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金最終出現在項郝面前時,還是那一副怎麼看都不像段府二小姐的打扮。
牙白色的布衣很不端莊地裹在她身上,髮髻很散亂,像是剛進行了什麼激烈活動似的。
「你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樣點?」項郝蹙眉,伸出手指敲了敲那根被九金當作髮簪用的筷子。真是個不懂得修飾自己的女人,就算用筷子,也挑根精緻點的吧,她偏偏還要選根頂端褪色的。
「這樣子比較舒服嘛。」在九金看來,沒有理由為了讓別人視覺享受而苦了自己。
「上馬。」聞言,項郝懶懶地扯了下嘴角,揚首,用下顎比了比身旁的馬。
那是一匹全身黝黑,看起來特別神氣的馬,鼻子還在不斷地哼著氣。九金吃驚地看了它好一會,才捨得移開目光,問道:「要去哪哦?」
「找裴澄。」
「打馬吊嗎?還是去蹴鞠?」沒辦法,一提到裴澄,九金也只能聯想到這些。
「段子七在大鬧裴府,我想你還是去看看比較好。」儘管他很不想九金牽涉進去,但是卑鄙如裴澄,總能準確掌握住他的軟肋來威脅他。
「大鬧裴府?」難道是因為裴澄不願意陪他打馬吊?不用那麼執著吧。
「你不知道今天段夫人去賣鹹魚的府上做客嗎?」項郝拍了下那匹有些不安分的馬,邊輕鬆地躍上馬背,邊問道。
「賣鹹魚的?」九金一下子沒能反映過來,困惑地仰頭看了會師公,恍然大悟,「哦,你是說王仙魚家哦,我知道啊,七哥哥也去了啊。不對啊……這個時辰他們應該在那邊用膳才對,他怎麼會去大鬧裴府?」
「先上來,邊走邊說。」
「啊……」
項郝出其不意地一把揪起九金,丟在了馬背上,惹得她怪叫。
他沒有理會九金,只是握住馬韁,圈起的雙臂縮小了九金的活動範圍,讓她安靜了不少。
往下飄了眼後,九金趕緊閉上眼,往師公懷裡躲。她後悔自己曾經居然還覺得騎在馬上很帥,事實上,好痛苦。這馬好高,讓她覺得心始終懸在嗓子眼,只要它稍稍動一下,她的心也會跟著咯噔一下。
突然,她好想念那只喜歡走「乙」字型路線的「寶馬」。
「王夫人死了,當時屋子裡只有她和段夫人,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吧?」項郝輕勒了下馬韁,還是考慮到了九金的適應能力,沒讓馬跑得太快。看起來,他們更像是騎著馬在漫步。
意味著什麼?九金啃著手指,想了半天:「裴澄懷疑是觀世音殺了王夫人?!」
「真聰明。」他騰出一隻手,輕掐了下九金的臉頰,眼神裡多了分讚許,「為了避嫌,裴澄不讓段子七查驗屍體。」
「所以七哥哥去裴府鬧了哦。」
「嗯。」
可是這完全不是九金在乎的重點,她更好奇的是……「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你不是應該已經走了嗎?」
「哦,我剛在教裴夫人如何在產前放鬆心情。」他垂眸撇了她眼,不太自在地咳了聲:「我不走了。」
「啊?」耍人是不是?那她浪費了那麼多精力做那些心理建設是為了什麼?
