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鲜币)咒欲 第二部 17
夏季第一场骤雨,从夜半开始,便猛烈地冲刷著黔南大地,势如倾盆。翌日午後,滂沱大雨逐渐停歇,红日挣脱了云翳冉冉升高,林海雾气蒸腾氤氲,与江上烟波融汇成一片。
孤立江中的奇峰也在白色烟水里若隐若现。倏地,两个人影一黑一白,身法奇快,紧贴陡峭直立的山峰滑落,身悬半空中时,仍掌来脚往,飞快过著招。四足沾到江面,两人更放开了手脚打斗。身形飞掠间带起浪花四溅,身穿素白衣裳那人逐渐不敌,被逼得不住往江岸边退。
"第一百十一四招!"两人跃至平地的瞬间,祖鼎天瞅准对方一个空门,右手快如闪电突破防守,锁住了素衣男子的咽喉。"锦书,认输吧。呵呵……"
"我输了。"云锦书轻咳两声,脸上尽是喜悦兴奋。前不久还只能在祖鼎天手里支持走上十来招,今天已大有进展。
从他开始练武的第一天到现在,仅短短月余,他的武艺却以一日千里的速度,突飞猛进。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云锦书绝对难以相信这等奇迹会发生在他身上。
一切,来自祖鼎天交给他的一本薄薄绢册。
"锦书,你骨骼清奇,四肢修长柔韧,本是练功的好料子,可惜起步晚了,要是循著常人的路子来练,没有十几二十年,难有大成。这上面记载的,是化蝶神功。这门心法走的速成之路,可以令人在极短时日内成为顶尖高手。不过──"
祖鼎天对神色雀跃的云锦书瞥了眼,续道:"武学之道,取巧不得。这心法固然能逆天而行,其实只是将人余生的精气神血提聚到一起而已,使得修炼之人未老先衰。"
"那岂不是不能练?"云锦书好生失望,却见祖鼎天大笑摇头:"不能练,我还拿给你干什麽?自从我得到这神功心法後,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化解这个致命缺陷。我入宫之後,曾几次偷偷潜进赫连贤宗的藏书库,找到本大还咒,里面记载的武学恰好可以弥补化蝶神功的弱点。我化了几年工夫,将两种心法糅合为一。现在给你的,就是我修改过的心法。"
云锦书直觉祖鼎天不会骗他,暗忖祖鼎天要想杀他,易如反掌,又何必费这许多周章?於是道声谢,接过了那本绢册。
他悟性本来就高,再有祖鼎天的指点,武功果然精进惊人。
"我看用不了半年,你就能练到化蝶神功的最高一层了。"祖鼎天放开架在云锦书颈中的手,也为云锦书高兴。
"鼎天,谢谢你。"云锦书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哥哥是真的心存感激。刚到总坛的那几天,他多少还抱有戒心,但随著时间推移,祖鼎天对他嘘寒问暖,又陪他练功过招,偶有两名总坛弟子在得知云锦书身份後,嘀咕著说了几句风言风语,祖鼎天知晓後,将那两人责以重罚,并勒令那两人当众向云锦书下跪赔罪。
"云公子是本座的弟弟,你们胆敢对他不敬,是不是也不把本座放在眼里了?"男子脸上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镇住了总堂所有人。自此,无人再敢给云锦书脸色看。
云锦书年岁未老,却已饱经沧桑,自然分得清一个人对他究竟是真心还是作伪。这祖鼎天虽和他同母异父,但的确当他血亲兄弟般对待,关切之情发乎内心。也许正如祖鼎天那天所说,他是祖鼎天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祖鼎天也把对亲人的所有追思都投到他身上罢……
就像他,在以往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能想到的,便是唯一还当他是亲人的大哥封君平。不知道封大哥现在,到底怎麽样了?……
"锦书,你怎麽突然发起呆来了?"祖鼎天好笑地扬起双眉。
云锦书赧然,继而担忧地低声道:"我想起了封大哥。"
祖鼎天哦了声,安慰道:"我不是已经传令叫各处分坛替你打探了麽?一有他的消息,立刻回报。锦书你不用担心。"
云锦书点头,眼见天边又有一团团浓墨似的乌云急遽聚拢,正在酝酿一场新暴雨,便与祖鼎天攀回半山腰。
回到自己居住的石室,云锦书洗去一身汗水,休憩片刻後已近黄昏,他和往常一样,去了厨房。
云清寒一日三餐,本来都由个指定的弟子送去石室,云锦书来後,就把这差事揽了下来。他已经痛失父爱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父子重逢,纵然云清寒如今浑浑噩噩,他也不愿放弃与父亲亲近的机会。
今天厨子为云清寒准备的,是一盅补虚养身的沙参玉竹炖猪肉,还有几碟清淡菜肴。见云锦书来到,厨子赶忙将炖盅和饭菜放进食盒,恭敬地送到云锦书手中。
云锦书刚走出厨房,就不出意外地看到祖鼎天含笑朝他走来。
每次送饭,祖鼎天怕云清寒会突然失控伤到云锦书,都执意要与云锦书同去。云锦书推辞过几次,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两人快到石厅时,後面脚步声急响,一人追将上来。"盟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祖鼎天回过头,皱起了眉头。这夏侯枯木身为总堂直隶的枯木堂堂主,向来办事稳重,此刻却急匆匆地一反常态。"夏侯,什麽事让你这麽沈不住气?"
