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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王氏有婦》作者:蘇蘼蕪【完結+番外】

第58章 兩處鬧騰(上)

    滿朝上下滿以為有充足糧草、猛將勇兵,這一場與成羌的戰事應該能夠速戰速決,誰想得到,轉眼又到了一年除夕夜,仍未傳來捷報。這也令大安朝君臣皆是心驚不已,原來成羌的兵力不知不覺間究竟是增長至此?!幸好他們沉不住氣偷襲了邊關,不然,若是再待五年之後,這一仗怕是更難打!

    邊陲戰事僵持不休,家中凡有從戎男丁的人家,這本該喜氣洋洋的年節也蒙上了一層憂懼的陰影。

    屋簷下,繪著五福連雲的紅燈籠已經掛了起來,燭火隨夜風吹拂搖搖曳曳地晃動著,明滅閃爍。

    如今,史清婉身邊昔日的四大丫鬟已經盡數有了好歸宿。繡蕊與連慶有紅樓這個紐帶連接起來,兩人相處了一年多,互生情愫,上無高堂,因此便由史清婉做了主兒,趕在中秋前面成了親。繡芙便許了那望山莊子上的姜德成,姜德成愛慕繡芙惠質溫柔,繡芙喜悅姜德成敦厚老實,性情相投倒也和諧。繡蓉算是心願得償,嫁了馮久,與繡茗成了妯娌,如今便和繡茗一般做了管家娘子。

    將明日祭灶的事情吩咐清楚,洗漱過後,史清婉便讓繡蓉繡茗並眾丫鬟散了出去,披了件繡花素絨襖子,倚在床頭執著一卷《玉台》翻著

    床榻裡面,穿著一襲紅彤彤對襟盤扣褂子的小團子自顧自翻滾著,懷中抱著一隻五彩結絡繡球,玩得起興呢。似乎是覺得沒意思了,丟開那只精緻的繡球,他眼兒彎彎地一下子撲在史清婉的腰上,眨巴著一雙水靈靈黑黝黝的大眼睛朝史清婉樂呵呵地笑著,小米牙露了出來,一派可愛天真。

    被他打斷了思緒,何況這小傢伙也不算輕了,壓在肚腹上還真是夠嗆。將手中折了角的書卷擱在一旁,史清婉有些吃力地將小叢箴抱起來,點了點他的鼻尖,壓下心中惆悵惘然,她促狹地隔著幾層柔軟衣料點了點他的小肚子:“瞧瞧你這麼多肉肉,快吃成小豬啦!”

    雖說不大能理解這些字眼的含義,不過小叢箴對旁人的情緒卻敏感得很,明白母親在取笑他,他小嘴一癟,眼底含著兩泡淚,泫然欲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看得史清婉會心一樂。

    “涼——”見自己的賣萌攻勢無效,小叢箴臉頰鼓成了包子,引得史清婉情不自禁伸手去戳了戳;他含含糊糊地咬著舌頭,喊了一聲。

    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在燈影之中,神情柔和,桃花美眸微微彎著,眼底溫情滿滿幾乎融成一潭春水:“真是小笨蛋!教了這麼多遍,怎麼喊人還是不清不楚的?”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怎麼了,小叢箴一喊娘便咬舌頭的習慣,史清婉糾正了無數遍都沒扳過來,索性也就不去管他,只待年齡大些自然就好了。

    小叢箴很是憤憤,小米牙一口咬住史清婉尚未來得及收回去的手指,抱住她的一雙纖細素手,嘰嘰咕咕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史清婉由著他去了,空出的手將方才擱下的書重新拾起來,翻了幾頁後,再看去,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經呼呼眯著眼睡著了。

    一夜西風,滿庭淡雪落無聲。

    第二日,小叢箴尚且睡得憨沉,史清婉便已早早起身來準備祭灶儀式。昨夜雪下得不大,等日頭出來時便已經化盡了,倒也並不妨礙做事兒。外間風緊,她披著條織錦皮毛斗篷,套了秋板貂鼠昭君套,站在廊下,看著粗使僕婦們小心翼翼地將庫房內收拾妥當的祭器等等搬出來,如此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卻見外面守門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停下。

    “奶奶,奶奶,吉祥巷二姑太太派人來了!”

    怎麼這當口又出了什麼事兒不成?史清婉眉頭緊蹙,正想開口問問清楚,便聽得外頭鬧哄哄的,還不時間雜著幾聲哭泣,她心中更是不舒服起來。

    “二奶奶!二奶奶!您去看看咱們奶奶吧——奶奶她、她生產了啊!”

    之間周瑞家的滿臉脂粉都被淚水衝開來,一道一道紅紅白白煞是精彩,她哭喪著臉,不顧身旁幾個丫頭的阻攔,一個勁兒地沖到廊下,直接跪倒在地,連連叩首:“二奶奶慈悲,便去看看咱們奶奶吧!您若是不去,咱們奶奶只怕就要被作踐得沒命啦!”

    作踐?生產?等等——王悅寧這一胎不是才八個月麼?史清婉一驚,連忙追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且說清楚!誰敢作踐你家奶奶了?嗯?”

    周瑞家的抬起臉來,口齒清晰地應答道:“稟二奶奶,是我們爺,他……他在外頭養了人,咱們奶奶好心去瞧瞧,卻被二爺罵了一頓,誰想得卻動了胎氣,產婆說頭胎艱難——二奶奶,您趕快些吧!二爺正帶著那小賤人在產房外頭待著呢!”

    顧不得考慮這裡面的事情,史清婉當機立斷地將底下的事情三言兩語吩咐清楚,將齊嬤嬤找來,讓她看顧著家中諸事;另一邊早有小丫鬟跑出去安排備車之事。

    雖說史清婉對王悅寧那是敬而遠之,然而她自能從周瑞家的眼神情態中看出事態緊急不是作偽,若是王悅寧真的在京城出了什麼事兒,不管緣由如何,那遠在金陵的王老太太都會遷怒旁人,王子騰夫婦便是首當其衝!何況,受了幾十年的現代教育,即便因為修行之事而看淡許多東西,史清婉也做不到漠視兩條人命……

    飛速地趕至距離榮國府不遠的吉祥巷,史清婉被周瑞家的領著左轉右轉,進了王悅寧所在的主院。一瞧見門內的情形,史清婉眸光驟然冷了下去,重重地哼了一聲。

    瞅見門外人影,賈政一下子推開懷中珠淚漣漣的嬌媚女子,有些局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正想上前去打聲招呼,卻見史清婉看也不看他,徑直往被簾子隔開的產房而去。

    床榻上,王悅寧口中咬著白布,看不清是什麼狀況,唯有一點一點的呼痛之聲溢出來。床邊圍著兩個精瘦的婦人,滿頭大汗,應當是產婆之流,另外還有三個丫鬟,在旁邊端水遞帕。

    聽見腳步聲,立在黃楊木鏤花桌子旁擰帕子的丫鬟抬起眼來,瞧見來人是誰,眼底劃過一絲欣喜,她攥著手中巾帕,便蹲身行禮:“見過二奶奶,二奶奶萬福金安!”

    史清婉認識這丫頭,乃是當初王老太太身邊的芝雲,後來與周瑞家的一同賜給了王悅甯做陪嫁丫鬟的,便揮手讓她起來。她幾步走到床邊,那兩個丫鬟卻是生臉,見芝雲對著史清婉福身行禮,便也下意識地稍微讓開點空間來。

    靠近一點,史清婉看著床榻上王悅寧鬢髮已經被汗濕透,粘在面頰額頭上,往日那種趾高氣揚、自視甚高的氣焰神態全然不見,唇色蒼白,然而面頰上卻一片異常的酡紅。她眼神渙散,對史清婉的到來竟是絲毫不覺。

    瞧著她這幅模樣,史清婉出手狠狠地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見她眼神稍稍清明了一點,又是一掌落下:“王悅寧,你就願意被這麼個狐媚之流壓在底下?被她害了不說,死了再將家產丈夫留給她麼?!”

    都說最瞭解一個人的不是知己,而是敵人。史清婉與王悅寧算不上敵對關係,然而對王悅寧的脾氣卻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她功利心極重,最是不容旁人與自己爭強,否則簡直比殺了她還要來得叫她難受。史清婉也拿靈識看了她現下的身體狀況,雖說因為時間久耗已經精疲力竭,然而若是拿了靈藥吊著,想必還能有些餘力再撐上一會兒——

    聽見王悅寧喉間那一聲嘶喊,史清婉轉頭便揚聲喚過周瑞家的:“去,將我之前送給你們奶奶的那支百年老參取來,切了片給她咬著,再去做一碗雞湯銀絲面來,喂她吃幾口!她要是心甘情願把這丈夫家業全拋下讓給別人,我也無法!”

    周瑞家的愣了愣神,余光越過史清婉,瞧見王悅寧的神色,忙應一聲,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察覺到王悅寧身上仿佛一下子被激發出來的生氣,史清婉微微抿嘴一笑,小心地掀起簾子轉身出去了。

    “二嫂子請坐——”在裡面,史清婉的聲音故意放大,賈政又不是耳聾,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此刻他是面紅耳赤,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片,簡直窘迫得聯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訥訥地低著頭迎上來喚了一聲。旁邊那個被他推開的女子哀怨地朝他拋了個媚眼,見他沒有動作,眼神如刀地落在史清婉身上。

    史清婉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遠山眉輕蹙,又擱了下來。旁邊跟著來的華錦忙將銷金點翠手爐奉上,她慢條斯理地將手攏好,嘴角噙著笑,神態溫和而平靜,仿佛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二姑爺何必這麼客氣呢,不如咱們等——哎呦,不用等了!”她站起身來,態度恭敬而熱情地迎了上去:“您來了!”

    賈政正心中疑惑著,瞧見史清婉的作用,扭頭一看,眼神慌亂起來。

    只見賈代善面無表情地在賈赦的攙扶下跨過門檻,不過是一年的時間,他已經幾乎瘦脫得完全看不出史清婉初次見到他時的神采奕奕,走路卻還算穩健。雖然有了心心念念的孫子,然而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已經將他所有的精氣神兒全部耗盡,剩下的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原來史清婉在出門之前,便已經吩咐程峰往榮國府去通報一聲,請老國公往吉祥巷走一趟。

    “賈伯父,您來了!您坐——”史清婉對著賈代善福身行禮,朝賈赦微微頷首,便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將前因後果仔細敘述了一遍,歎了口氣:“這畢竟還是二姑爺的家事兒,只是二姑奶奶這般兇險,我放心不下,是以才過來插了手!說起來,二姑爺這事兒做得未免不地道!二姑奶奶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您便是再心疼這位姑娘,也不該在這當口來惹她心裡不舒暢呀——”

    對著父親冰冷的目光,賈政梗著脖子辯解道:“我原也不想這般,只是王氏嫉妒心太重,竟然不顧自己的身子,帶著一堆人便去找依若麻煩;幸虧今日我在那兒,不然,她不知要對依若做些什麼呢!”

    捂著嘴輕輕笑著,史清婉搖搖頭,帶著些嘲諷:“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她看向坐在上首的賈代善:“賈伯父,您只看看,今兒躺在裡面險些沒命的,可不是這位嬌滴滴的依若姑娘——”

    賈代善目光在那個躲在賈政身後的粉色聲音上掠過,聞言,眉頭皺起,高高突出的顴骨顯得他更是陰冷,他聲音略帶嘶啞:“政兒,你說怎麼辦?”

    自從分家之後,賈政便感覺到父親待自己的態度大不如往日,瞧清楚賈代善眼底的寒芒,他心中一急,“噗咚”跪了下來:“求父親寬容!依若她……她腹中已經懷有孩兒的骨肉了啊!”

    成婚這年余來,賈政對王悅寧的感情由開始的悅慕心儀,轉而成了煩躁厭惡,最後竟開始逃避、敬而遠之。最初時王悅寧還能勉強裝作溫柔賢慧,時間一久,這副假面便帶不下去了;王悅甯控制欲極強,又因為分家而對賈政常有些看低,被妻子出言奚落,這是哪個男人都無法容忍的!因此,當遇見溫柔似水的趙依若時,他便一頭栽了進去,哪裡還願意對在他眼中如惡鬼般的王悅寧遷就?!

    可誰想時運不濟,竟鬧出今日這一茬來?

    “哇唔——”此地賈政跪在地上,連同趙依若也一同哀求,隔著一道簾子,屋內傳出細細的哭聲來。

    掙扎了半個時辰,耗盡了力氣,王悅寧終於誕下一個小小的男嬰,便昏睡過去了。看著繈褓中比起正常足月的嬰兒要小上許多的孩子,史清婉不由得歎惋,這個命當早夭的孩子,出生時便受了這樣一番折騰苦楚,不知日後要怎麼樣呢?

    叮囑了周瑞家的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另一邊早有王悅寧先前便安排好的奶娘嬤嬤過來照看孩子。王子騰不在京城,底下的事情便不是史清婉這個嫂子能夠多管的了,因此,與賈代善寒暄了幾句後,她便托事兒告辭。

    家醜不可外揚,賈代善自然不會挽留她:“侄媳婦放心,此事——我定給王家一個交代!”

    “如此甚好!”史清婉點點頭。

    回到家中時,已經到了正午,史清婉與睡醒一覺的小叢箴玩了一會兒,便是午膳時間了。

    用了午膳,史清婉正端著一隻小小的青花蓮子碗給小叢箴餵飯,裡面是加了蛋黃的米糊糊,小叢箴正吃得歡暢,便聽見外面腳步聲蹬蹬,進來的是繡蓉。

    “奶奶,金陵那邊來信了!”

    今兒究竟是什麼日子啊?怎麼兩邊都在鬧騰!

    將小叢箴喂飽,看完從金陵來的那一封書信,史清婉不由得哀歎一聲。

第59章 兩處鬧騰(下)

    招過繡蓉,史清婉將手中信紙重新塞回去封起來,揉著額頭問道:“送信的是誰?”

    “是陸管事——”繡蓉見狀,忙將史清婉手中信封接過來擱在桌上,從旁邊小丫鬟手中拿過潤濕的乾淨帕子給她擦手,另一邊則有華錦奉上飯後的茶水。

    聞言,史清婉動作頓了頓,歎了口氣,直接將手中帕子丟開,端起桌上的白瓷蓮花浮繪碗,將碧色茶湯一飲而盡:“將陸管事帶到花廳裡奉茶,我去換身衣裳便來!”

    “是!”繡蓉忙應聲行禮,退了出去。

    金陵老宅中,王老太太最倚重得用的便是陸嬤嬤一家,陸嬤嬤長子陸卓乃是外宅管事,張氏則是內宅中很有臉面的管家娘子。此番居然讓陸卓前來送信,這事兒只怕不像信中所述的這般簡單啊!

    “給二奶奶請安!”隔著一道潑著水墨江山的花罩,陸卓恭恭敬敬地在地上跪倒請安。

    史清婉忙令他起身,寒暄兩句,便問道:“陸管事,你只說說,家中究竟出什麼事兒了?你對老太太素來是忠心耿耿,可別照著那信裡的內容來敷衍我!什麼偶感風寒,我是一絲都不相信的——”

    那花罩薄如蟬翼,即便是墨色暈染遮擋著,史清婉也明顯看到陸卓的面色變了幾變,先是擔憂,繼而轉為憤怒,最後,憂懼激憤盡數化成一聲含義複雜的歎息。

    “二奶奶明察秋毫!”陸卓家的當初做過王子勝的書童,因此倒也粗通文墨,他遲疑了半天,才低聲應道:“老太太確實是臥病在床,只是——這病因卻並非風寒,而是被、被大爺和大奶奶給氣的!大爺這才傳信過來,讓您帶著哥兒回金陵一趟!”

    什麼?!史清婉瞪大了一雙美眸,這、這、這可真是——王子勝不是素來自詡為孝子的麼?怎麼竟然幹出了將母親氣得病倒在床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陸卓見裡面倒抽了一口氣後,半晌沒有動靜,苦笑一聲,若是將這裡面來龍去脈再說明白,只怕二奶奶更是要詫異不已的。

    他也不待裡面史清婉做出反應,直接便繼續將個中是非曲折因果講述一遍,直聽得史清婉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原來,被責罰在小佛堂靜心祈福的雲姨娘被王子勝帶出來後,聯合了銀月一起給王何氏不知道下了多少絆子,王何氏也不是省油的燈,借著管家的權利也令水雲、銀月兩人栽了幾個跟頭;如此算來,竟是堪堪算平局的場面,誰也壓不過誰。王子勝對美人恩是來者不拒,對後院私底下的暗潮洶湧毫無所察,而王老太太自然是樂見這樣一副僵持平衡的狀態,只有這般,她才能更好地在王家維持自己的權威不是麼?

    照著這樣態勢,日子倒也寧靜。只是當銀月在水雲的掩護幫忙下平安誕下一個足月的男嬰時,平衡被打破了。

    王子勝的欣喜自是不比多加敘述,畢竟自打王何氏生下王仁後,後院除了一個落了胎的水雲,恁多的姨娘妾侍,竟是沒一個有喜信出來。多子多福不僅僅是對女人的要求,更多的則是對男子能力的肯定。

    何況,在水雲與銀月兩個人聯合的籠絡下,王子勝看著這個取名為王仡的男嬰更是歡喜。當年王仁出生的時候,老父仍在,他不用頂門立戶,還處於悠遊清閒、觀花走馬的浪蕩階段,對這種血脈傳承的感覺並不夠強烈。如今年至而立,頗有些年華逝去的憂悵,再得一子,心中感懷自然是不一樣的。

    王何氏卻不明白男子的想法,瞧著丈夫對自己視為眼中釘的庶子那般看重關懷,她只覺得恨得牙癢癢,簡直把腸子都悔青了。誰曉得那兩個小賤人竟有這般心志,難怪先前銀月風寒臥床不能侍奉,自己還傻愣愣地便信了——

    她也是狠絕果斷之人,因為此事,連帶著將王老太太也怨恨上了。若非她應允下由水雲來幫著插手管家,自己豈會失了對後院的掌控?!看著王仡越長越好,她不由得心生惡念,趁著入冬後各處院子置備物件的空隙,便對著那堪堪只有四個月大的小嬰孩下了手。

    噩耗一出,銀月簡直沒下去半條命,至今仍纏綿病榻不能起身。水雲也是深恨,她明瞭其中必然有王何氏的手筆在內,不然仡哥兒素來身子健壯,周圍丫鬟奶娘也都盡心盡力,怎麼會突然染上怪病呢?

    王子勝也是十分悲痛,聽了水雲的哭訴,再一看病榻上銀月蒼白悽楚的模樣,自然是一腔怒火全往王何氏身上撒了。

    對於這個後果,王何氏自然早早預見了,她早有安排,大大方方地面對王子勝的盤查。

    最後,矛頭竟指向了王老太太!

    面對兒子怒氣衝衝的質問,王老太太一口氣梗著沒上來,立時便暈了過去。一時間,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沒想到老太太如此經不住兒子的“一時衝動”,王何氏見勢不好,索性接著也借病臥床閉門不出了。總不好叫後院的那些姨娘去王老太太病榻前侍奉吧,王子勝便想到了遠在京城的弟妹史清婉。

    聽著陸卓講述這一系列的發展,史清婉不由得目瞪口呆,雖說裡面有幾處不曾說明白,可她也能大致猜測出一二來。這事兒鬧得,若是傳揚出去,那就又是一件把柄啊——她忙追問道:“可將消息壓下去了沒有?”王子勝風流浪蕩這麼多年,對自己的名聲並不是十分愛惜,可是同姓同宗的,若是這事兒被禦史言官抓住了把柄,只怕也會牽連到王子騰啊。

    想到這兒,她暗生惱意。

    “大伯也未免太難為人了!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了,家家戶戶都正忙的時候。二爺遠在邊關抵禦成羌、保家衛國,我帶著一個尚且年幼的孩子,怎麼好千里迢迢地再趕回去呢?”史清婉咬著下唇,對王子勝不由得帶出些怨怒來,再一想方才那封書信中的言辭,更是氣惱起來:“別的不說,從京城趕回金陵,便是最快也得要十天半個月,竟叫我們娘倆孤苦伶仃地在船上過年節不成?!”

    陸卓也知道王子勝這要求確實是太過無理了,也不知道該如何辯解才好,他雖然也勸了王子勝,可惜王子勝卻堅持一意孤行,加上還有水雲在旁攛掇……他只能苦笑著聽裡面史清婉微微帶著哽咽的指責。

    “大爺不念著與二爺弟兄之情、與叢哥兒這份伯侄之親,我一介深閨婦人,又能說些什麼呢?難不成還能罔顧二爺與老太太這份母子情誼麼?罷!罷!”史清婉揮袖而起,轉出花罩,面如寒霜:“陸管事且先趕回去說一聲兒吧!母親病重,為人兒媳自當侍奉湯藥於床前,這該做的事兒,我絕不會有一絲推脫!只是請大伯別忘了,十幾年前,故去的公爹為何被聖上斥責沒了臉面的!”

    聽著她話鋒銳利如刀,想起當年王老太爺被禦史參奏的前因後果,陸卓悚然一驚,連忙出聲道:“奶奶息怒,老太太身邊尚且有嬤嬤丫鬟們看顧著,另外大爺也延請名醫為老太太診治,想來一時半會兒也不大需要您急匆匆地趕回去——”前後言語不搭,他難免也有些窘迫,卻還是勸道:“想來大爺也是一時心急,才……才讓您立時便趕回去呢!”

    余光覷著史清婉的面色無一絲緩和,他歎了口氣,再接再厲地打消史清婉即刻動身的念頭:“這逢年過節,便是船工也要歇息的;二奶奶倒不如等這年節過了,再乘船回去也不遲呀——”

    陸卓做了王家宅院這些年的管事,和其他官宦人家打交道也多,因此對禦史的能耐可不敢小覷。君不見五年前金陵一戶陳姓人家,乃是朝中一位二品大員的娘家舅舅,只因為仗勢欺人,連累得那位大員也被禦史參奏,最終落敗,何等令人心驚!

    史清婉這一番話說得誅心,也著實叫人不敢小瞧了她去。要是真地馬上就走,這事兒傳揚出去,只怕這漫天遍地的彈劾就要壓在王子勝的身上啦!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史清婉微微抿了抿嘴,眉頭蹙著,顯得很是為難:“如此一來,豈不是叫陸管事也不好回去交代麼?”她自己是無所謂的,只是想著小叢箴可禁不起路途顛簸;何況,哪裡有王子勝這種奇怪的邏輯——自己將母親氣病了,反倒要隔得遠的弟媳婦帶著沒滿周歲的小侄兒趕回去侍奉?這是什麼道理!

    自打進了花廳,與史清婉交談以來,陸卓便只有一個表情,那便是苦笑。他連忙擺擺手:“二奶奶孝心和顧慮,想必大爺也能明白的!”

    摩挲著右手指上一枚圓潤的碧玉環,史清婉頰畔浮現出兩個淺淺淡淡的小梨渦,眉眼舒展開來,巧笑倩兮:“對了,倒是有件大喜事兒——二姑奶奶有了身子,陸管事回去報與老太太、大伯與大嫂子聽聽,說不定老太太心裡一高興,便也好了呢!”

    陸管事只連連稱是。

    留著陸管事歇息一宿,第二日,史清婉將準備好的藥材、另有兩份從玉虛觀求來的平安符,一起交由陸卓帶回去,聊表心意。

    之後的年節,左不過便是和去年一樣,只是家中少了王子騰。抱著小叢箴倚在窗前炕上,看著窗外此起彼落、輝煌絢爛的焰火,還有庭中那個孤單單的雪人,史清婉心內難免有些空空落落的。

    大年初三,顧夏怡疼了半天後,為楊家誕下了一個嫡孫。洗三宴,史清婉便帶著小叢箴一塊去了,人聲喧沸、熱熱鬧鬧的,可是喧囂之後,回到家中,幾個往日裡幾個知情識意的丫鬟都各自有了歸宿,自然是不能再來湊趣說話。吃年酒的夫人小姐們,來來往往一撥又一撥,卻愈發顯得庭院冷清起來。

    賈政與王悅寧的那點事情,史清婉也不願意摻和,只是過了初五後賈代善命人請了她過去一趟。因為已經有孕,賈代善自然不願意叫血脈外流,結果那趙依若便被接了進去,不過卻只得了個沒名沒分的妾侍身份,也不許再往上提拔。想來日後,趙姨娘不會出現了,取而代之的只會是依若姑娘。王悅寧則與家政徹頭徹尾地形同路人一般了。

    將京中諸事處理妥當,遞了年酒帖子的人家,史清婉皆命人去說清楚情況,另外又將給顧夏怡兒子與王悅甯兒子預備下的滿月禮分開準備好,囑咐繡蕊與齊嬤嬤一定要按時送過去。

    接下來,便是收拾行李,看似不多,然而零零總總數下來,竟也裝了一船的東西。照著族中每家的人口準備京城風土特色,另還有衣料、藥材、並有京中時興的新鮮首飾,再加上史清婉和小叢箴平日裡常用的東西……直把史清婉給弄了個筋疲力盡。

    此番趕回金陵,自然得帶上兩個熟悉的人物,因此,繡蓉和繡茗,並著馮成馮久豐年匯兒,一徑隨同前往。

    “這次回去,莫要叫人算計了去!咱們只是為了老太太生病之事回去侍疾,其餘的一概莫要管——”史清婉端著一盞白胎青釉茶盞,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行船途中晃晃悠悠,她的胃口也隨之變得時好時壞,因此便換了山楂果子與蜂蜜一起泡水,倒也將胸口不適壓了下去。

    繡蓉與繡茗坐在旁邊小杌子上,看顧著躺在搖籃裡很是不自在的小叢箴;華錦與華欣則立在門口,聞言,皆是笑著應下來。

    微微卷起窗上細草織簾,麥秸淡淡的清香繚繞在鼻尖,引得史清婉心情愉悅不少,天色還不算晚,日頭還沒出來,船舷上並沒有其他人在,她抬眼向遠處望去。

    煙茫水闊,青山隱現。

    ……

    噠噠的馬蹄聲透過淡淡薄霧遠遠傳出去,一人一馬飛快地從原野上穿過,驚起灌叢中棲眠的鳥兒,不知踏碎了多少草尖上凝結的冰霜。

    馬上之人看著不遠處隱隱露出輪廓的城池,面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笑容來。

    此時,天色將明。

第60章 重回金陵

    且不談連日顛簸奔勞,在看見渡頭那高高挑著的一面杏黃色旗幟時,史清婉松了一口氣,一路上的勞累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坐在視窗,從面前描金梅花攢心小幾上盤中捏起一粒醃梅子放入口中,酸甜清潤的滋味兒使她的心情瞬間升溫不少。

    “涼——”小叢箴在旁邊小搖籃裡很是不安分地翻了一□子,白胖胖的小拳頭攥緊了朝史清婉揮揮,濕漉漉的桃花眸眼巴巴地瞅著自家母親。

    瞧著他可憐巴巴的小眼神,史清婉抿著嘴淺淺一笑,起身將小叢箴抱在懷中,重新坐回窗口的大紅黃金蟒條褥上。將窗戶上懸掛著的秋香色簾子掛起來,可以從草簾的縫隙間瞅見外面岸上的熱鬧喧囂,小叢箴自打出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樣多的人,好奇地盯著岸邊來來往往的人流,眼兒都不帶一眨。

    “小笨蛋!”史清婉瞧著他水靈靈葡萄珠兒似的大眼睛專注凝神地盯著外面,捏了捏他軟乎乎跟個小糯米團子樣的臉頰:“這裡是金陵,往南邊再走就是姑蘇啦——”想起記憶中已經有兩年不曾見面的父親母親還有祖父,史清婉神色微微有些暗淡下來,默默開始安排時間,想著是不是能回姑蘇一趟。

    她全盤接手了原主的記憶,對江南史氏夫婦的感情雖說比不得現世的父母親,然而卻也算是半斤八兩。史清婉上有三位兄長與姐姐,且年齡至少都差了七八歲,因此他們對這個小妹妹都十分疼愛,更不必說史夫人算是老來得女,更是將她如珠如寶般捧在掌心了……

    想起自己出嫁時史老爺與史夫人那通紅的眼眶,還有三位兄長對王子騰言之鑿鑿的威脅恐嚇,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只覺得臉上微微有些涼意,伸手一摸,竟是流淚了。

    “娘——”小叢箴敏感地察覺到史清婉情緒低落起來,他抬起臉,紅豔豔的小嘴巴撅起來,才不喜歡娘這個樣子呢!他伸出熱呼呼的小手,掌心綿軟的肉肉覆在史清婉面頰上,他還不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心裡一急,原本會的幾個簡單詞彙又忘了乾淨,“咿咿呀呀”地輕輕拍了兩下。

    史清婉從溫馨的往事中回過神來,對上小叢箴擔心的眼神,她搖搖頭,摩挲著他軟軟的髮絲,湊近了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寶貝兒,這一次,帶著你去見見曾外祖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舅們和姨媽可好?他們一定會很喜歡寶貝兒的——”這話說的不假,論說起來,小叢箴的長相輪廓卻是與史清婉有七八分相似的,餘下的皆是隨了王子騰;如是一結合,日後小叢箴定是個不失英武之氣的美男子!

    小叢箴感覺到母親的親熱,舒服地眼兒彎彎,嘻嘻地笑著,露出幾粒可愛的小米牙來。

    金陵,到了。

    棄舟登轎,已有老宅的僕役婆子們在碼頭等候。轎簾外面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正是一片江南繁華,與京城自有不同的風趣。小叢箴很是乖巧地歪在史清婉懷中,母子倆隨著轎子晃晃悠悠的節奏閉目養神。

    “見過大伯!”入了大門,史清婉抱著小叢箴、領著四個丫鬟並身後一溜兒的行禮,對著上座的王子勝躬身行禮。

    聽了陸卓趕回來的回復,王子勝也意識到自己這番作為的不妥。別的不說,就是二弟王子騰從邊關回來,知曉自己如此折騰她們母子倆,只怕也會心有不虞。何況還有那些一直死死盯住勳貴人家的清流禦史?幸好有陸卓在旁邊又做了彌補,不然豈不是糟糕?王子勝暗自慶倖,對著史清婉時難免心生愧疚起來。

    他忙迎上前去,看著史清婉懷中那個粉粉嫩嫩得好似觀音座下金童般的小娃娃,不由得帶上幾分慈愛關切:“弟妹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想必這便是叢哥兒了吧,長得可真是玲瓏乖巧啊——”瞧著小叢箴機靈的模樣,他情難自禁地想起自己剛剛夭折的小兒子,面色微微沉了下來。

    對王子勝的神態變化全然不放在心上,史清婉抱著小叢箴,自然是依言前往自己從前住的院子休息。畢竟,這一路風塵的,她倒是無妨,寶貝兒子可是到了餵奶的時候呢。

    看著史清婉越發綽約嫋娜的背影,王子勝搖了搖頭,想起遠在邊境的二弟,不由得欣羡不已。往日裡只說二弟守著弟妹一人,雖說弟妹是難得的絕色佳人,可是哪裡如自己這般自在呢?如今瞧來,自己確實大錯特錯了,豔福雖好,也得要平甯安和才是最重要!

    長歎一聲,王子騰袍袖一揮,往後院而去。

    華麗的大紅銷金撒花帳子一半懸起一半垂著,屋內靜靜地燃著夢甜香,當地下放著一隻三足雕夔龍琺瑯銅炭盆,裡面銀絲碳燃著,使得屋內溫暖得近乎熱燥起來。病榻旁,陸嬤嬤手中端著蓮子碗,裡面黑漆漆的湯藥聞著都是滿滿的苦味兒,正勸說著床上固執的老太太喝下去。誰想王老太太那股強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卻是怎樣都不肯開口。

    頭上系著松花繡色青綠緞抹額,花白的頭髮沒有珠光寶氣的首飾襯托,只團成髮髻盤在腦後,顯得病榻上的王老太太頓時有了一份夕陽黃昏的蒼涼之感,白色中衣,襟口一絲不苟的系了起來

    “老二家的……老二家的帶著我的孫孫回來了?!”聽清楚小丫鬟說了什麼,王老太太突然便來了精神,眼底劃過一絲明亮的光芒,直瞪瞪地望著陸嬤嬤。、

    聞言,陸嬤嬤笑道:“是啊,二奶奶帶著叢哥兒回來瞧您了!聽大爺說,一過了年就上路的,若不是京中各項事情絆住了腳,二奶奶只怕就趕在年前回來了!”

    王老太太一下子老淚縱橫,枯槁的手掌死死抓住陸嬤嬤的手腕,眼神滿是期盼與希冀:“我就知道老二家的是個真心孝順的——快!叫老二家的過來,把我的小孫孫也抱過來!”

    被王老太太突然的動作弄得手一抖,碗中滿滿的藥汁稍微灑出了一點,陸嬤嬤忙擱下手中藥碗,喚旁邊的福兒近前收拾,便勸道:“老太太放心,二奶奶與叢哥兒在船上呆了十幾天,正是累得慌,現下裡只怕得休息一會兒!您呀,先喝了藥,將身子養好了,到時候把仁哥兒、叢哥兒一同召在身前瞧著,豈不是兩全其美麼?”

    “你說得對,說得對……”王老太太喃喃自語,目光倏忽便黯淡下來。原本王仁在她身邊養得好好的,讀書也總是被先生誇獎,誰想這一病倒,王何氏便藉口擔心過了病氣,將仁哥兒給接了回去。說起來,這王仁也是狠心的白眼狼,祖母病了足足一月有餘,被母親王何氏三言兩語一嚇唬,他竟是絲毫不曾踏足于祖母上房,只鬧得王老太太又是氣又是怨,卻將錯處盡數堆在了王何氏的頭上。

    陸嬤嬤見她聽進去勸,忙將先前未喝尚且溫熱的湯藥端過來,喂下去後又送了幾個蜜餞果子下肚,左哄右哄,才將老太太的思慮打消。藥性起來,她方才沉沉睡去。

    “嬤嬤辛苦了!”吩咐幾個小丫鬟在床邊守著,福兒輕手輕腳地扶著陸嬤嬤出了門,壓低聲音,滿懷感激地笑道。

    轉頭看了一眼,陸嬤嬤那滿是褶子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無奈與擔憂:“福兒,老太太素來看重你,她這身子——”

    福兒心領神會,點點頭:“嬤嬤安心,福兒知道輕重,這事兒不能傳出去的,自然就會把它爛在肚子裡!”其實王老太太的情況壓根就不似陸嬤嬤所說那般簡單。她年輕時因為王老太爺的冷落壓制,前面兩次坐月子都受了些虧待;後來掌了家中大權,看著精神健朗,其實不過是那些補品藥物給堆出來的假像罷了!

    只是如今這會兒,真實情況根本就不能說出去。難不成要叫外面人議論王家大爺將母親氣死?再出個幾十年前那種事兒來,闔府上下都得遭殃!還是能瞞多久是多久吧……只願庫房中那幾隻百年好參能起些作用。

    陸嬤嬤只能如此祈求。

    在金陵老宅中呆了幾天,史清婉只覺得彆扭得很,渾身都不得勁兒。王氏宗族人口多,還有那些連了宗的人家,雖說她並不熟悉,然而關係近的幾戶卻還是得一一拜訪,隨著母親外出幾趟,連小叢箴都不大悅意,畢竟誰都不想被一群聒噪又心思不正的女人捏來捏去好麼?

    早起後便要去往上房侍奉湯藥飯食,王何氏仍舊藉口生病閉門不出,這活兒自然要落在史清婉身上。所幸小叢箴對史清婉素來黏糊,王老太太雖說喜歡孫子,可是真要她親身上陣哄孩子卻是不會的,因此,面對小孫兒淚眼朦朧,她只能免了史清婉的這份差使。

    如此一來,除去剛開始幾日需要出門拜訪親友,之後便每天帶著小叢箴往上房去兩趟,用膳之類的還是在自己院子裡,日子倒也勉強算得平淡安適,並沒有史清婉原先想的那般會有圍觀正室與姨娘交鋒的場景。

    說起來,王子勝正為了自己當日對母親咆哮的行為而愧疚傷懷又後怕不已,又被水雲銀月兩人纏得過了,哪裡有機會去管其他事兒呢?自然是兩邊都安生下來了……

    現下裡,王老太太對史清婉那是打心眼裡一百個滿意,有對比才有差距,王何氏的躲避與史清婉的孝順一比,那可真是天差地別!

    ……

    “老二家的,你今兒怎麼神魂不定的?”王老太太被史清婉扶著坐起來,瞧著自家二兒媳心不在焉地瞧著窗子外面,連身邊小叢箴的咿咿呀呀都不管,心生疑惑地問道。

    史清婉轉過神來,有些不大好意思:“老太太——外面不是都說成羌戰敗了嘛,兒媳便想著,不知道二爺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她沒說出後半句來,早些趕回來,還能再與你多呆幾日。

    陸嬤嬤苦心竭力隱瞞的事情,在史清婉面前分分鐘便無所遁形。史清婉看得出來,王老太太的壽數,怕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了;雖然王子騰被王悅寧弄了個心灰意冷,可是史清婉看得出來,對於王老太太,他心中還是有著濡慕敬愛的。

    提起遠戍邊境的次子,王老太太也歎了口氣:“我這把老骨頭,臨到這會兒,還得記掛著兒子;家裡兒子才一點點大,他也捨得狠心離了家?!便好好安生在家過日子不好麼?”

    這話史清婉聽著不像,卻是反駁不得面前之人,抿著嘴輕輕笑了笑,將話頭轉開:“老太太今日可還要吃那棗泥山藥糕?昨兒您說好克化就是不甜,回去兒媳便讓繡茗往裡面試了蜂蜜、桂花糖,做了兩碟兒出來,軟軟糯糯香香甜甜的,正好這會兒能吃呢!”

    聞言,王老太太哪裡還記得討論的話題,點點頭,有些迫不及待地應道:“拿來給我嘗嘗!”

    站起身來,史清婉頰畔漾起兩個小梨渦,嘴角一勾,卻是如三月春光蕩漾。不管她從前偏心也好固執也好,如今也就是個心軟嘴硬、行將就木的老人家了,自己便是對她好些又如何?便當是為丈夫、兒子積些福報吧!

    從小廚房出來,史清婉不假人手,胳膊上挎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掐金累絲五彩食盒,裡面裝著點心,湯藥,另加一碗熬得水油油勻溜溜的雞絲粥。她身邊的幾個丫鬟全被留在院子裡看顧正睡著的小叢箴,其餘的人,她又不大放心,畢竟,王何氏又不是真的病了,萬一她鋌而走險拿自己做筏子,這闔府上下大部分都是她的人手,那自己可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才將食盒子放下,史清婉正吩咐福兒將其中東西一一取出來端進內室,只聽得身後一陣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停在門口處。

    那種熟悉的、專注而熱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史清婉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想要扭頭回去看一下,卻發現這個簡單的動作,此時竟變得如此艱難。

    “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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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家人

  

    帶著些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來,史清婉晃了晃腦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子,若非那熟悉的氣息,她真的差點沒認出眼前的人來。

    原本麥色的皮膚已經被西北的風沙磨礪成了黝黑,右邊面頰上有一道淺淺的、約莫兩寸長的傷疤,尚且是肉粉色的,顯見著才癒合沒多久;一雙虎目精璨如星辰,他咧嘴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與膚色對比之下更是明亮。

    “我還以為,是塊黑炭呢——”史清婉抿著嘴嗤笑一聲,眼淚卻是撲簌撲簌落了下來,笑靨明豔卻是梨花帶雨,直叫王子騰心跳漏了一拍。她上前去,伸手將他有些淩亂的衣襟整理好,咬著下唇,滿肚子的話卻是不知怎麼出口,最終化成一句:“你回來了!”

    福兒轉過頭來,嚇了一大跳,這人是誰?怎麼冒失失地跑到這兒來?然而一聽史清婉熟稔的語氣和動作,她又仔細地瞧了瞧,瞪大了眼睛,這、這是二爺?!

    看著旁邊還有人在,王子騰強忍住將史清婉擁住懷中一敘相思之情的衝動,平淡的目光落在內室門上懸掛著的五彩錦繡緞簾上,垂眸看向側首拭淚的史清婉:“母親可還好麼?”

    史清婉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鎮定,聞言,抬起頭來笑了笑,朝著內室的方向努了努嘴,悄聲道:“母親午睡過了,這會兒精神不錯,正等著用糕點呢!你等等——”趁著福兒繼續收拾食盒,史清婉蹙了蹙眉頭,伸手又將先前整理好的衣襟扯得散亂些。

    “老太太——”史清婉領著王子騰進了內室,瞧見床榻上王老太太正眯著眼兒打盹,顯得很是安寧祥和,她放輕腳步,壓低聲音輕輕喚了兩聲。半晌後,王老太太緩緩地睜開眼,顯得有幾分神思混沌。

    等了片刻的功夫,她眼神逐漸定了下來,轉頭看向史清婉,卻在下一刻愣住了。

    “老二家的,這是——”王老太太瞧著史清婉身後那個黝黑的人影,背著光,臉有些看不清楚,一身灰撲撲的對襟褂子,瞅了老半天也沒認出來是誰,不由得心生疑惑,卻並沒有不虞。如她這樣大的年歲,避諱什麼的早就不談了,何況史清婉素來有分寸知進退,想來是有什麼事兒才會帶一個不相關的人進來吧……

    聞言,王子騰心底苦笑兩聲,想不到親生兄弟、母親都沒認出來自己是誰啊!他往前走兩步,衣擺一掀,直愣愣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方才開口道:“不孝兒見過母親,給母親請安,願母親福壽綿延!”

    這是老二?!王老太太一瞬間呆住了,回過神來,她仔仔細細上下打量著,卻怎樣也沒辦法將此人與自己印象中那個雖說長相不是上佳然而卻也氣質彬彬的兒子聯繫起來。聲音倒還是對上號的,可是也未免有些粗獷了吧。

    她心裡暗自嘀咕著。

    瞧著這母子倆大眼瞪小眼,史清婉忙出聲打破這有些怪異的靜默:“剛剛還和您提起二爺歸期不定,誰想得天隨人願呢?老太太您說可是?”

    從自己的小心思裡脫出來,王老太太笑眯眯地點頭:“回來就好,以後可別這麼莽撞了,那戰場哪裡是容易呆的?你媳婦和兒子都在家裡,好好守著過日子,可別再瞎折騰啦!咱們這樣勳貴人家,犯不著和旁人去爭這些……”這話一打開頭,老太太便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通,大有不甘休的意味。

    王子騰隨口答了幾句,被人拿這樣言辭說教,任是哪個有雄心的男子都不願意的,只是面前這人是母親,他便是再心有不耐,也只能硬著頭皮應允敷衍下來。

    “哎呀,差點給忘了——”瞧著自家丈夫嘴角笑容裡的苦澀,史清婉忙出聲,滿臉懊惱之色:“剛剛從小廚房那邊取回來的點心,若是不用,涼了便不好吃了!”邊兒上端著茶盤的福兒極有眼色地將一旁什錦攢心洋漆小幾挪過來,茶盤裡擱著一隻碟兒兩個碗兒,一色皆是瑪瑙纏絲的花樣。玉色的糕點上綴著紅棗,有淡淡的桂花香;碗裡一個是黑漆漆的湯藥,氣味並不十分苦,一個是煮得軟糯噴香的雞絲粥,叫人食指大動。

    再偏心老大,這也是自家兒子,王老太太瞥著王子騰身上那身滿是風塵的衣裳,忙揮揮手叫史清婉和王子騰回去,梳洗休息。史清婉自然是求之不得,對著福兒囑咐了幾句,夫妻倆便一同離去了。

    屋內火盆燒得暖融融的,史清婉忙吩咐小廚房燒水來給王子騰沐浴,因為不曾想到王子騰這會兒回金陵來,便叫人去尋王子勝拿兩件衣裳來。

    一進門,王子騰便自個兒動手將身上的褂子脫下來,雖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像女兒家那般注重外貌,可是誰也不喜歡身上黏糊糊的不是?他是在先鋒小隊裡的那一批,隨著陳禹徳先行回京彙報具體軍情。從邊關趕回京城,快馬加鞭,走了也有二十餘天,誰想到家中方才得知妻子回鄉侍疾的事情,他索性便告了假直奔金陵,攏共算起來,已經奔波了一個多月!

