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黃泉之國（六）
大殿裡幽藍的火焰忽地齊齊黯淡了一瞬，伊耶那美完好的那半張臉上顯出了難過的神色,「看來你和我一樣，都是遊走在生與死邊緣的魂啊……你原來的身體呢？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的身體？
撫子看著月蓮白色的狩衣，卻猛然想起神月從神斷山趕來時握在手上的白蓮！隨後，神月連同著那朵白蓮，都湮滅在她自己的術裡。
——難道，她的身體，是那個時候……
可月蓮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
「當年我離開九天的時候，身體被重創了一次。後來……」月蓮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艱難而乾澀，「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這樣了。」
「可是我明明記得離開神斷山的時候，你是有形體的。」一直默默縮在殺生丸懷中的神月突然說道。
「只是我用力量幻化出來的！」月蓮大聲朝神月吼道，「也就是說我一直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懂了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笑了，「很辛苦吧？」此刻，她的臉上只能看出有腐肉不斷抖動，但和神月曾締結的那份契約讓月蓮仍然能約略感受到神月的心境。
月蓮，沉默了。
「既然你不想說的話就算了。」主座上的人低聲開口，「那麼……碧落城，我們在九天之上的家鄉，現在……如何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問話卻讓月蓮沉默良久，幽藍色的燈火在她的臉上不斷變幻。
伊耶那美也沒有絲毫催促之意，只是靜靜地看著站在下首處的人影。
「碧落……已經是死城了。」月蓮抬起頭看著伊耶那美，漆黑的眸子有水光閃爍，「神明們一個接一個地湮滅與消逝。我離開的時候……整座城……已經空了很久。」
月蓮輕輕闔上眸子，紛繁的記憶不斷湧現。
風吹過的聲音可以從城池的一邊傳到另一端，建築是永恆不變的齊整與乾淨，只是……沒有一個人。
自己當年，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跟著夕月離開那座死城的呢？
「是麼？」伊耶那美歎息了片刻，但完好的那半張臉又冷笑起來，「當年他們做出那種事情的時候，就該想到如今的下場！」
月蓮聞言張開雙眸，雙唇緊抿，欲言又止。
她無法判定眾神的對錯，甚至也無法完成眾神最後交付她的事情，她只想……
只想什麼呢？
她死死盯著毀了半邊容貌的伊耶那美，卻惶恐地發現她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一開始她只是守在碧落，後來卻是為了夕月的夙願而奔忙，再後來厭倦了作為武器的生涯。可之後，連夕月也死了……連作為武器的主人也失去了……
另一個主人？神月？
不過是個撿便宜的蟲子而已！在意朋友又怎麼樣？通過考驗又怎麼樣？如果不是她想讓夕月解脫，怎麼可能輪到那個蟲子來撿這個便宜！
她確實想過要奪取神月的身體，卻沒想到被撫子拖入獻祭的泥沼。
撫子——讓她又敬佩又忌憚的存在。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個巫女靈魂的意志比她要強得多。
她知道，面對這樣的巫女，她可能只能作為武器而存在了……這是她不願而又厭倦的事情。
所以，她想把這個巫女拖下毀滅的深淵……
可是，這麼多的事情之後，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仍然不知道。
「你是叫『月蓮』吧？」伊耶那美的話打斷了月蓮的思緒。
月蓮輕輕點頭。
「很好的名字啊……我還記得你的花瓣就像月光織成的那般好看。」像是想起了什麼，伊耶那美突然笑了，一半的臉溫潤若白玉，另一半猙獰若惡鬼，「不過我想說的是……」
「請吩咐。」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伊耶那美的聲音很輕，卻仍舊縈繞在空蕩的大殿裡，「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月蓮驚異地看著伊耶那美，卻只在她那只完好的眼睛上看見濃濃的悲憫，好似已經完全看穿自己的所思所想。
月蓮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神月，又看了看一旁的撫子，若有所思。
好好活下去……嗎？
說完，伊耶那美又掃視著眾人，目光卻最終凝滯在摟著神月的白衣人影身上。
