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不是禍水,心機男才是(十七)
一走進那林子,範蠡便感到一股陰沉沉的濕氣撲面而來。這些枝葉錯綜交雜的喬木都有幾丈之高,枯木橫疊,硬生生遮蔽了半個天空。那掉落的枯葉厚厚地鋪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響。
林中似有霧氣,從樹林的深處彌漫過來,飄飄渺渺,帶著一股濕冷的味道。
範蠡皺了皺眉,他向著走在前面的那個吳國士兵喝道:「難道你們吳國將士真的已經膽小到不得不躲在這深山老林裡了麼!」
那個吳國士兵沒有答話,甚至連回頭也不曾,只是不緊不慢地向前方更深處的樹林邁著腳步,模樣甚是怪異。
範蠡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心下逐漸泛上一陣不安,他猛地轉回頭,看向尾隨在自己身後的越國小兵。
卻見那小兵也是低著頭悶聲不語,他那厚重頭盔的邊簷投下沉重的陰影,遮擋住了那個小兵的表情。
不好,有詐!
範蠡臉色一變,手按上腰側的寶劍一下子拔劍出鞘!
只可惜已經晚了。
那支吳國士兵立即飛快地包圍過來,紛紛亮出了刀劍,範蠡身邊的那個小兵更是儼然換了一副神色,也拿著一把劍正對著範蠡!
範蠡的眼神沉了下去。
看來他果然是中了他們的計了。他心下暗暗思索了一番,將前後種種情況一一理了一遍,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只可惜那林子外的幾萬大軍,還有自己辛辛苦苦謀劃的復仇大計!
他的眼神變得極其狠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劍揮舞過去。
可惜他雖然有一些功夫底子,到底是一介書生,終是敵不過這些常年浴血沙場的士兵們,刀光劍影中,他終於倒在了那鋪了一地的落葉之上。
闃然無聲。
*
林子外的越國大軍儼然等待得有些不耐煩了。
龐沖不停地翹首眺望著遠處的樹林,可是來來回回幾次,依舊不見有人從那裡走出來。
旁邊一個黑臉副將是個急脾氣,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吳國人耍得什麼鳥花招?咱們理他們作甚?我看直接打過去把他們轟回吳國老家就是!」
另一個副將卻比他沉穩得多,他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的樹林,道:「既然范大夫都親自前往了,定要比咱們有遠見得多,還是耐心等一等才是。」
「遠見?什麼狗屁遠見!我看就是他們那幫書生膽子軟得要死,怕真刀真槍地幹起來,才弄出這些花花腸子,糊弄咱們玩呢!」
「閉嘴。」龐沖淡淡地喝了一句,他頓了頓,又道:「再等半個時辰,若再過半個時辰范大夫還不出來,咱們就打過去!」
雖然範蠡官職比他高一級,讓他在這兒等著,他就得等,可是這軍隊的指揮權終究是在他的手上!
那兩個副將聽到主將發話,也只好乖乖地閉口不言。
就在此時,那林子口卻突然跑出來一個人影!
