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虐待
蓮生問蔣玉菡為何獲罪,馮淵望著她,說道:「他只是不肯說,一問便流淚。我也無法,橫豎現在人在這裡,慢慢地就問出來罷了。」蓮生點頭,兩個就一併轉進去看蔣玉菡。
暖閣裡,蔣玉菡剛安置好,僕人等都在外面等著,蓮生跟馮淵入內,蔣玉菡微微欠身,卻因身子不便,到底不能動,馮淵上前去將他扶住了。蓮生說道:「叔叔好好地躺著,別動,留神傷了自己。」蔣玉菡抬頭,說道:「勞煩哥哥嫂子,我心底過意不去。」蓮生說道:「叔叔說哪裡話,難道真個兒要跟我們生疏了?倘若這個時候我們還盡不上點力,那平素的交往又算什麼?叔叔你只管安心住下。」
蔣玉菡望著蓮生,欲言又止,說道:「然而,我……」蓮生說道:「叔叔放心,我們雖然是小戶人家,但也並非是怕事之人,我們知道叔叔是在忠順王府上受的罪,叔叔倘若是因此而想要同我們疏遠,大可不必。雖然是王爺權貴,到底也要講究王法的。我們行得正做得端,並不需要怕他什麼。」蓮生這話,其實也算是安慰蔣玉菡,要知道,一些權貴目無法紀,仗著有些勢力弄權搗鬼,也是屢見不鮮的。然而此刻蔣玉菡落難,總不能見死不救是真。是以蓮生只說這些給他聽。
蔣玉菡見她挑明了,就歎一聲,說道:「多謝嫂子同我說這些……我就知道若是聽聞我出了事,哥哥嫂子定會不安的,所以不願叫別人知道。不料消息仍是散出去了,難道是天意不成?」蓮生說道:「想來也算天意,我是去北靜王爺府上給王妃裁衣的時候,聽人無意中說起。不然我也不知道的。」蔣玉菡怔了怔,說道:「原來如此,前日北靜王爺找我,我正挨了打,就命人推了,想必他因此知曉。」
這刻,馮淵問道:「玉菡,到底是什麼緣故,你為何不說?難道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麼?」蔣玉菡說道:「這件事……唉,說來話長,哥哥嫂子,且讓我想想,再跟你們說。」便真有些難為神色。
蓮生說道:「既然如此,叔叔先不必講,只當這裡是自己的家,安心養著便是了。」蔣玉菡點頭。馮淵又說了好些安心的話,兩人出來,特意回去叫黃玉來照料著,只因她細心。蔣玉菡這番傷的重,元氣大傷,面色都難看許多,又命人準備諸多補品伺候。
兩人自東暖閣裡出來,已經是半夜,細雪颯颯地自空中落下,馮淵同蓮生並肩在廊下行走,只見廊頭上掛著的紅燈,被風吹的一陣搖晃,搖搖欲墜的樣,叫人心驚膽戰。細雪不停,不一刻,庭院裡的地上又多了白濛濛的一層。
這一陣風席捲而至,蓮生覺得有點寒,忽地打了個寒顫,馮淵見了,便伸手將她抱入懷中,說道:「夫人,我們快回屋吧,小心著涼。」蓮生答應一聲,馮淵便擁著蓮生的肩,兩個一步一步回了屋子去,關了門,才覺得暖意融融起來。
當晚上,兩個就睡了,第二日早早地起來,梳洗過後,就去探望蔣玉菡。
正蔣玉菡也醒了,黃玉正在伺候來,馮淵同蓮生入內,見晨光照入暖閣,他的面色果然也好了很多,不似昨夜在燈影下的焦黃憔悴。
馮淵問了他一夜如何,蔣玉菡一一回答了。蓮生回身出來,又命人去燉補品給蔣玉菡用。
蓮生重進了屋子,見黃玉扶著蔣玉菡坐好了。抬頭見蓮生,便說道:「嫂子快坐,容我失禮了。」蓮生一笑,說道:「叔叔總是這般多禮。」馮淵說道:「他就是這樣的,夫人你來我這裡坐。」扶著蓮生讓她坐下,自己卻站在她的身側。