夏侯枯木即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立定身形,拱手唤了声盟主便闭上嘴。
云锦书知道该是自己回避的时候,内心深处,他也并不想介入天下盟的教务,朝祖鼎天笑了笑:"我送饭去,先失陪了。"
祖鼎天要的,是改天换日。可他学武,只想摆脱受人欺凌的处境,并无意卷进祖鼎天和赫连氏的宿怨之中,更不愿再去面对赫连贤宗父子。尽管云锦书自己比谁都清楚,他踏进天下盟的那刻起,早已身不由已。
见云锦书一人前来,祖鼎天并未跟来,贝老爷子面露惊奇。
"盟主他有些事耽搁,我先来送饭。"云锦书客气地解释道。他自从得知这老人为救云清寒而成了哑巴,每次来石室,都对老人十分尊重。
贝老爷子点点头,为云锦书打开了暗门。
云清寒和往常一样,坐在那张低矮的书案边,埋首在纸上书写著。听到脚步声入内,他回头,见是这些天来餐餐为他送饭的云锦书,他已习惯了这个"儿子"的存在,微笑道:"你来了。"起身走到一边的饭桌旁入了座,等云锦书摆好饭菜,他便慢慢地吃起来。
云锦书目光在暗室内逡巡著,最终落到书案上──他早就想知道云清寒整天在纸上写些什麽,只是之前都有祖鼎天在旁,不让他靠近书案。这次再也压制不住好奇心,向书案走去。
纸上空无一字,只有极简单的寥寥数笔,勾画出一人的侧影,黑发束髻,五官尚未描绘,但从服饰来看,应当是个男子无疑。
云锦书怔了怔,顺手翻起书案上另外厚厚的一叠纸张,惊诧地发现都是画著人像。或立、或坐、或卧……姿态各异,衣裳发式均相同,脸部也都一片空白。
他起初还以为父亲画的,是什麽武功招数,仔细看过,便知不是,心底疑云顿生──父亲终日都在画这个人,必定与此人有极深渊源。这没有五官的男子,究竟是谁?
或许只需揭开这谜底,就能令父亲回忆起往事……
"别动他!"耳边突然响起声低斥,云锦书一震回过神,抬头便见云清寒已站在他面前,脸色不善。
男人一下推开他,以身挡在书案前,似乎怕云锦书会抢走那些图纸。平素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低吼道:"出去!"
