。

  這是我選擇愛你的方式。

  我會替你悄悄打通陰界關節,讓你得以轉生到平安和樂的人家,少受點苦難,多嘗著歡樂。

  我會替你靜靜地守在黃泉,待你壽盡,由我親自扯斷那一世與你有夫妻牽繫的紅絲繩,再牽著你的手,領你回家。

  我想,我是傻的。

  卻也……傻的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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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對魘魅跟魂娃的故事很有興趣~~
吾願用十年,換你一生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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