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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一次中午,我跟郁芬在麥當勞吃午餐,她曾說過關於阿唯學長的事情。
「他很體貼,而且窩心,很多時候,有些事不用說,他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我說那是察言觀色,郁芬說那是體貼窩心。
也有一次,我們各自翹掉了下午的課,郁芬拉著我去台中世貿看傢俱展,她說阿
唯學長出錢,買了一組很可愛的小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在社窩,給大家休息。我說那不稀奇,我
們也曾經合資,買了好幾張板凳在熱音社給大家坐,郁芬說意義不同,至少她們
的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上面,還有小叮噹的圖案,我辯解著,說我們的板凳上面還有貼小飛俠貼
紙。
「人家阿唯學長那個是情調,你們那個叫做廉價。」
一路飆下了中投公路,我在草屯鎮的外環路上飛馳,一來是我趕時間,二來我擔
心後面會有警車追上來。
那天在澄清醫院,我看見的阿唯學長,很高傲,也很有冷靜的神態,完全不像後
來在電子街的那樣子,我沒有看錯人,但是我無法解釋其中的差別,難道人前人
後,一個人竟可以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表現?這是我不夠成熟,不懂得戴張面具的
緣故嗎?
直到接上了通往埔里的省道,我才在7-11暫時停車,因為有沙子吹進了我眼
睛,痛得我不得不停車,下去買了一瓶礦泉水。
一半的水洗了眼睛,也把上衣弄濕,另一半,我只喝了兩口,便全都倒在地上,
趕緊丟了罐子,繼續趕路。
濕了上衣之後,被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強風吹打著,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藉著身
體的不適,可以讓我稍稍分散對郁芬的擔心,她現在胸口還痛著嗎?是否還在哭
泣?能不能起得了身?
這段路上,有路燈的地方不多,因為還是省道的關係,所以路況也算良好,加足
了油門,我拼了命地趕,打算先過了埔里之後,再打通電話給郁芬。
咬著牙,我剛剛閃過了兩輛並排的砂石車,直接騎在它們中間,路面車道線的反
光點,顛得我差點翻車,把頭低了下來,拼了命地超過去。
我想我是一個很容易懂的人,因為我的一切都表現在臉上與文字上,但是阿唯呢
?這個人讓我感覺到無比的複雜,不曉得一個人是怎麼當好大眾情人的,也不曉
得他到底腦袋哪裡有問題,居然會想說要從很多不同的女孩身上,得到各種不同
的感覺,這種人一定很難認真去想事情,因為他得忙著感覺別人給他的感覺。
胡思亂想中,我又超越了一輛轎車,腦袋在車前車後,超越的那一瞬間也轉了個
彎。
一個想要過得平凡的人,不應該在這麼老套的劇情裡死去,先天性心臟病?去他
的遺傳,給我好起來,不然我不會饒了妳,可惡的韓郁芬!我忽然在心裡面開始
罵著。遠光燈照著前面一群橫行的機車,經過他們時,發現是一群大約國中生年
紀的小朋友,騎著改裝的機車,完全是所謂「台客」的模樣。
貓咪的FZR經過改裝與保養,性能一向優越,很快地我便超前了他們,不過才
經過兩個彎道,我就覺得不大對,因為他們都改開遠光燈,而且開始不斷鳴著喇
叭,我稍稍回頭一看,看樣子,剛剛我從快車道直接從他們旁邊超越的囂張舉動
,已經惹毛了這一群人,現在是他們追上來了。
把一口含著沙子的口水吐掉,我決定不理會他們,繼續維持在六檔的速度,一路
狂飆。
不過因為不想起衝突,忙著趕路的結果,所以我雖然甩掉了這群小朋友,卻也忘
記了要在埔里停車打電話的打算。
在青年活動中心外面停下了車,發覺自己頭上的安全帽早已歪了,濕掉的上衣也
乾了,現在的全身只覺得冷,而心裡面,又更多添了擔心。
「喂,是我,阿哲。」
郁芬沒有回答,只是接起了電話。
「我來找妳,告訴我,妳在哪裡?」從小路往上走,繞過一片疏落的樹林,這裡
我來過好幾次,所以知道大概位置,從旁邊的草叢上去,避免管理處不必要的盤
查,又浪費我的時間。
郁芬似乎沒有什麼說話的力氣,只有哼了兩聲,用疲軟無力的聲音,不知道說了
什麼。第一次,我是這麼地討厭蟲聲蛙鳴,害我根本聽不清楚電話。
「告訴我妳在哪一區,房間號碼。」
「你…不用過來啦…。」她掙扎著說:「很晚了,我沒事啦。」
「我已經到了,現在面對著一排小木屋,告訴我,妳在哪一間。」
廣大的團康活動空地,今晚沒有星光,只有兩盞微弱的照明燈,照著一條人影,
我拿著手機,站在廣場中央的沙地上,疲累,但是卻很認真。
「你…你來了?」
「我來了。」我說。
如果她需要,我就永遠不會走開。這是我的承諾,雖然從來沒有當面說過,但我
確實已經答應過自己,正因為這樣,所以我來了。
過了大約五分鐘之後,左邊其中一間小木屋,木板門緩緩推開,我看見一個虛弱
的人影,她倚門而立,幾乎把全身重量都托在門上,非常無力的身影。
「妳還好嗎?」
郁芬點點頭,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卻急促:
「你來幹嘛…我沒事…沒事啦。」
是心疼吧?我想。非常小心地,扶著她到床上躺下,倒了一杯溫開水,不過郁芬
搖手說不要,想來連喝下一杯水的力氣都缺乏。我發現她還穿著外出服,行李也
沒有打開,整個小房間的擺設都沒有移動過,看來,她到這裡時,已經難過得連
打理自己的心情都沒有了,而後來的心臟又痛,更讓她無法支撐。
如果我沒有來,她今晚怎麼過呢?這個小木屋是兩間小房間並置,共用一個玄關
的,所以我猜想阿唯就在隔壁,他沒有過來安慰過郁芬嗎?沒有過來照顧過她嗎?