白衣人影毫不畏懼地回以厲色。
「為什麼……」伊耶那美說到一半又頓住，視線落在犬妖緊摟著懷中人的那只手上，只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問愚蠢的問題。
也對，這種事情，需要理由嗎？
伊耶那美輕輕地笑了。
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月蓮、巫女還有神月三人靈魂的複雜聯繫，這也將三人的命運緊緊糾纏。雖然巫女和神月現在都是死靈，但月蓮同她一樣，只是魂魄，並不完全屬於黃泉之國。若是再將她們強行留下，未必是好事……
而且……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願意將死靈帶離黃泉的人，她是不是應該……高興呢？
「既然如此，你們就離開這裡吧。」隨著伊耶那美的話語，忽地有颶風席捲大殿。
等眾人回過神來，卻都已在宮殿之外。而宮殿的大門，此刻，已經緊緊闔上。
神月看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又愣愣地看著身前人印著六角梅花的衣襟，卻想起那人在花海中的沉默，一下掙扎起來，想掙脫犬妖的懷抱。
犬妖見狀卻是皺了眉，一下將神月打橫抱起，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哎呀……」撫子在一旁取笑，「真幸福呢。」
「撫子……我……」神月與撫子對視一眼，卻是將臉埋在了殺生丸的胸口裡面，不讓撫子看見她的臉。
忽地，神月悶悶的聲音傳出，「這次回去後，撫子你的靈魂會怎麼樣？」
「這個啊……」撫子看向跟在最後卻頻頻回首的月蓮，彎起了眉眼，像是在月色下飄搖而落的白櫻，「當然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犬妖看了看撫子嘴角的笑容，又看了看懷中的神月，只是又抱得緊了幾分，沒有說任何話。
第107章 黃泉之國（七）
眾人行了片刻，卻遠遠看見立在彼岸花海中的夕月，雪白的衣角不住輕撫血紅的花瓣。這時，只見她迎了上來，似乎是特意的等待。
一直到眾人身前，夕月停住了腳步，又看了一眼殺生丸懷中的神月，道，「看來伊耶那美大人是放行了？」
殺生丸沒有答話，眉梢眼角卻不禁柔和了些許。
「那麼……作為你曾經的老師，就送你一個禮物吧。」夕月說著，抬手拂袖間，瑩瑩藍光驀地彙聚到了神月身上。
眾人驚異地發現，神月滿臉的腐肉正漸漸被細膩的肌膚取代。只是片刻，肌膚便細若白瓷，眸光則如剪瞳秋水。
神月從眾人眼神中察覺了什麼，伸手撫上臉頰，也是難以言說的驚詫，「這是……」
「幫你遮掩的陰陽術。」夕月滿意地看著神月的臉頰。
聞言，神月撫上臉頰的手卻垂了下來，「只是……遮掩嗎？」
「不然還能如何？等你複生後自然不存在容貌的問題了，現在只需遮掩也就夠了。」夕月不滿地皺起眉頭，「你難道連直面自己面目的勇氣都沒有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就在撫子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見神月的回答——「沒有。」
夕月有些發愣，從未有人像神月一樣做出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
「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容貌。」神月老實說道，聲音沒有什麼起伏，「我想殺生丸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是不想身邊跟著這樣的怪物吧。」
「說什麼傻話。」白衣人影看著懷中的人，眉梢舒展開來，唇角上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是啊……」神月輕輕開口，「可是就是忍不住害怕啊……」
「很快，」犬妖低頭對上懷中人漆黑的漆黑的雙眸，金色眸子裡的神色無比認真，「一切就過去了。」
「我相信。」
一旁的撫子看著這兩個人，輕輕笑了起來。
可月蓮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著夕月的面孔。而後者，也終於將視線轉到了月蓮身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風吹過，幾片血紅的纖長花瓣掠過兩人相似的衣角。
眸光相對的瞬間，兩人卻又同時移開了視線。
「告訴我……」月蓮輕輕闔上雙眸又猛地睜開，「死亡讓你解脫了嗎？」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是嗎？你仍舊痛苦啊……」月蓮的眸子漸漸失去了焦距，空茫得像是山中流動的霧氣，「如果像神明大人們那樣完全地湮滅，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