    先擰了帕子過來給他擦臉,轉過花罩,瞧見王子騰站在床榻邊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柔軟被褥裡那個睡得香憨的寶貝瞧,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動一動,連呼吸聲似乎都放輕了,史清婉不由得“撲哧”一聲,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婉兒,原來叢哥兒長這麼大了啊——”王子騰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碰那柔嫩得像是花瓣一樣的小臉蛋,卻在下一刻果斷縮了回來,聲音裡滿是失落。

    上前去,將他粗糙的手掌捉住,細細地拭去掌心薄薄的汗與些許塵土,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史清婉拉著他的手,輕輕地覆在小叢箴的面頰上。下一刻,史清婉明顯地感覺到了這男人身體瞬間的僵硬。

    小叢箴全然不受打擾,翻了個身,繼續呼嚕呼嚕。

    “他已經會叫娘了,也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不過我沒有教他喊爹爹,為的是等你回來親口教他——”史清婉握著王子騰的手,凝眸望著他,莞爾淺笑,刹那間一室春華,她聲音溫柔得好似春天裡冰雪最初融化的溪水:“他很乖,偶爾也鬧得厲害。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所以,你以後可要好好看著他,別叫他成了混世魔王才是!”

    明白史清婉的意思,王子騰只覺得心頭一股甜意蔓延開來,熨帖得很。反手緊緊握住史清婉一雙纖細柔荑,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一般,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傻傻地望著她。

    被他這麼直勾勾不加掩飾的炙熱眼神盯著,史清婉難免有些羞赧起來,忙借著試試水溫的名頭出去了。

    泡在木桶裡,王子騰舒愜地閉上眼眸,方才,他堅定而固執地拒絕了史清婉要進來為他擦背的提議。嫋嫋的水汽裡遮不住水中的場景,垂眸看向自己腰上那一道猙獰可怕的傷疤,他微微有些頭疼;今兒是躲過去了,可只是早晚的問題,自己還是要面對婉兒的眼淚啊——

    還是希望從孫伯父那討來的藥確能有奇效,能將這傷痕淡化點吧!

    史清婉正坐在床邊,膝上攤開一件即將完工的海藍色祥雲壓襟綢衫,撚著針線細細地進行最後一道工序。耳旁傳來屏風那一邊嘩啦啦的水聲,史清婉微微搖了搖頭,說什麼身上實在是髒汙不堪,這種蒼白無力的藉口也虧得他能編出來!身上肯定是傷痕累累,難不成自己會猜不到麼?

    將線咬斷,史清婉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將衣裳抖了抖,唇角弧度卻溫情滿滿。

    真是個傻子啊……

    余光瞥見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人,正在喝茶的史清婉一下子嗆住了,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慌得王子騰三兩步跨上前來為她拍背順氣。

    王子騰身量本就比王子勝顯得高些,再加上常年練武,身材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精幹型;然而王子勝——他風流公子的形象也要靠衣裝,因此這拿來的兩件還沒穿的衣裳都是淺色暗紋的料子,一瞧便是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那一種剪裁。王子騰穿著這衣裳,短了一截不說,還有些緊巴巴的,把他的身形勾勒得一絲不差。

    史清婉捂著嘴悶聲笑倒在王子騰懷裡,纖纖素指勾起他腰上系帶尾端一條拿珠子串起的花穗,很是促狹地擠擠眼:“想不到夫君——也能這般風姿獨具啊?!”

    很是無奈地看著妻子在自己懷中樂不可支,王子騰眼底浮現出淡淡的懊惱與濃烈的寵溺放縱,將那枚花穗奪過來,三兩下飛速地將它塞進了腰間藏起;瞧見紫檀圓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那件海藍色袍子,他輕輕一笑,竟帶了些少見的痞氣,湊到史清婉耳旁吹著氣:“哎,為夫的風姿,婉兒不是最清楚了麼?不然怎麼能知道為夫的尺寸呢?”

    被他溫熱的呼吸弄得耳朵癢癢的,聽著他這似有無限深意的一句話,史清婉嗔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將他在自己腰間來回摩挲的爪子打掉,從他懷中脫出來,啐了一聲:“難怪都說是兵痞子!老老實實歇會兒,我去給你煮碗銀絲面,將就著用一點兒,睡上半日,等晚膳再給你做些愛吃的!”

    瞧著妻子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王子騰搖搖頭,想起方才她那酡紅如醉的容顏,笑容裡滿是愉悅與歆慕,乖乖地依言扯過床上被褥,倚在上面,小心地沒有驚動正熟睡的小叢箴。

    待史清婉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銀絲面回來時,只見床榻上,一大一小父子倆都呼呼地墜入黑甜鄉,兩人一模一樣的姿勢,相對而眠。

    失笑地看著這一幕,史清婉只覺得心底瞬間柔軟下來,將旁邊的褥子挪過來,仔細地為兩人掖好被角。她便從針線筐子裡取出一雙小孩兒的鞋樣子,坐在床邊安靜地做起來。

    窗前高幾上,鴛鴦香爐裡沉水香嫋嫋地散逸著,窗外枝頭,綠芽新綻,柳色才黃。

    歲月靜好。

第62章 南史氏

    或許真的是父子血脈相連的天性,小叢箴與王子騰很快便打成一片,不過這種和諧的局面卻往往會被一件事兒打破,每到此時,小叢箴就會一改作風地朝王子騰怒目而視。

    史清婉看著眼前對峙著誰也不願讓步的父子倆,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失笑。面對兩人那如出一轍的委屈神色,她動作微微僵住,實在是左右為難,索性將手中的天青鈞瓷小蓮子碗重重地擱下來,自顧自地捏起筷子不再理睬他們。

    小叢箴見勢不妙,看似飛速實則慢吞吞地在炕上爬了兩下,扒住史清婉纖軟的腰肢,好不親熱膩歪,看得小幾對面的王子騰眼紅不已。

    “娘——”他笑嘻嘻地沖史清婉天真無邪地眨眨眼,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就勢便往她身上蹭蹭,靈動的大眼裡滿是討好和委屈:“以前……都喂寶貝兒……爹爹壞壞!”

    最後這一身“爹爹壞壞”聽得史清婉心中一樂,撂下筷子,將他胖乎乎的小身子抱在懷中,史清婉捏著他的小拳頭,促狹地朝王子騰勾唇淺笑,目光卻落在懷中的兒子身上:“不是很喜歡和爹爹一起玩耍的麼?怎麼爹爹壞壞了?”

    嘴巴一癟,小叢箴那肖似史清婉的桃花眼眸中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玩兒……喜歡,搶娘討厭!壞壞討厭!”

    “撲哧”一聲,史清婉忍俊不禁,瞧著對面王子騰臉色一下子黑沉下來,還帶著些許幾乎不可見的羞澀之意,若非史清婉對他的神態變化極為熟悉,只怕也會將這點子臉紅給忽略過去。

    王子騰面對妻子戲謔的眼神,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又瞪了黏糊在妻子懷中的兒子。自己都快有一年沒和婉兒親近的,卻老是被這小東西在中間梗著,偏偏婉兒還護著他——就算是兒子,也不成!

    感覺到王子騰鋒利的眼神,小叢箴很不服氣地回頭看過去,藕節似的小胳膊仍舊緊緊地抱著史清婉的脖頸,堅定不容動搖。一個是沙場歸來的虎將,一個是天生大膽的靈胎,父子倆的新一輪比拼開始。

    “好啦!你怎麼還和小孩子鬥氣了呢?”史清婉無奈地看著孩子氣的王子騰,垂眸看著死死扒住自己不撒手的小叢箴,她搖搖頭,沖著王子騰無聲地說了一句話,便見對面的人眼睛噌地亮了起來。

    得了妻子的允諾,王子騰心滿意足地拿起手旁的筷子,看著小叢箴有些疑惑繼而轉為洋洋得意的眼神,他嘴角微揚,現下裡就讓你一回,自己的福利可不在這麼一點兒……

    “你……混蛋!”狠狠地一口咬在王子騰肩膀上,史清婉一雙桃花眼兒霧濛濛地斜了他一眼,容色如朝霞映雪,更勝窗外那滿樹紅梅豔質姝華:“折騰……折騰了這麼久,明兒、我還怎麼起身啊?!混蛋!”

    一陣*纏綿,史清婉早沒了氣力,整個人簡直癱軟成了一汪水;這一口咬下去對於王子騰來說就跟撓癢癢似的,不禁沒有絲毫的痛感,反倒將他剛剛平息下去的情動又勾了起來。

    史清婉眼兒半開半合,正靠在王子騰的胸膛上輕輕地喘息著,誰想突然之間腰上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傳遍四肢百骸,她意識到什麼,美眸一瞪正欲呵斥住身旁男人那不安分的大掌,卻在下一刻,被精准地攫住了紅唇。

    春帳難掩繾綣意,夜風微撩,枕席動,巫山情濃。

    一晃眼,已經到了二月中旬,長亭之外柳色青青,芳園之內杏蕊初綻,春燕銜泥築新巢,鴛鴦成雙錦衫俏,正是春景一片好。

    王老太太的身子在史清婉的精心照料下已經能起床出門走上兩圈了。她是因為動了肝火氣性大發才臥病在床,如今兩個孫兒都在身邊,又每日有人哄著捧著,伺候她多年、幾個知心合意的丫鬟在旁邊陪她說話,心裡一舒坦,這病便也去了大半。

    雖說引發的沉屙難以治療,甚至於已經將她身子的元氣耗得差不多,然而陸嬤嬤死死地瞞住了這個消息,史清婉也沒有說一句,因此她自己卻是絲毫不知情。每日裡逗弄小叢箴,用些適口的新鮮吃食,或是聽外面請進來的說書女先生講古,精神卻是日見得好了起來。

    便連陸嬤嬤見此情形,也暗中慶倖上蒼庇佑;唯有史清婉心中清楚,這不過是拿著上好的人參、靈芝這些東西培出來的,王老太太最多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壽數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人力所難以扭轉的。與其讓老太太生活在戰戰兢兢的畏懼中,倒不如由著她安寧地度過最後的時光。

    史清婉立在廊下,看著生機蓬勃的木蘭花,開得粉粉白白滿眼皆是,仿佛要將這第一枝的春/色占盡,可愛得叫人心生歡喜;輕風拂過,便是漫天遍地一場氤氳著花香的春雪,叫這人間煙火,也平添了幾分仙氣秀色來。

    “婉兒——”王子騰從後面擁著她,音色溫柔地喚了一聲,頓了頓,帶著說不盡的憐愛:“過兩日咱們便往姑蘇走一趟,說起來,除了三內兄恰好在京城,祖父、岳父岳母和幾位兄姐都還沒見過咱們叢哥兒呢!”

    前兩天他注意到史清婉有些鬱鬱不樂,思來想去也不得其法,後來還是瞧見她拿著姑蘇來的書信暗自發呆才明白了其中緣由。想來當年婉兒嫁給自己的時候,也是在年後二月份……她必是思念父母了吧!

    怔愣片刻,史清婉只覺得鼻尖一酸,眼圈微微紅了起來,就勢倚在王子騰的臂彎之中,點了點頭:“嗯——”

    對於王子騰提出的這件事兒,王老太太沒有絲毫不虞,反倒很是贊成。想起自己遠嫁京城的女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一面,便是同在金陵的王悅安,也礙于出嫁女兒的身份不好經常來看她,將心比心之下,何況史清婉最近一段時日待她十分恭敬,王老太太自然不會阻攔。

    ……

    “娘——”

    遠遠地瞧見被兩個丫鬟扶著站在正堂門口處張望的老婦人,史清婉潸然淚下。

    眼前的史夫人分明還是那樣的眉眼,可無論是髮絲間閃爍的銀光,還是眼角愈發深刻的紋路,都昭顯了歲月的無情;她眼中淚光盈盈,手微微有些哆嗦著,滿是喜悅與慈愛地將史清婉摟住。一時間,母女倆都默然垂淚。

    王子騰忙上前來,身上攀著個小叢箴,仍是穩穩當當地對著史夫人作揖行禮:“小婿見過岳母!”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歡喜。史夫人看著為王子騰眉目清明,落在自家閨女身上的目光柔和而溫情,不由得暗自點點頭,她歷經世事,自然分辨得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實情;再一瞧王子騰懷中那個眨巴著眼兒好奇地看著自己的小娃娃,史夫人眉開眼笑:“這便是我的外孫了吧!來,給外祖母好好看看——”

    小叢箴並不認生,他感覺到面前這笑眯眯的老人家身上傳達出的歡喜與善意,嘴裡嘟嚷著念了幾句,歪著腦袋,很是費力地吐出幾個字:“……外……祖母!”

    這一聲喚出來,直將史夫人的心都融化了,她驚喜地扭臉看向立在身旁的史清婉:“婉兒,叢哥兒會、會說話了?”

    “瞧您說的!”史清婉將手中沾了淚水的帕子塞回袖中,很是自然地走到王子騰旁邊,接過嘻嘻笑著的小叢箴:“他都快滿周歲了,會說話有什麼稀奇的?您忘了,當初您不是說我才七個月就能喊娘了麼?”嗚啊一聲被小叢箴親在臉上,史清婉很淡定地回親了一下:“不過,我們倒是真沒教過他喊外祖母呢!想來您與叢哥兒投緣,這小傢伙喜歡您呢——”

    聽了這話,史夫人笑語盈盈地瞅著一身海藍色小袍子的小叢箴,再一瞧與自家閨女並肩而立的王子騰,眸底光芒一閃,饒有興致地笑了笑:“咦?我看著越關的衣裳與叢哥兒的衣裳,竟是一模一樣的花色?”

    聞言,史清婉很有些得意地點點頭,指著小叢箴衣襟上繡著的卍字祥雲流紋,話音中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母親您看看,這樣穿著是不是顯得親昵許多?我倒是想和兒子穿一樣的衣裳,可惜卻不好辦——他倒和我鬧彆扭不願意呢!”

    搖搖頭,史夫人打量著女兒女婿的神色,史清婉是撒嬌又帶著點兒嗔怪,王子騰則寵溺的一笑卻有些許的羞澀。她更是滿懷舒暢欣悅,看來這小倆口是真的琴瑟和諧、感情篤深啊!當初沒有因為越關長相平平而拒絕他的提親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若是叫史清婉知道自家母親這番定論,保不定要笑壞了。

    當世對男子的審美多要求氣度風流長相精緻秀氣,至少得是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粗獷勇猛型的並不吃香,反而像容色秀麗的卻是很受追捧。這一點從王子勝、王子騰兄弟倆差異分明的桃花運上便能瞧得出來。

    然而要史清婉選擇,她卻是更喜歡王子騰這一類,又有安全感又不招人記掛。

    史夫人還要繼續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屋子裡出來的青年男子出聲打斷,這男子正是史清婉的三哥史清琢:“母親,父親還在裡面等著小妹與妹婿呢!”

    被他這一提醒,史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與女兒女婿站在門口呆了大半晌,忙領著一眾人進去了。

    正堂中,早有史老爺並史清婉幾位兄嫂在內等候。

    受了女兒女婿的行禮,史老爺不顧旁邊史夫人飛過來的眼刀,拉過史清婉父女倆便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理也不理坐在下首的王子騰。史夫人被他這幼稚的舉動鬧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忙招過三個兒媳,將諸項瑣事兒安排下去。

    “越關莫怪罪!”史清琢壓低聲音,悄悄地湊近王子騰:“父親對小妹想念得緊,你也知道,他最是疼寵小妹的。兩年不見,又是擔心她受了委屈又是怕她脾氣軟被人欺侮,如今總得讓他好好端詳端詳不是?”雖說是安慰的話,然而卻滿滿的幸災樂禍。

    王子騰虎目一掃四周,發現連最穩重的大舅子史清玨都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他不由得開始頭疼苦笑,說起來,為了自己求娶婉兒的事情,當年幾位內兄可都看自己不大順眼呢……

    史清婉是家中幼女,長兄史清玨大她十五歲,長姐史清妁大她十四歲,二兄史清琪大她十一歲,三兄史清琢大她八歲。看著乖巧又聽話的小妹從繈褓中粉粉嫩嫩的小團子長成豆蔻初綻的少女,這份心情與父母也相差無幾了。面對一頭將自家寶貝妹妹搶走的大灰狼,他們哪裡能給出好臉色呢?

    便是當年史老爺也不大情願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一個武夫,若非有史夫人力挺王子騰,只怕如今史清婉便成別家婦了。

    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繞,王子騰自然不吭聲地抱著兒子坐著。雖說自己被冷落,不過這也證明了史家對婉兒的疼愛寵溺不是麼?娶了人家捧在掌心的珍寶,這個覺悟和心理準備,王子騰早就做好了。

    不過——王子注意著對面史清琪看向自己時銳利的目光,心中得意一笑,想當年幾位內兄何等刁難,今日這麼點小小的眼刀算得了什麼?不管怎麼樣,婉兒現在可冠了我的姓氏了……

    呆在王子騰懷裡,小叢箴看著上面的外祖父拉著自己母親笑眯眯地說話,癟了癟嘴。他眼神帶著些不屑地從王子騰偷笑的嘴角略過,揮了揮小拳頭,壞爹爹,娘是我的!

    “噗噗——”

    小叢箴不甘寂寞地吐著奶泡泡,小拳頭握緊了很是有勁兒地揮著,力圖吸引史清婉的注意力,娘親,求抱!

    史清婉果然不負所望地注意到自家兒子的動作,瞅著他濕漉漉的大眼兒和朝自己張開的小胳膊,她抿著嘴微微一笑,上前將他接過來,抱著小叢箴複又走到史老爺身旁椅子上坐下。

    “這小子長得像你,日後肯定是個美男子!”史老爺伸出手來摸了摸小叢箴紅潤潤的臉頰,瞧著他和自家女兒肖似的眉眼,很是鄭重地點頭看向史清婉:“這樣才好,你要好好教導,可不能像他爹那樣粗人一個!”

    聽著父親這毫不留情的埋汰,史清婉餘光瞥了一眼底下的王子騰,兩人四目相對,瞧清楚對方眼底的無奈,皆是會心一笑。

    “爹爹好自誇呢!誰不說我長得有五六分與爹爹相像?叢哥兒和我長得像,不也就是和爹爹相像麼?”史清婉的記憶中,原主與父母的感情極好,素日撒嬌耍賴也是慣常的事兒,因此,面對看似嚴肅的史老爺時,她毫無壓力,笑嘻嘻地應道:“他若長不成個美男子,爹爹這‘儒柳清松’的名號那可就白叫了!”

    聽自家女兒提起舊年往事,史老爺失笑地搖搖頭,滿是醋意地瞪了一眼王子騰:“你這丫頭——盡是護著他!連爹爹都打趣兒上了!罷了,先去歇息歇息,待晚上,再為你們接風洗塵!”

第63章 死亡

    雖說已經是嫁出去的女兒了,但史清婉卻絲毫沒有什麼潑出去的水的自覺感。帶著小叢箴,她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可憐兮兮的丈夫,晚上黏黏糊糊、親親熱熱地與史夫人睡在一塊;史老爺本來還有些哀怨,然而一瞧見王子騰那眼巴巴瞅著自家閨女的勁頭兒,他立時便歡快起來了。

    如此兩日後,史夫人終於打包收拾回了自己的屋子,畢竟,女婿也算半子了,敲打敲打叫他對女兒更上心就是,凡事不能太過。

    心滿意足地抱回香香軟軟的妻子,王子騰內心默默一把辛酸淚,畢竟是在岳家,溫香軟玉在懷卻是只能幹看著啊——

    “夫君——”史清婉偎在王子騰寬厚的胸膛上,聲音甜甜蜜蜜的撒著嬌:“咱們明日去往寒山寺上個香吧,順帶用個齋飯如何?那兒的素齋可算得是一絕了!”

    史夫人念及女兒嫁作人婦諸多繁瑣之事累身,之前一段時間又在婆母榻前侍疾,操勞,雖說這都是為人婦、為人媳的本分,可是這些豈能阻止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心疼呢?她便安排車馬,叫王子騰帶著史清婉出門好好遊玩幾日,還特特將小叢箴留了下來自己帶著。

    王子騰夫妻倆自然是感念不盡。

    “可惜如今還在春日,瞧不見江楓漁火對愁眠——”王子騰撫摸著史清婉在自己膝上散落開來的青絲,淺淺的茉莉馨香縈繞著,與案上香爐中厚重沉蘊的檀香結合起來,卻是一輕一重、一濃一淡,相得益彰。從身旁小幾上的紫檀木匣子內取出一柄牛角梳子,他動作輕緩地為她梳理著,那雙習慣了握著刀劍的粗糙手掌,編結起髮辮來竟是絲毫不顯笨拙,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史清婉那如綢如緞的髮絲便已經被編好挽起。

    他伸手從窗臺盆栽中掐下一朵嬌豔的粉色薔薇,小心地簪在她的鬢角,人面嬌花相映紅。史清婉從他膝上抬起臉來沖他勾唇淺笑,眉心一點金紅花鈿,眉似遠山,眼暈煙霞,頰畔兩個小梨渦滿盈著蜜甜。

    王子騰被她這般嬌憨的情態給看迷了眼,伸手覆在她的眸子,沉聲道:“不許這樣看著我!等三日後咱們回去了再說——”

    見好就收,史清婉吐了吐舌頭,重新坐直了身子靠著他的肩膀,捉住他的手掌翻看著:“想想回去之後恁多事情要安排,簡直叫人想賴在這兒不走了呢!”輕輕歎了口氣,她微微合上眼簾:“三年的時間,變數太多了……”

    明白妻子的擔憂從何而起,王子騰緊緊地摟著她纖細的腰肢,撫著她的後背寬慰道:“安心吧!回金陵之前,我與伯鍥通過氣兒了。一則我已經破相,又是上過戰場的了,想來陛下也不會再將我擱在龍禁尉裡;二來——如今朝廷內外皆不算平靜,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我雖然沒什麼赫赫名聲,然而此番往西面邊境這一趟也算是有些功勞了,估計至少能得個都司之類的實職!雖說等不到上任的時候……”頓了頓,他眼底劃過一絲悲傷與慶倖,繼續道:“大夫也說了,母親至少還能有月餘的時間,這也足夠我去四下活動活動,何況在陛下那邊,我也算是掛了號的,總不至於到時候陣腳大亂……”

    原本史清婉是打定了主意要將王老太太實際的身體狀況瞞下來,誰想王子騰常常會去王老太太上房去侍奉湯藥,他心細如發,竟從陸嬤嬤平時的舉止中察覺到端倪,暗中問了大夫。見他已經知曉,史清婉便與他商量了一番,最終夫妻倆一致決定隱而不發,也能叫老太太安詳度過最後的時光。

    一邊為母親的病情而憂心傷感,另一邊又因為前途未蔔倍添悵惘之意,王子騰的心緒很是複雜。瞧著他私底下這般情狀,再一聯想,史清婉自然多多少少能猜到些他的想法。

    王子騰未來幾年肯定要卸職回鄉守孝,整整三年的時間,如此一來,在與成羌的戰事中所立下的軍功等於打了水漂,最終至多得個虛名。如今朝堂上風雲變幻,誰知道三年後會是什麼樣子?

    在紅樓原著中,王子騰一出場便是位居京營節度使這等高位,足見其聖寵優渥。然而如今史清婉卻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到來將他本該大道平坦的仕途給弄亂了,才成了這般一波三折的局面。

    “船到橋頭自然直!”王子騰瞥見史清婉眉宇間淡淡愁緒,知曉她仍舊懸心難安,就著將她擁在懷中,蜻蜓點水一般在她額頭啄了一下,玩笑道:“大不了日後便帶著你去歸隱東籬,難不成還會流落街頭麼?”

    ……

    延慶宮。

    床上懸著大紅雲龍捧壽千絲纏花帳,榻上設著百花競豔蜀錦鴛鴦枕,便連那紗衾褥子也一色是選了上等的蜀錦裁制而成,一角便足見這宮殿的繁華富麗與昔日的榮寵;更不必提旁邊案幾上那些金盤玉如意琥珀酒樽紅麝念珠這類的常用玩意兒被隨意地堆放在一起了。屋子當中花梨木高幾上,一隻小小的青綠古銅香爐造型別致,裡面嫋嫋的青煙徐徐飄散著,一股細細的甜膩香味在屋內彌漫著。夕陽透過窗櫺斜斜地照進來,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浮動著,使得這一切都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徒高程面色淡漠地立在床前,看著榻上半昏半醒的甄嬪,負手沉聲不語。

    往日裡總是精心描繪的妝容褪去,甄嬪的面色蠟黃蠟黃的,唇瓣亦是沒有絲毫血色,眼角的紋路很是明顯,便是鼻翼兩側也已經出現了細紋。

    徒高程看著這樣的甄嬪,想起當初她嬌俏如同一朵水蓮花的少女時光,不由得歎了口氣。十幾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雖然她的眼中閃爍著野心與渴望叫人不大舒坦,但是卻也並不如現下裡這般面目可憎。原來這宮廷,真的是能夠毀了一個人的……

    甄家,不能再繼續放任下去了!

    “安福,明日將這安息香再加重一倍的劑量!”徒高程收斂了情緒,轉身向外面大步離去,臨出門前,留下這樣一句話。

    安福神思一凜,連忙稱諾,及閘外守著的兩個宮女點點頭耳語幾句後,他忙趕著跟上徒高程的步子,延慶宮的大門重新緩緩闔上。

    走在御花園的小徑中,想著這些日子以來朝廷與後宮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徒高程只覺得疲憊不堪。明明最開始時的意願是好的,為何到最後卻得了惡果?兒子也好,臣子也好,都是這樣子,不知饜足貪婪地索取試探,殊不知帝王一怒血流千里的道理麼?

    兜著彎兒來到含章宮,遠遠地瞧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殿前的空地上,手中抓著個東西,旁邊還站著兩個青衣宮女和一個老嬤嬤,徒高程微微抿嘴一笑。那是他最疼愛的幼子、林汀為他誕下的五皇子,徒文憬,今年已經三歲了。

    “憬兒在做什麼呢?”突如其來的問話傳入幾人耳中,那老嬤嬤與兩個宮女忙跪下行禮,徒文憬卻仿若未聞一般,仍舊背對著徒高程。

    轉到他的面前,徒高程毫不費力地將徒文憬小身子抱起來,笑道:“怎麼了?誰惹父皇的小憬兒生氣——”卻在看到徒文憬紅腫的眼睛時一下子頓住了。

    徒文憬眉眼有六七分與林汀相似,五官精緻,皮膚養得白白嫩嫩的,被徒高程抱在懷中活像個瓷娃娃,很是可愛。將手裡特製的黑色小鞭子丟在地上,他小胳膊摟住徒高程的脖頸,聲音裡帶著些抽噎,整個臉埋進徒高程的頸窩:“父皇,他們說,母妃病得很厲害……母妃不會死的,不會像小妹妹那樣死掉的,對不對?”

    聽了徒文憬這番帶著委屈與憤怒的話,徒高程想起那個與自己無緣的女兒,心中大慟,那是自己與汀兒期盼了許久的女兒……

    “憬兒是聽誰說的?”抱著兒子進了殿,徒高程壓下心底的怒火與哀痛,沉聲問道:“你母妃只是風寒不舒服罷了!要不了多久就好了,就會好了……”他重複著最後一句,不知是在安慰兒子,還是在說服自己。

    林汀歪在床上,聽著外面兒子稚嫩的聲音與男子暗藏著憤怒的駁斥,抿著嘴苦笑一聲,幽幽歎息著:“你何苦這樣瞞著呢?早痛晚痛都是一樣的,還不如現在就告訴他,免得日後——”她捏著帕子捂住嘴,費力地咳喘著,待氣息平穩下來,看也不看手中的青色帕子,熟稔地隨手一合,便塞到了床褥底下看不見了。

    掀簾而入,瞅見她的動作,徒高程只覺得心酸疼酸疼的,卻也假作沒看到一樣。對林汀話中未盡之意,他自然也明白,只是心中卻始終不願意承認罷了……

    “母妃”,徒文憬蹬蹬地跑到床邊爬上去,很是乖巧地拍了拍林汀的背後給她順氣,動作笨拙卻又很努力,笑容天真:“父皇說沒事兒的,母妃會好的!”

    伸手撫摸著徒文憬幼嫩的臉頰,林汀這些天來的堅強在聽到兒子的安慰時潰不成軍。命數已定,半點不由人……思及自己命不久矣,日後一雙孩兒要在這黑暗的宮廷中苦苦掙扎浮沉,無依無靠,她眼淚便決了堤。一想到這所有事情的罪魁禍首,林汀心中恨意幾乎要噴湧而出。

    若不是甄氏這個狠毒的婦人,自己何以至此!因為她,自己失去了一個期盼已久的孩子,因為她,自己韶華正盛卻已然是命途杳杳,因為她,自己兩個孩子就要失去母親……

    林汀抱著徒文憬泣不成聲,一遍一遍地吻著他的額頭。徒高程站在床邊看著這一幕,心頭仿佛被一隻手狠狠地揪著,方才因甄嬪起的一絲憐惜追憶全然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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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為母則強

    雕花窗戶被緊緊地闔上了,懸掛著的一串珠簾動也不動,將屋內的情景盡數遮擋。日光穿過拼成海棠花樣的透明玻璃,隔著珠簾,在地氈上投射下一片明暗錯落的影子,安靜地隨著時光流逝而變幻著方位,幽深,寧謐。

    “母妃,您先歇一會兒,孩兒這便去將弟弟帶過來——”七八歲的孩童面色沉靜如水,專注地目光落在倚著床頭引枕的女子身上,伸手為她掖了掖被角。

    林汀點點頭,嘴角噙笑,如三月陽春融融暖風,慈和而安詳:“憧兒,你去吧!”百般叮囑安排,她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下一半了。

    目送著大兒子的身影轉過紫檀架子屏風,林汀終於忍不住喉嚨間的癢意,被褥下緊握的拳頭鬆開,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從床內五彩錦盒中摸出一枚手掌大小的菱花銅鏡來,她看了看鏡中的人像,只見腮暈潮紅櫻口樊素,稱得上是豔壓桃花了,苦笑一聲,將鏡子擱下,林汀微微閉上眼簾。

    待她從半夢半醒之中睜開眼時,面前已經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皆是著一襲雪色團花錦繡長袍,腰上環著玉帶,一瞧便是親兄弟,可又有些不同。徒文憧年歲大些,平日裡不喜聒噪,少有情緒波動,穿著這冷色的衣裳,顯得像一尊小雪人似的;而徒文憬生得更像娘,五官便有些女氣的精緻,卻更像個精雕細琢的瓷娃娃,叫人喜歡得緊。

    “來,憬兒,到娘旁邊來!”林汀伸出手去,徒文憧便有些吃力地半抱半挪地將徒文憬送到了床上坐著,自己則將小袍子一撩,坐在了床邊的錦凳上。

    撫摸著小兒子的頭頂,柔軟的髮絲拿了珍珠串子結成小辮聚在那兒盤成小髻,顯得很是清爽俐落,林汀滿眼的慈愛溫柔,輕聲笑道:“憬兒,你要記得,這個宮裡,和你最親的就是你哥哥,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一定要聽哥哥的話,不要隨便相信別人,好麼?”

    四歲的徒文憬自打出生便備受父母寵愛,因此還保留幾分這個年歲的天真無邪,然而小孩子天生的敏感讓他不安起來,他有些疑惑:“那母妃呢?父皇呢?”

    手微微一頓,林汀的動作有片刻的停滯,不過眨眼之間便又恢復了一貫的溫柔甯穆:“憬兒,你父皇有好多孩子,可是這裡面,只有你和哥哥才是最親近的——”她舉了個徒文憬最容易理解的例子:“你和你三哥能像與哥哥這樣隨便玩鬧麼?”

    徒文憬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點點頭:“嗯,母妃,憬兒知道了!”

    此刻,林汀心中矛盾得很。她一方面不願意叫幼子過早地知曉參與各種黑暗與爭鬥,一方面又擔憂自己死後對幼子這些年來的呵護反而會害了他……抬眼看向素來是喜怒不顯的大兒子,林汀歎了口氣。

    “憧兒,憬兒,你們回去吧!”

    在後宮中掙扎沉浮了將近十年之久,流逝的歲月帶走的何止是嬌豔鮮嫩的容顏?每夜從夢中醒來,林汀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已經失去了曾經的活力與青春。她的心,已經在仿佛無休無止的後宮傾軋中逐漸地老去。面對至高無上的帝王所給予的愛重,她的情緒也少有波瀾,唯有在看到一雙孩子的時候,林汀才能感覺到自己胸膛的悅動。

    曾經,林汀期待著在後宮中能有尊嚴地活下去,可後來她才明白,面對皇權,尊嚴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否則,她不會千里迢迢地被召選入宮,而是應該在江南的那座城,擇選一個令她悅慕的夫婿,相伴到老……

    這座精緻的宮殿,眼前這些價值不菲的、昭示著帝王榮寵的器物,都讓林汀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涼。寵冠後宮又怎麼樣呢?最後還不是歸於一抔黃土。

    只是林汀放不下啊!大兒子徒文憧才八歲,幼子徒文憬堪堪四歲,她的娘家又遠在江南,便是想要幫扶也有心無力。待甄妃死後,自己一去,引甄妃以為靠的甄氏一族豈會放過這兩個孩子?更不必說那三皇子徒文懷已到了出宮建府領差事的年歲。

    看著窗口那一縷斜陽晚照,她越發疲憊了。

    ……

    “叫人去將廚房熬好的紅稻米粥送到前廳去,還有大嫂院子裡的份例,大嫂畢竟有孕在身,多送些蛋奶之類的——”史清婉面容有些憔悴地坐在炕上,對著身旁的繡蓉吩咐道,一邊聽著底下一個管事婆子的回復,提筆將手中紙上的列項劃去一道。

    繡蓉也是頭昏腦脹,忙不迭應下來,正招旁邊小丫鬟過來,才說了兩個字,余光瞥見史清婉緩緩倒下的身影,不由得驚呼起來。

    “奶奶!”

    幸而有華錦在一旁將史清婉的身子扶住,繡蓉忙起身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兩人一起扶著史清婉躺下。

    前院正守靈的王子騰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大驚失色。婉兒的身子素來還算得上是健康,再加上有仙家法門加護,怎麼會突然便昏倒了呢?對著旁邊跪著的王子勝匆匆說了兩句,他便急忙忙趕往後院。

    一踏上花廳門廊,聽見裡面傳出來的說話聲,王子騰便愣住了。

    “二位姑娘不必擔憂,二奶奶這是有孕了!只是連日操勞,胎氣卻有些不穩,待我開兩幅安胎補氣的湯藥,服上三日便無事了!”大夫將手收回來,看著站在屏風旁邊的繡蓉與華錦,拱手笑道。

    繡蓉回過神來,忙福身道謝:“有勞徐大夫了!我們二爺馬上就來了,還請外間奉茶說話吧!”旁邊早有華欣出去吩咐安排了。

    待史清婉悠悠醒轉過來,便見著床前一個黑黝黝的腦袋。她很是疑惑地看著自己現下的景狀,正欲掀起被子坐起來,趴在床邊的王子騰感覺到動靜,騰地抬起頭來,倒是叫她嚇了一跳。

    “婉兒,可還覺得那兒不舒服麼?”王子騰緊張兮兮地一下子站起來,動作輕柔地扶著史清婉的肩膀,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想要看出點什麼來。見他這般情狀,搖搖頭,史清婉秀眉緊蹙:“倒是沒什麼不舒服,就是渾身不得勁兒,怎麼了?”

    王子騰帶著些自責與擔心:“大夫說你有孕了,都是我不好,竟沒注意到你這幾日身子不對勁兒——外面的事兒我已經與兄長商量過了,就交給陸嬤嬤、繡蓉她們一起來打理,反正都到最後這幾天了,也沒什麼來往的女客!你且安心休息就是了!”

    他這一連串的話說下來,史清婉聽得一愣一愣的。

    “我——又有孕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遲疑著:“叢哥兒才滿周歲啊……是不是太頻繁了點?”

    聽著她明顯還在狀態之外的自言自語,王子騰笑了笑,握住她纖巧的手,隔著一層薄薄的被褥,相疊著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哪裡就頻繁了?說起來這是咱們的運氣好,等日後我的修為提升上來,只怕,咱們便是求而不得了——”他沖史清婉點點頭,很是鄭重地商量道:“早點快點把兒子女兒都生出來,四個一起來,大的帶小的,咱們日後也省了麻煩呀!”

    當孩子是蘿蔔、點個坑就能種出來?!史清婉瞪了他一眼,視線重新落在自己的肚腹處,她還是有些暈暈乎乎的,不是說修行之人難得孕事,怎麼這一個接一個都不讓人休息啊!

    在從姑蘇回轉金陵的船上,史清婉已經將諸多事情一一與王子騰說明清楚。史清婉不得不承認,在看到王子騰身上那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數不清楚的傷疤時,她心疼了,也心慌了。不是每一次他都能有好運氣,能在這樣的傷勢下幸運地撿回一條命來!

    他不是別人,是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親,甚至於會是未來的道侶……史清婉從沒有如這般確定過這一點。

    原本史清婉已經做好了準備,面前的這個男人,或許會驚慌錯愕,或許會震驚恐懼,也許她最終會落得個妖孽鬼魅的名頭。但是最終,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這個男人,寬容地、憐愛地、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絲毫不曾流露出片刻的恐懼厭惡。甚至於,在自己說出修行之事時,他竟害怕會被獨自拋下,提出了百年相守的要求……

    這是一場賭博,史清婉贏了,王子騰也沒輸。在這一點,她無疑要比另一個女子幸運許多。

    垂首看著史清婉偎在自己懷中,仍舊是滿臉的震驚與迷糊,王子騰只覺得窩心得很。兩人十指相扣,靜靜地安享這一刻的繾綣溫馨。

    最初聽見史清婉自敘身世來歷,王子騰確實是震驚的,但是與此同時,這震驚裡卻又仿佛帶了些欣喜的了然。或許他早早就有這種感覺,所以才自己給兩年前史清婉身上發生的種種變化找理由吧!

    佔用了人家的身體,史清婉自然是為原主好好祈福過幾次,使其來生福報不淺。在知曉這件事兒後,王子騰便特意照著史清婉的指導,同樣是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齋戒祝禱。他雖非大善之人,然而好歹也夫妻一場,良心卻還是有些的。

    在聽到史清婉說起當初小產後原主離世的緣由,王子騰心中有愧疚有歉意,卻並沒有後悔。如果那時候真正的史清婉並沒有因為心中鬱結氣憤而驟然離世,或許現在兩人也就是一對同床異夢的怨偶……

    一個來自遙遠未來的靈魂,成為了自己的妻子。與其說這是偶然,王子騰寧願相信這是上蒼給予的恩典和慈悲。

    愛是神秘的命運。相遇與珍視。

第65章

    沉靜的大殿中燭火通明如白晝一般,窗口明黃色的帷幕低垂,隨著夜風擺動出漣漪似的弧度;外面天色暗沉如墨,肅穆中間雜著幾聲兵甲碰撞的清脆金屬音,為這夜色添上幾分空曠而寂寥。

    “陛下,三殿下還是不肯離開,外面眼瞧著就要下雨了,您看?”安福悄沒聲兒地從殿外進來,眉宇間帶著些為難,輕聲稟報道。

    徒高程從案上高高摞起來的一遝摺子裡抬起頭來,濃重的眉峰挑起,眼底劃過一絲不耐:“這還真是被寵壞了——將朕的話全做了耳旁風!他要跪著,便由他去,朕倒要看看他的脾氣有多大?!”說罷,重重地將手中一份摺子摔在桌上。從安福的角度看去,隱隱約約能看到幾個這幾日最敏感的字眼,他瞥了一眼,連忙收回視線,垂手低眉順眼地侍立著。

    端起手旁的茶盞,擱置了一刻鐘的時間,碧色的茶湯早就涼了,徒高程抿了一口,頓了頓,臉色不變地直接一氣灌了下去,只覺得涼意透心;他揉了揉額頭,聲音裡滿是疲憊:“下去吧,不必管他——”

    安福有些擔憂,遲疑了片刻,還是依言退了出去。

    當初林汀小產,甄妃始終堅持自己乃是被陷害,為了這事兒,徒高程也憤怒得很,因此一升一降,甄妃降為甄嬪,林汀則冊封為懿妃。多年積怨,加上這次的事情,甄嬪終於憋不住氣地對林汀下了死手。

    甄老太太當年在宮中哺育皇子,她本身便手腕玲瓏,加上後來徒高程榮登大寶之後曾將她留在宮中呆了一段時間,因此宮中上下卻是有些人脈。待甄嬪入宮之後,這些人脈便盡數被轉交到了她的手上,這也是甄氏之前十幾年都能恰到好處揣摩到徒高程心思的一大緣由。

    林汀小產後體弱內虛,因此徒高程特意安排了幾個太醫一起酌情做了一份調理的膳食單子,誰想就是這份心意卻叫甄氏鑽了空子。甄氏雖說于文墨不是十分擅長,然而身邊卻又個於膳食一道頗為精通的宮女,她在禦膳房又有幾個人手。暗中將禦膳房特意給林汀準備的上等粳米換成了品相差不多的糯米,與雞肉同食便會引起人身體不適,另外還有林汀頗為喜愛的一道清蒸鯉魚,偷偷地拿幾粒小小的甘草丸加在蒸鍋的隔層裡,被水汽一熏便化入了鯉魚中,沒有絲毫蹤影,卻是有毒的……

    諸如此類,積少成多,林汀的身子一直不見好轉,纏綿床榻幾個月,所有人都只當是林汀鬱結在心,或是太醫診治不力,誰都不曾想到一直安安分分閉門不出的甄嬪身上去。

    直到去歲冬日裡,一次正值用膳,太醫來照常診脈,見傳膳宮女們送上來膳食中有一道滋陰補氣的當歸羊肉煲與一盅南瓜湯,大驚失色,這才發現了其中端倪。

    可惜時日已晚,小產之後身體對外界的抵抗力便已經下降許多,林汀已經被這些多多少少帶著小毒的膳食傷損了元氣,太醫也是束手無策回天乏術。

    甄氏這一樁事情做得巧妙,然而徒高程查找不得結果當眾障蔽了禦膳房的採買管事後,那個最開始換了材料的宮女終於扛不住每夜血淋淋的噩夢,崩潰地交代了自己做的一切。

    甄氏自然是抵死不肯承認,哀哀淒淒訴說自己的委屈。可惜她卻算漏了一點,那個宮女雖然效忠于她,然而在這宮裡,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屢見不鮮,甄氏當年尚在妃位時,便因為與林汀之間的交鋒一次落敗而將自己身邊重用的嬤嬤拿出去抵了罪。前車之鑒,何況這一次甄氏要害的是皇上心尖上的懿妃娘娘呢?這宮女擔憂驚疑,卻是將每一次傳給她應當銷毀的紙條盡數偷偷留了下來,最終全被徒高程手下暗衛翻了出來,成了處置甄氏的鐵證!

    然而徒高程雖然對甄氏恨得咬牙切齒,可他子嗣不豐,對幾個孩子都疼愛有加,礙于三皇子徒文懷卻不能直截了當地處理了她,再加上他還念著江南甄家已近七十歲的甄老太太……無奈之下,只能選了最迂回的方式。

    徒高程手中有一種香料,名喚安息,乃是從一海域小國得來,提取自那海島上一種獨特而稀少的香木,氣味與蘇合香頗為相似,然而功效卻是天差地別。安息香容易使人上癮,離不開它,一旦過量則易導致人精神混亂,在睡夢中慢慢地消磨生命。

    所謂安息,便是取此含義。

    甄妃的屋內,已經燃了整整兩個月的安息香,她從最開始的言語顛倒發展到現在每天睡上十個時辰。三皇子徒文懷焦急不已,可將所有的太醫拉過去會診,得到的結果都是搖頭請罪。

    徒文懷今日跪在重霄宮前,乃是為了徹查甄氏的事情求旨。他一直懷疑自己母親這突如其來的怪病是有人下手,當然,這闔宮上下,最值得懷疑的便是含章宮那個奸猾陰險的林氏!