龐沖眯了眯眼,一下就認出是那個跟隨范蠡進林子的小兵,再往左右一看,卻只見那小兵一人,而不見范大夫。
他皺著眉喊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范大夫呢?」
那小兵跑到近前來,才道:「回龐將軍的話,范大夫剛剛跟吳國戚將軍商談好一切事項,現在吳國將士上下皆是歡欣鼓舞,說要宴請咱們呢!范大夫已被他們拉住,就只好派我前來請將軍和將士們即刻趕去林中。」那小兵說著,眉宇間也是一片喜色。
「好哇,原來范大夫自己跑林子裡樂呵去了,卻把咱們弟兄撂在外面!」那黑臉副將咋咋呼呼地喊道,臉上卻是再沒了剛才那番坐立不安的煩躁。
龐沖卻是皺了皺眉:「宴請?在那林子裡?」
「是。」那小兵答道:「吳國士兵們一聽到議和的消息,立即放下兵器,奔相走告,毫無戰意,紛紛想要豪飲縱[分開]欲一番呢。」
「原來是這樣。」龐沖微微點了點頭,然而他的心裡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這不對勁到底是為何。
再回頭看自己的將士們一聽到這消息,都一臉懈怠喜悅之色,只得道:「這樣也好。傳令下去,全軍將士隨我一同前往林中!」
在他回頭的瞬間,卻錯過了面前那小兵,眼中一閃而逝的陰冷光芒。
*
樹林裡的道路果然狹窄崎嶇,這泱泱大軍只得被沖散成七零八落的樣子,艱難地前行著。
很多人一看馬腿不願意踩那濕噠噠的樹葉子和那暗藏在樹葉下麵的水窪,便只好翻身下馬,拽著韁繩,一步一步地挪移著。
龐沖回頭看了一眼,這越軍哪裡還成個軍的樣子?便沉下來喝道:「都給我牽好馬,快速前進!」一邊又對著那領路的小兵問道:「還有多久才到?怎麼這一路來都不見一個吳國兵?」
那小兵笑著答道:「將軍莫急,就快到了,那吳人原本怕咱們越軍打過去,所以藏得深一些。」
龐沖不語,只又叫士兵們加快了腳步,饒是如此,這浩浩大軍已被沖散,首尾之間相距甚遠,因此音信難通,前面加快了速度,後面倒更是跟不上了。
他只得按捺下心中的煩躁,默默跟在那小兵後面。
「啊呀!」一道驚叫聲忽然響起!龐沖訝異地回頭。
「啊啊啊!」
「誰放的暗箭!」
「不好,中埋伏了!」
驚叫聲瞬間成起伏之態,連綿成片,只見一些毫無防備的將士們已經被暗箭射中,痛苦地掙扎在地上!
龐沖心下一驚,忙扭回頭急吼吼地對那小兵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卻見那小兵神色大變,臉上的笑意全無,眼神裡透露出一種龐沖格外熟悉的目光。
那是戰場上仇敵相見的、你死我活的目光。
他倒吸一口氣,抽出腰間的劍,直直地向那小兵刺過去,哪知那小兵竟是早有防備,跳到老遠處,冷著一張臉向他喊道:「龐將軍,你怎麼還有心思管我?看看你的身後吧!」
龐沖心下一沉,再一回頭,見自己身後的那支浩浩蕩蕩的越軍已是狼狽不堪!密密麻麻的箭雨穿過那枝枝叉叉間,精准無比地射下來,大部分都已被射中而摔下馬來,而其餘的那些士兵,眼見這種情景,也被嚇得魂飛魄散,落荒而逃!
然而那崎嶇狹窄的林間小徑又起容得下這擠攘的逃兵?這些恍如驚弓之鳥般的士兵們在慌亂之中,不斷有人跌在地上,而尾隨其後的人,卻是踩著自己同伴的身體,不顧一切地向林子外面沖出去,仿佛只要衝了出去,就有了生機。
龐沖已是心下大駭,他奮力地調轉馬頭,沖向隊伍的中間,一遍又一遍地吼著自己的軍令。
可惜已經沒人聽得進去了。
彼時一陣喊殺聲忽然從四面響起,接著便有黑壓壓的人群從那飄渺的霧氣中沖出來。
吳國大軍殺過來了!
