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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生死予奪(上)/(下)BY 清水(出書版)

生死予奪(下)

  文案:

  曾給過承諾,也嘗過思念,還是只能放手;
  曾想過廝守,也數過長夜,卻還是難回頭。
  朱宸濟,偉岸霸氣,是當今皇帝最受寵的四皇子,自小要風是雨的不定性子,連鬼神都怕。
  最愛仗勢欺壓他的小侍讀,見他順從,他心煩;見他反抗,他心更煩,
  可當小侍讀走了,放開手的他才發覺,那心煩竟然開始發疼了,掛念,就從那時蔓延開來……
  放手後的這些年,怕小侍讀被欺,他暗中守著;怕小侍讀忘了自己,他暗夜找上門,爬上床,想要回味過往溫存。
  誰知,他的小侍讀卻看不懂自己張開的雙臂,只是傻得低首舔著當初的傷口,冷漠以對。
  那冷淡的口吻,惱得他妒火狂燒,揚言道:「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那不過是自己的氣頭話,可別人卻對自己說,他的小侍讀再也回不來了……

  出版時間:2009-04-15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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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朱宸濟穿著平民衣物扮成商人模樣,帶著四、五個侍衛一路輾轉來到一戶紅色大門前。敲門三下之後,一個婦人立刻開了門,「哎呀,是四爺,快請、快請!」

  朱宸濟丟給婦人一小袋碎錢,婦人頓時眉開眼笑,領著朱宸濟單獨走進內院,幾個侍衛則在門口等候。

  經過一連串的廂房,來到最深處的僻靜廳間,婦人站在門口等著朱宸濟又給了她一小袋碎錢之後便笑嘻嘻的離開。等婦人走出視線之外,朱宸濟才走進房裡並栓上房門。

  此地名叫「北裡坊」,是京城著名的妓院之一,不久之前一個自稱「豐四」的商人帶了一個女子要求在北裡坊包住;鴇母只知道此人出手極為闊綽,猜想這應該又是一個想要金屋藏嬌的富商。看這個豐四威風英雄的模樣,竟然也是個懼內的傢伙,鴇母就覺得好笑;不過她是個聰明人,只要豐四商人有錢,她便一句閒話也不多說不多問。

  朱宸濟進門之後,房裡的女人便對著他深深行禮並慇勤的擺出香茶瓜果點心等伺候,接著取出古箏開始彈奏,朱宸濟逕自坐下,伴著音樂旋律,女人緩緩的開口。

  「王爺這次還是自己一個人來。」

  「怎麼?」

  「我以為王爺會把留雲一起帶來,過了那麼久,我也想見見他。」

  「妙娟,你該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聽到對方提起梅留雲的名字,朱宸濟慢慢的啜了一口茶,「我是為你好。」

  妙娟低下頭,「王爺是關心我,還是想保護他?」

  「妙娟,我不想也不需要瞞你,我救你的確別有目的,此外也是看在我母親的情份上,至於他……」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我曾經差點失去他一次,不想再嘗那種滋味。」

  妙娟笑了,「不過,王爺不怕他吃醋?」

  「吃醋?」朱宸濟苦笑一聲,「他如果會吃醋就好。」

  「都是因為王爺小時候太愛欺負他了。」妙娟調侃著:「說起來,他算是我的媒人,我還得謝他呢。」

  朱宸濟眉頭一挑,「我才是你的媒人吧!」

  「如果不是因為他受寒重病需要靜養,怎麼輪得到我接送王爺到練功房練武?更不會遇見我丈夫了。」

  那年梅留雲凍傷重病臥床,休養期間朱宸濟無論練功或上課都由妙娟代為接送。也正因為如此,妙娟才邂逅了當時輪班侍衛的大漢將軍盧文雨;兩個人很快的墜入情網,並定下海誓山盟,黃貴妃甚至已答應為妙娟主持婚事。

  然而就在大喜日前不久發生了毒殺案,當時內廷混亂淒慘的狀況妙娟依舊歷歷在目。事後她原本也和其他侍女一樣監禁待審,但因為朱宸濟相信她不會背叛黃貴妃而私放出來。

  毒殺案當天盧文雨剛好是御前侍衛,在宴上他注意到有異狀,意外的逮到一個參與的尚膳監內侍,因而得知一切陰謀。但是他還來不及警告便被陷害,所幸天可憐見,被打成重傷的盧文雨死裡逃生,和妙娟一起在朱宸濟的幫助下離開京城。

  為了躲避追緝,他們兩人假扮成尼姑和尚,一路往南遁逃直到嶺南,兩人隱姓埋名,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妙娟還懷孕生子。原本以為事情的風頭已過,妙娟便寫信和朱宸濟連絡,沒想到卻因此洩漏了兩個人的行蹤,引來殺機。

  「提到你丈夫,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朱宸濟看著妙娟,「我今天其實就是想問你,真的確定他回去投靠家人了嗎?」

  妙娟點點頭,眼神頓時幽怨,「我們約好在太湖相見,他不會食言的,除非……」

  不久前,朱宸濟得知妙娟的近況後,立刻派人秘密南下想將她們一家三口全部接回京裡,但是企圖滅口的人動作卻更快,在朱宸濟的人到達之前先找到了妙娟一家人。妙娟、盧文雨和兩人的骨肉被迫分離,朱宸濟的手下只救出了妙娟,盧文雨父子則下落不明。

  妙娟來到京城之後,被朱宸濟安排躲藏在妓院避難,「別看妓院不入流,其實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只好先委屈你了。」

  「妙娟明白王爺的苦心。」妙娟幽幽的說:「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覺得委屈?」

  朱宸濟同時對妙娟保證一定會找回盧文雨和他們的兒子,交換條件是盧文雨必須為毒殺案作證。雖然不斷派人南下明查暗訪,然而盧文雨卻毫無音訊,好像消失了一樣。朱宸濟不禁開始考慮,或許該派更能幹更可信的人手南下才好。

  回西苑之後,朱宸濟立刻到梅留雲的宅子裡,卻發現他已經前往慈慶宮監督壽宴準備事宜;只好無趣的待在他的書房,朱宸濟注意到書桌上放著幾個錦盒,便半帶好奇的過去看看。

  並非情人眼裡出西施,客觀的說,梅留雲的確長相端嚴俊美;因此不時有仰慕者送禮物給他,朱宸濟若有意似無心的翻動,趁機檢查禮物內容。錦盒裡的物品多半是荷包、汗巾帶之類,總之是女兒家會送心上人的小東西,朱宸濟看了不禁莞爾。

  他知道如果不是礙於梅留雲的出身,宮裡的許多公主早就委身下嫁。但是其中一個錦盒放著的卻是一把折扇,扇音似「散」,極少看到有人會送心上人這種東西,多半是舊情人想訣別,朱宸濟開始疑心,難道梅留雲真的有其他的情人?

  朱宸濟忍不住把折扇拿出來,烏檀扇骨、雪簽扇面,不是廉價的東西。他好奇的打開扇子,一面畫著雪中寒梅、另一面則題詞一闕,是辛棄疾的「瑞鶴仙·賦梅」,雁霜寒透暮,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艷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朱宸濟皺起眉頭,他介意的並非題詞的內容,而是落款,在詞的最末尾落的竟是「朱宸濟」,他的名字。

  為什麼有人要假借他的名義送扇子給梅留雲?朱宸濟沒有多想,立刻找出火盆,點了火好把扇子燒了,他左手握著扇柄正要丟近火盆裡,突然發覺左手掌紅腫發麻,心中一驚,扇柄有毒?

  「王爺,這是『噬骨香』,接觸久了會損肉蝕骨,還好王爺手上沾染的毒量尚淺,一、兩天就能痊癒,不過請王爺這兩天手別碰水,免得傷口潰爛。」內醫邊為朱宸濟的手上藥邊解釋著。

  「噬骨香好找嗎?是民間常見的毒、還是大內才有?」朱宸濟問道。

  「該怎麼說呢,不算罕見的毒,大內……下官不敢擔保絕對沒有,不過這通常是南蠻子用的毒。」朱宸濟不禁疑惑又擔心起來,到底是誰要陷害梅留雲?

  稍晚之後梅留雲回到西苑,看到朱宸濟左手上了藥,立刻問道:「王爺的左手怎麼了?」

  梅留雲的體貼關心讓朱宸濟非常高興,「沒什麼,不小心撞傷了。」

  「撞傷?我看看。」梅留雲有些懷疑,正要拉過朱宸濟的左手檢視,同時口中斥責內侍:「怎麼讓王爺受傷了……」

  「我說不礙事……」雖然高興梅留雲掛念著自己,但朱宸濟卻更不希望他知道有人企圖下毒的事;看見他伸手過來,朱宸濟心中防範,立刻用力抽回左手,卻不小心揮打到梅留雲。

  梅留雲以為朱宸濟嫌他煩,於是臉色一沉,冷冷的說:「沒事就好。」隨即轉頭走開。

  朱宸濟心中懊悔不已,想開口叫住他、卻又覺得不妥。這陣子他們兩個的關係實在變得太過緊繃了。夜裡,朱宸濟原本想稍微透露妙娟的事,但卻因為梅留雲淡漠的態度教他意興闌珊而作罷。

  接下來的幾天朱宸濟有如驚弓之鳥,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嚴加注意;發現圍繞在梅留雲的宅子週遭有太多怪異的狀況,刻意逗留的閒雜下人、在草叢中拾獲的箭簇,甚至是路過的人所投射的眼神都顯得不懷好意。

  朱宸濟完全失去平時的從容,然而目前最需要的正是他的沉著謹慎,為了避免使情況加劇,朱宸濟慎重的考慮讓梅留雲暫時離開西苑南下,一方面避風頭另一方面也幫他辦事。

  然而這也代表了他必須將一切告訴梅留雲,問題是何時何地、怎麼開口。朱宸濟左思右想,過兩天就是太子生母的壽宴,壽宴之後兵部將舉行大校,或許正是最好的時機。

  「給梅大人送衣服來了。」一個浣衣局的年長內侍捧著一疊衣物站在西苑後門處等待通報。門房看了一眼,順手招來正從旁邊經過的一對男女僕役將衣物送到梅留雲的宅子裡。

  「真好啊,什麼時候我也可以穿這種錦緞絲綢的上等料子?」小丫環輕輕撫摸著衣料,語帶羨慕。

  「身份不同,這衣料可都是王爺親自挑選,由針工局精製的。」另一個有些酸溜溜的回口,「一個尋常侍從,哪有本事讓王爺賞一座宅子給他?」

  兩人來到梅留雲的宅子,小丫環將衣物仔細的收進衣箱裡,男侍從則手插腰左右張望,他原本以為屋裡會雕龍畫鳳的多麼奢華,沒想到卻相當簡單。

  「這是我第一次進梅大人的房裡。」小丫環臉色泛紅有些害羞,「真是清雅,一點也不浮誇。」

  男侍從刁難似的伸手敲敲家俱,「清雅?這都是上等紫檀、鸂鶒木家俱,奢侈的很!」

  小丫環不以為意,繼續在房裡東摸西看,她注意到床旁的矮几上放著一疊東西,好奇的展開一看,是金絲罩甲、貂鼠毛雲字披肩和暖耳,「我從來沒有看過梅大人穿罩甲,一定很威風。」

  男侍從不屑的看著小丫環一眼,「你真傻呀,告訴你,金絲罩甲是大將軍才能用的;雲字披肩和暖耳是朝中一等大員穿戴,就算是內廷裡,也只有各監的掌印、秉筆才能用,如果不是王爺縱容,怎麼能有這些東西?根本是越矩。」

  聽說再不久就是兵部校典,金絲罩甲必然是為了大校才拿出來準備,男侍從心想,看著罩甲上的金絲光艷誘人,他乾脆拿起金絲罩甲,「什麼梅大人,說穿了,也和我們一樣是府裡的下人,他能穿的東西,我也能穿!」接著他便脫下自己的外掛,一股腦的將金絲罩甲穿上。「你看,穿在我身上威不威風?」

  「別胡鬧了……」小丫環吃吃笑了起來。

  突然間卻啊的一聲,淒厲的驚叫響徹整座西苑。

  朱宸濟在禪房裡被尖叫聲擾了清靜,他打開門沒好氣的說:「吵什麼?」卻見到一名內侍飛奔過來跪倒在他面前:「王爺,梅、梅大人那……出事了!」

  梅留雲出事了?朱宸濟的臉唰得變成慘白,腦中空白一片。什麼都沒說甚至想也沒想的火速趕到梅留雲的宅子裡。

  一踏進房裡,朱宸濟立刻看到穿著金絲罩甲的人倒在地上。他的心臟幾乎從口裡嘔出來,就要飛撲上去把人抱起,朱宸濟的力氣原本就大、驚急之下更是蠻力,旁邊五六個侍衛聯手都攔他不住。

  「王爺,不是梅大人。」看朱宸濟急的失了方寸,內醫立刻澄清;朱宸濟果然稍微鎮靜,「什麼?」

  內醫將地上的人翻過來,原來是府裡的侍從,七孔流血的死狀非常猙獰,發現不是梅留雲,朱宸濟驚魂甫定,轉身立刻狠狠的賞了通報的內侍一巴掌,打得對方口吐鮮血跌在地上,怒斥:「胡說八道,給誰觸霉頭?」

  看朱宸濟震怒,旁邊的人全都跪了下來,「王爺息怒。」朱宸濟掐了掐鼻樑山根處,強迫自己沉著思考,他先深吸一口氣,叫來內醫低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死的?」

  「王爺,金絲罩甲上被上了毒。」內醫說:「至於是什麼毒,請給下官一點時間才能查明。」

  那是他送給梅留雲的金絲罩甲,就算知道是什麼毒,也不會改變有人要害梅留雲的事實。「不,立刻把這個人連罩甲一起燒掉,披肩和暖耳也一併銷毀,是什麼毒不需要查了。」朱宸濟虎目一瞪,指著在場所有的人:「聽好了,不准走漏半點風聲,如果讓梅留雲知道一點點消息,不管是誰透露的,在場的一干人等全部格殺勿論。」

  當晚,梅留雲一進屋裡便看見朱宸濟正坐著等他,朱宸濟臉上掛著微笑,但笑容牽強而疲憊。梅留雲感覺氣氛有些詭異,於是走到他身邊正要開口問,朱宸濟卻更快的衝上來緊緊的摟住梅留雲。

  朱宸濟的心跳聲強烈而急躁,雙臂像鐵鉗一樣有力,摟得梅留雲幾乎透不過氣,胸肋更隱隱作痛,過了好一會兒朱宸濟才鬆開手,二話不說的拉著梅留雲走進臥房裡。

  進房之後,朱宸濟便轉身緊抱住他、在他的耳鬢、腮後、頸部不斷舔吻,同時剝開他的衣物、撫弄他的下陰。在挑逗之下,梅留雲很快的燥熱亢奮起來,他慌亂的解開了對方的衣著,彼此緊貼廝磨。

  接著,朱宸濟的手由背後愛撫著梅留雲的大腿內側,一陣酥癢讓他下意識的想雙腿併攏,卻早被抬起一條腿,差點重心不穩而退後好幾步,直至床側。

  朱宸濟將梅留雲輕輕一轉身,先讓他彎腰前傾、自己則一條腿跨上床,一手扶著他的腰部、同時挺進他的後陰,巨大的刺激讓梅留雲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背脊後弓;朱宸濟更順勢將他的一隻手折在背後、並架住他的肩部。梅留雲幾乎被固定在朱宸濟身上,只能依賴對方,配合對方的抽送、輾轉、時深時淺而反應。由於自身的姿勢已缺乏支持點、又必須承受背後不斷襲來衝刺撞擊,梅留雲的雙腿逐漸顫抖,幾乎站立不穩;朱宸濟於是挺腰,將他輕舉坐到床上。

  彷彿想深深刻入印象似的,他以比平常更熱切而激昂的方式求愛,讓梅留雲毫無思考的能力,險些招架不住;只能依照本能與對方相互回應,搖擺、扭動、迎合,幾乎力竭。

  感受梅留雲輕微發燙的肌膚,身上散發的氣息,眼神迷亂而兩頰酡紅,口中間歇發出語意不清的呢喃呻吟,教朱宸濟無法自抑的加重抱緊對方的手勁,將他的雙腿分得更開,直挺進最深處,並在他的鼠蹊處更快速強烈的愛撫。

  梅留雲幾乎頻臨極致的激昂,肌肉開始輕顫,體內也不斷傳出愉悅的痙攣,如此翻雲覆雨的經過數次高潮之後,梅留雲閉上雙眼趴著休息,朱宸濟則緊靠在他旁邊,手指循著他肌理勻稱的背線游移輕撫。

  雖然梅留雲已經習慣了朱宸濟的暴喜暴怒,但是朱宸濟當天的表現卻不知道為什麼教他心生一種山雨欲來的不安感。

  「從明天開始……」過了一會兒,朱宸濟終於開口:「你離開西苑到南京去。」

  梅留雲一凜,難道是預感成真。「為什麼?」

  「別多問。」朱宸濟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我有我的苦衷,你先南下,我一找到機會立刻和你聯絡。」

  總是這樣,只能聽從對方的擺佈,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梅留雲徹底感覺自己的悲哀。的確,梅留雲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但並不表示他的人格低賤,他頓時心生反感,語氣鄙夷的回答:「苦衷?我不過是個下人,只要王爺金口一開,我就立刻離開西苑,毫不留戀,王爺何苦費神編造借口?」

  「你在說什麼?」朱宸濟心頭一緊,他是逼不得已才忍痛讓梅留雲離開自己身邊,沒想到換來的竟是對方一句毫不留戀。「留不留在這裡你一點也無所謂?」

  「我的去留與否,什麼時候輪到自己作主了?向來都是王爺說了算,不是嗎?」梅留雲冷冷的說:「我不過是王爺的枕頭。」

  「王爺的枕頭?」朱宸濟將梅留雲翻轉過來面對自己,用力扼住他的頸子,聲音氣得顫抖:「哪個王爺的枕頭?或者你的意思是,只要是王爺,你這個枕頭上誰的床都可以?」

  梅留雲被勒的滿臉脹紅,卻毫不畏懼的迎視著朱宸濟;他勉強扳開朱宸濟的手指,故意以自貶譏諷的語氣說:「王爺如果辦完事,沒有其他需要的話,請容小的告退。」話才說完,梅留雲便知道已經重傷了對方。他從來沒有看過朱宸濟流露出如此受辱又絕望的表情。「你給我滾。」朱宸濟鬆開手,閉上眼睛,低聲說。

  梅留雲猶豫片刻,正要翻身跳下時,朱宸濟雙眼再度張開,眼神變得異常殘暴,並且再度掐住他的咽喉,幾乎教他窒息,「滾出去!」朱宸濟大聲吼道,同時把梅留雲用力甩下床,讓他飛摔到牆角的衣箱旁。

  梅留雲掙扎著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的迅速穿上原本的衣服,立刻轉身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看著梅留雲一臉傲然,兩袖清風什麼都不拿就大步離去,好像甚麼都不牽掛,朱宸濟不由得更加氣惱:「狗東西聽好了,只要出了那個門,就別再回來!」他冷笑一聲,「我要看看沒有了王爺當靠山,你怎麼活下去!」

  聽到朱宸濟的話,梅留雲真的在門檻前停下腳步,但他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回答:「朱宸濟,別瞧不起人。」說完,便跨出門連夜離開了西苑。

  看著梅留雲的背影,朱宸濟希望他能表現出一點依依不捨、或些許行人立馬意遲遲,然而他卻如此堅決,甚至沒有側頭望自己一眼的跡象,朱宸濟的心瞬間凍結。

  當梅留雲走出西苑之後,他立刻到練功房拿了一把斧頭,怒髮衝冠的回到他送給梅留雲的宅子,從床開始將裡面所有的家俱劈得碎爛。接著又在宅子裡灑了油,點燃一把火將宅子以及宅子裡的回憶燒成灰燼。

  「別離開我!」

  在寒山寺的廂房裡,朱宸濟滿身冷汗的從床上彈坐起來。已經過了幾年,他只要夢到梅留雲離開時的景況、當時冷漠的眼神和絕情的態度,依舊會讓他又急又氣的從睡夢中驚醒。

  當梅留雲離開之後,朱宸濟變本加厲的遊戲人間,然而他的心卻是一潭死水,波瀾不興,直到與梅留雲再次相遇,他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並不是他決定不再愛某個人之後感情就會自動煙消雲散這麼簡單。幾經回想,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當時太年少輕狂,才會那麼意氣用事。

  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朱宸濟心想,他會怎麼做、又應該怎麼做?

  「豐四爺。」突然有人敲門打斷了朱宸濟的思緒,朱宸濟心中正煩躁,並沒有回答;門外的人又敲了一次:「豐四爺,是我,盧文電。」

  朱宸濟於是打開了門,逕自坐在官帽椅上,卻不招呼盧文電坐下。「四爺。」盧文電站著對朱宸濟畢恭畢敬的作了個揖。

  朱宸濟的態度,如果是之前的盧文電必然會勃然大怒,盧陽莊在地方上頗有聲望、他從小也算嬌生慣養,怎麼受得了別人如此傲慢的對待。但是今非昔比,為了報仇雪恨,他什麼都願意犧牲,更何況根據盧文電觀察這個豐四的舉止風度,絕非等閒之輩,恭敬卑微一點絕對只有好處。

  朱宸濟依舊一言不發,只是輕輕點個頭表示盧文電可以開始說話:「四爺,今天……」盧文電清了清喉嚨,突然注意到朱宸濟的神色疲憊,於是關心的問:「四爺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否需要我……」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盧文電話還沒說完,朱宸濟便不耐煩的打斷,「這樣的話,你可以滾了。」

  好心被當驢肝肺,盧文電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不……四爺,有一件關於我師父的事稟報。」

  聽到與梅留雲有關,朱宸濟終於抬頭看著他,「說。」

  「我師父說要將亡父和亡兄的屍骨入殮下葬,並且請寒山寺的住持大師舉行超渡法會。」

  「那不是很好嗎?」朱宸濟原以為有什麼重大進展,沒想到是這件事,於是有些不耐煩的說:「你既然叫他『師父』,他作主為你的家人處理後事也無可厚非,你可得感謝他。」

  盧文電呆了一下,接著忍不住露出微笑,「我師父也這麼說,而且說這些話的神情語氣也和四爺一模一樣。」

  以往,這類和梅留雲心有靈犀的狀況總會讓朱宸濟樂上半天,然而現在時機不對,只會讓他更失落感慨。盧文電自然不知道朱宸濟的心情,於是又繼續說:「不只如此,我師父還想要把我二哥的墳一起遷葬。」

  朱宸濟的耳朵豎了起來,「要挖盧文雨的墳?」

  「是啊,我一直反對,說二哥已經入土為安,不需要遷葬了。師父卻說我二哥生前無法對我父親盡孝,現在父子能在黃泉團聚相信我二哥也是願意的。」

  「他……要開盧文雨的棺?要驗屍檢骨?」

  「不。」盧文電連忙搖頭,「他說只是移棺讓他和家父合葬,並不開棺。」

  朱宸濟心下沉吟,「現在什麼時辰?」

  「子時剛過。」盧文電回答,「怎麼了?」

  朱宸濟沉默不語,望向窗外,心想或許是慧劍斬情絲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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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遣走了盧文電,朱宸濟來到寒山寺的另一處廂房前。從緊閉的窗戶中透出房內的依稀燈火,據他所知如果那個人的習慣未變,現在必然還沒入睡,朱宸濟鼓足氣,慢慢的敲了三聲門。

  「什麼人?」房裡的人語氣警覺的問道。

  「我。」朱宸濟希望也相信對方認得出他的聲音,房裡的人沉默一會兒,接著緩緩的說:「這麼晚了……有何貴幹?」

  「我睡不著,可否請千戶大人賞臉陪伴一下嗎?」

  梅留雲猶豫著將門半打開,看到朱宸濟的臉,於心不忍還是讓他進門,「到底有什麼事?」梅留雲請朱宸濟坐下,朱宸濟卻不坐,只是怔怔的盯著他看,「我想見你,如此而已。」

  梅留雲別過臉,「豐四爺又想耍什麼花樣?」

  「真的只是想見你,同時坦承一件事。」朱宸濟握住梅留雲的手,「一件很重要的事。」

  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我這次來寒山寺,其實是為了十二……」

  「為了十二年前的毒殺案,重要人證盧文雨沒死。」梅留雲打斷對方的話,接下去說:「把盧文電交付到我身邊,想必也是為了相同的原因。」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朱宸濟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當初因為不想把你捲進麻煩,所以才沒有……」

  「把我蒙在鼓裡才更麻煩。」梅留雲閉上眼睛,搖搖頭,「幾年前就該說的事,現在晚了。」

  梅留雲言下所指的其實是他自身的狀況。他現在身染慢性毒「信期紅」,如果要自救,就必須早一步找到盧文雨才行。

  「晚了?」朱宸濟有些失落,「我猜想你應該會這麼回答。」他往梅留雲身邊靠近一步,「不過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可以從頭來過。」

  梅留雲和朱宸濟之間依舊保持著一小段距離,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像融雪般的漸漸軟化,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只是對望著。過了許久,朱宸濟終於開口:「我可以睡在你這裡嗎?」

  梅留雲愣了一下,這一步未免跨得太快了,朱宸濟看見梅留雲的尷尬靦腆,笑著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今晚就好。」

  朱宸濟的眼神近似乞憐,梅留雲於是默許了他的要求,不管怎麼說朱宸濟畢竟是王爺,梅留雲因此讓朱宸濟睡在他的床上,自己則準備到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休息,才從床沿站起來,朱宸濟卻抓住他的手腕向內一拉,讓梅留雲又坐了下來。