夕月聞言狠狠皺了眉，「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樣不是解脫！只要尚有一絲的感受，便會有無盡的痛苦。關鍵在於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是麼？」月蓮冷笑，「這麼多年過去，你後悔過嗎？所愛之人，形神俱散；愛你之人，卻被你背叛。」
「沒有！從未後悔！」夕月的語氣斬釘截鐵。
夕月直直站在那裡，不曾有哪怕一絲的動搖。
月蓮靜靜地看著她，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真佩服啊……這麼多事情過去，神態還有說出的話竟然和最開始那麼相似。
片刻後，月蓮轉過了身子，走在了眾人的前頭。
一直到黃泉的邊緣，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他們此行是順著原路返回，只要沉入黃泉之水，就能被通靈木送回現世。
他們的面前橫著一條長河，荒蕪的土地上，這條長河怒吼著朝前方奔湧，不知來處，也沒有盡頭。
當黃泉之水漸漸沒過頭頂，窒息的感覺又縈繞在犬妖的意識裡。肺部的空氣一點點減少，意識也開始模糊，只是無意識地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他低頭，水灌進眼睛，雙眼一片酸澀，但卻捨不得闔上雙眸。
漸漸蒙上薄霧的視野裡，懷中人的墨發在水中如海藻一般漂浮，漆黑的雙眸同樣沒有閉合，清澈得仿若能映得見天光雲影。
雖然她多數的時候表現得像個混蛋，但還是想看得更多一些，想……抱得更緊一些……
突然，懷中的人歪了歪頭，疑惑之色閃過眼瞳。
殺生丸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被懷中人猛然勾住了脖子，隨後，便只感覺唇邊一片溫軟。
神月伸出舌，小心地撬開殺生丸的唇齒，將肺部的空氣渡入面前人的口中。
雖然殺生丸從沉入黃泉後，神色始終都沒有任何改變。但神月仍然能感受他的痛苦。
她猜測是因為窒息。
而能在黃泉自由呼吸，所以做了這樣大膽的舉動。
可那片溫軟覆上雙唇之時，殺生丸只覺得像是有一片小小的羽毛慢慢、慢慢落到了心尖，癢癢的、軟軟的，卻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
神月突然感覺自己的下唇被輕輕噬咬，淺淺的疼痛傳來，就在她收回舌的一瞬，殺生丸的舌竟直追而上。舌尖相碰，刹那間的刺激讓神月又縮回了幾分。這一瞬，殺生丸更是長驅直入，兩人的舌死死糾纏。
唇舌間的刺激讓神月忘卻了周遭，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整個意識裡只剩下彼此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殺生丸沒有閉上雙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懷中的人。靈魂狀態的彼此無法感知氣味，似乎只有靠的更加近一些，只有抱得更緊一些……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那變成齏粉的一瞬已經成了過去。就算是死亡，他也能將她從黃泉帶回。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帶走她！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打開了闔上的宮門，踏入大殿，對著伊耶那美躬身行禮。彼時，伊耶那美又再度端坐在竹簾之後，幽藍的火光在竹簾上映上曼妙的影子。
「你看。」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大殿正中凝出一面水鏡，上面是深情接吻的兩人，「多令人羡慕啊……」
「既然豔羨的話，就請大人不要再把自己困在久遠的仇恨裡面了。」夕月看著竹簾上的那一抹影子。
「夕月……你覺得我作為冥界之主合格嗎？」伊耶那美卻是突然問了個沒有什麼關係的問題。
「您……想說什麼？」
「我覺得我做得很不夠，比起上一任的冥界之主。」伊耶那美輕輕歎息，「現在是戰亂的時候，生與死的平衡有被打破的趨勢，而且……」
「而且什麼？」夕月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忙追問道。
「沒什麼。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伊耶那美飛快帶過了話題，「但即使這樣，有的時候，我還是想去轉生，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像你說的，從久遠的仇恨中走出來。」