    當初甄氏暗害林汀的事情,徒文懷並不知情,這也是徒高程一片憐子之心,不願叫他知曉母親的醜惡嘴臉,也免得日後發生兄弟鬩牆之事。可惜延慶宮母子倆對林汀早是記恨已久,甄氏一出了事兒,徒文懷立馬便將懷疑的目光落在含章宮裡了。

    徒高程豈會應允這種請求?難道他還能告訴自己的兒子,他的母親之所以落到這般田地,全是咎由自取麼?

    擱下筆,起身立在窗前,劈裡啪啦的雨水打在屋簷上,雨絲如幕;隔著花木,徒高程瞧見重霄宮門口那道跪著的身影,旁邊那個撐著一把傘焦急地說著什麼的正是安福。他眸色暗沉,轉動著手上的碧玉扳指,下了個決定。

    含章宮。

    側耳聽著外面的雨聲敲窗,林汀靜靜地歪在床頭。

    “他還跪在重霄宮門口呢?”擺擺手,示意邢女史將湯藥拿開,林汀蹙著眉頭,一雙含情美眸微微彎著,似笑非笑:“何必再灌這苦汁子,我也沒幾天好活了,倒不如過得鬆快點!”

    聞她此言,邢女史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梗著聲兒,順從地將手上捧著的湯藥擱回茶盤裡,吩咐小宮女拿出去倒掉,轉過臉來,眼中淚水已經被擦了去:“娘娘何必這麼說呢?說不準上蒼庇佑……御醫們……能……能想出法子來呢?”這話說得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別安慰我了——咳咳!”林汀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眼底平平淡淡,好似萬物都不入她的眼,費力地咳了兩聲,她有些氣喘:“甄氏最疼愛看重的便是她的娘家與兒子,費盡心力地在太子河二皇子之間籌謀漁利,為的不就是能叫她兒子入了皇上的眼麼?!呼……呼……可惜她太高看徒文懷了,他這一跪,何等威逼,怕是要將皇上的幾分疼愛全數消磨掉,再加上江南那邊的不安分,呵,還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啊!”

    見她咳喘連連,面色潮紅豔如桃李,眸子晶亮更賽繁星,邢女史心中一驚,忙從旁邊擰了涼涼的巾帕過來給她渥臉,勸道:“娘娘,天候不早了,這些瑣事兒明日再談吧!”

    明白邢女史的心思,林汀也覺得身上沒力氣,便依言渥了臉在她的服侍下躺下來。不管怎麼樣,尚未能完全將孩子的未來安排好,如今能熬一天是一天……

    京城中諸多變故,史清婉是無暇去思量顧及的。此刻,她與王子騰相攜站在王宅正堂中,看著對面那個變得咄咄逼人的婦人,只覺得腦袋都被吵得嗡嗡作響。

    “嫂子這算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們二爺竟不是王家的嫡系子孫了麼?”史清婉皺著眉頭,環顧四周王氏族人,見一眾人全是不言不語,心中頓時來了火氣:“嫂子,這本是男人的事兒,哪裡有咱們婦道人家插嘴的道理?!大伯父與諸位族叔都在這兒,處事素來都是公正知禮,您也是懷了身子的,還是回去歇息養胎才是正理兒呢!”

    上首坐著的一位白須老者聞言,有些尷尬地清咳了一聲,便捋著鬍子不說話了。他正是王氏宗族的族長,按著輩分算起來,王子騰應當稱呼他一聲叔公。

    瞅著妻子這般維護自己,而平日裡和藹的叔叔伯伯們卻都成了悶口葫蘆,王子騰心中難免有些失望,卻又熨帖得緊。

    “兄長,不知道這三七分,是您的決定還是嫂子的想法?”王子騰上前一步,將史清婉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轉到身後,對著王子勝拱手肅容問道。不待王子勝回答,他點點頭:“是了,夫妻一體,想來兄長也是與嫂子商量過了的!”

    原本按著族中的規矩,王子勝與王子騰兩人均已成家生子,且各是一個男孩一個在懷,如此一來,只需要照著素日分家的慣例,王子勝已經占了爵位,家產便照著長六幼四來分配。誰想王何氏突然提出來王子騰多年不曾奉養老太太,且王子騰家中人口簡單,因此要求將家產三七分。

    這本是不合規矩的,應該駁斥,然而前來做中人的幾位族人卻都沉默了。

    王家雖然這些年來仍舊在四大家族之內,可是卻是遠遠比不上其他幾家。賈家第三代降等襲爵至一品將軍,史家因為老侯爺健在仍是侯府,薛家雖說早就沒了紫薇舍人的名頭,可是作為皇商也算是有些能耐,唯有王家,嫡系子嗣稀落又沒有什麼作為,雖有家產萬貫,也不抵用處。

    算起來,如今整個王氏宗族中,地位最高的便是襲爵的王子勝,因此,他們的沉默卻也是情有可原了。

    瞅見王子勝遊移的眼神,王子騰明白了什麼,微微苦笑著:“罷了,既然您有這等意思,我豈能做出不敬兄長的事情來?便請族長與各位叔叔伯伯作證!只是這分家的東西,我總能挑一下吧?田產之類的我不要多少,畢竟待守孝期滿,日後我只怕是要常在京城的了……”

    “那是自然!”族長忙不迭應下來,這事兒是自己這幫老骨頭做得不地道,總得給人家找補點兒回來。

    別人看不到,史清婉卻是將王子騰眼底劃過的慶倖得逞瞧得一清二楚,她細細思量,瞬間明白過來。不過,她心中卻有些不大爽快,借著衣袍寬大的便利,狠狠地便從後面在王子騰腰上扭了一下。

    感覺到腰間突然的疼痛,王子騰回頭對上史清婉的眼神,唇角的弧度怎麼看都帶著一股討好的意味,微微動了動嘴唇。

第66章 廬墓

    一襲青色祥雲鑲邊的衣裳,滿頭烏絲松松地挽成慵懶髻,只斜斜地簪了兩枚水紋銀合雙股釵,釵上綴著小粒的白色珍珠串子,在耳旁搖曳著。手中端了一隻烏漆梅花攢心茶盤,史清婉緩步徐行,瞧見門前闔上的原色木門,隱隱地能聽見屋子裡稚嫩的童聲,她抿著嘴微微一笑。

    將茶盤擱在門口特意打磨平滑的木樁,史清婉上前敲了敲門。

    “真的打算廢寢忘食了不成?”對上男子溫柔的眸子,史清婉嗔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旁邊站著的自家兒子身上,頰畔梨渦淺淺蕩漾:“今天娘做了叢哥兒愛吃的碧澗羹哦!咱們不理爹爹,先去用飯去,叫他自個兒讀書吧!”

    小叢箴如今兩歲,小小個子,說話已經清楚連貫很是有條有理,聞言,很是乖巧地點點頭,小手指勾上母親柔軟的手掌:“嗯,娘,叢哥兒餓壞了呢!都是爹爹,非要叢哥兒把千字文給從頭到尾完整背一遍——”告完了狀,他特別理直氣壯地抬頭朝王子騰哼了一聲,轉向史清婉大眼兒彎彎,笑得討喜:“還是娘最疼叢哥兒了!”

    王子騰有些心虛地眼神一閃,然而瞧見妻子嘴角那縱容寵溺的笑容,他吃味了,也是冷冷哼了一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既天生良材美質,豈能任由荒廢麼?”

    一時間,父子倆四目相對,火花激射。

    對這爺倆三天兩頭的嘴仗,史清婉早就又最開始的哭笑不得轉變成習慣了。丈夫一心想要樹立起作為父親的權威,對兒子嚴格得很;兒子卻是天生得聰穎靈慧,完全不拿父親的冷臉當一回事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史清婉只能隨他們去了。

    當初,因為分家的事情,王子騰被王子勝那一番作為冷了心,因此與史清婉商量守孝的時候,便決定請了工匠在王老太太的墓地旁建了幾間木屋,結廬守孝三年。

    去歲在王老太太喪禮期間,史清婉被診出了孕脈,因此,後來王子騰廬墓,她便沒有一同隨往,而是就近在郊外自己的莊子上安心養胎。冬至那一日,她痛了一天,費了不少力氣,誕下了一兒一女龍鳳雙胎!

    不過,這兩個孩子身上雖有靈氣,卻並不像小叢箴那樣是逆天的靈胎。這讓史清婉心中有些失落和釋然,也是,靈胎又不是大白菜,哪裡是隨手就能得到的呢?王子騰倒沒想那麼多,畢竟最開始史清婉用靈識內探時也只感覺到了一個氣息。大夫診斷妹妹是先天不足,想來是妹妹體弱氣虛,因此才躲過了母親的查看。

    王子騰抱著《爾雅》翻了許久,最終定下名字,二子名喚王叢策,女兒則隨了兄長取名,叫做王令笙。

    因為才五個月大,所以兩個孩子仍舊是跟著史清婉一起住在不遠處的莊子上。夫妻倆已經商量好,等過了端午用蘭草湯沐浴之後,便可以將兄妹倆一起帶到廬墓去了。

    守孝期間,膳食是全素的,史清婉親自動手。取了春日裡正茂盛的赤芹菜,加了切成塊兒的嫩豆腐一起煮成羹湯,又清新又馨香,宛如山澗的清溪,故而又“清芹碧澗羹”的說法;挑了野地裡的馬齒莧,取細鹽少許,碼了剁餡包成拳頭大小的包子上屜蒸熟;另外再取鱖魚削成魚片,裹了麵粉入素油鍋炸一遍出鍋,而後勾兌了糖醋汁兒澆淋翻炒,做成酸甜口,再將嫩筍、菌子以及木耳菜切成細絲,過了沸水焯一遍,點些麻油與甜醋拌了,就叫涼拌三絲。

    除了王子騰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食量大些,餘下母子倆都用得不多,因此這一頓飯做下來也並不累人。

    “娘,晌午過後,我與您先回去可好?”王叢箴小手掌肉呼呼地,捏著白瓷勺子舀了一口碧澄澄的湯水,很是滿足地咽了下去,他眨巴著黑亮亮的大眼,微微嘟著嘴:“叢哥兒想妹妹了!”

    史清婉將青花纏絲碟子裡的素餡包子掰開遞了一半給他,聞言,想了想,欣然應下:“也好,剛好試試娘給你做的衣裳,等漿洗之後,正逢著端午沐浴換新衣呢!”

    用了飯,王子騰便很是自動自覺地開始收拾碗筷,自從知道史清婉的來歷後,他便旁敲側擊地知道了現代社會的許多事情。在瞭解男女平等以及史清婉的種種觀念後,他很是無師自通地就將這一項任務承擔起來了,倒是叫史清婉心中熨帖得緊。

    “叢哥兒去將你的東西收拾收拾好麼?”

    被母親用這種拙劣的藉口支開,王叢箴吐了吐舌頭,從椅子上爬下來,負手踱著步子,吃得飽飽圓滾滾的小肚子挺著,跟小企鵝似的,落在史清婉的眼中簡直可愛得不行。

    他神色嚴肅:“娘,記得幫我把書收起來,在莊子上也要讀書的!”

    史清婉失笑點點頭。

    見兒子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門後,他無論是說話還是走路都比同齡的孩子要早上許多,何況睡覺的屋子就幾步遠,史清婉並不擔心他會摔跤。

    “今兒從京城來了信——”史清婉從袖中掏出一隻信封,封口已經被拆了開來,她遞給正將碗筷碟子放到茶盤裡的王子騰:“你看看吧!”

    擦了擦手,王子騰接過來大致流覽一遍,先是驚詫,旋即轉為了然,最後眼底劃過一絲慶倖與擔憂。

    長舒了一口氣,他走到書桌旁邊,將手裡的信紙丟進桌面上大大的闊口青花鎮海筆洗裡,那薄薄的宣紙很快便被水泡開,上面的墨蹟洇暈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墨團。

    “亂成這樣,神仙打架小人物遭殃!”王子騰劍眉緊皺,想起前一段時間金陵的風風雨雨,滿是無奈:“幸好咱們如今離得遠,不然只怕又要生出什麼么蛾子來!只是擔心伯鍥他們,阿業的夫人又是北靜王府的郡主,肯定要牽扯進去了!”

    一年前,宮中甄嬪、懿妃接連薨逝,聖上悲痛欲絕,輟朝十日,在重霄宮內閉門不出。後來還是懿妃之子、四皇子徒文憧領著幼弟、五皇子徒文憬跪在重霄宮前,本就因為連日哭靈而形銷骨立,再加上這一番跪訴哀泣,竟當場昏了過去,才算將聖上請出來。

    天下皆為四皇子、五皇子孝心感歎。

    懿妃被追封為昭懿皇貴妃,甄嬪則追封為良貴妃。如此一來,在聖上幾個子嗣中,徒文憧兄弟倆竟成了除太子之外身份最為貴重的皇子,再加上聖上對五皇子徒文憬素來寵愛,一時間,人心浮動。

    首先坐不住的便是太子徒文慎,他倒是不曾想過這兩個幼弟會有什麼別樣的心思,畢竟年歲差距放在這兒。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二皇子、三皇子的威脅都要大得多。

    他所擔心的不過是這兩個很受父皇寵愛的弟弟會被拉攏走,與自己離了心,因此對著才失了母親的徒文憧、徒文憬是百般關切。

    徒文慎自從因為何崢與清屏的事情被徒高程訓斥後,便有些焦躁起來。他對何崢並無多少情意,將他接入太子府中也不過是移情,畢竟,何崢那種受了驚嚇的嬌矜神態與清屏幾乎有八分相似;待到後來在煙霞館與清屏重逢,何崢自然也就被他拋到腦後去了。

    有了正牌,這贗品自然也就不稀罕了。再加上因為先有何崢的緣故,徒高程屢屢將清屏與他相提並論,直鬧得徒文慎對他反倒生了幾分厭惡來。

    說起來,這何崢也是可憐,被親生父親給利用得徹徹底底。他也不是蠢蛋,在太子府書房裡伺候了那麼些日子,知道了不少東西,零零總總加起來,竟叫他猜到了鄭明思的想法!被父親這般拿來利用,眼見著太子對他也冷淡起來,人都是踩低捧高,他日子過得艱難,心灰意冷之下,便卷了點碎銀子偷偷地從太子府跑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徒文慎知道此事後並不在乎,隨意地派了兩個下人出去找了一圈,沒有結果便也罷了。他自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哪裡顧得上一個小小的孌寵?清屏已經為他誕下了一個粉嫩嫩的女兒,他的鬥志更強烈了幾分;畢竟徒高程一直不鬆口許了清屏側妃的位置,他想要給愛人和女兒一個名正言順的高貴身份,唯一方法就是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另一邊二皇子徒文怙確實是打著拉攏徒文憧兄弟的主意,他在讀書人之中的支持者頗多,他的母妃陳貴妃掌著宮務,要照拂徒文憧兄弟倆不過是舉手之勞,如此能得了個孝悌之名,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三皇子徒文懷則完全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對含章宮一眾人等都是深惡痛絕,視之如眼中釘肉中刺,平時在外面能克制住不對兄弟倆惡言惡語便是不錯的了,哪裡還會有拉攏聯合的想法?

    如此各方勢力心懷鬼胎之下,徒文憧兄弟倆在宮中的日子倒是沒有林汀去世前擔憂的那般難過。

    京中三位皇子之間明爭暗鬥,江南官場也因為甄家的瘋狂擴張而動盪難停。對這些情況,徒高程自然也心中清明,然而他卻是高高坐起任由他們爭鬥算計。落在底下人的眼中,這種沉默便成了縱容與對太子的不滿,因此動作越發大了起來。

    雖說遠離了京城,然而甄家在金陵,四大家族與甄家素來交情不錯,王家也不免要被牽連捲入其中。守孝期間不能參加宴會,因此前幾日,甄家家主便派了甄妃的弟弟往王家走了一趟,王子勝遣散下人,與他在書房說了半天的話,之後還親自將他送出正堂。

    此時王子騰不由得感慨慶倖,虧得當日快刀斬亂麻地將家分了,甄家還看不上自己這麼一個卸了職、沒權沒勢的小人物。

    “別想那麼多了,這兩位可都是簡在帝心的人物,素來都是小心謹慎的,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鱖魚忌茶,史清婉便端了一杯白水遞給他:“皇上的氣運旺盛得很,有恁麼一尊大佛壓在上頭,想來這幾年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兒!”

    王子騰抿了一口:“那也倒是,趁著守孝,我也能好好地靜靜心,照你的話……充充電?不過——這電是什麼?”他眉眼間閃過一絲疑惑。

    捂著嘴微微笑著,眼底劃過絲絲懷念之色,史清婉搖搖頭:“等咱們回到現代,你自然就知道這電是什麼玩意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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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人心

    “娘的小可卿,小拳頭攥得這麼緊,是吃飽了麼?”鏤花窗前,一襲粉色羅衫的女子螓首低垂,慈和的目光落在懷中咯咯笑著的小女嬰上,眉眼間的溫柔使她本就生得嬌雅的容顏更增添了幾分聖潔出塵。這正是昔年煙霞館中的花魁、如今太子徒文慎的外室,清屏。

    旁邊的雙兒看著自家主子懷裡那個嬌嬌嫩嫩的娃娃,也是喜歡得緊,笑道:“今兒姑娘換上這身新衣裳,粉嘟嘟的小臉蛋被這桃紅色一襯,可真是愈發招人了!不如婢子拿這緞子給姑娘再做上兩身?”邊說著,手中從匣子裡扯出一角桃紅色的料子來,緞面上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仔細一瞧,原來是將髮絲粗細的金線與蠶絲撚合織起來的。

    聞言,清屏歎了口氣,抬起頭來。她眉宇間籠著一層薄薄的愁雲,和那股對愛女的慈祥柔情糅雜在一起,有一種複雜的、惹人心憐的魅力:“何必呢?她一個小孩子,哪裡承得住恁大的福氣?能叫她穩穩當當、平平安安地長大,我便拋了這條命,也心滿意足了!”

    沉默了半晌,雙兒咬著唇,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擔憂與動搖:“主子,咱們是不是該把……都處理掉?”

    清屏眉頭一跳,眼底劃過一絲迷茫,愣愣地看著面前洋漆梅花描金小幾上那只帶著明顯西域特色的銀質茶壺,搖搖頭:“不——先別說能不能下得了這份狠心,能被送到中原藏在暗裡的,哪個是省油的燈?何況如今咱們身在內院之中,也沒那般能耐啊……”

    與徒文慎糾纏了三年,如今又有了孩子,清屏昔年那種為國奉獻一切的心志已經被消磨殆盡。她不止一次地糾葛掙扎過,然而每每看到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誕下的女兒可卿,再一瞧那個對自己始終愛慕疼惜的男子,心頭那一絲升起的罪惡感便消弭乾淨了。

    她是成羌培養出來的利器,曾不止一次地為成羌謀取消息;而如今的她,卻因為一個男人的溫柔愛意斂去了一身的本事,宛如被刀鞘束縛的鋒刃。若是讓昔年教導自己的老師們知曉了,必定會定下自己叛國的罪名,施行成羌最殘酷的刑罰吧!清屏看著懷中眨巴著一雙清亮大眼的女兒,心中苦笑,眼中微微濕潤著。

    然而能得到這一段時間的幸福時光,便是真的被押到祭壇實施天罰,也是心甘情願的啊!

    雙兒看著主子這幅神態,只覺得鼻頭酸酸的。

    “只願可卿能夠順順遂遂的長大,日後不要再經歷我這般的苦難吧……”清屏情不自禁地與女兒臉頰相貼,歎道,那溫度和暖得讓她落下淚來。

    剛剛準備敲門,徒文慎聽見裡面的聲響,定住了。靜靜地站在門外,正欲敲門的手臂放了下來,想起方才聽見那一句話中萬般悽楚哀傷,他鬆開的拳頭再度緊握,眼底飄過一絲堅決,轉身而去。

    ……

    “徒文懷從玉雅閣回去了?”徒文憧坐在桌前,手中執著一卷泛黃的書冊,眼抬都不抬,唇角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這使得他看起來渾然不似十歲的孩童。將書頁折起了一角,他站起身來,隨手將書擱下,走到窗前,伸手掐了一朵盛開的淺粉色杜鵑,抿嘴笑了笑,意味深長:“當年都說他孝順為母求醫,現下裡看來,不過爾爾罷了!雲清冠中的杜鵑花開得素雅別致,聽聞錦麟宮貴妃娘娘很是喜愛杜鵑,你帶一盆回去吧,叫人送到二哥府上——”

    “是!”底下回話那人抬起頭來,正是京中天然居的陳掌櫃。

    見徒文憧揮了揮手,陳掌櫃很是有眼色地打了個千,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仔細地將門闔上,留下滿室的寂靜。

    徒文憧今年已經十歲,林汀去世後,他便自請往京城外的雲清冠守孝。當朝國教乃是道教,雲清冠更是皇室女眷們每年都要來上香的地方,當初林汀便是在此處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因此徒高程並沒有阻攔。

    想起前幾日從宮中傳遞來的消息,徒文憧眼底的怒意膨脹開來。徒文懷,你欺人太甚!憬兒不過才五歲,平日裡從來都是按照自己的叮囑,除了在父皇面前承歡之外便是深居簡出,哪裡能衝撞到延慶宮去?他躲都來不及了!你卻仗著甄家勢大,叫憬兒落下個不敬庶母的名聲來,莫非真以為父皇看重的是你麼?

    然而當目光落在掌中那朵離了枝頭不久的杜鵑花,他怒火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幽冷與堅定。預見到未來一段時間徒文懷可能會有的灰頭土臉,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這是雲清冠中的杜鵑——”徒文怙看著面前擺放著的這一盆獨有的杜鵑,眉頭皺了起來,聯想起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他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揚起。看來母妃說得不錯,自己這位四皇弟的逆鱗,便是五皇弟啊……

    吩咐旁邊的管家拿來錦緞將這盆雅意盎然的杜鵑重新蓋上,招過內侍把花抱在懷裡,徒文怙半點時間也不耽擱,備車往皇宮而去。

    錦麟宮。

    此間主人安閒地坐在案幾前,旁邊跪著的青衣女子一雙素手執壺,動作行雲流水般地點著茶。

    “有花無茶豈不是暴殄天物?”陳貴妃雙手覆在膝上,坐姿優雅端莊地仿佛蓮花胎上的觀音,她眉眼舒展,看向案幾上那盆杜鵑的視線滿是欣愉快意:“怙兒,嘗嘗看素絹的手藝,她可是江南明氏一族的教習姑姑呢!今日,為了你這一盆杜鵑,本宮可是特特將素絹從慧甯宮請了過來呢!”

    聽到陳貴妃最後一句話,徒文怙落在那青衣女子身上的眼神中明顯帶上幾分驚詫,之前沒注意,現下裡細看才瞧見這宮女腰間掛著的白玉牌子,那是區別于一般宮女女官的、表示佩戴者特殊身份的象徵……在與自家母親目光相對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明白了。仍舊是坐著,他帶著幾分尊敬仰慕地對著安靜點茶的女子拱手作揖:“能得您這一茶相待,實乃幸運。冒昧稱您一聲明姑姑,多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明素絹啟唇應答,手上動作卻是紋絲不動,一點兒沒有受到影響:“貴妃娘娘與二皇子殿下太客氣了!今日得見這樣一株好杜鵑,也是素絹的運氣!”便不再言語。

    陳貴妃只含笑看著,從她手中接過一盞青碧泠泠的茶湯,深深一嗅,只覺得心曠神怡,心底不由讚歎一聲。

    緩緩起身,不等陳貴妃與徒文怙開口,明素絹便出言告辭。陳貴妃也並不多說什麼,只命徒文怙送了她出去。

    等徒文怙回來,陳貴妃看著他一臉糾結急迫的神情,不由得抿著嘴輕輕一笑:“江南那邊素來是不好掌控的,甄家迫不及待想要招攬人手,卻不想想,他們家不過才興起二十年不到,這些世家名族哪裡願意理睬?這些人家裡面,隨便從地上撿一塊磚石,都要比他們來得年歲大哩!”陳貴妃所說的正是江南甄家前一段時間暗地裡的四處拉攏勢力。

    “便拿江南顧氏來說吧,雖則現今多將他們家的白鹿書院與你外祖家創建的仁安書院相提並論,可論起底蘊來,仁安書院是遠不及白鹿書院的!”陳貴妃微微眯著眼,擱下手中白瓷茶盞,清淩淩的茶湯上蕩起一圈漣漪,將頭頂梁上繪著的龍鳳呈祥盡數映在其中:“都說宮裡規矩嚴謹尊貴,事實上比起世家來還是不如的!不然,怎麼會請她們來教導公主呢?這一次慧甯宮裡住了兩位世家女,一個便是方才的明素絹,另一位則是盧家的——”

    慧甯宮乃是當初太祖皇帝設立下的,特特留給這些來自世家的教習居住,公主們去上課也要親自前往以示尊重。世家都有自己專門的教習姑姑或是嬤嬤,每每冠以世家之姓,皆是很受尊重的。

    徒文怙靜靜地聽著,自己母親說話從來都有緣由,提起這些他早就知曉的事情,想來其中定有些地方需要自己注意。

    瞧著兒子眉眼間滿是恭敬順從,陳貴妃心內歎了口氣,能聽進去話就不錯,只要不像徒文懷那個認不清狀況的就行:“這些世家名族大多相互來往交好,因此算得上是同氣連枝,得罪了一個,處理不好就是得罪了一堆!這也是我為何要照拂徒文憧兄弟倆的關係,懿妃——昭懿皇貴妃便是姑蘇林氏的嫡出女兒,別看林家如今也是勳貴之流,人家與那些什麼四王八公可不是一路子,林家在前朝的時候可是出過一位帝師的!”

    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徒文怙不禁目瞪口呆。

    “昭懿皇貴妃雖說薨了,可林家卻還在的。公侯之女可帶嫁妝入宮,往年我執掌宮務,曾經見過靖安侯為昭懿皇貴妃備下的東西,那可真是十分厚重!”陳貴妃想起當年自己瞧見的那冊記錄,也不禁暗暗咋舌感歎,想來林汀當年閨中之時必定是備受寵愛:“咱們照顧了四皇子五皇子,也算是向林家表達了咱們的善意——至於徒文懷,哼,只怕甄家在江南那邊是落不得什麼好處的了!”

    徒文怙點點頭,想起徒文懷的張揚,幸災樂禍地笑道:“三皇弟可真是粗心大意的,母妃,您說,要不要拿他去玉雅閣的事做做文章?”

    聞言,陳貴妃沉吟片刻,卻搖搖頭:“文章要做也不能由咱們起頭!你可忘了當日太子的那樁事兒?陛下看重皇室名聲,絕對不許再出來一樁類似的事兒的!倒不如從別的事兒入手——”她一雙眸子明亮如晨星,眼角細微的紋路透過脂粉顯現出來,卻因為這奕奕神采並不顯衰老姿態。

    ……

    “明姐姐,方才錦麟宮請你作甚?”明素絹回到慧甯宮,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問道。

    明素絹抬頭一看,笑了笑,示意自己的丫鬟出去守著門:“點了幾杯茶,無趣得很,花兒開得倒不錯,可惜賞花之人卻是居心不大純粹啊!”緩步而行,走到桌旁坐下,裙邊一副珠玉翠翡串成的纓絡竟是絲毫不聞聲響,只見裙邊一條細褶波浪似的蕩漾著。

    問話之人便是陳貴妃口中另一位教習,她名喚盧蓧,端起手邊茶盞,抿了一口:“哎,若非風寒,想來林姐姐定是要一同過來的。”

    “過來作甚?看林姑娘的兒子被甄家如何欺負麼?”明素絹亦喝著茶,眉宇間有一絲厭惡:“林姐姐最疼愛林姑娘,若是瞧見那三皇子戾氣囂張,我都不喜歡,她那火爆脾氣,估計能當場扇過去!”

    “也是——”盧蓧歎了口氣:“可惜五皇子那般天資,若是送去白鹿那邊,說不定能成一代大家呢!可惜在這宮裡……”

    明素絹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第68章 時光飛逝

    “箴哥哥,這是你養的鳥兒麼?”小豆丁可憐巴巴地看著落在王叢箴手上的小翠鳥,眼底滿是渴望,想要伸出手去碰一下,動作卻頓了頓,縮了回去。

    王叢箴今日穿了一件絳色的團花簇錦袍子,這略顯厚重的色彩襯得他臉蛋更是精緻可愛得好似玉人一般,聞言,他點點頭:“嗯,這只鳥叫做——小翠,紹蘊要不要摸一摸看?它很聽話的!”細心如他,自然注意到顧姨家的小弟弟方才蠢蠢欲動的手。

    得到王叢箴眼神的鼓勵,楊紹蘊眸光一亮,毫不猶豫地便出手揪住了小翠鳥的尾羽,驚得它“啾嗚”朝楊紹蘊翅膀大張,細細的羽毛蓬鬆起來像個毛球。

    似乎是被嚇到了,楊紹蘊慌忙將手收回來,步履有些慌張地抱住王叢箴另一邊的胳膊,力圖尋求來自大哥哥的保護。

    見狀,王叢箴瞪了手裡的小翠鳥一眼,一人一鳥以旁人聽不見的方式對著話。

    “讓他揪一下怎麼了?看你害怕成這副樣子!”

    “嗚嗚嗚……被那兩個小魔頭扯毛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被外來的小娃娃揪——嗚嗚嗚……還有,人家叫翠羽,才不叫小翠!”

    “我說叫什麼就是什麼!被他揪一下,然後給你吃一顆靈晶……”

    “嗚……真的?!”

    坐在窗前的交椅上,捧著茶盞的史清婉明顯瞧見小翠鳥那綠豆似的小眼睛裡面閃過一絲光芒;緊接著便見小翠鳥像是要受什麼酷刑似的,一派大義凜然地將蓬起來的滿身翠色羽毛收斂起來,彆彆扭扭地跳到王叢箴另一隻手掌上,將光滑的尾羽轉向躲在王叢箴手臂後面的楊紹蘊。待小紹蘊伸手拽了一片羽毛下來,它哀鳴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聽出這哀鳴中的控訴,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小翠鳥便是四年前在庭院中因緣巧合下啟了靈智的那一隻,自個兒取了個名字叫翠羽,從那以後便索性呆在王家不走了,成了王叢箴的寵物。

    “這小鳥怎麼這般有趣兒?”顧夏怡捂著嘴笑道,雖說她並不能如史清婉那般聽得見王叢箴與小翠鳥之間的對話,然而瞧見那小翠鳥在自家兒子的霸王作為下委委屈屈的神態,竟和人一模一樣,她也樂得不行。

    史清婉瞅著她笑得倚著椅背揉著肚子喘氣,抿了一口茶水,正欲開口,餘光瞄見雙面繡牡丹紫檀架子屏風上面映出的一道小小身影,唇角微微揚起,輕輕地咳了一聲:“還不出來?”

    “娘——”那道身影先是一頓,旋即蹣跚地以乳燕投林的姿態飛撲進史清婉懷中,抬起臉來,眉眼與史清婉有四五分相似,他很是憨態地笑著,喚了一聲:“策兒睡醒了,沒找到娘!”邊說著,紅豔豔的小嘴巴微微嘟了起來,神態很是委屈。這便是史清婉的二兒子、王叢策。

    摸了摸他的額頭,史清婉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那也不該自己跑過來,下次若是摔了跤,可別哭鼻子——”瞥見那紫檀架子底下露出一隻小小的軟緞鞋子,鞋面上繡了一朵鮮嫩可愛的臘梅,垂首再看在自己懷中膩歪著的二兒子,史清婉無奈地歎了口氣:“怎麼把你妹妹也帶著了?”再抬頭看向屏風那邊時,她的聲音驟然間軟和下來:“笙兒,快過來!”

    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從屏風後面緩緩轉了出來,她抬起眼來,聲音有些細弱,卻是軟軟糯糯的:“娘,笙兒跟著哥哥來的!”轉向旁邊坐著的顧夏怡:“顧姨好!”

    點頭應聲,顧夏怡眉開眼笑:“哎,好久沒看到笙兒了呢,笙兒有沒有想念顧姨啊?”她自從誕下了楊紹蘊之後便再無孕信,看著史清婉家這兩個孩子簡直愛到心裡去了;對於乖巧可人的王令笙,她更是恨不得抱回家去當自個兒女兒養著。

    “笙兒有想顧姨,可是——”王令笙有些疑惑地蹙著眉頭:“顧姨不是三天前才來看過笙兒麼?”

    顧夏怡驚訝得一時語塞,三天前自己確實是匆匆地來找了史清婉一趟,那會兒她正在睡覺,沒想到迷迷糊糊地竟然還記得——靈光一閃,她笑著點點頭:“是呀,這就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所以顧姨才忍不住今兒就來瞧笙兒了啊!”

    王令笙秀氣的小鼻頭皺了皺,明顯是在思考著什麼,半晌後,她亦是點了點頭,語氣鄭重:“笙兒也很想顧姨和紹蘊哥哥呢!”一下子叫顧夏怡心花怒放。

    史清婉垂眸看著女兒稍微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忙不迭將她抱在腿上坐著,溫聲軟語地和她說話:“笙兒睡飽了麼?娘吩咐廚房那邊燉了奶蛋羹,還有你喜歡的茉莉茶糕,你顧姨家的紹蘊哥哥也來了,等用了點心,待會兒再和幾位哥哥一起去庭院裡玩好不好?”

    王令笙偎在史清婉的懷裡,乖巧地應了一聲。她生來便胎裡不足,比起同胞的兄長,更是嬌弱得仿佛能被風吹化了一般,因此,從王子騰夫婦,到下面王叢箴、王叢策,都對王令笙格外疼愛憐惜。所幸她雖體弱,卻仍舊能夠容納靈氣,因此倒也平安地長到了現在。

    一張洋漆小幾放在東面窗前大炕上,炕上鋪了柔軟的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四個孩子便各自坐了小幾一邊。看著王令笙捏著一把白瓷勺子,慢吞吞地從同套的小蓮子碗中舀蛋羹吃得香甜,史清婉很是欣慰,再抬頭瞧瞧大兒子斯文的做派與二兒子的狼吞虎嚥,她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

    “笙兒妹妹,給你——”兩個母親正注意著炕上的動靜,聽見這一聲,顧夏怡眼睛噌地一亮。

    王令笙將專注的目光從手中那碗奶蛋羹轉移到楊紹蘊的臉上,看得這個小豆丁面頰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紅暈。楊紹蘊卻很是堅持地將自己面前那只盛了藕粉桂花糖糕的碟子往王令笙的面前推了推。娘說過,要好好照顧笙兒妹妹!

    “謝謝紹蘊哥哥——”道了聲謝,王令笙白嫩嫩的小手從碟子裡拿了糖糕。

    看著這一幕,史清婉欣然抿嘴輕笑,對顧夏怡的歡快不置一詞。從手旁的碟子裡捏起一塊菱粉糕,口感甜甜潤潤的,還有一絲菱角的清香在口中蔓延開來,她很是享受地眯起了眼兒。

    ……

    “在下見過四……四公子!”

    看著眼前眼底有著明顯的驚訝卻仍舊顯得不卑不亢的青年將軍,徒文憧嘴角揚起一個滿意的弧度,然而低著頭的王子騰卻並沒有看見:“將軍多禮了!本公子信步閒逛,不想與將軍有此偶遇。不知將軍怎麼會——”他抬頭瞧了一眼面前的招牌:“到了這兒來?”

    此處店鋪名喚天工閣,雖說以天工二字命名有所誇張,然而其中所制珠釵首飾等等,手藝精緻在這京城中是頭一號的,另外還經營著各色別致器物,因此在京中官宦人家中很是受歡迎。

    王子騰聞言,依舊是垂著眼簾答道:“在下聽聞這家的琉璃做得極精緻,因此循名過來為內人與幼女挑選幾件!”他心中暗暗有些驚疑,這位四皇子怎麼好端端地一身尋常公子哥的扮相?身邊居然一個隨從都沒有,難道不擔心會出事兒麼?此刻,他倒是不曾往別的地方想去。

    “哦?原來如此,既這般,王將軍不如與本公子一同進去瞧瞧可好?”徒文憧很有興致地指了指天工閣:“恰好本公子也要為弟弟帶些新鮮玩意,記得王將軍家中有兩位公子,想必對這男孩子喜歡的物件也懂得多些吧!”

    弟弟——想來便是極受聖上寵愛的五皇子徒文憬了吧!王子騰哪裡能說出推辭的話呢?只能依言跟隨上去。

    “殿下,那位便是今年新提拔上來的遊擊將軍麼?”天工閣二樓,被湘竹簾子遮擋住的一扇窗口,一坐一立的兩道身影皆是靜靜地看著遠去的男子。半晌後,突兀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來。

    徒文憧摩挲著手中圓潤精巧的琉璃珠子,透明簡單的材質因為其中一縷淡淡暈染開來的紫色而添上了幾分神秘與飄逸,他黝黑的瞳仁中映出淺淺的一點幽光,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是啊,王子騰,字越關,五年時間從一個普普通通正五品龍禁尉升到從三品遊擊將軍,妻子乃江南史氏嫡幼女,成婚五年,育有二子一女,是個有福氣的!”

    立著的那人赫然便是天然居的陳掌櫃!

    聽徒文憧這般言辭,他也有些訝異:“這人倒真是運道不錯啊!”

    “能從成羌戰場上立了軍功回來,守孝三年後還能被父皇記住、下旨任命的人,哪裡單單只會是運道好?”徒文憧心中思量著,想起前些日子在雲清冠中聽到的事情,眼底精芒一閃而逝,將話題轉開:“江南可有什麼新鮮事情麼?”

    陳掌櫃點點頭:“似乎有人在揚州看到了三皇子——”他略略有些遲疑:“只是消息來源不大準確,還要進一步去核實!”

    挑起眉頭,徒文憧一雙承襲自母親的含情目微微彎著,顯得很是愉悅,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像三年前那般稚嫩:“唔——揚州麼?那可是個好地方,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北裡神女,章台校書……三皇兄若真是去了,可千萬別樂不思蜀啊!”

    陳掌櫃似乎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春風十裡揚州路,那裡自然是個好地方!”

第69章 客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襲粉色羅衫的女子獨自立在苑中,身旁是一叢開得鬧喧喧的鳳仙花,她挽著簡單的雙環髻,整套的碧玉啄鳳銜珠簪,鬢角上綴著幾朵玉刻的海棠花,顯得清麗脫俗而不失華貴氣度。她正是曾經的榮國府大姑娘,一等將軍賈赦之妹、賈敏。

    伸手從一叢開得鬧喧喧的鳳仙花中掐了一朵,粉粉紫紫重疊繁複的花瓣襯得素手皓雪晶瑩,與腕上兩枚玉鐲的溫潤質感也不遑想讓。垂眸看著這鳳仙花的花期正盛,而前些日子還嬌豔的杜鵑已經花落委地,時序代換,非人力所能更改,念及此,賈敏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惆悵之感。

    “姑娘,到用藥的時間了!”

    轉過身來,瞧見貼身丫鬟棲香眼底的擔憂之色,賈敏心中微暖,點點頭:“叫人把這杜鵑收拾一下吧,枯花殘葉,瞧著總叫人心裡不大舒暢!”

    四年前,十三歲的賈敏親眼目睹了敬愛的父親與母親兩人之間發生的衝突,當時看到母親揮著花瓶朝父親砸過去那一幕鮮血淋漓,她受了驚嚇,從此便落下了個心悸的病根。

    賈敏自幼便深受父母兄長的寵愛,在她心中,父母是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母親素來賢慧敬夫,誰想到竟會有這種不堪的事情發生?她又是懼怕又是震驚,心中鬱結,最後竟整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後來還是在嫂子張氏的勸慰之下,方才從牛角尖裡走了出來。

    只是自那以後,賈敏的身子便大不如從前,往昔十幾年未曾用過恁多的湯藥,如今卻是日日不停了。為著此事,原先有不少意欲提親的人家都歇了心思,畢竟,誰家不想娶個身子康健的媳婦呢?

    這一耽擱,便將賈敏的婚事拖到了現在。十七歲,雖說不算是老姑娘,可也不小了。

    “是咧,姑娘走吧!”棲香將手臂上搭著的素錦散花綢緞薄披風給賈敏披上,瞅著自己主子神色鬱鬱,不由得心中暗自歎息。

    主僕倆進了屋子。

    張氏正坐在窗前炕上做針線,瞧見進來的麗服佳人,遂擱下手中活計,站起身來笑道:“妹妹今日身子大安了,可喜可賀!”

    對著張氏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禮,賈敏謝道:“卻是給嫂嫂添了麻煩,敏兒這裡多謝嫂嫂關懷了!”

    兩人相攜複又走到炕邊坐下,旁邊小丫鬟奉上茶水,賈敏端了起來,揭了蓋子,聞見那股甜蜜清香,她抿了一口,眉眼旋即舒展開來:“這是蜜棗茶湯吧,嫂嫂有心了!”

    捏著帕子捂著嘴兒微微笑著,張氏嗔怪道:“與我客氣什麼呢?你哥哥今兒早上走的時候還特特吩咐我,若是今日你還不大好,就拿帖子再去請王太醫過來——無量天尊,我哪裡好意思與他說這裡面的情由?”

    白玉似的面頰上染上一層薄薄紅暈,賈敏有些羞赧地垂下眼簾,將話頭轉開:“不知瑚哥兒在哪呢?今日家塾不是放了假麼?”

    提起心愛的兒子,張氏滿眼都是欣慰:“他呀,說昨兒學的內容有些不大順暢,便自個兒呆在房裡看書呢!我也就隨他去了……”

    “原來如此,瑚哥兒是個好孩子——”賈敏也很是歡喜,畢竟是自己嫡親親的侄兒,日後賈家如何,卻都是在子孫身上了。想到這兒,她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夢中的那一幕場景。

    瞧著賈敏有些神思不屬,即便是笑著,眉宇間也籠罩著淡淡愁雲,張氏心內很是可惜。對賈敏,她心中很是有幾分喜歡維護,畢竟自己最開始嫁過來的幾年,整個榮國府中,只有這個小姑子待自己還算得上是善意;長嫂如母,這幾年下來教導相處,也親近的很。

    賈史氏去世後,榮國公賈代善雖仍在,然而榮國府當家作主的人卻換成了賈赦。或許是受了王子騰的影響,分家後,賈赦很是端恭地請了禮部官員參謀,百日之內將家中各色違制的地方盡數改了,並與賈代善商量著將欠國庫的銀錢湊湊還了大半;之後便為母守孝三年謝客,倒是叫皇帝很是稱讚了一番。

    為了嘉獎賈赦的守禮與孝心,待他出孝後,皇帝便賞了他一個太常寺寺丞的職位。雖說只是個正六品的虛職,不過賈赦的熱情與上進心卻完全激發了出來,叫一眾人驚訝讚歎不已。

    現在的一等將軍府放眼望去,那是一片欣欣向榮,然而賈赦與張氏卻是越發地小心謹慎。畢竟不說別的,即便仍舊是國公府的時候,底蘊不足的賈家也只算個平常勳貴,更別說與那些真正的大家族相提並論;榮寧二府這些年來不過靠著祖上的餘蔭,又能安穩到幾時呢?再加上朝野中你爭我鬥,遭殃的可不會是上頭那幾位……君不見太子側妃的娘家顧義伯府上都因為賣官鬻爵、欺淩百姓的罪名被抄了,私底下的事情,這些勳貴們都心知肚明。

    面對朝中動盪,賈赦也不得不與東邊兒甯國府拉開了關係。畢竟,攪和進奪嫡這攤子渾水裡可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情。富貴險中求,總得有那個本事!賈赦清楚自己的斤兩,也知道甯國府是什麼樣子;自己已經盡了從兄弟的情誼,他們既然不肯聽,日後若是真的出了亂子也不關榮國府的事了。

    此般狀況之下,賈敏的婚事便更難了些。

    嫁女娶媳,得是家世相當門戶相對,賈赦不願意牽扯到朝堂上站隊的事情裡,姻親關係也是需要考慮的,因此京城中勳貴子弟的名單上立馬劃掉一大片。賈代善對賈敏心有愧疚,因此特特吩咐還要考察男方的人品、學識等等諸如此類;算來算去,最後竟是沒有一個合適的!