蔣玉菡看著兩人,才說道:「昨夜裡哥哥嫂子問我何故獲罪,我想來想去,本不願說的,只不過……也不知這宗事是否到此完結,瞞著也沒意思,便只對哥哥嫂子說了,哥哥嫂子心下也明白。」
馮淵說道:「你說就是了,縱然天大的難題,大家商量著,也比一個人擔著要好些。」蔣玉菡點了點頭,便說道:「其實事情,要從那件鳳裘說起。」馮淵心頭一緊,便看蓮生,蓮生不動聲色,伸手將馮淵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握住了。馮淵覺得她的手溫暖柔軟,心才安定,打起精神聽蔣玉菡說話。
蔣玉菡便說道:「那鳳裘的確是難得的,哥哥嫂子又訂了有數的,當日北靜王爺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了一番,眾人聞風,也都想要一件。偏偏忠順王府的去人碰了釘子回去,便跟忠順王爺數落,那王爺表面不說,心底自然是記恨著的,他本是要命人也造出來好風光的,不料竟找不齊人,做不出,更是憋著火。我在王府經常出入,也聽聞一二,只是擔心。」馮淵到底擔心,就說道:「如此,是不是當初我給玉菡你的那件鳳裘惹了禍?」蔣玉菡微微搖頭,說道:「當時哥哥一片好心,我不捨的,又怕真個被人看了眼熱,中途就將鳳裘脫了下來,妥善收藏好了,眾人都不知道,所以一向倒也無事。不料最近,也不知是誰,曾經在那酒樓上看過哥哥穿那鳳裘,恰好我也穿著離開過,便對忠順王說了,那王爺就暗地裡派人查探了一番,果然查出我跟哥哥是有關聯的,便責問我同哥哥是否還有何關係,我無法,只說是舊友而已。至於鳳裘一節,我只說是哥哥見雪大,是以才借我穿穿。」馮淵點點頭,說道:「他可相信?」蔣玉菡說道:「他倒是沒有真憑實據,便只好信了。」
蓮生見蔣玉菡說到此處,臉上露出個尷尬憂愁的樣子來,微微囁嚅不語,一時還沒有猜到為何,蔣玉菡便說道:「我只以為此事便告一段落,不料……卻又節外生枝……」他猶豫了一會,便看向蓮生,微微轉開眼去。蓮生被他這樣一看,頓時有所了悟,便起身,說道:「我先去看一看那湯熬好了不曾。」馮淵不解,便拉住她的手,蔣玉菡說道:「嫂嫂……且慢。」
蓮生站住腳,蔣玉菡面上微紅,垂著頭,說道:「我本來是個不入流的人,也沒什麼臉面可言,只是在嫂嫂面前,卻難掩羞恥之心,嫂嫂是明白人,懂我的苦衷,我又何必避著藏著?」
蓮生轉身,說道:「叔叔,事不是這麼說的,無論如何,叔叔在我心底,都是個清白好人人。」蔣玉菡的淚已落了下來,黃玉便拿帕子,蔣玉菡自接了過去,略擦了擦,才說道:「其實那些奉承的功夫,我本是嫻熟了的,只吃點罪,心底忍著也是了,不料當晚上,忠順王似引白日的事而惱了我,百般的折磨,我忍耐不住,便欲逃開,推搡間不慎將他落在地上,他便怒了,將我大罵一頓,說我有了外心云云,又令人拉我出去,打成這樣。」
馮淵本沒多心想到是什麼,聽蔣玉菡這麼一說,才驚了。蓮生也皺著眉,她先前看蔣玉菡欲言又止,似乎是忌憚自己在此,就知道他要說的可能是有些避忌的,沒想到果然是真。
蔣玉菡半靠床邊,此刻微微傾身垂淚,穿著的薄衣便滑落側開,露出脖頸跟些微胸前肌膚,蓮生本要移開眼睛的,然而此刻卻無法動彈,只因蔣玉菡頸間往下,隱約露出一道嶄新紅痕來,似乎破了皮,滲著血。