「那您……」
「也只能想想。」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水鏡開始蕩起了圈圈波紋，等水鏡再度平復下來，卻是映出了層層的白雲，灰黑的磚瓦在雲間若隱若現。
「我早就猜測到他們的下場……在神明湮滅的如今，就算我做得不好，也很難再找到其他人掌管生與死的平衡。如果我就這麼離去，世間的秩序大概會崩潰吧……」水鏡裡的景象又轉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鮮血沒過腳面。伊耶那美的聲音在一瞬間堅硬如鐵，「所以——」
「就算再痛苦，我也只能守在這裡！」
夕月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輕輕躬身。
她險些忘記，就是伊耶那美身為神明的一面打動了她，讓她留在了黃泉。
除了有對某些人難以釋懷的怨恨，卻依然有對人世深沉的愛。
另一邊，一直到殺生丸的唇離去，神月才睜開雙眸，此刻，周身已經是一片漆黑，只是感覺他們正在緩緩上升。
忽地，有雪白的螢光開始不住閃爍，恍若流螢。開始螢光還很稀疏，越是上升，便越是密集。每個雪白螢光的後面，都有人面望著他們。
神月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些人面，上升的速度很慢，每個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雖長得不同，但盡是碧發紫眸。
忽地，一團雪白的螢光竟在他們的周身不住地盤旋，隨著這團螢光的動作，其他的螢光竟都彙聚到了他們頭頂之上。
此刻，他們只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正壓在肩頭。他們上升不了，亦不下墜，只能半懸在空中。
殺生丸微蹙了眉，仔細看著盤旋他們周身的那團螢光，卻沒想到那團螢光之後的人面，竟然是——馨！
第108章 碧落之城（一）
那團螢光緩緩減慢了盤旋的速度，最終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
「殺生丸殿下。」馨開口的一瞬，唇角上揚，眉梢眼角彎如新月。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碧光在指尖閃爍了一瞬便直直朝著馨攻去！
馨附著的螢光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靈巧地避過了光鞭。然而碧影蛇行，一直追在馨的後方。
螢光在半空上下飛舞，不住閃避。而馨，此刻，也收了溫婉笑意，淺淺皺了眉。
為什麼……
不管怎樣，得先讓他停止攻擊！
想著，馨放慢了速度，好幾次都險險擦過光鞭。但馨的紫眸卻是平靜，光鞭的軌跡盡數映在心底。
原來如此，攻擊的死角在……
馨一下加了速，猛地竄到神月身邊。
還未等馨喘口氣，神月的神情卻是映入馨的紫眸。
皺眉、咬嘴唇、眼神發冷……怨恨我嗎？
這樣的形式……可不妙。
「馨。」白衣人影冷冷開口，「你想做什麼？」
馨沉默了一瞬，短短片刻間，視線卻已在一眾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回。
「我想現在還是對你們坦誠比較好。」馨說著，眉峰已然平復，唇角再度揚起，笑意溫婉，「不過我想先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你們憤怒甚至怨恨的事情嗎？」
「明知故問。」殺生丸冷冷哼了一聲，寒意自金眸中溢出。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馨笑得十分無辜，「兩百年來，我一直被困在這通靈木之內，外界的事一概不知。」
殺生丸聞言卻是收了光鞭，眉梢不露痕跡地皺起了一瞬。
被困在這裡？外面的馨是誰？
「繼續。」犬妖的面色沒有任何改變，聲音也依舊冷冽。
聞言，馨的唇角卻是不自覺上揚了幾分。
開始感興趣了嗎？
「我想外面應該也有一個『馨』。不過我們之間不存在誰真誰假的問題。」馨說著，又在眾人周身盤旋起來，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我即是她，她也是我。」
「什麼意思？」神月忍不住出聲問道，但語氣卻是難以掩飾的不善。
「我這一族有一種名為『歸蕖』的秘術，簡而言之就是可以將神魂的一部分剝離體外。」馨說著，頓了一頓，眉梢的笑意緩緩收斂，「我是『馨』名為『親情』的那一部分。」
「親情？」神月訝然。
馨沒有答話，那團雪白螢光不住上下飛舞，恍若白練。
「抬頭看看吧。」馨的聲音恍若歎息。
神月依言抬頭，只見無數螢光懸在他們頭頂，恍如漫天星子。而星子周圍，更是有無數人面靜靜看著他們。