  梅留雲有些忐忑,以為朱宸濟又要藉故動手動腳;然而朱宸濟卻只是抱著他的腰,頭枕在他腿上,「還是這個枕頭最好。」

  梅留雲閉上眼睛,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往日,不知道為什麼,朱宸濟就是有辦法勾住他心裡最沒有防備的角落。

  「我不是……」梅留雲企圖抗議,卻發現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經深沉的進入夢鄉。垂眼看著線條利落的俊朗側面,下意識的指尖輕撫著那道劍眉、臉頰,最後停在唇角。

  難得這個不怒自威的臉孔也會有如此安詳的時候,他就這麼細細端詳著,不知不覺得也漸覺疲睏,慢慢閉上雙眼。

  在迷糊朦朧中,梅留雲彷彿進入夢幻仙境,感覺騰雲駕霧,週身圍繞暖流,舒適幸福極了;正沉醉時,突然一陣快活刺激弄得他欲仙欲死,張開眼睛,竟發現他面對著朱宸濟的臉,不由得又驚又羞的愣呆了。

  原來,朱宸濟在枕在他的腿上睡不到一刻鐘便醒了,朱宸濟感覺梅留雲的素手輕貼著他的臉頰,心中已不禁激盪;再抬眼一望,看見梅留雲閉眼養神,俊秀端麗的面容不禁教他情慾蠢蠢騷動。

  他於是慢慢撐起,側臥在床上,手指從梅留雲的額角開始,順著臉頰一路輕柔的來到頸部、鎖骨、肩線;巧手解開他的衣帶,再從胸膛、腹肌繼續往下遊走。梅留雲雖然沒有醒,身體卻隨著朱宸濟的手指彈跳愛撫而自然反應,表情也變得朦朧,朱宸濟不禁蕩漾。

  手指不安分的來到下腹部,朱宸濟戲弄似的加重了撫弄的手勁,接著又像還不滿足似的,乾脆將梅留雲放上床、架住他的大腿、埋首於他的雙腿間,近似貪婪的忘情享用。感受到刺激,梅留雲的身體自然而然的回應,開始扭動;雙頰也飛上紅暈,狀極陶醉,卻還是沉睡似的閉著雙眼。

  朱宸濟再也按捺不住,於是很快的脫下自己的衣服,接著抬高對方的雙腿,冷不防的挺腰直入後陰。毫無防範的梅留雲隨著一聲輕叫,果然張開眼睛。春夢乍醒的嬌羞模樣教朱宸濟如癡如狂,更用力闖進深處。

  原以為對方真的只想單純的「睡」一夜,卻演變成這種狀況,梅留雲情急之下,立即伸出手意圖推開朱宸濟,不料卻反被對方抓住雙手,整個人被牢牢固定,只能配合對方的律動而回應,清晰的感覺到對方在他體內的炙熱與勃動,撩撥得他幾乎不由自主的激昂起來。

  朱宸濟不斷深入淺出的運動,直到無法更進入的深處,感受從體內傳來陣陣輕微痙攣,肌肉也激栗微顫,讓他更為高亢。隨著刺激興奮加劇,梅留雲不斷發出呻吟喘息,朱宸濟更像失控似的,緊摟住梅留雲往上一抱,改為正坐在懷的姿勢。

  突如其來的體位變換,讓梅留雲頓時反應不及只能癱在對方身上、臉靠在對方肩頭,任憑對方予取予求,聽到耳邊傳來梅留雲陣陣呻吟似的呢喃,不禁讓朱宸濟更興奮,開始舔吻著他的頸窩,同時在他體內深沉有力的蟄伏、翻攪。

  梅留雲只感覺一股強烈到瀕死的刺激,險些無法承受,終於在一陣衝刺之後,他再也把持不住,隨著一聲悶哼愛液傾流而出;同時,連帶著對方也在他體內猛烈爆發。

  在激情之後,他們在彼此的擁抱中溫存中入睡,翌日清晨,梅留雲幽幽轉醒時,發現朱宸濟依舊緊壓在他身上,不禁尷尬,「不早了……」

  朱宸濟卻只是隨便哼應一聲,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

  「別賴床了,蹉跎莫遣韶光老。」梅留雲輕聲斥道,朱宸濟於是張開眼睛,作勢起身,沒想到他僅是虛應一招,翻身之後,反而順手抓住梅留雲的一隻腳踝,趁著他還來不及反應,冷不防的以斜角將蓬勃慾望挺身強進他的後陰。

  梅留雲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心急之下想推開對方,卻被對方將手臂壓制在背上,無法動彈。

  「小侍讀想教訓王爺?」朱宸濟露出賊笑,「考你,『雕花鋪錦半離披,蘭房別有留春計,香遺囊麝,花房繡被,歸去意遲遲。』語出何處?答錯要罰。」發問同時,他加重了力勁,同時將梅留雲的身子轉了半圈。一陣銷魂的刺激,讓梅留雲腦中頓時空白,雖然強忍著,還是不由自主的發出呻吟:「九……」梅留雲原想趕快回答之後脫離對方的掌控,然而一開口發出的卻是興奮的囈語。

  「久?」朱宸濟抓住梅留雲未完的話柄,故意俯在他的耳邊戲謔的捉弄,「王爺會盡量久一點。」

  誤入圈套,梅留雲越想反抗、朱宸濟就越刻意挑逗,他挪正身子,將自己和側躺的梅留雲完美的結合,巧妙的慾望觸及對方體內最敏感處。梅留雲無論如何挪動、只會讓自己更高昂亢奮。

  在對方體內獲得無比的快感,讓朱宸濟頓時失去理智,更毫無節制的忘情抽送衝刺;梅留雲只能被動的迎合接受,在慾海波濤中翻騰,教他興奮得無法思考,又放縱對方索求一回又一回。

  直到朱宸濟在他體內爆發,他也在刺激下達到高潮。激情之後,兩人交纏著喘息不已時,梅留雲雙頰緋紅,還是不認輸的說了:「九張機。」

  朱宸濟笑了,埋首在梅留雲的頸窩又吻又舔,不肯放開他,「還有,風情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梅留雲的臉上微染緋紅,別過視線,刻意正色低聲說:「你真的該走了,被人瞧見不好。」

  「在西苑裡,大家是看到你起床就知道我醒了,為什麼不好。」

  「這裡是寒山寺。」

  梅留雲的回答讓朱宸濟一愣,才真正回到現實中。的確,這裡是寒山寺,不是西苑,他是王爺,但梅留雲已不是他的侍衛。與梅留雲激情相擁入眠的幸福愉悅讓他頓時以為又回到往昔。

  他露出苦笑,真的翻身起床,換上衣服,依依不捨的離開梅留雲的廂房,「我先走,你等個一時半刻之後再出門吧。」

  之後,梅留雲過了午後才若無其事的離開廂房,他依照承諾請寒山寺為盧文電的家人張羅喪禮出殯事宜。看見梅留雲難得的氣色紅潤,盧文電不禁有些懷疑,前一晚他告退之後,偷看到豐四離開廂房,直到早晨都沒回去,他原想問,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稍晚,梅留雲信步來到禪室,前夜的纏綿教他心神動搖,於是想借禪定冥思清理思緒。然而才踏進禪室,卻見朱宸濟與盧文電兩人早已在裡面。盧文電緊挨在朱宸濟左側而坐,拿著執壺、以茶具慇勤的為朱宸濟奉茶,朱宸濟貼在盧文電耳邊窸窸窣窣的不知道說些什麼,盧文電頻頻點頭、嘴角微帶笑容。

  看見這一幕,梅留雲感覺極不是滋味,前一夜在床上的軟語呢喃還在耳邊,才轉眼竟然就如此。細看盧文電,清秀巧黠的長相確實非常討人喜歡;朱宸濟也曾半開玩笑似的表示欣賞盧文電……或許並非戲言,而是真的呢?

  梅留雲心底隱生一股苦澀,花無常好月無常圓,滄海都會成桑田了,人心當然更會變。他和朱宸濟分離甚久,怎麼能期待對方還保持相同的心意?更何況,朱宸濟身邊從不缺人,在豐王府時滿院的妖童美女;多一個盧文電或少一個自己其實毫無差別。

  所以,前夜的一切不過是短暫的煙火激情,他不過是對方在床上的一個臨時枕頭罷了;睡過、也就可以遺棄,梅留雲暗罵自己癡傻愚昧,然後一點聲音不出,又轉身準備離開禪室。

  「幹嘛那麼快走?」梅留雲的腳還來不及踏出門檻,朱宸濟的聲音已經響起,他的眼角帶笑,語氣極為溫和,「來,喝茶。」

  他拍拍自己右側的位置,要梅留雲坐下,「不了,我只是路過……」梅留雲故作正經的推辭,朱宸濟又重複叫喚他一次,聲音中多了些堅持,「過來,喝一杯茶再走。」梅留雲不好違逆,只好鐵著臉走去,拘謹的坐下。

  「四爺?」盧文電聽朱宸濟的柔軟語氣、看朱宸濟的曖昧眼神,心中醋意大發,「四爺,這茶……」

  朱宸濟卻不理會盧文電,逕自拿起茶壺為梅留雲沏了一杯茶,挪到他面前。「我還有事,喝了這杯茶就走。」梅留雲搪塞了一個借口,抄起茶杯想隨便喝一口茶便離開。

  梅留雲還來不及將茶杯貼近唇邊,朱宸濟便飛速伸出手掌蓋住杯緣;梅留雲不留神竟含吻住朱宸濟的手,「燙。」朱宸濟以極溫柔的聲音說:「你急什麼?」

  梅留雲臉頰微微飛上紅暈,又將茶杯放下,刻意別開視線不敢看朱宸濟。

  盧文電越看越吃味,隨即起身來到朱宸濟與梅留雲中間,為梅留雲吹涼茶杯,「梅千戶是我師父,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為師父吹涼茶,免得燙口。」

  梅留雲看著盧文電、再看看朱宸濟,頓時恢復理智,朱宸濟將盧文電交給他「管照」,絕對和盧文雨有關;或許已經掌握了盧文雨的動向……他心中一凜,除了朱宸濟之外、東廠廠督也同樣高度的關切,暗示了盧陽莊在此次事件中的關鍵地位;而現在盧文電是盧陽莊的唯一遺孤,恐怕將讓他的處境更危險。梅留雲於是打定主意,必須好好保護盧文電,早從他口中探出消息,以絕後患。

  夜晚,當梅留雲準備回廂房休息時,下意識的望向朱宸濟的廂房,先看見燭火亮著、房中人似是醒著,接著又見盧文電偷偷摸摸的來到門口,左右張望一陣之後,迅速開門躡手躡腳的進去,不久之後,房內的燭火便滅了。

  從來只有新人笑,他心想,臉上淡露苦笑、搖搖頭走進自己的廂房,毅然的關上門,眼不見心自然會清靜。

  他在房中漫不經心的閱讀、滿腦子雜思;覺得滿心煩躁決定提早熄燈就寢。躺在床上閉上眼卻難以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淺眠,突然間卻被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驚醒,才要起身看個究竟,一隻手已經捂上他的嘴,他隨即反手一抓,襲擊他的人卻順勢鑽進他的床上。

  梅留雲又橫腿一掃,那人更抓住他的腿,將他翻身,梅留雲的手臂毫不留情的劈出,那人好像老早就等著這一刻,將他的手腕抓住,然後像變戲法似的綁在床頭。

  梅留雲皺起眉頭,之前才和別人風流、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爬上他的床,難道在此人心中自己竟是如此廉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的心中頓感不堪,「豐四爺,快回去吧!盧四公子不是還等著你。」接著以空出的手為自己解開束縛。

  沒想到朱宸濟不但不退,反而抓住梅留雲的另一隻手,也綁在床頭,梅留雲惱了,大腳踢開朱宸濟,側身閉眼假寐,不再理會對方。

  看對方真的不理不睬,朱宸濟先是愣了、接著也挑高眉頭,有些惱怒。他興致勃勃的來找梅留雲,然而對方卻語帶譏諷、態度排斥,反而激發他的征服意志,硬要得逞不可。

  於是,他冷不防的將手伸入梅留雲的雙腿之間,梅留雲一驚,下意識的側過頭;朱宸濟趁機一手封住他的嘴,另一隻手則開始從他的大腿內側往下陰挑釁戲弄。

  在刺激之下,梅留雲從背脊感到一陣激栗,由於雙手被綁在頭部上方,整個身體於是像張弓似的拉成一個優美弧度。朱宸濟見了發出一聲讚歎,情慾大起;轉而埋頭在他的雙腿間舔吻逗弄。

  同時,他一手探至後陰,挑逗之後漸進伸入,雙重刺激之下梅留雲忍不住發出倒喘似的呻吟,不由自主的輕含住朱宸濟按在他唇上的手指,慢咬輕含、吸吮舔嗜。看見梅留雲狀極陶醉,更教朱宸濟心神癡迷,更狂亂的侵略下體,手指也更忘情探入。

  朱宸濟的口舌功夫極好,梅留雲根本無法抗拒,如此享樂好一會兒,他感覺下腹部深處內力奔騰灼燒,竄流四肢百骸,讓他不由自主的拱起背脊、喘息不已。朱宸濟乘勝追擊,盡其所能的挑逗玩弄;終於,梅留雲再也無法壓抑,便盡數發洩在對方的嘴裡。

  朱宸濟將他的愛液盡數吞進,接著由下陰延腹中線而上至胸膛,舔吮熱吻,接著更向上深吻他的唇。同時,手將他的大腿輕輕一抬,順勢穿進他已濕潤的後陰進入溫軟的體內。

  巨大的份量讓梅留雲突然肌肉緊繃,礙於雙手被縛,他只能被動的任憑對方擺佈。在朱宸濟的支配下,梅留雲的雙腿盤上對方的身體,讓朱宸濟能更暢行無阻的長驅直入。

  梅留雲隨著對方的挺進、抽送而挪移、扭腰擺臀,在激愛潮流中倒喘不已,在他熱烈反應的鼓勵下,朱宸濟幾乎瘋狂的失去理智,只像猛獸似的狂飆深入,每每教梅留雲暫時意識空白,而下體也再度充血勃動,在一陣激烈衝刺後,他終於在梅留雲體內爆發渲洩,連帶著梅留雲也再度達到高潮。

  激情之後,朱宸濟才將梅留雲的手鬆開、抓至唇邊,親吻著他手腕被綁縛處,並將他摟在懷中耳鬢廝磨,並低聲呢喃:「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那麼好了……」梅留雲閉上雙眼,沉浸在溫暖擁抱中漸漸入睡。

  翌日,梅留雲來到錦衣衛衙門,孫隆參見他似乎心情奇好,便道:「梅千戶神采飛揚,似是有好消息?」

  梅留雲一怔,假裝聽不懂,「什麼好消息?」接著話鋒一轉,「孫總旗,調查羅教叛賊下落一事有進展了嗎?」

  「喔,屬下已經加派緹騎進行調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延下去。」梅留雲點點頭,接著,轉頭看見盧文電也跟來了,沉吟片刻之後,說:「盧四公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必須請教你。」

  盧文電心中一凜,下意識的防衛,前夜他遣進豐四的房裡,原想伺機引誘對方,卻發現雖然亮著燭火,房裡卻根本沒人。他以為廂房的主人很快會回來,於是吹熄燭火、躲在床上等待;然而他徹夜枯等、直到清早都不見人影。

  他惱羞成怒,忿而離開、正要回自己的廂房,卻不經意的瞥見豐四從梅留雲的廂房閃出,心中大驚。

  他不無敵意的看著梅留雲,心中暗暗猜測對方想問什麼,莫非有關豐四,想試探他?「師父有事直接吩咐就好,說什麼請教?」

  梅留雲沉吟片刻,突然抽出腰帶上的扇子,朝盧文電的左臂打過去,盧文電一驚,心想該不會是懷疑豐四和自己的關係於是故意試探,立刻往旁邊一閃,同時右掌翻出,往梅留雲的胸口大穴直拍過去;梅留雲向後一閃,將手上的扇子一橫,順勢抵向盧文電的咽喉。

  「梅千戶……」盧文電驚叫,他知道,雖然梅留雲手上的扇子只是輕輕掠過,若稍用內力,的確可以立刻要了自己的命;心下懷疑梅留雲假公濟私,想暗迫他別和豐四親近。

  「現在不叫我『師父』了?」梅留雲收回扇子,微笑著說。盧文電低下頭,「師父饒命!」

  「盧四公子,我先前曾和貴府的兄弟交過手,你們的功夫不弱,可以想像令尊必然更高強;尋常緹騎或東廠番役不是你們的對手。」梅留雲嚴肅的問道:「上盧陽莊鬧事並捉走盧莊主的人究竟是什麼人?」

  盧文電驚愣,原來是這件事,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一層,不,並非他不曾思考,而是只要想起那天他們父子在破廟裡遭受毒打、哥哥和父親接連慘死的狀況,就教他腦中暈眩,噁心欲吐。

  再者,由於他們兄弟曾全敗在梅留雲手上,於是直覺以為錦衣衛各個身手矯健,之後才得知梅留雲曾是武科殿試的一甲狀元,功夫了得;並非所有緹騎都是如此。

  「師父,我真的不記得……」盧文電強迫自己回想,片段錯離的畫面閃過腦海,他似乎記憶起某些事情。隨著記憶回溯,盧文電的臉色越發慘白,頭冒冷汗、呼吸困難;突然雙腿一軟,支持不住幾乎跪倒,梅留雲立刻伸手扶住他,「盧四公子,還是先歇一會兒吧。」

  看盧文電的狀況,顯然尚未從驚嚇中完全恢復,梅留雲搖搖頭,吩咐孫隆參照料盧文電,便自行離去。

  稍事休息之後,盧文電又恢復了精神,發現梅留雲已經離開,心中不禁暗叫一聲糟,於是沒多想的立刻出去亡羊補牢。

  「傻小子,你去哪裡?」孫隆參看見盧文電奪門而出,也隨後跟上,「叫我傻小子?你才是蠢大個。」盧文電立刻回嘴:「我找我師父去,你別管。」

  「你以為我喜歡跟著你?如果不是梅千戶把你交給我看管,誰管你死活?」孫隆參大聲抱怨:「你快回去待著,別給我惹麻煩。」

  盧文電不理會孫隆參,自顧自的來到大街上,經過了草藥鋪子,盧文電突然停下腳步:或許該為朱宸濟抓點補中益氣的方子,既表現自己的關心,也趁機巴結。

  盧文電心下盤算,梅留雲曾是武狀元、現在又是錦衣衛千戶;豐四能與他有極深的牽扯瓜葛;顯見此人在官場絕對頗有份量……他靈機一動,能讓錦衣衛和東廠敬畏有加的人物能有幾個?豐四或許是個欽差大人!

  一想到這裡,盧文電不禁心中大喜,立刻買了幾帖貴重藥方孝敬豐四。

  離開草藥鋪,盧文電繼續在大街上閒逛,同時找尋梅留雲。來到轉角的米鋪門口,盧文電不經意的四處張望,突然間他停了下來,瞠目結舌的向後退了幾步,倚在牆上動也不動,似乎是嚇呆了。

  「傻小子?」孫隆參立刻走過來,看到盧文電臉色發青不斷發抖,接著猛然彎下腰,吐了一地,「傻小子,你怎麼了?」

  盧文電靠著牆慢慢滑到地上,顫抖著伸出右手食指,遙指著前方的一扇窗,「他……就是他……」

  孫隆參順著盧文電所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斜對街酒館的一扇窗戶,從窗戶裡可以看到梅留雲正和一個人飲酒交談,那個人的皮膚黝黑,稜角分明的臉上頗有風霜;以身為錦衣衛的直覺,孫隆參認為此人恐非善類。

  「傻小子,咱們走。」孫隆參心生警戒,回身擋在盧文電面前,伸手想拉他起來;整隻手臂卻被渾身發抖的盧文電緊緊抱住不放,「救我……」他輕喊了一聲,接著便昏了過去。

  「傻小子!」孫隆參立刻焦急的抱起盧文電,快步趕回錦衣衛衙門。

  窗裡的兩對眼睛都看到了外頭發生的狀況,卻彼此都假裝沒事,一句話也不提。

  「梅留雲老弟!」半個時辰前梅留雲離開錦衣衛衙門,突然聽到後頭有人叫住他。一回頭,見到一個身穿青布短打衣著,似曾相識的面孔,他愣了一下,接著才猛然想起:「柳……柳願寬兄?」

  「難得他鄉遇故知。」被稱為柳願寬的男子朗聲笑道:「幾年不見,梅老弟一點也沒變,不,看起來混得更好了,已經貴為錦衣衛千戶。」

  梅留雲淡淡的一笑,反觀柳願寬卻頗顯得抑鬱風霜,眉心也增了一條直紋;他比梅留雲年長三歲,但現在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來得滄桑。「讓柳兄笑話了,好些日子不曾聽到柳兄的消息,現在看起來成熟世故,想必經過許多歷練。」

  巧遇柳願寬,讓梅留雲不禁回憶起當年離開西苑後的一切。他兩袖清風的離開,身上毫無分文,除了胸前的羊脂白玉珮之外,只有一身綾羅錦緞的衣服值錢。於是他將衣服典當,改換青布衣裳;等城門一開就立刻離開傷心地,雖然還不知道該往何處,總之走得越遠越好。

  梅留雲於是來到清河縣,一進縣境便看到縣衙徵求巡捕衙役的告示,雖然被逐出西苑,但梅留雲的武狀元頭銜並沒有被剝奪,為了生活,梅留雲便揭了告示到縣衙應徵。

  「知縣大人找的是衙役,偶爾也要擔任大人的私人隨扈。」縣衙裡一個師爺模樣的人上下打量著梅留雲,「而不是徵求縣丞或主簿,以閣下的樣子……怕是不適合吧。」

  梅留雲謙虛的表示自己曾參加武試奪魁,自信可以勝任衙役巡捕的工作,師爺半信半疑的進去請知縣大人定奪,聽到有「武狀元」上門應徵,縣衙裡引起一陣討論。

  當時的捕頭柳願寬瞄了一眼梅留雲的模樣,身材修長的確不是軟弱猥瑣之輩,但是氣質溫和文雅更像個中舉的秀才,自稱是武狀元未免太誇張。

  「武狀元?我看多半是欺世盜名之徒。」柳願寬語帶輕蔑:「如果知縣大人允許的話,小人願意試試他的斤兩。」

  清河知縣正愁沒辦法驗證,聽到柳願寬的提議自然高興不已,立刻准許了他的提議。

  柳願寬和梅留雲交手,片刻之後勝負逐漸明顯,他的實力原本和梅留雲在伯仲之間,若是專心對戰或許有贏的機會;但是他心裡已先認定梅留雲只是草包,輕敵並且不太認真。

  而梅留雲卻毫無退路,只能勝不能敗,意志堅定的用心應對,交手數回合之後,梅留雲趁著柳願寬的破綻而勝出,隔天開始,梅留雲便在清河縣衙當差。

  梅留雲的個性原本就平和樸實,加上被逐出西苑這件不算光彩的經歷,使他的行事更為低調。而柳願寬則豪邁大方,拳腳功夫又好,在地方上相當吃得開,基於如此,他身邊經常圍著一群跟班小弟,但是這群跟班大多都是不學無術之輩,於是在清河縣境裡對於柳願寬的評價頗為兩極。

  由於個性大相逕庭,梅、柳兩人不但算不上摯友,私下甚至不太往來。然而在公事上兩人相互配合得宜,為清河縣解決了不少大案子,因此獲得了「梅柳雙捕」的封號。

  正如同應徵時師爺所說的,梅留雲平時除了當衙役捕頭之外,也必須偶爾擔任清河縣知縣的私人隨扈。原來清河知縣馬菲才除了官職之外,家裡還經營賭場;於是馬菲才白天是知縣大老爺,晚上卻成了經營賭場的馬員外。

  梅留雲才突然想起之前在西苑整理太子生母壽宴的禮物清單之中,馬菲才擠破頭越級托人孝敬了一頂東珠金絲冠;清河縣不算富縣,知縣卻如此闊綽大方,送這麼昂貴的東西,錢從何來、怎麼來?當時朱宸濟還要他多加注意。

  想起朱宸濟,梅留雲的心頭不禁一緊。他躲在清河縣,表面上總是告訴自己不希望朱宸濟找上門,然而在內心深處卻時時注意西苑有無派人尋訪的消息。從一開始滿懷期待的躲藏、接著不死心的繼續等待,直到最後已經心灰意冷。好一段時間過去,西苑方面根本毫無音訊,他才確信朱宸濟真的對自己不聞不問。

  小時候他是供皇子取樂的狗、長大之後成為讓王爺洩慾的枕頭,梅留雲不禁感歎自己的低賤和悲哀。

  在清河待了將近一年半載,梅留雲突然收到錦衣衛鎮撫司發來的徵召令,命他進千戶所辦事。臨行前,他曾私下語重心長的提醒柳願寬必須小心知縣,「馬知縣身為地方父母官卻素行不良、官德不佳,在下猜測不久之後必然會惹禍上身,希望柳兄多加提防,以免遭受魚池之殃。」

  柳願寬卻不放在心上,不料三個月後,馬菲才的貪贓枉法的罪情便東窗事發。從京城派刑部欽差調查,結果馬菲才丟了知縣烏紗帽並且北送大牢,為了減輕罪刑,馬菲才到處反咬身邊親信下獄;連柳願寬也被陷害而被判充軍,成為長生軍遠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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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梅留雲從回憶中回到現實,聽完對方的一席話,二話不說的為兩人都斟了酒,長生軍也就是恩軍,是犯罪受皇恩特赦的免死之徒;梅留雲知道本朝正規軍的日子已經不算好過,長生軍更是淒慘。