"爹?──"云锦书手足无措,刚踏上半步想安抚云清寒,眼前白光倏忽划过,好在他习武後反应敏捷,本能地一侧首及时避过,眼角余光扫到那竟是云清寒束发的一支银簪,不由得背脊发凉,惊出身冷汗。
他刚才躲闪时,若不慎慢上半拍,眼睛恐怕就会被刺瞎了……
贝老爷子一直在外面留神倾听,发觉不对劲,走进暗室一看,老脸立时板起,将云锦书推搡出暗室,嘴里还呵呵作声。
云锦书知道贝老爷子定是在责怪他刺激到了云清寒,他也怕自己再待下去,引得父亲发狂,只得黯然离开了石室。
(0.5鲜币)咒欲 第二部 18
他回房後没多久,便有弟子来请:"云公子,盟主请您过去一同用饭。"
云锦书微觉诧异,往常都是在各自居处用餐,今晚叫他过去,泰半是有要事和他商量吧。他随那弟子到得祖鼎天的石室,尚未进门,就看见祖鼎天神情凝重。
"鼎天,你有心事?"他在饭桌旁入座後,试探著问。
"先吃饭再说。"
两人吃到七八分饱时,祖鼎天放下碗筷,清咳一声,慢慢地道:"锦书,之前夏侯找我,就因京城那边有了大变故。赫连老贼已经驾崩,遗诏指定由太子长佑继位,冀王辅佐摄政。"
"赫连贤宗死了?"云锦书也不知心底究竟是何滋味,按说听到那个曾囚禁凌辱过他的疯狂男人去世的消息,他该幸灾乐祸才对,可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赫连贤宗落到这等结局,堪称凄惨。
那个男人,贵为天子,拥有世间人豔羡的一切,却惟独求不到心中所爱……
他恍惚出神之际,只听祖鼎天不以为然地道:"未必。我当日那一刀,扎破了他护体神功的罩门,令他武功尽废,却不至於丧命。赫连氏罪孽深重,我才不让赫连贤宗死得那麽容易。依我看,他十有八九是被软禁起来了。那道遗诏,也绝不可能是出自赫连老贼的授意。"
"那就是太子了。"弑父篡位,在帝王家也实在算不上什麽新鲜事。
祖鼎天摇头:"锦书你这可猜错了。太子长佑体质虚弱,生性怯懦,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犯上,赫连老贼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原太子围猎时堕马摔成了残废,後来立的那个又溺水身亡,他迫不得已,才改立自己一直看不入眼的长佑为太子,要他立即娶妃,为赫连家留後,可怜老天也不帮他,太子长佑几年都没生育一男半女,呵呵……"
他笑容里带上说不出的轻蔑。"长佑该庆幸自己无所出,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不过如今他既然被人推上了皇帝宝座,迟早不得善终。"
云锦书心头大震,蓦然醒悟。"原来那两个太子一死一伤,都是你做的手脚罢?"
"哈哈哈,锦书,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祖鼎天赞许地拍了拍云锦书的肩膀。"我和樊总管入宫卧底,做的事情,可多著呢。"他笑了一阵,表情终归严肃:"这道遗诏,必定是连冀所为。他一向痛恨赫连贤宗,为了求赫连老贼下旨全国找寻你,才被迫认祖归宗,即便满朝文武均拥他即位,他也不会答应,所以才让太子长佑当皇帝。"
"那他为什麽还要当摄政王?"听说连冀仍在找寻他,云锦书心已乱。胸口那道早已痊愈的剑伤又开始莫名地刺痛起来。
祖鼎天紧盯著云锦书满脸不自知的凄楚神色,最终笑了笑,缓缓道:"锦书你何必明知故问?连冀这麽做,当然是想借举国之力,把你揪出来。"
云锦书咬紧了嘴唇,千辛万苦才逃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学会了武功,慢慢地找回了曾经失去的尊严,一点点地强迫自己淡忘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而连冀,为何还要继续错下去?究竟要到什麽时候,连冀才肯放过他和自己?
他和父亲,前世到底欠了赫连贤宗父子多少债,要在这世受没有休止的折磨?
"锦书,别咬了!"看到云锦书将下唇都咬出了血丝,祖鼎天皱紧眉头,旋即舒展开,正色道:"有我在,绝不会让连冀如愿以偿。锦书,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永远摆脱连冀?"