「這些……都是我們一族的先祖啊……」馨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通靈木是死後的歸宿，當初馨把我剝離出來，封入通靈木，就是沒打算再擁有親情。」
第109章 碧落之城（二）
清晨的日光灑下在林間灑下斑駁的圓斑，踩在青草上卻會被露珠洇上絲絲濕意。南國的冬只是微涼，葉間藏著的幾聲鳥啼只會讓人誤會已入那融融春意。
那林間，卻有一株木超乎尋常得高，仰著頭也看不到碧葉，只有筆挺的枝幹古劍一般立在地上，指向蒼穹！
樹木的前方，一身純白狩衣的女子手上結著古怪的式印，周身流轉著幽幽藍光。而銀髮雪衣的男子正立在她的身前，雙眸緊閉，腳下踏著繁複的圖紋。
純黑浴衣的男子正倚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上，金髮在日光照射下流轉著淡淡的光彩，一雙眸子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粉煙，眼角輕彎，碧眸沉靜如湖。
「衡宇殿下。」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衡宇嚇了一跳，連忙回身擋在粉煙前方，待看清來人後才松了口氣，「馨，是你啊。我竟然完全沒有發現。」
「抱歉讓衡宇殿下受驚了。」馨淺淺欠了欠身，「草木類的妖本來就擅長掩息，而您又暫時封了嗅覺，自然是很難發現馨的。」
這時，馨已換了件湖藍色的裙裳，幾尾金鯉正在裙擺處歡遊。而靜立於馨身後的花殤仍是火紅的衣裳，烏髮散開，直至過膝。
「已經整整一個日夜了。」馨轉向白衣男子的方向，「還沒有結束嗎？」
「唉……」衡宇長歎一口氣，大幅度地擺擺頭，「我在這裡守著也很無聊啊！巴不得早點結束！」
「不如衡宇殿下先在南國遊玩一番？」馨淺笑著提議，「這裡馨會安排花殤守著的。他可是馨最信任的人。」
聞言，花殤本人卻是微微一震，瞳影微動，仿若蕩出層層漣漪的湖面。
「怎麼能勞煩你呢？」衡宇一邊連連擺手，一邊誇張地歎氣，「你是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個人啊，我要離得太遠，她就不安心。她要是不安心，說不定就不能好好施術了，這樣，殺生丸他說不定就不妙了。而且，一旦陰陽術失敗的話，她可是會變成母老虎，那時候我可就頭大了。」
「衡宇殿下……」微風拂過，碧發輕舞，如水般流轉著柔軟的色澤，馨攏了攏頭髮，道，「您可真是個溫柔的人。若是馨是您的屬下，一定會感到幸福的。」
「哎呀呀！我都要害羞了！」衡宇說著拿大袖半掩了面，碧眸彎彎，聲音戲謔，「你這麼說我可是會以為你對我有情意呢！」
馨聞言卻也是用袖輕掩了唇，似乎真的被逗樂了，「衡宇大人說笑了。」馨轉了轉紫色的眼珠，拿下衣袖，唇角的笑意勾勒到完美，「馨可是一直鍾情于殺生丸大人。」
「馨啊……」衡宇眼中的戲謔收斂了幾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殺生丸可不會在意婚約這種東西。在意的人他會緊緊護在身邊，不在意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棄之若敝的。」
馨沉默了片刻，卻仍然笑意盈盈，道，「無妨。」
衡宇往馨的身後看了一眼。火紅色衣衫的侍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專注地盯著馨的背影。
「大陸有首我很喜歡的詞，裡面有兩句……」衡宇此刻完全收斂了戲謔，輕輕開口，「滿目河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馨聞言，神色卻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看了一眼被衡宇護在身後的陰陽師，「這句說殿下您似乎更加合適呢。」
衡宇的臉白了一瞬，乾笑了兩聲，「馨，你也蠻會開玩笑的。」
「彼此彼此。」馨的眸子裡露出了然的神色，「大陸其實還有另一句詩。」
「是什麼？」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馨輕輕欠身。
距兩人稍遠處的地方，一抹漆黑的人影正躲在樹後。巨大的斗篷罩住了他的全身，帽檐投下的陰影讓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這次……若是好好利用殺生丸，應該是個接近碧落的好機會……
想著，他伸出手。掌心內，靜靜地躺著一枚純黑的勾玉。
另一邊，通靈木內，無數螢光懸在眾人頭頂，仿若星子。
「簫才不是懦弱的人！」月蓮怒視著馨，「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善良的人！」
無數回憶紛湧而來。
當初和夕月沿著通靈木落下地面的一瞬，她不小心砸中了通靈木旁的少年。
