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如意
話說探春的婆家允了她幫著寶玉做女學,往娘家來的日子多了起來。探春本來便愛做些正事,如今得了機會,愈發日日上心。賈赦也不禁暗自讚賞,十二釵果然個個聰明,這丫頭若生在後世也是個人才。
這一日賈赦正在書房領著寶玉探春規整辦學的零零總總,小葉子跟在一旁與打雜,忽聽外頭一陣大呼小叫。方皺眉問何事,只見門簾子一動,從外頭鑽進一個小小的人影兒來。還不待賈赦瞧清楚面貌,只覺得大腿讓人抱住了。再定睛一看,小星星竟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順著他的大腿爬上身來,兩隻小胳膊一摟賈赦的脖子,「哇~~」的哭開了。
嚇得賈赦臉都白了,趕忙抱了他又是拍又是哄,又急著問出了何事,汗都下來了。小星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小臉兒只蹭在賈赦脖項中磨來磨去。賈赦再抬頭,只見地下已跪著三四個人,都是薑家跟著小星星的。乃急道:「什麼事!快說!」
下頭有一人恰是紫鵑的丈夫,支支吾吾了半日。
探春本欲回避,見小葉子全無要走之意,賈赦又只幹催著,便上前道:「你莫怕,只從頭說來。」
紫鵑的男人方將前事勉強說了一小半;倒是小星星自己哭完了在賈赦那身嶄新的緙絲袍子上蹭乾淨眼淚、撅著嘴補上了前頭那一大半。
原來今日姜文領著小星星出去街上逛了一圈兒,祖孫兩個都歡喜的很。忽想起今兒還未給他爹請安,便領著大孫子去見曾祖父。
姜老爺子愛清靜,早在姜文入閣後不久便搬到薑府後頭一處僻靜院子,與榮國府的梨香院相似,自有院門通往府外。無事只教教學生,不多問府中與朝中事務。
老頭兒見了聰明可愛的曾孫自然歡喜得很,才讓人取來一堆果子哄孩子開心,忽外頭來報有客。姜老爺子皺了皺眉,姜文便道「不見」。姜老爺子擺擺手:「他們不至那般沒眼力見兒,想來是貴人。」乃讓請進來。
果然,來的是八皇子並他舅舅。可巧今兒出宮替他外祖做壽,這會子要回去,順道來瞧瞧他父皇的先生。
依著姜老爺子與姜文的身份,八皇子一句「不用拘禮」,自然順水推舟了。只是小星星與他平輩,于情於理都該向人家行個大禮才是。這會子姜文方想起來一件措手不及之事:小星星本是讓姜賈兩家捧在手心裡捧大的,如今才長了四歲多一點兒,直至今年過年那會子才剛學著向祖宗牌位並曾祖父磕過幾個頭,竟沒人想起來要教他行君臣大禮——他不會!這會子小星星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瞧著八皇子,壓根兒不知道他祖父讓他「行禮」是什麼意思。
姜老爺子也瞧出來了,忙說:「你平日見十一皇子是如何行禮的?」
小星星眨眨眼:「什麼行禮?十一郎哥哥帶我爬樹頑。」
姜老爺子皺眉道:「例如十一皇子這會子打外頭進來,你要做什麼呢?」
小星星想了想:「喊十一郎哥哥好,問他今兒頑什麼呢。」
姜老爺子望向姜文,姜文苦笑道:「十一皇子在恩侯家中與尋常孩子無異。」
「胡鬧!君臣大禮豈能罔顧。」姜老爺子乃指著地下的墊子,「星星,去向八皇子跪下磕個頭。
這麼些日子過去,小星星早忘記磕頭是什麼了,愣了半日:「曾祖說的什麼呢?」
八皇子忙擺手道:「很不必,大哥兒還小呢。」乃笑取了個荷包出來親手遞給小星星,「拿著頑吧。」