那一個一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的士兵們,與越國士兵的潰不成軍相反,他們快速而又激憤地衝殺過來,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劍戟劈向對方。
然而有幾個越國士兵僥倖逃出了林子,就在他們心裡為自己的重見天日而激動不已的時候,卻又絕望地發現,那不知何時,圍在了林子外面的密密麻麻的吳國士兵。
這是一個早就設計好了的圈套,一環套一環,他們根本無從遁形。
一個越國士兵悲哀地看了同伴一眼,手上一松,長劍掉在地上,發出「哐當」的一聲脆響。
他的同伴見此,也終於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般,雙腿無力地跪倒在地。
☆、紅顏不是禍水,心機男才是(十八)
范蠡從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落得這樣一個境地。
手腳被人緊緊地綁在囚車上,粗糙骯髒的麻繩在自己手臂上勒出的道道青紫的痕跡,就像是一個恥辱的印記,不時地提醒著他,你,範蠡,已經從那高高的雲端之上跌下來,慘痛地摔到了泥土上,灰頭土臉!
他看著這姑蘇城內的人們望著自己的眼神。
好奇,鄙夷,咂舌,還有驕傲的得意——是那種「你們居然不自量力地想要找我們復仇,看吧,這下子一敗塗地了!」的得意。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仰望著被囚車的鐵框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灰白天空。
仰頭的動作牽動脖子上的厚重的鐵鍊和枷鎖,使他心底的百般滋味愈加的複雜沉重。
他一掌劈上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塊橫木。
「喂,老實點!」旁邊騎著馬監管他的一個軍官不耐煩地用劍鞘敲擊著囚車,喝道,然後回過頭對身後的長長隊伍吆喝道:「後面的,跟上!」
他身後跟著的那一溜長長的看不到尾的隊伍,不是別的,正是從槜李戰場上押回來的越國降兵。
那樣一支浩浩蕩蕩的五萬大軍,其實真正戰亡的並不多,真正打敗他們的,是發現自己被陷阱愚弄的措手不及和置於絕境後的崩潰心理。
那一仗打到最後,幾乎所有的越國士兵都恐懼得連武器都拿不起來了。曾經如泰山般高不可侵的軍令已成一句空話,所有的士兵都跪倒在地,舉起了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繳械投降。
而這一仗對於吳人來說,則是空前的鼓舞。他們已經好久沒經歷過如此爽快的勝利了!
這幾年來,吳越邊境一直紛擾不斷,越國人更是對邊境上的吳國城池虎視眈眈,兩國之間相互來往的貿易和商業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而自從他們的大王,接納了越王勾踐送來的幾個美人之後,宮中傳出的流言更是不斷,說什麼大王沉溺美色,昏聵無能,說什麼幾年之內,越過必定破吳……他們普通的將士哪裡分辨得出這其中的真假,只當是天要亡我吳國,哀歎連連罷了。
沒想到,這次由戚將軍帶領的一仗竟然勝了!而且勝得如此一鼓作氣,勝得如此痛快淋漓!
這些押著越國降兵一路趕回都城的吳國將士們,臉上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顯而易見的喜色,□□內的普通百姓都被他們的情緒所感染,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站在路兩旁觀望。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一切的謀劃,一切的謀篇佈局,都不僅僅是他們所信賴著的戚將軍操縱的,他的背後,另有其人。
*
此時的瞿落正坐在寢宮裡修建她那瑩白的指甲。
話說古人修建指甲真是個技術活,沒有小巧便利的指甲刀,便只好拿剪刀一點一點地切過去。她見過身邊的宮女修剪指甲,卻也乾淨利索,可到了自己這兒,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把整根指頭剪掉……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現代社會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經的大學寢室,想起自己書桌前那擺放整齊的女生的必備品們,想起那恍然很近又很遙遠的生活方式。
偶爾還會想起曾經害自己心力交瘁、失去所有的渣男前任。
沒錯,再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她已是沒有了任何的怨恨或者歇斯底里的怒火,透過記憶的重重簾幕去看那個人的臉時,也只是覺得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而已,目光與目光的交錯,不過是極淡的漠然。
硬要說還有什麼能夠牽動她情緒的地方的話,則僅僅是她曾經錯把真心賦予一個渣男的事實而已。那就像是一個人對自己幼年時所做過的一件糗事,懷有的淡淡的羞恥感,會感慨地歎道「啊呀,那個時候的自己怎麼如此幼稚得可笑啊」,然後一笑了之,甚至引以為戒都覺得太過刻板了。
僅此而已。
然而這個時候,卻總會想起另一個人。
那個在這種種光怪陸離的世界中,一直陪伴著她、幫助著他,卻又從無所求的另一個人。
那於險境之中默默握著自己的泛著溫潤涼意的手掌,那總是靜靜望著自己的流淌著溫柔的眼眸……都於這寂寂的深宮之中,日復一日地清晰起來。
那個人,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如果,終有一日,她的這趟離奇的旅途終於結束,那麼他又該何去何從?那個時候,面對必然會來到的分離之時,自己是不是將像現在這樣,在日益顯得蒼白無聊的日子裡,任憑霸道流淌過的光陰,洗刷掉那個人印刻在自己心上的一切記憶?