等她慌忙站起來道歉的時候，少年卻是彎了眼角，笑意像是午後的陽光，溫暖而耀眼。
「你沒事吧？」這是少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父親和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馨沉下了臉色，扯了扯嘴角，卻仍然沒有勾勒出笑意，「但對我而言，父親就是個懦夫！」
如果不是父親的軟弱無為，她和……笙，怎麼會被逼到這種地步！
「現在……」馨不再看月蓮，身體轉向殺生丸，嘴角輕輕揚起，「還請殺生丸殿下幫助馨吧。」
馨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方法很簡單。只要請您將靈魂的力量分出一部分給馨。馨會自己衝破封印。」
說完，馨附著的螢光卻是貼到了殺生丸的手上，白色的螢光開始漸漸轉為碧色。
神月只感覺壓在肩頭的壓力驟然消失，一行人開始飛速上升！
通靈木外。
馨本來正對著衡宇，卻突然轉頭看向通靈木，雙唇卻開始急劇抖動。
那個東西……要出來了！
靜立在她身後的花殤覺察出了不對勁，出聲問道，「馨殿下？」
馨沒有回答，唇角的笑意此刻竟難以維持，紫眸裡也滿是驚疑不定。
怎麼辦？怎麼才能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將那個東西重新封印！
然而，只是一瞬間，立在通靈木前的白衣男子卻是猛然張開了眼睛，金眸比日光更為璀璨。
而一團碧光，卻是同時自虛空中出現，直直朝著馨襲去！
碧光的速度太快，馨甚至連躲避都沒有做到，便被擊中了額頭。碧光也在擊中之後，漸漸消融於馨的肌膚之下。
馨直直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碧色妖紋不住閃現又消失。她的唇仍舊在不住抖動，眼角微彎，似乎在笑，眉間下垂，似是憂愁。整個神情古怪至極。
「公主！」花殤走到了馨面前，大聲喚著她。
「花殤……」馨仿佛才回過神來，唇終於不再抖動，可神情仍舊古怪，「你說……這怎麼可能呢？」
「發生了什麼事情？」花殤漆黑的眸子溢滿擔憂。
馨沒有再回答，碧光開始在手上彙聚，一直凝成短小的刀刃，眼角閃現狠厲之色，「要驗證，也只有把通靈木剖開了！只有確確實實看見裡面的靈魂，我才能相信！」
「公主！冷靜！」花殤慌了神，「這可是死罪！」
「滾開！」馨足尖輕點，便欺身來到通靈木跟前，手中短刃高高揚起。
馨的妖法也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弱，這短短一瞬發生的事情，竟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然而，碧刃落下，卻沒有砍進樹木的軀幹。相反的，鮮紅的血卻在空中紛飛。
「花殤……」馨有些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火紅衣衫的侍從竟伸出了手，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馨的短刃。
「馨……」花殤望著那雙碧眸，眼角朱紅色的痣仿若淚水，雙唇微動，似乎有萬語千言，但最終，卻是黯了神色，挪開了目光，輕輕加了兩個字，「殿下……」
第110章 碧落之城（三）
清晨的日光給白衣的貴公子鍍上了淡淡光輝，臉上幾抹妖紋增了幾分豔色，一雙金眸卻是幽深如潭。
此刻，他的眸光凝滯在身前。那裡，白衣墨發的佳人也同樣回以目光。
殺生丸望著，卻是舒展了眉眼，薄薄的嘴唇上揚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忽地，腳下的朱砂圖紋開始泛出血色光澤。仿佛有感應一般，腰間的天生牙也開始輕輕震顫，流轉著瑩白的光華。
一身純白狩衣的陰陽師手上不斷變換著式印，晦澀的咒語不住從口中迸出。
咒語結束的一瞬，殺生丸腳下的朱砂圖紋卻已消失，天生牙也不再震顫，可那白衣墨發的人卻仍然留在眼前。
可是，沒有氣味。
無數紛雜的氣味都能被他一一辨明，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香、人的氣味……
但唯獨，沒有她的！
殺生丸伸出手，卻只是生生從面前之人的身體中穿過，仿若幻影！
「神月小姐現在還只是靈魂。」粉煙見狀開了口，「接下來還要為她尋覓身體。」
神月聞言，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白衣人影，從那傾瀉的銀髮一直到筆挺的黑靴，一下彎了眉眼，唇角上揚。
變成鬼魂是個神奇的體驗，比如，她可以飄到殺生丸的面前。
當她這麼做的時候，貴公子的眉眼裡沒有絲毫冷意，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人。
神月的眉眼頓時彎得更加厲害。