  編入長生軍之後至少要十年不逃兵才有機會獲得大赦;然而許多人根本等不到那麼久便已經喪命、或是受不了而潛逃。逃後若再被捉回則罪加一等,於是逃兵只能淪為草寇,也難怪柳願寬會顯得如此風霜滄桑。

  「敬柳兄,一切盡在不言中。」說完,梅留雲便將酒一飲而盡。

  柳願寬也拿起酒杯,「只怪我當初不聽梅老弟的金玉良言,才會遭小人誣陷。」

  梅留雲又為對方斟了杯酒,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那麼,柳兄怎麼會到此地?」蘇州地方富庶,在此駐軍算是肥差,正規軍彼此都擠破頭了,怎麼可能輪到長生軍的份?柳願寬明白梅留雲的言下之意,立刻略帶防備的說:「梅兄弟大概怕我是逃兵吧,不愧是錦衣衛千戶,事事以國家為重。」

  梅留雲雖然面帶微笑,眼神卻轉為嚴厲;一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則蓄勢準備出招,柳願寬哈哈大笑:「我當梅兄弟是自己人,還是實話實說吧,我是領了『上級』密令出來執行機密任務將功贖罪。」

  「上級?」梅留雲眉頭一皺,「指揮使司?千戶所?」

  柳願寬搖搖頭,壓低聲音:「兵部密令。」

  當盧文電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錦衣衛衙門裡,梅留雲正在門口命人送大夫離去,接著他回到盧文電身邊,溫和的說:「盧四公子,覺得好些了嗎?大夫說你是失心驚嚇,只要休息安神,沒有大礙。」

  「師父……」盧文電心情一激動,又有些呼吸不順,梅留雲連忙安撫他:「慢慢說,別急。」

  盧文電遭逢父兄慘死的衝擊才幾天的時間,表現卻非常平靜,梅留雲才在心中佩服他的鎮靜,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假象,他其實下意識的強壓著恐懼不安,所以才會記不起當時發生的事。然而他會突然驚嚇過度,必然是看見了什麼勾起當時回憶的關鍵所導致。

  「盧四公子。」梅留雲正要開口詢問,卻發現盧文電神色不寧,偷偷的左右張望似乎正找著什麼東西,「找這個嗎?」

  梅留雲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包東西,盧文電看了,隨即伸手奪回,然後又低下頭。「那是給豐……」

  「真能幹。」梅留雲笑著說:「不過這些草藥現在正好為你自己派上用場。」

  盧文電沉默不語,梅留雲又神色嚴肅的接續之前的問題:「盧四公子,你為何突然失心驚嚇?到底看到了什麼?」

  回想起先前的畫面,盧文電忍不住又開始顫抖,梅留雲握著他的手,「是因為先前和我在酒館對飲的人?」

  盧文電點點頭,想說話卻斷斷續續的說不出來。「他……是他……」

  「是他捉走盧莊主?為難你們兄弟?是他殺了你的家人?」梅留雲雙眉緊皺,「若是他……這也難怪,他的功夫的確高於你們兄弟。」

  盧文電點點頭又搖搖頭,接著深呼吸一口氣,才吃力而緩慢的說:「是他和另一個人在路上埋伏,將我們兄弟捉到破廟裡,至於拷打……」盧文電想起兩個哥哥慘死、父親吐血身亡的情景,忍不住淚如雨下,「拷……拷打和殺死我哥哥的又是另一個,他、他們總共三個,和東、東廠的人一起……」

  「三個人?」梅留雲相當驚訝,連忙問道:「你確定?」

  盧文電點點頭,想張口卻說不出話。

  柳願寬的突然出現絕對另有蹊蹺,梅留雲心想。柳願寬說自己領兵部密令執行任務好將功折罪,卻隱瞞和另外兩人一起行動的事實,而兵部麾下有多少可用之才,為什麼偏偏密令帶罪的長生軍執行任務?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個見不得光的骯髒任務,一旦事跡敗露,兵部可以全盤否認,並借口處決出任務的長生軍;就算任務成功,恐怕也將殺人滅口。

  梅留雲心中一凜,掌管兵部的人是豐王朱宸濟,對於兵部密令的事不可能不知情,他既然有意加害盧陽莊,為什麼又要假惺惺的解救盧文電?難道一切都是為了引出盧文雨的詭計?

  而數夜前朱宸濟來找他共度,口口聲聲的說坦承一切,結果根本是為了圓一個更大的謊言,自己竟輕信了對方的虛情假意,又真的動了心,梅留雲自責又慚愧的搖搖頭。

  「盧四公子。」梅留雲看著盧文電,語重心長的說:「有一件事……我想站在師父的立場提醒你,要小心豐四……」話還沒說完,盧文電卻抬起頭,氣憤不平又斷斷續續的說:「師、師父,豐、豐四爺可、可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

  梅留雲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朱宸濟如果有心加害,哪會需要說壞話,「總之,豐四不是你所想像的人。」

  盧文電早就懷疑豐四的身份,現在梅留雲等於間接證實了他的想法,「師父,你和豐四爺到底是什麼關係?」盧文電試探的問,語氣中帶著微微的敵意。

  「盧四公子,不管豐四說了什麼,千萬不能完全相信。」梅留雲迴避對方的問題,「否則只會得不償失。」

  幾日來朱宸濟心情大好,神清氣爽在寒山寺的後院散步,正好看到渡能正幫著白二卸下白米蔬果,他於是上前打招呼。見了他,渡能極禮貌的回應,同時朱宸濟也對白二寒暄,白二卻完全不予理會,只是更低著頭自顧自的做事。

  朱宸濟瞄了一眼白二,然後笑著對渡能說:「那麼多的素齋,看來在寺裡借住的東廠和錦衣衛胃口不小,很能吃。」

  聽到朱宸濟提起東廠,白二的肩頭震了一下,又很快的恢復鎮靜,繼續整理蔬菜,渡能卻說:「錦衣衛梅施主很隨和,不挑食,東廠王施主的脾氣比較大、忌諱多、吃東西也刁。」渡能搔搔頭,「所以住持大師父才會要伙房準備好一點的素齋,不要怠慢了貴客。」

  「原來如此。」朱宸濟隨口回答:「小師父,不打擾你做事,我出去逛逛。」說完,便散漫的從後門走出去。

  朱宸濟幾乎邊走邊哼歌的來到大街上,日前在梅留雲的廂房共度春宵,教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輕鬆快活。不只如此,他甚至已經開始計劃在事情辦完之後,回到西苑重新再蓋一座宅子、繞宅種滿梅樹;思考著該用什麼理由把梅留雲從千戶府調回京裡,或者也不用理由,直接下令要他回西苑就行了,越想,他越自我陶醉起來。

  經過一處古玩齋,朱宸濟立刻進去看看有沒有好東西能送給梅留雲,這原是他的習慣,總想藉著送對方喜歡的東西逗人開心,四周張望一陣之後,眼睛一亮,發現架上有一方紫玉光素端硯。

  想起之前在西苑時,他曾送給梅留雲一塊白瞳眼綠端硯,梅留雲常嫌那塊價值連城的端硯不好發墨而束之高閣,而這塊無眼的紫玉端硯絕對是梅留雲會喜歡的東西。

  「好眼光。這是新收的好東西。」掌櫃看到買主上門,立刻過來招呼,「素淨典雅,端硯上品。」

  「真端硯?可否試試?」

  掌櫃二話不說的取出水、墨條,遞至朱宸濟面前,「請,真金不怕火煉。」

  朱宸濟在硯中滴入幾滴水,以墨條研試,感覺竟像在研玉一樣平順無聲,發出的墨濃郁飽滿,並帶有清香,「好端硯,這墨條又是……?」

  「客倌是識貨的人。」掌櫃稱讚,「墨是本朝制墨聖手羅小華的世寶墨。」

  「世稱羅小華制墨『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朱宸濟看看手上的墨,「果然名不虛傳。」

  「可不是,這一『羅』價值近萬錢,客倌……」掌櫃上下端詳著朱宸濟,猜測這個衣著隨性的人是否是手頭闊綽的金主。

  「都要了。」朱宸濟心中大喜,於是二話不說的立刻買下,然後心滿意足的離開。

  過了不久之後朱宸濟走倦了,便就近找了一處茶肆坐下來休憩品茗,正當他喝完一盞茶準備叫茶房再沏的時候,一個人走進茶肆,問也不問的逕自來到朱宸濟的桌邊坐下。

  「阿彌陀佛,師父,喝茶還是化緣呢?」茶房過來問道。

  「為師父沏茶,算我的帳上。」朱宸濟立刻說。

  「多謝豐施主。」那個人的左掌直舉在眉心行禮,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則同時彎曲叩在桌面上,朝朱宸濟的方向手勢狀似跪拜。

  朱宸濟瞄了一眼,刻意不動聲色,「淨定兄,怎麼有時間出來喝茶?」

  「豐……四『王』爺,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多有冒犯,請海涵。」淨定刻意將「王」壓低聲音,「漕運總兵江大人向四爺請安,並有密函一封。」淨定將一份信函壓在一個點心碟之下,移到朱宸濟旁邊。

  朱宸濟很快的將信函收起,「不知者不罪,我也不知道你其實不是和尚。」

  「四爺高高在上,不知道小人的身份是理所當然,小人名叫王恆駿是總兵大人麾下提調,為了調查漕運河道沿線羅教分子的分佈,幾年前便在總兵大人的安排下進入寒山寺臥底。」

  羅教基本教眾多為運漕水手,其管理鎮撫一直是漕運的重點大事;加上羅教常以佛寺庵堂做為集會地點,漕運總兵想到安排手下以僧人身份進行臥底的確是良策。

  「小人為了追蹤叛亂羅教分子已經布線許久,但並非所有羅教教眾都是叛賊反逆,許多也是為了減少剝削而逼不得已加入羅教,小人不希望濫抓無辜。」

  朱宸濟看了淨定一眼,心想,此人假扮僧人身份已久,日夜受佛法薰陶,於是也生佛性。淨定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然而此次錦衣衛的緝拿行動卻對小人的任務造成極大干擾,小人好不容易才掌握了相關線索,卻因為緝拿欽犯的消息而讓那些人有了戒心,讓之前的努力幾乎功虧一簣!」

  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這原本不用對你說明,不過,看在這些日子寒山寺的『淨定師父』對『豐四』態度誠懇的份上,我只能說錦衣衛的緝拿行動原與羅教無關,是東廠中途介入才生變數,我之所以找漕運總兵,一部分的原因也正是此事。」

  淨定點點頭,「四爺明察秋毫,此地非說話之處,總兵大人已安排好隱密安全的會面地點,將親自向四爺說明;相關訊息都在密函裡。」

  朱宸濟啜了一口茶,「我會看的。」

  「此外還有一件事,總兵大人要我告訴四爺,先有個底。」淨定四下偷偷張望一陣之後,以更低的聲音說:「瑞王也來了。」

  朱宸濟手上的杯子停在嘴邊,「瑞王?」

  「瑞王行文至漕運總兵衙門,說是陪母親蕭貴妃回江南老家省親,順道路過,將擇日探訪總兵大人。」

  「什麼順道路過、擇日探訪。」朱宸濟故意開玩笑說:「意思是要王總兵迎接王爺大駕、設宴洗塵。」

  嘴上調侃,但朱宸濟卻心生警戒,瑞王突然南下,是意圖攪局,還是為了十二年前的慘案?又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稍晚,梅留雲聽人通報漕運總督差人送東西來指名給千戶大人。錦衣衛與漕運總督平時甚少往來,他不禁疑惑,來到書房一看,卻發現是硯台、墨條,以及一張應該出於該硯之墨而寫的不具名簡簽,上頭只有一間茶肆的名字。

  梅留雲仔細一看,是紫玉端硯和羅小華墨,什麼漕運總督只是幌子,也的確不須具名,能有這種手筆的,他只認識一個人。

  「找我來這裡做什麼?」梅留雲皺著眉頭,語氣不耐。

  「真慢,這是第三盞茶了。」相對於梅留雲的一臉霜寒,朱宸濟卻是眼神柔和嘴角帶笑,「錦衣衛千戶所的公務太繁忙,還是轉調到其他涼快點的地方好。」

  「西北軍營?」梅留雲依舊冷淡並故意語帶譏諷的回答對方:「還是長生軍呢?」

  朱宸濟不明白梅留雲的無名火為何而來,心想大概是公事操煩所致,於是依舊面帶微笑,接著為梅留雲倒了一杯茶,做出請坐的手勢,「坐下說話吧。」

  梅留雲遲疑片刻,猜測著在朱宸濟臉上暖暖笑容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詭計。他刻意坐遠拉開和朱宸濟的距離,「豐四爺有閒情逸致在此喝茶?盧四公子身體微恙,你也無所謂嗎?」

  朱宸濟原本大好心情,然而看梅留雲故意保持距離又提別人的閒事,便漸漸沉悶下來,「身體微恙該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能幫他治病嗎?」

  「至少也該表示關切之心。」梅留雲說:「他不是……」

  「說穿了,那小子與我何干?」朱宸濟開始有些不耐煩,「還是你真的希望我對他特別關懷一點?」

  梅留雲哼了一聲,「因為豐四爺已經找到了他二哥,所以他的死活也就無所謂了?」

  朱宸濟盯著梅留雲,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梅留雲又繼續說:「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對豐四爺而言,為你做事的手下,是良弓還是走狗?」

  朱宸濟冷笑一聲,「狗東西,我烹你了嗎?」

  彷彿早就料到朱宸濟會如此回答似的,梅留雲一言不發,只是冷眼回瞪著對方。

  「你是吃錯什麼藥?」朱宸濟語氣中微露苦澀,他原以為夜裡的親暱是兩人重新出發的開始,原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還是堂堂千戶大人改行打鐵了?」

  「什麼意思?」

  「你怎麼可以在前一刻還把我的心燒得像熔鐵,下一刻就用冷水把它冰鎮凍結?想讓我淬煉成鐵石心腸呢,還是要徹心碎裂了你才高興?」朱宸濟皺著眉頭,眼神又憤又怨,「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是你,而不是我。」梅留雲看著朱宸濟良久,已經不清楚到底該不該相信對方,「我知道兵部密令的事。」

  朱宸濟低下頭,思索著「兵部密令」指得是哪一樁,看對方沉默不語,梅留雲心想應該是默認了,搖搖頭,起身準備離開。

  見梅留雲站起來,朱宸濟立刻阻止:「坐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對我而言,這個對話已經結束;而且是話不投機。」梅留雲轉身背對朱宸濟,態度近似無禮。

  「放肆,還不給我轉回頭?」朱宸濟一怒之下搬出王爺的態度,「說,你要去哪裡?」

  梅留雲轉頭,漠然的面對朱宸濟,「我沒有豐四爺清閒,得去覆命。」

  「復誰的命?你是為誰辦事?」朱宸濟厲聲問道,他執掌兵部,算起來是梅留雲的上司。

  「向東廠廠督覆命。」

  「你到底是錦衣衛的千戶、還是東廠的千戶?」

  「豐四爺,朝廷的規矩『您』是明白的。」梅留雲故作卑微的說:「東廠太監緝事所領官校,由錦衣衛撥給,我只是個小小的千戶,為錦衣衛或為東廠做事,結果都是一樣。」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出茶肆。

  喝下一帖安神的藥、盧文電在錦衣衛衙門又休息了一陣才起身走動。他來到千戶大人的書房,梅留雲不在;只見案上除了筆墨紙硯之外,還有一張寫著茶肆名稱的便簽。

  盧文電挑高雙眉,他不清楚墨和硯的來歷也不感興趣,一聳肩,離開了錦衣衛衙門;他對於官府衙門其實不屑一顧。以前在盧陽莊時,因為他是排行最小的小少爺,父親向來對他相當寵溺,雖不放縱他胡作非為,卻也從不勉強他做不愛做的事。

  盧文電喜歡出鋒頭,而莊上的人一方面拍他馬屁、一方面怕他生氣,所以對他總是非常吹捧;而他也真的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直到發生變故,盧文電才知道自己是半個草包,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然會看到一個仇人也當街嘔吐。雖然梅留雲安慰說是他遭逢重大變故的壓力所致,實為人之常情;然而他依舊後悔自己沒有努力多練點本事,無法手刃仇人雪恨,只能求助他人的力量。

  一轉眼,盧文電頓時發現自己竟已來到茶肆門口,跨進門,他不經意的抬頭張望,看到豐四和梅留雲正在樓上,似乎不甚愉快。

  這兩人是他報血海深仇的唯一依靠,被東廠番役追捕的那一天,盧文電為了保命而叫梅留雲師父,不過是想借千戶的力量報仇而已,然而梅留雲表面上不認,私下卻對他頗為照顧;該是個心腸軟的人。

  至於豐四則難以琢磨,此人率性隨意,總裝得一副散漫放蕩的樣子;卻無法掩飾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看見兩人,盧文電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隨便點了茶,側眼注意著樓上兩人的動靜,兩人似是爭執著什麼,接著,他看見梅留雲氣沖沖的起身離去;不一會兒,豐四也憤恨的走開。

  他曾看見豐四在梅留雲的廂房過夜,兩人的關係非單純舊識而已;而梅留雲卻警告他別太信任豐四,或許兩人其實互有嫌隙。盧文電搖搖頭,怎麼也想不透其中的因果,既然兩人已走,他繼續待在茶肆也沒有意思,當他正要找茶房算帳,突然間,聽到旁邊有個嘶啞的聲音:「老大,你說老二怎麼還沒來?」

  被稱為老大的人並沒有說話。接著嘶啞的聲音又說了:「老大,咱們別等老二了,立刻殺了……」

  「你可以再大聲點。」老大以低沉的聲音制止了嘶啞的聲音,「樓上的人還沒聽到,蠢蛋。」聽到這個低沉的聲音,盧文電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

  這個聲音是那天在破廟殺了盧莊主、盧文風及盧文雷三人兇手其中一人的聲音!

  盧文電完全不敢轉頭看鄰桌的人,他強壓下反胃感,卻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他用力握著桌邊,想藉以減緩顫抖,反而卻讓桌子輕輕抖動,震得桌上的茶壺茶杯叮鈴作響。

  被稱為老大的人似乎發現了鄰桌茶客的異樣,警覺地往盧文電的方向望過來,盧文電微微別過臉,他非常恐懼對方會認出他來,「你……」

  盧文電幾乎窒息,忽然,一個人影閃進來,拉出一張霸王凳坐下,上身半靠著牆、一腳翹在板凳上,手肘架在膝蓋上,極為粗俗無禮,「我什麼啊?」接著又不耐煩的大聲抱怨:「幹嘛不找酒館,來茶肆喝個什麼茶啊?」

  這個人身材頗為魁梧,粗俗的坐姿巧妙的形成一扇屏風,將盧文電和鄰桌的人阻擋開來,盧文電偷偷的斜眼側睨了那個人的背影,認出他是不久前和梅留雲對飲的人。

  「老二,我們可不是來郊遊的。」老大依舊企圖看清鄰桌的茶客。

  「呸,早說過別叫我什麼老二!」那個人一拍桌子,嫌惡的說:「叫我老柳,我們是『楊柳葉』,又不是『一二三』。」

  老大深呼吸一口氣,注意力轉回自己桌上,聽到「老柳」這麼說,嘶啞的聲音也附和:「是啊,我們是楊柳葉,不是一二三,不是按本事排名!叫我老葉!」

  老大,且稱呼他「老楊」,瞪著老葉,冷冷的說:「不按本事排名?老三,你想和我單挑嗎?」

  「我可以和你單挑,老楊。」老柳微笑著說,同時將自己的指骨關節軋得喀喀作響。

  老楊心下沉吟,在這種礙手礙腳的地方單挑他沒有必勝把握,加上老葉可能會趁機起哄,並非妙計,「啐,這筆帳以後再算。」接著話題一轉,將低沉的聲音壓得更低,「事情辦好了沒?」

  老柳點點頭,從懷裡抽出一封信函;用右手食指輕彈至老楊面前。「裡頭怎麼說?」老葉興奮的打岔,正要伸手拿起信函,卻被老楊一把奪下,「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

  「的確。我之前就說該找其他的地方。」老柳說。

  老楊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他試探的問:「老柳,你……沒暗藏什麼吧?」

  老柳雙手一攤,接著唰的一聲站起來,「你想搜嗎?」

  老楊瞪著老柳的眼睛,也站了起來,老葉看兩人一觸即發,更興高采烈的捲起袖子,「好玩,打架!」

  老楊隨即瞪了老葉一眼,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打個屁。」然後一甩頭,「老柳,茶錢算你的。」說完,便大步跨出茶肆。

  老柳的視線一路看著老楊直到離去,才掏出幾文錢丟在桌上;接著轉身拍拍盧文電的肩膀,一言不發的離開了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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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和梅留雲不歡而散的事一直讓朱宸濟耿耿於懷,他好不容易才從一個秘密中解脫,不希望再為了另一個誤解而蹉跎了歲月。更重要的是,他恐怕自己已經再無法承受這樣的精神折磨,他必須將心事向梅留雲說清楚。於是用過晚齋之後,朱宸濟便毅然決然的來到梅留雲的廂房前等著。

  一直等到近戌時梅留雲才回到寒山寺,遠遠地看到梅留雲的步伐沉重,眼神透出疲憊,朱宸濟心下憐惜,立刻不由自主的快步迎上前去。貴為王爺之尊,要朱宸濟透夜在廊下等人十分難得;然而梅留雲一見到他朝自己走來,卻毫不給情面的往旁邊跨了一步故意迴避,甚至別過臉,連看也不看朱宸濟一眼。

  朱宸濟原本想握住對方的手,卻被冷漠的打落,不禁令他勃然大怒,他背對著梅留雲,咬牙切齒的低吼:「站住。」

  「何事指教?」梅留雲停下腳步,「我和東廠議事一整天已經很累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不,我喜歡快刀斬亂麻。」朱宸濟一轉身以左手拽著梅留雲的衣領,向上一提將他拖拉進佛塔裡。

  朱宸濟雙臂抱胸站著,梅留雲注意到他額角的青筋直跳,知道他此刻的情緒極為惡劣,是暴怒的前兆,「豐四爺,你……」

  「豐四?」朱宸濟冷冷的說:「不敬犯上,看到我是這麼稱呼的?」

  梅留雲深呼吸一口氣,單膝跪下、雙手抱拳,以軍禮參見:「豐王在上,下官錦衣衛千戶梅留雲,請受下官一拜。」

  朱宸濟並不免他的禮,讓他跪著回答,「照實答話,梅留雲,你為東廠辦什麼任務?為何如此晚歸?」

  「事關機密,恕下官無法透露。」

  「無法透露?」朱宸濟冷笑一聲,「梅千戶是辦公事還是辦私事?」

  梅留雲皺起眉頭,默不作聲,「能會面到那麼晚,看來千戶和東廠廠督非常親密。」朱宸濟語帶諷刺。

  「下官的任務受廠督直接監督,情非得已。」

  「好個情非得已。」朱宸濟斥之以鼻,「以前旁人說你在王爺手下做事是狐假虎威、為虎作倀,想不到一個從我府裡出來的鬼東西,竟然變成了東廠的走狗。」

  「當初是王爺將我掃地出門,現在想要我怎麼樣?」

  「你如果真的走投無路,為什麼不求我再收留你?」

  梅留雲搖搖頭,感慨的歎了一口氣,「……總是這樣,王爺高高在上,總要人卑恭屈膝、跪地臣服。」

  「梅千戶倒是很有骨氣,從來都是傲然孤高。」朱宸濟語帶鄙夷,「你是不願意對我卑恭屈膝,對閹黨卻很樂於寬衣解帶。」朱宸濟以腳尖頂起梅留雲的下顎,「說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還不是為了前途作賤自己?跟了我之後還能跟其他的人,看來你還真是不挑剔,小時候是個倒霉鬼,現在……根本是下賤。」

  梅留雲看到朱宸濟的雙眼充滿血絲,心想,和他再糾纏下去只會使情況惡化,「王爺不可理喻,容下官告退。」朝朱宸濟叩拜行禮,起身便想離開。

  「慢著!」朱宸濟伸手朝梅留雲的肩頭抓去,梅留雲立刻身子一矮躲過了對方,並閃到門邊。

  梅留雲的閃躲讓朱宸濟更氣得跳腳,「想逃?」朱宸濟伸出左手扣住梅留雲的右臂往背後用力一轉,將他壓制在門框上;梅留雲則企圖以左手掙脫對方的掌控。在掙扎扭打之間,朱宸濟突然發現梅留雲的頸部有一塊淺紅的圓形斑痕。

  吻痕?距離前次兩人同床共枕才多久,對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找他人尋歡?朱宸濟頓時感到全身血氣逆流、毛髮豎直、雙眼通紅,完全喪失了理智。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怒吼一聲,隨即右手鐵爪伸出狠狠的將梅留雲連頭帶發抓住,用力朝青石牆壁上連續猛撞好幾下。他原本力大過人、暴怒之下更能斷木碎石,將梅留雲撞得半暈死過去,雙腿站立不穩整個人搖搖欲墜。

  接著朱宸濟將梅留雲臉朝下猛力摔趴在地上,梅留雲的手腳稍微抽動了幾下,似乎正在於事無補的掙扎。朱宸濟又一腳踩在梅留雲背上,抽下梅留雲的腰帶、將雙手反綁,然後扯下他的褲子,雙手托住他的腰部形成跪趴狀,接著以霸王硬上弓的姿態,唐突而粗魯的貫穿進梅留雲的體內。