然後看天外雲卷,看庭前花開,終是讓這段極不平常的人生之旅和在這旅途中結識的珍貴的人,都如輕煙般了無痕跡。
瞿落幽幽地吐了一口氣,似要把心底那酸澀的苦楚都呼出來。
她放下剪刀,視線悠悠地看著窗外悠遠的蒼穹。
「王后。」一個粉裝宮女走上前來輕聲喚道。她看到她們的王后已經對著指甲修剪得很久了,所以一直沒敢來打擾,直到王后放下剪刀,才上前來。
瞿落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這個宮女是在叫自己,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夫差自五天前聽聞越軍大敗的消息後,便在朝堂上當眾提議要立她為王后,當即便引起了朝臣們集體的反對,那些年過半百兩鬢斑白的老臣們,一個一個都像是熱血青年一般,梗著脖子對吳王說「現在好不容易打了勝仗,大王切不可再被美色迷惑了」云云,可夫差卻是沒有半點動搖,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他們鴉雀無聲了。
他說:「寡人要立越國的女子為後,使越國所有的女子對吳國心嚮往之;寡人要厚待越國的降兵,使越國所有的士兵對吳國心嚮往之。眾位愛卿,不可再阻撓。」
所有的人,頓時都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的這位大王,看似不理朝政,實際上心思竟如此澄明。
為政本不在朝堂之上,而在人心之中。
越國以為憑藉姿色動人的美人,拿下了吳王的心,殊不知,卻被吳王以心攻心,終於一敗塗地。
他們更不知道,這攻心之計也才是剛剛開始而已。
而瞿落她自己,實際上也只是迷失在這攻心計中的一片形單影隻的孤葉罷了。
自以為借由吳王夫差的權勢,終於把範蠡弄到如今的下場,又焉知不是為夫差所利用,成就他的不敗之地?
罷了罷了,本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更何況是在這雲詭波譎的春秋時代?
不利用人,必為人所利用。誰又能說是絕對的正義呢?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明哲保身而已。而當自己所珍視的人為人所害,她定然會如同飛蛾撲火,罔顧一切地將這一切都討還回來。
「王后?」粉裝宮女見瞿落沒有應答,又喚了一聲:「大王讓您去書房。」
瞿落這才回過神來:「書房?」
她心裡突地一跳。難道是那個人已經到了?
