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想,鳳淮在發呆吧?
雖然他的目光沒有呆滯無神,臉上淡淡的冰霜也沒任何改變,雙臂環胸地靜坐在窗邊,好像在數著天際降下的落雪有幾片似的,動也不動。
還是他在生氣?氣她昨兒個對他上下其手、又親又啃的放浪舉止?
若他真要數落她這項罪名,她是決計不敢狡辯,畢竟昨夜……算是她污了他的清白。
思及此,鴒兒頰畔一片暈紅,回想起那些由她主導的大膽行徑,現下只讓她想挖個地洞將自己深埋進去,永不見天日。
她今世這具身軀雖然未經人事,但包裹在軀殼裡的靈魂卻仍是千年之前的鴒兒,床笫之事對於她自是不陌生,更何況他是她的夫君,自始至終,都是。
慢慢的,鳳淮察覺到她的存在,淡雪的眸瞥向她。
「我可以過去你身邊嗎?」沉默的尷尬中,鴒兒開了口。她不敢期望淡情的鳳淮會在男歡女愛之後擁有什麼劇烈改變。
得到他輕淺頷首的允諾,鴒兒欣喜地定近他。
「早。」她在鳳淮的注視下輕掬起他的容顏,在他泛冰的唇瓣印下淺吻。
鳳淮靜默地承受她的貼近及退離,失落的感覺,湧現。
「你將白虹劍纏回臂上了?」她看著那抹白煙,故意找話題。
「嗯。」他淡淡應聲。
「那有沒有發覺昨兒個……和今天什麼不同?」她小心探問。
鳳淮頓了頓,搖頭,帶著一絲自己也不明瞭的遲疑。
他是發覺了迥異之處,卻說不上來,乾脆選擇無語否定。
鴒兒失望地抿抿唇,但仍牽起笑靨,「沒關係,反正你從不將我的話當真……也許,你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我想證明什麼蝕不蝕心之說,只是純粹想佔你便宜罷了……」臭魘魅,騙她!下回再見面,她非得同他算清這筆帳!
「我沒這樣想。」鳳淮阻斷她的自怨自艾,第一次如此不喜歡瞧見她那副分明想掉淚卻又強撐起笑容的模樣。
「那你是怎麼想的?」她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她,又是以什麼心緒靜坐在窗邊,思索著何事何物?
「我並沒有在想任何關於你的事。」
「但你整夜都沒有休憩,難道就只是腦筋一片空白地呆坐在窗欞旁?」
腦筋一片空白?這詞,好貼切。
他不斷不斷忖量著白虹劍的反常——抑或是他的反常,但所得到的結論都是一片空白、無解,整夜整夜反覆著相同且徒勞無功的過程。
鳳淮緩道:「或許。」
發覺他的模樣不對勁,讓鴒兒有些擔心。
「是不是我昨夜累壞你了?」素手探上他的額際,掌心之下的膚溫仍是微微沁冷,她也顧不得自己出口的話語向來該是男人對女人所說的,一心只想傳達她的憂心仲忡,「還是你有哪裡不舒服?」
瞧見他頸上連衣領也遮掩不住的淤紅,她不禁氣惱著自己的粗手粗腳。
「嘖,怎麼會紅成這模樣?我替你上些藥,你會舒服點……」
「我沒事。」他微微掙扎,阻止她觸碰自己身上任何一處肌膚,也阻止從她指尖傳來的溫柔熱度。
「鳳淮,你別羞惱,上些藥,頸間的淤紅會消褪得快些——」她動手開始剝他的白色盤扣。
「不用,這麼些淤紅不痛不癢——」他扯回衣領,再扣妥盤扣,頭一回臉上暈染薄薄淡淡的紅雲,淺得難以清楚瞧明。
「可我會有罪惡感,那些淤紅是我咬出來的。」她再拉開盤扣。
「你只要有所反省便好。」他再扣回盤扣。
「我有反省,真的。」纖指再解開衣結。
他寬宏大量地表示,「我原諒你。」長指撥開她的指,搶回扣衣權。
「讓我補償你,幫你上藥。」她眼中閃動著渴望贖罪的熠熠星芒,「我保證,只上藥,不做任何逾越之事。」
唉。
「好。」他認輸了,只不過是抹個藥,何需如此戒備……
結果,鳳淮踏出錯誤的第一步,接下來連番皆錯。
她又食言了。
藥是抹了沒錯,只可惜附加了更紅艷更新鮮的牙印吮痕當饋禮,範圍也由頸部往鎖骨及下頰延伸。
沒抹藥便罷,一抹反而讓他的情況更慘烈。
言而無信的惡劣鳥類!