  朱宸濟完全不帶感情的無數次激烈抽插進出,甚至不管梅留雲是否承受得起自己的摧殘,一路直搗黃龍。他現在真的只是為了傷害而侵犯對方,絲毫沒有興奮或愉悅、更沒有快感,只有滿腔的怨恨。

  隨著一聲嘶吼,朱宸濟狂暴的將憤怒在梅留雲的體內發洩殆盡,接著感覺梅留雲隱約發出一聲悶哼並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痙攣之後,整個人便癱軟下去,一動也不動。

  佛塔裡靜得近乎死寂。朱宸濟稍微回復了神智,開始感到不太對勁,他試探的輕聲叫了對方幾聲,梅留雲卻沒有一點反應,甚至連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朱宸濟嚇得完全清醒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粗暴,手忙腳亂地解開梅留雲的雙手,並將他輕輕翻過身。發現梅留雲兩眼翻白、滿臉是血,被自己抓著撞牆的髮際處皮綻肉裂,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感覺不到呼吸。

  朱宸濟心中懊悔不已,自己竟然因嫉妒生怒而在佛塔裡幹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他的腦中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搞活出喪事件時,母親斥責他的話:「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乖張暴戾、毫無人性的煞星?」

  朱宸濟重重地打了自己好幾巴掌,他焦急到眼眶泛淚,立刻運起真氣從梅留雲的背後灌入,不斷按摩著他的虎口又輕拍他的臉頰,靠在他的耳邊重複說著:「別嚇我,我出手重了,別嚇我、別嚇我……」急救了一會兒之後,終於梅留雲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朱宸濟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並且將梅留雲小心抱回廂房。

  當梅留雲幽幽轉醒時,發現朱宸濟正緊抱著他,並不斷的親吻著他的額頭。梅留雲下意識的推開朱宸濟,有氣無力的說:「不要碰我……」

  看著梅留雲,朱宸濟的眼神中充滿自責與後悔,他放下梅留雲,往旁邊退了一步,遲疑著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梅留雲的臉頰,卻還是縮了回來。梅留雲看見朱宸濟的兩頰紅腫,態度非常懊悔;雖然心中不忍,仍然閉上雙眼,這一次他不想這麼輕易原諒對方。

  怔怔的瞪著梅留雲好一會兒,朱宸濟歎了一口氣,他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終於困難的指著梅留雲脖子上的淺紅圓形斑痕,聲音苦澀的問:「你的頸子上的那塊紅斑……」

  紅斑?梅留雲心中一凜,張開眼睛,立刻抓緊衣襟,看到梅留雲如驚弓之鳥般的反應,朱宸濟心中更難過,「我只想確定一件事,你的心裡……有別人?」

  梅留雲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不敢看朱宸濟,心中緊張又淒苦,他的確有事,卻非朱宸濟所問的這麼簡單,更慘的是在此時此刻怎麼樣都無法開口。

  等了半天梅留雲還是沉默不語,朱宸濟相信這應該算是默認了,他把臉無力的埋在雙掌中,手臂不斷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把雙手移開,臉上呈現一種梅留雲從沒見過的陰鬱和冷淡。

  「我懂了。」朱宸濟隨即站起來,乾脆的離開了廂房。

  當朱宸濟走了之後,梅留雲隨即到鏡台前解開上衣,看見從頸部中段以下直到整個軀幹滿是紅斑,腦中想起龐保之前所說的話,知道大事不妙:

  「要記得信期紅只給兩個月的期限,四十日開始服毒者的軀幹會出現紅色疹塊,五十日開始會從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沒救了。」

  為了安撫加速的心跳,梅留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更無路可退了。

  朱宸濟徹夜長跪在寒山寺大殿佛祖前,直到破曉,寺裡的僧人準備進行早課,看到他的模樣也沒膽上前驚動,只敢圍在門外等著,終於明吾住持來了,先命僧俗眾人暫退之後才走進大殿裡對朱宸濟平緩的說:「阿彌陀佛,施主何事困擾?」

  聽到明吾大師的聲音,朱宸濟不禁心生慚愧,「大師,在下玷污了寒山寺佛門淨地的清靜。」

  「佛從心生,淨地未必有佛性、濁地亦能有佛性,何來玷污的說法?」

  「枉費禪修多年,卻依舊行事不義,在下慚愧。」朱宸濟歎了一口氣。

  「省悟心做有義事,狂亂心做無義事,狂亂心起於情念,情念最終生業障,只要能即時省悟行義,便能不受業障牽連。」

  「以理斷情嗎?」

  明吾大師面露微笑,「施主想雜了,正心術而已。」

  朱宸濟皺著眉,依舊不解。

  「施主未能領悟,癥結在意識,也就是『我執』。」明吾大師說:「大凡智慧之士,都以意識做為一切依歸,由意識處理世事、以意識參悟佛法,就像龍離不開雲、虎走不出山,最終還是為此煩惱,施主須向他處跳開來看,從他人的觀點找出煩惱之源,如此便能獲得解脫之道。」

  朱宸濟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不懂,總之他站了起來,對明吾行禮:「多謝大師點化,在下會再思索。」

  「愛憎生於心,諂曲存諸念。」明吾大師知道對方尚未全然了悟,「老衲只有一言請施主三思,小不忍,則亂大謀。」

  步出大殿,朱宸濟無意識的來到後院,抬頭一看,赫然是自己種的那棵梅樹,頓時覺得虛脫無力,別過頭,走到完全看不到梅樹的角落坐下。

  「豐四爺。」

  看見朱宸濟在後院出現,盧文電立刻三步並成兩步的趕來,「我昨天就想找豐四爺,在四爺的廂房外等了一夜。」

  朱宸濟看了一眼盧文電,發現他的確眼圈暗沉,顯然一夜沒睡好,搖搖頭,自己等著別人,卻不知道有第三者等了自己一夜,「什麼事?」

  盧文電塞了一包草藥在朱宸濟手裡,「看四爺近日精神不好,我自作主張準備了些草藥,這是以前莊上祖傳的方子……」

  朱宸濟完全沒把盧文電的話聽進耳裡,甚至覺得有點厭煩,他原想將草藥推還給盧文電,一抬眼,卻瞄到梅留雲的身影經過;頓時心頭一緊,故意抓了盧文電到身邊,摟著他的肩膀,「難得你有這份心。」他貼近盧文電說話,幾乎吻上他。

  目睹兩人狀似親密的梅留雲,卻只是眼神淒然的走過去,彷彿哀莫大於心死;走到後門口,還閃神的撞上門框,然後才扶著頭、步履蹣跚的出去。

  朱宸濟的視線一直尾隨梅留雲到消失在門後才轉回,對於自己侵犯對方在先、現在又想惹對方吃醋的行徑深感愚蠢,「你以後用不著再跟著他了。」他淡淡的說,同時鬆開搭在盧文電肩上的手。

  盧文電瞄了一眼朱宸濟,雖然不知詳情也大概猜到一二:這兩個舊情人現在顯然冷戰,盧文電突然覺得有些不悅,故意往朱宸濟身邊坐近一點,「不用再跟著他?豐四爺應該沒忘了答應我的事。」

  「怎麼,想威脅我?」朱宸濟連眼皮也沒抬,「盧四公子,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而且我討厭人和我談條件。」

  「豐四爺,我無意冒犯。」盧文電立刻低下頭道歉,「只是,昨天梅千戶說『不管豐四說了甚麼,千萬不能完全相信,否則只會得不償失』讓我十分介意。」

  盧文電頓了一下,偷看了一眼朱宸濟的反應,又繼續說:「不過,我不相信他的話,我心裡信任豐四爺……」

  「他說的沒錯。」朱宸濟打斷盧文電的話,淡淡的說:「盧四公子,我插手盧陽莊的事的確別有目的,並非看在你的面子上。」

  盧文電皺了一下眉頭,心裡不太是滋味,朱宸濟又說:「盧四公子,並非你哪裡不好,只不過就算是買賣,也並非你想給,我就一定會要。」邊說著,朱宸濟的思緒轉而回到自己身上。的確,並非一個人給了另一個人就必須接受,就算他是王爺也一樣。

  然而長久以來,自己不就一直強迫梅留雲一定要毫無保留的接受一切,一廂情願的要求梅留雲必須回應自己所有的感情,而忽略了梅留雲真正的想法,是他一直用「王爺」的鎖鏈禁錮著一個可能不屬於自己的人。

  朱宸濟閉上眼睛,他該怎麼辦?像上次一樣燒了宅子,以為一切就能隨風而逝?但是他能燒了寒山寺嗎?還是該砍了這棵梅樹?

  然而就像明吾大師說的:「愛憎生於心,諂曲存諸念。」就算砍了梅樹,又能怎麼樣?

  朱宸濟突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下盧文電詫異又尷尬的坐在原處。

  「千戶大人……」

  錦衣衛衙門裡,梅留雲一臉陰寒的瞪著眼前的所有下屬,嚴厲的質問他們調查羅教叛賊的進度。想到自己的性命期限屈指可數,關鍵卻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說他不著急、不焦慮,根本是騙人的。

  「經過那麼多日的調查,這就是結果?」梅留雲把書案上的一份供詞報扔到地上,幾個跟著梅留雲較久的下屬相互對望一眼,他們的記憶中從沒見過梅留雲丟甩東西,足見他這次是真的震怒。

  「屬下不解,請千戶大人明示。」

  「明示?」梅留雲冷笑一聲:「羅教教眾以水手為主,你們偏偏從山上、礦區裡找,教眾沒找到幾個,擾民倒是不少,這究竟是追緝欽犯、還是為礦監收稅?」

  梅留雲心裡清楚,協助礦稅監所獲得的油水好處比追緝欽犯多,許多緹騎都受東廠影響,「錦衣衛的職重權大,對於失職者責罰也罪加三等,你們這樣辦事,是不是要我直接向兵部請罪、大家一起充配恩軍?」一聽到充配恩軍,眾人都不禁臉色大變。

  「再給你們兩天的機會,最好辦出一點像樣的成績來。」梅留雲正要再訓斥,突然守衛走進廳裡,在他耳邊低聲通報:「千戶大人,漕運總督署派人求見,正在書房候著。」

  梅留雲眉頭一皺,在淮安的漕運總督署專程派人到蘇州,必有大事,隨口吩咐眾人各自行事之後,便來到書房裡。

  「幾年不見,梅兄近來可好?」書房裡的人一看到梅留雲便笑著說道。

  「黃兄遠道而來,歡迎。」梅留雲立刻回禮,此人是黃士俊,漕運總兵江洵的親信。幾年前尚未成為漕運總兵的江洵在兵部任職,也曾到西苑走動,和梅留雲自然認識。

  稍作寒暄之後,梅留雲相信對方絕對不為敘舊而來,於是開門見山的直問黃士俊的來意,黃士俊微微一笑,「無事不登三寶殿,總兵大人派我來,是想請梅千戶看在舊識的份上,手下留情,別壞了漕運事務。」

  「壞了漕運事務?」

  黃士俊收起笑容,「請梅千戶放了寒山寺一馬。」

  梅留雲心下警戒,的確在一天前龐保才秘密下令他在兩天之後率緹騎配合東廠番役在寒山寺起事,但是漕運總兵如何知情?思緒急轉,知道絕對又和朱宸濟脫不了關係。

  「寒山寺和漕運總兵有什麼關係?」

  「總兵大人長年在寒山寺參拜,信仰甚篤,所以特別請命,這個理由梅千戶可以接受嗎?」

  「如此說來,真巧,兩日後錦衣衛的確會上寒山寺去,不過只是常駐寺裡參禪悟佛,閒人勿近,可以算是錦衣衛的私務,與漕運無關。」梅留雲聽對方借口搪塞,也打起官腔回應。

  黃士俊瞪著梅留雲,「好,我明說了,事關羅教,梅千戶該知道羅教向來是漕運重點事務之一,錦衣衛為何插手?該不是和東廠同聲一氣,除了礦、稅監之外,又要插手漕運?」

  梅留雲沉吟片刻,京杭大運河掌握全國過半數經濟命脈,各路漕船、漕稅都由漕台監督經手,是最受覬覦的大肥羊。依照黃士俊的說法,東廠想藉機巧立名目意圖染指漕稅,但是其中有一點梅留雲卻想不透,他們的緝拿羅教叛賊行動是從兵部督指揮使直接領命,東廠如何介入?

  梅留雲不禁皺眉,雖然他和朱宸濟的關係陷入谷底,但他確信朱宸濟不會和東廠合作,這暗示了有人從中攪和,又是誰?

  「煩請轉告江總兵,這次錦衣衛的行動是奉旨緝拿欽犯,並非有意介入漕運事務,至於東廠……」

  「請教梅千戶,是不是我們漕運總督署或總兵江大人有什麼不周到、失了禮數或少了孝敬的地方?」黃士俊疑惑的打斷梅留雲的話,「江大人對豐王絕對是忠誠不二,梅千戶在試探什麼?為什麼不高抬貴手,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

  梅留雲聽不懂黃士俊的意思,「的確,江總兵堂堂一等候,我只是小小五品千戶,誰是強龍、誰又是地頭蛇?」

  「梅千戶真要打啞謎到底?好。」黃士俊壓低聲音,話中帶刺:「在閣下這個豐王親點的千戶大人面前,幾個一等候也沒有閣下的五品千戶『份量』來得重。梅千戶大概想條件交換?沒問題,儘管開口,江大人絕對只有一個好字。」

  梅留雲驚愕的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他才語帶顫抖的勉強開口:「豐王親點?」

  「梅千戶,明眼人前不說暗話,江大人為豐王辦事不是一兩天的事,該知道的事當然是知道的。」黃士俊皺著眉看著梅留雲,猜測他為什麼再三刁難。「當初豐王硬是在指揮使所呈的衛所名冊上一筆添上閣下大名;當然,閣下是武科殿試狀元,所以沒人對這個破格拔擢有任何意見;連御史邢大人的寶貝兒子也是心甘情願的自動讓賢。」

  梅留雲聽得方寸全亂,一直以來,他總以為是憑實力而得來的官銜,原來又是朱宸濟的精心安排。而這個連漕運總兵的手下都知道的「機密」,他身為當事人卻一直不明白,如此推想,龐保之所以要他配合東廠辦事,完全是要他成為牽制朱宸濟的棋子,他頓時憎恨自己的幼稚無知,低頭看著身上的官服,更心生一股唾棄作嘔感。

  梅留雲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麼東西,或者根本不是個東西。

  黃士俊看梅留雲半天不說話,心想他大概正盤算該要什麼好處,於是輕笑一聲,「總之,總兵大人就等梅千戶一句話。」

  梅留雲想了想,接著試探的問:「總兵大人為何不直接找豐王談?」

  黃士俊忙道:「當然,不是黃昏就約在鎮安坊見面?只是等到總兵大人和豐王談過之後再轉告梅千戶恐怕太晚,所以先派我來向千戶大人招呼一聲,也好裡應外合。」

  梅留雲心想,言下之意是朱宸濟還不知道這件事,而江洵想從他這裡先打通關節。

  黃士俊果然又說了:「梅千戶如果擔心的是豐王的意思……這麼說吧,江總兵是明白人,知道向來是梅大人說的算數。」

  梅留雲淡淡一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為各方勢力相互制衡的籌碼,漕運總兵希望拉攏他進而獲得朱宸濟的支持而對抗東廠,龐保則利用他鉗制朱宸濟並藉機插手漕運事務;朱宸濟又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而他自己呢?連命都沒剩下多少了。

  「請江總兵放心,寒山寺的事……我會有主張。」梅留雲緩緩的說,心中已經作下決定。

  出了寒山寺之後,朱宸濟來到古運河渡口,渡口邊航船眾多,水手們正依序為一艘艘停泊的航船裝卸貨品。站在岸邊左顧右盼一番之後,朱宸濟走進一處小屋裡,小屋外表看似破舊,實是渡口最大的托運商號;裡頭已經有好幾個商人正等著登記委託貨運。

  朱宸濟挑了旁邊一張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椅子坐下,等其他人都離開之後,才走上前去對夥計說:「我有一批貨要托運。」

  夥計連頭也不抬,「什麼貨?到哪裡?支運、長運還是兌運?」

  「運糧到京,兌運。」

  夥計在賬簿上迅速的記下,「哪家字號?」

  「豐字號。」朱宸濟說:「漕運的規矩我清楚,不過,我要自己挑水手。」

  夥計抬起頭,漕運道上強盜不少,這種指名挑有本事的水手的商家司空見慣,「可以是可以,不過得看人家有沒有空,先說一聲,陳大力、張虎兩位的航程已經滿到下個月了。」陳大力和張虎是托運商號最有經驗也最有本事的兩個水手。

  「無妨。」朱宸濟笑了,「我找白二。」

  「白二?」夥計呆了半天,一臉不敢置信,「瘸腿白二?」

  朱宸濟微笑不語,夥計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向老大交頭接耳一陣之後,老大走過來上下打量朱宸濟,眼神似乎說著「這傢伙瘋了」。老大企圖說服他,「老闆看來是新上漕航運貨的,別看每天河道上多少航船,這一路到運糧到京可不簡單,公家漕稅不說,私下以各種名目要油水的……一個不小心可會錢糧兩失。這個白二隻算打零工的水手,在這江南河道、裡運河走走可以,老闆要運糧到京,恐怕不是白二可以應付得了。」

  「那是我的問題。」

  那個人攤開手,「好,糧和錢都是老闆你的,只要老闆高興!」接著他轉頭朝夥計一喊:「叫白二。」

  「不用勞煩,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自己去找他。」

  夥計領著朱宸濟到渡口後的一處草棚,幾個水手正或坐或臥的在裡頭休息。「白二。」夥計看到躲在角落的白二,「這位老爺『指名』找你運貨。」

  「去哪裡?」白二冷冷的問。

  「運糧到京。」

  「不去。」白二甚至懶得看找他的老爺是誰,「我只走蘇杭一帶。」

  「不識相……」夥計正要發火,朱宸濟搶先一步上來,笑著說:「白二兄,借一步說話。」

  白二認出他是寄宿寒山寺的豐施主,雖然一臉不甘願,還是慢吞吞得跟著朱宸濟走到一旁的僻靜處。「豐四……」白二還來不及開口,朱宸濟便說了:「白二兄,可知道自己犯了不忠不孝不義之罪?」

  「什麼?」白二怒斥一聲,立刻捲起袖子掄起拳頭就要朝對方身上打去。

  「沒錯,你為了苟且偷生而陷親族於不義,為不孝;如今老父慘死卻不奔喪,是二不孝;食國家俸祿卻不解君憂,是為不忠。」朱宸濟緩緩的說:「拋家棄子,多年不見髮妻一面,叫做不義。」

  白二的臉色頓時慘中帶青,「你……你說什麼?」

  「白二,不,應該稱呼你為大漢將軍盧文雨。」朱宸濟說:「總而言之,你認罪嗎?」

  「誰……誰派你來的?閣下是什麼人?」

  朱宸濟微微一笑,「我承諾妙娟找回她的丈夫。」

  盧文雨瞠目結舌的瞪著朱宸濟,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結結巴巴的說:「豐……您是四王……豐、豐……」

  「別聲張,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朱宸濟立刻壓低聲音打斷盧文雨,「我只問你,準備好隨我回京作證了嗎?」

  從朱宸濟離開寒山寺,盧文電雖然心中忿忿不平,自己被朱宸濟這樣對待,但也沒有多想什麼,便尾隨著豐四的腳步走出去。

  盧文電一路躲躲藏藏的遠遠跟蹤,看見豐四朝渡口走去,正要上前探個究竟,一抬眼,竟發現梅留雲正從路的另一頭走來,盧文電心裡一驚,立刻轉身閃進旁邊的一間茶棚裡。

  梅留雲並非獨自一人,身邊還跟著一個寒山寺的和尚;他們在路口了轉彎朝走向另一邊,或許是回寒山寺,盧文電便也不放在心上,決定留在茶棚裡等豐四出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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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在錦衣衛衙門送走黃士俊之後,梅留雲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回寒山寺找朱宸濟攤牌。雖然明白對方絕對會故意刁難,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解決之道。

  在回寺的路上有人叫住他,回頭一看,是寒山寺的淨定。淨定說自己剛好也要回寺裡,兩人或可同行,論禪作伴,梅留雲禮貌的答應,但一路上兩人卻沉默不語。

  直到快到寺門,淨定才突然開口:「請教梅施主和豐施主可是舊識?」

  梅留雲警戒的看了淨定一眼,猜想這個問題的弦外之音,遲疑著不回答。

  「淨定兄……」正當梅留雲準備開口時,突然聽到另一個聲音響起:「梅老弟,堂堂千戶,為什麼好好的府衙不待,偏要到寺廟裡投宿?」

  這下子,該到的人都到齊了,梅留雲心想,「柳兄,什麼風把閣下吹來?」

  「鐘聲。」柳願寬從路旁閃出來,一臉嘻笑的開玩笑著說:「不是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趁時間還早,先到寺裡準備聽夜半鐘聲。」

  「梅千戶。」看到柳願寬,淨定立刻將梅留雲往後拉一步,壓低聲音表情嚴肅的說:「無論這個人說什麼,千萬不能相信。」

  淨定瞪著柳願寬,雙眼幾乎冒火;柳願寬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梅留雲感覺氣氛不對,右手拇指立刻扣在腰間長劍上,準備隨時將劍出鞘,「這個人化成灰我都認得!『楊柳葉』的柳二!」

  「楊柳葉?」梅留雲愕然,「楊柳葉」是漕運河道上惡名昭彰的盜匪,專門打劫軍衛糧船,最初在山東做亂,之後一路南下。雖然不曾處理,但梅留雲也從同僚口中聽過這個名字,他原以為「楊柳葉」是一個人,沒想到卻是一個盜匪團體。

  「想不到我的名聲到比寒山寺鐘聲還響。」柳願寬苦笑,「和尚,你又是誰?怎麼知道咱家的江湖混名?」

  「漕運總督署提調,王恆駿。」淨定說:「梅千戶,請稍退旁邊一步,這是漕運署的私事。」

  寒山寺僧侶竟然是漕運署的臥底密探?梅留雲閉上眼睛,無力的搖搖頭,他已經幾近錯亂,從頭到尾,環環相套的謎團,結果都是彼此爾虞我詐的陷阱,還有什麼是真實的?

  沉吟片刻,梅留雲拔出長劍,向旁跨出一步,冷冷的說:「我現在誰都不相信,兩位最好實話實說,不然休怪我手下無情。」

  「梅千戶。」淨定眼睛注意著柳願寬,口中對梅留雲解釋著:「在下有機密任務在身,冒犯處還請見諒,不久前黃士俊大人轉達江總兵之命,要在下貼身保護梅千戶。如此,千戶大人總該相信了?」

  梅留雲當下不語。聽到對方提及黃士俊的名字,知道所言不假;不過,他也明白所謂的「貼身保護」其實是跟蹤監視他的意思。

  「看起來漕運總兵並不信任梅老弟,要不然也用不著派人監視。」柳願寬故作同情狀,「官家老爺都是一路貨色,漕運總兵和清河知縣只不過名稱的差別,骨子裡都是一樣。」

  「柳二,嘴巴放乾淨點,別侮辱總兵大人!」淨定大聲喝道。

  柳願寬呸一口,「什麼柳二,老子行不改名,柳願寬是也。」

  「哼,你的狗黨:楊一和葉三在那裡?」

  「楊尚容和葉偉。」柳頤寬語氣不屑,「連名字都不知道,怎麼逮人?」

  「你們三個狗賊明明已經在揚州落網,竟然逃獄?」

  「逃獄?」柳願寬臉上露出無奈之色,「我們兄弟的確誤入江洵的陷阱,在揚州被逮;不過督察大老爺給咱們兄弟一個自新的機會,只要完成任務,就放我們自由,無論先前罪孽如何,全部既往不咎。」

  梅留雲聽出來柳願寬藉著回答淨定的話向自己解釋一切,但還是有些疑慮,便飛身上前,長劍一揮,將劍刃抵住柳願寬的咽喉,刃深見血,「派你們來的人是誰?真正目的究竟為何?」

  柳願寬甚至不抵抗,「梅老弟,密令的確出於兵部。」接著伸手進懷中掏出一份折皺的信函,拆開之後交給梅留雲。梅留雲的右手依舊持劍抵著對方的咽喉,以左手拿信閱讀。信函的格式內容乍看之下確為兵部官樣文章,但是印信和簽名卻是仿造。

  「且稱那個人為『兵部密使』。密使給我們一個將功折罪的自新機會,咱們三個為了保全小命當然答應了。」柳願寬緩緩的說:「不過,密使自然不會白白信任我們;所以在我們三人身上種了百日斷腸毒,只要我們在期限之內完成任務,就還我們自由。」

  聽到對方被下了百日斷腸毒,梅留雲不禁想起自己的狀況,頓時心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歎了一口氣,「柳兄可知道這不是真的兵部密令?你們就算完成任務,恐怕還是沒命,更別想享受自由。」

  柳願寬露出一個早就認命的苦澀笑容,「可不是?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現在已經騎虎難下。」

  「這個奸賊不過想為自己脫罪才編的借口!」淨定看梅留雲似是有些心軟,連忙厲聲警告:「江總兵還為這幾個人逃獄而忙著到處緝捕,奸賊,還不束手就擒!」

  「梅老弟,我們三個為了討回公道,向那個密使施壓,密使承諾,只需要再完成一個任務,就立刻給我們解藥救命。」柳願寬絲毫不理會淨定,「我們今晚得在鎮安坊解決一個人,一個王爺。」

  鎮安坊是城內最富盛名的妓院之一,盧文電站著大紅燈籠的門旁,心裡躊躇著該不該進去,說起來他算是服喪丁憂期間,出入風月場所的確是禁忌。

  盧文電一直跟蹤著豐四,離開渡口之後豐四直接回到寒山寺找住持明吾大師下棋,一下就是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才又一派優閒的從後門離開;盧文電猜測他該不會是找什麼人密會,於是又秘密尾隨,沒想到竟然一路跟蹤到這種地方。

  他實在摸不清這個豐四到底是什麼。

  雖然心中有點忌諱,但盧文電還是一咬牙走進大門,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說他進的是鶯鶯燕燕的溫柔鄉,除了荷包之外,能有什麼危險?才踏進,一個小廝笑臉迎人的招呼他,「盧四少爺,多久不見了!快請、快請!」同時朝裡頭大喊:「盧家四少爺來了!」

  盧文電尷尬的笑了,他以前也是鎮安坊的大戶,只差沒有順眼的姑娘可讓他包養而已,鴇母看到他立刻眉開眼笑,「盧四少爺,真教人想煞了,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哎呀,節哀順變!就叫熟識的小青姑娘進軒陪少爺吧?」

  嘴裡說著要盧文電節哀順變,卻一點也沒有同情的感覺。盧文電連忙說:「不、不,我今天純喝酒,不坐久。」

  鴇母的臉馬上沉了下來,盧文電立刻拿出一些錢塞給對方,鴇母的臉上才又露出笑容:「是啊,初逢變故,也不是時候,就找一處安靜的廂房給四少爺喝酒吧。」

  來到樓上廂房、擺脫鴇母之後,看四下無人,盧文電便偷偷閃出去,找尋豐四的行蹤。

  像鎮安坊這樣的風花雪月之處,其實是最好的交際場合,高官貴族政商顯要有重大事情私見時,多會選在這樣的地方。正因為如此,盧文電才認為豐四絕對有要事,值得一探,或許還有機會知道他的真面目。

  盧文電假裝無所是事的閒晃,藉機一間間的偷瞄每間廂房裡的狀況。他從外院一直來到內院的廂房,卻找不到豐四的影子,再進去就是姑娘們的廂房,盧文電不禁擔心起來,難道自己猜錯了,這豐四真的是來嫖妓的?