「我前天晚上在三清殿裡丟銅板,打算正面就走,反面就留下來。結果我丟了三十次,有十八次是反面,所以不走了。」
「……」他為什麼要丟那麼多次?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就能解決的嗎,頂多三局兩勝就好了吧。
「哦,對了,我給你的那個玉白菜呢?」他忽然把話鋒一轉。
弄得九金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下,才傻乎乎地點頭,「在啊,我沒有拿去賣哦。」
「還給我。」
「你怎麼這樣的喏,送給人家的東西,哪還有收回的道理啊!就算你不走了,送個白菜給我不行啊,怎麼那麼小氣啊……」
「快點給我!」項郝壓根就沒有理睬她的抗議,索性自己動手去搶,很不客氣地把手探進她的衣領裡,在脖子上尋了半天,總算觸碰到了那根栓著玉白菜的小紅線。用力地扯了下後,玉白菜就輕輕鬆鬆地又回到了他手中。
從頭至尾,九金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任由師公在她衣裳裡為所欲為。眼看著來往路人那一雙雙滿含鄙夷的打量目光,九金無力地噘起嘴吸了兩下鼻子。完了,定情之物沒有了,清白也沒用了。還當街讓一個大男人把手溜進她的衣裳裡,她以後一定是嫁不出去了。
「這東西有沒有讓別人看見過?」項郝端詳了會玉白菜,確認這正是他送給九金的那個,便放下了心,問道。
「……」九金這次很倔強,垂著頭,把玩著馬脖子上的毛,打算打死都不要再理小氣師公了。
「你怎麼那麼沒禮貌,我在問我你話!」項郝的音調有些微微上揚,顯示出他的不悅。
「……」她本來就沒禮貌,只要夠端莊就可以了。
「阿九,不過就是分別了幾天而已,你連跟我說句話都不願意了嗎?」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吧。
「……」九金繼續低著頭,不發一言。
如果軟硬都不行,那就用物質攻勢,「其實,我只是覺得這個玉白菜配不上你端莊的氣質,所以想換個更加配你的禮物送你。」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很管用。九金的眼眸驀地一亮,抬起頭,笑顏逐開地看向項郝,「你好討厭喏,做什麼一開始不說,東西吶?」
「我幫你戴。」難怪人家都說有備無患,項郝在衣兜裡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對耳墜子。他努力忍住笑,很輕柔地撩開九金垂下在耳旁的發,替她把耳墜子戴了上去。跟著又把身子往後仰了下,欣賞起九金那副含羞帶笑的模樣,並且毫不吝嗇地給出讚揚:「真漂亮。」
「白白的,是珍珠嗎?」
「呵、呵呵……是啊,珠壁交輝多適合你。」
「你對我真好。」九金咧開嘴,笑得很燦爛。心裡卻完全不是那麼想的,師公的笑容那麼奸詐,讓她可以百分百地肯定,他有陰謀。那個玉白菜,一定不僅僅只是一個玉飾而已;同樣的,這對珍珠耳墜子也絕對不僅僅只是珍珠而已。
可是那不重要,對於九金來說,只要有人還願意騙她,那也是一種幸福。至少那代表著,還有人不願意傷害她。有時候活在謊言中,反而可以避開現實的凜冽。
「我記得有再三叮囑過你,不准把玉白菜給任何人看,是不是?」
一路顛簸折騰,總算是到了,九金僵硬地從馬上滑了下來。就瞧見她家師公很帥氣地將手裡的馬鞭丟給裴府門口的家丁,捲起袖子,惡狠狠地瞪了她眼,厲聲質問。
「嗯。」九金哼了聲,爬起身,撫著酸疼的臀部,一跛一跛地向師公靠近。也不知道是被顛的,還是剛才下馬時摔的,總之她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也是有臀的!
「那為什麼段子七會看到?那麼貼身的東西,你要是不脫衣裳他怎麼看?」
「不是吶,我沒穿衣裳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不對不對,是七哥哥說想要我領悟『冰清玉潔』的含義,所以才看到的。」差不一點就說漏嘴了,以師公那種根深蒂固的長輩心態,如果知道她穿著露肩小襯衣在七哥哥面前晃了那麼久,估計她又要去領悟一下「冰清玉潔」了。
「現在是不是不管我說多少話都不如你家七哥哥放個屁管用?」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這種比較根本不公平嘛。一個是用入口說話,一個是用出口說話,怎麼比啊……」真是個很沒邏輯性的比較,可是九金的反駁聲越來越輕了,因為師公的眼神好可怕。
他目不轉睛地瞪了她很久,最後苦笑,不再理會她,逕自轉身往裴府走去。
九金鬆了口氣,見站在左右的家丁都不理她,也就只好追了上去,聒噪了起來:「你做什麼突然不理我啊?」
「我在反省。」項郝撇了撇唇,輕語。
「反省什麼?」
「我覺得我那晚在三清殿丟銅板的行為很犯賤。」
「嗯,是有點。」確實很想有人用這種方法決定去留的。
「你說什麼?!」很好,項郝發現犯賤的人不是他,而是眼前這個死丫頭!