蓮生見狀大驚,急忙拉了拉馮淵,馮淵本沒有留心那邊,只在為蔣玉菡所說震驚當中,見蓮生拉自己,才問道:「夫人何事?」低頭下來,蓮生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馮淵神色又變,急忙走到床邊上,將蔣玉菡扶住,拉著手將他的衣裳拉開,頓時之間一聲低低驚呼,卻是黃玉低頭看見了,嚇得叫了出來。
蔣玉菡慌忙將衣裳掩了,說道:「哥哥!」馮淵怒道:「這都是那忠順王爺折磨的你?」蔣玉菡手微微顫抖,說道:「哥哥……這些養養也就好了,並無大礙,我習慣了的。」馮淵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旁邊蓮生聽了,微微合眸,歎一口氣。
原來蔣玉菡這腿傷,不過只是外傷,容易得見,這身上卻處處是傷,他又羞於見人,自是不肯給人看,也無法上藥的。被蓮生窺破了後,馮淵才警醒了,便又取了藥,讓丫頭幫忙給蔣玉菡去塗。
馮淵出外,便同蓮生說道:「夫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心底苦苦的。蓮生點點頭,說道:「叔叔還好麼?」馮淵心頭仍驚,聞言說道:「他倒是能硬撐著,夫人未見,那身上,沒一塊好肉。」蓮生也覺得慘然,說道:「向來只知道叔叔在忠順王府上吃苦,卻不曾想到,竟是如此厲害。此刻他傷著,不必回去,倘若一日他好了,那忠順王又回心轉意了,這不是還要回去受罪麼?定要想個法子,絕了此路才好。」
馮淵說道:「要怎麼做?他是戲子身份,自然是被人招致則來,揮之則去的。若說是安定下來,談何容易,除非是那忠順王日後不來尋了,才好。」蓮生說道:「我也正是這個想法。該讓叔叔擺脫戲子身份,從此歸良家,倘若名聲傳出去了,自然不會有人再來尋。」馮淵說道:「究竟要如何才好?夫人可有好計策?」蓮生沉思,說道:「勿要著急,天無絕人之路,叔叔同我們相交一場,又是你我恩人,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在火坑內……勢必要想個萬全之策……」
第六十一章 婚配
當下蔣玉菡便留在馮府養傷。距離北靜王王妃生辰還有月餘,蓮生便開始打量給王妃制何樣的衣裳,也讓馮淵從鋪子裡拿了些回來參考,一直看了好些,也想了好些,卻都覺得過於普通,或不能用。只因既然是給王妃的,既不能毫無新意,卻又不能太過標新立異。王妃又是那樣的性情,普通之物,也配不上她……一時叫蓮生為了難。
馮淵白日便去鋪子,視察後無事,就回來讀書。這兩日一向倒也安穩,因將養的好,蔣玉菡的傷好的也快,已經能下地慢走。這一日,馮淵去往鋪子裡,見掌櫃一如既往,忙的團團轉,見了他來,說道:「東家,向來我有個想法想說,一直耽擱著,今日卻實在忍不住,勞煩東家聽一聽。」馮淵急忙問道:「何事?請講無妨。」掌櫃的便說道:「自從鳳裘出世之後,這店舖內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大夥兒都忙的照應不過來,為此還推了許多生意,所以小的想,東家如今不妨再開分鋪子。過兩個月便又是年關了,必定裁定新衣的人多。咱們的招牌又是皇賜的,不愁沒生意。」
馮淵聞言點點頭,就說道:「你倒是有心了,我這幾天見日日爆滿,也是有這個想法,只不過,還得等我回去,跟夫人商量一番,再做決定。」掌櫃的知道這位少東向來是最為愛妻重妻的,便笑著答應,又回去張羅了。