"……"云锦书重重点了点头。
祖鼎天完全看得出云锦书心中的挣扎,见他颔首,终於面露笑容:"这才是我祖鼎天的好弟弟。"
他起身,走过去关紧石室门户,猛地腾身跃起,一手抓住了石室顶部悬吊的油灯链子。云锦书正在奇怪,祖鼎天另一只手在石室顶上推了下,一小块石头顿时移开,露出个暗格。
从中掏出个铁制的小盒子後,祖鼎天将石块复位,这才跃落,迎著云锦书疑惑的目光,打开了盒子。
盒内只有两片陈旧的羊皮,上面画著山丘河流。
"这是?……"云锦书仔细端详这两张羊皮地图上的图形,用笔似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祖鼎天沈声道:"锦书,你我是亲兄弟,我也不再瞒你。这地图,是我祖氏先人的遗物。我先祖打江山之时便已未雨绸缪,亲自督令亲兵将历年搜集来的无数财物封存在一处极隐秘的地方,连两个义弟也不知道。攻入皇宫後,先祖为表与两个义弟世代共富贵的诚意,就把藏宝地图一分为三,每人各执一份。他却没想到,赫连氏那时已经对他起了杀机。"
云锦书听祖鼎天将这大秘密也吐露给他知晓,对他毫不避忌,心中极是感动,垂眸看著那两张地图,一份,自然是祖氏先人自己所收藏的,那另外一份──
"鼎天,你进宫,是为了盗取赫连氏手头那份地图?"
"没错。有了这富可敌国的财富,我就可以招兵买马,真正和赫连氏的大军相抗衡。我进宫後,就逐步接近赫连老贼,成为他的心腹,偷到藏宝图之後,我又画了份假地图放回原处,赫连老贼只怕还没发现,地图已经被我掉了包。"
祖鼎天双眉飞扬,踌躇满志。"如今,就只差云氏所收藏的那份地图了。"
想起云清寒,云锦书情不自禁苦笑:"你也看到了,我父亲他什麽都忘记了,哪里还会记得这藏宝图。"心里积压已久的疑团却也解开──天下盟多年来肯善待云清寒,真正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等云清寒恢复记忆,好追问地图的下落。只不过这一层厉害若是向祖鼎天挑明了,於云清寒并无益处,徒令三人尴尬而已。
祖鼎天察言观色,笑著一点头:"锦书,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只不过你父亲的那份藏宝图,早在他结识你我娘亲後,便给了她。"
"那为什麽你只有两张地图?"云锦书愕然。
"这就是最让我头痛的。"祖鼎天长叹:"娘亲传回的信函上,确实说她已经拿到了你父亲的地图,可惜我天下盟的人没来得及赶到,娘亲已被赫连老贼的手下所杀,尸骨无存。长老们猜想地图或许还在你父亲手中,可我天下盟在黄沙下游救起他时,他身上除了衣物,没有任何东西。樊长老一直认为黄河水流湍急,地图若被冲走也有可能。不过麽,我却不这麽想。如此重要的东西,你父亲怎麽可能让它随自己陪葬。如果他手中真的有地图,那一定是被藏到了别处……"
他望向云锦书,微微一笑,竟令云锦书莫名心悸:"锦书,你好好想想看,你被封家捡到的时候,可有什麽特别的随身之物?"
"我?"云锦书涩然笑,幼时听养父母说,自己被丢弃时,身上只裹了条又脏又破的薄毯,跟同样脏破的肚兜一起,早就被为他洗澡的奶娘丢掉了,只除了一块手帕,因为上面用鲜血写著云锦书三字,义父便命奶娘留了下来,以备云锦书日後寻亲所用。
等等!那块手帕!云锦书蓦然忆起,帕子写著血字的地方,隐约显露出一些奇怪花纹。他以前并没留意,此刻回想起来,似乎是地形之类的图案。难道那块手帕,就是最後一份藏宝图?!
(0.7鲜币)咒欲 第二部 19
"你想到什麽了?"祖鼎天立即觉察到云锦书的异样,眉眼间掠过丝喜色。
云锦书回过神来,将手帕之事告知祖鼎天。
没等他说完,祖鼎天已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云锦书双肩,兴奋地道:"错不了,这手帕应该便是云氏收藏的那份地图。娘亲说过,她拿到羊皮地图後另拓了一份,把原先那张羊皮地图给毁了,免得落到赫连贤宗手里。锦书,手帕呢?是不是还在封家?"