「是。」宮女答道:「大王說,要讓您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瞿落霍地從椅子上站起,手不由自主地握住那粉裝宮女的手臂。
宮女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忙又低下頭去,並不敢言語。
瞿落忙不動聲色地把手鬆開,淡淡道:「帶我去吧。」
那宮女答了聲「是」,便躬身扶上了瞿落的手,出了寢宮,向夫差的書房走去。
她定了定心神,跟著宮女的步伐,極力地穩住自己的腳步,饒是如此,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越來越匆忙疾速的步伐。
書房的門就近在眼前了!那雕刻著精細花紋的棗紅色木門,此時就如一道礙眼的屏障一般,瞿落恨不得能透過那道門,一眼望到裡面的情景。
然而她終於克制住了,停下了腳步,淡然地對身旁的宮女道:「去開門吧。」然而緊緊攥著絹花手帕卻仍然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她的心情。
那宮女走上前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吱扭」一聲輕響,瞿落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
「大王,王后求見。」
「快請王后進來吧。」裡面傳出一道低沉的嗓音。
那是夫差的聲音,並不是那個人的。
她的心情被這道聲音冷靜了一些,後知後覺地立在那裡上下理了理衣裙,這才垂著頭走了進去。
她甚至不敢抬頭,害怕自己看不到那個身影而失望。便只能垂著頭欠了欠身,對夫差低低地喚道:「妾身見過大王。」
卻久久不見夫差應答。
有一雙手扶住了她有些顫抖的肩膀,溫柔地把她攙扶了起來。
那雙手是如此的令她熟悉,熟悉到讓她忍不住落下來淚來!她不敢相信地抬起了頭,一眼撞進了那雙幽黑深邃的眼眸裡。
「阿落。」
她看到那個人的薄唇輕動,沒有發出聲音,卻足以令她振聾發聵。
滾燙的淚水一下子流淌下來。
☆、紅顏不是禍水,心機男才是(十九)
她看到那個人的薄唇輕動,沒有發出聲音,卻足以令她振聾發聵。
滾燙的淚水一下子流淌下來。
「咳咳。」一聲頗有些提醒意味的咳嗽聲響起,使得脈脈對視的兩人這才想起,這間屋裡的另外一個,不容許對其有任何忽視的人。
瞿落忙把頭一垂,稍稍側過身用絹帕拭了拭眼角。這才轉過身,對著夫差深深地行了一禮:「大王對我兄妹的搭救之恩,夷光沒齒難忘。」
「草民對於大王對舍妹的照顧之恩,同樣感懷在心。」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緊隨著瞿落的聲音響起,那個長身玉立的人上前一步,對著夫差又行了一禮:「草民願意任大王差遣。」
夫差靜靜地望著面前這兩人,一個宛如依依楊柳,溫婉動人實則卻堅韌無比,一個宛如幽幽翠竹,風骨傲然不卑不亢。
然而這兩人的眼中,充斥的,卻全都是對於另外一人的滿滿的在意。
他靜默了良久,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道:「寡人只是履行了和夷光的約定而已。」他站起身,緩緩地踱步至二人的中間,望了一眼瞿落那雙被淚水浸潤的剔透晶瑩的眼眸,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若有所失,最終,搖了搖頭,輕歎一聲,背著手走出了書房。
*
冬日的夜晚,月涼如水,唯有這館娃宮的寢殿內,生著滋滋作響的壁中爐火,鋪著厚厚的軟軟的毛毯,倒顯得暖意融融。
此時偌大的館娃宮內,宮女侍衛全部被命令在外殿守候,裡屋中只有瞿落和阿渣兩人。