「我……」實事求是而已嘛。
九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只好暗自在心裡補充。
「子七,你讓我派人去找穩婆好不好?這樣會鬧出人命的,段夫人的事,能不能等你嫂夫人生完孩子再說,有事好商量嘛。你忘了我們的願望嗎?不是說好了要好好培養我這孩子的馬吊技能,以後就不會三缺一了嗎?現在,你不能把它扼殺在娘胎裡啊,那等於扼殺了我們的夢想,夢想啊!」
「好宏偉的夢想啊!」聞言後,九金抑制不住的感慨,實在是很少遇見這種比她更有抱負的人。
「我沒有攔著你,你去找啊,要是人手不夠,可以讓龍套跑一趟,我不介意。」
是七哥哥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沒有憤怒的成份,反而還透著一股子悠閒。九金不解地掃了眼師公,這跟他剛才的說辭很不一,不是說七哥哥在大鬧裴府嗎?這哪是鬧啊,分明是閒話家常。
「哎呀,九姑娘,您終於來了!」裴澄無力地抬了抬眼眸,瞧見傻站在門外的九金後,立刻振奮了起來。
您?!好令人膽寒的稱呼。有陰謀!絕對有陰謀!九金戒備地看著迎面走來的裴澄,好諂媚的笑容,她怎麼不知道自己幾時那麼受歡迎了,連有婦之夫見到她都能那麼忘乎所以。
「你怎麼在這?」被裴澄這麼一喚,子七驚了下,丟下茶盞,不滿地看著九金。
「我……我聽說裴夫人要生孩子了,來幫忙。」這個問題實在很難解釋,九金只好胡謅。她總不能說因為他在大鬧裴府,所以裴大人讓師公把她找來勸吧?九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想想自己也沒這個份量。事實上,她也很困惑師公到底為什麼把她找來。
「你會接生嗎?」子七起身,慢慢靠近她,眸色很不屑。
「接生不會,生孩子倒是應該會的。」九金搖頭又點頭,她猜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癡呆。
「嘁……」子七嗤了聲,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手上的戒指,眼神落在了梅項郝身上,話依舊是衝著九金問的:「誰把你找來的?」
「是我是我,是我讓項郝把她找來的,這個問題你們能不能等下再研究?」裴澄湊上前,把九金拉進了屋子,口吻裡參雜著焦急和無奈,「九姑娘,快勸勸你這哥哥,我要是再不把穩婆找來,我夫人今日恐怕就有血光之災了。」
「可是七哥哥不是說讓你去找嘛,還很大方地讓龍套幫忙啊。」
「大方?!我找來三個了,全被他用藥恐嚇走了!」裴澄懊惱極了,傳說中的養虎為患啊,應驗了應驗了。
「你當我傻子哦,我才不敢勸吶,不然回去有我受的。」九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雖然她也很同情裴夫人的遭遇,可是她更同情自己。
「原來你在段府那麼沒地位?」項郝挑眉,故意挑了個離段子七頗近的位置坐下,哼笑了下:「以前待在我身邊時,你好像還挺暢所欲言的。難怪上回你不願跟那個家丁回段府,既然那麼不開心,你還是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很好,至少有求必應。」
「師公……」九金無語凝噎,她應該感動嗎?她家師公又上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這次講謊言不但是連眼都不眨,甚至還讓她產生了身臨其境的幻覺。
「你是來勸我的?」眼看著九金和梅項郝眉來眼去的模樣,子七頓時覺得自己很沒存在感,他特地向前邁了步,挑了個橫亙在他們倆之間的位置站著,逼問著九金。
「唔……算是吧。」九金點頭。
段子七沉默了,良久後,終於有了動靜。
他長吁出一口氣,衝著一旁的龍套吩咐道:「去點一株香,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最好的穩婆找來,你只有一株香的時間,等香燃盡了,穩婆要是還沒出現,你的下場就會像那株香一樣,灰飛煙滅。」
「哦……」龍套唯唯諾諾地應了聲,哀怨地瞪了眼九金。人生最慘的是什麼?就是做段子七的貼身小廝!
「哎喲,九姑娘,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啊!」來世,她要是做牛做馬,他一定喂草給她吃。
「不用那麼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九金盡量讓自己回得端莊些,可惜卻控制不住眼眸中迸射出的茫然,她實在搞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始終在一旁沉默目睹一切的項郝忽然又起身,晃到了裴澄身邊,順勢搭上他的肩,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輕的聲音,附耳低語:「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看來下次我玩心又起的時候,你只能再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下次我兩隻眼一起閉。」裴澄笑著回道,其實即使他想秉公辦理也不太可能。
「你笑那麼開心是什麼意思?把我娘收監了,讓你覺得很得意麼?」段子七沉了聲問道,很想把裴澄那張刺眼的笑臉按到茅廁裡去洗一下,「等孩子生了,我想你應該會想到辦法讓我去查驗屍體,否則,我說不清楚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來。」
裴澄落寞地轉過身,緊握著衣角,無語望蒼天。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他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段夫人出事呢,辦法總是會有的,為什麼這個段子七就那麼性急,非要用這種很踐踏他自尊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