    這樣的結果,著實是叫賈赦與張氏犯起了為難。

    瞅著賈敏的神色有些怏怏,張氏便將自己方才做了一半的活計拿出來:“這是我給瑚哥兒新作的袍子,他這孩子不愛紅不愛綠的,我又怕過素了小孩子忌諱——正想著鑲個亮眼的邊,不知道挑什麼顏色才好,妹妹幫我瞧瞧?”

    聞言,賈敏目光落在張氏手中那件淺藍色的對襟袍子上,想了想,翻著那袍子寬大的襟袖:“瑚哥兒年歲小,倒不如拿淺鵝黃色的綾綢在這兒框上一道,再拿湖藍色繡上祥雲五福,素淨又不失鮮嫩呢!”

    “果然是姑娘家想得周到——”張氏笑眼眯眯地誇讚道。

    姑嫂倆人說了一會兒話,賈敏便出聲告辭,往賈代善靜養的萱優院而去。

    遠遠地從窗口瞧見賈敏娉婷嫋嫋的背影消失在花廊後面,張氏轉臉過來,招過雅言耳語兩句。

    雅言點點頭,退了出去。

    ……

    “這是怎麼了?”史清婉有幾分錯愕地看著面前兩份名帖,嘴角一揚。視線落在床榻上歪著的男人身上:“你最近又做了什麼事兒?一下子便是兩撥客人——”

    王子騰身上只著了一件中衣,衣襟半敞著,露出脖頸下一小片麥色肌膚,薄薄的布料掩藏不住底下精壯的軀幹;他五官本身並不是十分精緻,劍眉虎目,懸膽鼻,屬於粗獷豪放的長相,不過暈黃的燈光透過床邊懸著茜紅色的花草蟲鳥八福帳子籠在他周身,竟顯出有幾分繾綣勾人的意味來。

    聞言,他聲音裡帶著幾分委屈,淩厲的眉眼柔和下來,直溜溜地看向坐在妝鏡臺前的史清婉,嘴角撇拉下去:“婉兒這可是冤枉為夫了……為夫每天認真努力地當差,按時回家,哪裡能幹出什麼壞事兒來?”

    瞅著他這幅模樣,史清婉只覺得心裡一抖,忍住上前去摸他頭的衝動。突然之間,她一下子明白三個孩子在自己面前賣萌起來毫不顧忌的性子是從何而來了,眼前這男人才是根源啊!突然之間從男色誘惑跳轉到賣萌討乖真是……

    可不是麼?王子騰這副求安慰求撫摸的神態,活脫脫地就是一隻乖巧溫順又有小脾氣的大型犬,和小叢箴一模一樣啊!

    史清婉將手中名帖擱進桌上的分格紫檀祥雲浮繪匣子裡,想了想,將兩封分別塞進不同的格子裡去,起身走到床邊,將身上披著的藕絲琵琶襟褂子搭在花罩上:“說起來,這位林海便是昭懿皇貴妃的胞弟、今科的探花郎?”她心中暗暗思量著,自己見過了賈敏,確實是佳人楚楚,只不知這位林中仙姝的父親,又會是何等的風采?

    瞅著燈光下,妻子那單薄中衣裡隱隱透出的妙曼身軀,王子騰眼色暗了下來,靜靜地等著她的動作:“是啊,我和他並沒有什麼交情,不知道他怎麼突然便送了名帖過來?”

    突然想到了什麼,史清婉若有所思:“說不定還真是來找我的!姑蘇林家——”正念著,便欲重新將那件褂子取下來。

    “管他呢!好婉兒,不是說了今晚早些歇息的麼?”王子騰瞧著她的動向,一下子掀開了身上被褥,兩步跨到史清婉身後,在她猝不及防之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來,他輕聲在史清婉修長的脖頸處惡作劇地吹著氣,直弄得史清婉兩耳灼熱、腮暈桃李:“難得策兒那個臭小子不在邊上搗亂呢!”

    “什麼臭小子?那是你兒子——”史清婉聲音軟成了一汪水,暖融融的帶著些顫顫的尾音,不待她繼續說下去,便被王子騰直接覆上去住了聲。

    一爐龍麝錦帷旁,屏掩映,燭熒煌。山枕上,私語口脂香。

    ……

    第二日,正逢王子騰休沐。

    晨起有些薄霧,待到霧氣散去、日頭出來,已經過了卯時。正是夏秋更迭的季節,昨夜西風緊,地上色彩紛繁的落葉疊疊摞摞,風一揚,便打著旋四散開來。

    用完早膳,史清婉帶著兩個孩子在花園子裡散步消食,繁華與枯葉,黃綠相錯、紅橙掩映,伴隨著肅肅西風在耳畔輕響,春秋代序,年華流轉,叫史清婉心內頗有感懷。然而這感懷在下一刻便被王叢策蹲下去堆葉子的舉動全盤驅散了。

    好笑地任由王叢箴領著王令笙,兄妹倆皆是一色的藕荷色小褂小褲子,眉眼相似,便是動作都一模一樣,兩人一起蹲在一棵月季花株下專心致志地數螞蟻。史清婉在旁邊看得正有趣,便見華錦從水波長廊那邊走了過來。

    “奶奶,兩位客人都到了!”華錦福身行禮,回復道。

    眉頭挑起,史清婉有些訝異:“這麼早?”回首看了看仍舊聚精會神數螞蟻的兩個小包子,想了想,她吩咐道:“讓馮久迎林編修到書房去,爺在那兒呢,順便把箴兒帶過來看著弟弟妹妹,再去請齊嬤嬤在旁邊守著;請賈夫人往東邊暖閣子裡面奉茶,我收拾收拾便過去!”

    華錦一件一件記下,忙下去安排不提。

    “姐姐好久不見了!”人未至笑先聞,張氏才擱下手中白釉粉妝蓮花盞,便聽得門口傳來一陣輕盈得好似鈴音般的笑聲。

    她站起身來,瞧見門口那道青玉色的聲音,亦是笑顏逐開:“卻是我叨擾了!”邊說著,目光落在史清婉的身後,有些疑惑:“策哥兒和笙姐兒呢?怎麼沒瞧見他們隨著你過來?”

    想起方才兩個小娃娃撅著屁股數螞蟻的場景,才坐下的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箴兒陪著他們在花園子裡面玩呢,要不然,哪裡能甩得開這兩條小尾巴?”

    聞言,回憶起自家寶貝兒子年幼時的調皮來,張氏會心一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張氏瞧見史清婉髮髻上一枚瑩潤明華的琉璃簪子,不由得驚歎道:“婉兒頭上戴著的,莫不是天工閣新出來的八寶掐絲琉璃簪?”

    點點頭,史清婉抿著嘴,嫣然笑若三春融風暖:“是啊,這簪子上的薔薇花樣倒是精巧別致得很,不過太易碎了些,也就心情好的時候拿出來戴戴,怎麼了?”

    眼底劃過一絲豔羨,垂眸瞥見自己素腕上一枚綠松石銜金累絲手串,張氏旋即便釋然了:“你家那一位待你可真是盡心,天工閣這套簪子可只有一年花季十二支,難求得很!我記著你是四月裡的生辰?”

    十二支?史清婉手一頓,想起那一日王子騰給自己簪上這花簪的情景,心內狐疑。余光瞄著張氏的神態,她面色不改,便將話題引向下一個。

    從時興的胭脂水粉首飾衣裳、到近來京中各家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兒,遊刃有餘地與張氏討論了個遍,史清婉不由得感歎,果然女性天生便有八卦的天賦。

    話題告一段落,史清婉從小幾上白瑪瑙盤子裡捏了一粒圓滾滾的葡萄,發現張氏面前的點心水果一點兒沒動,心中有些奇怪,不由得暗自猜測起來。見她又一次糾結地將手中帕子攥在掌心,史清婉端起手旁自己慣用的青瓷蓮花茶盞,裡面盛的是蜂蜜水:“姐姐有什麼事兒為難麼?若是我能幫上一幫,你開口就是了!”

    張氏正猶豫著該怎麼說,聽史清婉此言,昨夜與丈夫的商量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她咬咬牙,開口道:“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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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姻緣

    史清婉詫異地看著對面如釋重負的張氏,腦海中一片混亂,仍舊是有幾分驚疑不定:“姐姐的意思是?”

    將心中的打算一股腦說出來,張氏鬆快了不少:“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大姑娘的品格你也知道,挑挑揀揀大半年的時間,也沒得個合適人選;我娘家倒是有個適齡的表兄弟,模樣人品都是好的,可誰想著就那麼幾天功夫,他的親事就放定下來了,哎——直鬧得我這心裡焦躁,再拖下去,怕是又有的熬!”

    張氏說的情況,史清婉也知曉一二。王子騰前些日子前往榮國府探望賈代善,回來也歎息說怕是撐不到半年的時間,賈代善一旦去世,則又是三年孝期,到那會兒,賈敏就真的要被拖成老姑娘了……將紛亂蕪雜的思緒重新整理一下,史清婉想起今日的另一位客人,有些猶疑地頓了頓,將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咽了下去,繼續道:“敏姑娘的身子——只怕一般的勳貴大族是不大能接受的!”

    史清婉原本還在想著是不是應該撮合一下林如海與賈敏的婚事,畢竟紙上所繪的那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妹妹,對她的風姿天然,史清婉也是心馳神往。然而細細想來,如今榮國府已經不在,林家卻仍舊是侯府,更出了一位寵妃,有兩位皇子外孫,林如海本身也是難得的少年英才,想必日後前途無限,兩家的家世上是不相稱的。

    這樣的想法或許是有些市儈,可是卻也真實。更何況林家歷來是一脈單穿,娶媳應該更重視生養的問題,身子不健康的肯定首先便被排除掉了……

    想著賈敏如今藥不離身的狀況,張氏手攥得緊緊,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我和外子商量了,只要人品信得過,能上進,家世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那是自然,有志氣明事理比什麼都強!”聽張氏這般言語,史清婉點點頭贊同道,既然對家世上沒什麼要求,那自己倒是有個人選了,不過還得先和王子騰商量商量才行啊……

    王家書房。

    “王將軍,冒昧來訪,還望莫要見怪!”林如海被馮久恭恭敬敬地領進了書房,態度很是謙虛地朝著書桌後面的王子騰作揖行禮,笑著道:“久聞將軍朗態卓儀,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王子騰爽朗地“哈哈”笑了兩聲:“林編修過譽了,我不過一介粗野武夫,哪裡稱得上這樣稱讚?倒是林編修,果然是儀錶堂堂風度翩翩,怪道這城中傳言‘潘衛探花郎’啊!”

    林如海素日裡結交來往的都是文人儒士,那些人說話都是引經據典的,哪裡有這樣直截了當不繞彎?他白皙的臉頰微微浮上一層紅霞暈染,看得王子騰很是稀奇。

    兩人這一番寒暄,走到窗旁交椅上相對而坐,便有小廝端了茶水上來。

    “爹爹,娘喚我去花園看著弟弟妹妹!今日的三張大字已經描好了,待到午後,您再聽我背書可好?”隔著一層青灰色的簾幔,傳出窸窸窣窣收拾紙筆的聲響來,伴隨著清脆的童聲落入兩人耳中。

    王子騰這才想起屋裡還有個王叢箴在習字,扭過臉來對著林如海告罪道:“犬子一貫隨著我在書房讀書,竟是忘了叫他避退,還望林編修莫要怪罪我招待不周了!”

    正說著,林如海便見那青灰色的簾子一掀,裡面走出一個孩童來,身上是海藍色的團花盤螭長袍,腰間掛著一枚打著絡子的白玉璧,衣裳整齊不見一絲皺褶,顯得很是穩重。這孩童眉眼精緻,雖說有幾分稚嫩,卻顯得文質彬彬,與眼前的王子騰稍顯粗獷英武的五官並不是十分相似,想來是更像他的母親吧——林如海心中暗自思忖,心下已經生出些好感來。

    “將軍哪裡來的話?令郎生得如此龍章鳳姿,我看著心裡只覺得歡喜,何來見怪呢?”林如海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幼的小外甥,聲音柔和起來。

    王叢箴瞧著坐在父親旁邊的青年,眨了眨眼,上前抱著小拳頭作揖:“見過林大人!”他這幅動作雖說標正,不過因為身量尚幼,顯得有些晃晃悠悠的,倒有幾分像小鴨子,可愛得很。

    忍住笑意,王子騰別開眼,一旦自己憋不住笑出來,這小子惱羞成怒,只怕又要去婉兒那兒告狀了——說起來,也不知道他這滿肚子的彎彎繞繞是從哪兒來的,還說什麼損害心理健康,打擊積極性,偏偏婉兒還就吃他裝可憐的這一套!

    林如海看著王叢箴這正正經經的動作神態,乖乖巧巧的孩子討人喜歡,饒是新科探花郎如何如何經綸滿腹學富五車也不能免俗,想了想,他將自己腰間掛著的一塊雕琢著貔貅的玉牌摘下來,遞給站在地下的王叢箴:“初次見面,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此乃御賜之物,便送與小公子聊表心意吧!”

    王子騰在旁邊,眼尖地瞥清楚那玉牌上繁複的花紋,另一隻威武精細的貔貅紋樣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眯著眼思量片刻後,不著痕跡地朝王叢箴點了點頭。

    “多謝林大人厚愛!”王叢箴雙手將玉牌接了過來,旋即側身朝王子騰行禮:“爹爹,孩兒這便出去了!”

    瞅著王叢箴挺得直直的小腰板,消失在門後,林如海有些羡慕、眼底帶著期待:“王將軍好福氣,日後雛鳳清於老鳳聲,令郎必是前途無量啊!”他的親事已經放定,女方乃是同為江南名族的盧氏之嫡女,瞧見這麼一個進退得體的小娃娃。他心中亦是癢癢的。

    “那就承您吉言啦!”有人誇讚自家兒子,王子騰當然很是高興,雖然這臭小子平時面對著總是一張冷臉針鋒相對地來和自己搶妻子,不過在外面還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王子騰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淪落到兒子給面子就行的地步了……一家之主位置不保啊!

    “說起來,今日前來拜訪,卻是與尊夫人有些關係呢!”林如海收回目光,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書信,笑道:“原本該早些過來的,只是有些事情纏身,因此才拖了幾日——這是史家兩位長輩囑咐我帶過來的書信,另外還有幾句口信,卻是要我當面轉達的!”

    “哦?”王子騰有些驚奇,想起什麼事兒來,他恍然大悟:“是了,我竟忘了,林編修乃是靖安侯林氏一脈,同在姑蘇——這樣的話,馮久!請夫人到花廳去一趟——”

    馮久在門外應了一聲。

    ……

    窗子半掩,從縫隙間漏進來的幾絲夜風吹得屋內燭火搖曳錯落,華美的雙面蘇繡蝶戲百花屏風上映出兩道人影來。

    史清婉坐在妝鏡臺前,將髮髻上簪子拆了下來,滿頭烏絲如瀑散落在身後,王子騰立在她的身後,執著一把象牙梳子,從上而下緩緩地梳著,末了,將手中髮絲拿綢緞束了起來。

    “你說,我給你說的賈敏這樁婚事怎麼樣?”史清婉將掌心半透明的粉色茉莉膏子點在額頭上,笑得很是得意:“一個文、一個武,一個孝順上進、一個溫柔賢慧,豈不是天作之合?”

    王子騰看著菱花銅鏡中並不是十分清晰的容顏,卻也能從她的語調中推測出她現下裡那副志得意滿的驕傲神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是,是!我家娘子這麼聰敏地想到了顧小子,明天我就幫你去問問看——”

    白天的時候,史清婉聽了張氏的言語後,心中靈機一動,立馬便有了個人選來。此人便是王子騰手底下一個從五品的千總,名喚顧當成,史清婉見過他,十九歲的帥小夥,精神爽朗。他的父親曾經做過太常寺少卿,後來因為一些事情便棄官歸隱,母親在他年幼的時候便過世了。三年前他的父親去世,因此還沒來得及議婚,拖到老大不小的年紀,今年才除了孝,卻是個巧宗兒了!

    “若是應下來,這婚事兒就得加緊了辦——”史清婉越想越覺得簡直是佳偶天成的一對,提起賈敏,她又記起今天瞧見的林如海來。

    春闈的時候,史清婉尚且與丈夫兒子們滯留金陵,因此並沒有瞧見俊傑們打馬遊街的風采;後來回了京城,談及此事,幾位交好的夫人都對探花郎是讚不絕口,便是在白鹿書院見慣了好兒郎的顧夏怡也誇了幾句,當時史清婉心中還在暗暗猜想,今日一見,莫怪京城裡有“潘衛探花郎”的傳言了。

    想來自己這一蝴蝶,應該不算是把林妹妹她娘給扇沒了……畢竟林如海已經定親了不是?史清婉思索著,有這樣的爹爹,說不定風華絕代的林妹妹不挑娘呢?

    見史清婉歪著腦袋老半天沒出聲,王子騰有些奇怪:“婉兒?”

    這一聲呼喚將史清婉的神思從虛無縹緲中拉了回來,她微微轉過身來,仰首捧著王子騰棱角分明的面龐,仔細端詳,左瞅瞅右瞄瞄,嘖嘖歎道:“難怪我爹爹和哥哥們不大喜歡你,想爹爹見慣了林如海這樣溫恭如玉的青年俊才,哪裡還能瞧得上你這武夫的做派?爹爹還真是生怕咱們幾個孩子長相隨了你呢!”

    被她這麼調笑著,王子騰眉頭微微挑起,感受到自己雙頰那柔荑纖軟的觸感與指尖淺淺的茉莉芬芳,他按捺住心中的猛獸:“誰說我兒子閨女不隨我?三個不都知道要挑娘漂亮的地方長麼?再說了——”伸手將史清婉的素手握住,輕輕地啄吻落在她的手背:“你不是說就喜歡我這一類的麼?”

    這是當初夫妻倆去姑蘇的那一年,王子騰因為史老爺故意為之的忽視而失落沮喪時,史清婉特意說了來安慰勸解他的話,誰想這會兒又被王子騰拿出來說了。

    “成天不正經!”啐了一聲,史清婉耳根紅了,從錦凳上起來,轉身從他手裡奪過象牙梳子:“坐著,叫你每晚好好地梳頭發,好活絡通血,你就是不聽,給我梳個什麼勁兒?”

    老老實實地被史清婉按在錦凳上,王子騰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忘了嘛,再說,早上起來也好好梳發的——”

    “嘴硬!”史清婉不輕不重地斥了一聲。

    舒服地虎目微眯,王子騰偷偷地覷了史清婉一眼,心花怒放,看箴哥兒這個臭小子還在自己面前炫耀婉兒給他揉肚子,哼,婉兒還給我梳頭發呢!

    將床上褥子整理一番,又支使王子騰去將窗子關嚴實,史清婉便準備歇息了,誰想的冷不丁從身後被抱了起來:“你這幾日怎麼老是——”話未出口,就被堵住。

    “大舅兄家又添丁了,咱們也不能輸!岳母可是還等著再抱上幾個外孫子呢!”將懷中佳人小心地放在床榻上,王子騰很有鬥志地握拳。

    林如海帶來的書信中,多是思念外孫的史夫人嘮叨叮囑,偶爾夾雜著史老爺的拈酸,難怪送信過來一點兒都不急。史清婉一邊看著,又是好笑又是熨帖又是怨念,難道自己帶孩子有那麼不靠譜麼?另外還有口信,卻是給了史清婉好大一個驚喜,卻是大哥家中又添了兩名男丁。

    對信中大舅兄那幾句炫耀意味十足的話語,王子騰很是不服氣,要不是自己和婉兒如今體質不一樣了,憑藉著兩人的恩愛,三年抱倆都行啊!沒瞧見箴哥兒、策哥兒和笙姐兒長得多好!

    對於王子騰的小心思,史清婉很是有些嫌棄,不就是因為之前因為被幾個孩子打擾導致禁得太久了麼?至於每天跟餓虎撲食一樣、還要各種找藉口嗎?男人臉皮厚起來實在是叫人無力得很啊……

第71章 喜訊連連

    九月十五,宜嫁娶。

    鑼鼓喧鬧,爆竹劈劈啪啪地在耳旁炸著,作為保媒人的史清婉看著這滿眼喜慶的大紅色,早前因為秋風蕭瑟草木搖落而升起的幾分惆悵傷感跑得一乾二淨。

    “這都是婉兒你的功勞了!多謝你啦!”張氏正倚在門口,目光從屋內正梳妝打扮的賈敏身上轉過來,瞧見史清婉立在廊下一叢黃燦燦的蟹爪菊中含笑仰首看著簷下的紅燈籠,便笑著走了過來,眼底有些盈盈的淚,滿是感激地說道。

    史清婉搖搖頭,亦是壓低了聲音,免得驚擾了裡面正給賈敏絞臉的喜娘:“就這麼謝一句我可不依的!秋蟹正肥,你可得請我好好吃頓酒罷——記得你釀了幾壇菊花酒?”

    “就知道眼巴巴地記掛著那麼幾罎子酒!”張氏笑著輕輕打了她一下:“成!到時候給你再包個大大的紅包!”

    旁邊有丫鬟過來彙報,說是有哪家哪家夫人來了,見此情狀,史清婉忙揮揮手:“你自去忙你的,我只在這看看花兒,敏姑娘有我呢!不過——若是能給我送幾盤點心和一壺茶水就再好不過了!”

    被她這一番言辭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張氏忙不迭打發那小丫鬟去廚房,特特吩咐了要史清婉喜歡的奶油松瓤卷酥、藕粉桂糖粉片糕和雲霧茶來,另外再加上一碟子這個季節正好的石榴果。

    史清婉撫手笑道:“果然還是姐姐疼我!”

    進了屋子,史清婉瞧著坐在妝鏡臺前滿面紅暈羞澀不已的賈敏,心裡又是一陣讚歎,真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都說女兒家出嫁的時候最是美麗,此話果真是不假的。

    “稍稍用些東西,今兒整天可有的累——”史清婉將方才廚房送過來的點心遞了一塊給尚未點唇的賈敏,自己則端了一隻白瓷染絳色的茶盞抿了一口,清清澀澀的茶香在口中蔓延開來:“雖說不能喝水,這石榴果倒也能用上幾粒籽兒,純當是潤潤口舌,也圖個喜慶意思!”

    榴子、留子,石榴果多子多福,賈敏明白史清婉言中之意,耳根更熱了些,捏著塊藕粉桂糖粉片糕,秀氣地咬了下去。所幸這些點心都是分成了小塊,為的是不叫女眷食用時失了形象,因此她兩三口便用完了。

    又對著旁邊賈敏的丫鬟們吩咐叮囑了幾句,史清婉便自個兒坐到窗子邊上歇一會兒,今日,不僅僅是賈敏要忙累,她也一樣,待會兒還要隨著花轎再往顧家去呢!

    顧家上無高堂,再加上顧當成這幾年守孝,來來往往的客人不算複雜,除去族內走得近些的親戚、顧父生前幾位好友,餘下的便都是年歲相近的同僚朋友。有王子騰在外面為他操持著,裡面則是顧當成一位族嬸招待女眷,因此倒也便宜。

    “新娘子花轎已經過了東圈門啦!”外面報信的小廝喊了一嗓子,登時院子裡便沸騰起來。

    賈敏安靜地坐在花轎裡,眼前是蓋頭上繡著的龍鳳呈祥,繡工精緻,正是她自己親手所制。聽著外面人聲鼎沸與嬉笑熱鬧,她心中煩躁緊張突然之間煙消雲散。垂眸看著自己腕上一枚綴著紅寶石的纏絲累珠手釧,想著昨夜嫂子的叮囑,賈敏一下子釋然了。

    緣分這種東西玄妙不可言述,自己如今既然嫁給了顧當成,對那個人,也不該再抱有奢望——日後,好好過日子吧!

    腦海中又一次映現出當時黑馬紅衣的翩翩少年,眉眼清俊的他整個人好似天邊一輪明月散逸著光芒……賈敏闔上眼簾,將心中最後的一抹悸動抹去。

    少女情懷總是詩。

    將顧家的諸事忙活妥當,眼瞧著新婦已經迎了進來,外面還有些吃了酒準備鬧洞房的小輩,王子騰與史清婉將餘下的事情與顧家的老管事交割乾淨,便回了自家府邸。

    天色已經黑了下去,七八點星子被月色映襯得閃閃爍爍,天幕仿佛一塊上等的深藍色絲絨,清澈得沒有半絲雲縷,明日必然是個好天氣。

    史清婉半歪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瞅著窗臺上那只引吭高歌的小翠鳥,蹙了蹙眉頭,有些委屈地轉臉看向王子騰:“這個臭小鳥笑話我!”

    不知道為什麼,雖說家裡妻子兒子都能聽得到這小翠鳥嘰嘰喳喳的說話,王叢箴還能憑藉天賦與它說話,王子騰卻是怎麼樣都聽不到的。王叢策與王令笙兩個孩子也是如此,因此這兩個孩子揪起小翠鳥的羽毛來那是毫不手軟,導致小翠鳥經常眼淚汪汪地跑到王叢箴面前訴苦,當然,為了弟弟妹妹這麼一點兒喜好,最後都是以王叢箴拿一粒靈晶出來告終。

    王子騰瞅著那小翠鳥蹦躂得歡快,不時地還拿小綠豆眼瞥著屋子裡這黏黏糊糊的夫妻倆,笑了笑,手下為史清婉揉腿的動作更溫柔了些:“婉兒,你說小翠這一段時間是不是吃太多靈晶了?過猶不及,要是吃出個什麼毛病來客怎麼辦?”

    聽出他語氣暗藏的威脅,史清婉險些沒忍住笑一口氣岔了,她臉色很是正經,看著小翠鳥突然呆愣住的模樣,嚴肅地點點頭:“確實如此,吃了太多聰明太過,要是飛出去的時候被外面那些不入流的妖修給撞見,只怕下場要淒慘啊!”

    小翠鳥聽著這夫妻倆故意說出來恐嚇它的話,愣怔了老半天,正當史清婉好奇它怎麼沒反應的時候,它突然晴天霹靂一般“嗚哇”大哭起來,停都不停地翅膀撲棱棱便往外面飛起來,還含混不清地喊著什麼,史清婉隱隱能分辨出那是自家大兒子的名字。

    “這是——被嚇到了?”瞧著這發展,王子騰與史清婉面面相覷,旋即捧腹大笑。

    這只是生活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片段,平日裡養養孩子,逗逗寵物,夫妻倆琴瑟相和,日子別提有多愜意了。

    ……

    收到從金陵來的書信,史清婉很是詫異,二房和大房已經是撕破了臉皮,族裡那些旁支當日也被王子騰損得夠嗆,莫非又是甄家那碼破事兒——待看了內容後,她這才放下心來。

    “你去把庫房裡前些日子才得的那幾匹萬福流紋緞子拿出來”,擱下手中書信,史清婉招了招手,對著華錦吩咐了幾句,笑得歡喜:“另外再傳喚叫連慶家的進來一趟,我有事兒安排她做呢!”

    華錦脆生生地應了下來,如今她在史清婉身邊已經伺候了快有五年光景,眼見著也長成大姑娘;史清婉在後面瞅著她愈發顯得出挑的身段,歎了口氣,時光易逝啊,當年那個本分守拙的大姑娘,如今也總算有兒子傍身了。

    原來王悅安自從嫁入薛家之後,上無婆母,公公也已經是撒手不管事兒的了;她受了幾位嬤嬤教導,本身也是心有成算,丈夫薛訊也是對她敬愛有加,因此嫁過去不過半個月便開始掌家,諸事皆算得上順遂。

    只有一樁不美,那便是子嗣。先時薛訊房中有兩個通房丫鬟,一個叫冬雨,一個叫輕雲,乃是薛老爺見兒子年歲大了賜下來好叫他知曉人事;待王悅安嫁過來後,便將這兩個通房丫鬟升成了妾侍,王悅安當時只想著畢竟是長輩所賜,給些臉面也無妨,誰想禍根卻由此而生。

    薛訊乃是薛老爺唯一的嫡出子嗣,日後這偌大家產都是要落在他身上的,因此當初為了掙上這麼個通房丫鬟的名頭,府中這些丫鬟明爭暗鬥,最終叫這兩個薛家正經家生子的拔了頭籌,如願以償。

    然而薛訊雖說有商人的心機手段,但自小受的便是儒家教義經典,因此格外看重嫡庶之別,便打定了主意,每每到冬雨輕雲兩人房中後,都會留一碗湯藥。

    這兩個丫鬟本就想著要在王悅安進門前好好籠絡住薛訊,提前生下長子,日後爭上一爭,也算終身有靠。誰想這打得響的算盤沒了一絲用處,她倆對王悅安便生出幾分記恨來。

    王悅安肚皮也算爭氣,嫁進薛家才四個月,和薛訊正是蜜裡調油一般,便被診出有孕,直喜得薛訊手舞足蹈,連靜養的薛老爺都出來稱讚叮囑了一番。她知道輕重,便將手裡管家的事情交給了身邊的嬤嬤,卻不想正在這兒被鑽了空子,一碗加了淩霄花的安胎藥,斷送了她腹中已經三個月的胎兒。

    她當場便昏了過去,薛訊大怒,清查下來,最終冬雨輕雲被往死裡打了四十板子,奄奄一息,連帶著她們老子娘兩家人一起被發賣出去,最終不知流落何方。

    王悅安遭此一劫,薛府中來了一次大變動,再沒人敢打她的注意;只是從那次小產後,她的肚皮便再沒了消息,私下裡不知吃了多少湯藥也不見成效;再加上後來薛訊被人塞了兩房貌美的姨娘,雖說仍舊對她敬重,寵愛卻是大不如以前,因此她更是愁苦不已,只是外面瞧著光鮮罷了。

    史清婉對她這情況卻是並不擔心,畢竟原著裡薛姨媽可是有一兒一女呢,想來是緣分還沒到。不過看著王悅安愁眉苦臉的樣子,她也是心有憐惜,借著在金陵守孝的那段時間,便常讓她抱抱王叢箴,反正自家兒子身上靈氣足得很。

    對此,被母親當成熏香爐子實則該算送子金童的王叢箴表示很不開心。

    不過,史清婉也沒有想到效果雖慢卻實在,今年二月份,便有王悅安身邊的陪房娘子往廬墓走了一趟,報了喜信。

    如今誕下的這個男嬰,想來便是日後的呆霸王薛蟠了?史清婉素來覺得,在紅樓夢一眾人物中,薛蟠倒算是個實在的人,雖說他沒什麼本事,葷素不忌張狂霸道是個渾人,可是相較于甯榮二府中那些爺們,他卻好上許多。薛蟠性子是不錯的,只是卻被薛姨媽給太過寵縱,加上底下有個玲瓏世故的薛寶釵,高下對比,故而顯得越發不堪起來,若是教導得宜,想來也不至於最後落得那般下場。

    等等!史清婉突然想起件事兒來,薛蟠已經出生了,鳳姐也已經出生了,賈璉呢?自己這一隻蝴蝶翅膀是不是扇得太厲害了……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見門外傳話的小丫鬟帶了個人進來,正是張氏身邊得用的陪房娘子、葛彬家的。

    “見過奶奶,奶奶萬福金安!”葛彬家的從容行了個萬福禮,臉上喜氣盈盈卻是遮掩不住的。

    史清婉有些疑惑,昨兒不是才往將軍府去了一趟麼?怎麼又派了人來?看了座,旁邊小丫鬟奉上茶來,她笑道:“瞧你這春光滿面的,莫非你們奶奶有什麼喜事不成?”

    “承奶奶吉言!”葛彬家的笑得見眉不見眼:“正是呢,咱們奶奶今兒不舒服,請了太醫過來診脈,卻是喜信呢!因此咱們奶奶便打發我過來與奶奶您說一聲,這螃蟹宴只怕要挪到明年啦!”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史清婉目瞪口呆。

第72章 逼宮

    “孽子,你竟膽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徒高程看著階下手握霜鋒寶劍滿面淩然的徒文慎,眼底的失望與痛心如火焰般熊熊高漲,徒文慎手微微一抖,竟有一種似乎從裡到外被灼傷的錯覺。

    他畢竟也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子,由徒高程一手撫養長大的他,面對徒高程的威儀赫赫,自然不會像旁邊的人那般生出怯懦之意來;上前兩步,小心地保持著與臺階的距離,徒文慎朗聲笑道:“父皇何出此言呢?兒臣乃一國儲君、萬民所期待的的太子,即是日後的天下之主!既然這般,那麼早一點兒,晚一點兒也沒什麼區別,不是麼?父皇您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何苦這樣死死地攥著不把位置留給後來人呢?兒臣並非不孝之人,日後定好生奉養您,對待幾位弟弟也絕不會虧待的——”

    被他這厚顏無恥的言辭氣得不輕,徒高程怒極反笑:“是誰給了你這樣大的膽氣?朕以為自己待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卻原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卻存了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聞言,徒文慎眼中暗沉如墨,冷哼一聲,他挈出手中寶劍,劍柄上用於裝飾的幾顆碩大的紅寶石熠熠生輝,顯得尊貴非常:“那倒是了,若沒有父皇的仁至義盡,二皇弟、三皇弟怎麼會起了與孤相爭的心思!”

    目光落在徒文慎手中的寶劍上,徒高程突然只覺得諷刺得很。這一柄寶劍乃是當年徒文慎十五歲出宮建太子府的時候,自己親手賜給他的,為表地位尊貴,還特特吩咐工匠在手柄上鑲嵌極品的鴿血紅,如今,這一柄霜刃竟反過頭來對準了自己!

    “父皇放心,兒臣並非不孝之人——待父皇寫下禪位詔書後,兒臣便安排您入住甯壽宮如何?那裡距離太液池和御花園頗近,景色靜謐優美,到時候,再為您擇選幾位知情識趣的解語花,您只管好好享樂,前朝之事自有兒臣鞠躬盡瘁,豈不是皆大歡喜麼?”徒文慎自然是早早地便設想好了,再加上目前的局勢幾乎是呈現成一邊倒的狀態,他微微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後一眾御林軍,很是自傲地朝著徒高程拱了拱手。

    徒高程聽著他聲音裡不加掩飾的張狂得意,有些疲憊地歪著龍椅,朝旁邊八風不動的安福使了個眼色,旋即便不管底下一眾刀劍寒光晃晃,闔上了眼。

    見他這幅毫不將自己放在眼中的作態,徒文慎心裡一憋,臉一下子漲紅,正欲開口,便見默不作聲的安福走了出來。

    見一個沒須的宦官站在臺階上,底下一個身著六品千總官服的中年男子神情頗為不屑,帶著些許淫邪的視線在安福身上流連一陣,很是可惜地與身旁人低聲可惜了幾句:“長相倒是白淨清秀討人喜歡,只是不知道那太監服底下又是怎樣的滋味兒了!”

    安福六歲入宮,在宮中當差已經有近二十年,在徒高程身邊伺候也快十年了。他給徒高程掌控著一支暗衛,自然與平常內侍不同,對這些陰私事情,他卻是清楚得很。那千總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正是被他聽了進去,霎時間,他臉色變了一變,寬大袍袖下手攥了攥,眼底劃過一絲幽暗精芒。

    “陛下聖明,豈是爾等卑劣之人所能要脅的?”安福聲音冷冽,他嗓音本就尖細,刻意壓低之後落入旁人耳中更是有了些刀割的意味:“難道太子殿下以為脅持了聖上,便能夠坐穩了這大安朝的江山?難道您就一點兒都不擔心史官們筆刀直書,最後落了個遺臭萬年?還有——你們,以後百代千秋,無論日後如何功德彪炳,身上永遠都擺脫不了亂臣賊子的名頭!”

    他這一番話誅心得很,底下不少人眼中都有了些許的遲疑與惶惑。畢竟,他們多是御林軍和龍禁尉中不顯的小人物,之所以選擇跟隨徒文慎行此逼宮之事,便是圖個擁龍之功,日後功名利祿高官厚爵唾手可得;然而這一旦真的成功了,亂臣賊子的稱號落在頭上……

    察覺到自己帶來的人因為安福的言論而有些微的騷動,徒文慎心內有些焦躁,眯著眼覷著上面不動聲色的安福,倏地將手中寶劍砍在旁邊的漢白玉欄杆上,迸濺的幾點火星掉在安福的衣擺上:“一個宦官,平日裡諂媚討好姿態卑微,如今裝得這般義正言辭,笑話!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不是麼?孤承天之命,理所應當是這大安江山的執掌者!成王敗寇,父皇,您老了,該好好歇息了——”

    他看著龍椅上合眼假寐的徒高程,這幾年來的怨憤仿佛濤濤江水一下子從堤壩缺口中噴湧而出,振臂一揮手中寶劍:“請太上皇前往甯壽宮!”

    徒高程緩緩抬起眼,眼底平靜,波瀾不生:“當年你出生之時,只有五斤一兩重,你母后產後失調,不到一個月便溘然長逝,臨去前抱著你,求我好好護著你長大。擔心乳娘嬤嬤們不上心,直到你三歲前,都是我帶著你睡覺,因此被先皇訓斥了幾次,我也不曾將你挪走;你長到四歲,生了天花,我不眠不休照看了你整整三天;五歲那年,開始啟蒙,《三字經》、《千字文》都是我一字一字教你的;十二歲生辰,你說想要一頭猛虎,我喜悅你勇猛氣壯,故而特意命人深入東北山林,為你捉了一頭白虎;十五歲封建太子府,照著你的想法,替你安排了崔家的嫡女為妻……”

    他緩緩地敘述著二十幾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回望過去,心中惆悵頓生,然而面上卻依舊平靜:“為你取名為慎,乃是希望你能思慮深遠、謹飭自持、不要負了父母的期望;卻不想我這些年的寵愛看重反倒叫你養成個唯我獨尊的脾氣來——罷罷罷!你既然如此冥頑不化,那也莫怪朕不顧念著這許多年的父子情誼了!”

    最後尾音擲地有聲,伴隨著徒高程手裡扳指玉碎之聲,徒文慎微微一顫,下一刻,他身子一麻,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場景。

    只見一眾黑衣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三兩下便將自己旁邊的侍衛們繳了刀劍,連帶著徒文慎也被制住;耳旁傳來鐵甲撞擊的錚錚聲響,他回頭一看,只見幾隊人數遠勝於自己這一邊的將士煞氣騰騰地沖了過來,徒文慎瞳孔一縮,那領頭的人,正是陳禹徳!

    “哈哈哈哈——”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一切便都塵埃落定,方才還趾高氣揚的人轉眼便成了階下囚,徒文慎看著這措手不及的變故,突然仰天大笑,淚水不知覺間從眼角滑落。

    徒高程看著地下神態竟有幾分癲狂的徒文慎,長歎一聲,疲憊地站起身來:“將他押到承德館看守起來,餘下一干叛逆,盡數關入天牢,待明日大朝後再行發落!安福,你去安排,該抄的那幾家,都抄了吧!”

    “是!”安福手中拂塵一搖,躬身應下。

    ……

    “皇太子文慎,地唯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庶宏日新之德,以永無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義蔑聞,疏遠正人,親昵群小……前後愆過,日月滋甚。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文慎宜廢為庶人。朕受命上蒼,為人父母,凡在蒼生,皆存撫育,況乎塚嗣,甯不鐘心,一旦至此,深增慚歎。”

    太子引兵逼宮未遂,一道廢太子詔書廣傳天下,引得天下人眾說紛紜。

    看著面前憔悴不堪的張氏,史清婉連忙將手中新斟的蜜棗茶湯推給她:“怎麼會牽扯到你們呢?喝點暖腹的東西吧,這天景涼得很——我已經吩咐下人去收拾客房了,都快六個月了,哪裡禁得住這般折騰?!”

    張氏眼底青黑,因為孕事養出來的豐潤面頰消損許多,歎了口氣,她滿是感激地點點頭:“有勞你了,真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邊說著,眼中淚水盈盈潸然落下:“我只擔心我家老爺,公公才去,他這一段時間熬得厲害,如今又被帶走,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可他偏偏還記掛著叫人送我離開!還有瑚哥兒……”

    伸手拍了拍張氏的肩頭,史清婉不由得也有些傷懷,只能安慰道:“你且安心養胎,外面的事兒我雖說不準,可今上仁慈,你們家與甯國府那邊烏糟事兒又沒什麼粘連;想來也不會有大礙的!”

    九月中旬時,賈敏熱熱鬧鬧地嫁給了顧當成,賈代善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窗外北風凜冽,他安靜地在睡夢中離世。賈赦悲痛不已,撐著身子為老父操辦了後事,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后,將賈代善的靈柩安葬,他便病倒了。

    張氏尚且懷著身子,一個人前後內外打理著將軍府,也算是熬得夠辛苦;誰想得到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才出了正月安生沒兩天,便鬧出來太子逼宮的事情,一隊錦衣府衙役進了府,守了前門後門,說是涉及叛逆要查看家產,直駭得張氏魂飛魄散。

    關鍵時候,尚未病癒的賈赦撐著病體從屋內出來,與相識的兩位錦衣府官商量一通,最終想到王子騰,方才能夠將動了胎氣的張氏送出了府,然而長子賈瑚卻一併留了下去。

    將軍府這裡,因為賈代善剛剛去世,皇帝顧念老臣舊情,錦衣衛們動作還算是井然;甯國府那邊卻是兵荒馬亂一片哀哭。雖說同是查看家產,可榮國府已經降了等,當初又還了國庫欠債,家底雖在,卻不比甯國府一箱一箱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被抬了出來瞧著晃眼得緊,落冊過程中,自然被錦衣衛們渾水摸魚拿了不少,甯國府眾人看著,卻是敢怒不敢言。

    這一次,已經分了家的賈政卻並沒有被甯國府連累,畢竟,一個小小的秀才人家,無官無職的,甯國府也不將賈政看在眼中。不過這一家子都是心狠冷情之人,兄長侄兒都被稽留在錦衣府,賈政竟是露面都沒有,生怕被牽連到,反倒是王子騰送了些東西過去。兄弟血脈之情尚不比朋友之義,實在是叫人齒冷。

    “你先歇著,我去收拾幾件衣裳,叫人送過去!放心吧!”史清婉站起身來,將張氏前襟的系帶緊了緊,柔聲寬慰道:“我叫廚房給你燉了一盅燕窩,潤喉清火,待會兒你用吧!可別虧待了自己和孩子才是!”

    張氏感激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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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太子妃

    “母親,你不要難過!”

    面對兒子猶且帶著些稚氣的問話與清亮的眼眸,崔氏只覺得心如刀割,一把將兒子的小身子擁入懷中,失聲痛哭起來。為何會落得現在這般田地?嫁給了徒文慎至今已經將近十一年的光景,自己可曾有一絲對不起他的地方?如今卻因為他連帶得一雙兒女都要受累!

    姐姐徒月書已經是十歲的大姑娘了,因為秉性聰敏慧善,很是得祖父徒高程的,早早地便被封為樂康郡主;她性子沉穩,與崔氏如出一轍,見母親珠淚漣漣哀痛欲絕,徒月書卻是鎮定得很,轉向前來傳話的安福:“安總管,不知皇祖父可有說其他我們需要注意的地方麼?”

    “稟郡主”,安福不卑不亢地對著徒月書行了禮,並沒有什麼踩低捧高的意思:“陛下說了,這只是為了保障府中的安全,另外,府內一概用度皆是從宮中禦司房撥出,請太子妃、郡主和皇孫安心!”

    聞言,徒月書抿了抿嘴,安全?餘光瞥了一眼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弟弟徒熙晨,她點點頭:“有勞安總管了!府中上下有些忙亂,便不留您喝茶了!”

    覷著徒月書的做派,安福心中點了點頭,無怪乎即便是女子,也是孫輩中最招陛下待見的;寵辱不驚,說來簡單,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啊!