馮淵在店內走了一遭,果然見人來人往,忙的不可開交,有客人甚至進不了門,只在外頭等著。過往的人見了,有那些孤陋寡聞的,便疑心有什麼好東西,也湧來看,待發現是成衣鋪子,才都退了。有人便當街議論,說道:「哪裡做不得衣裳,買不得好料,怎麼都巴巴地擠在那裡頭?」那知曉內情的便說道:「你沒看到頂上那大大的『蓮記』兩個字?又寫——『巧奪天工』。」先前之人便說道:「天下成衣鋪子千千萬,哪個不說自己是巧奪天工?」後人便笑,說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縱然成衣鋪子千千萬,能有當今聖上御筆親題的,又有幾個?你來說給我知。」那人才驚了,問道:「莫非這是皇上親筆御題?」後人便說道:「你當如何?不然這些人又怎肯前仆後繼的來此?旁邊那些鋪子裡清閒的蒼蠅都沒一隻,保管不擠,怎不見他們爭著去?都只為了聖上御筆親提這一宗上……」
兩個人且行且遠,馮淵便笑了笑,翻身上馬,望家裡去。
打馬走到半路,迎面見來了一人,薄薄一件披風在肩上,衣著普通,卻難掩眉間清俊顏色,馮淵見了,急急打馬行了上前,叫道:「柳二弟!」
對面那人正心不在焉,歪歪地在馬上,神情懨懨地,聞言抬頭,看見馮淵,也自歡喜,說道:「馮哥哥,不想在這裡相遇。」兩人翻身下馬,彼此作揖,各自小廝將馬牽了去,馮淵問道:「兄弟怎在此?要去往哪裡?」柳湘蓮說道:「剛才同寶二爺他們分開,心中有一件難解之事。」馮淵便問道:「不知何事?可否一說?」柳湘蓮說道:「正是為了兄弟的終身之事。」
馮淵一聽,喜道:「莫非二弟有心上之人了?大喜呀。」柳湘蓮苦苦一笑,說道:「哥哥且慢高興,如今八字還沒有一撇,早得很。」馮淵問道:「此事難道跟寶二爺有關?」兩個挽著手沿著街邊向前,柳湘蓮說道:「不瞞哥哥說,早我也說過,要娶妻,就娶一個絕色的人……」微微一頓,看向馮淵,說道,「今日我同寶二爺他們一併吃酒,說起這個來,寶二爺登時做主,要給我說一個絕色之人,我聽他說,一時也歡喜。便問是誰人,他們就說,是寧國府的一個佳人,喚作尤三姐的。」
馮淵沉思說道:「倘若是寶二爺說話,恐怕那女子的確是好的。」
馮淵搖了搖頭,說道:「我當時喝的糊塗,也這般想,也沒拒絕,當時就想要一口答應了,只不過我思量了下,身邊兒沒有禮聘的信物,當初在哥哥府上,聽了哥哥的話,是以那鴛鴦寶劍自是不能用的……偏偏寶二爺跟那璉二爺又催我給聘,所以我便借口稍微推了推,只說等隆隆重重的準備了禮聘之物,再做決定。」
馮淵點頭,說道:「兄弟這麼想也無可厚非,當初我遇上你嫂子,就也想著以重禮相待,才見珍愛之意。」柳湘蓮聽了這話,更覺苦惱。馮淵不解,便問道:「賢弟這是怎麼了,本是好事,怎地愁眉苦臉的?」
柳湘蓮站住了腳,才說道:「哥哥你是遠來之人,有所不知……」說著,就低了聲音,說道,「我當時一時沒想明白,便也沒拒絕,沒答應,如今出來後酒醒了,卻想通了,哥哥沒聽說過,有關他們寧國府,有那麼一句話……『除非是他們門口的那兩個石頭獅子是乾淨的』,哥哥你聽,那裡面的佳人,縱然再怎麼絕色,又能乾淨到哪裡去?因此我正懊惱著。一來懊惱寶二爺,竟給我物色這樣的人,二來懊惱我自己,怎地當時沒乾淨推了。」
馮淵聽的也呆了呆,問道:「我真個沒聽說過,真有這種說法?」柳湘蓮說道:「我騙哥哥做什麼,這寧國府的事兒多著呢……譬如我上次跟哥哥說的,那秦大奶奶歸天之事……唉,罷了,這等腌臢的事情,不說也罷,免得也污了哥哥的耳朵。」