  盧文電正擔心著,突然老鴇帶著一團人從走道另一端迎面而來;於是他隨即鑽入迴廊,閃進一扇掩上的小門內。

  原來鎮安坊另有玄機,這條不起眼的迴廊其實通往另一處的隱密廂房,盧文電心中大喜,決定一間間的探查。他所在之處頗為幽暗,似乎是一間廂房的前玄關,後面隔著一扇折屏透出燭火閃爍,並隱隱傳出談話聲,盧文電心生好奇,於是躡手躡腳的躲到折屏後,依稀看到兩個人影正在談話。

  「……該辦的事辦完了,轉告那位爺,答應給咱們兄弟的可一點不能少。」聽到那個聲音,盧文電不禁心中大驚,跌坐在地上,是一天前在茶肆裡的「楊柳葉」之一的低沉聲音!他壓抑著猛烈的心跳繼續聽下去。

  「等事情真的成了之後再說。」另一個聲音說:「那位爺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我們不需要額外的好處,只希望那位爺說話算話。」低沉聲音說:「向來一命抵一命,這次的對象一命可抵我們三條命。」

  「那是個棘手的人物,提醒你們別被那個人的外表蒙騙,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兄弟自會處理,用不著你多擔心。」

  「還有,事成之後,記得……後天……寒山寺……」。說話聲音突然壓得極低,盧文電只隱約聽到「後天在寒山寺」幾個字,他一心想知道內容,為了聽清楚一點,稍微向前挪了一下。

  就在此時,低沉聲音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揮手,盧文電頓時感到心口一陣刺痛,他咬著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低頭一看,發現一雙鑲銀的烏木筷竟直插入他的左胸上方數寸有餘。

  「什麼人偷聽?」眼看聲音低沉的人正要走過來,盧文電艱難的向後挪了好幾步,企圖退到門邊逃走,他才剛想轉身,突然卻被一隻大手摀住嘴,「別聲張,如果想活命的話。」那個人在盧文電的耳邊低聲說。

  接著,那個人很快的拔出盧文電左胸口上的鑲銀烏木筷,擦拭血跡之後輕放在地上;然後便帶著盧文電跳出花窗外。

  「我確定聽到有人的聲音。」低沉的聲音來到屏風旁,謹慎的檢查著;看見地上的鑲銀烏木筷,心中有些疑惑。

  「楊尚容,這裡是妓院,往來的人自然多了,或許是那個姑娘經過。」另一個人緩緩的說:「與其找一個不存在的偷聽者,你是不是更該找那個人的廂房,準備下手才是真的?」

  楊尚容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便離開廂房,穿過迴廊來到走道,卻發現到處充滿了身著赭紅官服的緹騎。

  「梅千戶,這是幹什麼?」老鴇一臉懊惱,卻不斷在梅留雲面前陪笑,「鎮安坊裡都是姑娘,以客人們身上的『傢伙』,幹不出什麼危險的事。」

  聽到柳願寬說「得解決一個王爺」,梅留雲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們要對朱宸濟不利,什麼也沒有多想,他心急的立刻衝回錦衣衛衙門點了一隊緹騎,時間一到便趕來鎮安坊包圍,親自坐鎮,下令禁止任何人進出,並嚴加看守。

  鴇母見梅留雲沒有回應,又繼續說:「梅千戶,您大人大量,不然,我讓『春花秋月』四個姑娘陪千戶大人,如何?」

  梅留雲錯愕的看了鴇母一眼,沒想到一心擔憂朱宸濟的安危,卻讓自己變成了白嫖客。

  「我說是誰,原來千戶大人。」

  緹騎的出現當然引來坊裡客人的騷動,紛紛出來探聽究竟發生什麼事,朱宸濟和江洵才結束會晤,也走出來看熱鬧。

  「不愧是錦衣衛千戶,連上妓院都聲勢浩大。」朱宸濟冷笑一聲,挖苦著說:「該不會是千戶大人熟識的花魁給別人包了,吃醋所以來鬧場子吧?千戶大人,姑娘們得營生,別那麼計較。」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心裡五味雜陳,一天前這個人才侵犯了他,之後又得知自己淌入一塘混水全拜這個人的「親點」所賜;然而他一聽到這個人有危難的時候,竟然不假思索的趕來了。

  現在出言譏諷他的,還是同一個人。

  梅留雲搖頭,他早知道這個人的性格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認了。

  「到底千戶大人是看上哪個姑娘了?」朱宸濟轉頭問鴇母:「千戶大人是熟客嗎?」

  「千戶大人家教嚴,只來過幾次,都是應酬,不算熟客。」當著本人的面,鴇母當然盡力吹捧,「別看千戶大人是武官,也吟詩作對,好有風情,姑娘們可喜歡的很。」

  朱宸濟看了梅留雲一眼,又轉頭笑著問鴇母:「千戶大人都找什麼樣的姑娘?」

  鴇母怕得罪錦衣衛千戶,原本不想回答;朱宸濟這時從懷裡掏出一袋錢塞進鴇母手裡,鴇母立刻眼睛一亮,「說起來,豐老爺恐怕不相信,以千戶大人的名聲,當然是鎮安坊的四大紅簽金釵陪伴。」

  「都說『蘇邦善文』,原來梅千戶大人喜歡的斯文溫柔的類型,我倒是喜歡脾氣硬、倔強點的,可見我們的喜好大相逕庭。」朱宸濟語氣酸澀,「那麼……就把梅千戶睡過的姑娘都叫來,我全包了。」說完,又給了鴇母一袋錢,鴇母口裡回答沒問題,立刻興高采烈的跑去叫喚姑娘,留下朱、梅兩人獨處。

  梅留雲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頭一絞,「不過是應酬場合,逢場作戲而已,豐四爺何必如此?」

  「好個逢場作戲,如此說來,你在西苑的時候對我也是逢場作戲?」朱宸濟眼神幽怨的瞪著梅留雲,「哼,我還以為有些反應是假裝不了的。」

  梅留雲的腦海中閃過兩人在西苑時纏綿溫存時的種種影像,他深呼吸一口氣,別過臉,淡淡的說:「陳年舊事……何必多提。」

  看見梅留雲的表情,朱宸濟頓時心生不忍,想伸手摟住對方,但一想起前晚的事,又遲疑不動,現在他斷然不敢再碰對方一下了。

  「……只顧著敘舊,差點忘了正事,恐怕得掃豐四爺的興致。」梅留雲又回過頭,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他語氣嚴肅的宣佈:「煩請諸位各自回到自己的廂房裡,關上門獨自喝酒,旁人禁入。」同時吩咐緹騎將陪酒的姑娘們通通趕出來。

  「梅千戶這樣打擾別人『好事』,未免太不近人情,不怕厄運上身?」

  「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個倒霉的命,多一些厄運又有何妨。」梅留雲冷冷的說:「至於已經進軒的嫖客,也鎖上廂房門戶,嚴禁出入。」

  朱宸濟皺著眉,一本正經的問梅留云:「你這是搞什麼名堂?」

  「錦衣衛辦事,閒人勿管。」

  朱宸濟哼笑了一聲,壓低聲音說:「據我的理解……錦衣衛事務,我有知道的權利,你也有報告的義務。」

  梅留雲迴避不答,朱宸濟故意諷刺的說:「梅千戶該不是吃我的醋吧?假借公務,其實是不希望我碰那些姑娘?」

  「的確如此。」梅留雲認真的說:「現在豐四爺可以回廂房了嗎?」

  沒預料到梅留雲會如此回答,反而教朱宸濟有些驚訝,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你……」

  「留雲……梅千戶!」

  朱宸濟正要說什麼,突然背後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梅留雲很快的回頭,不禁目瞪口呆,從另一個廂房走出的竟是瑞王朱宸浩。

  「商人蕭瑞,梅千戶,多久不見,真是教人想念!」朱宸浩搶先開口,並走上前去擁抱住梅留雲,「我才想,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哎呀,四哥也在!」

  見對方一來便和梅留雲摟摟抱抱,朱宸濟額角青筋隱隱浮起,「我雲遊四海居無定所,福至心靈,想到就來了。」他故作不經意的說:「你也知道我喜歡風花雪月之處,倒是你,該不會也因為慕蘇邦善文之名而來?」

  他雖然知道朱宸浩也來到蘇州,卻沒料到竟在此時此刻出現,而且當老五看到他的時候,表面上驚訝,實際上卻感覺不出意外。朱宸濟的腦中開始混亂,他理智明白朱宸浩來的動機不單純,而情感上卻不由自主的猜忌;尤其看朱宸浩對梅留雲熱情熟稔的模樣,更讓他越想越火大。

  「我隨著母親回鄉探親。」朱宸浩笑著回答朱宸濟:「比起蘇邦姑娘,在此見到留雲才教人高興。」接著他左右張望一陣,轉而問梅留云:「不過,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緹騎包圍這整個鎮安坊?」

  梅留雲面帶微笑的和朱宸浩敘舊,看似放鬆,其實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小心警戒,瑞王朱宸浩的出現,讓梅留雲驚訝之餘,心中更是疑竇叢生,想這時機未免太巧,現在鎮安坊裡有兩個王爺,柳願寬所謂的「解決一個王爺」,又是哪一個?

  朱宸濟總覺得瑞王是故意刺激他似的和梅留雲故作親密,「好好一個吳儂軟語的溫柔鄉,被緹騎搞得烏煙瘴氣,真是沒趣。」朱宸濟誇張的伸了一個懶腰,「我困了,先走一步。」

  正當朱宸濟煩躁的轉身欲走時,梅留雲突然推了他一把,「你……」朱宸濟的心情已經不算好,現在變得更糟,說半天原來梅留雲是嫌他礙事?朱宸濟惱怒的回頭瞪了對方一眼,卻見到梅留雲左手搭著朱宸浩,滿臉怪笑的對他說:「……還是讓緹騎送豐四爺吧?」

  朱宸濟的臉色鐵青,「用不著,我的手下比緹騎更有本事。」

  「既是如此……小心慢走。」梅留雲狀似無禮的說,朱宸濟看著他的態度,險些氣紅眼。這時,鴇母正好將幾個身材窈窕、婀娜多姿的佳麗帶來,「豐老爺,鎮安坊的紅簽金釵來了。」

  朱宸濟在氣憤下,根本沒有尋歡調情的興致;但瞄了一眼梅留雲,卻心念一轉,決定故意激惱對方;於是眉開眼笑的大聲稱讚,「紅簽金釵各個都有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之姿。」他的兩隻手各搭著一個美人,還大大方方的啄吻著第三個女人的朱唇、嗅聞第四個女人頸窩的香氣,「有佳人相伴通宵,我今晚艷福不淺!」他哈哈大笑的賞給鴇母一袋錢之後,便在眾美人的環繞下大搖大擺的走進一處廂房。

  「有勞梅千戶在門口看守。」關上廂房門前,朱宸濟故意惡劣的說:「有事吠叫兩聲、無事莫吵。」

  言下意指梅留雲是看門狗,他的心中頓時一陣痛,他早就知道在對方心中自己終究只是玩物走狗,他沒有,也不敢再有期待;然而,他還是不想見到對方和其他人溫柔調笑。突然間,他想起同一個人曾說「只要一句話,就再也不碰任何人」,顯然只是個薄弱的謊言。

  「不……」梅留雲下意識的想阻止對方,才吐出一個字又住口。

  「什麼?」朱宸濟問道,「梅千戶想說什麼?」

  梅留雲一臉木然淡漠,冷冷的說:「不打擾豐四爺好事,祝今晚盡興。」

  朱宸濟哼笑一聲,關上門,望著廂房,梅留雲硬咬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已經是個被完全利用殆盡,毫無剩餘價值的敝屣;當然只有丟在門外等待遺棄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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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楊尚容站在迴廊口的陰暗處,仔細觀察週遭的情況,滿宅子都是緹騎,該不會是消息走漏?他心裡隱隱感覺不安。

  注意了好一會兒,他的目標其實就在前方,正和兩個人說話;其中一人穿著錦衣衛的赭紅官服。楊尚容暗嘖了一聲,目標雖然明顯但卻不容易下手,他又觀察了附近的環境關係,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計謀。

  到廂房內,先前和他對飲的人已經不見蹤影,楊尚容從桌上拿起那個人用的瓷酒杯,裡頭還裝著八分滿的酒,看來那個人滴酒未飲。他不理會酒,逕自將酒杯捏碎,並從中取出兩片尖利的碎片,又回到迴廊口待命。

  楊尚容站在暗處沉默的等待著,三人中,穿官服的人似乎相當謹慎,楊尚容也對他特別有戒心。終於,一個人似乎越來越不耐煩、另一個只顧說話相當鬆懈,楊尚容不禁臉露竊笑。他看準時機,運起真氣將手上的瓷碎片分別彈出。

  瓷碎片雖尖銳但面積小,楊尚容於是對準目標的頸項,中招之後,目標人物會在半個時辰內斃命,神不知鬼不覺,突然間,卻發現穿官服的人視線往他的方向看,先拉開一人再轉身推開另一個,並用手臂擋下了瓷碎片。

  楊尚容皺緊眉頭,嘖了一聲,立刻向旁邊閃開。該死,希望穿官服的傢伙沒有看到他的臉,不然事跡敗露的話就賠了夫人又折兵,楊尚容回到廂房裡,發現葉偉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老大,老柳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那還不快去找人!」

  楊尚容一直懷疑柳願寬吃裡扒外,他和葉偉是遠房表兄弟,在一起闖蕩多時。幾年前,一個受不了長生軍之苦的逃兵:柳願寬和他們不打不相識,之後於是以「楊柳葉」這個名號一起打劫,成為官府頭疼的緝拿對象。

  不過,柳願寬的行事風格和他完全不同,他們彼此看不順眼許久。在揚州時正是由於他們兩人內哄,才誤入江洵的陷阱而落網,如果不是因為如此,他們現在也不會生命危險,楊尚容越想越恨。

  「找?怎麼找?整個鎮安坊都被錦衣衛包圍了,宅子裡到處都是緹騎,我總不能一間間敲門問老柳在不在吧?」葉偉拿起楊尚容的酒杯,「而且,這可是妓院,如果老柳正在嫖,我去打擾的話,不是帶衰給我嗎?」

  楊尚容一掌打翻葉偉的酒杯,「你不去找,我現在就讓你帶衰上西天!」

  被打翻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兩半,酒灑在地上冒起一陣白煙,楊尚容驚訝不已,立刻拿起酒瓶,將酒整個倒出來,不僅冒煙、甚至將桌緣燒出一個洞。

  「該死,酒裡有毒?」楊尚容怒拍桌子,這一切根本是請君入甕,原來那個人想殺人滅口!

  「留雲,什麼地方不對嗎?」

  朱宸浩看梅留雲心神不寧,於是關心的問道:「如果是為了四哥……你知道他的脾氣,別和他一般見識。」

  梅留雲故作若無其事的搖搖頭,「沒事,瑞……不,蕭瑞爺,錦衣衛例行公事,煩請回到廂房,不然,就讓緹騎護送你回府吧。」接著,他順手招來一名緹騎,神色凝重的低聲吩咐一陣,朱宸浩卻笑著說:「我有另一個提議,就讓我作東,一起飲酒敘舊如何?」

  「多謝好意,但恕我公務在身,無法奉陪。」梅留雲拒絕。他不能因私誤公,楊柳葉的目標是王爺,現在剛好有兩個,他必須更小心謹慎。

  「那麼,讓我在這裡陪你。」朱宸浩說,梅留雲好言婉拒不成,只能勉強同意。

  梅留雲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朱宸浩閒聊,過了好一會兒,朱宸浩該是無聊而睏倦,便瞇著眼打盹;梅留雲便命緹騎送他回去休息。

  坐鎮在玄關,梅留雲不由自主的注意到從朱宸濟的廂房中傳出鶯聲燕語、嬌喘呻吟,種種尋歡作樂的聲音讓他的肝腸寸斷,整個人彷彿變成一盞燭炬,慢慢的化成死灰。

  男子將盧文電帶到一間空廂房裡,盧文電的胸前殷紅一片,臉色蒼白但神智卻相當清醒。他認出眼前的人是茶肆裡的「老柳」,腦海中又浮現了兩個哥哥慘死、父親心神交瘁口吐鮮血倒地而死的景象;他的胃部再度一陣絞痛,左胸的傷口不斷滲血出來。

  「盧四公子,請別激動。」柳願寬皺著眉,按住盧文電的傷口,他左胸的傷口雖小但深,加上接近心臟,已經止血不易,若是持續流血的話,恐怕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失血過多而死。盧文電努力抑制情緒,不禁冷汗直冒,既然落到仇家手裡,害怕也沒用;於是咬著牙問對方:「你究竟想怎麼樣?殺我滅口?」

  「我是柳願寬。」柳願寬悵然而平靜的說,同時為盧文電點了胸前的幾個穴道止血,「盧四公子,如果我要殺你滅口的話,當初在破廟就不會放你逃走了。」

  柳願寬的話教盧文電頓時思慮混亂,他強迫自己仔細回憶事發時的情況,當他父親吐血倒地身亡的時候,破廟裡的人頓時亂成一團,他的手腳被綁著跪在地上,想要沖去救起父親、或和加害者拚命也心有餘而力不足。突然間某個人趁亂來到他身邊,很快的割斷綁著他手腳的繩索,低聲說了句:「快逃!」接著一腳將他踢出破廟外之後便逕自混進亂成一團的番役之中。

  被踢出破廟之後,盧文電沒命的逃,好一會兒之後,卻聽到東廠在後面追逐的聲音;當時他已經來到大街上,眼尖看到穿赭紅色官袍的梅留雲,立刻上前求救。

  細想起來,要他快逃的的確就是眼前這個人。

  「所以……閣下救我是為了贖罪?」盧文電憤恨的說:「不共戴天的仇恨,以為這樣就能一筆勾銷?」

  「雖然令尊和兩位兄弟並非死在我的手上,但是我抓了你們兄弟,也推卸不了責任。」柳願寬苦澀的一笑,語氣充滿懺悔,「怎麼敢妄想冀求盧四公子的原諒……」

  柳願寬拿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一把小匕首,和從隔壁廂房拿的一瓶酒,「現在錦衣衛包圍了整個鎮安坊,我只能先為你做簡單的急救;明天才能找大夫仔細治療。」

  柳願寬將匕首放在燭火上加熱消毒,他解開盧文電衣襟,部分凝固的血液將衣服布料與傷口黏著,撕開時讓盧文電痛得喊叫了出來,柳願寬連忙摀住盧文電的嘴,「得罪了,不過請盧四公子別叫,以免驚動他人。」

  接著,柳願寬將酒往盧文電的傷口上沖洗,烈酒的刺激遠比撕開衣料時傷口更痛上百倍,盧文電痛得幾乎無法壓抑,柳願寬於是將手一橫,讓他咬住自己的手腕。

  盧文電滿腔的仇恨怨懟彷彿找到發洩口似的,死命的咬,將柳願寬的手腕幾乎咬下一塊肉。雖然被咬得極痛,柳願寬卻皺著眉忍耐,以一隻手為盧文電的傷口上金創藥,最後再用燒紅的匕首暫時將傷口密合。

  療程結束之後,盧文電看著柳願寬手上握著匕首,心想這個人雖然表面上說心有愧疚,但畢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難說會不會突然反目,對自己不利;於是便鬆開口。

  柳願寬卻只是以暗沉的眼神看著盧文電,絲毫不管手上被咬出血的傷口,他將匕首輕輕一拋,手執刀刃以握柄遞給盧文電,「請帶著防身。」接著又苦笑著說:「……或者日後殺我報仇也行。」

  盧文電瞪著柳願寬,心中琢磨這個人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突然間,卻聽見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某個人正一間間的打開房門,到處找著:「老柳?你在嗎?」

  「你……」盧文電心中一凜,原來這是個甕中捉鱉的計謀!他才一開口,柳願寬的眼神一變,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他的啞穴和麻穴。

  盧文電不禁怨恨自己的愚蠢天真,這個柳願寬假裝懺悔,藉機降低他的戒心,其實真正的目的是要活捉他。他記得當時在破廟中這些人一直逼問他父親某個他不知道的秘密,如果這些人以為他其實知道秘密,盧文電可以想見接下來這些人將嚴刑折磨逼他透露,想到這盧文電不禁氣得眼眶含淚,憤恨的瞪著柳願寬。

  柳願寬一句話也不說,神色陰沉的剝光盧文電身上的衣服、散下頭髮,然後一把橫抱起來放在床上,讓盧文電的臉朝內的側躺,拉上繡被半遮蓋著,讓背到臀部半露在外面。

  接著,柳願寬也脫下衣服,全身一絲不掛的爬上床,緊靠著盧文電的裸背而坐,最後並吹熄床邊小几上的蠟燭。

  不管柳願寬意圖為何,感覺對方觸碰自己的皮膚,盧文電只覺得噁心。

  「老柳?是你嗎?」

  注意到某廂房內的燭火突然熄滅,在外頭尋找柳願寬的人立刻走過來,小心翼翼的開門。「老柳……是我,老葉。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正在……干……別讓我看到,江湖上很忌諱的!」

  葉偉走進廂房內,因為光線不足,只看到柳願寬全身赤精大條的坐在床上,滿臉被打斷興致的不爽;旁邊依稀可見披散枕上的烏黑長髮和光潔的裸背。葉偉立刻呸了一聲,轉身踱了三次腳,有些急惱的說:「老柳,你、你這不是讓我撞煞嗎?」

  傳說進行交媾時神鬼迴避,連祝融火神都不敢打擾,於是有避火的說法。一般闖蕩江湖的人已經很忌諱撞見行房好事,而葉偉命理五行屬火,算命的特別叮嚀他要小心避煞,以免惹上血光之災。

  「他奶奶的,惡人先告狀!打斷我的好事還怪人帶煞給你?快滾!」柳願寬沒好氣的說。

  「我也不想來啊!是老大……」葉偉委屈的解釋,眼睛一直盯著露出繡被的裸背看,同時伸手在那片背上摸了一下,「細皮白肉,好貨色啊!」

  柳願寬立刻扯住葉偉的手將他一把甩出去,「他奶奶的!」

  葉偉搔搔頭,轉身準備離開,到了門口卻又回過頭,吞吞吐吐的問道:「不過,既然都看到了……老柳,你爽完之後,能不能也讓我……你知道,我也很久沒爽了。」

  柳願寬的臉色一變,「他奶奶的,這是妓院,你不會自己去找一個?」

  「這裡既然有現成的,也省得我另外再去挑。」

  柳願寬瞪著葉偉,半天不說話,「老柳,你難道要睡這娘們一整夜不成?」看著柳願寬的表情,葉偉突然有點退卻,「原來如此,一定是個很騷的貨色……哎呀,這讓我更想試試……」

  「睡什麼一整夜?」冷不防的又出現另一個聲音,柳願寬抬頭一看,是楊尚容。

  楊尚容清楚葉偉的個性,怕他成事不足還節外生枝,於是也出來找人。他們三人原本約好在與密使談判的廂房見面,柳願寬卻遲遲沒有露臉,楊尚容認為絕對事有蹊蹺,他怎麼樣都不相信這種時候柳願寬會有心情嫖妓。