而她本人，竟是一下把臉湊近殺生丸，將兩唇輕輕相覆。
兩人都感覺不到彼此的溫軟，但都同時閉上了眼，仿若正在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親吻。
等到殺生丸睜開眼，撞進的視線的卻是那思念多時的盈盈笑意。
「一切，都會過去的。」面前的佳人輕輕開口，帶著彎彎的眉眼。
「那是自然。」
另一邊，看著花殤已經鮮血淋漓的手掌，馨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慌忙收回了碧刃。
「您還好吧？」花殤垂下了受傷地那只手，關切地望著馨。
馨看了看被濺上了鮮血的通靈木，又看了看花殤受傷的手，歎了口氣，「我沒事。你回去把傷口好好包紮一下吧。」
「可是……」花殤看著馨，眉眼間滿是擔憂。
「不都說了我沒事嗎！你給我滾回去！」馨頭一次丟了風度，朝著花殤大吼。
但片刻後，馨揉了揉眉頭，慣常的笑意也維持不住，神色之間，疲態盡顯。
「殺生丸殿下……」馨面向殺生丸，嘗試著勾起唇角，但最終還是放棄，「馨許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兌現。只是消除印記需要一些準備，請容許馨先行離開。」
說完，也沒有等殺生丸的反應，便轉了身，自顧自地離開，步伐間卻有些踉蹌，竟是掩飾不住的倉皇與狼狽。
「馨殿下！」花殤見狀，連忙捂住傷口，緊緊跟在馨的身後。
鮮血不住從傷口中流下，在花殤身後逶迤成一條長長的血線。而通靈木上的鮮血正沿著樹身緩緩滑下，仿若血色的淚珠！
「現在，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吧。」另一邊，撫子靜靜地看著月蓮，輕輕開口。
「約定？」神月疑惑，看看撫子，又看看月蓮，「你們約定了什麼？」
月蓮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向神月，只是仰著頭，視線沿著通靈木的軀幹一直往上。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夕月與伊耶那美的聲音不住縈繞心頭，但最終壓過這兩個聲音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語。
——「如果這麼做能夠補好你內心的洞，讓重要的東西不再流失，我也是很高興的。」
那人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是上揚著的。月蓮當時其實想起了九天之上常開不謝的白櫻。
內心的洞嗎？
月蓮收回上揚的視線，看向撫子。後者迎上她的視線，仍然上揚著唇角。
如果就這麼死去，大概也沒有完整的一天了吧……
月蓮這麼想著。
「算了。今天心情不好，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月蓮說著，又偏過身，惡狠狠地看向神月，「現在我要休息一下！但不代表我承認你！你要是想讓我看得起，就做出一些讓人稱道的事情吧！」
說完，月蓮和撫子周身竟都流轉這柔和的白光，光芒散盡的一刻，兩人卻已經消失，只是在殺生丸的腰間，多了一把長刀。
「看來事情是圓滿解決了。」衡宇撫掌，碧眸溢滿戲謔，對著殺生丸開口，「你心裡是不是很感激我衡宇大人？要不要以身相許？」
「臭狐狸。」殺生丸冷睨他一眼，「我可以送你入黃泉。」
「真真讓人寒心啊！」衡宇當即拿袖半掩了面，誇張地嗚咽起來，「我東奔西走容易……」
話說到一半，衡宇突然頓住，長袖一拂，大喝一聲：「給我出來！」
衡宇話音剛落，便從林木間躍出一隻通身火紅的狐狸。
「傳令小狐？」粉煙驚駭，連忙走到小狐的面前，關切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殿下遇襲！」小狐立起後肢，做了個揖，聲音急切，「請衡宇殿下速速歸國！」
「老爺子怎麼了？」衡宇一下把火紅的狐狸提到自己眼前，大聲問道。
「具體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小狐狸嚇了一跳，但還是盡職地催促，「請衡宇殿下歸國！」
「切！」衡宇憤憤地將小狐狸往粉煙懷裡一丟，對著殺生丸開口，「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去北國找我！」
殺生丸望著他，瞳影微動，從雙唇中瀉出的聲音卻沒有了之前的冷意，「……狐狸。」
「放心放心。」衡宇擺擺手，「有事我不會客氣的。」
「喂！粉煙，你沒事吧？」
傳令小狐的聲音拉回了衡宇的注意。只見一身狩衣的女子臉色蒼白如紙，連唇，也幾乎沒有血色。
「你能回去嗎？」衡宇連忙扶住她，聲音關切，「不然我讓馨安排你在這裡休息。」
「不用。」粉煙輕輕搖頭，「我只是靈力使用多了一點。無妨的。我們還是趕快回去看看老殿下吧。」