见了祖鼎天欣喜若狂的表情,云锦书暗忖这财富权势著实害人不浅,有心想劝几句,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让祖鼎天打消多年来的执念,他只得尽量放缓语调,柔声道:"鼎天,你先别冲动,听我说。我和大哥离开封家时,带著那块手帕,一直到莲花坞安顿下来。只是……连冀後来派兵围剿莲花坞,山寨被毁,手帕在我房内,只怕也──"
他没再往下说,祖鼎天已然明了,脸上喜色褪去,放开了云锦书的肩膀,在石室内慢慢踱了个圈,倏忽立定,毅然道:"既然如此,你我就去莲花坞看个究竟,天若佑我,说不定还能保那块手帕完整无缺。锦书,你回房收拾一下,後天我们就起程。"
云锦书就知道祖鼎天若不去莲花坞找上一番,肯定不会甘心,但听後天就要走,他迟疑地道:"我的化蝶神功才刚练到第四层……"
"就算第四层,你现在也已经能跻身高手之列,哪怕遇到连冀,他也不见得能奈何得了你。"祖鼎天好笑地瞅著他:"再说,有我保护你,你还怕什麽?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云锦书微窘,点头,辞别祖鼎天,往自己居室走去。
洞穴中,不时有水珠从顶上的锺乳石尖滴落,砸在地上,发出微小而幽远的声响。
云锦书慢慢走著,胸口亦被那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深处,他其实对现在的平静生活已很知足──不再遭人白眼、欺凌,还能每天都看到至亲之人,尽管那亲人对他毫无印象。
他真的不希望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日子,可是祖鼎天……
云锦书无声轻叹,如果祖鼎天一开始就对他冷眼相待,他的心情反而不至於像现在这样沈重。偏偏这个异父兄长待他至诚,叫他无从拒绝祖鼎天的要求。
眼下是去找地图,而後呢?随祖鼎天一起攻打信安皇朝?
云锦书突然有种预感,他拼命想要斩断和连冀所有的牵绊,然而命运却伸出千丝万缕,将他与连冀绑得更牢。他甚至不敢去想,最终等待著他和连冀的,究竟是什麽……
"呃!"他心不在焉,没留意前边是个拐角,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双方各退两步,稳住身影。
"云公子,是你。"那人身材高大,正是夏侯枯木。适才一撞,他已觉察到云锦书体内真气充盈流动,隐隐然竟不输於他,不禁惊奇地打量起云锦书。他常在外走动,逗留总坛内的时间并不长,虽然知道云锦书这些时日在跟盟主习武,但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有悖武学常规。"云公子,你武功精进神速,不知练的是什麽奇功?"
天下盟中,除了祖鼎天,最照顾他的,便是这夏侯枯木,云锦书对此人印象还算不错,又知道祖鼎天以下,便以护法长老和残金、枯木、死水、暗火、焦土五堂主为尊,这夏侯枯木主理总坛一带教务,算是祖鼎天的得力臂助,他於是笑一笑:"是化蝶神功。"
夏侯枯木脸色大变,欲言又止,最後强自扯出个笑容:"云公子,在下还要去别地巡视,先告辞了。"朝云锦书拱了拱手,飞快离开。
云锦书蹙眉,随即想到夏侯枯木多半也听过化蝶神功的弊端,才会如此吃惊,当下释然,继续前行。
途经云清寒居室,他脚步微慢。不知道父亲晚饭时受了刺激,如今可有好转?他心下牵挂,当即折回,轻轻推开了石门,提气飘然而入,脚下没发出半点声响。
走完那条狭窄通道,云锦书一眼瞥见贝老爷子正背对著他,侧躺在床铺上和衣而卧,他一跃近身,疾点老人背後软麻大穴。
老人睡梦中溢出声闷哼,随後一动不动。
云锦书第一次出手,自己也没多大把握,又静等半晌,听贝老爷子呼吸均匀,显然昏睡正酣,他终於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随之松懈下来──先前他差点害父亲病情发作,再来探望,说不定会遭这贝老爷子阻拦,云锦书只好出此下策。
"得罪了。"他对昏睡中的老人低声道歉,抬手按动石壁上的机关,打开了暗室门户。
云清寒居然还没睡,坐在书案边,就著昏暗的油灯火焰,慢慢地在看那一幅幅人像。他面带微笑,神色之温柔,更是云锦书前所未见。
"……"云锦书微张嘴,一时竟不忍打搅云清寒,反而是云清寒注意到有动静,抬起头。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看了看书案上的沙漏,淡淡笑道:"还没到送早饭的时候,你怎麽又来了?"