  「老柳,你旁邊那個人是誰?」楊尚容一臉懷疑的瞪著柳願寬,語氣冰冷的問道。

  「我說『楊柳葉』到底是江洋大盜還是採花淫賊?怎麼你們淨愛看人演活春宮?」柳願寬反詰對方,「這裡是妓院,在我旁邊的自然不是黃花閨女。」

  「為什麼不露個臉和大家相見呢?」

  柳願寬哼了一聲,「鎮安坊是蘇州最高檔的妓院之一,這裡的蘇邦姑娘連在京城都是很有名氣;你以為和土窯子的丐妓一樣,七文錢任憑你幾個大爺干都行?鎮安坊的姑娘得要事先邀約,不順眼的客人根本不接;我花了多少銀子才邀到這一個,你以為人家隨便什麼人都見?」

  柳願寬頓了一頓,接著神色變得極為冷酷,「……更重要的一點,老楊,我睡什麼人何時需要你檢查或同意了?你當我柳願寬是龜兒子?」

  楊尚容惡狠狠的斜眼瞪著柳願寬,蓄勢準備出招,他仔細觀察柳願寬說話的神態,注意到當柳願寬說話時,手指不斷玩弄枕上的長髮或撫摸身旁的裸背;他眉頭一皺,或許床上真是個妓女,楊尚容於是雙手一攤,「大家兄弟一場,不需要為了一個賤女人傷了和氣,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讓我發現你暗中搞鬼……別怪我不顧情面。」

  柳願寬擺出一個「隨時候教」的手勢,「既然我們已經彼此說清楚了……你們是不是能讓我好好爽一下,別再打擾?」

  楊尚容沉默片刻之後才又開口:「警告你別忘了正經事。等這些該死的緹騎一走,咱們就離開。」接著便領著葉偉走出廂房。

  關上門前,楊尚容刻意將門留下一條縫隙,監視廂房的情況,他看見柳願寬鑽進繡被裡,翻身跨到妓女的身上開始忘情馳騁,動作激烈,將妓女翻來折去的交歡。

  越看著,他自己也不禁下身騷動難耐,突然也想嘗嘗那個妓女的滋味。為避免讓人嘲笑,他才將門真正關緊,與葉偉一起離開。

  直到確定楊、葉兩人真的走開,柳願寬才翻身跳下床。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解開盧文電的穴道,並用繡被將盧文電緊緊包裹好。自己則很快的穿上衣服,走到靠近門邊的椅子上坐下,小心戒慎的把風,注意著門外的狀況。

  經過一整夜的折騰,接近清晨的時候盧文電被柳願寬搖醒,在昏沉迷糊之中,一看到柳願寬的臉,盧文電先是臉紅、接著立即朝對方猛揮拳。「你……你這個……」盧文電想咒罵對方,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縱使他知道前晚的一切全是權宜之計,但心裡還是覺得非常難堪。

  雖然挨了對方幾拳,柳願寬還是小心翼翼的以輕柔動作將盧文電從床上扶坐起來,並且交給他一些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乾淨衣物換上。由於前晚盧文電一直處於緊張和驚嚇的狀況,加上胸口有傷,於是半睡半醒的沒能好好休息;以至於現在頭暈目眩,而且有些發燒。下床時,盧文電腳一軟,差點又要倒下,柳願寬立刻伸手將他攔腰扶起。

  看著盧文電的樣子,柳願寬非常不放心,「趁現在錦衣衛準備走的時候,咱們混在裡面一起出去。」他如此提議,卻被盧文電拒絕。

  「呸,誰是咱們?你……」盧文電又氣又急的說,轉念一想,這個人害了他的家人、卻又救了他一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才是,「……惡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別再跟著我了。」

  柳願寬慚愧的低下頭。他到門邊一邊注意外頭的狀況,一邊說:「盧四公子,並非我不要臉的死纏爛打,而是現在情況不明,能否讓我保護你出去,以免出差錯。」

  「哼,你以為自己功夫好,瞧不起我?」盧文電斥之以鼻,「我和錦衣衛熟得很,如果被你這個惡賊跟著,才會害我遭受池魚之殃。」盧文電不耐煩的怒瞪對方,「等我出去把傷養好了,到時候再找你報仇!」

  「盧四公子,我說過,柳願寬這條命是你的。」柳願寬坦然的說,同時再將小匕首交給他,「隨時請你來拿。」

  盧文電別過臉,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口,趁機混入緹騎和酒客中離開了鎮安坊。

  「掌櫃,打一斤酒。」

  盧文電走進杏花樓隨意挑了一張桌子逕自坐下。掌櫃嘴上答應,卻不禁皺了眉,一大清早的就打酒喝,這個面有菜色的小伙子難道是不要命了?

  等待之餘,盧文電右手撐著頭,他的左胸還隱隱作痛。或許應該先找大夫才是,可是他現在的心情很混亂,不喝點酒恐怕無法平靜。終於,小二拿了酒和酒碗過來,先為他倒了一碗。

  盧文電立刻將那碗酒一飲而盡,頓時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燒,並且咳嗽不已。他出身茶莊,的確不是一早喝烈酒的料。

  「傻小子!一大清早的喝什麼酒?」

  盧文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說話,同時用力在他的左肩部拍了一下。他立刻痛得飆出眼淚,「誰?」回頭一看,是孫隆參,「你這個蠢大個!想死嗎?」

  「怎麼說話那麼臭?」孫隆參一臉無辜,「是梅千戶要我出來找你。」

  「我師父?」盧文電有些訝異,想不到梅留雲竟然這麼惦記他。

  「是啊,傻小子快從實招來,昨晚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不到人。」

  盧文電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前一晚的不堪情景,他的臉色一黑,不小心脫口而出:「上妓院……」

  「真是忌諱,你不是丁憂戴孝?這種時候別上妓院,你不怕沖煞?」孫隆參好心的提醒,盧文電搖搖頭,沖煞,可不是嗎,看看他現在不只受傷,還受到那樣的遭遇。

  看盧文電無力的垂下頭,孫隆參於是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他打起精神,然而他幾下都拍在盧文電的左肩上,讓他痛得幾乎叫出來;低頭一看,胸前似乎微微滲血。「蠢大個別再拍我的肩了,想把我的肩拍斷嗎?」盧文電氣憤的說,孫隆參立刻一臉好心被當驢肝肺的模樣,「我是好心為你打氣!你肩痛的話,也得怪昨晚你上哪個姑娘的時候姿勢不對吧。」

  盧文電的臉色又暗了下來,上什麼姑娘,自己還差點被人上了,一想到這裡,他又為自己倒了一碗酒。

  「別再喝了。」孫隆參拿開酒碗,「快和我回錦衣衛衙門,梅千戶還擔心著。」說完便叫掌櫃算了酒錢,然後拉著盧文電往錦衣衛衙門走去。

  朱宸濟慢慢的回到寒山寺,他在天剛破曉時走出廂房,身上衣著不整,刻意瞧了梅留雲一眼;梅留雲卻冷若冰霜,連聲招呼也不打。

  他歎了一口氣,其實他一晚根本沒好過。一開始,他想盡辦法輕薄調情,故意逗得金釵們嬌笑喧鬧,目的其實是想讓梅留雲吃醋。然而對方卻像不動明王似的,一點也不受騷擾;反而是之後金釵們不勝酒力,一個個或臥或躺的睡著了。廂房裡只剩他一個人清醒,郁卒的喝了整夜的悶酒。

  踏進寒山寺的廂房,他先請人備熱水好洗去一身酒氣,由於喝酒太多有點頭暈,便盤算著想找盧文電為他沏一壺醒酒的茶,那小子是茶莊出身,必然知道沏醒茶一些方法。

  然而他到處看了看,卻不見盧文電的蹤影。

  「老衲有帖醒酒的醍醐良方。」稍後,明吾大師請朱宸濟到禪房裡,「豐施主,淺酌怡情、大飲卻不宜;不但傷身,也容易誤事。」

  「多謝大師提醒。」朱宸濟這才想起當天的大事,不禁慚愧。

  早課過後,「淨」字輩的首座弟子便招集寒山寺中所有僧眾,傳達住持明吾大師的口諭。由於寺裡有鼠為患,必須加以處理,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捕殺;於是住持決定要單獨為鼠輩講經說法,感化老鼠搬離寒山寺。在此期間,所有寺人暫居別處,以免影響說鼠法會的進行。

  寺裡的僧俗眾人面面相覷,明吾大師要為老鼠講經說法,實在是前所未聞的。雖然心裡嘀咕,但寺內所有僧眾還是聽從命令各自收拾簡單行李,隨著首座弟子一同離開寒山寺。

  渡能也跟隨著小師兄們的腳步,一起魚貫的走出寒山寺,走了一段路,渡能突然想起,今天白二叔會送米到寺裡,若是寺裡沒人,誰幫他開門呢?白二叔不就得在門口枯等,直到老鼠法會結束?渡能不禁擔心,決定還是通知白二叔一聲比較妥當,於是他隨口對前面的小師兄說了一聲之後,立刻折回頭,往寒山寺後門跑去。

  回到寒山寺,還好,白二叔還沒送米過來。渡能來到伙房裡等著,心想除了能幫白二叔開門之外,也要把米收藏好才行;不然讓老鼠們拿走可就糟了。

  等了半天,白二還是沒來,渡能不禁有些疑惑,白二通常都是在中午以前送米送菜,還會陪他說一點話,有時候就順便在寺裡吃中飯了,他等不及了,於是走到門邊張望。

  「小師父!」渡能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立刻回答:「施主。」

  「小師父,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跟我來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渡能心想自己恐怕又闖禍了,急忙跟著那個人的腳步離開。

  在錦衣衛衙門的書房中,梅留雲花了一番功夫才將右手臂上的兩枚尖銳的瓷碎片取下來,碎片絕大部分刺入肌肉中,所幸面積不大,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傷;只留下兩個黑色的痕跡。

  梅留雲對於手臂上的傷痕並不在意;他介意的是射瓷器的人,以當時的距離,瓷碎片竟能如此深入,那個人的功夫恐怕不低。

  如此說來,「楊柳葉」的確不容小覷,以柳願寬的功夫,加上發射暗器的這個人,就算第三個人功夫較弱,倘若聯手,梅留雲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原為了保護朱宸濟才到鎮安坊,卻忘了對方的功夫其實在他之上,哪會需要他的保護,的確,他不過是多管閒事;才會遇上目睹對方移情別戀的不堪戲碼。

  梅留雲歎了一口氣,現在不該浪費時間在一些無謂瑣事上,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詳加計劃,包圍寒山寺一事。但是梅留雲此刻心緒混亂,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他站起來,攤開書案上的紙,注水研墨之後,開始提筆揮毫。

  寫字向來能幫助梅留雲冷靜思考,於是他什麼都沒有多想,直覺振筆疾書,當他回過神,發覺寫的是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天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梅留雲突然心生一股不好的預感,當他正要換紙另寫,注意到白紙黑字之中,竟點綴著點點朱紅,他不禁疑惑,沒用硃砂,怎麼會有朱紅色點?而且色點還越來越多。

  「怎麼會……」梅留雲心臟狂跳不已,他感覺上唇濕潤溫熱,伸手一摸,看到手上沾染了血跡,是自己的鼻血,梅留雲急忙找出銅鏡一照,看見兩道紅色血跡從鼻孔不斷流出,他往後跌坐在椅子上,左手顫抖著掐住鼻樑企圖止血,心想怎麼可能,比預期毒發的時間還早。

  太快了,而他來不及做的事還那麼多,梅留雲心想自己恐怕沒命完成該完成的事了。

  「梅千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叫喚,梅留雲連忙盡力將鼻血全部擦掉之後才強裝鎮靜的將門打開,發現是一個未曾見過的東廠番役,「千戶大人。」番役行了禮,態度恭敬的說:「東廠督公有請,將為寒山寺起事進行最後的沙盤推演。」

  「知道了。」梅留雲說:「請轉告廠督,我稍後就到……」

  「不,請梅千戶現在立刻跟小的一起過去。」番役說:「寒山寺計劃有變,事關緊急,還請梅千戶包涵。」

  梅留雲輕皺了一下眉頭,計劃有變?他約略沉吟之後便跟著番役腳步前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心想,不論龐保有什麼計劃,都得探探才知道,他得在所剩無幾的賤命終結之前,力盡人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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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龐保坐在四人抬著的座輿上,氣定神閒的指揮著大隊人馬前進。浩浩蕩蕩的來到古運河口,離寒山寺還有十餘哩的距離,卻發現沿路儘是漕運軍衛的身影。

  「慢。」一個舉著「到此下馬卸甲」牌子的官兵擋下他們的去路,「無論何人到此都不准再乘馬坐輿,一律步行禁聲快速通過,不得停留。」

  隊伍受到阻擋,一個番役立刻快步上前,指著官兵的鼻子說:「你是什麼東西?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座輿大駕?竟然也敢擋?」

  「什麼人都一樣,叫後面那個人立刻下來,違者休怪法令無情。」

  番役立刻賞了官兵一巴掌,「放肆!東廠督公是你可以亂指的嗎?不怕督公問罪,立刻讓你充配恩軍!」

  官兵摸著臉頰,揮手招來幾個下屬士兵,「拿下。」士兵立刻架住番役,強押在地上。

  龐保遠遠的睨著官兵,看他們想搞什麼名堂。

  「參見廠督。」官兵對龐保行了軍禮,「我等奉漕運總兵之令在此駐守,閒人勿近,還請海涵,諸位還是回府吧。」

  「江總兵想擋路?」龐保冷冷的說:「東廠奉旨領錦衣衛辦事,漕運衙門為何阻擾?不怕抗旨治罪嗎?」就算是一等候的漕運總兵,龐保也不相信有熊心豹膽敢對抗司禮監秉筆太監。

  「啟秉廠督,總兵大人也是奉旨行事。」官兵說:「不然……廠督不用下座輿,只要繞道就行。」

  「繞道?我就是要去寒山寺。」

  「恐怕不行,要不,請廠督稍待讓小的去請示總兵大人。」

  「請示?我還沒聽過堂堂東廠督公去什麼地方竟需要一介總兵允許。」龐保越來越惱怒。

  「廠督息怒,這不是總兵大人的意思。」官兵說:「是因為王爺正在寒山寺裡參拜,閒人嚴禁驚擾大駕。」

  龐保臉上的表情逐漸僵硬,「哪位王爺?」

  「兩位王爺,豐王和瑞王。」

  龐保咬著牙,氣得嘴角肌肉顫抖,此時又有一個漕運官兵走出來,「廠督,王爺有請。」官兵先向龐保行禮,接著朗聲宣佈:「王爺有令,諸位遠道而來,適逢寒山寺進行法會,也算有緣,所以凡從五品以上官員可以進寺廟一同參與;其他人等請在此遙拜參禪,稍後將賞賜齋飯。佛門是清淨和平之地,入寒山寺不得攜帶刀劍武器,必須一路雙手合十參拜步行。」

  接著出來一隊士兵監視從五品以上的人員卸下身上武器,龐保看著這番景象,雖然不甘願但還是下了座輿;同時招來一個人,在他耳邊嘀咕吩咐一番之後,便隨著官兵前往寒山寺。

  原本該是佛門寶剎的寒山寺,此時卻不見半個僧人沙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身著軍裝手提長棍的士兵。龐保一路謹慎注意,一抬頭,看著不遠處偌大的佛殿,內頭只見依稀幾個人影,他不禁心下疑惑。

  才踏進佛殿,眼前的景象便教龐保大吃一驚。明吾大師在禪座上盤腿打坐,雙手在胸前結說法印;他面前有一個鐵籠,籠中有一隻黑溝鼠和一個法輪,溝鼠前肢正不斷的迅速拍動,隨著它的動作,法輪也不斷轉動。

  這算為老鼠說法?龐保好奇的準備更上前幾步看清楚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該來的總算來了,龐公公終於趕上『勸鼠皈依法會』。」

  龐保一轉頭,看到豐、瑞二王正在佛殿的一角坐著下棋,「豐王、瑞王兩位殿下……」龐保立刻請安,話還沒說完,朱宸濟便開口了:「明吾大師正在說法,不得驚擾,龐公公就率番役就地在標的處參拜。」

  標的處?龐保還疑惑著,只見朱宸濟從棋盒裡拾起一枚白子,隨手一揮,棋子在龐保前方幾吋處落下,並且深深嵌入地上的青石磚裡。

  盯著青石磚裡的那枚白子,龐保吞了一口口水,朱宸濟鮮少在人前顯露武功,而這一揮看似輕鬆,裡面實蘊藏上層內力;龐保當然忌憚。

  「雖然是說法大會,但也不需要如此拘謹。」瑞王面露笑容,舉手從外面招人進來,「快給廠督上座。」

  「還是五弟周到。」朱宸濟故作佩服,「快,也給廠督一個法輪,唸經誦佛時轉動才好讓誠意上達天聽。」

  門外很快搬來一張四出玫瑰椅和法輪,龐保只好坐下,他斜看了朱宸濟一眼,要他拿法輪,意思當他是鼠輩?

  「兩位王爺的好意,下官感激涕泣。」龐保說:「不過,東廠錦衣衛造訪寒山寺並非為了法會,而是為了奉旨緝拿欽犯。」

  「盡忠職守啊。」朱宸濟說:「不過,這會兒寺裡只剩明吾大師和漕運軍衛,龐公公所謂的欽犯是指誰?難道是我們兩兄弟?」他轉頭詢問朱宸浩,「五弟,你看到什麼欽犯了嗎?」朱宸浩搖搖頭。

  「總而言之,現在寺裡有兩位王爺大駕,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讓番役緹騎搜索保護,若有任何差錯,誰能擔待?」不等豐、瑞兩王回答,龐保便一個手勢指示手下進內廂搜尋。

  不一會兒之後得到回報,沒有見到任何人,龐保的嘴角整個往下拉,斜眼瞪著朱宸濟,怒而不語。

  「一個欽犯能勞動東廠廠督親自緝拿,想必是個棘手人物。」朱宸浩突然開口,「請問廠督,欽犯是誰?」

  「前大漢將軍盧文雨。」龐保說突然靈機一動,「相信豐王也對此人知之甚深。」

  「怎麼說?」朱宸濟抬起頭,平靜的看著龐保。

  「盧文雨是十二年前內廷毒殺案的反叛逆賊啊!」龐保故作驚訝,「他和黃貴妃的侍女妙娟兩人私通,因為事跡敗露而串謀犯下這件駭人聽聞的毒殺案;之後兩人潛逃,現在終於有消息,不將此人追捕到案,怎麼對得起黃貴妃在天之靈呢!」

  聽到龐保顛倒是非卻先聲奪人,朱宸濟的眉頭皺了一下,之後又很快恢復平靜。

  「十二年前的懸案終於能夠水落石出,受害者在天之靈也總算能瞑目。」朱宸浩欣慰的看著朱宸濟,「如果能抓到這個盧文雨就太好了,四哥,這真是好消息。」

  朱宸濟對著他淡淡一笑,「的確。」接著又轉頭問龐保:「廠督如何知道這個消息?」

  「東廠職責所在,消息自然靈通。」

  「說來奇怪,廠督的情報和我從錦衣衛所得到的消息頗有出入。」朱宸濟在棋盤上下了一枚白子。「就我所知,盧文雨的確與毒殺案有重要關係,不過他是證人而非兇手,廠督恐怕白忙一場。」

  龐保心中一凜,「豐王的意思是?」

  「我已經找到他了。」朱宸濟說話的同時,手招江洵走進佛殿,「正因為這個人的關係重大,所以我先將他交與漕運總督署保護。」

  龐保不禁緊張,卻強露笑容。

  「之後我會到淮安與江總兵一同將盧文雨北送回京,屆時便可將毒殺案的真相調查個水落石出。」朱宸濟緩緩的說:「趁著廠督龐公公也在,重要關係人盧文雨的安全,大家都必須擔待著點,如果有什麼差錯……」他轉而盯著龐保,眼神中微露警告意味,「誰都難辭其咎。」

  龐保點點頭,假裝十分認同的;心中卻不斷咒罵,他原想先殺盧文雨滅口、現在不但無法下手,還得維護此人的安危;朱宸濟擺明要他自負刑架上法場就義,龐保一咬牙,決定攤牌。

  「看來盧文雨一事終將和平收場,雖然中間歷經許多轉折……下官也差點誤信了反間計謀,錯把證人當兇手。」龐保搖搖頭,滿臉慚愧,「不過……廠衛同樣領旨辦案,為何其中卻出現如此大的差錯?……這一點,王爺不覺得奇怪?」

  朱宸濟沉默的看著龐保,暗自琢磨他的言下之意。朱宸浩則神色有些擔憂的開口問道:「廠督的意思是……廠衛之中有內奸,從中上下其手興風作浪?」

  龐保面色凝重的點點頭,歎了一口氣:「正是如此,這個內奸熟知內情,要揭穿十分不易,經過我契而不捨的推敲試探,終於讓這個內奸露出狐狸尾……」龐保頓了一頓,看著朱宸濟,「現在立刻將內奸帶上來,請豐王發落。」

  龐保站起來,右手輕輕向後一招。隨即兩個番役便從大殿之外拉著一個身上銬著鐵葉長枷、扣著腳鐐的人半跛半拐的走進來。一進佛殿,番役立刻由後頭往那個人的膝蓋上重踢幾腳,讓他跪在地上。

  瞥見那個身影,朱宸濟閉上眼睛,根本不敢細看;只是緊咬著牙關,甚至依稀感到牙齦滲血。

  「梅……」朱宸浩唰的一聲站起,目瞪口呆的看著地上的內奸,「梅留雲……?」他立刻衝下去,細看發現梅留雲除了狼狽之外,並沒有受什麼皮肉損害,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對龐保說:「廠督,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留雲曾是四哥府上的門人部曲,不可能……」

  「正因為曾是豐王府上的門人,濫用王爺寵信,才更教人防不勝防。」

  情勢急轉,朱宸浩與江洵不約而同的望向朱宸濟,看他如何反應;朱宸濟卻不為所動。

  「廠督,梅千戶的為人操守在兵部頗有好評,我也認為其中必然有誤會。」片刻之後,江洵也陪話打圓場,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場戲與捉內奸無關,顯然是龐保意圖與朱宸濟較量,江洵原本就與龐保不合,立刻為梅留雲緩頰,間接表明對豐王的支持。

  梅留雲怒眼斜瞪著龐保,原來之前龐保借口找他商議起事細節,才到廳裡卻被誣指為內賊、百口莫辯,當場被綁下獄。因為身上銬著鐵葉長枷,梅留雲只能艱難的半抬起頭看向朱宸濟,發現他氣定神閒的繼續在棋盤上下了一枚白子,連看也沒有看自己一眼。

  梅留雲明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自己竟然誤入龐保的圈套,讓朱宸濟長久以來的佈局險些毀於一旦,也難怪會如此反應,他對自己的疏失無用感到慚愧,而朱宸濟的漠視,更讓他的心頭一絞。

  朱宸濟盡所能的保持鎮靜,目不轉睛的盯著棋盤,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千萬不能亂了陣腳。

  再說,這或許正是慧劍斬情絲,放對方自由的時候。

  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接著緩緩開口:「多勞龐公公費心為我清理門戶。」他轉而望向江洵,神情有些疑惑的問道:「江總兵,我有一事請教,司禮監秉筆太監什麼時候也兼管起錦衣衛事務了?」

  江洵搖搖頭,「尚未聽聞,錦衣衛隸屬兵部管理……」江洵隨即意會,於是招手從門外叫來兩個漕運士兵,「快,把梅千戶身上的枷具腳鐐都卸下。」

  江洵以一等候身份任漕運總兵,參預兵部機要;雖然不是錦衣衛直屬上司,卻比內廷司禮監來得明正書順,龐保看了朱宸濟與江洵一眼,冷笑一聲:「王爺若執意護短……」朱宸濟瞪著龐保,眼睛幾乎冒出火,遲遲不語。

  漕運士兵依江洵的命令為梅留雲卸下刑具,朱宸浩正要上前將梅留雲扶起時,朱宸濟突然說道:「五弟,輪到你下棋了。」

  朱宸浩錯愕的回過頭,「四哥,這種時候……」

  「讓五弟見笑了,你府上應該沒有這種吃裡扒外的廢物吧。」朱宸濟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說,養這樣的狗東西有什麼用?」

  梅留雲垂下頭,眉頭深鎖,朱宸濟看著他,輕笑一聲,淡淡的說:「現在才低頭懺悔未免太晚,江總兵,叫人去了這狗東西的千戶官服,杖脊六十,斥發為民,永不錄用。」

  「杖脊六十……?」江洵一臉驚愕的看著朱宸濟,「王爺,梅千戶縱有疏失,也是無心之過,稍加申斥即可,何必非要削官罷職?未免……」龐保冷眼旁觀,嘴角拉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佛慈悲。」明吾大師這時突然從禪座上起身,朝朱宸濟等人作了佛揖,「今日寺裡正逢法會,不宜刑責打殺。可否看在老衲的薄面,免了杖脊之刑?」

  朱宸濟向明吾大師恭敬回禮,「就依明吾大師。」接著他側眼看著梅留雲,「聽好,看在明吾大師的面子上,只革你的官職,省下六十杖脊,立刻給我滾,從這一刻起,我和你毫無瓜葛。」

  聽到朱宸濟這一番話,梅留雲低下頭,閉上雙眼緊抿著嘴唇,朱宸濟又說:「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從今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朱宸濟的一字一句都像尖針般刺進心頭,梅留雲已經痛到麻木;咬著牙連續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敢再抬起頭,露出淡淡的苦笑。

  「梅千戶。」江洵故意仍以官銜稱呼梅留雲,暗示他快點求情,企圖打圓場。「還不快自罪認錯,王爺宅心仁厚,必然會網開一面。」

  梅留雲卻什麼都沒說,他轉念想,也許這樣反而更好,他隨時可能會毒發身亡,朱宸濟遲早會知道的。與其屆時天人永別的依依不捨讓兩方都心碎難過,不如現在藉著朱宸濟的決絕態度一刀兩斷,如此或許是最好的別離方式。