    命外面的丫鬟送走安福,徒月書忙將崔氏扶了起來,一邊將徒熙晨衣裳揉弄出來的褶皺撫平:“母親,您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縱然她再如何淡定自若、思慮敏捷,終究也只是個閱歷不足的女孩兒,此時此刻,這一對尚未成人的姐弟,能夠依靠的,便只有他們的母親。

    崔氏從悲慟與埋怨中回轉過來,掏出袖中帕子擦了擦臉,聞言,冷聲笑道:“還能是怎樣?必定是你父親做了什麼事情令你們皇祖父發怒了!”想著方才安福所傳達的意思,她摩挲著腕上一枚白硨磲珊瑚手串,一粒一粒地撥弄上面的珠子,仿佛這樣便能讓她波動的心緒平靜下來:“咱們娘仨兒便在這府裡呆著,你們皇祖父既然說了讓咱們安心,想必你們父親的事兒還有迴旋的餘地——”

    她頓了頓,便招過侍立在旁的胡嬤嬤,這位嬤嬤乃是她的乳娘,丈夫死在戰場上,兒子也因病去世,如今便跟著崔氏在太子府中過活,對她是忠心不二:“嬤嬤,你去瞧瞧,家裡有沒有消息?小心些——”

    胡嬤嬤沉聲應了下來,腳步輕悄地便轉了出去。

    徒熙晨被崔氏摟在懷中,有些不自在地掙脫出來,與徒月書並肩而立,他雖說只有八歲,然而在上書房受的教育又和閨中女子不同,此刻他面色十分嚴肅:“母親,父親被皇祖父關了起來,那二皇叔與三皇叔那邊呢?”

    上書房中不僅僅有一個徒熙晨,年已七歲的五皇子徒文憬,二皇子徒文怙的一個庶子、三皇子徒文懷的嫡子與庶子,另外還有宗室的孩子們,一概都在其中讀書。在這兒讀書的孩子都是人精,該和誰親近、該和誰疏遠,心裡都有清清明明一筆賬,因此,徒熙晨一下子便切中肯綮。

    聞言,崔氏眉頭一蹙,她好歹是由崔豫章教養大的,再加上做了這些年的太子妃,政治敏感度還是有的:“只怕這兩位會落井下石啊……”

    徒熙晨也不由地面色沉了下來。

    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胡嬤嬤便回來了,徒月書注意看著,她的鞋頭上似乎沾了點泥巴,原本繡著端莊的紅色五福花樣被糊得看不清楚了。

    “娘娘,給——”胡嬤嬤與崔氏的手飛快地交接著,眼尖的徒月書瞧著隱約像是一粒小小的乳白色藥丸樣的東西,她有些疑惑,卻又好似猜到了什麼。

    崔氏瞅著女兒面上的不解,搖搖頭,胡嬤嬤便毫不遲疑地退了出去,在大敞的門口守著。

    “月書,熙晨,你們倆看著,這是崔家傳遞消息的秘法——”崔氏捏著那粒白色藥丸,不知為何,那藥丸湊近了竟有些淡淡的硫磺味道,微微刺鼻,徒月書與徒熙晨兩人皆睜大了眼睛瞧著。

    崔氏手上一個巧勁兒,只見那直徑約莫還不到一寸的小藥丸一分為二,中間零零碎碎掉下了些粉末狀的渣滓來,其餘的卻並沒有東西。崔氏笑了笑,分別將兩個半邊捏碎。

    她在那一堆白色碎渣中揀出兩個小小的紙團,一點一點地將其中一個紙團打開後,卻見上面空無一字,徒月書將另一個也依樣展開,也是相同的結果。

    對上女兒、兒子疑惑的眼神,崔氏含笑不語,將兩張紙條一併丟入手旁那一盞早已經涼透的茶水之中,不過是眨眼功夫,便見其中一張字條上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奇怪的花紋。

    將紙條從茶水中撈了出來,崔氏將濕漉漉的紙平攤在桌面上,徒月書與徒熙晨仔細地端詳著,莫怪那花紋看起來有些怪異難辨,原來是一行篆書。

    而此時,崔氏臉色大變,一下子蒼白如紙,頹敗得好似秋風中即將凋萎的枯葉,她的手哆嗦著,將那兩張紙條重新丟進茶水裡。

    “母親,父親被關進了承德館——這是什麼意思?”徒月書也已經看清楚那一行字,瞧著崔氏驟然之間渾身都彌漫著絕望的氣息,她很是擔憂地出聲問道。

    崔氏淒然地低聲笑了起來:“什麼意思?他這是要把整個太子府都往絕路上葬送啊!承德館、承德館……”她抬起眼來,看著兩個孩子,長女月書眼瞧著還有幾年便該說親事了,有一個謀逆的廢太子父親,有誰家願意娶?熙晨是個男孩子,倒也罷了。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悲從心起。

    徒熙晨想起自己曾經讀過的前朝遺事,臉色也有些發白。前朝德宗皇帝有三子,故而擇立才德皆備的長子為太子;然德宗皇帝在位年久,太子已至四十歲尚且需與弟弟爭鬥,兼有德宗皇帝生臥榻之意,太子終難以忍耐,故而引兵逼宮,事敗,太子廢為庶人,全家幽囚于承德館。

    “母親,父親怎麼會——”徒熙晨仍舊是不敢置信。

    崔氏搖搖頭,滿眼盡是失望,她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麼事兒,然而在一雙孩子面前卻是不能說出口的。

    ……

    “待這一陣子忙過去,你可得好好地在家裡陪陪孩子——”史清婉給王子騰整理著衣襟,嗔怪地覷著他:“笙兒昨兒晚上睡前還問我說,爹爹什麼時候能回來?算起來,他們都快七八天沒見著你一面了——”

    王子騰垂眸看著妻子光潔的額頭和在自己前襟上翻動的一雙皓白柔荑,無奈地笑了笑:“沒辦法,廢太子這一樁事兒,不知道京中多少人家拔蘿蔔帶泥地給帶了出來!之前龍禁尉和御林軍中那些叛亂的,職位要重新安排補上,宮中的守衛也要加強;這裡頭還有民間叛逆組織的影子在——等事情過去了,我一定帶著你和孩子們往郊外莊子上好好玩兩日,嗯?”

    點點頭,史清婉歎了一口氣:“說起來,皇上這些年來對廢太子已經夠寬容的了,瞧瞧他在外頭的名聲,雖說有其他人推波助瀾的影響,可是哪有寵妾滅妻的道理?太子妃也算是一等一的賢良人了,兩個孩子也教育得極有分寸,可惜了……”

    史清婉如今也是貴婦圈子裡很受歡迎的人物,她長相雖說出眾,但是卻自有一番端莊賢淑的氣質,性子溫和軟煦,為人處事素來是沒有偏頗的,加上三個孩子都長得招人喜歡,因此那些夫人們都很喜歡和她相處,其中便也包括崔氏。

    想起那個溫婉柔和的女子,史清婉不禁有些惋惜。

    “不過瞧著陛下的安排,想必對太子妃和郡主皇孫不會苛責——畢竟,崔老大人可是還在呢!”被史清婉按在錦凳上坐著,感受到額上那不輕不重的力道,王子騰舒服地眯著眼,連日來的辛苦在此刻完全不值一提了。

    瞧著王子騰一派愜意地哼哼唧唧,史清婉失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腦門:“行了,自個兒慢慢享受著吧,我昨兒晚上吩咐廚房給你做了八寶蓮子羹,還有卷了蛋黃的奶香饅頭,小菜是紫薑和胭脂鵝脯;熱乎乎地用上幾碗,準備當差去吧!別在這兒擾了我的回籠覺!”

    捉過史清婉的手,輕輕咬了咬她蔥管似的指尖,王子騰嬉笑著:“是、是、是!小的謹遵夫人吩咐,萬莫敢辭!”

    “油嘴滑舌!”史清婉笑著斥了一句,便轉身向外面走去。

    盯著史清婉的背影轉過屏風,王子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中究竟有多麼情深似海,回過臉來,他自己動手將腰上玉帶又扣得緊了些。這七八日的忙碌,他每日寅時便需起身,連帶著史清婉也一併要從香甜睡夢中醒來;晚間戌時方回,史清婉也是每夜都在燈上等他。思及此,王子騰滿心熨帖卻也是心疼得慌,婉兒願意從一介只知學術的乖女兒,轉變成現在掌家管飯的一家主母,這都是為了自己啊……

    送王子騰出了門,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月將落西沉,月色仍舊是如水般清亮亮的,初春的風刮在臉上刀子一般鋒銳,有些火辣辣地。史清婉瞧了瞧皇宮的方向,自古圍繞著這權力中心而發生的家破人亡,從來不少啊!

    睡了回籠覺再醒來,窗外東邊天際已經有了淡淡的魚肚白,朝霞清豔的光芒柔和而朦朧,史清婉歪在床頭,手中握著一卷泛黃的書冊,床頭小幾上有一盞剛剛送來潤喉的清茶,屋內地龍還燒著,空氣裡夾帶著蘇合香的沁人,暖香融醉若春風。

    “奶奶,吉祥巷周瑞家的來了!”史清婉正看得入迷,卻聽到華錦隔著花罩稟報道。

    吉祥巷?怎麼又來了!史清婉蹙起眉頭。

    自從王悅寧在四年前誕下賈珠、賈政帶著那個趙姓女子回家做了妾侍後,賈政與王悅寧之間便愈發地冷淡了。那依若姑娘當時懷了身子,賈政護疼得緊,不過後來生產卻誕下了個哭得跟貓叫似的小女嬰,剛出月子便夭折了。

    因此為賈母守孝的幾年裡頭,雖說賈政對著趙依若各種寵愛,有了賈珠傍身,還有賈代善的勒令,王悅寧的地位也是穩穩當當。

    上一次她派人過來,記得是因為趙依若又懷上了?史清婉回憶著幾個月之前的事情,掰著手指頭算計著,照理說,趙依若的肚子該有七八個月大了吧……

第74章 秦可卿

    冷冷清清的屋內,紅燭搖搖曳曳的微光晃蕩著,被晨風拂動著簾子帳幔落在牆上的暗影不斷地變幻著形狀,顯得有些捉摸不透的猙獰意味。

    “夫人,當機立斷啊!”當年俏生生的小丫鬟已經挽起了婦人髮髻,她滿眼焦急地看著窗邊垂淚的女子,咬著牙一字一頓:“那皇帝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夫人,趁著這會兒時辰還早,快些走吧——”

    清屏拭去眼角的淚,拳頭攥起來,目光落在旁邊被妃色百合壓絲千福帳上,裡面睡著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女娃;她秀雅絕倫的眉宇間閃過一絲久違的決絕與堅毅:“雙兒,將那藥給卿兒服下,待會兒你便帶著可卿從假山底下的密道出去,待離去後,記得將那密道封死,那裡本來便依著假山建的,想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異樣!至於其他人,各安天命吧——”

    “那您呢?”聽著清屏這一番安排,雙兒心底驟然慌亂起來,顧不得尊卑有別,她上前握住清屏的手,預見到了主子的想法,她的眼神中帶著些許哀求。

    清屏搖搖頭,燭火映照在眉眼間的光芒明亮,昭示了她不容人質疑的果決。雙兒只覺得自己仿佛又見到了當年初入大安時,那個凜然如松上白雪一般的青衫女郎。

    從衣襟中扯出一條鏈子,清屏帶著些留戀地、摸索著解下來放到雙兒的手心:“雙兒,背叛了成羌,這罪責由我一力承當!不要讓可卿落到他們的手中……她已經沒了父親,我只願她能安安穩穩平平順順地長大,日後嫁人生子能與夫君白頭偕老——雄圖霸業,呵,便留著男人操心去吧!”

    主僕多少年,雙兒比誰都要明白自家主子的脾氣,聞言,她鼻尖一酸,明白是勸阻不住了,只覺得手上一緊,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清屏欣慰地揚起唇角,雙兒的忠誠乃是對自己、而非對成羌,有她的保證,自己也能放下心來了……

    雙兒小心地將那條鑲著紅寶石的銀鏈子塞進懷裡,快步走到床旁,撩起帳子,瞧見床榻上秦可卿嬌憨甜美的睡顏,滿心憐愛地從旁邊屏風上扯下軟緞鑲毛披風,細心地將小可卿包起來,只露出口鼻。做完這一切後,她轉過身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紅著眼圈,朝著清屏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主子放心,雙兒一定不負所托!”

    “去吧!”

    強忍著悲痛與不舍,清屏克制住衝動,視線死死地盯著雙兒離去的身影。高懸著的琉璃宮燈下,在那粉紅色的錦緞披風一角徹底消失在花廊轉角處時,她終是渾身沒了力氣,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失聲低泣。

    淡淡的桐油味兒隨著窗外東風飄了進來,清屏抬起眼來,淒然一笑,環顧著四周。

    這裡的一切,都是曾經她與徒文慎兩人琴瑟和鳴的見證。窗前的汝窯美人斛,裡面插著的幾枝紅梅嬌豔欲滴,那是他前一天親手從梅園中折的;妝鏡臺上擱著一把檀香扇,做工顯得有些粗糙,那是他為自己偷偷刻來作為生辰禮物的;還有牆上掛著的畫像……即便這份感情負擔了太多的苦痛與引誘,我賀蘭清屏,卻仍舊感激著天神,允了我這幾年偷得的好時光。

    她端坐在菱花鏡前,拿著螺黛細細地勾描著嬌婉蛾眉,朱唇榴齒,的礫燦練,眉心點上一朵金紅色花鈿。這正是那一日在煙霞館中,她與徒文慎重逢時的妝容,如今想來,五年光景中的點點滴滴,或是苦澀或是甜蜜,皆是歷歷在目。

    歎了口氣,清屏看著鏡中濃淡合宜的裝扮,起身走到牆邊,將掛著的一把琴取下來。纖纖素手挑弄幾下,便見其中第三根琴弦脫落下來,幽幽地閃著寒光。

    清屏微微一笑,帶了幾分天真與釋然:“若叫你知道,你必定會後悔當時沒有堅持為我換一把新琴吧!夫君,此生是清屏對不起你在先——若是叫皇帝知曉了我的身份,只怕你又要多了一樁罪責,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叫你因我而受責辱呢?原諒我先行一步,黃泉之下,奈何橋畔——”手一翻,鮮血染紅了白衣。

    烈火帶著灼人的熱度,熊熊席捲了這一處曾經寧靜溫馨的宅院。

    灰飛煙滅。

    ……

    “奶奶!奶奶!”

    門外傳來華錦慌亂的呼喚,史清婉心中一凜,這幾個丫鬟都被齊嬤嬤調、教得不錯,出了什麼事兒能讓她們這般驚忙?站起身來,顧不得底下一邊抹淚一邊訴苦的婦人,她便往外面走去。

    華錦跑得氣喘吁吁的,對著史清婉匆匆行了禮,便語速飛快地稟報道:“奶奶,錦閣茶樓後面那條明月巷子失火了!火勢大得很,已經燒了好幾家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撲滅!咱們這兒離錦閣茶樓不遠,馮管事說,最好出去避一避——”她被自己的唾沫給嗆著,好不容易咳了幾聲緩過來:“華欣去找齊嬤嬤了,兩位哥兒和姐兒都在她那兒呢!大爺在書房那邊,離前院近,現下裡已經在正堂了!”

    史清婉眉眼一動,想起什麼來,然而此刻卻容不得她細細思量:“你即刻叫所有人都離開,不得耽擱!齊嬤嬤那裡我去一趟——”

    “母親無需多跑一趟!”

    耳旁傳來王叢箴嫩嫩的聲音,史清婉側首看去,瞧見他一手一個牽著弟弟妹妹,心中一喜,下一刻卻又是惱又是怕;兩三步上前去,她便將步履有些紊亂的王令笙抱了起來。母子四人連帶著齊嬤嬤、華欣,並後從屋內跑出的周瑞家的,一同往前堂而去。

    看著很是淡然的王叢箴,史清婉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要好好教育這孩子:“你年歲尚小,愛護弟弟妹妹是好的,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日後千萬莫要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便拿今日來說,你弟弟妹妹這小胳膊小腿的,比起大人來走路慢得很;若是真的有個什麼來不及,叫娘怎麼辦?!”

    聽著史清婉明顯是帶著些氣憤的訓斥,王叢箴抿了抿嘴,有外人在真是討厭,自己又不好往娘身上撒嬌討饒了啊……想了想,他袖子底下不動聲色地勾了勾手指,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啾鳴,小翠鳥像使了個千斤墜似的,“撲噔”一下子掉在王叢箴肩膀上,歪歪扭扭小綠豆眼還打著對,老半天才站穩。

    瞧見這只又萌又囧的小翠鳥,史清婉這才想起來自家兒子生來何等不凡,對上王叢箴滿是討好的水靈大眼,她歎了口氣,自己也真是關係則亂了——

    朱雀大街算得上是整個京城數一數二的繁華街市,此時因為失火的緣故,靠著近些的十幾戶商鋪與住宅裡的人都跑了出來,手裡拎著包袱懷裡抱著盒子拖兒帶女的,總之是一片混亂。在瞧見不遠處半空中隨風飄散的煙灰時,大部分人臉上都流露出一絲後怕與擔憂。

    “天乾物燥,這火只怕還要燒上一會兒啊!”一個白須老者捋著鬍子,搖了搖頭:“這一燒,牽連不少呀!”

    旁邊有個小青年湊了過來,悄聲道:“聽說這可不是天災,是*,說只怕是有人故意縱火呢!我剛剛從那邊過來,巡防司的人去救火,結果發現那家燒起來的宅子裡面,水缸裡居然被打破了!沒辦法,只能從旁邊人家去借水,這一來一去,火勢才蔓延開來的!”

    這一老一小史清婉認得,正是自家旁邊隔著一戶的銀器店魏掌櫃和夥計小墩。聽了小墩的話,史清婉想起方才腦海中的有些抓不住的東西,她沉思起來。

    “二奶奶,我們奶奶的事情,您瞧——”周瑞家的瞧著眼前亂哄哄的,心知今日史清婉是沒工夫來搭理別的事情了,只是此番王悅寧的事情非同小可,想一想,她只能開口。

    史清婉回過神來,聞言,叮囑:“你先回去,叫你家奶奶莫要胡思亂想!沒見過有哪家是因為個妾侍早產便休了正房嫡妻的!那個孩子,雖說是個庶出女兒,卻也是姑老爺的骨血,讓她千萬別苛待了!”頓了頓,看了一眼懷中的王令笙與身旁手牽手的兩個兒子,她抿了抿嘴:“待家中事畢,我便叫她二哥去找姑老爺說話!”

    原來今日周瑞家的前來,正是為了那趙依若的事情。只說趙依若平平穩穩地窩在屋子裡養胎到了七個月,依著大夫的囑咐出門透氣,卻滑了一跤,當下便動了胎氣,掙扎了十幾個時辰,好不容易生下了個小女嬰,母女平安。

    因為是喜愛的女子所生,因此雖說是個女兒,賈政也歡喜得緊,抱著女兒不肯撒手,這倒也罷,原本也並不礙著在佛堂念佛的王悅寧。誰想那趙依若生產完了還有些清醒,見此情形,一口咬死非說是王悅寧下的手,賈政聽她聲音哀哀淒淒好不可憐,再一瞧懷裡女兒瘦瘦小小的模樣,一時間惱意橫生,便直直跑到正院去,踹了王悅寧一記窩心腳。

    可歎王悅甯開始時本來雖有那害人的心思,卻屢屢因為賈政對趙依若的著緊而作罷;到後來,知道趙依若腹中是個女孩兒後,她便索性直接撒手不管。畢竟一個庶出的女兒,怎麼樣也越不過賈珠去!

    然而王悅寧哪裡想到,她不曾動手卻叫趙依若倒打一耙?賈政攜一腔雷霆怒氣而來,見王悅寧矢口否認,眼前浮現出當年趙依若小產的場景,新仇舊恨一起算,竟放言要休了她。

    王悅寧雖說有些膽氣,然而此時也被賈政命人取筆墨的舉動嚇得去了三魂七魄,唯留下一絲清明促使她拋卻了所謂大家千金的傲氣,跪在賈政面前苦苦哀求。賈政雖說不喜王悅寧,然而卻禁不住她的淚眼懇求,再加上她一再提及獨子賈珠,便將已經落筆一半的休書揉了,掉頭就走,命人將他在正院裡的鋪蓋一徑全取走搬到書房去了。

    聽史清婉這麼說,周瑞家的喜不自勝,趕忙告辭回去告訴王悅寧不提。

    大火足足燒了一個半時辰方才撲滅,所幸火勢得到了控制,這邊幾家都沒有被波及到,除了空氣中有些微焦燎火氣之外,並沒有什麼大礙,是以,待火停了之後,不曾受災的各家便都回去了。

    明月巷子、蓄意縱火、錦衣府……將今天發生的事情中一連串的詞彙聯繫起來,史清婉靈光一閃,廢太子的外室!

    她曾經在某一位夫人舉行的宴席上,私底下聽人絮嘴說起過這個出身煙花之地卻備受太子寵愛的女子。如果記得不錯,她就住在明月巷那一塊,據說和太子還有一個不曾記入皇室宗譜的女兒……

    史清婉突然想到了一個人物,那位號稱“情天情海幻情身”,兼具釵黛二人美豔風流、嫋娜多情的秦可卿,後世多有揣測其乃義忠親王之女,即映射了廢太子胤礽之女,莫非便是她?!

第75章 風波暫平

    “這麼說來,那個孩子已經被提前送走了?”徒高程眉頭皺著,寬大的手掌心握著一枚圓潤晶瑩的羊脂玉球,很有節奏地緩緩轉動著。

    安福垂首而立,聲音平淡態度恭敬:“是,陛下。整個宅院都燒得乾淨,錦衣府衛四處搜尋過了,發現花園子假山之中有一處類似通道的地方,不過卻中途被大石截斷,另有碎石砂礫這些東西堵住,現下裡正在試著挖通,或許能找到蹤跡——”

    徒高程出聲打斷道:“不必了,即然這樣……便隨他去吧!將那一群人灌了啞藥收監,三日後拉至午門問斬,叫天下百姓好好看著,這些成羌人的狼子野心!”想著暗衛無意間撞破的事情,他眸光冷冽如寒霜,想不到成羌人竟然在京城有這麼多的探子,更有甚者,徒文慎百般寵愛的外室居然也是其中一員!即便她已經自盡了,也不能掩蓋她的逆賊行徑!

    這一次暗衛抓到了七八個,下一次呢?京城裡還有多少成羌細作隱藏在市井之間?之前幾年的朝廷混亂,偏于此際成羌撕毀停戰協議,細作的存在便能夠解釋為何成羌會挑在那個時候出兵了……想到這些事情,徒高程不由得心驚膽寒,下定了決心必定要將這些毒瘤給挖出來。

    穿越過重重宮闈,徒高程在一處冷清得沒有一絲人氣的院子前停下,抬頭一看,匾額上“承德館”三個鎏金大字已經被厚厚的蛛網遮擋得嚴嚴實實,唯有空隙間露出一點金粉丹漆,卻更顯得蒼涼荒敗。

    承德館門口並無人,他伸手推開了那扇斑駁的朱漆大門,入目便是兩棵高大筆直的銀杏樹,並列立在庭院東欄,春寒料峭之中,枝頭隱隱地有幾點盎然綠意。徒高程尚未抬腳,便見幾道黑影倏忽出現在眼前,正是他安排過來守門的暗衛。

    “對酒當歌,人生……嗝……人生幾何——”徒高程揮揮手示意諸暗衛們繼續守著,走到正堂前,便聽見裡面似哭非哭的唏噓歎氣,濃濃的酒氣隔著一扇門似乎都能聞得見,徒高程眉頭皺了皺,想起昨日暗衛的彙報,轉頭壓低聲音問著安福:“喝了酒?”

    安福忙應道:“依著陛下的吩咐,殿下要什麼便送什麼,大約有三罎子上等的梨花白!”

    沉聲不語,徒高程眼色暗沉地聽著屋內的動靜,屋子裡,徒文慎竟是有些瘋瘋癲癲地一邊哭著,一邊唱著古人詩詞,另外還伴隨著東西被摔在地上“乒乓哐啷”的聲響。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徒文慎正抱著一隻土紅色酒罈,晃晃悠悠地將它翻過來試圖再倒出一點酒來,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想也不想,借著酒意,便隨手直接將懷裡空空如也的酒罈子摔了出去:“狗奴才!再送……嗝,送酒來!再……再送十壇!”

    只聽得酒罈碎裂的聲音,卻再無動靜,徒文慎抬起頭來,一雙鳳眼裡通紅通紅,帶著如狼一般的狠絕和狂躁:“狗奴——”卻在看到門口立著的兩個人時,驟然噤了聲。

    徒高程端詳著眼前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徒文慎一襲灰色的袍子,衣襟袖擺上皆是斑斑點點的酒漬,三日不見,他白淨的面容已經是鬍子拉碴,頭髮松松款款地胡亂抓了起來,猶如飛舞的蓬草,顯得潦倒之極,哪裡還有當年文武兼備、氣韻不凡的太子模樣呢?

    或許是徒高程眼神中的疑惑驚詫太過明顯,徒文慎晃晃悠悠地從短榻上爬了起來,倚著身旁的多寶格勉強站住腳,漫不經心地開口:“不知皇上貴足怎麼往這破破爛爛的地方踏了?若是沾染得什麼污穢不吉之氣,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啊!”

    聽著他這暗含嘲諷的話,徒高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龍袍下擺飛濺上的一點酒漬,將腳旁的幾塊碎陶片踢開,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看看你放縱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你的教養呢?你的禮數呢?全吃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

    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徒文慎走到幾步遠的書桌旁,一把將上面疊摞著的幾本書盡數掃落在地,他腳步有些踉蹌,多年的身手卻還是在的,兩手撐著,直接便跳著坐到了桌上:“教養?禮數?那是什麼東西——孤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逼宮,還會在乎這種玩意兒?!”

    沉默了半晌,徒高程抬起左手,將一直緊握在掌心的羊脂玉球攤放在徒文慎眼前:“慎兒,此物,你應該熟悉得很吧!”

    徒文慎側首看向徒高程,在看到那枚羊脂玉球的一瞬間,他瞳孔一縮,良久之後,艱難地張口,聲音喑啞:“她呢?”

    見此情形,徒高程並沒有回答他,反倒是悠悠然然地在旁邊拉過一把黃楊木的雕花椅子坐下來:“這顆羊脂玉球,是當年你還在你母親腹中之時,我從宮中異珍司得來的,因為這上面的花紋似雲似霧,又是難得的暖玉,你母親素好李義山的詩詞,因此對它愛不釋手;你母親命薄早早去了,你身子骨弱,長配暖玉于身體有益,故而我並沒有將此物為你母親隨葬,而是留了下來給你。如今,你卻將母親的遺物交給一個出身卑賤心思叵測的異族細作!怎麼對得起你母親在天之靈!”

    對於前面的一段話,徒文慎很是不屑一顧,然而當聽到後面時,他的臉色閃過一絲異樣,怒喝道:“你住口!你不配提我母親,更不配辱駡我心愛的人!我落得今日這般下場,罪魁禍首就是你!”想到這些年來的事情,他眼神變得兇狠逼人:“二皇弟、三皇弟,哦,我忘了,如今還得加上一個四皇弟!你放著我們爭鬥不休,在御座上高高俯視、冷眼看著,就像苗人養蠱一樣,把一群兇惡的毒蟲放在一起,到最後活下來的,就是真正的勝利者——”他的嗓音壓得極低,穿堂風吹過,帶了幾分陰森幽冷。

    徒高程呼吸一窒,卻找不到什麼話語來反駁他,他內心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打得是讓二子、三子來磨礪長子的主意,可最終確確實實成了相互弑殺的局面。自己身為皇父,難辭其咎。

    “我知道,清屏根本不是大安人,她也壓根不是什麼落難的千金小姐,那又怎樣?我不在乎!我心甘情願被她騙!”徒文慎小心地將那枚瑩潤透澤的羊脂玉球揣進懷裡,抬起眼來,輕蔑地一笑:“既然這枚羊脂玉球落在你的手裡,你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想來明月巷宅子裡已經沒人了吧!她會把這件東西丟下,只有一種情況——”

    他眼前浮現出愛人清麗巧笑的容顏,低聲喃喃:“連就連,奈何橋上等三年——你一生身邊來來往往多少女人,可曾有一個女人甘願為你而去死?真可悲!”

    徒文慎最後的幾句話噎在喉嚨裡並不清晰,因此無論是徒高程還是安福都沒聽清楚。

    站起身來,徒高程看著地上的碎瓷陶片,深吸一口氣:“崔氏那裡,你既然不記掛,日後也就無需再管;至於你的那個女兒,已經被送走了,看在血脈相承和你母親的份上,朕不會去派人去找她;是福是禍,端的看她自己的命數!能從那樣一場大火裡脫得性命,想必也不至於福薄到那兒去!”說罷,他抬腳便往門外而去,頭也不回,徒留下滿室狼藉與呆立的徒文慎。

    木門重新闔上,屋內再度恢復了寂靜。徒文慎看著眼前這破敗蕭條的一切,一下子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壓抑著慟哭起來。

    ……

    朝廷上眾臣爭論不休,對廢太子的處置最終決定了下來。廢太子永囚承德館,遇赦不加恩;收回太子府,另則一佳地允准太子妃崔氏別居,兩位皇孫不受牽連,仍錄于皇室宗冊。這個結果令不少人都松了口氣。

    雖說耳聞外面的事情紛紛擾擾,不過史清婉卻不願意王子騰沾染到其中,平白引來事端。

    要知道,自從太子逼宮被廢囚禁于承德館、皇帝更下了一道永不加恩的旨意後,二皇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的鬥爭便搬到了明面上。雖說王子騰在朝廷那麼多文臣武將之中、職位並不打眼,然而耐不住他升遷的速度實在是太快!再加上他和陳禹徳、蘇和業的關係,兩派卻是都盯上了他;今日送個奇珍異寶、明日送個嬌姬美妾,被堅辭了之後還鍥而不捨,直鬧得王子騰是又煩躁又擔憂。

    “真是呆子!虧得你往日總自矜是有勇有謀!”史清婉將口中光溜溜的一粒梅核吐了出來,端起手旁的茶盞,抿了一口潤潤喉嚨,嗔笑道:“你若是受得了‘懼內’的名頭,我便替你擔上這個河東獅的稱號!至於銀錢器物這些玩意兒——之前大安和成羌打了一仗,朝廷上不是因為國庫的事兒鬧鬧嚷嚷好久?你只把這些東西收下來,一件一件錄下來交給皇帝就是!”

    瞅著王子騰若有所思,史清婉眉眼一挑,將手中茶盞擱在身邊雕漆朱紅色什錦攢心小幾上,杯蓋和杯身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促狹地吃吃笑著,只道:“莫非王將軍捨不得那幾個嬌嬌嫋嫋、秀色清芳的美人了?”

    “胡說八道!”聞言,王子騰抬頭很有威脅意味地瞪了史清婉一眼:“我究竟捨不得誰,你不是最清楚?偏偏嘴上還這般不饒人——”

    史清婉懶懶地從美人榻上撐著坐起來,將腕上兩枚清亮亮的白玉鐲子褪下,複又躺了下去:“你呀,就是瞻前顧後的!這會兒倒是不願意得罪人了——依著我看,無論是二皇子還是三皇子,他倆誰都登不上那個位子!”

    王子騰正揮袖振筆疾書,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有些訝異地看著一派慵懶姿態的史清婉:“何出此言?”自家妻子見識非同一般婦人,便是尋常男子也比不上,這些年來,王子騰受益良多,早已經習慣了妻子驚人之語;然而這畢竟是關乎一國生計的大事兒,王子騰也想聽聽她究竟是怎麼考慮的。

    “太子是什麼人?那是皇帝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一手帶大教養多年,感情自然深厚,不是底下二皇子、三皇子能比得上的!太子此番犯了大錯,樹倒猢猻散,麾下不少人轉投了這兩方的陣營,落在皇帝眼中能討得好?別的不說,帝王猜忌——”史清婉想起歷史上曾有過胤礽二立二廢的事蹟,笑了笑,話鋒一轉:“何況皇帝如今身體還康健,底下兩個兒子便為了他身下的位子爭鬥不休,還折了一個最看重的兒子,兄弟鬩牆,甭管哪家家大業大的,都是忌諱呢!”

    將她這番話聽進耳中,王子騰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兩道身影,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心中大定。起身從書桌後轉出來,一把將正歡快吐梅核的史清婉打橫抱了起來,對上史清婉尚且漾著些驚訝的璀璨美眸,他語氣誠懇,笑容裡卻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痞子氣:“奶奶給小的出了這樣好的主意,怎麼報答才好呢?”刻意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狀:“小的身無長物,唯有這一身的腱子肉最招奶奶喜歡,不如就以身相許吧!”

    “流氓!唔——”

    小翠鳥在夜色漫漫的掩護下完全沒有被屋內兩人察覺,立在窗前石榴樹上,它搖頭歎氣,撲棱棱拍著翅膀飛走了。主人的娘在打架中力有不逮,淪陷敵手啊!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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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幸與不幸

    “哎呦喂,我的小主子,您就起來用些飯食吧!”一個青衣丫鬟端著茶盤站在床邊,看著榻上那一團蜷縮起來的被褥,裡面裹著的小人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似的,動也不動,她心內焦急得很,卻還是好言好語溫聲勸道。

    過了好一陣子,只聽得被褥裡面傳來悶悶的聲音:“拿走,我不想吃——你們都出去!”

    史清婉聽了底下丫鬟的彙報,急急忙忙地趕到偏院來,剛剛踏入屋內,便聽見裡面這悶聲悶氣的一句話;她有些疑惑,朝著門口守著的小丫鬟低聲耳語問了一句:“這是怎麼了?”

    “回奶奶,咱們也不知道呢!今兒早上大爺從書房練武回來,本來穗平姐姐拿了衣裳準備服侍大爺換上,誰想大爺什麼話都沒說,直接便鑽進了被子裡去,任誰說話都不出來!”這小丫鬟看著約莫有七八歲大,口齒卻很伶俐,引得史清婉多看了她幾眼:“大爺還是早上用了塊酥油餅,到現在都快有四個時辰了——”

    原本今日史清婉乃是往岳禦史夫人家赴石榴宴,因此將家中爺倆的事情叮囑一番後,便帶著兩個小的出門去了,待到午後方才回來。誰想得一到家中,尚未歇口氣,她聽王叢箴院子裡大丫鬟穗安急急忙忙過來,說是大爺不肯用飯,怕是病了,史清婉趕忙馬不停蹄地便往這兒來了。

    “你們都出去!”窩在被褥裡的王叢箴感覺到床邊上站著的丫鬟動也未動,不由得有些生了火氣,揚聲呵斥,不過被被子一蓋,完全沒有什麼威懾力。

    聽出兒子聲音裡的委屈和怨怒,史清婉朝一旁立著的穗安穗平兩個丫鬟揮揮手,示意她們出去。兩個丫鬟面面相覷,將手中茶盤擱了下來,悄沒聲兒地退了出去,順便將門給掩上。

    “箴兒,是娘,今日是怎麼了?你最愛的蛋黃奶油卷和杏仁酪都不喜歡了麼?”史清婉坐到床邊,看著榻上那一團裡面人明顯是不斷翻滾著的被褥,憋住笑,能這麼生龍活虎的,肯定不是生病了,想必是有什麼不好開口的事情……她輕輕拍了拍被子,扯了一下:“有什麼事兒不能和娘說的?難不成箴兒和娘都生分了不成?”

    聽見自己母親聲音略略帶著些許哀怨的,那一團被子停止了蠕動,片刻之後,從床腳那頭鑽出一個小腦袋,臉繃得緊緊的,挪動著靠近史清婉。

    “調皮孩子,見穗安說你病了,娘簡直要被嚇壞!”史清婉一下子將王叢箴攬進懷裡,五歲大的小孩因為跟隨父親習武,身量比同齡的孩子要抽得高些,不過抱在史清婉懷裡剛好滿登登的。

    王叢箴被母親摟住,他穿著淺藍色的裡衣,白嫩嫩的小臉蛋上頓時浮起了兩朵紅雲,襯著稍稍有些散亂開得烏黑髮絲,顯得像一尊可愛的福娃娃;整個人窩在史清婉的懷裡,他躊躇了半晌,抬起臉來,張開口,神情有些委屈:“涼——”

    “撲哧”一聲,史清婉終於是沒掌住地笑了出來,怪道他死活不肯出來,原來是這般情況……見王叢箴眼底薄薄的水霧開始聚攏,知道孩子的自尊心受傷了,史清婉忙住了笑,溫聲軟語地哄著他:“箴兒別害羞呢!娘這是高興——換了乳牙,就和策兒、笙兒不一樣了,日後箴兒就是大孩子啦!再叫娘看一下,想必是今兒早上吃酥油餅的時候掉了的,是麼?”

    王叢箴心裡這才好受些,不過因為缺了牙說話有些漏風,他堅決不說話,只點了點頭,依著史清婉的動作再一次把嘴張開。史清婉瞅著裡面那一點冒頭的小白牙:“落下的乳牙可收著了沒?”

    “嗯——”王叢箴回身,從枕頭下面摸索了一會,取出一隻小小的藍色荷包來,拉開綢繩,一粒白生生的小米牙掉在他手心裡。

    “掉的是下面的牙,就要把它丟到房頂這種高高的地方去,這樣的話,新牙就長得又快又正呢!”史清婉想著自己小時候母親對自己說過的話,依樣再畫一遍葫蘆:“不過箴兒的牙也不能隨便放在外頭,只怕會招來鳥獸——不如送到娘的空間裡去,你覺得呢?”

    想了想,王叢箴繼續是點點頭。

    晚膳飯桌上,聽著史清婉的敘述,王子騰很是訝異驚奇地將目光轉向正埋頭喝粥的王叢箴:“箴兒換牙了?哈哈,果然是將門無犬子啊!”

    在飯桌底下擰了王子騰一把,史清婉斜他一眼:“換牙怎麼都和你扯上關係了?越發臉皮厚了……”轉臉對著王叢箴細細叮囑著:“甜食可得少吃些,小心招蟲子咬了牙,早晚記著拿青鹽漱口,日後要是長成一口歪七八糟的壞牙,娘可是不喜歡的!”

    “嗯!”王叢箴緊緊地抿著嘴,看著旁邊侍立著的丫鬟們,強忍住和娘親撒嬌的念頭,惜字如金地應了一聲。

    王叢策倒還罷了,勉強坐個高凳子能趴在桌子上;然而王令笙體弱長得慢,不能坐到凳子上去和爹娘哥哥圍著一張桌子用飯,便被史清婉抱在懷裡,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好奇地盯著嚴肅的哥哥,看得王叢箴心都化了,不由得沖王令笙微微笑了笑。

    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瞬間便又恢復到面無表情,變臉的速度之快,叫王子騰和史清婉簡直樂得不行,礙於小男子漢的自尊心,卻只能生生硬憋著。

    ……

    有幸福的一面,自然就能對照得出不幸的一面。

    王悅寧跪在蒲團上,垂著頭手裡撚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待在觀音像前上了三炷香後,她站起身來,又對著那塑像躬身拜了三拜,方才轉身出了門。

    “太太,大爺從家塾那邊回來了!”門外,芝雲恭恭敬敬地扶著王悅寧的手:“時辰也差不多了,太太,現在就擺飯?”

    王悅寧手中佛珠仍舊不斷地轉著,聞言,她微微點點頭,任由芝雲扶著自己往正屋走。一襲藍底滾邊五服綴錦細緞的綢衣棉裙並不出挑,髮絲盤成了端正的葫蘆髻,簪了幾朵金邊海棠絨花,兩邊分別排著兩支喜鵲登枝八寶纏絲累珠釵,耳上也各是一串簡單的墜子。總而言之,整個人看起來素淨又端莊可靠,完全沒有當年在閨中時那般輕嫋嫋打扮來得韻致了。

    “娘,您又去念佛了!”算起來,賈珠只比王叢箴小了*個月,不過或許是因為承載了父母太多的關注與期盼,他顯得有些偏瘦弱了;此刻他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己母親,主動上前來拉住王悅寧的手,母子倆一同往東廂房而去。

    母子倆對坐著用膳,賈珠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地破了食不言的規矩:“娘,今日先生講到《禮記》中有一句話,妻者,齊也;那為何父親總是在西邊小院子那兒?”

    王悅寧手顫了顫,險些沒把筷尖上夾著的一片青菜掉在桌上,她雖說不識字不知道《禮記》講了什麼,不過大致卻也能猜出來這句話的含義,再一聽兒子明顯很是鬱憤的問話,她勉強笑了笑:“好孩子,娘哪裡能猜到你父親的心思呢?這話日後別再提起來了,啊?”

    賈珠瞧著母親的臉色有些不好,也不敢再問,點點頭,繼續無聲地用膳。

    對著兒子說教了兩句,又將賈珠身邊伺候的小廝叫過來叮囑一番,瞧見賈珠的身影轉出正院大門,王悅寧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她的目光遠遠地越過自己院子裡那棵花朵滿枝開得正絢爛的石榴樹,越過纏繞著幾根爬山虎的牆頭,越過這小小宅子裡的一處小花園,仿佛看到了那裡。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陪著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將自己與兒子踩到了地下……

    握了握拳頭,王悅甯那張日漸慈眉善目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狠絕,賈政賈存周,別怪我心狠,實在是你們欺人太甚!

    回到房中,她摒退了身邊兩個丫鬟,親自動手,從一堆箱籠中翻出來一隻小小的布包來,小心地一層一層揭開來,只見裡面包裹著的,是一隻約莫只有拇指大小的青花瓷瓶。王悅寧看著這精緻的小瓶,眼底流露出一絲可惜,更多的卻是詭秘的興奮與快感。

    “趙依若啊趙依若,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勾著他不放!這麼個男人,我王悅寧瞧不上!可就算我我不稀罕了,也容不得你這般踩在我頭上——”王悅寧動作輕緩地從髮髻上拔下一根不起眼的銀簪子,將瓷瓶上木質的軟塞撥開,旋即拿銀簪類似耳挖形狀的另一頭,從瓶內挑出一勺乳白色的粉末來:“這等好藥,要糟蹋在你的身上,還真是便宜了你!”

    三日後。

    “放心,這不過是些許叫人倦怠的東西,我也是吃齋念佛的,豈能幹那等傷天害理的事兒?”王悅寧看著自己面前顯得有些惴惴不安的小丫鬟,抿著嘴輕輕笑了笑,眉宇間卻滿是惆悵與苦悶:“只是珠兒實在是有些時日沒見著他爹爹了,依若姑娘總是糾纏著老爺,我只能想些法子來鑽個空子了——”

    這小丫鬟名喚碧葉,乃是前些日子剛剛買進來的,已經有十一二歲大了,被安排在廚房裡面,做事兒勤快麻利得很,性子卻有些軟弱天真在裡頭。正因為如此,王悅寧才有幾分把握找了她過來。

    “太太,那您說,這……這藥怎麼弄?”碧葉遲疑不定地看著自己手裡黃色的紙包,在注意到一貫慈善的太太臉上的愁苦與憔悴時,她咬了咬牙,決定把這事兒答應下來,太太也說了,這不是害人的東西……大爺還那麼小,正是要爹爹照看的時候,趙姨娘對人又刻薄,哪裡比得上太太和善呢?自己便幫幫太太吧!

    瞧清楚碧葉眼中一晃而過的同情,王悅甯心中冷哼一聲,同情,自己何時淪落到需要一個下等丫鬟同情的地步了?待此事一了——此時,她全然忘記了,幾個月前,她是如何伏在賈政腳下苦苦哀求的場景。

    “好孩子!多謝你了……我和珠兒都拜託你了!”王悅甯滿懷慈愛地拉著碧葉的手,好不親熱,叫碧葉更堅定了太太是好人的想法。

    叫碧葉從正院側門悄悄出去,王悅寧嘴角浮起一抹志得意滿的笑容。賈政、趙依若——看這一次你們倆會怎麼樣吧!