云锦书吃不准云清寒现在到底是个什麽情况,小心翼翼地问:"爹,你还好吧?"
"我有什麽不好?"男人奇怪地反问他,没等云锦书回答,下一刻却拧紧了眉头,喃喃道:"我就是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问他们,他们也都不知道。"他忽然盯住云锦书,眼神热切:"你不是叫我爹麽?那你一定知道我是谁?快告诉我!"
父亲的病情,像是比晚饭时更严重了……云锦书胸口一阵揪痛,想起祖鼎天当初的叮嘱,哪敢说出云清寒的名字,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云清寒目光顿转黯淡,失望之情显而易见,却仍在自言自语:"为什麽你们都说不知道?谁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他又是谁?……"
云锦书不想再刺激父亲,叹口气道:"爹,你睡觉罢,我明天再来看你。"将出暗室前,他回头,见云清寒仍呆坐著,一脸的失魂落魄。他不禁为之鼻酸──他的父亲,皆因赫连贤宗,落到妻亡子散,自己也痴痴呆呆的地步。
"爹,想不起来,就不要再去想了……"他轻声道:"赫连贤宗大概已经死了。爹,今後再也没人能害你,你别再去想太多。"
云清寒并未因为他的安慰而恢复平静,脸上反逐渐露出云锦书最怕看到的疯狂表情,整个人也渐渐开始发抖,遽然扑上前,用力抓住云锦书双臂,十指都深嵌进皮肉里。
"你再说一遍,谁已经死了?"云清寒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快说!"
手臂被捏得生疼,云锦书皱眉道:"赫连贤宗。"心头震撼不小,父亲既然以记不起任何往事,怎麽对赫连贤宗的死讯反应这麽强烈?难道听到仇人的名字,竟帮助父亲回忆起过往了?
这可能,不是没有……云锦书喜忧参半,云清寒却慢慢地放开了他。
"对,就是赫连贤宗!是贤宗!"男人的神色,像在笑,可又充满悲怆:"我终於想起来了,他是贤宗,哈哈哈……"
云清寒猛地返回书案旁,抓了毛笔在画像上画著,画完一幅,再画一幅……
云锦书错愕万分,捡起幅落到地上的画像,看清那人刚被添上的五官那瞬间,他浑身剧震──
竟是连冀?!不!不!父亲画的,绝不会是素未谋面的连冀!是青年时期的赫连贤宗!
那个人,不是害得父亲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麽?为什麽父亲每天痴迷画著的,不是逝去的爱妻,却是本该恨之入骨的仇人?事情,真的是如他所听说的一样麽?还是,有什麽隐情,是他所未知晓的?……
"是我杀了贤宗!"云清寒大笑著推倒了书案,画像四散纷飞,男人眼角,尽是闪亮的水光:"我居然,亲手杀死了贤宗……"
目睹此情此景,便是傻子,也知道云清寒和赫连贤宗之间的恩怨,绝不像外人所说那麽简单。云锦书暗自庆幸这暗室深处山腹之中,又有两道厚重门户隔绝,否则云清寒这样疯狂大笑,早已将人引来。
他定了定神,上前用双手环抱住云清寒以防男人激狂之下做出什麽伤害自身的举动,在男人耳边清晰地道:"爹,你没有杀死他!"