「那個阿唯呢?他知不知道妳不舒服?」
郁芬搖搖頭:
「不要告訴他,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他…」
有哪個女孩會希望長久以來,自己心目中一向最完美的人,會是個毫不介意,問
別人要不要當他「地下情人」的人呢?一般女孩無法忍受,個性倔強,而且心理
潔癖得嚴重的郁芬,當然更無法接受。我這個她不會很關注的人,都可以把她氣
得心臟病發了,更何況是那個她深深迷戀的阿唯學長?
我忽然想起《鹿鼎記》裡的韋小寶,郁芬是阿珂,那阿唯學長,當然就是風流瀟
灑,可是卻浮華無行的鄭克塽了。這樣付出,我能夠感動我的阿珂嗎?看著她臉
色蒼白地躺臥在床上,我伸出手來,一手握著郁芬的手,給她一點我還有的溫度
,一手則在她臉上,擦去了剛剛流下來,還溢在眼眶邊的淚水。
「算了,真的,他不好,那就放棄他吧!」我輕聲地說。
她又哭了,緊閉著雙唇,抽動的臉頰,當我發覺,我的手指無法將她的淚水抹去
時,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樣的夜晚,難道適合悲傷嗎?開著小檯燈,我不斷擦拭著郁芬的淚水,她的手
掌與我用力交握,我可以知道,她有多麼難過,多麼失望。所以我停止了無謂的
安慰,任由她哭泣。直到她終於又哭累了,我才說:
「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我帶妳回去,好嗎?」
郁芬搖搖頭,她掙扎著起來,喘息著說:
「我不要…不要再留在這裡…我要回家…」
她的聲音很軟弱,但語氣卻堅決,看著她伸手要去拿行李,我想再沒能勸得了她
,於是,行李是我拿的,扶著郁芬,我把她的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打開了房門
,卻看見了阿唯學長蹲在外面的玄關旁邊抽煙。
-待續-
這個晚上,我們都一樣,是害「心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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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中的路上,郁芬在後座幾乎睡著了,我騎得很慢,她的行李袋綁在油桶上,
雙手抱著我的腰,緊緊環抱住。以往我們出門,郁芬頂多會稍微拉一下我的衣角
,這是頭一遭這樣用力抱緊,整個人貼在我的背上,不過那不是濃情密意,而是
她真的太累了。
安靜的夜晚,月正中天,我的嘴角奇痛,卻得隱忍著。
阿唯見到我時,嘴巴張得奇大,含著的香菸掉了也沒發覺,只是非常驚訝的看著
我。扶著郁芬,一手拿著行李袋,我們經過阿唯的身邊,我冷冷地說:
「麻煩借過一下,博愛的鄭先生。」
「我,我不姓鄭啊。」他很納悶。
懶得跟他解釋我腦袋裡面還在想像的《鹿鼎記》情節,我們經過了他身邊。
「喂!你到底是在幹什麼?郁芬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他還不知道郁芬被她
氣得差點斷氣,居然緊張的大聲問起我來了。
「不要跟他囉唆,我們回家了好不好?」郁芬在我耳邊無力地說。
我很想乖乖聽郁芬的話,就這麼走人,可是又看了一眼阿唯,他今天穿得非常正
式,鐵灰色襯衫,剪裁合身的西裝褲,就剩下那顆金毛頭繼續刺眼著,我覺得很
怪,明明今晚也不過是個半月,照明燈也很微弱,但是他那顆頭就讓我覺得刺眼。
「妳等我一下,沒事的。」我說著,讓郁芬坐在廣場中間,用來充當指揮台的大
石頭上,然後走向阿唯,跟他招招手,請他進房間來。
我後來在回台中的路上,終於知道了我與阿唯兩個人,在所謂「成熟」這回事上
頭的差別何在了。
還記得上次在澄清醫院,郁芬腳傷的那一次,阿唯來的時候,沒有疾言厲色,沒
有大發雷霆,他只是有點厭煩與不爽的看著我,問我車是誰騎的而已。也許是他
對郁芬本來就不夠關心,所以犯不著大動肝火,可是換成了今天,惹出亂子的人
變成阿唯,他讓郁芬受到比腳傷更嚴重的打擊,而且我又絕對比他更在乎郁芬時
,我的「不成熟」於焉成立。
半掩上房門,我說:
「你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點?」
「我做了什麼?」看著我的冷眼,阿唯忽然笑了,用他很有男性魅力的模樣笑了:
「你都知道啦?郁芬說的?很好,不過我告訴你,我不覺得過分,不覺得我有錯
,因為這是每個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每個人的價值觀問題。」
他很輕蔑的從鼻孔裡面哼了口氣,掏出香菸來點上。
「我只能說很遺憾,郁芬不能認同,那就算了。倒是你,你為了這種事情跑來?」
「你知道她身體不好嗎?」我問。
往前走了一步,我問阿唯:「你在她心裡面的樣子,你對她的重要性,她怎麼期
待跟你之間的關係,這些你知道嗎?」
阿唯一手捻著剛剛又點著的香菸,一手還拿著打火機,很納悶地看著我。
「你知道你讓她差點沒命嗎?」
「什麼意思?我,我不懂。」他有點尷尬。
「算了,沒事了,我們要回家了,再見。」我說著轉身。
有些人,不必多說什麼,就可以讓他很了解事情的道理,而有些人,就算把道理
都攤在面前了,他也還是只會相信自己那一套莫名其妙的信仰或信念。
我忽然覺得很悲哀,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有意義,轉過身時,握緊的拳頭很想敲在
阿唯的鼻樑上,雖然我不認為這一拳,可以改變他什麼,不過,我的「不成熟」
就是這樣來的。
剛剛轉過半個身的我,順手一拳,直接打上了阿唯的臉頰,就差了那一點點,不
然應該可以打中鼻樑。他被我突然而來的一拳,打得有點錯亂,百忙中一揮手,
手上的打火機刮過我的臉,直接敲上了我的嘴角。
或許我該慶幸他沒有起身反擊,否則以我跟他身材的比較,還有我左手尚未痊癒
的情況看來,鐵定會在這裡被他痛宰。
看著阿唯錯愕地坐在地上,手捂著臉頰,我留下了一句話:
「繼續你無聊的人生觀吧!只要你別再傷害郁芬。」
扶著郁芬,從我剛剛上來的小徑下去,我們慢慢地回台中。
「謝謝你,阿哲。」
回頭,郁芬的臉色依然蒼白,我看見她哭過之後的微笑。
「不用客氣,妳不要忘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環島。」我笑著說。
來的時候太過著急,我竟然忘了幫郁芬準備安全帽,為避免騎車太招搖,惹來警
察,所以這時速度極慢,我選擇走舊的省公路,路上商店多,倘若郁芬需要休息
,也不怕荒郊野外的不著邊際。
「謝謝你,真的。」她說。
用手輕輕拍拍郁芬抱住我的雙手,我回答:
「我沒有什麼能為妳做的,有的,也只能如此。妳自己要加油,不要讓媽祖娘娘
沒面子。」
「媽祖娘娘?」
「上次我們去大甲,我幫妳求了一個平安符,要是妳掛在這裡,媽祖娘娘的面子
往那兒擱去呀?所以妳得好好的,不能亂死。」
天很黑,招牌霓虹很刺眼,但我看見了她臉上很天真的笑容。郁芬的身體與我相
貼,我感覺到她沉緩的呼吸,一絲絲的氣息,還有起伏的胸口,很寧靜的靠在背
後,於是我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連FZR都很乖,慢慢地走著。
不過平靜寧煦的感覺,只到郁芬家為止。我們在半路上休息了兩次,一次讓郁芬
上廁所,我把汽油加滿,一次在便利商店停車,我買了一瓶礦泉水給郁芬喝。
到了她家樓下,我說可否請楊妮下來扶她,郁芬問我為什麼?
「三更半夜了,我這樣上去不好意思。」
郁芬笑了笑,打了電話,然後所有的平靜與溫馨,就從這裡消失了。
「姓徐的,怎麼是你?你又幹了什麼事?」楊妮一走出電梯,看見身體還很虛軟
,臉色奇差的郁芬,馬上就對我開火了。
「你是不是不鬧出人命不會甘心呀!我…我…」氣急敗壞的她,自己也跛著腿,
還打著石膏,所以只有一隻腳上有拖鞋,我還來不及解釋,就看見那隻拖鞋朝我
飛過來。
郁芬可以丟一下午的抱枕,卻沒能命中我身體半次,楊妮的準頭則更差,我本來
還想拿手上這一包郁芬的行李袋去擋的,不過那顯然是多餘的,因為我才剛抬手
,就看見那隻拖鞋,以相當完美的拋物線越過我的頭頂,帶著大家詫異的眼光,
直接丟到對面大樓的二樓陽台去了。
「我現在是該笑還是該解釋?」我問郁芬。
-待續-
她笑了,我也就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