瞿落髮現自己的聲音都抑制不住地顫抖,她的手遲疑著、動作徐緩地撫上對方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眼,深吸一口氣,輕輕地道:「我走了之後,範蠡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對方的臉色似乎比自己離開之前更加蒼白了,眉眼間不知怎地,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憔悴與憂鬱……想必,阿渣他在範蠡那裡,一定過得很不好。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裡就難以抑制地難過起來。
明明這一切都該是自己承擔的,卻把阿渣牽扯進來……
對方則是用一種過於溫柔地、仿佛看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的眼神看著她,任由那冰涼的指尖從自己的面頰上輕撫,半晌之後,才一把捉住那只手,攥進自己溫熱的手掌中,道:「阿落,你知道的,我的本質本就與你們不同,範蠡他並不能把我怎麼樣的。」
聽了這話的瞿落並沒有放下心來,反而把眉頭皺得更緊:「可話雖如此,他要是沒有按照約定給你解藥,我……」
話未說完,卻見那眉目如畫的男子搖了搖頭,輕笑一聲,道:「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說著,像是為了證明什麼,男子展開了一抹大大的笑容,那樣燦爛耀眼的笑容,就仿佛陽光,一下子沖淡了瞿落心頭的濃濃擔憂。
她已經太久沒看到這樣一種笑顏了。
瞿落不禁鼻頭一酸,淚水又不由得滴落下來。
阿渣不禁無奈地一笑:「好了,怎麼又哭了?幾年不見,阿落越長越像小孩子了。」他伸出他那修長寬厚的手,輕輕地撫上撲在自己懷裡,像個小女孩一般哭泣著的人兒,拖長了聲音:「乖,不哭了。我在這兒,不會再有事了。」
他的下巴輕輕地靠在瞿落的頭頂,悠悠地道。
良久,才聽到懷裡的人兒聲音悶悶地說:「那你給我講講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的?不許隱瞞。」
「好。」他拖長了尾音,笑著答道。
然後將這幾年裡,他翻過的一遍又一遍的竹簡,與範蠡的唇槍舌戰,還有那漫漫時光中逐漸變得淡然的心境輕輕地講述給了瞿落聽。
然而卻把那破敗小屋裡的簡陋生活,把範蠡所給予的越來越少的解藥,把毒發時頭痛欲裂的痛苦,把時光中遠為孤寂的日子,都省略在了他唇邊那抹淡然的微笑中去了。
有遙遠的打更聲隱隱約約地傳來,伴隨著男子溫潤的低語,猶如最為優美的歌謠,漸漸地把人送進溫暖的夢鄉。
不知何時,那埋在男子懷中的人兒已經闔上了雙眸,小巧的鼻翼輕微地扇動著,傳出平穩的呼吸聲。
男子好笑地搖了搖頭,動作輕柔地將瞿落放到了身後的軟床上,輕輕地拉過錦被,蓋在了瞿落的身上。
彼時有銀白的月光照進來,於床前流淌了一地,恰恰把那清俊的男子和躺在床上輕闔著雙目的女子籠罩了滿身。
男子微眯了雙眸,轉身看了眼掛在窗舷上的皎月,又轉回目光,凝望著床上的籠罩在淡淡月華中的人兒。
用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已久的,飽含著悲涼、欣喜與複雜的目光。
阿落,我曾經千百次遙望著你的背影,有幸得你一次回眸,沒想到,這一次,你竟離我如此的近,然而可笑的是,當我終於記起這個令我驚喜的足以忘乎所以的事實時,這趟旅途,卻快要走到了終點。
他想到這裡,內心的情緒不禁劇烈地翻滾起來。
他閉了閉眼眸,深吸了一口氣。
複又睜開眼,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安然入睡的瞿落。
*
黑暗陰冷的地牢內,阿渣忍不住皺起了他那修長俊秀的眉。
不由得想起似乎在很久之前,自己也陪著阿落到過這種地方呢。那是看望被壓入牢中的景懷仁,還是焦仲卿呢?