"不,是我在他胸口刺了一剑,他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红了。贤宗是被我害死的,可为什麽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云清寒吼声已嘶哑,眼角,更隐约泛起血丝。
父亲的记忆,仿佛是被什麽锁在了多年那一刻……云锦书不知为何,竟在这混乱时刻想起赫连贤宗曾经说过的话──
"……朕刚登基那年,他和朕离京巡查民情,途中救了个孤女後,他却开始变了……整天像中了邪,只知道和那女子厮混……那女子并非普通人,而是江湖人称媚狐的妖女,最善迷魂摄心之术……朕知道,你父亲肯定是被那妖女用邪术迷惑了本性,便决定杀了那妖女。但那时他已经彻底迷上那妖女,不惜与朕反目成仇,刺伤朕,带那妖女逃亡……"
"咯咯……"云锦书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抖,身上寒气一阵阵加深。
他一直以为赫连贤宗嫉恨他的母亲,才将她说得如此不堪,恣意诋毁,然而眼下,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他始终拒绝相信的,或许才是真相……而他的出生,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他该怎麽办?是去探明一切,还是就此离开,让所有的秘密继续尘封,直至云清寒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中老死去?……
云锦书全身都在流冷汗,心情亦从无一刻像此时矛盾。陡地咬了咬牙,推门走出了暗室。很快,又返回。
他手里拿了贝老爷子洗脸的铜盆,装著半盆清水,往书案上一放,将仍沈浸在巨大悲恸之中的云清寒拉到铜盆边,一字一顿道:"爹,你看清楚,你是云清寒。"
男人的名字,被禁止提起;男人的居处,没有梳洗用的铜镜,令男人连自己的容颜也不得而知……如果这就是将云清寒的记忆禁锢至今的枷锁,云锦书决意由他来打破。
结果会如何,他都不愿去深思,他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父亲下半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著。
(0.5鲜币)咒欲 第二部 20
云清寒低头凝望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久久没有出声。
这异常的静默令云锦书不安到极点,刚想开口, 蓦地震住,骇然看著两滴水珠掉落水面,砸开小小涟漪。
男人缓慢抬起头,对云锦书笑了一笑,却是凄楚无限。"锦书,想不到我们父子还有重逢的一天。"他伸手,轻抚云锦书面庞,神色欢喜之间又带著说不出的苦涩。"爹当年把你放在那户人家门前时,你还是个小婴儿……呵,原来一晃就已经过了这麽多年……"
云锦书只是抱著侥幸一试,但听云清寒此刻口气,他这招显然是奏了效,他颤声道:"爹,你都想起来了?"
云清寒点了下头,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之消失,颓然坐倒在椅中,目光在赫连贤宗那些画像间来回流连,最终嘶声问:"你说璟帝他、他死了,是真的?"
触及父亲目中难以名状的痛苦之色,云锦书的心不住往下坠。历经情海沧桑,他自然明白父亲那眼神意味著什麽──赫连贤宗才是父亲深爱之人,而他的娘亲,究竟算是什麽样的存在?……
"我也是听鼎天说,璟帝驾崩了。就算这消息不实,他之前被鼎天刺破了护体罩门,武功已废,还受了重伤。"眼看父亲脸色随著他的话变得越来越沈重,云锦书心里越发堵得发慌,咬咬牙,强忍悲痛,问道:"爹,鼎天说,是赫连贤宗害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不是?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娘亲?"
云清寒似乎没料到云锦书会问他这个问题,怔了霎那,俊雅的面容微微扭曲,竟凄厉一笑:"你说胡紫嫣那个妖女?她用摄魂术对付我,让我亲手伤了贤宗,害我二十多年来都如行尸走肉般被软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若非她死得早,我如今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她!"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然而听到父亲丝毫不加掩饰的恨意,云锦书仍觉眼前一阵发黑,胸口亦宛如被人狠命捶了一拳,剧痛入骨,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果然变成了现实,他根本就是个不被期待不该出生的人。所以,老天爷才要他受尽屈辱,来偿还娘亲的罪孽麽?……
云锦书想笑,眼泪却已簌簌滚落,他不想让云清寒看到,急忙背过身去,只听云清寒轻叹道:"傻孩子,你哭什麽?"
男人起身,硬将他扳转身,替他抹著泪痕,柔声安慰道:"锦书,你担心爹会讨厌你?爹是恨那个女人,可你没有任何错,我们父子相见,该庆幸高兴才对。"
"你,你真的不恨我?"云锦书悲喜交加。
"爹骗你干什麽?"云清寒莞尔,慈爱地端详著这个与自己容颜相似的孩子。"你始终是我的亲骨肉,当年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爹也不会将你丢给别人家收养。对了,锦书,那家人对你好不好?你这些年有没有受什麽委屈?又怎麽会到天下盟来?"