馮淵見他一籌莫展,憂心忡忡的,不免安慰說道:「其實賢弟你也不用這般憂心,一來,你雖則沒有當面推了寶兄弟,但你也沒有答應,更不曾禮聘,擔憂的什麼?二來,就算真的如你說的那樣,只石獅子是乾淨的……也備不住是外人誇大其詞,要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裡頭到底如何,需要親眼見一見才明白呢。——也許真個是個不世出的絕代佳人,賢弟你只憑著外人一句話而輕易地推了這樁好事,日後豈不是會悔不當初?」
柳湘蓮聽馮淵這麼說,才有些眉眼聳動,若有所悟,說道:「哥哥這話說的,倒是在理。對了,我又何必空自懊惱憂心?不如我暗地裡打聽打聽,那尤三姐是何許人也,倘若真個是好的,也不辜負這一番緣分,倘若不好,我便直截了當,一口回絕了寶二爺便是了,哈哈,正是如此。」馮淵笑道:「賢弟想通了,正是這個理。堂堂鬚眉,何必為這等小事情而惴惴不安,只自己看明白就是了,其實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要娶得如意的內室,還要自己看過。」
柳湘蓮見他這般說,眉眼得意的,便也笑著說道:「哥哥當初,想必就是見了嫂子?」馮淵說道:「這是自然的。我一見她,就覺得此生必要的人是她,等也等不及的。」柳湘蓮很是羨慕,說道:「但願我也有哥哥的萬分之一福分。」馮淵說道:「這有何難,賢弟這樣好人才,不愁找不到好的內室。」
兩個邊走邊說,說了一番,又說起來蔣玉菡,柳湘蓮聽到蔣玉菡受傷,也甚是震驚,當下也顧不得慢走慢說,等不及地催促馮淵,當下跟馮淵兩個翻身上馬,就向著馮府而去。
到了門口,兩人下了馬來,柳湘蓮已經將事情的端倪瞭解大概,便說道:「那忠順王府的確欺人太甚!」馮淵說道:「賢弟噤聲!切記在玉菡跟前,略收斂些,別又惹他傷心。」柳湘蓮劍眉挺著,便點點頭,兩個人一併進了屋子。
正巧蔣玉菡吃了東西,被黃玉扶著,下地來走,馮淵帶著柳湘蓮入內,兩人一照面,柳湘蓮見他腿腳果然不利落,急急走了兩步上前,見他的胳膊扶住,說道:「勿要多禮。」蔣玉菡低頭,說道:「怎地二爺也來了?」
柳湘蓮扶著他到了床邊,見他緩緩坐了,才說道:「路上偶遇馮哥哥,便過來看看。」又見蔣玉菡形容仍有些憔悴,便說道:「幾日不見,你倒是清減很多,可見是吃了苦了。」說到這裡,那眼圈就紅起來。蔣玉菡急忙說道:「二爺快別這般,只是些小傷,不幾日就養好了。」柳湘蓮到底垂了幾滴淚,才又看向蔣玉菡,說道:「日後怎地也不能再回去了。」蔣玉菡歎道:「似我這般,也是身不由己的。」
柳湘蓮說道:「到時候,大不了一走了之,莫非他們還能滿天下找人不成?」蔣玉菡說道:「倘若惹怒了他們,隨意編排個罪名下來,就算一走了之,也是不得清淨的。」柳湘蓮怒的雙眼圓睜,說道:「難道就沒有王法了麼,任憑他這樣欺侮人?」馮淵說道:「賢弟是個急性子,且勿動怒,此事我們長遠計較。」柳湘蓮握著拳,皺著眉,咳聲歎氣。馮淵便問蔣玉菡,說道:「覺得如何,有無不妥?」
蔣玉菡苦笑,說道:「是有些不妥。——我只想讓哥哥勸勸嫂子,不要叫人燉那麼多補品來給我喝。我已經虛不勝補了……」馮淵聽了,哈哈大笑,柳湘蓮也才露出笑來,卻對蔣玉菡說道:「休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這樣想喝的,還輪不到呢。」蔣玉菡說道:「那你只留下來,待會兒還有一碗呢,便讓你喝了。」柳湘蓮說道:「這可使不得,給嫂子知道了,怕是要責我跟病人爭東西吃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哈哈大笑,氣氛才好了些。