    ……

    “嘔——”一襲茜色羅衫的俏麗女子靠著床頭不斷地幹嘔,簡直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一般的架勢嚇壞了旁邊的丫頭。好不容易舒緩了些,這女子狠狠瞪了一眼呆愣住的丫頭:“蠢貨!還不快點倒杯茶給我!”

    “姨娘,這……這沒了,我去廚房要去!”這丫鬟慌忙快步走到桌子旁邊,拎了一下茶壺,發覺裡面空空如也,忙告了聲罪,撒腿便往廚房跑去。

    瞧著那道絕塵而去的身影,趙依若有些傻了,哪裡有腦子這麼缺根弦的?自己這小院子裡有專門燒水的小廚房啊!不過接下來她便沒心思去管一個小小的丫鬟了,接連而至的嘔吐讓她幾乎連身子都直不起來。

    “這是怎麼了?丫頭呢?”賈政一踏進院門,便聽見屋子裡面的響動,掀簾而入,瞧見趙依若蒼白的臉色和緊鎖的眉頭,他環顧著四周,帶著些怒氣地問道。

    正當此時,方才急慌慌跑出去的丫鬟拎著一壺滾水回來了,誰想得進門時被門檻一絆,整壺開水便直接脫手而出,直直地砸在了賈政的身上。

    只聽得一聲哀嚎,趙依若定睛一看,幾乎要魂飛魄散,這、這、這老爺在自己房裡受傷了,可如何是好?她忙上前去查看,發現那水壺壺嘴已經被封了起來,心中頓時松了一口氣。

    賈政還在呻吟著,趙依若剜了那個愣怔在當地的丫鬟,不耐地揮揮手:“你幹的好事兒!還不快些滾出去悄悄找個大夫進來!別叫旁人知道!聽見了沒?”

    那丫鬟一張臉也被嚇得煞白煞白,忙答應著抖抖索索地出去了。

第77章 清楚(上)

    面對老大夫鄙夷的目光,趙依若臉色漲得通紅,差一點兒沒哭了出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好言好語地百般求告,命丫鬟將老大夫引到別屋去奉茶,她轉臉對上正朝著她怒目而視的賈政,跪下來伏在賈政的膝上,珠淚漣漣:“老爺,求您為妾身拿個主意吧!妾身怎麼會、妾身都是按時按量地服了避子湯的啊!”

    賈政腰上被方才那一茶壺砸得生疼,被趙依若的動作一帶,身後向後傾了傾,頓時更疼得慌,他嘶嘶抽了一口涼氣:“你起來!”想著如今的景狀,他咬著牙,萬分不甘:“去抓一帖藥來……這一胎留不得!若是叫旁人知曉了,我這名聲官位還要不要了?!”

    自幼喪母無人教養,比較起來,趙依若並沒有多少高明的手段;這些年來能在後院裡穩壓了王悅寧一頭,不過是因為其善於伏低做小曲意奉承,兼之顏色確乎比王悅寧生得要出挑些,故而才得了賈政的愛寵。論起見識,卻是淺薄得很。趙依若見賈政神色嚴肅,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想著這一胎興許便是期盼了許久的兒子,一時間只覺得悲從中來:“我可憐的孩子啊!下輩子……下輩子投胎,記得挑個好時辰……千萬別怪爹娘……”

    賈政瞪了掩面哭泣的她一眼,壓低聲音:“莫哭了,這孩子來得不巧——是他的命數!”見趙依若仍舊是哀哀淒淒不能自已,他心軟地將她攬進懷中,碰到後腰那塊又是一陣鑽心的疼,賈政強忍著安慰道:“等除了孝,還擔心沒有孩子?”

    “呦,這是怎麼了?”王悅寧站在門口聽著屋內嚶嚶哭泣的聲音,嘴角劃過一絲滿意的笑容,伸手撩起簾子,瞅著屋內相擁著的兩人,她眼神一閃,心底暗暗罵了一句狗男女:“好端端地,依若姑娘怎麼要找大夫了?姑娘也甭做出這幅姿態,叫人瞧見,還不得以為是我這個當家主母苛待了你?!”

    趙依若霎時間便心生惱恨,雖說當初進了賈政的後院時,故去的老國公爺嚴詞厲色地警告過只容許她做個沒名沒分的妾侍,不過她受賈政寵愛,連帶著底下的丫鬟小廝們也看人下菜碟兒,遇見了都是稱呼一聲姨娘的;然而在面對王悅甯時,她卻好似被踩進了塵土裡去,姑娘這個稱呼就像一把鈍刀子,一點一點地在她的心窩裡割著剜著,卻是無可奈何。

    聽著王悅寧這含諷帶刺的話語,賈政眉頭皺了皺,將趙依若從懷中推開:“誰家當家主母如你這般刻薄做派?白費了大家千金的教養!你攤派下來的好丫鬟,拎個水壺都能把我的腰給砸了,依若去找個大夫過來為我瞧瞧也成了罪過?!哼!”

    一聽到西院找了大夫進來,王悅寧便好整以暇地趕了過來,為的便是抓到趙依若和賈政兩人孝期行為不端的把柄,誰想的中間會出了這件事兒?被賈政毫不留情面地責駡一頓,王悅寧有些尷尬羞憤,更多的卻是怒火氤氳:“老爺這話我就弄不懂了!咱們這樣人家,好歹也是公府侯爵出來的,從來都沒有說拘著丫鬟消耗人家青春年華的!用慣了的丫鬟們放出去嫁人,新進來的丫鬟手腳毛糙也是難免,這也能怪到我頭上?!我倒是不知,原來妾侍身邊的丫頭還得要我來調理!”

    王悅寧這話說得卻是不偏不倚,賈政冷冷地嗤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正當此時,賈政夫妻倆以一種無聲的姿態對峙著,趙依若鼻尖突然嗅到一股似麝似蘭的馨香,濃郁非常,一瞬間,方才被驚慌忙碌蓋過去的那股子噁心反胃又翻湧起來。她鬆開扶在賈政臂上的手,捂住嘴,靠著炕上秋香色引枕,撕心裂肺地幹嘔起來,賈政神色一慌。

    “哎呀,姑娘這——”王悅甯瞧著趙依若驟然變得慘白的面色,心下歡喜,上前兩步,嘖嘖歎了兩聲:“瞧這小臉蛋白得,真是我見猶憐!既然大夫就在隔壁,那不如請他順帶過來為姑娘診個脈吧!也免得老爺擔心掛念不是——”

    此言一出,賈政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王悅寧身後跟隨著的芝雲便直接福身應了下來,腳步輕悄地往西廂房去了。

    “你!”賈政眼睜睜地瞧著王悅甯完全不顧及他的一番舉動,指著妻子的鼻子怒喝道:“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債,居然娶了你這樣一個違逆不敬的女人!”

    心內暗暗冷笑著,耳旁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王悅寧很是委屈地捏著手絹拭著眼角壓根不存在的淚水,嗓子哽著帶出泣音:“老爺怎能說出這般蠻不講理的話?天可憐見,我哪裡知道依若姑娘突然之間就病了……我只是想著,依若姑娘身子健健康康的方才能好生服侍老爺,您、您怎能如此曲解我的用意呢?”

    賈政被這一番控訴氣得心頭冒火,正想開口,卻見簾子又被掀了起來,剛剛為他看病的老大夫打量了他一眼,那複雜的目光生生地把他給噎住了。

    “想必這位便是貴府的當家奶奶了吧!”老大夫沖著王悅寧作揖行了一禮:“這位姑娘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不過是害喜了而已,只需在飲食上多加調理便可,其他的並無大礙!”

    王悅寧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扭頭看向仍舊止不住幹嘔的趙依若,視線最終落在賈政身上,她踉蹌著向後倒退兩步,在芝雲的攙扶下方才定住了身形:“……有、有孕?!這……”她神色慌亂地尋找著措辭,嘴唇蠕動著,終究垂下了頭什麼也沒說。

    老大夫雖說瞧不見王悅寧的表情,不過心中對這當家奶奶卻很是有幾分可憐。瞅著賈政緊握的拳頭,他搖搖頭,心內暗歎,這人也算是個官身,出身教養都不差,可做出來的事情卻著實是有悖倫常孝道!老榮國公這才去了半年不到吧——嘖嘖,耽溺美色,鬧出了個孩子來居然還對結髮妻子遷怒……

    “不、不行!”王悅寧垂首斷續著喃喃出聲,落在老大夫的耳中便成了踟躕與憂心,她猛地抬起頭來:“這胎留不得!大夫,我全家的名聲性命,都在您的身上了……我兒子,他今年只六歲,才開始跟著先生念書——”說到最後,她聲音微微哽咽著,眼圈已然紅了,懇切中帶著哀求。

    都是為人父母,老大夫自然明白這話中未盡之意,餘光瞥了一眼炕旁立著的男女,他點頭應下王悅寧的請求:“奶奶放心,老夫自然明白輕重!那——腰傷看了,茶也喝完,這便告辭了!”

    此間一場鬧劇已經演完,王悅甯自然不會留在這兒承擔賈政的怒火:“既如此,有勞您了!”便一同往前院要送大夫離去。

    ……

    “娘,姑媽怎麼又來了?”王令笙聽著外面小丫鬟的通報聲,難得地繃起了腮幫子,氣鼓鼓得像一隻可愛的小金魚;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裡滿是委屈和不快,扯住史清婉的袖擺,不依地晃了晃:“明明說好,爹爹哥哥們不在家,今天娘要給笙兒做布娃娃的——”

    史清婉瞅著她氣包的模樣,“撲哧”一聲掌不住笑了出來,輕輕捏了捏她粉潤潤的小臉頰:“好了,布娃娃待會兒再做,娘先去看看有什麼事兒——嗯,今天是娘不對要失約,那……允許你用一碗酸梅湯,可不許立時便喝,得放一會兒的——”王令笙的身子虛弱,故而史清婉平素一直控制著她的飲食,寒涼的食物便是大夏天也少她的飯桌。不過這小丫頭什麼都不好,最愛美食,又隨了王子騰對酸甜口的偏好,因此提出酸梅湯來作為補償,她肯定會答應。

    王令笙這才松了手,聲音軟軟糯糯地像是一顆甜蜜的棉花糖,神色有些歡喜起來和小小得逞的竊喜:“那娘早點回來——笙兒喝完了酸梅湯還在這兒等娘!”

    看透了女兒的小心思,史清婉含笑不語,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朝旁邊的幾個小丫鬟吩咐兩句,便出去了。

    “二姑奶奶這是怎麼了?怎麼把珠兒也帶來咯!”史清婉瞧見立在王悅寧身旁那個一身湖綠色小褂的男孩兒時,微微怔愣了片刻,頰畔的笑渦深了些,上前彎下腰來:“珠兒又長高了呢!近日裡讀書可還順暢?”

    因為王悅寧管束得緊,所以賈珠除了在書房用功之外,平時鮮少會往外面走動,便是這親娘舅的家中,今年也只偶爾來過幾次;不過孩子的心思敏感,自然能感覺到二舅舅與二舅母一家對他的善意,因而他對著史清婉很是喜歡。賈珠抬起頭來,一貫嚴肅的小臉上綻放出一抹歡快的笑容,卻仍舊是禮儀恭敬:“見過二舅母,勞二舅母關心,珠兒一切都好!”

    “好好!快到二舅母這兒來坐下——箴兒和策兒今日隨著你二舅舅出門去跑馬了都不在家,今兒卻是沒人陪你一塊玩耍了呢!”親親熱熱地握著賈珠肉呼呼的小手掌坐到上座,史清婉笑語吟吟地和賈珠說著話,順帶注意著王悅寧的表情。

    瞧見王悅寧那略帶失望的嘴角一撇拉,史清婉暗暗地歎息,想必又是和賈政、趙依若之間有什麼事兒了——她招過身後侍立著的華錦,撫摸著賈珠稍微顯得有些瘦弱的臉頰:“笙兒正在後面吃點心呢,珠兒不如一起去,和妹妹玩一會兒可好?”

    賈珠想了想,點點頭:“嗯,我也有一點兒想笙兒妹妹了呢!”便很是乖巧地朝史清婉行了禮,隨著華錦一塊兒出去了。

    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史清婉呼了一口氣,轉向王悅寧:“二姑奶奶說罷,又出了什麼事兒?”

    見史清婉猜到了自己的來意,王悅寧有些尷尬,攪著手中的巾帕,囁嚅著開口:“我也……也不敢和嫂子打馬虎眼,實在是這事兒有些難以啟齒——”她仿佛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趙依若——她有身子了!”

    史清婉驚得一下子站起來,聲調都變了:“什麼?!”她萬萬沒料到王悅寧此行的原因竟然會是這件事兒,孝期行為不端,當朝正是以忠孝治國,若是叫人知曉了,別說是賈政的名聲敗壞,便是作為姻親的王家都要被說嘴!史清婉也著實不曾想到,如賈政那般看起來端方沉穩、正經地近乎迂腐的人物,會幹出這等事情!

    想想當年王老太太去世,王子騰一介武人,都是扎扎實實地給母親守了三年的孝,葷腥不沾、女色皆禁,兩人感情如膠似漆卻也是夫妻倆分房而居……

    “二姑奶奶,說實話,這裡頭到底有沒有你的手筆!”史清婉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抬眼瞧見王悅寧那有些不同尋常的焦急,她沉聲肅容問道。一般來說,大戶人家能做到完完全全照著規章律例守孝的不多,如紅樓原著中,賈璉尚在熱孝便偷娶了尤二姐不說,甯國府那邊更是借著守孝的名頭唱戲飲宴徹夜不休——可那是高宅大院裡頭,大家心裡清明卻不說出口,齷齪事都埋在深水下呢!明面上,鬧出個孩子什麼的還真是沒有……

    賈政縱然再如何沉迷於女色,好歹也讀了那麼多年詩書,何況之前賈史氏去世,守孝的規矩也都是經歷過的,這麼點道理他會不明了?史清婉不信,如此思量來,怕是頗有蹊蹺啊!

    王悅寧心裡一跳,勉強地扯出一抹笑紋:“嫂子這是說什麼呢?我能做什麼事兒——”

    “好吧——你不承認也是正理兒!”史清婉索性直接將話攤開來說:“這些年,咱們姑嫂倆也不是平平順順便過來的!你是什麼性子,我能不知道?”

    被王悅甯接二連三的麻煩擾得心煩,史清婉也不願意這般總是給她撐腰,原本以為沒了榮國府的念想,這夫妻倆行為能收斂知禮些,如今看來,果然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二妹妹,你也是孩子娘了,做事兒難道都不為珠兒考慮考慮?以後,若是珠兒知道他娘是個吃齋念佛卻蛇蠍心腸的母親,他會怎麼想!且珠兒為修些福報吧!”想著賈珠倔強卻清亮的眼神,史清婉恨鐵不成鋼地重重將手中茶盞“啪”地一聲擱在桌上:“當初你身邊的大丫鬟玉簪,這裡頭的事情真當我和你二哥不知道?還有後來我有孕了,攛掇著老太太往京城送人——那會兒還能說是你年紀小不懂事兒,如今呢?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和自己的丈夫還要勾心鬥角,究竟是誰的錯?”

    聽她提起這些陳年往事,王悅寧心中早就慌了。她以為自己做的隱蔽,更有母親在身後為自己收拾殘局,根本不會有旁人知曉,怎麼會……對上史清婉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銳利目光,她狼狽地別開眼,卻仍是死鴨子嘴硬:“嫂子說的這些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夾帶著深沉怒意的男聲從門外傳進兩人的耳中。、

    王悅寧身子一顫,袖子下一雙手死死地攥著衣擺;史清婉則站起身來,迎上前去,朝他身後看了看:“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兩個孩子呢?”

    “我讓他們先回後院了——”王子騰垂首看著為自己整理衣襟的史清婉,心中很是熨帖,轉臉看向正蹲身朝他行禮的王悅寧,聲音裡滿是疲憊:“你起來吧!往後,若是再有什麼事兒,不要再過來找我們了……”

    “二哥!”王悅寧驚呼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子騰壓根不願意搭理她的控訴或是抗議:“你嫂子說的對,日子都是要自己過的!落到今日這般,究竟是旁人的錯還是你自己作耗?往後,你若是願意往二哥和嫂子這兒走走,也算是沒辱沒了咱們的兄妹情分,若是不願……我們也不勉強,各自隨便吧!”

第78章 清楚(下)

    “夫君!”史清婉驚訝地看著明顯不是開玩笑的王子騰,王子騰對親情的看重,史清婉再清楚不過;王悅甯當年做出的種種事情,王子騰對她早就失望透頂,然而,為了這一份血脈親情,他都隱而不發,反而照顧再三……

    王子騰拍了拍她的肩頭:“別擔心,聽說珠兒今日也來了?你去瞧瞧幾個孩子吧!策兒早上摔了一跤,手腕上擦破了點油皮,我給他簡單清理了一下,你再去為他收拾收拾吧!”

    聞言,史清婉即便知道王子騰是故意不然自己呆在現場,也不能出口拒絕。她瞧了瞧立在交椅旁攥著手帕滿臉氣惱和震驚的王悅寧,嘴唇微微動了動,還是沒說什麼,帶著堂內的一眾丫鬟們出去了。

    見屋內瞬間安靜下來,王子騰緩步徐行坐到上座,端起先前史清婉喝剩的半盞茶水,尚且帶著微微的溫熱與妻子身上淺甯馨香,王子騰毫不嫌棄地抿了一口,看得底下王悅寧瞪大了雙眼。

    “別說是二哥心狠,對親生妹妹都不理不管的——”王子騰垂下眼眸,看著自己腰間掛著的那枚圓潤的玉環,上面精緻的十字扣紅藍結絡是史清婉親手為他打的,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婚姻承天眷顧而幸福甜蜜,所以總希望旁人也能如此……看來是自己考慮太寬了:“大妹妹如今在薛家,雖說薛姑爺也納了幾房妾室,不過她素來恭順溫柔,頗得丈夫敬重,如今隔了幾年有你嫂子幫忙調理,誕下薛氏長子,在薛家的地位算是定下了……再看看你呢?”

    對上王悅寧羞憤妒恨的眼神,王子騰毫不留情面,話中句句帶著刺兒::“你和賈政的婚事,我本來便不看好,可這畢竟是你自己當年坐定的,落到這個樣子,說得難聽些,都是咎由自取!你以為自己精明心氣高,嫁到商戶是辱沒了你?你也好,母親也好,都想錯了!”

    “錯?我錯在何處?我錯便錯在沒有一個顯赫的娘家,錯就錯在沒有一個維護我的哥哥!”王悅甯素來脾性高傲,之前將心裡的芥蒂撇開一旁來找王子騰、史清婉夫妻倆求助多次已經算是她的極限了,哪裡能容得了往素一直看不起的二哥這般訓斥自己?只聽得“嘩啦”一聲,她手中的緋紅色撒花揉錦帕子被從中一下子扯開來,瞪著眼,她將一貫乖巧溫柔的假面撕開來:“二哥也不必說這些假模假樣的場面話,自來士農工商,憑什麼大姐樣樣不如我,卻能嫁入國公府;而我王悅甯的人才樣貌,只能淪落成一介商人婦!”

    王子騰聽著她振振有詞,簡直怒不可遏:“你倒還覺得自己有理了?!哼,既然這樣,你可是堂堂國公府公子的夫人,往後富貴尊榮享用不盡,又何必一再往我這小小的宅子跑?”看著王悅寧身上是一襲月白色藍邊襯底的衣衫,而發上卻首飾琳琅,雖不算豔麗,卻也實在不素淨,他袍袖一揮:“不可理喻,連守孝的規矩都行得不倫不類!如此看來,你和賈政倒也是天生一對!”

    冷笑一聲,王悅寧看著正堂四周清雅的擺設佈局:“你以為我願意到這兒來?要不是離金陵遠,我自會尋大哥幫忙!你也不過就是個三品的小官,當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

    王子騰看著地下盛氣淩人的王悅寧,手中茶盞一下子甩了出去,砸在她的腳下,飛濺的茶葉末子粘在她月白色的裙底,黃褐色的污漬格外顯眼:“小廟容不得你這尊大佛,二妹出去仔細腳下,要是不小心跌了跤,母親仙逝,可沒處去哭訴!”

    坐在花園裡看著賈珠跟在王叢箴和王叢策身邊一塊玩著小皮球,史清婉懷裡摟著嘴裡塞著糕點一鼓一鼓跟個小松鼠似的王令笙,含笑看著桂花樹下三個孩子玩玩鬧鬧。突然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史清婉扭頭一看,便見王悅寧面色猙獰如惡鬼一般越過幾個丫鬟,直直地沖了過來。

    望見自己兒子和那兩個小崽子玩得歡快,王悅寧只覺得心中一把邪火直竄,一把拽住賈珠的胳膊,另一邊則將賈珠身旁的王叢箴王叢策兄弟倆推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珠兒,跟娘回家去!”

    王叢箴小心地護著弟弟,他自能步履蹣跚地走路起便跟隨父親習武,下盤穩得很,見此情狀,他對著王悅寧行了禮:“二姑媽好,我們這是在和賈珠弟弟玩球呢!”

    “玩物喪志!”王悅寧怒氣衝衝地指桑駡槐:“珠兒,你以後是要考狀元的人,怎麼能沉迷於這些小玩意兒呢?!真是不長志氣!”

    賈珠尷尬地站在原地,聽著王悅寧的吼聲,眼圈悄悄紅了。

    “嗚——”史清婉見她這幅模樣,心裡也很是不滿,瞧見兒子被推的那一下,便要開口,卻聽懷中女兒一下子哭了出來。

    王叢箴忙攙著王叢策的手走到史清婉身邊,兄弟倆一起看著哭得可憐兮兮的妹妹:“娘,妹妹怎麼哭了?”王叢策是個不轉彎的性子,直接拿起石桌上還剩下的一塊桂花糕塞進王令笙的小胖拳頭裡:“妹妹吃!”

    手裡突然被放進了東西,王令笙睜開迷濛濛的大眼,將眼底的水霧眨開。當瞧清楚哥哥給自己的是什麼時,她明顯是有些憋屈了,頓了頓,將手裡那塊已經冷了的硬邦邦的桂花糕一下子摔到王叢策衣襟上,抬眼瞧見怒目賁張的王悅寧,她又是“嗚啊”一聲埋進史清婉懷裡大哭起來。

    “娘,妹妹——”

    王悅甯一聽兒子囁嚅著的問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究竟吃了什麼迷藥,這會兒了還想著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妹妹!狠戾的目光落在史清婉懷中那一團小小的粉色身影上。

    對上王悅寧的表情,明顯感覺到女兒的身子顫了顫,史清婉一下子了悟個中緣由:“二妹妹想來這是要走了,笙兒不大舒服,請恕我不能相送了!”

    “不用!叫我看看,你們會落得什麼下場!”王悅寧咬著牙,含著怨恨的字眼一個一個地從齒縫間逼出來。她直接拽了賈珠,招呼也不打一聲,大步便往來時的方向而去。

    瞧著王悅寧的背影,史清婉忍不住啐了一聲,在前院被王子騰刺激得很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

    “笙兒怎麼哭了?”王子騰站立在花園門口,冷眼瞧著王悅寧繃著臉一言不發地拉著賈珠經過自己身邊,轉身進了花園,聽見史清婉懷中那貓兒似的嚶嚶哭泣,他頓時焦急心疼起來。

    史清婉正低頭哄著女兒,聞言,抬起頭來,瞪了王子騰一眼,滿是無奈咬牙切齒:“被王悅甯那副惡鬼模樣給嚇著了!”

    最後,王子騰簽了各種賠償條約,以一匹新出生的小馬駒作為代價,換得了女兒破涕為笑,兩個兒子也才老老實實地被齊嬤嬤和丫鬟們帶著去偏院休息。

    夜已深沉,淺碧色的窗紗映著紅燭幽冷,夏夜的涼風舒適宜人,吹動著庭院中幾幹翠竹沙沙作響,在一片夜色中卻並不顯得喧囂,反而與星子彎月霧色渾然一體。

    照著慣例,史清婉端了一杯甜潤潤的忍冬葉子茶給王子騰,瞧他仍舊是坐在炕上小幾前念念有詞,不由得搖了搖頭。

    “還在想呐?”史清婉坐在他對面,捧著一盞紅棗湯有滋有味兒地抿著:“瞧她今日把笙兒嚇成那般模樣,我恨不得直接攆了她一輩子不見才好!”王令笙素性體弱,今日這一番驚了心神又哭了半晌,可算是累壞了,方才睡覺之前怯生生地問起姑媽會不會在夢裡吃了她,簡直沒把史清婉心疼壞了。

    王子騰歎了口氣,捋起袖子,端起茶盞一氣灌了下去,涼涼的湯水帶著些別致的清甜,將他心頭的煩躁舒緩不少:“我只是想不通,明明都是在母親身邊教養的,怎麼與大妹妹德行差了這麼多?當初在閨中的時候,外頭的名聲也還算不錯的呀——”

    “就是名聲不錯,把她的心高氣傲給養出來了!”史清婉挑出盅裡的幾粒紅棗,被煮開來的紅棗有些微微奇怪的澀味,她直接撂開了:“再加上老太太昔日裡除了大伯最是疼她,大妹妹何止退了一射之地?她能忍受得了自己不如大妹妹?”

    “哎——”王子騰歎了口氣,想著今日與王悅寧之間的衝突對話,只覺得滿心滿懷都是疲憊,索性將話題轉開:“明日,我去恩侯那兒把事情說清楚,叫他有個準備,雖說是分了家的,可好歹都是同宗同族,真鬧出事兒來也丟臉!”

    伸手撫上他皺起的眉頭,史清婉柔聲寬慰道:“別擔心了,日後如何,咱們也算不到——你還是早些休息,明日輪著你晨值呢!”

    ……

    “這是怎麼了?”張氏挺著個大肚子,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瞅著賈赦眉宇間掩飾不去的震怒,笑著問道。

    賈赦剛剛送走了客人,心裡正焦躁得很,瞧著張氏不顧自己的身子迎上前來,他責怪道:“不是讓你好好歇著麼?都這個時候了……”雖說念念叨叨地責備著,他動作卻很是輕柔,小心地扶住了張氏已經看不出來的腰身,兩人並肩坐到炕上。

    張氏如今已經完全素面朝天,眼底淡淡的褐色斑點與浮腫的面頰都昭示了她的辛苦,聞言,她搖了搖頭,落在肚子上的目光溫柔慈和:“大夫說,這一胎有些大,多走動走動,到時候也好生些!”抬起頭來看向賈赦:“出了什麼事情?我聽說,是王越關來了?”

    提起此事,賈赦將自己想要破口大駡的衝動給壓了下去,看向妻子碩大的肚腹,他默念著不能帶壞了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簡單明瞭地將王子騰的來意說明清楚。

    張氏聽得是目瞪口呆,緊緊地抓著賈赦的手,重複了一遍:“真的是懷孕了?!”得到賈赦肯定的答覆,張氏只差點沒暈過去,出了這種事兒,日後外人要怎麼評論賈家、怎麼看待與賈政流著相同血脈的賈赦?

    瞧著妻子的臉色蒼白起來,賈赦後悔自己竟將這件事兒告訴她了。自己的妻子出身清流書香門第,對禮數最是看重,鬧出這麼一樁混帳事兒,連自己都覺得羞愧丟臉,何況是她?

    “別擔心,我待會兒就去找族長——”賈赦想了想:“這事兒是抹不掉的,總得商量個章程出來,你安心,他們那群老狐狸,不會因為一個人損害了全族的聲名的!”甯國府被抄,卻因為證據不足,加上皇帝顧念舊情,因此只是降了爵位等級,奪了一半家產,府邸也盡數改了制。如今族長還是甯國府擔著的,只是現下裡,他們卻都收斂起來,謹言慎行。

    聽他這番言語,張氏這才放下心來,誰想這口氣一松不要緊,下一刻,她肚子驟然一緊,仿佛利刃寸寸割肉,疼得她一下子慘呼出聲,圓潤的指甲深深掐進賈赦的掌心。

    “這是、是要……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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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前夕(上)

    妻子這邊忙著生產,賈赦哪裡還有心思去管分家兄弟的事情?隨便招了個小廝來,簡單地將事情前因後果寫清楚,直接送到了東邊三等將軍府去了。

    如今的賈家一族,權威最高的是賈赦不是族長賈珍,他被皇帝下旨飭令安分守己,如今老實得跟鵪鶉似的。收到賈赦的這封書信,他簡直嚇得魂飛魄散,要知道,當時皇帝的訓斥之中,有一條便是斥責甯國府家風不正,縱容族人品行不端……如今禦史言官這些人盡盯著勳貴人家,將軍府已經降了等,若是再被他們攥到什麼把柄,只怕祖上最後的餘蔭庇佑也剩不下啦!

    “這個賈存周,往日裡看他多正經,原來也是個表面功夫!如今可好了,鬧出這麼樁醜事兒來,族裡可不能留這樣的東西帶壞了清白子弟!”賈代儒是全族中除了賈珍父親賈敬之外唯一一個有著秀才身份的人,他自詡學問平平,因此考了多次也不曾得中舉人;然而矮子裡面拔將軍,在賈氏一族旁系裡也算是個人物,再則輩分也高,故而族內家塾便請了他來做司塾,平日裡不過教導幾個小孩子。他雖說方正迂腐,卻還認真嚴懇,倒也得宜。

    賈珍聽著底下議論紛紛,想了想,深以為然。

    如今的賈家沒有往後那般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況,都說是四王八公,不過榮國府那邊早早便有賈赦降等襲爵,甯國府這裡,自打被抄檢家產後,賈敬直接丟下滿府家業與妻兒,悠悠然自往城外道觀中參悟道法去了,這爵位連降三等便落在了賈珍頭上。賈家,已經從上層的勳貴中掉出來了。

    “既然這樣,擇一良辰吉日,開宗祠吧!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可不能因為一個人把全族都給連累了……”賈珍最後拍板定下處理的方法:“除名!”

    一個從八品國子監典薄,在京城中類似的官職一撈一大把,賈政被開除出宗族的消息仿佛是汪洋大海中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浪花,壓根沒有什麼動靜便湮滅無跡了。

    突然間被宗族除名,在得知其中原因後,賈政簡直快發瘋了。明明趙依若已經偷偷地抓藥打了胎,如今正在房中休養,那一日診脈的大夫也應承了不會往外吐露風聲,怎麼宗族那邊會知曉此事?

    他嘗試著去探尋緣由,最終卻也沒有得到什麼結果,這關係到宗族的名聲和賈赦的情面,知情的幾位賈家族內長輩都按捺下去閉口不提,底下的人自然也無從得知。

    王悅甯得知這個消息後,整個人都傻了,在窗子旁邊呆呆地抱著賈珠坐了兩個時辰。再出門時,她也不和賈政商量,便直接吩咐下人們將賈珠日常用具擺設全搬到了主院來。王悅寧已經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兒子身上,和賈政間這原本就是建立在權力地位之上的夫妻情分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聽聞賈家的一系列舉動,史清婉沉默了半晌,唯有歎息一聲:“落到這般田地,自作孽不可活啊——”之後,便也將此事徹底拋開,專心地預備送往將軍府的添盆禮來。

    華麗的宮室中,安神香靜靜地燃著,嫋嫋青煙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徒文憧坐在床邊,擔心地撫摸著弟弟微燙的額頭,轉身將一旁宮女手中茶盤裡一碗黑漆漆的湯藥端起來,餘光瞥見門口的一角明黃色袍子,微微愣怔了片刻,忙站起身來,對著徒高程躬身行禮:“父皇恕罪,兒臣失禮了!”

    徒高程看著已經年過十二的愛子,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只青花瓷碗上,欣慰地笑了笑,看向徒文憬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擔憂:“無妨,起來吧!憬兒怎麼樣了?”

    垂眸看著藥丸中,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面龐,徒文憧搖搖頭:“還有些發熱,太醫說還得再服幾天的湯藥——憬兒已經睡了有三個時辰,兒臣正準備喚他起來喝藥,免得誤了時間!”

    揮揮手示意旁邊宮女內侍們都退下,徒高程親手接過徒文憧手中的藥碗,捏著銀制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裡,那苦得舌頭發麻的滋味讓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怎麼沒加點糖進去?這麼苦,憬兒哪裡受得了呢?”

    心疼地將徒文憬額頭上被汗水沾濕的一縷青絲,徒文憧親力親為地擰乾銅盆裡的濕帕子給他擦了擦,聞言,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無奈:“太醫說這次這一種湯藥不能加糖,怕沖了藥性——憬兒從昨天起就是這樣子喝下去,連蜜餞也不能用,只得用水漱漱口了。”

    聽了這番話,徒高程眉頭揪了起來,愛憐地撫摸著幼子因為發熱而顯得紅撲撲蘋果樣的小臉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憧兒,難為你了——”這個小兒子與她母親一模一樣的脾氣,最受不得苦味,不知他哥哥要費多少力氣哄他呢!想起當初林汀蒼白的臉色和滿室濃重的藥味兒,他眼神黯了黯,動作越發輕柔起來。

    徒文憧輕輕地晃了晃睡得正香憨的徒文憬,在他耳邊喚了幾聲,好半天功夫後,才見徒文憬緩緩地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口中不知道呢喃著什麼。

    “乖——憬兒來吃藥了,明天哥哥去給你買個有趣的鄂羅斯小套娃回來好不好?”瞅著弟弟眼底的水汽,知曉他還沒睡醒呢,徒文憧忙趁著這段時間誘哄著:“來,憬兒坐起來,已經不燙了,一下子就能喝完的對不對?”

    徒文憬雖說已經七歲,不過這起床迷糊的性子卻沒變過,聞言,他歪著腦袋眨了眨眼,慢吞吞地點點頭,接過那只小一號的藥丸,咕嚕咕嚕飛快地喝了下去。

    見狀,徒文憧忙將旁邊早就備好的溫水端過來,繼續溫聲哄著他:“來漱漱口,邢姑姑給你做了好吃的桂花糕呢!”

    在旁邊仔細看著徒文憧的一連串動作,徒高程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若是汀兒還在的話,看到這一幕,她必定也會慰懷的吧……

    “哥哥!”正當徒高程沉浸在回憶之中不可自拔時,徒文憬已經清醒過來了,感受到口舌間殘餘的一絲苦兮兮的味道,他臉色一下子耷拉下來,帶著些控訴地看著如釋重負的徒文憧,一雙鳳眼裡滿是委屈:“哥哥又騙我喝藥……”

    徒文憧點點他的鼻尖:“父皇來了,還不快快行禮?”

    瞧著這兄弟倆和樂融融的模樣,徒高程笑了笑:“行什麼禮?有精神就好了——等憬兒痊癒,父皇便帶著你和哥哥去往呦梓園打一頭小鹿回來!”

    徒文憬這才注意到旁邊還站著一個人,聞言,小霸王模樣頓時豎了起來:“一頭小鹿怎麼夠和哥哥分呢?父皇,我還要打兩隻小白兔!嗯——小鹿就給哥哥吧!陳貴妃娘娘那兒的紅眼睛短尾巴小白兔可有趣的了!”

    “好、好!”徒高程見他來了勁兒,忙答應下來。都說老子疼小的,這話用在徒高程身上是一點不差,徒文憬七歲還被父兄牢牢地護了個滴水不漏,在外面最受寵皇子的名號是妥妥的。

    看著父親與弟弟兩人之間的互動,徒文慎微微抿著嘴,含笑不語。

    ……

    “表弟,眼見著二皇子那邊得意囂張,難道咱們就真的只幹看著麼?!”一個長相清秀卻神色狠戾的青年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想起昨天自己受到的屈辱,他眼睛都紅了:“連帶著他手下的幾條狗都敢對咱們亂吠,表弟,你怎麼還能忍下去呢!”

    徒文懷抬起頭來,將手中寫了一半的大字揉了丟開,他煩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便擱下:“那又能怎麼辦呢?那些文人們都以陳家為首,但凡我做出一點事兒來就被他們大肆宣揚詆毀,弄得我現在的名聲沒有好聽的——”

    這青年正是甄家如今的家主、甄希憫的嫡長子,名喚甄易啟,他乃是甄家特意送到京城來襄助徒文懷的,不過這究竟是裨助還是拖後腿的豬隊友,只能見仁見智了。

    “表弟莫非忘了當年廢太子的事情?”甄易啟冷冷地笑了起來:“二皇子靠的不就是在清流裡面禮賢下士的作風和廉潔麼?當年一個何崢能壞了廢太子的名聲,如今咱們就多弄幾個,總歸能成一樁吧!”他也是被逼急了,朝廷上江南官場和鹽政屢屢被言官們拿來說嘴,僅這短短一個月時間,甄家就已經被彈劾了兩次;雖說有老太太坐鎮皇上不會拿甄家如何,可是甄家的勢力無論是在江南還是京城都在縮小,這是不爭的事實!

    徒文懷想起往日的事情,廢太子當初因為蓄養孌寵而被父皇發作,那會兒他還太小了,此事全是母親和小舅舅一手謀劃操控。借著這招一箭雙雕,既叫廢太子名聲蒙汙也令徒文怙的清正形象受損,雖說有陳家後來的反擊扭轉了局面,不過廢太子那邊卻是挽救不回來了,那可以說是廢太子在皇上心中地位大打折扣的轉捩點,徒文懷自然是記得一清二楚。

    “同樣的招數——只怕徒文怙不會上當啊!”徒文懷猶疑著,這些年來,他與徒文怙算是旗鼓相當,自然也算是瞭解對手。狡猾又老實的狐狸,形容徒文怙是再合適不過了。

    徒文懷卻是大錯特錯,除了徒高程與陳貴妃之外,只怕沒人知道,這個精明的徒文怙假像下的真實。甚至於徒高程有時都覺得疑惑,為什麼爹娘都算是精明人,卻生出了這麼個完全沒有政治敏感度的笨蛋來呢?

    不過徒文懷可不知道這一點,他現在已經徹底被甄易啟說服了,預備著新一輪陰謀的醞釀。

    與此同時,圍繞著另一個尚且在乳母懷中安睡的小女嬰,一隊長相異于中原的人士踏足上了這一片富饒的土地。

    爭端又將起。

第80章 前夕(中)

    漫漫原野之上,一支馬隊緩緩地行進著。正是七月酷暑,日頭火辣辣地散發著熱力,官道旁邊栽著的幾行老楊樹綠油油的梢頭也蔫了勁兒,碧玉般的葉子被烘烤得蜷縮起來,顯得可憐巴巴的。往日裡喧鬧不休的知了此時也歇了,不時地一聲短促的蟬鳴突兀地閃過,襯得這夏日更令人煩悶起來。

    “還有多久能到京城?”領頭的一人官話說得流利,草帽檐投下的陰影將他的眉眼盡數遮擋;瞧著四野無人,他抬手抹去額頭上汗水津津,帶著些許焦躁,轉臉問著落後自己一馬頭的彪形大漢。

    那大漢也熱得不行,頭上一頂草帽被汗濕透,他一手脫了下來扇了扇風,露出方正的面龐來,抓起馬脖子上掛著的水囊,揪出木塞子直接咕嚕咕嚕灌了一氣。聞言,他將草帽重新戴上,把衣襟扯開一點:“估計著再有兩天的功夫吧!這鬼天氣,著實是熱死人了!呼——”

    撫摸著停下來焦躁地在地上亂踏的馬兒,領頭的這人想了想,馬鞭一揚,指向不遠處一片密林:“去那兒歇歇腳,再去給馬找點水草——再走下去,怕它們也要撐不住的!走!”說罷,便輕輕地拍了拍馬身,朝著目的地踢踢踏踏緩緩地去了。。

    一眾人皆跟隨其後,車輪軲轆,馬蹄噠噠,飛起滿道塵土。

    進了楊樹林子裡,霎時間便陰涼下來。那領路的彪形大漢一下子把自己半開的衣襟全扯開來,露出一片古銅色的健碩胸膛,掛著條銀鏈子串起來的類似哨子的東西,粗獷得很。

    “伯力!把鷹哨收起來,叫外人瞧見要生疑的!”先前那領頭的男人抬起頭來,深邃的輪廓與那一雙黝黑的眼眸顯得格外神秘,長相白白淨淨斯文,瞧著像個斯文書生,叫人很有好感:“天氣如此炎熱、這裡的樹木卻仍舊如此茂密繁盛,附近必定有水源!你既然歇好了,就先去找找吧!”

    這個叫伯力的粗莽漢子嘿嘿一笑,點了點頭,打了聲呼哨,便見之前他騎的那匹馬直溜溜地走到他身旁:“瓏岡,那我去了啊!你們等著!”

    眼見著伯力慢悠悠地牽著馬的身影消失不見,旁邊一個瘦瘦矮矮的小個子男人湊近前來:“瓏岡司官,這次去京城,找到了賀蘭聖女的女兒,咱們要把她帶回來麼?”

    聞言,餘下眾人或是在卸車、或是在喝水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統一轉向瓏岡。

    瓏岡眼神暗了暗,搖搖頭,拎著水囊喝了口水,只覺得口中的乾澀完全沒有得到緩解:“賀蘭聖女已經死了,她的女兒失蹤不見,說不定已經遭遇不幸——咱們把賀蘭聖女的遺骸帶回天山之上,安葬在雪蓮之旁就行!”他頓了頓:“此番咱們在大安的勢力被那皇帝給削弱了不少,所幸有這個行商的機會,你們切記要小心行事,不可輕舉妄動叫人察覺!賀蘭聖女的女兒,我親自去尋找!”

    “是!”聽他慎重其事,眾人皆是眼神一凜。

    一行人休憩了幾個時辰,將事先準備的乾糧拿出來吃了些,待日頭不再那般厲害後,馬匹也飲足了水,便重新上路。

    “之前的戰事,如今成羌商人在大安地位直落下來,爾等千萬不可與人發生衝突!入了商行後,各自散開,照著新方法聯絡,事成後,你們便先行回去——”風塵僕僕又奔波了兩日,看著近在眼前的城門威嚴高大,赫赫煌煌的一國都城的氣度撲面而來,瓏岡再一次囑咐著。

    大安與成羌的一戰,大獲全勝後自然無需對成羌再忍耐退讓,然而成羌那邊卻有不少物資依賴于和大安的貿易來往;比如說上流官宦貴族們所癡迷的華美絲綢與精緻瓷器,比如說成羌人日常生活中離不開卻又不出產的茶葉和鹽,比如說中原那些高產量的籽種……這些都是當初成羌攻打大安的緣由,然而大安勝了,卻也就成了大安拿來掣肘成羌的利器。成羌人縱然眼紅不服氣,卻也只能簽下一系列的條款,應承下大安種種要求,只為了兩國貿易能夠順利進行下去。

    “過來這裡對照文牒!”一個守城的士兵瞧著這裡一堆人,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大聲吆喝著:“那邊的成羌商人,過來!”

    瓏岡見這士兵態度著實不算友好,靠近了瞧清楚其相貌兇惡,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然而想想現下的處境,他點點頭,轉臉示意自己幾人將過關文牒取出來。

    這士兵頗為漫不經心地對了對上面的印戳,隨手合起來丟回去:“從這兒走,直接到商行去對印,拿了身份牌子之前別四處瞎轉悠!要不然,叫禁衛隊當做細作抓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走吧——”按著慣例將事情簡單說明清楚,他便又繼續坐在桌子後面,百無聊賴地眯著眼哼起小曲兒來。

    手緊了緊,瓏岡來之前萬萬沒想到如今大安對待成羌人的手段居然已經防範到這般程度了,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悄悄地在寬大的袍袖掩蓋下將一粒紅豔豔的寶石塞了過去:“怎麼現在竟然這麼嚴格了?還望兵爺給我們說道說道,我們這一隊人是第一次來大安,還想著要參觀一下大安的富饒風土呢!”

    那士兵好歹也是個守門的小官,來來往往不知道接收了多少商人,自然有幾分獨到眼光,瞧清楚這商人塞在自己手裡的是什麼東西,他瞳孔一縮,眼底浮現出一絲竊喜和貪婪,不動聲色地把那顆紅寶石揣進懷裡,他的笑容真誠不少:“你們倒還知道些禮數嘛,那我就給你們說說——前一段時間菜市口那邊剛剛才斬了三個細作,就是因為四處走動刺探消息才被處斬的,你們要是想逛逛,那就去東市設立的安成市所,那裡是戶部定下給你們成羌人做交易的!”