他连珠般发问,云锦书微微一颤,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以往种种,岂止是委屈两字便能一言带过?可好不容易才从昔日阴影里喘过气来,他不想再重提那些不堪回忆的旧事。最重要的是,不想让父亲得知赫连贤宗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他不敢想象,父亲若得知此事,会是什麽表情。
"爹,我过得很好……"他垂眸避开云清寒的目光,道:"鼎天也是不久前才找到我,说我是他的弟弟,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云清寒神色突然一凛,飞快朝云锦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展动身形贴到密室门上,凝神倾听──
云锦书微惊,难道是他点穴的力道拿捏得不够,以致外面的贝老爷子醒了?
"是教众巡夜,经过石室门口而已。"云清寒神情很快就放松下来,双眉却依旧紧皱。"祖鼎天对赫连氏和我云家恨之入骨,找上你,决计不安好心。"
云锦书与祖鼎天相处日久,觉得这异父大哥对他也算仁至义尽,有心想为祖鼎天辩解几句,但知道父亲必然不信,便忍住了没开口,又听云清寒缓缓道:"锦书,天下盟内步步凶险,不是久留之地。我们父子得尽快逃出去。"
他不说,云锦书也明白父亲神智既清,必不会再忍受被困於此,点头道:"鼎天与我後天就要离开这里去莲花坞,他走後,总坛内的戒备想必也会有所松懈,是爹你逃脱的好机会。"
"莲花坞?"
落草为寇毕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经历,云锦书含糊其辞:"是我以前住过的一个地方。鼎天要我带他去找爹你留给我的那块手帕。"
云清寒面露焦急,一把扣住云锦书的胳膊,脱口道:"那是藏宝地图,锦书,你决不能让它落到祖鼎天手里。"
父亲是怕祖鼎天得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声势大壮,会进而危及赫连贤宗的江山社稷罢……云锦书在心底黯然苦笑,低声道:"爹,你不用担心。那地方曾遭大火烧毁,手帕多半已灰飞烟散。即便还在,我也不会把他交给鼎天的。"
富贵权势,全是烟云浮华一场虚空。他也全然不在乎江山易主,可绝不愿看到祖鼎天君临天下。他不要连冀和其他赫连皇室的子弟一样,沦为亡国之奴,甚或死无葬身之地。
明明那个为他疯狂的男人给了他今生最大的耻辱,他却无法憎恨他……
眼底似有湿气在翻腾,云锦书深呼吸,提醒自己莫露出软弱之态,惹父亲生疑。
云清寒微松了口气,放开云锦书,略一沈吟,道:"也好。我本想带你一起逃走,有这个机会,你我分头行动,好过硬闯下山。只是──"他不舍地叮嘱云锦书,"祖鼎天年纪轻轻,便能令天下盟诸多高手俯首听命甘心供他驱策,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锦书,你跟著他,千万要谨慎行事,别在他面前露了破绽。爹不想你出任何差池。"
云锦书被拘禁宫中时就见识过"竺鸠"的手段,早知祖鼎天处事深谋远虑,城府奇深,不禁暗自佩服父亲目光如炬,点头道:"我会小心。"
"好。"云清寒拍了拍云锦书肩头:"那就这麽定了。你还是随他启程,那幅地图,若已烧毁,最好不过。若找到,锦书你一定要藏好它,别让祖鼎天得手,必要时,毁了地图也无妨。半年後,我们父子在镇国府会合。"
"爹,你要回京城?"云锦书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云清寒缄默,弯腰捡起那些添上了赫连贤宗五官的画像,凑上烛焰,看著画像在火舌中化为灰烬,终是幽幽喟叹。
"他是死是伤,我都要回去亲眼看一看。锦书,你知道吗?璟帝他是我的表弟,爹只比他早了三天出世,爹的娘亲西去得早,璟帝的母後,也就是爹的姨母把我接进宫去,和贤宗从小同寝同食同玩乐,一齐长大。贤宗有喜欢的东西,都不忘分我一半。我却两次刺伤他,险些送了他的命……贤宗他一定恨我恨了许多年……"
他阖目,凄然微笑:"我要让贤宗知道,我是被人施了邪术,想不起与他的过去,才会伤他。自投黄河後,我又撞伤了颅骨,更把所有事情都给遗忘了。他若已死了,我就到他灵前告诉他……"
云锦书听著父亲温柔的自言自语,万念纷沓,终归黯然神伤,亦无言以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