  而梅留雲至少確定對方不會為了自己的死感到遺憾而縈懷歉疚,痛苦只要有一方背負就夠了。

  「這次絕對可以如王爺所願。」梅留雲帶著覺悟,輕聲淡然的說:「小的和王爺是後會無期了,請王爺自己保重。」朱宸濟背過身,並不看梅留雲。

  梅留雲跪在地上向朱宸濟的背影磕了幾個響頭辭別,接著一提氣,轉身跨出佛殿。

  法會結束後,在江洵的陪同下,朱宸濟臉色凝重神情鬱怒的回到漕運兵衛行館,才踏進門,一名僧人立刻迎上,焦急的說:「總兵大人、豐施主,不好了!白二……白二他一會兒尋死尋活、現在又鬧著要走,幾個人都攔不住啊!」

  「怎麼了?」江洵訝異的問道,王恆駿,也就是寒山寺的淨定歎了一口氣,「白……不,盧將軍不願意回京作證。」

  朱宸濟在旁邊聽了,先愣呆片刻,接著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個箭步衝上去扼住盧文雨的咽喉,「你敢反悔?」他怒睜雙眼,將盧文雨一把撞到牆上,咬牙切齒的說:「知不知道我為了保你安全回京作證作了多大的犧牲?」

  盧文雨被勒的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卻毫不退卻。

  「王爺,盧將軍有苦衷……」王恆駿苦著臉解釋,「事實上……渡能失蹤了!」

  「什麼?」朱宸濟鬆開手,一臉不敢相信,「渡能小師父……」

  王恆駿搖搖頭,「渡能的小師兄說,昨天整寺僧人搬遷來的路上,渡能就說要幫送米的白二叔開門……」同時轉頭看了一眼盧文雨,「所以得要回寺裡一趟;結果就再也不見人影。」

  「盧將軍稍安勿躁。」江洵安撫盧文雨,同時望了朱宸濟一眼,看見他一臉似是要大開殺戒的模樣,立刻緩頰:「盧將軍何不先與我到淮安為回京做準備,令郎的事,王爺會有主張……」

  盧文雨卻閉上眼睛,不斷的搖頭,似乎完全不相信。

  「你答應過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朱宸濟一字一字咬牙切齒的說。而盧文雨的態度卻是火上加油,朱宸濟眼看著又要衝上去,「你敢食言,我就……」

  「就殺了我?」盧文雨張開眼睛,慘然的說:「盧文雨在十二年前就不存在了,兒子是我繼續存活在世上的唯一原因,沒有他……」盧文雨頓了一下,堅決的搖搖頭。

  瞪著盧文雨良久,朱宸濟突然冷笑一聲,「由不得你,用綁的也把你綁回京裡作證。」

  「就算到京裡,我也不會開口。」盧文雨幽幽的說。

  「你想威脅我?我從不和人談條件。」

  「王爺不談條件,但是我談。」盧文雨說:「十二年來,我隱姓埋名的躲藏;牽連家人受害、父親死了無法奔喪、和妻子分隔兩地,現在連兒子都沒了蹤影……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是王爺卻有一大片不能輸的江山。」

  盧文雨的話讓朱宸濟感到無限諷刺,什麼江山,他已經輸了這輩子唯一不想也不能輸的棋局;和盧文雨相比,究竟是誰淒慘。

  「江總兵。」朱宸濟一甩頭,吩咐江洵:「總之先將盧文雨送到淮安,派人好好看管,別讓他做任何傻事;另外,挑幾個有能力的手下,計劃尋找渡能的事。」

  出了寒山寺之後,梅留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才停下休息,仰望無月夜空的滿天繁星,更顯出他這個彷彿草上露珠的卑微生命有多渺小。現在和朱宸濟的牽繫切斷之後,唯一掛著他心上的事也放了下來,他的記憶開始回到年幼時和父親在遼東邊城生活的情景……父親為國捐軀之後,他拎著青布包袱幾經輾轉來到京城,頭一次遇上了那個騎著黑馬劈頭賞他幾鞭子的人,他生命中的煞星。

  梅留雲閉上眼睛,從他當小侍讀開始受到的荼毒和照顧,幾次從折磨中撿回命來,冠禮和在西苑時的寵信和分離,直到現在成為千戶又被革職。

  想起朱宸濟的好與不好,讓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出身低微的軍戶子弟的話,命運的發展會不會有些不一樣。

  過了許久,梅留雲覺得已經沒有眼淚了,心中開始輕鬆起來。既然他無法選擇出身,至少可以選擇生命結束的方式。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他決定在死之前做些有意義的事,就算無法名留青史,至少也能留下些許飛鴻爪泥的記憶。

  問題是該做什麼?這一點梅留雲還沒想出來;總之走一步是一步。

  梅留雲就這樣漫無目的亂走一陣之後,來到一處傍水的小丘,小丘上樹木稀疏。

  居高臨下一看,發現不遠處依稀閃著燈火點點,並傳出吆喝吵雜聲音,這個時辰、這種地方,那群人在爭執什麼?仔細辨認,梅留雲赫然發現幾個穿著手持兵器的灰衣人正包圍著一個赤手空拳的黑衣人,他心下疑惑,立刻偷偷上前去一探究竟。

  「立刻把人交出來,就放你們一條生路。」黑衣人對著幾個灰衣人大聲喝道。那個人的聲音梅留雲頗為耳熟,似乎是柳願寬的聲音。

  「我們人多勢眾,閣下手無寸鐵,該是誰放誰生路?」其中一個灰衣人冷笑一聲,「勸你趕快束手就擒,老子們對你從輕發落!」

  柳願寬哈哈大笑,看似全然不將灰衣人放在眼裡。他們彼此按兵不動的對峙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突然間,一個站在柳願寬背後的人率先出手,一刀直砍向他的腰,柳願寬一閃,眾人頓時纏鬥在一起。

  梅留雲觀察了一會兒情勢,心中打定主意,於是從藏身處出來,朗聲說:「以多欺少,不算正人君子。」拔出長劍,跳進戰局協助柳願寬。

  幾個灰衣人原本功夫就不如梅、柳兩人,打了幾回合之後,灰衣人的攻擊逐漸出現破綻,而梅留雲對生命有所覺悟,出手招招又狠又險,連斷了幾人的手腕筋脈。連柳願寬也驚訝梅留雲何時變得如此心狠手辣,「梅老弟,幸好我的對手不是你。」

  又打了片刻,梅留雲故意露了破綻,引著似乎是灰衣人的老大朝他猛擊過來,接著他趁機反手直取咽喉,將對方制伏在地上。

  幾個已經受傷的灰衣人看見老大被逮,紛紛棄械而逃;正當梅留雲準備一劍刺向灰衣人老大的心臟時,卻被柳願寬阻止,「梅老弟,手下留情。」

  梅留雲看著柳願寬,「留下仇敵只會為自己增添後患,柳兄何時變得如此婦人之仁?」

  「這個人留著還有用。」柳願寬說,順手捉住灰衣人老大的衣領,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說,你們把人藏到哪裡去了?」

  事實上梅留雲不明就理的加入戰局,不清楚柳願寬和灰衣人有什麼仇怨瓜葛,只是瞎打一通,於是他收起長劍,問道:「柳兄,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們抓走了盧四公子。」柳願寬簡單扼要的說。

  「為什麼?」梅留雲問,而灰衣人卻倔強不答,梅留雲於是將右手兩指伸在對方眼前,「我沒有旁邊那位的宅心仁厚,如果不說,我立刻活生生挖出你的雙眼。」說完,便在對方的眼眶上開始施力。

  從梅留雲冷酷的語調和態度判斷,灰衣人知道他並非戲言,於是立刻大聲求饒:「大……大俠饒命!我們兄弟也是聽人命令行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為什麼要抓盧文電?」梅留雲又嚴厲的問了一次,「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是誰……我們兄弟也不知道。」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梅留雲的又加重了手指的勁力,「是真的!那個人出錢要我們兄弟辦事,咱門兄弟不是第一天闖江湖,不該問的事不會問的!」

  梅留雲相信那個人的說詞,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那個人要我們看管盧文……盧四公子,好逼他哥哥閉嘴。」

  梅留雲啞然,究竟有多少人知道盧文雨沒死的消息?有多少人想以盧文雨當護身籌碼,企圖翻天覆雨?

  「只是後來事情有變……」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似乎是逮到那傢伙的兒子,所以盧四公子就沒有用處了……」

  「兒子?」梅留雲心中一驚,脫口而出。灰衣人接著說:「就是寒山寺的小和尚渡能。」

  梅留雲不禁呆愣,直到不久前他才在寒山寺從龐保口中得知盧文雨和妙娟結為夫妻,聽到消息之後,心中不禁緊張擔憂。

  「現在盧四公子人在哪裡?」柳願寬並不知道渡能小和尚是誰,他擔心的另有其人,於是繼續逼問。

  「這……」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因為沒用處了,不久前被人帶走……似乎是要解決……」

  柳願寬大驚,更扼住對方的咽喉,焦急的厲聲問道:「誰?被誰帶走了?」

  灰衣人邊咳邊說:「被、被什麼楊柳葉的帶到城外菩薩庵解決去了。」

  柳願寬什麼話都沒有說,立即甩開灰衣人,轉身便朝城外菩薩庵的方向飛奔而去。

  「你最好祈求菩薩保佑盧四公子平安無事。」梅留雲繼續問:「說,小和尚人在哪裡?」

  灰衣人將他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之後,梅留雲迅速一掌劈出,將灰衣人打昏。

  臨死之前竟然遭遇如此急轉直下的狀況,梅留雲感慨著造化弄人。

  盧文電的頭隱隱作痛,張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不只如此,他根本無法伸手,因為雙手被麻繩緊縛在背後,掙扎著想解開束縛,一牽動左臂肌肉,結果卻只是讓胸前傷口更加疼痛。他依稀記起自己隨著孫隆參回到錦衣衛衙門之後,先在花廳稍事休息;突然有人在他的頭上硬敲一記,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誰……來人啊……」盧文電試著呼救,「有沒有人在?救命啊!」

  喊了好一會兒,忽然射進一束刺眼的光線,盧文電下意識的瞇起眼睛,原來是一扇門被打開,兩個穿著灰色衣服的人拎著一包東西進來。接著他們將那包東西丟到盧文電身邊,竟然是一個小孩。

  稍微適應光亮,就著有限的照明,盧文電驚訝的認出那個小孩是寒山寺的小和尚,「你們是誰?捉我來想做什麼?」盧文電趁機問道。

  兩個人絲毫不理會他,又逕自走出去,不一會兒,門又開了;他們領著另外兩人進來。

  「這小子就交給你們處置,要殺要剮要奸要剁隨便你們。」灰衣人說:「記得做得乾淨點就好。」

  「只要沒死的,總有一天能見面。」隨後進來的其中一個人說。

  盧文電全身汗毛悚慄,這個聲音正是殺了他家人又險些要了他命的楊尚容。

  「老大,那天老柳暗藏的就是這小子?」另一個聲音說,盧文電猜想這必然是那個叫葉偉的人。

  「哼!那個吃裡扒外的傢伙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楊尚容將盧文電從頭髮拉扯起來,「你還是落進老子們的手裡!」

  「你、你們是誰,和我家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這麼害我?」盧文電驚懼的大喊,並且不斷的掙扎。楊尚容立刻踢了他兩腳,「毫無仇恨,只是受人之托行事,怪就怪你那天沒在破廟裡和你家兄弟父老一起上西天,而我不喜歡留下把柄。」說完,便在盧文電的後頸敲了一下,他便暈了過去。

  當盧文電再度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發現面對著一尊菩薩像,「這是……哪裡?」

  「小子醒了?這麼快。」

  艱難的轉過頭,發現只有葉偉坐在旁邊看著他。「老大出去辦事,要我看著你。」

  盧文電瞪著葉偉,原本想編造什麼話騙這個人放過自己;突然想起在鎮安坊時被此人當成妓女還亂摸一把的事,立刻將臉別開。

  「小子。」葉偉有些不懷好意的來到盧文電身邊蹲下,將他的臉轉向自己,「那天真的是你和老柳睡了一夜?」

  難堪的回憶再度充滿腦中,盧文電不禁尷尬。一抬眼看到葉偉的神情,卻更叫他害怕起來,連忙否認:「睡?不……你搞錯了。」

  「不是?可是老大說是你。」葉偉歪著頭,有些疑惑,「從那天摸了一把……細皮白肉啊,心裡就一直想,我一定也要試試那個騷貨,老大說老柳睡的是個小子,不是娘們……就讓我更好奇了……」

  盧文電的胃開始陣陣翻攪,「你……搞錯了……」他雙手被綁在背後、只好踢蹬著企圖掙扎脫逃,卻被葉偉抓住,並將衣襟向兩邊扯開,「檢查看看就知道了。」隨著衣服被拉開,一把小匕首順勢掉出來。

  撿起小匕首,葉偉的臉上露出一個淫笑,「嘖嘖,以為我蠢啊?這是老柳的隨身物,沒睡過的話,你怎麼會有?」

  盧文電啞口無言,心中咒罵了柳願寬千百次,竟然再度因為他而遭殃。「不……」他的額頭冷汗直冒,企圖辯解,「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

  葉偉笑得更邪惡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邊說著,邊將手伸進盧文電的衣服裡,在他的胸前和臀部揉捏,「我認得這個細皮白肉的手感……」接著將手指沿著臀溝向下,二話不說的便將指頭猛插進去,盧文電發出一聲驚叫,雙腿下意識的亂踢反抗,剛好踢中葉偉的腹部。

  「他媽的!」葉偉吃痛,立刻將手抽出來,並用力賞了盧文電好幾巴掌,「看老子好好教訓你!」

  葉偉站起來,到角落找到一柄掃帚,取過掃帚,先將盧文電翻過來,將著將他的雙腳腳踝分別綁在掃帚的頭尾兩端,讓盧文電呈人字形趴在地上;盧文電驚嚇的開始大吼大叫救命。

  葉偉嫌他吵鬧掃興,便將他的衣服撕下一長塊揉成一團塞進他的嘴裡,然後又用力一扯,將他的褲子整個褪至膝蓋。

  盧文電在地上不斷彈動掙扎,急得眼淚都飆了出來,而胸前的傷口也開始滲血。葉偉卻越來越興奮,「別急,我不比老柳差;不,更好!你試試就知道。」

  他將盧文電攔腰托起,還助興似的在臀部連打了好幾下,接著,撲到他身上先在耳朵頸子狂吻一陣,又在肩頭背部亂咬。

  盧文電感覺對方的舌頭黏膩噁心的滑動已經急欲作嘔,接著對方更在他的臀上玩弄,讓他在驚嚇之餘一時心緒失措便暈了過去。

  當葉偉戲謔了好一陣,才想更繼續享樂時,冷不防的被一隻手臂勒住脖子,將他向後一拖。「老柳?」葉偉一看,發現面對著柳願寬陰沉凶狠的臉,連忙陪笑,「老柳,別生氣,我什麼也沒幹,沒讓你當龜兒子……」

  柳願寬卻一句話也不說的將葉偉拉到庵外猛揍起來。此時,梅留雲也趕到庵裡。看到盧文電的慘樣,連忙上前將他的手腳解開,迷糊之中看見梅留雲,盧文電輕喊了一聲師父之後,又暈了過去。

  柳願寬狠狠揍了葉偉一頓之後,找了繩索將他牢牢綁住,接著才回到庵裡。發現盧文電胸前傷口裂開,似有發燒的跡象;柳願寬皺著眉,立刻將外褂解下包在盧文電身上,「梅老弟,盧四公子就交給我,我會將他安全送到淮安的漕運總兵署衙門。」

  梅留雲有些驚訝的看著他,「漕運總兵署……柳兄這不是自投羅網?」

  柳願寬淡淡一笑,「無所謂。」

  梅留雲心想,柳願寬該不會因為身上的百日斷腸毒而有意尋短,「柳兄,百日斷腸毒並不罕見,用不著……」

  柳願寬卻搖搖頭,「梅老弟,你知道我已經再也無法殺人了嗎?」

  梅留雲愣了一下,「其實在破廟裡我原本沒有放過盧四公子的意思。」柳願寬又繼續說:「我是個滿手血腥的人,當捕快的時候以法之名抓人、落草以後更殺人無數,那天當盧莊主吐血身亡之後,應該輪到送盧四公子上西天……」

  柳願寬看了一眼昏迷的盧文電,「我和盧四公子四目相對,從他看著我的眼睛裡,映出我的模樣,我看到了一個禽獸不如的……魔頭孽障,根本不是人。」他深歎了一口氣,「我想贖罪。」

  看著柳願寬真誠懇切的懺悔神情,梅留雲相信他會以性命保護盧文電的安全。「既然如此……柳兄,我還另有要務,就先在此和你訣別了。」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抽出腰上一柄折扇,交給柳願寬,「請收好此物,到了淮安交給漕運總兵,看在折扇主人的面子上,相信總兵大人會給柳兄贖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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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離開菩薩庵之後,梅留雲依照灰衣人的說詞,循線來到拘禁渡能的地方,他偷偷潛入之後,輕易避開巡邏守衛,那裡原是他極為熟悉的,再怎麼樣也想不到竟是最險惡之處。

  梅留雲站在陰影處張望觀察,發現從一處房門中隱約閃爍燈影,沉吟片刻,梅留雲毅然上前探訪。

  「恭喜閣下即將進京高就。」房中人正快速翻箱倒櫃的收拾細軟,聽到有人說話,冷不防的轉過頭。看見梅留雲不知何時已經進入房內,不禁愕然。

  「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切竟然和你有關。」梅留雲憤然感歎,「孫總旗?不,到京之後想必不再只是總旗。」

  孫隆參定定的看著梅留雲,「你此時此刻只是一介草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千戶。」

  梅留雲淡然一笑,「對我而言,任何官銜不過是過眼煙雲,看在幾年共事的份上,只要主動交出渡能,我便不為難你。」

  孫隆參笑了,「聽聽,說話還是千戶口氣,小和尚是保證我陞官富貴的護身符,你認為我會那麼傻?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是殺手,一定會好好保全小和尚毫髮無傷。」

  「你為什麼要為虎作倀?」

  「為虎作倀?」孫隆參疑惑的看著梅留雲,「要是我會說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男子漢大丈夫理所當然該為自己張羅錦繡前程。梅留雲,我無心與你對立,你被削官罷職錯不在我,事實上,我一直相當仰慕你……不過一個飛揚跋扈的千戶卻從不曾注意到小總旗的心意,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只要你願意跟我,我立刻向上層美言,保舉你當我的親信。」

  梅留雲頓時心生嫌惡,搖搖頭,「沒想到你是如此見利忘義之徒,難道不怕事成之後,你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會兔死狗烹?」

  孫隆參愣了一下,「多謝提醒。我的確應該拿你的下場作為借鏡。」他注意著梅留雲同時慢慢挪移到桌架旁,手偷偷的伸向角落,「可惜了一個人才……你為什麼一定要淌這混水?」

  孫隆參露出冷笑,手中已多出一把長劍,接著只見銀光一閃,屋內燈火瞬間熄滅。

  梅留雲拖著沉重的腳步,臉色難掩疲憊,肩上扛了一個人。

  他的疲憊並不來自於肩上的人,那畢竟只是個小孩子;而是來自於他的身體。子時剛過,他的丹田就開始像火燒刀割似的疼痛,而且全身血氣逆流,教他跨出每一步都艱辛無比,但是他知道不能停下腳步,必須趁夜趕路,不然等到天空透白,緹騎便會四面八方的擁來。

  半個時辰前,他才在錦衣衛衙門的書房裡一劍刺傷了孫隆參的左眼;接著好不容易的才在地窖中找到小和尚渡能,梅留雲將這件事當作他臨死前的最後任務,把渡能也就是妙娟與盧文雨的獨子帶到淮安,如此,他的人情債也就正式終結。

  由於疼痛太過劇烈,梅留雲的腳步開始有些顛簸,因而驚醒了渡能,於是梅留雲便把小和尚放下,牽著他繼續趕路。

  渡能說那天他為了等白二送米而回到寒山寺,梅留雲心想,這或許正是所謂父子連心,縱使他並不知道白二就是他的父親,不過梅留雲決定先不告訴渡能這個事實,他不想預先剝奪這對父子相認的感動。

  渡能又說,在寒山寺等了好久卻遲遲不見白二,他開始有些焦急,這時有個錦衣衛的緹騎過來叫他,渡能害怕自己闖禍於是乖乖的隨著那個人離開。那個人將他帶到錦衣衛衙門,之後渡能不知道為什麼睡著了,接下來的事他就再也沒有清楚的印象。

  梅留雲不想嚇渡能,於是沒有多說什麼,只大概解釋當時帶他走的緹騎不是好人;而現在自己會帶他到安全的地方,要他不必擔心。渡能點點頭,他原本就覺得梅留雲是個和善的好人;所以不但立即相信了梅留雲的話,還有點高興能和他單獨同行。

  到淮安需要幾天路程,小渡能走得慢,於是花了更多時間,所幸梅留雲對於錦衣衛的追緝方式非常熟悉,帶著渡能盡可能的避開緹騎,於是一路上頗為平靜,沒有遇上大麻煩。

  然而,梅流雲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他丹田疼痛的時間越來越長,疼痛程度也越來越劇烈,他必須咬牙強忍才能不出聲哀嚎;然而卻無法抑制全身顫慄,有一次在半夜發作時甚至驚醒了已經入睡的渡能。

  「梅施主……」注意到梅留雲腹部痛得冷汗直冒,鼻血流個不停,身上還佈滿銅錢大的紅疹子,整個人不斷發抖;渡能先是嚇一大跳,接著擔心的問了:「梅施主吃壞肚子了嗎?」

  梅留雲一愣,連忙遮住口鼻,不希望自己淒厲的模樣嚇著渡能,「不……沒什麼。」

  渡能看梅留雲的樣子實在不像沒事,想了想,接著盤坐起來,雙手合十,「我為梅施主向藥師如來祈禱,請梅施主和我一起念誦藥師灌頂真言,藥師如來有大威德,誠心念誦真言可以使痛苦皆除,獲得安樂,消災解難延年益壽。」然後便開始專心的喃喃念誦起來。

  渡能的真誠讓梅留雲十分感動,但他自知身上的毒已入膏盲,於是淡淡一笑,「感謝小師父,不過我已經沒剩多少日子了,若要祈禱,還是請小師父祈求菩薩接引我早登極樂,也算對我這個苦多樂少人生的最後一點恩賜。」

  他們走走停停又過了兩日終於到了淮安,梅留雲將渡能送到漕運總督署門口,「小師父,快進去吧。」梅留雲輕拍渡能的肩頭,「白二、淨定都在等你。」

  渡能抬頭看著梅留雲,疑惑又天真的問:「梅施主不來嗎?」

  梅留雲搖搖頭,微笑著說:「我還有事。」他隨口搪塞,「快,別害怕,我會在這裡看著你進門去。」

  渡能走到朱紅大門前,敲了敲門,侍衛開了門,遠遠的看到是渡能,一直引領而望的盧文雨顧不得蹶腿也飛奔過來,臨進門前渡能回頭一望,卻已經看不到梅留雲的身影。

  完成了最後一件任務,梅留雲沒等渡能進門,便轉身離開。前進了不遠,梅留雲突然覺得胸口氣血洶湧,四肢僵直,他知道自己時辰已到,淒涼一笑,果然喉頭搔癢,嘔出一灘黑血。

  接著,梅留雲眼前一黑,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漕運總督署裡,渡能和盧文雨終於得以相認。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卻發現不但有父親而且一直伴在身邊卻不知情,渡能錯愕又驚喜;父子抱頭笑淚交加的人倫相逢場景自然不在話下。

  而盧文電早在一天前就被柳願寬安然送到漕運總督署衙門,他身上還帶著傷,總兵江洵立刻請來名醫診治;而一身塵土風霜的柳願寬則毫不反抗的束手就擒,被收押入大牢之後將北送詔獄等待發落。

  盧文電原以為家破人亡,卻發現理應過世多年的二哥竟然沒死、還有一個小侄子,也驚喜交加。大夫說盧文電的傷勢雖深但所幸受到極好的急救與照料,休息幾天便能恢復,然而他對於一路上到淮安發生了什麼事卻隻字不提,只是偶爾凝視窗外出神。

  而朱宸濟卻因故多耽誤了兩天才來到淮安,剛踏進漕運總督署就發現一切圓滿解決,欣慰之餘,也對白花了他許多精神氣力有些微詞。有人說起渡能是梅留雲送回來的,他便臉色一沉,什麼都不想多聽,看朱宸濟的態度,梅留雲的名字彷彿變成禁忌,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

  在淮安盤桓數日之後,朱宸濟便命江洵率漕運兵衛北上回京,為即將而來的會審進行全盤準備。盧文雨觀察朱宸濟的態度舉止,發現不但一切如常,甚至過度冷靜到令人不安。他心想,就算梅留雲被罷了官,以王爺的立場不好說什麼,但至少要有些慰問之意;而他毫不聞問的態度未免太讓人心寒。

  盧文雨對於梅留雲這個救回兒子的大恩人不能如此忘恩負義。他私下找渡能過來詢問,直到父親提問,渡能才像突然想起似的,立刻跑到小禪房裡對菩薩像磕頭祈禱。盧文雨覺得奇怪而追問,渡能才說為了感謝梅留雲,答應要幫他祈求菩薩引領他登上西天極樂。