    處斬!這個詞落入瓏岡耳中,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能被送到大安來的都是成羌花了大心力調、教出來的好手,卻折在這裡,被處刑的細作能得到什麼好的安葬?瓏岡不由得痛心起來。

    “多謝兵爺指點!”瓏岡克制住自己對著這士兵抱拳行禮:“那我等這便前去商行對印去了!”

    瞧著遠去一行人的背影,瞅著那馬車落在地上的車轍印記,這士兵突然眨了眨眼,掏出懷中那枚紅寶石,不屑地嗤笑一聲,將東西直接丟給旁邊一個低著頭的小兵:“收起來登記在冊!叫人跟上去,這群人可不是一般的商人呢!”

    ……

    王子騰腳步匆忙地回到家中,瞧著一貫歡聲笑語的東廂房空空無人安靜得很,不由得心生疑惑,正瞧見從門口經過的小丫鬟,他忙叫住:“太太和哥兒姐兒呢?”

    那小丫鬟被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瞧清楚出聲的人後,生得喜氣洋洋的兩個小酒窩頓時浮現在嘴角。王子騰認得她,乃是妻子房中伺候筆墨的墨娥,今年不過才八歲大,說話靈巧,平日裡很是招妻子喜歡。

    “回老爺,太太正和賈家太太一塊在姑娘院子裡呢!連帶著還有策二爺也在那兒!婢子這是奉命過來給太太拿東西的——”邊說著,她將手裡託盤端起來給王子騰瞧瞧。

    一聽說賈家太太也在,王子騰便歇了過去瞧瞧的心思,想了想,他囑咐了墨娥兩句:“記得告訴太太一聲,就說我回來了,下午便不必去當值,連著明日休沐有兩日時間呢,打算帶她和孩子們往莊子上走走避暑散散心,既然在姑娘院子裡,便順帶著把東西收拾收拾吧!”

    墨娥聞言一喜,連聲應下,飛快地便跑著出去了。

    王令笙單住的院子喚作雲竹小築,種了各色花木,錯落繽紛,很是清雅。墨娥才進了院子,便聽見裡屋傳來一陣笑聲,她仔細歪著腦袋聽了聽,亦是笑得不行,揉著肚子端著託盤掀簾子進去了。

    只見屋裡兩個一模一樣裝束的小男孩,皆是一襲青玉色的對襟團花著錦袍子,嬌嬌嫩嫩的顏色襯得兩個小娃娃膚色皓雪如白玉雕琢成的一般,腰上一色是掛著打著松花色絡子的玉璧,不同之處只在眉心,一個點了一記小小朱砂,另一個額頭上則是光潔得很。

    “這可真是除了身量外沒什麼差啦!”張氏歪在貴妃椅上吃吃地笑著,嗔怪地看向另一邊同樣是笑得直不起來腰來的史清婉:“難為你這般精怪,想來這麼一出!哎呦喂,可真是叫人愛得不行!趕快給一個叫我抱回家去吧!”

    史清婉瞧見門口的墨娥,招她過來,聞言笑得得意又自豪:“你只說這樣看著是不是討人歡心得很?再給你瞧件好東西——”說著便從墨娥擱下的託盤中翻檢了一氣,托出一尊小小的瓷娃娃來:“來認認這是哪個?”

    張氏瞧著那瓷娃娃的眉眼,只覺得十分熟悉,瞅著底下兩個小娃娃,她一下子了悟,拍掌贊道:“這必是照著策哥兒和笙姐兒捏的了!只是……一模一樣哪裡分辨出來是哪個?”

    抿著嘴笑得開懷,史清婉輕手把那瓷娃娃翻了個身:“一面是哥哥,一面是妹妹,一母同胞,可不是有趣得緊?”原來那瓷娃娃兩面人物不同,一面是穿著袍子配著小木劍的王叢策,另一面則是一襲粉色儒裙,懷抱花枝的王令笙,偏生從正面瞧不見背面,正是巧手妙心。

    王令笙見母親與賈家伯母說話開心,她嘟著臉,有些不適應地踉蹌著走到史清婉身旁,趴在她的膝上:“娘,還要穿這個多久?好難受呢!”因著史清婉的偏好,王令笙的衣裳多是寬袍大袖頗有魏晉風度,照著愛女的王子騰來說,“飄飄然有仙人之姿也”,突然穿這種男式窄袖的衣裳卻是難為她了。

    “乖笙兒,等你爹爹回來,給他瞧瞧咱們笙兒多俊秀再脫了好不好?”想著王子騰會有的反應,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墨娥聞言,忙將先前王子騰吩咐的事情記起來:“回太太,老爺已經回來了,說是今兒下午不用當值,要帶著您和大爺二爺姑娘們一起去莊子上避避暑呢!”

    “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啦!之前賈政的事情卻是有勞你們夫妻倆記掛著了,要不然……”說到這,張氏搖搖頭,住了話,歎了口氣。

    史清婉握住她的手,嘴角噙笑緩聲寬慰道:“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呢?當年我家那位出孝上京的時候,你們也對他頗為照顧……這些年的情分了,難不成我們還能幹瞧著你們平白被連累?說起來,這事情,和我們也是有些關係的,哪裡有不插手的道理!”

    “我不說了,再說就是生分——”張氏點點頭,瞧著底下抬頭看向自己的王令笙一雙滴溜溜水亮亮的大眼,彎腰輕輕捏了捏她的小臉頰,笑吟吟道:“說起來,往日裡我總捨不得碰笙姐兒,如今她扮成這樣,和策哥兒好生相像,叫我也沒了什麼顧忌擔心了……”

    對上兩個孩子清亮亮的眼睛,兩人又是一陣笑。

    送走了張氏,史清婉索性直接抱著王令笙便往正院而去,正喝茶的王子騰一瞧見這兄妹倆的打扮,便愣怔住了,旋即大笑起來:“笙兒這般打扮卻是比策兒更顯得俊俏些呢!”將王令笙接過來抱在懷中,瞧著她一張圓乎乎小臉蛋努力做出哥哥日常裡的嚴肅表情,不由得又是一陣好笑。

    史清婉瞅著這父“子”倆玩玩鬧鬧不亦樂乎,笑了笑,牽著王叢策的手坐到一旁:“說起來,策哥兒這一次可以去瞧瞧你春天種下的那棵小樹苗啦!”

    “嗯——”王叢策對父親偏愛妹妹早就習以為常了,自己不也對妹妹疼愛得很嘛,因此他很是淡然,歪著腦袋點點頭:“我種的栗子樹肯定比哥哥的桃樹結果早!”

    史清婉忍著笑出聲的衝動,很是鄭重地摸了摸他的頭頂:“嗯,我們策哥兒的桃樹肯定馬上就能結果子的!”這開花結果的農業問題,還是等到了莊子上,他自己去發現吧。

    王叢箴與賈瑚一起送在已經告老榮養的前任內閣大學士張盛安、即張氏父親的門下讀書,他雖說年紀小,卻天性聰慧敏銳,刻苦用功,再加上一身武藝,因此很受張盛安的看重喜愛。如今他每日在張家讀書,到了傍晚才回,鬧得史清婉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全家五缺一,只等王叢箴回家來便往莊子上去。

    “怎麼突然間要避暑了?”安排兩個小的各自回院子裡看看有什麼要帶的,史清婉收拾著衣裳,有些疑惑。

    王子騰心知自己這突然的決定必然是瞞不過心細如發的妻子,乾脆直接說了:“今兒早上,皇上不知為何大發雷霆,欲將二皇子圈禁,陳貴妃在重霄宮前脫簪請罪,皇上這才息怒,卻罰二皇子去跪了奉先殿;伯鍥私下告訴我,三皇子那邊——甄家也有些異常,只怕聖上此遭要有大動作,京城不安全,還是莊子那邊好些!你在那兒多呆幾天,趁著這當口,也不引人注意……”

    聽著這一連串的變故,史清婉歎息不已。

    她望著天邊紅日漸西垂,倦鳥歸林,暮色如煙如霧,彩雲卷湧翻飛宛如海水生了波瀾。不知道這一場風波什麼時候才能平息下來,或許……到那時候,天就已經變了吧!

第81章 甕中捉鼈

    “娘,為什麼我們這一次要在莊子上呆這麼久?爹爹怎麼也不和我們在一起呢?”王叢策手裡握著一把細餅尖頭的小鏟子,一邊努力地挖著土,手指縫裡全是黃色的泥塵,一邊好奇地問身後正坐在屋簷下喝茶吃點心的史清婉。

    史清婉膝蓋上坐著王令笙,她難得穿了一身小短打,碧色的衣裳顯得皮膚瓷白如玉,揉著眼睛,王令笙聲音嬌嬌嫩嫩的仿佛三月陽春枝頭新綻的葉芽:“笨蛋哥哥,肯定是京城裡有事兒了唄!不過也可能是爹爹另結、嗯——另結新歡,所以才把我們送到這兒來了!”

    聽著女兒稚嫩的童聲,史清婉一愣,對上女兒濕漉漉的大眼,啞然失笑,卻心裡滿是疑惑:“什麼另結新歡?笙兒,你從哪兒知道這個詞的!老實交代不許隱瞞,否則今兒晚上的涼湃果子你沒份!”

    嘟了嘟嘴,王令笙眨了眨眼:“是馬姐姐說的,她說,她家裡新來了個小妾,之前的姨娘就不受她爹爹喜歡了,她娘說、這就叫另結新歡!”說罷,她很是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史清婉想起女兒口中這個馬姐姐正是兵部員外郎馬成鑫的嫡出女兒,他的夫人也是金陵人士,故而常常會帶著女兒過來拜訪;自己見她說話也算條理明細、溫柔恭檢,雖說有些小心思,卻也還算不錯,因此和她算是有幾分交情,卻沒想到她教導女兒竟然這般不帶心!才七歲的女孩子,便口舌無忌,日後可怎生是好?笙兒已經到了明白是非的年紀,自己應該思量一下她的交友情況了......

    “乖笙兒,日後不可再胡亂學人說話,明白嗎?你爹爹把我們送到莊子上面來,是因為外面動盪不安,他擔心你們年紀還小會有危險——”撫摸著女兒柔嫩得如初生花瓣一樣的臉頰,史清婉想了想,解釋道:“若是叫你爹爹知道笙兒這麼誤解他,他心裡該有多難過啊!笙兒說對不對?”

    王令笙點點頭,乖巧地應了一聲,攥著母親的手腕:“嗯,娘,我和哥哥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隨便說話了!”在史清婉看不到的地方,她悄悄地和王叢策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古怪精靈。

    將女兒放下來去和王叢策一起挖土,對著旁邊的華錦吩咐兩句,史清婉便起身往屋內而去。這幾天自己只顧著擔心王子騰的安危,卻忘了兩個孩子突然之間到了一個不算十分熟悉的環境,他們也會不安擔憂;自己這個母親做得未免有些失職了,還是考慮做些什麼來安慰兩個孩子吧!

    看著母親的背影,王令笙和王叢策兩人咬了咬耳朵,臉上都浮現出大大的笑容來。

    一次性能讓娘不要老是憂心忡忡,還能解決那個討厭的、多嘴多舌的馬姐姐,哥哥說,這就是一箭雙雕!

    ......

    “將此地團團圍住,就是一隻老鼠也不許跑出去!”王子騰看著眼前帶有濃厚異域風情的宅院,眼底幽深如墨色,手中緊握著長劍,對著身後一隊披甲兵士嚴詞命令:“聖上下旨,成羌細作乃我大安隱患,必將危害社稷江山!見者必除之!成羌商行閔行長何在?!”

    只見那浮雕著祥雲的朱漆大門緩緩地開了一條縫,從裡面走出一個稍顯瑟縮諂媚的中年男子來,他一襲儒生袍子,看著門外兵甲粼粼蕭蕭嚇了一跳,猶豫片刻後討好地上前笑道:“這位將軍,我們都是按著大安皇帝陛下的旨意,依著規矩在此正當行商的,怎麼會是細作呢!您莫不是弄錯了吧!”

    冷眼瞧著他往自己手中塞東西的動作,王子騰大手一揮:“細作狡猾奸詐!就隱藏在你們之中——閔行長還是配合我們的好,不然誰臉上都不好看!一隊二隊圍住商行!三隊四隊進去搜人!阿誠,那天你是見到那幾個細作的,就由你去認認!”

    “是!”名喚阿誠的男子抬起頭來,對著閔行長抱拳颯爽一笑,卻叫他瞬間遍體生寒、冷汗涔涔:“行長莫要擔心,我們捉拿的只是細作,與一般正當商人沒有關係的啊......”

    聞言,閔行長掏出袖子裡的繡花手帕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囁嚅著點點頭,喃喃道:“將軍英明,兵爺英明——”

    瞅著他有些神魂不定的模樣,阿誠嘴角扯出一抹諷刺的弧度。

    一陣混亂騷動後,約莫十來個人被捆縛著出了那扇精雕細琢的朱漆大門,阿誠揪著其中一個尚且只穿了中衣的男子,對著王子騰彙報道:“將軍,這便是那一日塞了紅寶石給我的貴人呢!”

    王子騰仔細端詳著,目光落在他被亂髮遮擋住的頭臉,皺了皺眉頭:“身形有些眼熟啊.......阿誠,把他頭髮撩起來!”

    阿誠點了點頭,動作粗魯地直接把這男人的頭髮拽成一把,胡亂地揪了起來:“將軍您看!”

    認真地分辨了一會兒,王子騰臉色變了變,驚呼出聲,語調都高了幾度:“是你!”

    瓏岡一整夜未曾安睡,今晨從外面回來,便在屋中補眠,誰想到正睡得香憨之時,被人從被窩裡抓了出來;他心知不妙,本想掙脫逃走,卻不料那抓他的士兵直接給他灌了不知什麼東西,竟使得他渾身完全沒了力氣,此時勉強站住已經是極限了。聽著對面那位大安將軍的驚叫,他支撐著眼皮定睛看去,想了半晌,也沒記得腦海中曾見過這樣一個鋒芒耀眼的人物。

    “阿誠!這一次幹得漂亮!”王子騰哈哈大笑,眼角卻流下兩行清淚,上前兩步拍了拍阿誠的肩膀,死死地盯著被阿誠制住的瓏岡,聲音狠絕而興奮:“這可是成羌的大人物!當年在他的運籌下,我大安不知道損失了多少好男兒!兄弟們,你們的英魂看著,看著你們的仇人如何用鮮血來祭奠你們!”

    四年前成羌與大安的那場戰爭,血霾和屍骨,是王子騰永遠都無法忘懷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將士們大勝還朝的光輝榮耀,只有身在其中才懂得,失去並肩奮鬥的戰友有多麼令人痛苦!

    瓏岡聽了他這一番話,明白此次是在劫難逃了。他環顧四周,見自己帶來的所有人都是同樣的狀況,手足無力只能被一個往日裡他們不會看在眼中的普通士兵制住,瓏岡無聲地笑了笑,大約這就是漢人所說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吧!

    “我乃是成羌祭司!”他用力地咬著下唇,血絲滲出帶來的痛感讓他神思清楚了些,他努力地直起腰身來,讓自己看起來完全沒有階下囚的卑微:“我此番冒險前來成羌是為了一件關乎我成羌聖女的大事,此事與大安皇室亦有關聯,所以,我要面見你們的皇帝!”

    聽他說得鄭重,王子騰嗤嗤笑著:“面見聖上?你倒是大言不慚!皇室高貴,你們的聖女能有何關聯?信口開河想為自己找個脫身的藉口罷了!阿誠,堵了他的嘴!帶走!”見阿誠動作飛快地不知從哪兒掏塊布來,他滿意地點點頭,轉向周圍不遠處圍觀的人群:“成羌人賊心不死,仍舊派遣細作前往大安來刺探消息,聖上明言,成羌狼子野心,不可姑息!”

    聽了這段話,人群中爆發一陣歡呼。其中更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指著被綁起來的成羌人,痛斥謾駡:“狼心狗肺的異族蠻子!不識好歹的狗東西!”

    一直站在一邊不敢出聲的閔行長見王子騰一行人便要離開,心中焦急畏懼不已,大著膽子攔在王子騰面前:“將軍,這、這和我們商行其他人可沒有關係啊!他們是前天剛剛住進來的,都有文牒——我才、我才收他們入宿的!您可要明察啊!”

    抬手止住閔行長絮絮叨叨的哀訴,王子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閔行長放心,您對我大安素來善意,我們也是知道的,只要是乾淨的,此事自然不會連累到你——”

    話未說完,便聽見有一人憤憤罵道:“身上流著高貴的成羌血脈,你居然做大安人的狗!簡直丟盡了成羌人的臉面!豬狗不如!#$%^&*#*&^%$——唔!”王子騰余光瞥見那憤怒得說起成羌話的粗莽大漢被身後的士兵狠狠踹了一腳,痛得蹲□去說不出話來,抿著嘴笑了笑,對著閔行長抱拳示意,轉身而去。

    重霄宮安靜沉肅,紅色的柱子,威嚴張揚的金龍盤旋其上,仙鶴銜松福祿壽四爪香爐裡,龍涎香悠悠燃著。守候在門外的青年將領如風一般直入其中,明黃色的帳幔被帶起一圈波浪,繼而緩緩地又恢復了平靜。

    “愛卿起身吧!”徒高程看著眼前精神十足的青年人,欣慰地點點頭:“那些人可都盡數緝拿了?”

    王子騰抱拳答道:“稟陛下,一人不漏,照著前日入城的記錄!只是其中有一個細作的處理,還需陛下定奪!”

    “哦?你說——”徒高程眉頭一挑,這小半年來,王子騰為他清理了不少隱藏在京城民間的成羌細作,數量令他震驚的同時,也讓他自得於自己的慧眼識珠;王子騰雖說年輕些,然而卻手段果決,在處理細作的問題上從來都得當,怎麼這一次要來問自己了?

    方才瓏岡的話在王子騰腦海中再度浮現,他雖說不能判斷真假,然而瞧著瓏岡那般神態不似作偽......畢竟是皇家的事情,若是被民間訛傳,不知道要傳成什麼樣子,所以他才當機立斷地命人堵了瓏岡的嘴。

    聽了王子騰的彙報,徒高程正撫摸著手上扳指的動作一頓,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他說——成羌聖女?”

    “是!陛下,百姓們離得遠,他也只說了幾句話便被臣堵了嘴,因此臣也不知道此事究竟該如何處理?求陛下指教!”王子騰聽出徒高程的聲音寡淡不含喜怒,心一提,連忙飛快地補了兩句。

    歎了口氣,想到正被圈禁在承德館的大兒子,徒高程扶著額頭,只覺得腦袋裡隱隱作痛:“你做得不錯,將此人單獨關起來,待晚上我親自去問他!你們開始給他喂的藥多加劑量,此人既然能在成羌戰場上來去自如,想必身份即便不是祭司也高得很,武力不差!你們看守要千萬小心!”

    揮揮手讓王子騰退出去,重新恢復寧靜的大殿中,徒高程從書桌下抽屜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小匣子來。別開上面掛著的小銅鎖,將裡面紅色綢緞包起來的一枚圓潤玉球拿起來,溫暖的熱度透過紅色綢緞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徒高程眼前驀地閃現一副畫面。

    曾經紫藤花下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一路扶持著走過來,可惜天不從人願,最終一個撒手離去,另一個則在多年後因為另一個女人而懂得了愛情。

    “菡兒,別怪我對慎兒無情,如今的他,你若有靈,也該看到是什麼樣子了——”握緊了那枚玉球,徒高程失神地看著虛空:“按他的心願,給他那個女兒尋個好歸宿,我也算對得起這份父子情分了!”

    重新將小銅鎖合起來,徒高程沉聲喚道:“暗影!”

    一道黑影腳步輕悄不聞聲響地出現在大殿內,伏在地上靜候著主子的吩咐。

    “去追查那個被送走的小女孩,得到消息後立刻回來彙報!另外——”徒高程突然頓住了,皺了皺眉頭:“算了,就這麼多吧!”對於大兒子這個異族外室很不喜甚至是厭惡,然而對她所生的這個女兒,畢竟流著皇家的血脈,徒高程倒沒什麼惡感,只是找到了她的後續安排,卻是要好生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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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咳咳——給怙兒的東西送去了麼?”陳貴妃倚著床頭,聞著屋子裡濃重的藥味兒,她皺了皺眉,招過旁邊侍立著的宮女玉瑩,嗓音沙啞地好似被粗糙的砂紙磨礪過:“把窗戶打開來,拿些蘇合香來熏熏!”

    玉瑩看著主子咳嗽不止的樣子,依言推開窗子,擔憂道:“娘娘安心,殿下那邊一切都好呢,不如奴婢給您倒杯蜜水潤潤喉吧!若是將嗓子給——那可就不好了!”

    陳貴妃搖搖頭拒絕了,將前襟的薄被往上拉了拉,她眼底滿是疲憊:“既然做戲,那就索性做得像些,不然叫人家瞧出來可不好!宮裡的女人啊,個個都是人精......你去吧!”

    玉瑩退了出去,陳貴妃靜靜地看著床邊懸掛著的千絲百草藕荷色花帳被視窗溜進來的晨風吹動蜿蜒,抿著嘴微微笑了笑,面上劃過一絲狠意。甄氏,你想不到吧,你最心愛的兒子,居然蠢貨到這種程度!你當年在宮中囂張跋扈,不知道害了多少正值如花年紀的女子,現下裡這一切都要報復在你兒子的身上了,真是叫人拍手稱快啊......

    緩步徐行至錦麟宮,看著這座華麗卻顯得空寂的宮殿,徒高程眼裡滿是複雜,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感覺,他已經忘卻了十幾年前那個生得粉嫩可愛的小女嬰,然而一個女人的恨意竟然能夠積蓄這麼多年,足以讓她付出生命來交換——他問著身後的安福:“陳貴妃今日可有什麼起色?”

    安福對這兩位之間的彎彎繞繞再清楚不過,聞言,恭恭敬敬地彎腰回稟:“回陛下,太醫今日診脈,只說仍需靜養,不得操勞!貴妃娘娘已經將手中公務分發到四妃手中!”

    如今宮中四妃不過是昭懿皇貴妃與良貴妃去世後,徒高程為了堵上大臣們的嘴兒由著陳貴妃提拔上來的,其實也不過就是空頭名號,皇帝自兩位妃子去世後不臨幸後宮,她們沒有寵愛無子嗣傍身,對著六宮為首的陳貴妃自然是服服帖帖不敢違逆。

    “陛下來了!”陳貴妃正看著窗臺上一盆開得花團錦簇的杜鵑發愣,耳旁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轉臉看去,瞧見那一身明黃色龍袍,忙撐著身子便要行禮,卻被徒高程快步上前攔住。

    看著面色慘白的陳貴妃明顯消瘦許多,徒高程搖搖頭:“你何必這般呢?不過是——”

    陳貴妃淺淺地笑著,周身的書香氣質使得她看起來並非是病重之態,倒有些弱柳扶風的嫋娜;一襲碧紗色對襟藕絲褂子,頭上紅寶石掛聯抹額,素白皓腕上光溜溜兩枚碧玉鐲子,其餘再無裝飾:“陛下垂憐之心,敏羽心知肚明,然而這都是為大事計,又算得了什麼呢?”

    徒高程歎了口氣,什麼話都不說了。

    錦麟宮陳貴妃不受寵,是朝野內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不過唯有幾個心腹才知道,徒高程對陳貴妃並非沒有感情。當年陳貴妃曾是先安平公主的侍讀,安平公主與徒高程則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安平公主正值芳華卻不幸香消玉殞,徒高程念及長姐恩慈不在,對著她的幾個侍讀也關照有加。後來陳貴妃經小選入宮,便被點為徒高程側妃。

    陳貴妃最開始確實對著太子正妃、鎮北侯之女明水菡有些不服,後來她產後失調早逝留下徒文慎,徒文慎和徒文怙兩人相差不過一歲,然而待遇卻是天差地別,陳貴妃心中更是鬱鬱不平。

    不過雖說陳貴妃狠絕果斷,奈何徒文怙卻是個儒雅敦厚有餘精明謀略不足的性子,這幾年來陳貴妃也看透了。她明白徒高程的脾氣,知道他從來都不曾將自己兒子納入繼承人的考慮範圍之中,至於兒子徒文怙,如果沒有自己在後面為他出謀劃策,怕是在徒文懷那個小狼崽子手下撐不了多久......

    都說為母則強,此話一點不差;陳貴妃一輩子生育兩次,徒文怙下麵有個年幼的妹妹,不到三歲便在後宮鬥爭中夭折,因此她對平安長大的徒文怙更是著緊;待發現了徒高程在太子被圈禁後暗中教導徒文憧後,她悚然驚醒,想到自己之前行差踏錯竟然誘導徒文怙深陷於奪嫡風雨中,更成了冒出頭的椽子,陳貴妃簡直恨不得能讓時光逆回。為了下一任繼承者,再加上有林汀的情分在,徒高程必定會為徒文憧掃除前路上所有障礙,到那時——她不敢有所耽擱,立時便像徒高程請罪,換得了一個保住徒文怙未來一世富貴安寧的承諾。

    三皇子徒文懷這一次算計徒文怙,也在徒高程和陳貴妃的掌握之中。之所以鬧得沸沸揚揚,正是為了讓徒文怙能夠安然脫身出來。

    對徒文懷卑劣的手段,陳貴妃實在是看不上的。甄氏雖說號稱出身江南大族,然而甄家的底細誰不清楚,不過是暴發戶罷了;甄氏沒什麼前朝籌謀的眼光,連帶著她養大的徒文懷也是心思狹窄目光短淺之輩,即便有甄家和餘下一些小貴族全力支持,對上徒高程也只有落敗的份兒。

    “怙兒那裡,我已經命人好生照看,你不必擔心!”徒高程將話題轉開,提起另一樁叫陳貴妃掛心不已的事情來:“雖說奉先殿冷清了些,不過他這幾日倒是把閣樓上的書翻了遍,並沒有什麼焦躁煩悶,你把他教得很好!”

    陳貴妃苦笑著:“是啊,他本來就是個綿羊性子,一心只撲在書本上,若不是我這個做娘的貪心不足,興許也不會有之前恁多的事情——”與徒高程將話說明白後,兩人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安詳時光,沒有權利鬥爭,只是無關風月的君子之交。

    “人心易變,誰又能保證一如當初呢?”徒高程也是感歎不已,自己也該到修身養性、頤養天年的時候了。想著這後宮中這些年來卻是難得的平靜,他對陳貴妃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憧兒和憬兒,都會念著你和怙兒的好處!”

    明白這是徒高程給的又一個承諾,陳貴妃潸然淚下:“多謝陛下!”

    ......

    承德館。

    院子裡叢生的雜草已經被清除乾淨,栽植了生機勃勃矮株青松和梔子,門口匾額上的蜘蛛網也被掃落,露出本來面貌來。屋子經過修葺後雖然與宮中的華麗不搭調,卻也算得上簡樸整潔,屋簷下掛著幾個精緻鳥籠,裡面兩三枝鸚鵡八哥跳來跳去嘰嘰喳喳聒噪地不行,幾個紅彤彤的燈籠懸著,隨著夏日微風晃悠,別有一番寧靜安然。

    看著眼前的一幕,徒高程很是滿意,雖說徒文慎的作法傷透了他的心,然而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圈禁歸圈禁,卻是不容旁人欺侮的:“安福,東城那個孩子,你把他記在名下吧!”

    安福驚喜不已,直接“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叩了三個響頭:“多謝陛下!多謝陛下!”他是個無根之人,打小進了宮,對親人沒什麼念想,然而總想著能有個摔盆哭靈的人,死後不至於做個孤魂野鬼;如他這般的大太監,凡是做事都得思量再三,因此一直不敢在徒高程面前提及,如今徒高程賜下如此恩典,他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進了屋子,徒高程看著立在窗前形銷骨立的徒文慎,眉頭一挑,自個兒坐到正堂上座:“看來你如今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身子給一味糟蹋了!”

    “父皇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地訓斥呢?”徒文慎轉過身來,看著一襲龍袍威儀赫赫的徒高程,嘲諷地笑了笑:“一道永不加恩的旨意,不就是想要我在此消磨一生麼?反正清屏死了,女兒沒了,我又何必珍惜自己?”

    雖然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徒高程卻仍舊被他這一番話給弄得心頭躥火:“你這孽障!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敢如此,因為兒女私情任意毀傷?!”對上徒文慎不鹹不淡的表情,他只覺得憋悶得很。

    甩袖忍住自己拔腳離去的想法,徒高程沉聲道:“你那外室的身份,想來你並沒有多清楚吧!她不僅僅是來自成羌的細作,更是成羌聖女,如今成羌的祭司來了大安,目的是要將她的女兒帶走——”

    “什麼?!”徒文慎無法淡定了。

    成羌的制度與大安頗為不同。中原地區經過多少年的朝代更迭,如今已然是皇權至上受命於天;而成羌仍舊保持著皇權神權相輔助的制度,祭司與聖女在成羌皆是神秘非常,被奉為尊者的存在。

    “朕也沒想到,原來所謂成羌聖女,就是挑選絕色佳人培養成細作,因為她們冒險前往他國,以身侍人刺探消息被視作是大義之舉,所以才被奉為聖女,尊貴非常。哼,說起來,和佛祖割肉喂鷹倒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徒高程想著從那成羌商行中得來的消息,扯著嘴角冷漠而帶著惡意地嘲弄道:“如今,你仍舊認為你那清屏姑娘是純潔無暇的高山雪蓮麼?”

    徒文慎腦海中正混亂著,他知道清屏是成羌細作,然而那明月巷的宅子裡上下都是自己的人手,因此他很清楚清屏並不曾做過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來……然而,成羌聖女這個身份——他眼神一凜:“無論如何,她原可以與女兒一起遠走隱姓埋名,甚至於可以回到成羌繼續生活,她沒有!就算她是成羌聖女又如何?!”

    看著徒文慎眼底的堅定,徒高程端詳了他許久,最終輕輕笑了起來,聲音裡聽不出是褒是貶:“你倒是寬容大度……”

    “父皇想必不僅僅為了說這件事兒吧!還有——成羌的祭司,您是怎麼知道的?”徒文慎到底是徒高程親手教導出來的,雖說這些日子被酒精和思念麻痹了神經,卻也並非廢物,他直直地盯著徒高程,出聲問道。

    對這個兒子的敏銳並不驚訝,徒高程心內只感歎他當初昏了頭,將袖子裡藏著的那枚熟悉的羊脂玉球拿出來:“朕已經找到了你那個女兒,如今養育她的是個五品小官,藉口從育嬰堂抱來的,至於她的養母,便是你那外室早先身邊的一個叫雙兒的丫鬟,你倒也不必擔心!”掂了掂那枚玉球,他意味深長地目光落在徒文慎身上:“朕雖不會認她,然而這個東西,朕會命人交給她的養母,以作日後保她安寧的憑證——”

    在徒文慎心中,可卿這個女兒是他與清屏相慕相知的象徵,知道了女兒的下落和平安的消息,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看著徒高程,徒文慎明白了什麼,很是爽快,全然不見方才頹喪苦鬱:“父皇放心,我如今是沒了爪牙的老虎,只要四弟能保證可卿不受苦,我自然、自然不會再給他添麻煩!”說到最後,他緩緩閉上了眼。

    見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徒高程點點頭。他不願意見到兄弟之間血流成河,而憧兒的脾性決斷手腕俐落,日後若是上面幾個兄長鬧將起來,他怕是不會容忍的,如今自己都安排好了,也能了卻麻煩心事。

    就在徒文慎即將踏出門的那一刻,徒文慎突然問了一句話:“父皇,可是真心地、曾希望是繼承那個位子的人,是我?”

    徒高程沉默了片刻:“我答應了你母親,無論如何都會好好撫養教導你……”

    望著徒高程的背影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那扇朱漆對門後面,徒文慎呆呆地坐著,最終哈哈大笑起來,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在衣擺上洇出淺淺水痕。

    帝王一諾,重逾千金。

第83章 風雨飄搖

    三皇子府中,徒文懷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的天空,陰雲翻滾,雷聲轟隆,一場傾盆大雨眼見著就要下來了。屋內燭火輕輕搖曳,忽明忽暗,整個空間中彌散著一種虛無不可捉摸的飄渺詭秘之感。

    “殿下,表少爺來了!”管家在外面揚聲彙報道。

    徒文懷轉過身來,隨手將窗戶掩上,燭火寧靜下來,他坐到書桌前,執筆開始在潑墨揮毫,只覺得心中鬱燥糾結:“叫他過來吧!”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外面已然是大雨瓢潑,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簷上,劈裡啪啦好不令人心煩意亂 。甄易啟披了一身蓑衣,打著傘,即便如此,待穿過重重庭院來到書房門前時,衣擺上也濺了些泥水。見他皺著眉頭,忙有管家小廝取了乾淨的衣袍來,領他到書房旁屋換上後,甄易啟方才敲了敲書房闔上的門。

    “怎麼這樣天氣還過來了?”徒文懷擱下手中狼毫,撫著額頭,兩側太陽穴隱隱的漲疼讓他很是疲憊:“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麼?”

    甄易啟自尋了把椅子,拎到窗子前坐下來:“此番過來正是要和你商量,皇上下旨命我父親和祖父即刻上京來,如今已經在路上了!思來想去,我也沒能鬧清楚這裡頭的關節——宮裡可有什麼消息傳出來麼?”

    驚訝地站起身來,徒文懷皺起眉頭:“無緣無故,父皇怎麼會讓外祖父和大舅舅往京城來?至於宮中,你也知道,陳貴妃那個老女人牢牢地掌著宮權,她與母妃又有些舊怨,這幾年,母妃留給我的老人們不是被調走就是被放出了宮,餘下寥寥無幾;自從二月那件事兒發生,宮中更是戒備森嚴,我又沒什麼理由往後宮去,是以快兩個月不曾收到有用的密報了......”說到這兒,徒文懷不由得傷感起來,若是母妃仍在,自己何須這般苦苦籌謀策劃?

    “哎!可惜姑母去得不明不白,否則又何至於此呢?”甄易啟自然知道如今甄家對皇上心思的捉摸已經大不如從前了,對自己這個皇子表弟的處境和心思,一路走過來,他也清楚得很,上前拍了拍徒文懷的肩膀:“表弟莫要惆悵,待他日榮登——陳貴妃也好、二皇子也好,或者是那兩個小崽子,都只能在你的腳下俯首稱臣!”

    在爭奪皇位的過程中,徒文懷從來不曾想過四皇子徒文憧和五皇子徒文憬會有什麼競爭力,在這一點上,足見他和廢太子徒文慎的差距。

    徒文懷複又坐下,眼底滿是狠戾和惱火:“哼!徒文怙的風光也只能到這兒了!要不是有陳貴妃去脫簪請罪,只怕現在他已經和廢太子一樣被圈禁起來了,真是可惜......不過,一個跪了奉先殿的皇子,他還能有什麼臉面資格和我一爭高下!”他的左手緊緊地攥住了椅子扶手上那處雕琢得活靈活現的貔貅圖案,面上閃現過一絲興奮與得意。

    窗外,雨絲如瀑,電閃雷鳴。

    第二日。

    “哥哥,這個小娃娃做得真有意思!”徒文憬半躺在床上,懷裡抱著個白白胖胖的瓷娃娃不肯撒手,笑眼彎彎地看向坐在床邊的自家兄長:“既然能照著畫像做出我和哥哥來,那能不能讓人家做一個母妃的呢?”

    徒文憧含笑看著弟弟在自己面前撒嬌的小模樣,聞言,微微怔愣片刻,旋即伸手撫摸著徒文憬的發頂,欣慰又心酸:“憬兒想要的,明日哥哥便讓人去找那張老伯做一個,好麼?母妃肯定會很高興,憬兒一直都把母妃放在心裡的——”

    眼圈悄悄地紅了,徒文憬將手裡的瓷娃娃擱下來,主動撲到徒文憧身上,臉埋在懷裡看不見表情,卻能聽得出他的聲音帶著些委屈和哽咽:“哥哥,我昨天做夢,母妃和我說話了,還給我做了衣裳,然後她就不見了......”

    感覺到心頭仿佛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徒文憧抱著徒文憬,鼻頭微酸,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既是在寬撫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沒事兒的,母妃說過,人是有魂魄的,所以她一定是捨不得憬兒難過,所以特意入夢來看望憬兒;憬兒,一定要好好地聽哥哥的話,不要讓母妃擔憂才可以啊!”腦海中浮現出當初母親含笑而逝的場景,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嗯——”

    兄弟倆安靜地相擁,仿佛兩隻受了傷的幼獸互相撫慰著傷口,一室溫情。

    徒高程立在門外聽著,不知過了多久,在聽到安福輕聲的呼喚時,他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走吧,莫擾了他們!”

    行走在巍巍宮牆之下,一路上或有巡行龍禁尉、或有來往宮人內侍,徒高程好像全沒看到一般,只抬頭看著晴空,經過昨日傍晚一場急風驟雨,天色似乎也更明湛了些,藍得仿佛一塊瑩瑩澈澈的寶石。想著往年佳人尚在時的笑語,他滿懷惆悵,汀兒,當年漢武帝尚且能靠著招魂之術得見李夫人姍姍來遲,為何四年了,你仍舊不肯入我夢中相會呢?

    “陛下,三皇子府出事兒了!”安福匆匆在身後趕了過來,罕見地驚慌失措跪倒在地:“事關重大,請陛下移駕!”

    回到重霄宮,安福不敢有絲毫耽擱,簡明扼要地將三皇子府上發生的種種狀況一一彙報清楚,直聽得徒高程目瞪口呆火冒三丈:“這個孽畜!我徒氏一族怎麼會出了這麼個東西!快!快!立刻封閉三皇子府,命令御醫前去為妟兒治療,不得耽擱!”

    “是!”此事非同一般,安福趕忙應下,連走帶跑地出門去安排不提。

    徒高程渾身頹然無力地跌坐在寬大的龍椅中,倦怠得閉上眼睛,渾身的生氣似乎一瞬間被抽空了。難道真的是自己教導出了問題?長子為了情愛之事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次子雖說本性孝順卻完全沒有身在皇室應當有的精明謀略,三子如今居然為了一個卑賤下九流的戲子險些掐死了自己的兒子!然而想到底下的徒文憧和徒文憬,他心中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幸而這兩個孩子是好的,否則,百年之後,自己如何有臉去見聖祖皇帝啊!

    三皇子府正院之中,哀哀淒淒的哭泣被一聲淒厲的斥駡打斷。

    “你們這些賤人——滾出去!滾出去!”衣裳華麗卻髮絲散亂得好似個瘋婆子般的少婦掄起手邊約莫尺高的汝窯青花纏枝壓桃瓶子,沖出門去狠狠地砸在地上,四處飛濺的碎瓷渣引來幾聲驚叫。

    餘光瞄見院子裡跪著的幾個女子面頰上淺淺的血痕混雜著淚漬,滿眼驚懼地抬起頭來,狼狽不堪,這少婦露出一絲恨意滿滿的笑容來,映襯著她被淚水暈染開的妝容,猶如惡鬼臨世:“剛剛哭的,堵上嘴全部給我拉到院子外面去,每人掌嘴四十!”

    不待底下那一眾女子發出聲音來,旁邊早有粗使婆子掏了手帕子,只聽得滿耳掙扎嗚咽,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院子外面便傳進來清脆的掌摑。

    這少婦腳步微微踉蹌著走進屋內,看著錦繡帳幔下那個胸脯微弱起伏著的小小孩童,眼淚撲簌撲簌滾落下來,她一下子跪在床前,握著他蒼白的小手,嗚咽著泣不成聲:“妟兒......我的孩子......”

    此人正是三皇子府的女主人、徒文懷的正妃,寧敏芝。

    甯敏芝乃是平遠侯府嫡孫女,嫁給徒文懷已經四年,恭檢溫良,持家矜勤,曾經被徒高程親口稱讚過。人人都說她是有福氣的,入府三個月即懷了身子,順利誕下嫡長子徒熙妟,府中雖說妾侍成群,卻沒有庶子庶女添堵。然而唯有她自己清楚,在這三皇子府中過得是什麼日子。

    “主子!主子!”只聽得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喚:“陛下遣了御醫來!已經到小門外了!”

    甯氏聞聲,呆滯了一瞬便飛快地站起身來,幾乎是欣喜若狂含淚摸了摸兒子沒有絲毫血色的面頰:“妟兒,你皇祖父疼你,派人來救你了!好孩子,快些醒過來吧!娘不能......不能沒了你啊......”

    說話的這陣功夫,幾個老御醫已經氣喘吁吁地進了屋子,瞧見床鋪上小皇孫的臉色已經微微發青,他們也顧不得什麼避諱,立時便上手診脈。緊接著,其中資歷最高的李御醫趕忙從藥箱中翻翻撿撿找出了一隻白玉藥瓶,慎重地倒出一粒乳白色的藥丸給徒熙妟服了下去,然後便是十二根金針落了下去。

    看著御醫們變幻不定的神色,寧氏被方才匆匆忙忙進來報信的貼身丫鬟扶住,瞪大了眼看著他們連串的動作。看著那明晃晃的金針發出嗡嗡的聲響光芒閃耀,榻上徒熙妟被幾個御醫按住動彈不得,只能發生痛苦的呻吟嗚咽,她只覺得心都碎了。

    這廂御醫們正十萬火急地搶救著命在旦夕的小皇孫,另一邊徒文懷被一桶涼水潑頭而下,終於清醒了過來。

    “你們是什麼人?這裡是本皇子的府邸,你們竟敢撒野!放開本殿!放開!”徒文懷在繩索的綁縛下掙扎了半晌,然而無論是他惡狠狠的眼刀還是憤怒的咒駡,都沒能讓旁邊看守的幾個黑衣人露出絲毫動容的表情,呆板得像是幾塊木頭矗立在那兒。

    沉鬱而熟悉的男聲隔著一扇門響起來:“看來三皇子還沒有徹底清醒,繼續!”

    聽著這聲音,徒文懷先是一喜,然後臉色驟然間煞白,看著四周默不作聲卻完全聽從指令各拎了一桶水朝自己劈頭蓋臉潑過來的黑衣人,他完全無法躲閃,濕透的衣裳更是滴答滴答地在椅子下彙聚成一個水汪來。水嗆進口鼻引起的不適令徒文懷心情更是惡劣,想起門外站著的人,他咬著牙,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謾駡咽回肚子裡去了。

    “看來是冷靜了!”徒高程聽著裡面空寂的水滴聲,冷漠地抿著嘴笑了笑:“既然這樣,把門打開吧——將甄易啟帶來,鞭刑六十下!一併把那個戲子拖到這門口!仗斃!”

    徒文懷悚然一驚,旋即,書房緊闔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了,屋外明媚的陽光晃得他一時間看不清楚外面的景狀,待他的眼睛適應後,便見著甄易啟和自己現下裡最寵愛的君蘋都被白布堵著嘴趴在刑凳上。

    鮮血噴濺在庭院中碧色的植株上,無聲的、卻顯得觸目驚心,徒文懷看著眼前這一幕,幾乎目眥盡裂,親如手足的表哥在殘酷的鞭刑下慢慢沒了意識,所幸八十鞭刑雖然難熬,對一個正值青壯年的健康男子來說還不至於致命;而那個昨夜在自己懷中婉轉癡纏求歡的嬌媚少年逐漸失去了呼吸,最終合上了眼睛,再無生機。

第84章 順勢而為

    “父皇為何如此對待兒臣?兒臣做錯了什麼?!”渾身狼狽的徒文懷再次睜開眼睛,極力地將視線從庭院中滿地的血跡斑斑上挪開,儘量忽視縈繞在鼻端的血腥氣;他強作鎮定,看向完全沒有將這一幕放在眼中的徒高程。徒文懷從不曾像這一刻這般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父皇,即便此刻只是簡單的常服,卻也是殺伐決斷、掌控著天下人生死榮辱的帝王。

    徒高程冷冷的目光轉向他,徒文懷只覺得骨子裡一股涼氣直冒上來。

    “扼殺親子、縱於男色——”徒高程想起方才自己去瞧過的徒熙妟,這個孫子雖說尚且年幼,但是卻頗為乖巧懂事,再一想徒文慎的兩個孩子,莫非真的是因為父親不爭氣,所以物極則反麼?瞅著徒文懷仍舊是迷糊著一副不知發生什麼的表情,徒高程心中暗自搖頭:“御醫診斷,妟兒嗓音受損,日後恐無法出聲了——你造下惡孽,日後便在這兒呆著吧!”