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無奈的笑意。
他的阿落,不知不覺地,已經獨自一人,走過了那麼多的坎坷。
而自己,終究是並未為她做過多少事情。那麼這一次,就由他,來替她完成這最後的一步吧。
這樣,若有一天,兩人終究仍要面臨分離的局面,他也能夠別無遺憾地,對她送上自己最美好的祝福了。
阿渣的臉上展現出一種釋然的微笑。
那是經歷了許許多多的痛苦與掙扎,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遺憾與懊惱、哀怨與嗟歎,最後都付之一炬,蛻變而來的釋懷與滿足。
人生大抵如此吧,有時候,那個最後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有那麼一段可貴的時光,他與她,在時光裡攜手相依。
而他,不管將來是身歸浩浩無垠的邈遠空間,還是別的什麼渺無盡頭的星辰大海,都會記得,這樣一段「曾經擁有過彼此」的時光。
甚至那快要被歲月的棱角磨平了的遙遠記憶中,那曾經千百次凝望著的背影,那曾經親歷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酸楚,那曾經目睹過的看著女子心酸痛苦自己卻無能為力的哀傷,都將成為他賴以生存的珍寶,支撐著他度過未來那可以預見的孤寂光陰。
「啪嗒」一聲,露水滴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阿渣收回心緒,把目光轉向自己身側的牢房,那裡面,正坐著一個人,一個可以去把這種種發生的一切,告訴越王勾踐的人。
*
勾踐已經不知這是他如此昏昏沉沉的第幾日了。
從他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停地飲酒,不停地叫舞女來跳舞,叫歌女來唱歌!可是依然抹不掉心頭的那巨大的憤怒和懊惱。
越國幾年來辛辛苦苦訓練的幾萬大軍,居然一敗塗地,降兵三萬,悉數被壓回了吳國都城!
可笑自己居然還是從一個逃兵的口中聽到了這消息。
還有一封用自己最為熟悉的字跡書寫的信箋。
那熟悉的絹花手帕,熟悉的溫婉字跡,他本來還為是夷光給他的信而稍顯欣慰,誰知道那上面的每一句,都有如刀劍一般,直插入他的心臟!
那上面竟然說,滅越軍的計策竟然是夷光自己獻給吳王的!
他難以置信地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條絹帕,難以置信地用最烈的酒澆灌著自己。
卻又不得不信。
只可恨夷光為什麼要將這件事告知於他!
他寧願永遠地被蒙在鼓裡……
然而心底裡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對他說。
難道這不應該是早就看出來的嗎?
難道你還希冀著拋棄了夷光的自己,能夠留得住夷光的真心嗎?
難道這不是你自己的報應麼?如果不是當初你把夷光狠心地丟去了吳國,她怎麼會對你心生恨意,以至於想出這番手段來報復你?
別癡心妄想了,勾踐!
夷光也只不過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罷了,她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做國家大義,什麼叫做為愛犧牲,只會因為自己所受的那一點點委屈就報復你!
根本不值得你為她憤怒!
他一遍一遍地用這樣的說辭說服著自己。
然而在這日復一日的自我麻醉之中,在不堪忍受再次兵敗的事實之下,心底裡的另一道聲音卻日漸清晰。
其實,你自己也並沒有多麼地鍾情於她。
這個你早就知道了。
從默許範蠡用卑鄙的手段把夷光強制帶回宮時就知道了,從答應範蠡把夷光送到吳國時就知道了,從一次又一次地接到夷光的信卻仍然不願與吳國撕破臉將她要回時,就知道了……
你鍾情的,你愛的,與其說是夷光,不如說是你自己罷了。
你是個只愛自己的王位、愛自己的權勢、甚至愛自己背負的仇恨的自私的人罷了。
你早就知道,如果不把夷光送到吳國,你的王宮可能會再次被吳軍的大火燒毀,你的王位可能又會被吳王丟在塵埃裡,這樣你就又得去做那卑賤的馬奴了。
與其讓自己淪落到這般境地,不如讓夷光那個弱女子去跳進火坑吧!
誰讓她生得那般美麗。
就讓她去承受那種恥辱,讓她去遭受那種煎熬吧!
這樣你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是麼。
現在只不過是這個弱女子,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向你反咬一口罷了,你有什麼好傷心的?反正你們也只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這下子你們終於撕破臉了,互不干擾了,不是正好麼,重振旗鼓,再打回去就是。
根本不值得傷心。
這兩道聲音來來回回地在他耳邊交戰,終於讓他精疲力竭,醉死在那濃烈的酒中。
然而內心那難以言說的窒息感,卻深深地留了下來,任憑酒醉,也難以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