衡宇看了她片刻，忽地一下將她打橫抱起，足尖輕點，就這麼飛到了天際。
一直看著衡宇的背影縮成了一個小點，殺生丸才冷冷開口：「出來。」
神月驚異地四顧，卻見他們前方，竟真的出來一人。那人全身罩著純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孔。
「殺生丸殿下果然敏銳。」那人開口，聲音卻是沒有絲毫懼意。
「一直躲在這裡……」長刀入手，閃著猙獰的光芒，貴公子的聲音卻比長刀更讓人通體生寒，「想做什麼？」
「在下是來幫助殺生丸殿下的。」
「哦？」長眉一挑，貴公子展現了些許的興趣，「繼續。」
「在下知道殺生丸殿下想復活您身邊的這位姑娘。」那人輕笑了一聲，「在下可以為她製作軀體。」
沉默了一瞬，殺生丸收回了爆碎牙，「條件。」
「其實談不上條件，只是製作活人的軀體需要一味很重要的材料。」那人頓了一頓，才道，「碧落之心。」
「何物？」
「九天之上，碧落之城的核心。」那人悠悠開口，「有了這材料，才能是活人的軀體。不然，再相似，也只是傀儡。」
「我並沒有說謊。」那人看著沉吟的殺生丸，再度開口，「這通靈木可往九天。具體方法，馨殿下或者笙殿下，都是知道的。」
說著，那斗篷竟漸漸癱在了地上，而裡面——空空如也！
「等您拿到碧落之心的時候，我會再來找您的。」那人的聲音卻仍然回蕩在林木之間。
馨正穿行于林木間，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紅衣侍從，輕輕開口，「花殤……」
「公主！」花殤連忙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馨。
「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馨輕輕笑了笑，眉宇間卻仍是抹不開的慘澹。
花殤半垂下了眼簾，卻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不想笑的話，就請不要笑了吧。」
「你說什麼？」
「我說……」花殤抬起眼，直視著馨，「笑也好，說什麼事情也好……不想做就請不要做了吧。總是將自己偽裝起來真的非常累。沒有人逼您啊！」
「不……逼迫我的人有很多。」馨搖搖頭，卻是斂了笑意，將自己的重心靠在一棵樹上，眉梢眼角，盡是疲憊。
「從通靈木裡面出來的那團碧光……是我的親情……」馨揚起了頭，看向被枝葉割得斑駁的天空。
「親情？」花殤驚愕。
「是的。」馨的聲音幽幽的，卻很平靜，「當初我和笙約定好一起將親情封印到通靈木裡面的……」
馨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一時間，只有清風拂過兩人衣角的颯颯聲。
「後來……」花殤小心地問道，「發生了什麼？」
「通靈木裡面……沒有笙。」沉默了許久，馨終於開口，仍是平靜的語氣。
「您是說……」花殤驚異地問道，「笙殿下沒有封印親情？」
「是的。」
「為什麼您和笙殿下要做到這種地步？」花殤皺眉，上前一步，關切地盯著馨，「就為了空懸的王座嗎？」
馨不說話，靜靜地仰頭看著天光雲影。陽光微溫，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冬日的微涼。
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和笙最喜歡像這樣，看著天空了。
馨輕輕笑了。
王座嗎？
可能是一方面吧……
但最重要的是……
「呐，花殤。」馨沉默半晌，收回向上的視線，看向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從，突然開口，「你是喜歡我的吧？」
花殤不說話，耳尖卻變得通紅，在清晨的日光下，分外醒目。
「果然。」馨收了笑意，紫眸裡閃現冷意，「那就不要再抱著無謂的妄想了！你只是一個……」馨說著，伸手狠狠地搗了搗花殤的肩膀，「半妖！」
花殤迎著馨的視線，聲音卻是難以想像的堅定，「我並沒有任何妄想！」
「哦？」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您不會是我的。我也沒有想過得到您。」花殤卻是輕輕笑了，仿若冰雪初融，但眼角的紅痣卻仿若淚水，「花殤只是想幫馨殿下完成心願而已。」
馨靜靜看著面前的人，他的神態卻無端讓她想起初見時，他出演的虞姬。
可是……那個名為「虞」的女子，最後，是那樣的下場。
「花殤僅僅這一個願望。」花殤突然深深做了個揖，「請馨殿下成全。」
馨轉過身，餘光卻不住瞥向花殤仍在流血的手掌，「告訴你，我要做的事情，不會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有任何改變！以後的路，可是死生難料！」
「萬死不辭！」花殤看著馨的背影，輕輕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