    妟兒無法出聲?!徒文懷瞳孔一縮,憶起方才徒高程那兩句話來,他身子顫了顫。徒熙妟是他目前唯一的孩子,又是嫡子,徒高程對幾個兒子都是嚴厲作風,而對下面的孫輩卻都格外疼愛;再加上子嗣也對皇位繼承的事情存在影響,因此徒文懷雖不喜其母,對他卻是看重。如今乍聞噩耗,徒文懷竟覺得眼前一黑,腦袋裡嗡嗡作響。

    立在正院堂屋外面,隔著門仍能夠聽見裡面的嗚咽低泣,徒高程心內歎息不止,原本徒文懷便是子嗣不豐,這唯一的男丁卻又遭逢劫難......他正思量著,卻見門簾動了動,寧氏從屋內走了出來。

    確定兒子已無性命之憂後,寧氏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雖說失聲之事對兒子的前程幾乎是毀滅性的的,然而比起失去性命來,卻已經是上蒼垂憐了。聽丫鬟彙報說皇上從書房過來了,她趕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儀錶,出現在徒高程面前的又是一貫端莊溫和的三皇子妃。

    “兒媳見過父皇,妟兒方才已經蘇醒了一次,現下裡精神不濟,又睡了!”寧氏畢恭畢敬上前來對徒高程福身行禮,這一拜不僅僅出乎君臣之禮,更多的則是一個母親愛子憐子之心:“謝父皇恩典,派遣御醫前來——否則,妟兒只怕是、怕是......”一想到會出現的可怕結果,寧氏方才收斂好的情緒再一次決堤,泣不成聲。

    甯氏是徒高程長女修悅公主的侍讀,初入宮時不過才八歲,到現在也算是徒高程看著長大的;見寧氏雖說著皇妃等級的華麗冠服,然而脂粉不施面色蒼白眼皮紅腫,整個人看起來更顯得淒慘愁苦,徒高程不由得想起自己那遠在封地的長女,歎了口氣:“是那孽子造下業障,你好生照看著妟兒,細心教導,朕保他一世太平富貴!”

    聽了徒高程這番話,寧氏“撲通”一聲,膝蓋直直地砸在地上:“兒媳代妟兒謝父皇恩典!”一世太平富貴,這便夠了,至於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在看到他酒醉發瘋掐住兒子幼嫩脖頸的那一刻,寧氏便已經心灰意冷、再不復往日的希冀。

    ......

    三皇子徒文懷因為德行既虧,舉止失當,被終身圈禁的消息一經傳出,便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震盪。許多人都在暗中揣度觀望,三皇子既然倒下了,那是否就意味著一貫囂張跋扈權傾江南的甄家也失去了聖心?若當真如此,多年被甄家把持的江南富庶之地,可就能分上一杯羹了啊——

    在這樣的風波之中,二皇子徒文怙從奉先殿中出來的消息只引起了少數人的主意。

    “怙兒,你可心甘情願順從你娘的決定的麼?”一個慈眉善目,須髯皆白的老者坐在說卓後面,面色很是平靜地吐出令人震驚而極具有誘惑力的語句:“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位,手握權柄,九五之尊!若是你對那個位子仍有念想,僅僅為了孝順你娘讓她開心才放棄,那大可不必——外祖父和你幾位元舅舅都會幫你!”

    徒文怙聽著外祖父這一番話,眼中波瀾微起,卻並非野心*,他躬下腰來,對這位素來包容而慈厚的外祖父深深一拜:“這些年來,全靠外祖父細心栽培,然而怙發現自己的天分不在權謀鬥爭上,若是可以,怙想要集天下有學之人,將皇家書庫中珍貴籍冊分門別類,編纂成索引之書,傳抄天下,造福世人!”這是徒文怙在奉先殿抄了近十天的先祖遺訓後,深思熟慮才得出的想法。

    看著外孫眼神清明而堅定,陳老太爺哈哈大笑起來,老懷大慰地站起來探身向前,拍了拍徒文怙的肩膀:“好孩子!古之仁人志士,立書傳之後世千古流芳者不勝枚舉,怙兒你能有這般志向,外祖父當為你浮一大白!放手去幹吧!”

    突然情況逆轉,得到自己一貫尊敬的長輩如此稱許,徒文怙激動得面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是!外祖父,怙一定全力以赴,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祖孫倆寒暄商議幾句後,徒文怙便興致勃勃地回去準備羅列具體事項方便實施。透過視窗花影扶疏,看到徒文怙精神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陳老太爺笑了笑。從書桌上一摞紙張中翻檢出一頁來,他仔細地流覽一遍,隨手揉成團丟到書桌旁的水甕中,繼而又取出一張紙來,落筆藏鋒。

    崔府靜謐的小院中,竹林風動蕭蕭颯颯,一位同樣是精神矍鑠的老者坐在石凳上,正是昔年帝師崔豫章。他手中展開一張信紙,看完之後,不知道是可惜還是驚奇地“咦”了一聲,旋即眉頭一挑,帶著些遺憾地歎道:“還真叫這老小子給說准了,不過也對,畢竟是他教出來的——”說罷,便將那信紙翻手一折,塞入袖中。

    “祖父又和陳老太爺打賭了?”柔和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崔豫章循聲看去,瞧見崔氏上身是茜色水煙古紋琵琶襟褂子,下面一條湖水綠繡花棉裙,雖沒有往日作為太子妃時那般尊貴逼人,卻更有精神,顯得明麗而不失溫婉,他滿意地點點頭。眼睛眯著瞥見跟在崔氏身後的小身影,崔豫章眉眼彎彎地招招手:“熙晨過來,到曾外祖這兒來,曾外祖給個好東西給你!”

    瞧見自己兒子和祖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和樂融融,崔氏淡淡地笑了笑,將手中託盤擱在石桌上,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祖父,您呀,先把這湯藥用了,再和熙晨說話也不遲啊——”瞅著崔豫章眼底的不情願,她使了個眼色給徒熙晨。

    徒熙晨收到母親的暗示,忙笑嘻嘻地開口:“曾外祖,您快點喝了藥吧!我也有個好東西要和您一塊看呢!”

    都說老小孩,果真是不假的,崔氏抿著嘴含笑看著祖父被徒熙晨三言兩語一繞興奮起來,完全不打折扣乾脆俐落地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忙把平日裡裝糖果的小荷包塞了過去:“熙晨,你在這兒陪著曾外祖,等傍晚了,娘過來接你啊!”

    徒熙晨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小大人一般很是鄭重地朝崔氏揮揮手:“娘去吧!我會聽曾外祖的話,不許曾外祖多吃糖果,監督曾外祖到傍晚加衣裳,也會幫曾外祖搬花盆和剪竹子!”

    饒是崔氏並非第一次聽到兒子這般懂事的言辭,她仍舊覺得心頭熨帖得緊。

    自從二月太子被廢圈禁,她與兩個孩子蒙恩得以析府另居,崔氏便選擇在娘家祖父休養之所附近買了一處宅院,崔豫章素來疼愛這個孫女,便命人將兩處修葺打通,方便崔氏來往,順帶著還能教導教導曾外孫。

    如今居住於此已經有四五個月了,看著一雙兒女從最開始的鬱鬱寡歡,轉變為現在的積極樂觀,崔氏心中對祖父更是感念不已。再加上宮中徒高程每隔十天半個月便會命人送些東西過來,這也表明了皇室對兩個孩子一如既往的態度,崔氏的生活並沒有外人想像得那般苦不堪言。

    “娘,弟弟又留在曾外祖那邊了?”徒月書正坐在窗前炕上,手中拿著繡繃子練習嬤嬤交代下來的功課,聽見外面小丫鬟的請安聲,她抬起頭來,瞧見崔氏一如往日孤身回來,她心內了然。

    崔氏點點頭,想起方才在母親那得知的一樁事兒來,她有些猶豫是否應該和女兒提起。

    還是徒月書察覺到了崔氏情緒變化,她抬起臉來,疑惑問道:“娘可是有什麼事情要與女兒商量麼?”

    “你皇祖父游御花園時,瞧見一樹金桂燦燦開得早,恰好陳貴妃病癒,故而你皇祖父說是個祥瑞——”崔氏想著宮中那些事情,只覺得恍若前世今生一般:“他欲借此契機設桂花宴,衝衝這連日來的惡氣,肯定也會給咱們下帖子——娘是不想再去和那些人打機鋒了,到時候,你可要去麼?”

    自從二月份太子逼宮之事後,成羌細作不說,民間所謂光復前朝的幾個叛逆組織借著廢太子的餘波鬧得紛紛揚揚,再加上二皇子、三皇子爭鬥之事,朝堂民間都不太平,直到前幾日才算是安定不少。這些事兒,崔氏雖說帶著一雙兒女足不出戶,卻也從崔豫章那裡知曉一二 。

    說實話,過了這幾個月的平靜生活,再讓崔氏摻和到那些明爭暗鬥中,她是不願意的,女兒卻和自己不同,她的身份地位,日後的交際圈子絕對不可能局限在這小小的偏宅中。世人多勢利,當日太子府門可羅雀之狀,崔氏記得清楚,然而她總要為女兒的一生幸福加以考慮。

    聞言,徒月書擱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娘不去倒也無妨,女兒卻是必須得去一趟的!畢竟女兒年歲漸大,往後去這樣的事情是少不了的;倒不如現在趁著皇祖父如今對娘的愧疚和對女兒的疼愛,為弟弟打算打算!”對上崔氏心疼的眸光,她拉著崔氏的手,溫聲寬慰道:“女兒好歹也是堂堂禦封的樂康郡主,誰敢對女兒無理,便是對皇祖父不敬!娘安心——”

    看著女兒一身嬌俏的粉色百蝶穿花儒裙,本仍該是在父母懷中粘膩撒嬌的好年華,卻因為要為母親和弟弟操心而顯得老成許多,崔氏只覺得窩心又難過,伸手憐愛地撫摸著女兒鮮嫩的面頰:“娘知道——”

    ......

    將手中的信紙從頭到尾看完,史清婉嘴角漾起兩個清甜的笑渦,轉向兩個排排坐等待母親念信的兒子女兒,她笑著點點他倆的小鼻尖:“今兒爹爹沒有給策兒、笙兒留話——”瞅著兩個孩子有志同一鼓起來的包子臉,她伸出纖纖素指戳了戳:“不過今兒晚上你們倆可以思考下想要帶什麼回京城去,明天下午,爹爹就過來接我們啦!”

    王令笙眼睛一下子亮了,舉手彙報:“要帶小兔子!香噴噴的刺玫花!還要帶姜大娘!”

    還沒待同樣舉起手來的王叢策開口,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旁邊侍立著的繡芙、如今該叫姜德成家的:“快些說說,是怎麼哄了她的心去?這丫頭,可難得這麼喜歡一個人呢!”

    姜德成家的抿著嘴輕輕笑著,有些羞赧,嫁為人婦這幾年,丈夫對她百依百順,平日裡生活順遂無爭,因此她臉皮還是薄得很:“我想著太太是極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做出來的東西,姑娘肖母,說不定也喜歡呢!小老虎不合適,便照著姑娘養的那只小兔子縫了一隻,塞了夏日裡新曬好的薔薇花瓣——”

    史清婉小時候都是跟在爺爺奶奶父母後面擺弄筆墨紙硯,並不像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洋娃娃布偶,倒是沒想到這一茬來,她點點頭:“你有心了——”對上王令笙大眼睛眨巴眨巴,她擺擺手,指了指窗外一片層巒起伏的深綠淺綠:“姜大娘可不能和咱們一塊走,這裡一大片的田莊,可都是要姜大娘來看管的!笙兒,如果我們帶姜大娘走的話,等下一次來,這裡的田地,你們種下的小樹苗沒人照看,可就要荒蕪掉啦!”

    荒蕪的含義,王令笙聽著種地的伯伯說過,聞言,她皺著小臉,很有些不情不願地忍痛割愛:“那好吧!”從小凳上站起來,蹬蹬跑到姜德成家的身邊,肉呼呼的小手掰著對方的手指:“拉鉤一百年不許變,等下一次來,姜大娘要把這裡照顧好哦!”

    瞧著自家小主子這般嬌憨可愛,一直想要有個女兒的繡芙簡直樂得不行,忙搭著王令笙蠶豆似的小手指頭:“恩恩,我答應姑娘!”王叢策也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直接插入兩人中間,嘰裡咕嚕地和王令笙咬起耳朵來。

    史清婉含笑看著眼前這一大兩小之間各種允諾,抬頭看向窗外天際幾縷漂浮遊移的雲絲。桂花宴——只怕回了京城家中又要有一段繁忙時候;現下裡奪嫡之事大體上算是落幕了,皇帝的選擇想來就是當年在金陵河上曾被自家船隻救起的四皇子?雖說出乎意料卻又似乎理固宜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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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桂花宴

    “父皇!”一襲湖藍色著花對錦長袍的俊朗少年在內侍的帶領下,恭恭敬敬地朝上面正埋頭看摺子的中年男子作揖行禮:“不知父皇喚兒臣前來可有事情吩咐?”

    徒高程將手中一封摺子合起來,抬頭看向自己心愛的兒子,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當年那個繈褓之中的小娃娃已經長成了一位風度翩翩少年郎了啊!自己也已經在這種變化中逐漸年華逝去了......

    他微微露出一抹笑容來,招招手讓徒文憧近前來:“憧兒,此次桂花宴,為父將為你擇選一位名門淑女作為你未來的妻子,你可有什麼想法?”長子與三子的婚事都是自己賜下的,徒文慎的正妃乃是帝師孫女、徒文懷的正妃是平遠侯嫡女,都是出身顯貴且教養良好,然而夫妻之間相處卻並不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和樂融洽。

    徒文憧被突然地從皇子所叫過來,心中正疑惑著呢,聞言,驚訝地抬起頭來,白皙的面頰上浮起薄薄紅暈:“父皇這是何意?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臣一切聽從父皇的安排。”

    難得瞧見兒子羞窘的神態,徒高程心內覺得有趣得緊,搖搖頭,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悵惘與迷惑:“你上面三位兄長,都是承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除了你二哥之外,餘下兩個都——後院不寧是個大忌諱!你的脾氣對待旁人從來都冷硬得跟石頭似的,弄不好,若是再像你上面兩個哥哥那樣子,我怎麼能放心呢?”徒文憧不僅僅是自己最後能堪大任的兒子,身上還流著自己和心愛女子共同的血脈,徒高程對他寄予厚望的同時,也希望他能夠如林汀所期望的那般過得幸福些。

    不知為何,徒文憧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當年林汀尚在時人前言笑晏晏與背後的暗自神傷。世人皆言昭懿皇貴妃無論在世之時、還是身後事皆是尊榮備至,然而徒文憧卻知道,母妃遠遠沒有外人眼中那般風光快樂。

    沉默半晌後,徒文憧開口道:“父皇的意思是......”

    “禮部尚書于飛原的嫡幼女、左都禦史林池的孫女、另外還有明家的女兒——”見徒文憧明瞭自己的意思,徒高程輕輕敲著桌面,將自己心中猶豫不決的三個人選羅列出來:“這三人都是難得才貌雙全品行端良的,家中父兄也都算得上聰明;待桂花宴時,太液池東邊有連瑟樓,朕會在那兒安置垂鬥湘簾,待宴畢之時,陳貴妃會將幾位姑娘留下來,你便在那兒遠遠地看一看,中意了便告訴父皇!”

    徒文憧聽著徒高程這般安排,詫異之餘心中微暖:“父皇,如此豈不是不合禮儀......”

    “父皇自然明白姑娘家的閨譽要緊,不必擔心,此事安排得隱蔽,不會有旁人知曉的!”徒高程抬手拍了拍徒文憧的肩膀,驀然驚覺原來兒子已經長到這般高了,對徒文憧這般思慮周全,他自然很是欣慰驕傲:“朕與你一同前去,到時候若是走漏消息,只說咱們爺倆是在那兒賞花看景飲酒論詩!”

    徒文憧見徒高程確乎是將一切都思慮周全,點點頭:“聽憑父皇安排!”

    入了七月,秋老虎的余溫仍舊灼烈,然而日頭西沉後,夜風清涼吹散人心頭最後一絲煩躁。天邊一勾彎月如眉,星子點點明暗閃爍,太液池邊已經佈置好了宴席,白玉石欄杆上鑲嵌著的三十六隻球狀燈檯中均燃著約莫有三寸粗的燭火,照得太液池一片明亮如晝;水上漂浮著的蓮花燈盞散發著幽幽的螢光,遠遠地瞧去,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螢火蟲落在碧波蕩漾之中,令人心曠神怡。不遠處林中花枝上掛著小小的各色燈籠,星星點點地映得枝頭繁花紅妝素裹煞是好看。

    史清婉今日赴宴的妝容中規中矩,一襲粉菱花齊胸儒裙,外面罩著八答暈春錦長衣,挽了尋常的盤龍髻,全套的累絲攢花雲鳳八寶頭面;史清婉的容顏原本算是頗為出色的,不過她周身氣質溫婉端莊慈和可親,叫人大半忽略了那份綺麗姿容,目光更多的卻是落在她攙著的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身上。

    除去上元節和爹娘兄長們一塊出門看花燈外,王令笙不曾見過這樣多的人,她好奇地睜大一雙水亮的大眼,眨巴著看著來來往往的宮人捧著一色的梅花纏枝茶盤穿梭於宴桌之間,腳步輕悄不聞一絲響動。

    王子騰如今身居從三品遊擊將軍,又深受皇帝信用,因此史清婉母女倆的位置要稍微靠前些,正和顧夏怡的婆母、兵部尚書楊雅諶的夫人坐在一處;因為顧夏怡的關係,再則楊雅諶算是王子騰的直屬上司,故而史清婉與楊夫人也算相熟。

    兩人寒暄了幾句,便見著不遠處執著宮燈的兩行宮女出現在御花園門口,標誌著貴妃品階的儀仗浩浩蕩蕩逶迤而來,史清婉忙緊隨著楊夫人站起身來,垂手而立。

    “諸位起身!”陳貴妃笑得雍容華貴,她今日盛裝打扮,松鬟髻上一副華美別致的丹鳳朝陽銜珠掛聯釵,鬢角貼的是碧綾灑金花片,兩邊各垂著一綴珍珠流蘇;眼角些微的細碎紋路被脂粉恰到好處地完美掩飾,眉眼精緻,丹唇貝齒;鸞錦玉鳳流彩飛花蹙金翬翟褘衣,杏黃色的絲線穗子在裙擺上鋪陳開來,襯得她整個人恍若一朵錯過了花期的灼灼牡丹。

    一眾皆是舉止得當的貴夫人應聲道喏,複又坐回席位,一時間太液池旁除了偶爾的幾聲秋蟬夜鳴外,竟是悄無聲息。

    見此情形,陳貴妃含笑出聲道:“恰逢前幾日御花園中金桂盛開,獨此一株,許是借著這一樁吉兆,本宮臥病半月有餘也痊癒了;陛下亦龍心大悅,本宮領旨舉行桂花宴,秋收將至,願借此吉兆祈佑我大安風調雨順!” 纖纖素手從桌面上撚起一支特製的銀筷來,敲在桌頭烏銀梅花酒壺上:“開宴!”

    只聞得清幽的笛聲恍如一縷飄渺遊絲般、不知在何處響起,為這夜色更添上幾分悠遠寧靜;緊接著,雌雄難辨的清媚嗓音揚了起來:“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舊年......”

    一套繞游池,本該是嬌嬌滴滴的女兒家唱來,然而換了聲音,聽起來竟別有一番爽朗俐落之意,而又不失原本的柔媚雅致。

    史清婉斟酌再三,最終選擇從面前白絲盤中夾了一小塊紅豔豔水噔噔的西瓜放入女兒碗中。宮宴雖說規格高,不過其中的菜肴經由禦膳房那邊過來,再有宮人們一道一道分門別類按著品階擺桌,待到開宴之時,熱氣騰騰的美食早就涼透;即便賣相再精緻,口感卻也大打折扣,相較之下,西瓜雖是涼果,卻更適合王令笙了。

    “娘,我要吃一粒鵪鶉蛋——”王令笙小身子幾乎被宴桌遮掩了大半,她瞧著四周都安安靜靜地,也壓低了聲音,悄悄地拽了拽史清婉的袖子。眼看著面前各色形色誘人的食物,王令笙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不由得慶倖在家裡聽娘的話多吃了好幾塊金絲糍糕。

    雖說鵪鶉蛋也涼了,不過幸而有熱茶——史清婉想了想,夾了兩顆放在自己的碗中,拿滾水燙了燙,垂下眼眸悄聲安撫著有些委屈的王令笙:“回家娘給你煮梅花湯餅,笙兒乖乖的!”

    微不可查地抬眼環顧四周,史清婉撫摸著王令笙被梳起的兩個小揪揪上粉色的絲帶,無奈地笑了笑。雖說能來此處參加宴席昭示的是身份,然而相較之下,她卻是寧願帶著女兒在家中,和丈夫孩子們一起在家裡用一碗熱乎乎的雞湯銀絲面,吃幾根尋常的醃鹹菜了。

    ......

    看著遠處太液池邊上,宮女們提著琉璃宮燈緩緩往御花園外有序地領著前來赴宴的夫人小姐們離去,徒高程晃了晃手中青玉酒盞,裡面清冽的酒液帶著淡淡的醇香:“憧兒可有打算了?”

    徒文憧正襟危坐,隔著一掛垂鬥湘簾,隱隱約約地可以瞧見被陳貴妃留下說話的三位妙齡少女,只是一眼掠過便收回了目光:“于小姐是家中嫡幼女,因此雖然大家教養落落大方,眉眼間卻有些嬌氣;林小姐是左都禦史教養出來的,我見她為林夫人奉茶的時候,雖是親生母女然恭敬有餘親熱不足,恐怕處事有些迂泥;明小姐,對著侯夫人說話時有祖孫的親密也不失恭肅,與貴妃娘娘談話不見拘謹——”

    看著徒文憧面色平靜地分析著幾位姑娘的不同之處,仿佛談論的並非他自己的親事一般,徒高程有些無奈:“得了,囉嗦這一通,還不如直接了當地說姓氏呢!”他站起身來,帶著幾分豪氣地將滿盞酒飲盡:“五日後,朕便下旨,為你和明家小姐賜婚!”

    將目光從湘簾間的縫隙中收了回來,徒文憧點點頭,起身對著徒高程躬身行禮:“兒臣恭送父皇,此處風景清幽視野開闊,兒臣想要多呆一會兒!”

    注意到兒子隱秘的動作,徒高程啞然失笑,意味深長地抿著嘴笑了笑。

第86章 儲君

    由領路宮人們出了正陽門,史清婉回頭看著這巍巍宮城,想著今日的見聞,輕輕地搖了搖頭,心中複雜情緒難以說明。那邊早有自家僕婢們駕著車等候,將腦海中種種胡思亂想摒除,與諸位相熟的太太奶奶們道別,史清婉便攙起已經開始打哈欠的王令笙綿軟軟的小手,緩步而去。

    王家的馬車在一眾裝扮得富麗堂皇的馬車中顯得並不起眼,然而也算不得寒酸就是。旁邊打簾子的丫鬟仔細地卷起車簾,踩著腳凳,史清婉才將王令笙的小身子托著送進去,便聽她驚喜地呼喚:“爹爹!”

    史清婉微微愣怔了片刻,下一瞬間便也進了車內,就著車內掛著的芙蓉八扇錦琉璃燈,瞧見女兒歡暢地撲進那道青色身影的懷中,她無奈地含笑搖頭:“怎麼到這兒來接我們,不是說好了在郁南巷口的麼?”

    瞧著王令笙歡歡喜喜抱著自己胳膊不撒手的小模樣,王子騰只覺得心都軟成了溶溶春水,捏了捏女兒翹翹的小鼻頭,他抬頭看向史清婉渾不在意地笑道:“不過一條路的間隔,擔心什麼?我悄悄坐在車裡沒人知曉呢!”

    真是......史清婉對王子騰這陽奉陰違的做法只能歎氣,心裡卻熨帖得緊,所幸他還算懂得分寸;她悄悄地撩起窗上五福錦綢紗幔,透過外面湘竹簾子的縫隙間瞧見別家女眷們都差不多進了車,史清婉舒了一口氣,坐到另一邊瞪著王子騰,嗔道:“若是叫旁人知曉了,怕是要指指點點的呢!”

    王令笙和王子騰玩鬧了一會兒,她本就困倦,此時瞌睡蟲一上來,已經開始眯著眼打盹了;王子騰小心翼翼地扯過一旁擱著的石青刻絲織錦綴毛披風給女兒裹上,動作熟練流利得很,將王令笙放在身旁,撫摸著她紅撲撲的小臉頰,王子騰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派正經悄聲耳語:“指點就指點,咱們倆鶼鰈情深可是京城的一大美談呢!便是傳出去,也就是為咱們的恩愛再添上一筆......哎,好婉兒,別惱我嘛——”

    被他這厚臉皮弄得又是羞赧又是好氣,史清婉不敢放聲驚了女兒,便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他的後腰,虛著眼覷他:“沒羞沒臊的!等回去有正事兒說呢!”

    車輪軲轆軲轆地碾壓在朱雀大街用石板修成的平坦大道上,出行便利,這也是令王子騰夫妻倆對這棟宅院滿意的一點;夜已深,除去幾家賣宵夜點心的食鋪,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落鎖熄燈,遠遠地不知從何處傳來打更聲,一切都顯得靜謐安詳。

    如今王子騰的官位升遷,再加上添了孩子,家中僕婢自然不少,因此早在一年前,史清婉便拍板做主,將右邊一戶空置的民宅買下,整座宅院修整拓寬,故而如今並沒有因為人口增多而住得逼仄。

    車停了。

    將王令笙送回她的小院子,史清婉動手為她簡單地擦了擦,對著從旁伺候守夜的兩個丫鬟叮囑了幾句,又去廚房吩咐燉著湯水以防姑娘夜裡腹饑,方才匆匆忙忙地回了主院。

    “......最後我瞧著陳貴妃留了三位姑娘下來,想來四皇子如今也十三歲了,也差不多到相看皇子妃的年紀;如今上面兩位皇子被圈,餘下二皇子是進過奉先殿的——未來母儀天下,確乎是該慎重斟酌的!”史清婉與王子騰相對而坐,廚房那邊不負期望飛快地送來了熱乎乎的蝦籽餛飩,史清婉捏著一柄白瓷勺子,一邊大快朵頤不亦樂乎,一邊借著倒醋醬的空閒直截了當簡明扼要地說道。

    旁人不知道,然而史清婉卻憑藉著敏銳的靈識能夠察覺到,不遠處的一座小樓上那蓬鬱的皇家氣運,甚至於能夠看到半空中金紫色光芒結成兩條若隱若現的雲龍。想來如今的皇室內,身上能有這般異狀的只有天子和其繼任者,如此推算來,大約便是皇帝徒高程與四皇子徒文憧了?反正總不可能是年紀尚小的五皇子徒文憬......

    想到了什麼,她突然囧了,話說自己真的是作為有強大金手指的修行者來到這兒的麼?這麼多年了,好像除了生孩子之外,自己還真是沒對歷史進程做出貢獻啊——她掰著手指頭一件一件地算著,大約,自己拿丹藥救了受傷墜水的四皇子也算得上是件功勞?紅樓夢也被自己不知不覺之間浮雲了啊......這麼一想,史清婉突然間就淡定下來了。

    王子騰有些訝異,然而考慮到目前的朝中局勢,他承認妻子說的確乎在理:“留下的都是哪家姑娘?不過——聖上能讓陳貴妃插手四皇子的婚事?”雖說同為修行者,然而王子騰卻是修的龍虎之法,照著某位前人的說法,大約就是“治世能臣亂世奸雄”之類的,借著帝王的氣運,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並不似史清婉這般精通於推演八卦氣運。

    誰想得史清婉的目光從白瓷湯碗挪到他的臉上,眼神裡帶著些許哀怨,叫王子騰後背一股涼氣直攀而上:“婉兒,你怎麼了?”

    史清婉唏噓感歎:“說起來,我果然是修行史上落入異時空的所有人裡最沒用的了——據《海外異聞錄》中記載,曾有雲安道尊在異界開創一大修仙門派,亦有碧淩仙改善了遠古人的生存方式;哎!相較之下,我迄今為止也不曾有什麼作為......”

    被史清婉一雙璀璨眸子瞪著,王子騰憋著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附和道:“那倒是,每日裡蒔花弄草管家理事,都是些繁瑣俗事,實在是埋沒了婉兒的才能!不過婉兒能夠生下一個萬古難遇的天生靈胎,已經算得上是大作為了啊!”

    前面聽著還像話,到後面史清婉直接拿手旁空空的小醋碟丟了過去,俏臉飛紅,眼角灼灼如桃花嫣然:“越說越不靠譜了!華錦呢?去給你們老爺把書房收拾收拾!”

    外面華錦華欣正守著門,聞言嘰嘰咕咕地笑著應道:“喏!遵太太命!”

    “胡說!”王子騰忙揚聲制止:“我與你們太太玩笑呢!你們進來把食盒子收拾了都下去吧——今兒無需你們在外面守夜了!”被史清婉話頭一岔開,王子騰直接把方才討論的正經話題跑到腦後去了。

    ......

    “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所以承祧守器,繼文統業,四皇子徒文憧,器質沖遠,風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日隆。孝唯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可立為皇太子,所司具禮,以時測命。”

    沉穩而醇厚的嗓音在寬闊的廣場上遠遠地傳入眾人耳中,威嚴,莊重。

    “臣等躬遵聖命!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一眾文臣武將盡皆拜服在地,恭恭敬敬地對著徒高程身後一襲明黃色朝服的冷峻少年行大禮:“臣等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萬安!”

    徒文憧看著重霄宮前一片跪倒在地,突然間了悟,為何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會為了權力而瘋狂,這種生殺予奪執掌一切的高高在上,確實令人血液沸騰難以抑制。感受到肩膀上來自父親的鼓勵,他微微一笑,滿滿都是自信,上前兩步,伸手一拂:“諸位請起!”

    王子騰微微抬起眼來,瞧見白玉石階上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昔年從金陵河中救起的那個重傷孩童,如今便將是這天下未來的主人;感受到自己身上明顯強烈許多的氣運,他微微一笑。

    溫景六年二月初二,大安昭慧太子立。太子年十五,茲定于同年三月初六迎娶明氏女為正妃,天下大赦。

    聽著院子外面那端嚴肅穆的鐘聲敲響,徒文慎立在小園中,抬頭看著那幾株青松在積雪的映襯下更顯得鬱鬱蒼蒼,他將鶴毛大氅前襟的帶子攏緊,面上浮現出一絲愧然與失落。已經三年了啊......

    今日,站在父皇身邊,是四弟——徒文慎眯著眼兒,極力地回憶著三年前自己還沒有被圈禁的時候腦海中四弟的長相,卻驚訝地發現,除了一雙肖似徒高程的鳳眼之外,他竟是絲毫想不起來徒文憧的模樣。時移世易,誰還會記得十幾年前曾經也這般榮耀風光的廢太子呢?罷了......

    “主子,天還冷著呐!您坐下吧!”一個看起來清清秀秀的小內侍在屋內瞧見徒文慎彎下腰來,正伸手去撩光溜溜的梔子叢株上冰涼的殘雪,心內一急,便從旁邊拎了一把椅子飛奔而出。他伺候主子也有兩個月了,自然明白皇上對這位主子還是關心的,偏這位是個執拗脾氣,故而也不敢勸他,只能想個法子來引開他的注意力。

    徒文慎扭臉看了看他,突然嗤笑一聲,什麼話也沒說,便就著他擱下的椅子坐了上去:“去煮一壺茶來——算了,把茶具拿來吧!”

    小內侍愣了愣,忙點頭應聲,蹬蹬便跑去屋裡翻箱倒櫃起來。

    徒高程曾贊徒文慎文武雙全,這絕對是不含水分的,只瞧他這一手煎茶的高雅姿態便可見一斑。小內侍在旁邊侍立著,看的是目瞪口呆。當初自己初出茅廬被調派過來伺候廢太子,心中一直惴惴,外面都只說廢太子性情暴戾,可今日這一看,分明就是個翩翩公子啊!

    “有茶無琴,卻是暴殄天物......”徒文慎看著小小一隻海棠凍石蕉葉杯中淺淺清清的碧色茶湯,間或有一點浮沫,須臾間便消融了,他微微皺著眉頭,望向傻傻的小內侍:“將牆上掛著的綠綺拿來吧!”此琴並非史上所傳司馬相如之物,而是當年徒高程命人取上等桐木炮製,在徒文慎十四歲那一年送給他的;後來徒文慎被圈,太子府中一干用具都移了過來,其中便有這把綠綺。只不過,琴弦已經蒙塵將近五年了。

    錚錚琴音宛若泉水流經山澗,泠泠淙淙傾瀉而下。

    牆外,衣袂飄飛。

第87章 算計與反算計

    儲君新立,天下大赦,那些近幾年來一直躁動不安蠢蠢欲動的各路人馬也暫時憋了勁兒,不敢再這檔口上鬧出什麼事兒來。如今,民間的叛逆組織大多已被剷除,邊境無戰事,原野無饑荒,雖則不比先代曾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美傳,卻也稱得上是民務稼穡,衣食滋增,天下妟然。

    “父皇可是去了承德館?”徒文憧正被一群宮女內侍們環繞著更換身上的明黃色四爪龍袍,瞧見屏風後面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他抖了抖深海藍色的袍袖,袖口精緻的祥雲紋樣栩栩,仿佛眨眼間便能從衣料上飄然飛出宮門。輕手扶了扶自己腰間掛著的貔貅玉佩,徒文憧轉過屏風,抬頭朝進來的徒高程笑道:“說起來,今兒晚上,兒臣也當去一趟,好叫兄長安心呢!”

    這也是令徒高程格外看重徒文憧的一點,哪家父母會不高興看著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和睦友愛呢?何況徒文憧對徒文慎確實是真心實意的關懷——徒高程點點頭,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這一番話傳出去對旁人會造成何等震動:“去看看也好,雖說如今......到底還是一家子親骨肉;他如今也能收了心思,彈琴喝茶,賞雪玩花,卻比前幾年來安穩多了!”

    耳旁那一曲《孤館》仿佛又在浮動,挾卷著殘雪春寒,清澈而冰冷,有如夜風一縷愁思枉然。念及佳人已逝,昔年何其兩相惜,如今孤雁獨飛,徒高程不禁心生戚戚然。

    “遵父皇命!”徒文憧餘光瞥見門口一個青衣宮女表情微微錯愕,旋即便又恢復平靜,嘴角揚起,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大約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對徒文慎是忌憚的吧,可惜......恐怕要叫某些人失望了呢。

    當晚,徒高程、徒文憧去往承德館,與廢太子半夜交談的內容是什麼,除了守在門口的安福之外,再無旁人知曉。

    這一來,又是多少暗潮洶湧、風雨波瀾。

    “什麼?!”甄希憫聽著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簡直要跳腳了:“怎會如此?廢太子和四皇子之間,難道不該是水火不容麼——這樣一來,這一年來的佈置豈不全成了白費力......”他帶著幾分頹然,鬢邊星星點點的斑白使他整個人看起來衰老許多,一下子癱坐在獸足雕夔紋短榻上,恨恨地捶著:“難道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一旁坐著的年輕男子面色陰沉,聞言,咳嗽了幾聲方才開口道:“父親無需焦急,坐了這麼多年的儲君之位被往日裡照拂有加的幼弟奪走,兒子不信廢太子真的能夠心無芥蒂!聖上最看重手足孝悌,四皇子肯定是裝出來給聖上看的!”他正是甄易啟,當初六十鞭刑,雖說對他的身體健康不曾造成損害,卻極大程度上照著他和甄家的臉面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如今的甄易啟,沉默寡言再無當年縱馬當街的傲氣張揚。

    “要是你祖母和姑母還在,我們甄家何至於此啊!”甄希憫想起曾經權傾江南的榮耀輝煌,不由得滿母悲涼。

    兩年前,三皇子被圈禁之事三個月後,一直都是甄家最大靠山的甄老太太偶感風寒,居然就此一病不起,皇帝掛念乳母,特特派了太醫前往診治,誰想太醫們剛到金陵,遠遠卻瞧見甄家掛出了白幡,終究是沒來得及。聽聞噩耗,皇帝悲痛不已,本欲親身前往江南祭奠,卻被一眾禦史們勸阻下來;即便如此,甄老太太的後事也極盡哀榮,皇帝派了二皇子與四皇子兩人去到金陵甄家,下旨追封老太太為茂安夫人,並對甄家多有賞賜撫慰。

    甄家眾人自然心中大定,雖說前有三皇子之事,然而看此情形,聖上對自家仍舊是眷顧念舊的,至於那前來弔喪的二皇子、四皇子,甄家人也都咬咬牙把一股子怨憤吞下肚去,並不敢在靈堂上有所不敬。

    只是朝堂之上變幻多端,甄家近支都務必回鄉守孝,一時間諸多重要職位都空了出來,全被徒高程調兵遣將補足了人數,便連甄家發跡之根本的江南製造所也不例外。

    雖說心有不甘,然而甄希憫卻也只能召回族人們在金陵祖宅中守孝。

    不過,守孝是一方面,甄家私下裡的動作卻一丁點兒都沒停過。甄家風風光光幾十年的時間,野心早就被養大了,豈能忍受得了日後門庭冷落?甄希憫堅信著,既然當初能夠將深受聖上看重的徒文慎拉下馬來,那麼如今,區區一個乳臭未乾的徒文憧也不在話下!

    “父親何須灰心喪氣呢?”甄易啟勸慰著長籲短歎的甄希憫,將心中考量和盤托出:“兒子這裡有一計,定能使廢太子站在我們這一邊——”

    甄希憫湊上前去側耳一聽,不由得瞪大了眼,下巴上山羊鬍子微顫:“這、啟兒,這真的可行麼?”他為兒子行事膽大心狠而震驚的同時,卻也頗覺欣慰;所謂無毒不丈夫,雖說這手法卑鄙了些,可若是真地能叫甄家恢復往日的榮光,倒也可以一試......

    見父親眼中只有訝異卻並無反對,甄易啟點點頭:“廢太子當初和太子妃鬧翻,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為了上表懇請將這個女兒記入宗譜,如今她在一個五品小官的家中,雖說年歲漸大容貌長開了,不過以往跟隨廢太子的幾個人卻還能認出她來,與她那母親眉眼肖似,確定無誤的!太子妃想必恨毒了她,咱們只需要兩邊同時作為蒙著他們,借力打力——徒熙晨是正統的嫡長孫,可比四皇子來得名正言順!”

    仔細地左思右想一番,甄希憫不得不承認,這也許是最可行的一條路子了。畢竟如今唯一流有甄氏血脈的皇家子嗣只有已經失聲的徒熙妟,身有殘疾便等於廢了,自然是不能納入考慮之中,只能忍痛捨棄;五皇子徒文憬與其兄感情甚篤,即便排開之前自己妹妹和林汀的恩怨,林家與甄家也有些齟齬,同樣是拿捏不得;撿來挑去,也只有徒熙晨這個選擇了......

    他們在這兒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卻忘了,世事豈能都任由他們安排?

    ......

    看著自己面前興致勃勃遊說的丰韻婦人,崔氏眼底劃過一絲不耐煩,維持住自己多年來被教導的禮節,將手裡空空如也的茶盞蓋起擱下,她朝旁邊的丫鬟招招手:“今晨起早,現下裡卻有些乏了,鄭夫人,恕我不能作陪!”

    那婦人正在興頭上,被崔氏這一出打斷,霎時間臉色漲紅羞窘尷尬不已。她也算是交際圈子裡出了名遊刃有餘的人物,此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圓場,只得勉強扯著嘴角笑得僵硬:“瞧瞧我這記性,一說起話來便不住嘴!天色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看著婦人翡翠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崔氏嘴角一勾冷漠地笑了笑,旋即起身轉入內室。

    一掛珊瑚色的珠簾被撩了起來,瞧見坐在紫檀雕花圓桌旁的少女言笑晏晏,崔氏瞬間地愣怔後,無奈地搖搖頭:“怎麼悄沒聲地便躲在這兒了——方才那鄭夫人的話,你可聽見?”

    徒月書重新拿起桌上針線籃子裡做了一半的衣裳,以與崔氏如出一轍的弧度嗤笑著:“都當別人是傻子呢!母親,您打算怎麼做?”

    施施然坐到女兒身旁,看著她手中那件青色袍子,衣襟上繡著大小錯落的卍字流紋,顯得精緻而並不花哨,崔氏摸了摸女兒的面頰,瞧著她眼底微微的浮腫,話中有些責備之意:“若教晨兒知曉你為了給他做衣裳又熬晚了,他定然要自責的,針線上又不是沒有手藝好的丫鬟——”

    搖搖頭,徒月書蹭了蹭母親溫熱的手掌,難得的小女兒嬌態惹得崔氏窩心得很:“不礙事兒的,熙晨又不會知道,等他知道了只有高興的份兒——母親可得給我瞞著,這件衣裳眼瞧著就要收尾啦!等熙晨過生辰,恰好能穿得!”

    “你呀......”崔氏自然樂見他們兄妹情深,撇開不提,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道:“鄭家原本算是三皇子一派,和甄家關係匪淺;過來為我打抱不平?這種程度的謊話也未免拿咱們太不當回事兒了!我是有幾年不曾出門,可還沒到睜眼瞎子的地步——月書,你皇祖父不是宣你明兒進宮去說話麼?你隱晦著與你皇祖父提上一句,瞧瞧你皇祖父有什麼反應!”

    廢太子曾有個愛寵的外室,這在京城中早就算不上秘密,故而為了皇家的聲名著想,清屏細作的身份被深深隱藏起來,並無人知曉。不過,徒高程卻曾經通過崔豫章對崔氏提點過一二,崔氏不是蠢笨之人,猜測其中必有自己不能碰觸的蹊蹺,因此雖說對這個外室女心中很是膈應,卻也按捺下來不再多事。

    崔氏眼底寒芒一閃而逝,本打算帶著兩個孩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是,誰想這些不安好心的玩意兒卻欺負到自己頭上來了!徒文慎確實被貶斥為庶人不錯,可自己和兩個孩子卻記在皇室宗譜上呢——

    徒月書今年已經十二歲,她素來玲瓏剔透、做事兒說話都大方得體,完全不負樂康郡主的名號;許是因為接連親手圈禁了兩個不孝子,徒高程近些年來對天倫之樂越發看重,孫輩裡面徒月書最是穩重又寵辱不驚的,因此徒高程對她更是偏心幾分。

    “母親知道,你與晨兒都不喜歡那個丫頭,不過好歹也流著一半相同的血脈,有人敢來挑撥骨肉相殘,你們皇祖父不會視而不見的!”崔氏想著方才鄭夫人言中之意,甄家能查到的消息,想來皇上也應當清楚,雖說不明白他們的意圖,想來打的不是什麼好主意!自己就看著,看看這些詭譎小人最後的下場!

    聞言,徒月書抿著嘴興味地笑著,一雙杏核眼狡黠而靈動:“柿子挑軟的捏,那也得看究竟是柿子、還是扎手的刺玫瑰!再怎麼著,這是皇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他們插手左右......這一趟,我可也要仗勢欺人一次啦!”

    摩挲著女兒腦後梳起來一綹柔順髮絲上纏著的米粒大粉色珍珠,崔氏含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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