鳳淮渾身散發著清香藥味及交雜著屬於她的芬馥氣息,坐在距離鴒兒五步遠的木椅上,冷冷說著:「我不會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話。」連一個字也不會。
「鳳淮……」她苦著小臉,想上前一步。
哎呀,她又不是故意的,一具甜美誘人的白玉胸膛就裸裎在她眼前,勾引著她拋棄脆弱理性,誘哄著她咬上一口,她真的把持不住嘛……嗚嗚。
「退後。」脫離鳳淮臂上的白虹劍正阻隔在她與他之間,形成屏障。
五步距離,是鳳淮訂下的。
「五步太遠了,三……不,四步好不好?」她討價還價。
「不行。」他不再心軟。
連方才允諾只要抹個藥,都能肆無忌憚地違背諾言,若他再允諾她靠近一步,只怕她就會飛撲到他身上。
「鳳淮……」她可憐兮兮地呼喚。
「別趁機偷使小碎步,退回去。」他即使沒睜眼,仍能清楚聽聞她挪動蓮足的衣裙磨蹭聲。
想偷吃步卻被捉包,鴒兒悻悻然地收回腳,不滿地坐在離他頗遠的椅上。
他可以阻止她腳步的靠近,但總不能阻止她的聲音靠近吧,呵呵。
「鳳淮。」她甜甜地喊著他,像是要唱曲兒之前的拉嗓。
第一回呼喚,喚來他抬睫覷她,她卻只是笑著回望他。
「鳳、淮。」嬌嗓越來越膩人。
第二回呼喚,讓他僅是略略停頓下翻動書冊的手。
「鳳淮——」
第三回呼喚,鳳淮便當真不理會她,拒絕與她玩著這種幼稚遊戲。
哎呀呀,這招只能對他用三次。
鴒兒望著他的側顏許久,以前,她也最愛從這角度凝望鳳淮,那時的他擁有一頭油亮黑髮,整整齊齊地束著冠,無論他多忙多累,只要是她喚著他的名,必能得到他最愛憐的目光注視。
他說,等他到了白髮蒼顏,耳不聰目不明之時,她喚他的聲音可得加大些,否則他會聽不見的……
她說,等她到了白髮蒼顏,耳不聰目不明之時,她恐怕連喚出他名宇的力氣也沒了。
結果,他與她都沒辦法等到白髮蒼顏的那日到來。
世事,盡難如人意。
「鳳淮,就算你選擇情淺,並不一定能讓愛你的人獲得解脫,只要我深愛著你,你所遭遇的苦難都會讓我感同身受,都會心如刀割,這不是情淺緣深便能改變的宿命。」鴒兒陡然說道。
他情淺,她情深,他能跳脫世俗,她卻不能,結果她仍是嘗盡苦楚。若當時入幽冥的鳳淮知道了她的憨傻執著,他又豈會捨得讓她如此苦苦追尋?
他不會捨得的……
這席話成功地引起鳳淮所有注意。
「為何突然這麼說?」他擰起劍眉。
「沒什麼,想到便說了。」她微笑地聳聳肩,「還有,我是真的很愛你噢。」所以我沒有背叛你,自始至終,我只為你披過紅縭,從不曾變節。
「但你語意中似乎在點明,我的情淺與白虹劍無關。」
「有無關係我不知道,『蝕心劍』這詞兒我以前可從沒聽說過,我只知道,白虹劍是由你所鑄,你是賦予它劍形靈氣的主人,它怎可能反噬其主?」
鳳淮抓到她的語病,「你知道白虹劍是由我所鑄?」他從不曾向她提及此事呀。「你甚至……見過未化為幻劍的白虹劍?」
他的疑問口吻,明顯地挾帶著肯定。
「哎呀,我說錯話了,重來重來,將我方纔那句話從腦海中給消除掉。」她雙掌在腦袋瓜旁揮舞,以為這般做便能抹去自己說溜嘴的話。
「來不及了。」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了嘛,這又沒啥關係。」她最不希望讓鳳淮因她之故而回想起前世。那段死得不清不白的冤屈記憶,由她一個人記得就好。
「你怎麼知道的?」
「不小心知道的。」她搪塞個爛借口。
鳳淮瞅著她,毋需厲聲詢問,只以目光威逼她。
「我不能說。」她改口,小臉還很配合地別向左邊。
「不說就滾出去。」鳳淮語氣很淡,淡到教人分不清這句話的真偽。他的右掌還相當悠閒地拎起茶杯,就口輕啜。
「威脅我是沒有用的。」為了保密,她佯裝無所謂。
「大門在正前方,自己滾出去,不送。」鳳淮雙指一彈,門扉砰的一聲開啟,恭送鴒兒姑娘出門。
「那……那不然你吻我一回,我就說。」她見鳳淮意志頗堅,乾脆選個對自己有利的籌碼與他談起交易。
「我沒興趣聽了。」他朝透著寒風的門口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鳳淮——人家都願意說了,不要趕我出去。」鴒兒一個箭步上前,揪著他的衣袖不放。
「你說。」
「先親一下。」她噘起紅唇,討價還價。
「滾出去。」冷嗓毫不留情面。
「哎呀呀呀,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所以當然也認得白虹劍嘛。」她一急,話全給嚷嚷出來。
「很久以前?多久?」
「呃……我有一個前世,是棵種在你府邸前頭的大樹,你還記得嗎?無論春夏秋冬,總是靜佇在屋前、靜靜凝望著你的那棵樹……」
她沒騙他,只不過是挑了個最無害的記憶陳述。
「你是那棵樹?」鳳淮當然記得,那棵樹陪伴著淡冷的他將近五百年歲月,但白虹劍化為幻劍,比那棵樹的存在更長久,她的話仍充滿矛盾——
聽到鳳淮竟仍記得她,鴒兒好高興,「是呀是呀,因為後來長得太高太壯,所以被沒長眼的老天爺給劈雷劈死了。」這叫樹大招「雷」吧。
「你帶著前世的記憶回來?」
鴒兒笑靨轉淡,添了些柔情,「是呀,我帶著前世的記憶,回來了。」
「為我而來的?」所以當年她並非誤闖臥雪山,而是刻意冒著風雪入山?