第六十二章 大禮
三個又說了一會兒話,柳湘蓮才離了府,這邊黃玉安置蔣玉菡歇下。馮淵便出來,同蓮生說要開舖子分號的事。蓮生正同甄夫人對面坐著,手裡拿著一段毛片子在弄著,聽了就停了手,問說道:「你覺得可以照料過來麼?」馮淵說道:「現在這個,的確有些忙不過來。而且我們又是做過了得,再添一個,也覺得熟門熟路,只要找好了掌櫃夥計,其他的也算是現成的了,因此我覺得倒還可以。」蓮生說道:「你覺得好就行了,眼見年關也快到了,不如就快一些,別到了年底就不好了。」馮淵說道:「我明白,夫人向來不願意事先張揚,所以我這兩天就打算先去找地段,物色可靠的掌櫃等,這些萬事俱備的弄好了,再說。」蓮生衝他一笑,說道:「行,你做事,我是越來越放心了,只別太累了,最近又風大,你過來……」
馮淵便向前一步,蓮生將那毛片子舉起來,在馮淵的脖子上圍上,原來前邊是訂了一圈兒盤扣的,蓮生一點一點給他繫上,問道:「覺得怎樣?」馮淵原先見她手裡握著那毛片子,還不知做什麼用的,此刻才明白端倪,當下動了動脖子,說道:「很是舒服,軟軟的,又暖和。」蓮生捂嘴一笑,說道:「你最近常在外面走動,若不嫌丟人,就戴著,好歹防點風。」馮淵笑瞇瞇問道:「夫人是特意給我做的?」蓮生說道:「自然了,上次我見你自外頭回來,騎馬吹得臉都紅了,有這個,起碼擋一擋風。」
馮淵伸手摸摸那黑色的狐狸毛,一時愛不釋手。他的臉本是嫵媚英俊的,如今被這黑色一襯,縱然笑微微的,也多了幾分威嚴沉穩。
馮淵摸了摸狐狸圍脖,又想起一件要事,就問道:「夫人,那北靜王王妃的生辰衣裳,夫人可有想法?」
蓮生聽了,就搖搖頭。馮淵見她也不似是個愁鎖眉頭的,也不再問,只寬慰她,就說道:「也不趕著,反正還有月餘,總會想到好的,這幾日我出去也留心著,嗯,夫人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
蓮生說道:「你自管去做正事,我沒什麼想要的。如果想到,自跟你說。」馮淵這才點頭,便又跟甄夫人告別了,抽身出去,自為了新鋪子之事忙碌去了。
下午的時候,蓮生小睡了一會兒,聽聞馮淵還未回來,正坐在桌邊喝茶,一邊叫黃玉來,詢問蔣玉菡的情形。黃玉說道:「蔣爺是個好伺候的,讓他吃什麼就吃什麼,讓他睡就睡,就算是上藥弄疼了他,連叫也是忍著的,倒是看得我心疼自責,唉,真是個好脾氣的人。」銀卓一邊聽著,就說道:「何止呢,蔣爺長的也好看。」黃玉歎道:「只可惜,這麼好的人,偏偏有些命苦。」銀卓還小,不曉事,就問道:「這話怎麼說?」黃玉說道:「你不懂,休問。」蓮生靜靜聽到此時,便說道:「叔叔的確是個好人,也吃了許多苦,只不過,橫豎這條命在,只要還活著,過了這個關卡,日後好日子長著呢。黃玉,你伺候叔叔的時候,也開解著他些。」黃玉便答應了。
坐了一會兒,外面忽然有人來,說道:「回奶奶,外面薛家派人來,說是想請老夫人去府上相會。」蓮生聽說是「薛家」,不由地心頭一動,想到:莫非是薛蟠家裡?先前在榮國府的時候,來相請只說是「榮國府」的名頭,如今……難道說薛家已經搬出了榮國府?