  盧文雨頓時感到不安,再三盤問之後,渡能才說帶他來淮安那段期間梅留雲每天半夜鬧肚子痛,全身長滿紅疹子,鼻血流個不停,「我看是吃壞東西了,他卻說自己快死了,爹,鬧肚子怎麼會死呢?」渡能天真的說。

  盧文雨聽了,當場愣呆,「他全身有銅錢大的紅疹、鼻血流個不停?」他緊張的失聲問道,渡能點點頭。

  「你聽好。」盧文雨曾在大內任職,自然聽過信期紅,他知道事情非常不妙,立刻神情非常嚴肅的叮嚀渡能,「這件事,你千萬、千萬不能讓豐王爺知道,聽懂了嗎?」

  終於到了京裡,朱宸濟將妙娟接出、讓盧文雨一家人團圓相聚;並且暫時安排他們在西苑的一處偏廂住下,嚴加保護;待事件真正告終之後再讓他們搬出。

  稍晚,盧文雨趁私下無人時將梅留雲的遭遇告訴妙娟。聽完之後,妙娟瞪大眼睛驚愕不已,根本不敢相信,接著開始痛哭失聲。

  「真是個苦命的人,我總以為他最終能苦盡甘來,得到幸福;沒想到竟然會命喪荒野,淪落到無人收屍入殮的下場……老天對他未免太刻薄……」盧文雨也搖頭不語,只是緊握著妙娟的手。

  「四王爺……四王爺什麼也沒表示?」妙娟哭得淚眼婆娑,「對一個從小陪著他、一切都給了他的人……這麼薄情寡義,教人心寒……」接著她毅然決然的站起來,準備找朱宸濟理論明白;卻被盧文雨攔下,「四王爺還不知道……也不該知道。」盧文雨說:「現在不能再出任何亂子……不然梅留雲的犧牲就白費了。」

  回到久違的西苑,朱宸濟心中百感交集。受到直覺牽引,他不由自主的來到某個曾經充滿回憶的地方。他一度期待再回來的時候將會和此處的原主一起,沒想到不但沒能一起,反而更一刀兩斷。

  被他一把烈火燒光的梅留雲舊居還剩下焦黑的破牆余瓦,站在這片彷彿廢墟之前,朱宸濟看了更心煩。於是,他命人立刻將一切清理得乾乾淨淨,讓那裡成為一片只孤伶伶的佇立著幾棵半枯萎梅樹的空地。新用途他目前尚未決定,打算日後將修建一座戲台或挖成蓮池,甚至庫房也行,總之越少接觸越好。

  為了歡迎豐王重返西苑,苑裡的管事們為了討好主人,當然沒忘了網羅美女妖童、充盈樂工百戲,讓西苑恢復往日的盛況,而朱宸濟也像自我麻痺或補償似的,除了外出辦公,閒暇時甚至比以往更沉於聲色娛樂之中。

  花廳裡,盧文電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向朱宸濟畢恭畢敬的拜謝,原來,盧文雨本該官復原職,然而身體因公傷殘、獨子年紀尚幼,朱宸濟便指示由弟弟盧文電遞補官職,盧文雨本人從優撫恤,為此,盧文電便求見朱宸濟,親自謝恩。

  朱宸濟微笑著免禮賜坐,盧文電於是戰戰兢兢的端坐在一旁,「我說過,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朱宸濟故意以輕鬆語氣,半開玩笑的說:「現在你該相信了?」

  「王爺,小人……不,下官在寒山寺時舉止失當多有不敬,冒犯之處還請王爺饒恕。」盧文電惶恐的說。

  看見盧文電的態度,朱宸濟先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一抹淡淡苦笑,與在寒山寺時相比,盧文電顯得拘謹許多,他原本頗喜歡這小子的機伶和貼心,還想著以後除了可以委派機密任務之外,或許可有其他發展,但是眼看這樣的應對,卻教他意興闌珊。

  「你不必如此拘禮。」朱宸濟自認無論是「豐四」或「豐王」,不過是稱謂不同,他本人從無改變。然而他也注意到,只要一抬出頭銜封號,原本和他稱兄道弟的人都會瞬間變臉,對他唯唯諾諾或百般奉承。

  當然,他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也不免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會以真心和本來面目和他相處?能把他當作個人、而不是個王爺的,又有幾個人?

  「謝王爺,但是禮數不能免,這裡畢竟是豐王府,而不是寒山寺。」盧文電稍微放鬆了一點,但依舊沒有平時那樣自然。「王爺,今日下官除了感謝大恩大德之外,還有一件事……想斗膽請王爺成全。」

  「說吧。」

  「我不想當大漢將軍……」盧文電有些囁嚅的說。

  朱宸濟挑高雙眉,笑了,「大漢將軍不比一般,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覬覦你這個位置?」

  「可是,二哥和我不一樣……二哥是個正經的人,長得高大威武,腳沒傷的時候功夫更好,而我……」

  盧文電的身材中等,五官也較細緻秀氣,朱宸濟於是說:「你不必妄自菲薄,外貌不是評定一個人有沒有能力的標準。」

  「不,先父也總說我太浮躁,以前在莊上我成天就喜歡玩樂亂跑……」盧文電尷尬的坦白,「我知道自己的個性,絕對受不了宮裡的規矩……」他又低下頭,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我不是那塊料。」

  盧文電喝了一口茶,臉上的表情卻瞬間變了,淚水不由自主的從眼眶中滾出,「這是我們莊裡的碧螺春……」

  朱宸濟一愣,才發現沏得的確是盧陽莊的茶,自己竟然沒有事先注意,現在要換卻遲了,更不好多說什麼。盧文電慢慢的把茶杯放下,搖搖頭,眼神幽遠的說:「……不,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能待在這裡。」盧文電一臉恍然若失,欲言又止。過了片刻之後才幽幽開口,「真正原因……王爺,您曾經疑惑或後悔過嗎?」

  朱宸濟的表情頓時僵硬,心頭一驚。他斜眼瞪著盧文電,揣測對方的言下之意,該不會想指責他?「什麼意思?」

  盧文電絲毫沒有注意到朱宸濟表情的改變,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接著又搖搖頭,「不,更貼切的說法,不知道對什麼事感到……很遺憾。」

  盧文電突然起身跪倒,「為此,請求王爺諒解,我得回去,等心裡踏實了,再回來伺候王爺。」

  「我說過,我不需要你伺候。」朱宸濟神情嚴正的說:「只是將應得的還給你們盧家,並不是我的恩賜。」

  「這是王爺大量,凡施大恩德者從不求報,但受人恩惠者,絕對不敢忘。」盧文電說:「王爺對我的救命大恩,將來一定結草啣環以報。」

  「施恩?」看著盧文電,朱宸濟沉吟片刻,緩緩的開口:「我的確替府上討回公道,但救你命的人並不是我。」

  盧文電的一番話,什麼疑惑、後悔、遺憾,彷彿蠱蟲似的種在朱宸濟的腦子裡,他刻意的不去想,但在他最不經意的時候,這幾個字就從藏匿處跑出來,把他的耳根心頭腦海咬得千瘡百孔。

  朱宸濟不斷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後悔或遺憾的事,他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的最好抉擇。

  在此同時,刑部、北鎮輔司和東廠正如火如荼的對十二年前毒殺事件深入調查。由於朱宸濟對案情密切關注,大部分時間都在刑部議論研究,加上原本職掌的兵部與吏部事務,忙得不可開交。

  「王爺,這份名單請過目。」一日傍晚,朱宸濟剛從刑部回到西苑,兵部侍郎便差主事送來一份文件。

  「什麼名單?」朱宸濟來到書房坐下,開口問道。

  「錦衣衛的人事調動名單,就等王爺過目,然後就能發下去執行了。」

  議事一整天,朱宸濟其實已有些疲勞,於是隨便瞄了一眼新千戶人選的提名,點點頭,「准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主事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是關於被除名的千戶梅留雲……」

  聽到那個名字,朱宸濟不耐煩的斜眼惡瞪主事一眼,「又怎麼了?他想怎麼樣?」

  「他的後事如何處理?」

  「後事?」朱宸濟錯愕不解,「什麼後事?」

  主事小心翼翼的說:「就是『後事』,該算因公殉職呢?還是失職自戕?」

  朱宸濟臉色一變,「瞎說什麼?他是被削官罷職。」

  主事思考片刻,「下官琢磨王爺的話,意思就是給他下一個『辦事不力,畏罪而死』的評語,是嗎?」

  朱宸濟沒好氣的瞪著主事,提起這個名字就已經夠讓他心思混亂了,還淨編造一些觸霉頭的話,分明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說什麼?」

  「王爺息怒,下官並非故意叨擾,而是有非問不可的原因。」主事有些委屈的說:「在執行任務之前,廠督龐公公讓領旨的千戶服了『信期紅』,用以考核功績;必須於期限之內完成任務才能領取解藥,之後再依執行結果論功罰過。」主事頓了一頓,「算算時間,期限早過了,梅留雲卻沒有回來覆命領取解藥,那麼只能是毒發身亡了,還好梅留雲是軍戶遺族,無家無室,所以沒有撫恤或株連的問題,雖然如此,總得交代死因才能入殮下葬。」

  朱宸濟彷彿在晴天突遭五雷轟頂。

  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瞬間只想刺聾自己的耳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以乾澀的聲音,非常艱難的說:「他……他服了『信期紅』?」

  主事點點頭,「是的……」

  朱宸濟只聽到「是的」兩個字,接下來主事又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他完全沒意識,他的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一瞬間,朱宸濟感覺腦子整個抽空、心臟被挖出來,好像靈魂從身體抽離,俯看自己緊握著椅子扶手,一動也不動的呆坐在書桌前。

  「王爺?」過了大半晌,朱宸濟依舊毫無任何反應,主事不免疑惑,仔細一看,才注意到他整個人兩眼發直、臉色青白的僵定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抓著扶手,甚至已將扶手捏出凹陷的指痕。

  主事皺著眉,膽怯的碰了一下朱宸濟的肩膀,發現他整個人彷彿癲癇似的輕微發顫,主事知道事情不妙,連忙叫人請內醫過來。

  「王爺受到重大打擊,內息失調氣脈錯亂,還好內力深底子厚,若是常人,老早經脈俱斷、走火入魔。」

  聞訊之後,不只內醫,盧文雨、妙娟等人也第一時間趕到書房,看診之後,內醫只是搖頭,朱宸濟一直定在椅子上,抓著扶手的力氣之大,幾個人都沒辦法將他拉下來。

  「這種時候……」盧文雨捶胸頓足,他之前所擔心的正是這種狀況,朱宸濟發生意外,不但會審恐生變數,而他這個當證人的恐怕更要提高警覺注意安危。

  妙娟眼眶含淚的看著朱宸濟好一會兒,接著走去靠在他的耳邊低聲細語幾句,片刻之後,朱宸濟的眼睛才眨了眨,手指慢慢鬆開扶手。內醫見狀,立刻命人將朱宸濟扶回房裡。

  在妙娟的服侍下,朱宸濟喝了安神的藥,他眼神怨懟的看著妙娟和盧文雨,張口似是想問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接著,內醫開了安神入眠的藥方交代下人準備,並示意眾人離開,讓王爺靜養休息。

  盧文雨同時吩咐將臥房內所有危險的物品移開,並命人看守,好好注意,別讓王爺做傻事,「王爺不會尋短的。」內醫說:「剛才為王爺把脈,脈象還算積極強健,只是……王爺所受打擊太大,恐怕有失語病症之虞。」

  「失語?」盧文雨愕然不解。

  「雖然喉嚨聲帶無恙,卻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內醫無奈的搖搖頭,「這是心病,還要心藥才能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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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兩天之後,朱宸濟走出房門,整個人瘦了一圈,他來到曾是梅留雲舊居的空地上,傍著半乾枯的梅樹,搭了簡單的草棚住下,不准任何人打擾;只要有人接近都會被他拳打腳踢的趕走,活像頭野獸,盧文雨和妙娟等人只敢遠遠的在旁邊注意著,以免再發生什麼意外,而朱宸濟還是說不出話。

  豐王失語的消息悄悄傳開。外人不明究理,紛紛揣測他染了惡疾或被人下咒。他白天照常辦公,無法語言便以書寫代替,回府之後就待在草棚裡,單從外觀判斷,除了身材消瘦、眼神沉鬱之外,與往常並無太大改變,精神甚至比以往更好。

  但是他進食量少,在外辦公時有官員陪同,多少吃一點,回到西苑卻總沒有食慾,此外,他幾乎無法闔眼入睡,這一點教內醫頗為擔憂。

  「王爺胃口不好,進食少……問題不大。」內醫語帶憂慮,又開了一份藥方,「但如果還是無法入睡,就算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了多久,少則一個月、至多半年,恐怕……」

  盧文雨與妙娟面面相覷,內醫將藥方單子交代下去,「我已經在新藥方上加重助眠藥材,只要定時服用,還來得及。」

  而毒殺案的調查與會審則因為這個突發狀況而完全停擺,好不容易終於成功的讓朱宸濟出事,龐保喜出望外,還聽說他吃得不多睡得更少,心想就算煞星王爺也終究是個人,如此下去看來大限不遠;終於能剷除心中大患,不禁一樂。

  「毒殺案調查與會審都是由豐王一手主導……」龐保以東廠廠督的身份故作憂慮的宣佈:「畢竟事關黃貴妃,至親血海深仇。唉……此案事就等豐王康復之後再議吧!」

  坐在草棚中,朱宸濟的視線盲目地落在某個不明的角落,這麼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

  朱宸濟覺得羞愧、悔恨,他唾棄自己,每天用最難聽的話咒罵自己,他問自己到底都在幹些什麼?看到梅留雲頸子上的紅斑,不但沒想到他正受毒藥折磨,只會幼稚愚蠢的以為他和別人有染,朱宸濟不停的責備自己,滿腦子除了吃醋嫉妒之外,他到底幹得了什麼正經事?

  回想起來,當梅留雲說「後會無期」的時候,已經清楚暗示將不久於世,自己這個腐木朽腦,竟蠢得聽不出來。

  最教他後悔的,是他對梅留雲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而不是他有多愛這個人。

  總而言之,是他負了對方,後悔當初沒有多愛一點、多體貼一點、抱緊一點,用力一點將對方留下。想重新彌補這個遺憾,卻怎麼樣都來不及了,自以為瀟灑的將一切燒成灰燼,甚至連一件可以睹物思人的東西也沒有留下。

  他知道,這是自己無情薄倖的報應,凡自作孽者,不可活也。

  密雲掩月的深夜,幽暗之中,兩個黑色人影迅速而寂靜的出現在東華門外。「老大,真是這裡吧?」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這是我第一次進京,誰曉得竟是為了殺人滅口,不是來玩,真可惜,不過,老大,事成之後總可以樂一樂吧?」

  「成了再說!你這個敗事有餘的蠢材。」另一人說:「如果你在菩薩庵裡沒讓人跑了,我們需要額外幹這一票嗎?」

  第一人的臉沉了下來,「老柳和那個賤小子……這筆帳我葉偉一定非和你們連本帶利討回不可!」

  此二人正是葉偉與楊尚容,當日在菩薩庵裡楊尚容原想活扣盧文電當護身符,逼迫「密使」給他們解藥並確保他們日後身家安全,若密使不從,他們就威脅將用盧文電當人證,把密謀和盤托出,他於是將盧文電交給葉偉管束,卻不料葉偉淫性大發,反而把他的如意算盤打碎。

  葉偉外表憨直,個性其實非常記恨,他發毒誓要向柳願寬報復、並將盧文電先奸再殺。他和楊尚容一路追著柳盧兩人直到淮安,之後苦於漕運兵衛的嚴密守衛,無法下手報仇。此時密使再度找上他們,並要求執行最後一件任務,只要完成,就真的給他們解藥,並從此撇清關係不再牽扯。

  楊、葉二人依照密使指示,來到一處大莊園前,「就是這裡?」葉偉問,楊尚容點點頭,「說那個人現在身罹重病……該比上次容易得多。」

  沒有點燈,朱宸濟躺在草棚中,看著夜空,四週一片幽暗,對他卻毫無妨礙,因為就算在日間,他眼前所見的一切也是晦暗不明。在藥方的幫助下他稍微可以入睡,但總是淺眠,他不喜歡服藥,之前沒服的時候,他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梅留雲的影像;服藥之後,他閉上眼卻只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梅留雲。

  連作夢都夢不到人,讓他覺得更悲哀。

  朱宸濟還是說不出話,他原本計劃完事之後就隨梅留雲的腳步而去,但越想早點開口,解決一切、將龐保繩之以法,就越說不出話。苦心籌劃竟是這樣的下場,既無法報母仇、又不能隨心愛的人而去,只能活著受折磨。

  到底該怎麼做?朱宸濟無語問蒼天,希望天可憐見,能給他一點指示。

  突然間,朱宸濟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人躡手躡腳的接近。該不會又是那個愛管閒事的人想看看他在做什麼?朱宸濟不禁心煩,決定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一陣風起,吹散了浮雲,露出明月一角,就著光線,朱宸濟看到兩個黑衣身影、手持刀劍,利落迅速的朝草棚而來。

  「有那麼大的一座宅院,為什麼偏偏住這個小草棚?」朱宸濟聽到其中一個人說:「該不會是得了麻瘋病,怕傳染給人?」

  「噓!」另一個人立刻制止,但為時已晚,朱宸濟已經爬了起來,歪著頭研究來者究竟是誰。

  「你不該醒的,在睡夢中讓我們兄弟送你上西天比較舒服。」

  朱宸濟點點頭,無奈的雙手一攤,他頗同意這個人的說法,而且以他目前的狀況而言,更不外乎是種解脫;但問題是他睡不著。

  「不過,既然醒了,就讓你死的明白點。」楊尚容平舉起手中長劍,蓄勢準備出招,「如果在鎮安坊裡,你能乖乖中暗器而死的話,現在就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朱宸濟的眉頭皺了一下。

  楊尚容冷笑一聲,「如果要怪,你只能怪那個該死的千戶替你擋下了暗器,怨不得別人。」

  朱宸濟的臉沉了下來,他清楚的記得鎮安坊事件之前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即使如此,梅留雲卻毫無怨言的一心牽掛著自己的安危,朱宸濟覺得心痛,同時對眼前的兩人非常憤怒,於是轉身走去折下一剪梅枝。

  「老大,這個人瘋了嗎?該不會想用樹枝和刀劍對打吧?」葉偉哈哈大笑,「真是自不量力!」

  話尾未落,葉偉便飛快的劈出鋼刀,而朱宸濟僅橫手一揮,竟以梅枝擋下鋼刀。葉偉錯愕,急往旁邊一跳,「老大!」他向楊尚容尋求救助,「不是說這個人得了重病?不像啊!」

  楊尚容躊躇著是否該加入戰局,該死,他心生極不好的預感,難道又是那個密使安排的陷阱?

  翌日清晨,西苑押送兩名企圖行兇的刺客交與巡城守衛,當值的御史立刻將刺客下詔獄等待發落。

  豐王遇人行刺的消息傳出立刻驚動京城,連深居簡出的皇上也立刻下令刑部嚴訊。由於事有蹊蹺,顯然是有人背後主使;而支持豐、福二王的兩派在朝中不和早就公開的秘密,於是福王派的帶頭人物龐保自然第一個被懷疑,龐保知道後,震怒又擔憂,為了撇清關係並且亡羊補牢,也請旨加入偵查。

  行刺豐王案由都督御史邢原領導督察院與刑部一同以最高規格審理,並由朱宸濟本人監督調查,他看了由新任巡城御史孫隆參負責記錄的口供,不禁緊皺眉頭。

  供上指稱行刺的楊尚容與葉偉是因為精神瘋癲,才敢干下惡行;奏請斬立決,以正視聽。再派人進行第二次審訊,結果仍維持瘋癲說法,但改求以凌遲處死之刑,以儆傚尤。

  兩次審問都以瘋癲說法終結,再單純的人也知道其中有問題。

  朱宸濟那天夜裡之所以留下兩個刺客小命,目的其實是想牽扯出龐保,因為他的失語而讓毒殺案調查停擺、總能利用行刺案再行拘提,卻沒想到龐保的危機處理如此機敏,立刻上下其手覆蓋一切。

  不,朱宸濟心想,龐保再老謀深算也不可能到這麼滴水不露的地步,絕對有同謀,但會是誰?

  朱宸濟氣恨又感歎,在這樣的重要關頭,他竟然說不出話。越心急、一肚子想說的話越哽在喉頭,就是說不出來。身邊又沒有可以倚重的人,他唯一信任的人已經不在人世,想到這裡,心頭又一緊,越想越急恨氣憤,朱宸濟心一橫,他豁出去了,決定私下復仇,便帶著兩個手腳利落的侍衛直闖詔獄。

  一路疾行至北鎮輔司詔獄,管事早聽說豐王身體有恙,突然看到他帶著兩個侍衛行色匆匆的大駕光臨,不免有些失措,於是請他稍坐片刻,立刻找管理詔獄的提牢主事過來。

  坐在廳裡,朱宸濟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空氣中彷彿有種懷舊的氛圍,讓他很想掉淚,老實說從出事到現在,他雖然痛苦難過,卻從來哭不出來。此刻他卻頓時呼吸困難,很想奪門而出,不願待在這個地方。

  「王爺?」才跨出廳門,提牢立刻趕到,「王爺想親審行刺的人犯嗎?」

  朱宸濟搖搖手,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些錯亂,甚至忘了來的目的。

  提牢有些疑惑的看著朱宸濟,「王爺之前吩咐的事,屬下已經交代下去辦了,王爺還有什麼不放心嗎?」

  朱宸濟錯愕的看著提牢,他才剛到,哪有吩咐什麼的事?看到朱宸濟的表情,提牢驚覺自己恐怕犯下大錯,「王爺,一早瑞王親信帶來一封您的手諭密函,教屬下照辦……唉呀,小的真蠢啊,若是真的王爺手諭,王爺當然會派自己的信差來,怎麼會讓瑞王府上的人代勞呢?」

  提牢邊說,邊劈啪的賞了自己好幾巴掌,朱宸濟已經氣到無力,只是搖頭。過了片刻,他伸出手,示意提牢把手諭給他看,他想知道,事情究竟還能亂到什麼地步。

  提牢找出手諭,膽怯的交給他,朱宸濟看了手諭,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蠟白的跌坐在椅子上,盯著手諭一動也不動。提牢看他的樣子,嚇得跪在地上,連聲問道:「手諭是假的?小、小人該死!」

  朱宸濟幾乎窒息,手諭乍看之下的確是他的字跡,墨色濃郁微帶清香,顯見出於上好墨硯;而用筆語氣和字跡,都是他這輩子最熟悉的。手諭中有個「心」字,下筆的人故意在上頭留下芝麻大的墨點,彷彿飛鴻雪泥似的,那個小墨點也在朱宸濟的心頭激盪起一陣陣的漣漪,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招手示意提牢拿書寫用具過來。

  提牢立刻照辦,看見朱宸濟在紙上草草寫了「的確是我的手諭,就照上面執行,好好的辦,往後要更小心警覺。」他原本順手要將手諭小心收進懷裡,看見提牢疑惑的站在旁邊,才不捨的將手諭又交還給提牢。

  之後,朱宸濟想都沒想的急忙趕到瑞王府,他怎麼樣也沒料到朱宸浩竟也牽扯其中。不,他從以前心中便多少懷疑,但並不相信竟涉陷這麼深。

  「豐王爺,請在書房稍坐,我家王爺一會兒就過來。」瑞王府的小廝恭敬的秉告,留下朱宸濟獨自在書房中。

  等待的同時,朱宸濟走近書案旁,案上還晾著一幅字,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胃中更一陣翻騰絞痛。紙上寫著:朱宸浩節錄柳七詞,一場寂寞憑誰訴。萍水逢、聚時短。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四哥。」來到書房裡,看見朱宸濟盯著書案上的那幅字,朱宸浩知道解釋或客套都是多餘,只慢慢的說:「他不在這裡。」

  朱宸濟沮喪的垂下頭,許久之後,慢慢轉過身,他拿起桌案上壓著字紙的硯和墨,神色陰鬱的凝視著瑞王,眼中充滿疑問。

  朱宸浩苦笑,「沒錯,我知道紫玉光素端硯和世寶墨都是四哥送他的,我向他要,他便給我了。」

  朱宸浩從豐王手中拿下硯、墨,又放回桌案上,既然對方看到了他寫的字,也沒有必要再多掩飾,於是他緩緩的開口:「四哥向來不知道珍惜,佔了天下最好的東西,還這麼糟蹋,我就是看不過這一點,總之,四哥對他不夠好,不,根本是不好。」

  朱宸濟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聽到這一番話絕對會妒火中燒,不知道又會幹出什麼亂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有滿心羞愧。

  朱宸濟垂頭喪氣的取了一張白紙,遲疑片刻之後,寫下「何時的事?」

  朱宸浩看了白紙黑字一眼,卻不回答,朱宸濟不死心又寫了問題一次,朱宸浩還是支支吾吾;朱宸濟於是提筆開始在書房牆上懸掛的字畫上寫下相同問題,朱宸浩這才急了,跑去將珍貴字畫一一取下,「四哥手下留情,別寫了!我說就是。」

  他搖搖頭,「自從那天四哥狠心的……總之,在『勸鼠皈依法會』之後,我隔天便派手下四處找他,無奈我的手下沒能及時找到梅留雲,也完全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等四哥帶著大隊人馬返京之後,我便繼續留在江南。」朱宸浩頓了一下才又娓娓道來,「沒想到有天我到寒山寺上香時;卻在那裡遇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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