「嘿,你開竅了耶。」她一時得意忘形,纖掌使勁朝鳳淮肩上招呼,一副哥倆好的調調。
鳳淮鉗制住她的掌,「即使你曾是株與我比鄰五百年的樹,但你我之間並無任何情分,我不值得你再費一世輪迴而來。」
捫心自問,他對那樹從不曾照料關注,別說是澆水除害蟲,甚至有時連瞧也不瞧一眼,若她是為了這麼冷漠的他而回來,未免太不值了。
「我認為很值得。」她笑,「以前你只要走到樹下,我就會招動著枝椏,一直一直喚著你……『鳳淮,我在這裡、在這裡噢』,好幾回你會回頭看看我,或是有意無意地撫過樹身,呵得我直發笑。要不,便是你偶爾盤腿坐在樹下,背靠著我,我就會覺得好滿足。」
鴒兒在笑,可是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墜離淡紅眼眶。
「回頭看看我,我一直都在噢。」原先便已水亮璀璨的眸經過薄淚洗滌而更加晶瑩,「一直都在原地,等你一個眼神,驚鴻一瞥也無所謂,只要你看看我……」那時,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結果,我從沒有回頭過。」
「你根本聽不到……」默默落淚到後來成了嚶嚀哭吟,「不管我怎麼叫、怎麼嚷,你就是聽不到……我好討厭那個不能開口說話的自己……」她總是邊叫邊掉淚——抖落一地散葉,那便是屬於她的淚。
她主動揪著他的雙掌,平貼在自己頰上,充當手絹讓她拭淚。
那淚,好似會燙人一般的炙熱,一顆顆落在他掌間,強迫要他掬捧著她氾濫成災的淚水。
她哭起來整個五官皺成一團,眉眼鼻唇全扭捏攏聚,醜得毫無梨花帶淚的美感可言,緊閉的睫隙不住地淌出淚水,哭花了粉嫩臉蛋。
明明很醜的她,為何看在他眼底卻絲毫不覺礙眼,只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止住湧泉般的熱淚?
他的左右手拇指揩阻在她下眼瞼,以為這樣便能止住淚眼。
「你可以……幫我吻掉淚水。」她邊哭邊打嗝,還不忘提供最佳方式。
鳳淮攬眉,遲疑不動。
「不吻就下會停嗎?」他有些不解。
「不會停,不會停的,嗚……鳳淮……」淚水再度猛流,催促著他。
終於,鳳淮俯下身。
淺淺的,一抹似熱似寒的氣息貼近鴒兒的眼,輕輕銜觸在她敏感的膚上,使她泛起彩霞色澤的艷雲。
淚水再也無暇滑過她的粉頰,全在離了眼眶之後便教鳳淮給攔劫阻斷——用他的唇。
「還要……」
她貪得無饜,柳眉暗暗使力,硬是要再逼出些淚水。
「還有左眼。」
擠擠擠,擠了又擠還在擠。
「右眼……」
哎呀,淚到用時方恨少。
誰教她現在心窩漲滿甜孜孜的喜悅,哪還有空位來安置悲傷?
雖然這種招式小人到了極點,擺明了欺負鳳淮的單純,但鴒兒卻沒有半絲內疚,還趁著鳳淮俊顏貼近時,噘起小嘴在他顎間印下好多個淺吻。
「我現在聽到了。」鳳淮的唇還熨貼在她眼下,所以無法察覺她現在唇畔那抹幸福到快暈眩的笑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