當下蓮生便傳了人進來問,卻是個跟從的婆子,蓮生問道:「你們老夫人向來好啊?」那婆子是個謹慎的,斂著手說道:「回馮奶奶,老夫人向來康健。只不過想念馮奶奶,甄老夫人。老夫人只怕奶奶事忙,所以今次只派奴婢前來相請老夫人過府閒話聊天。」
蓮生便問道:「你們現在,可還在榮國府的梨香院裡住著?」那婆子說道:「回奶奶,好教奶奶知道,如今我們已經搬出來了,是三日前搬出的,仍舊是我們在京城的那幢大宅子,已經整理的妥妥當當,老夫人也說過,倘若奶奶跟爺有空閒,是必要相請一場的。」
蓮生笑道:「唉,我竟不知……卻感激你們老夫人還總是惦記了。對了,你們姑娘那邊可有信兒?」那婆子見問寶釵,便說道:「姑娘在宮內,自封了貴人之後,卻少有信兒來。」蓮生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去請母親來,卻要麻煩你們了。」說著,就叫銀卓去取了幾弔錢來,賞給那婆子。那婆子謝了,便等在一邊。
蓮生自入內,對甄夫人說道:「母親,如今薛家果然搬了宅子,老夫人來相請母親過府呢。」甄夫人說道:「我不過是婦道人家,去往那裡做什麼,也不知要說些什麼……萬一丟了人,卻不好了。」蓮生細聲安慰,說道:「母親,別擔憂那些,如今人家是誠心相請,您只管去就是了,只當做家常來往,何況,自我們搬來京城,您便從來不曾出過馮府,我們又沒有什麼親戚往來,也悶壞了母親,如今有空出去走走,散散心,卻是好的。」
甄夫人望著她,說道:「你這孩子,說這些做什麼?……你要知道,我這輩子,從來不曾想過母女重逢,又有這樣的好日子……只守著你跟姑爺就好了,哪裡想什麼四處走走?」蓮生嬌嗔說道:「女兒明白,不過倘若總是悶著母親,卻是不好,也是我們的罪過了。」甄夫人呵呵笑了兩聲,很是高興,說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去一趟罷了。」蓮生又叮囑說道:「母親不須怕誰人怎地,也不需要格外忌諱什麼,只當做尋常說話就是了。」甄夫人點頭,說道:「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放心,我自理會著。」
不一會兒甄夫人換了衣裳出來,母女兩個說了些話,蓮生又命人準備了諸色禮物帶著。甄夫人便跟著人去往薛家的新宅。蓮生送了母親出門,便才又轉回來。
馮淵在外頭忙了一個晌午,就在甄夫人去薛府之後,也趕了回來。蓮生說了薛家搬遷之事。馮淵說道:「鋪子的掌櫃,他介紹說有個相熟的人,是個極能幹的,如今閒在家中,如今見我要開分號,就自告奮勇說要去請人來,只等明天給信。我又看了幾處地段,正在掂量。今晚細想一番,明日再做決定。」
蓮生說道:「甚好。」馮淵伸手摸摸脖子上的狐狸毛圍脖,說道:「夫人此物,很是暖和,滿街上的人都看著我呢。」蓮生低頭一笑,說道:「可有人說怪異麼?」馮淵說道:「只有人羨慕,哪裡有怪異之說,多謝夫人替我用心。」說著便將蓮生攬入懷中。
他今日穿著玄色的袍子,黑狐狸毛便絲毫不覺得突兀,更顯幾分貴氣。蓮生靠在他胸前,心頭甜意滾滾,片刻才說道:「且慢歡喜,我差點忘了……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要你去做。」馮淵問道:「夫人何事?」蓮生說道:「我們前天商量,要給叔叔謀一條出路,你可還記得?」馮淵聞言,急忙說道:「我自然是記得的,難道夫人有什麼好法子了?」蓮生說道:「法子要一點一點想,我不過是想到一條路,想讓你去試一試。」
馮淵上前一步,捉住蓮生的手,問道:「夫人說,縱然有萬條路,我也去試。」蓮生聽了這個,倒是一笑,說道:「那你卻要累死了。」一笑之下,又重做正色,說道,「你還記得昔日的那位頭一個買鳳裘的馮紫英馮公子麼?」
馮淵一怔之下,回想起來,說道:「怎地,莫非此事需要他相助?」蓮生說道:「不錯。試想你我在京中,並無什麼根基,雖然北靜王那邊另眼相看,但到底我們同他只是萍水之交,各取所需,我先前倒是想過,必要時候,去求北靜王爺開恩,但是……如今我們接了王妃的活計,倘若這時侯再去,未免叫王爺覺得我們這是在恃寵而驕……之類,到底不方便。所以我想,必須要找一個人出面。」
馮淵便點頭,說道:「夫人說的甚對。也是,馮紫英公子,是個極能幹的人,雖然只是短短幾面,但我也明白,他是個有根基有手腕的,必定不凡……」蓮生也說道:「你說的不錯,當初我們那鳳裘一出,誰也不認得如何,偏偏是他,當機立斷就買了下來,送給北靜王爺,這等果斷利落的手段,無人能比,他必然是有些門路的,我們找他,就算是他不能出手相助,但……他畢竟也跟叔叔認識一場,又看在我們鳳裘面上,給我們指條明路,也好過我們在這裡胡思亂想。」
馮淵說道:「很是。這件事不能等,如今我立刻就去找他。」蓮生說道:「請人辦事,切記要……」馮淵站住腳,回頭一笑,說道:「我明白,這就去酒樓上,訂一桌上好酒席。」蓮生仍不放心,想了想,到底說道:「此事機密,被人洩露秘密反而不好,酒樓之上,龍蛇混雜,我看……不如請馮大哥來家。對了,倘若柳二爺有空,也叫他來。」馮淵想了想,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這就去!」說著,轉身匆匆出門,派了小廝去相請。
也是老天庇佑,當晚上,馮淵果然成功請得了馮紫英來赴宴,兩人才寒暄坐定了。未幾,柳湘蓮也進了門來。三個人熱熱乎乎說了幾句,進了暖閣入座。喝了一會兒,柳湘蓮只以為是平素相請,那馮紫英卻是個乖覺之人,便問道:「哥哥這幾日春風得意,聽說北靜王爺王妃的生辰衣物,也交給蓮記來做?實在是風光無限。」馮淵說道:「這還是賢弟的功勞,愚兄倒要敬你一杯!」馮紫英哈哈一笑,不動聲色,喝了一杯。兩人放下酒盅。馮紫英就看向馮淵,問道:「難道今晚上這一場,哥哥就是特意為了此事?」馮淵也望著他,兩人面面相覷半晌,馮淵忽然起身,雙手拱起,右腿向前一步,單膝微曲,頭略略低下,推金山倒玉柱的便向著馮紫英行了大禮下去。
如此一來,馮紫英,柳湘蓮皆都驚了,兩個人雙雙跳起來,把酒桌給撞得一陣亂晃,馮紫英急著說道:「哥哥使不得。」伸手就來扶馮淵。柳湘蓮則叫道:「哥哥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