小星星自小便有無數人送他小荷包,半分沒客氣立時接了過來一瞧,裡頭裝著幾個小金錁子,道了謝,又好奇的問:「總收到這個,竟不知是做什麼的。」
八皇子笑道:「大哥兒若喜歡什麼東西,可拿這個去買了來。」
小星星立時沒了興致,「哦」了一聲丟給後頭的下人了。
眼見姜老爺子眉頭又擰了起來,八皇子的舅舅忙笑著打岔道:「大哥兒不留著買東西麼?」
小星星道:「不用的,我看上東西我爹爹會替我買呢。」
八皇子笑道:「若你爹爹不替你買呢?」
「舅姥爺替我買。」小星星道。
八皇子想了會子,方明白他指的是賈赦,又逗他道:「若榮國公也不替你買呢?」
小星星得意洋洋翹起小鼻尖兒:「不會,但凡我要的舅姥爺都替我買。他若不買時,想來過兩天便會送我一座作坊。」
姜老爺子怒道:「你便是讓他寵壞了!」
八皇子忙向身後一個小黃門招手,打開他手裡的盒子取過一件東西捧給小星星,口裡道:「此物乃父皇所賜,今兒原是帶給表兄們瞧瞧的。既然大哥兒不愛金錁子,不知可喜歡這個?」
姜老爺子與姜文同時喊道「不可!」
小星星見人家又給他東西,早伸了小爪子去接。聽了他曾祖父祖父的話,又趕忙一縮手——只聽「嘭」的一聲,那東西落在地上,碎成兩塊。
這會子幾個大人已瞧出那是一件翡翠如意,想來不止貴重而已。
屋內靜了一會子,小星星有幾分害怕了。他自幼打壞東西無數,竟從不曾見過曾祖父祖父這般難看的臉;十一郎哥哥的哥哥眼圈兒也紅了。
半日,倒是八皇子先道:「竟是不與大哥兒相干的!」
姜老爺子看著小星星,肅然道:「跪下。」
小星星揚起臉看了他曾祖父一會子,忽然「唰啦」往祖父身後一藏。
姜文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從身後將他抓了出來:「星星跪下。」
八皇子又上前笑道:「姜老太爺,原本無事的。乃是我不曾拿好,全然不幹大哥兒的事。」
小星星愈發害怕,往四面瞧了瞧,又瞥見曾祖父那張老臉黑如鍋底,走了兩步,忽然小腳丫子一蹬——「刺溜」一聲從門口逃出去了。
誰能想到大哥兒會跑?
屋裡的人全都怔住了,半日沒明白方才是怎麼回事。待他們追出去,小星星早沒影兒了。
那會子黛玉正提筆改寫讓不知哪位文書相公寫得令她極不滿意的《悲慘世界》,忽見兒子氣喘吁吁如受了大驚一般闖進來,嚇得連筆都丟了,忙抱起他從頭至腳細細查了一遍,見他無恙又哄了半日,喂了兩盅茶,見兒子好了些方問何事。
小星星雖嚇得小臉刷白,倒也口齒伶俐,急急的將方才之事說了。
黛玉登時明白祖父這回當真生氣了,只怕一通懲罰是免不了的。偏她又捨不得兒子讓祖父罰了,因想了想,喊紫鵑進來吩咐道:「悄悄的讓你男人帶大哥兒從西邊的小門溜出去,快馬往榮國府去!」又吩咐院子裡誰都不許說見過大哥兒回來。方向兒子道:「知道見了舅姥爺說什麼麼?」
小星星道:「說星星不曾碰那個。」
黛玉點了點他的額頭:「先什麼都不說,先哭,聽見麼?」
小星星重重點頭。
紫鵑男人抱著小星星才轉出去一會子,姜老爺子那邊的人過來問來了。黛玉只做不知,說小星星讓公爹領著出去逛呢還沒給送回來。待姜老爺子查到曾孫讓姜昭媳婦的陪房抱著從小門溜出去了,小星星已平安進了榮國府大門。
賈赦聽完忙安慰道:「不就是砸了個翡翠如意麼?我送他一大車子!況壓根兒不是我們星星砸的。」
小星星的小嘴愈發撅的高了:「就是麼!舅姥爺,你沒瞧見我曾祖父那眼睛,都紅了,跟故事裡頭的狼外婆似的。」
探春急道:「大伯!那是御賜之物。」
賈赦道:「再如何也是死物罷了。況星星還太小,這麼小的孩子不能嚇著他。」
小葉子湊過來道:「我瞧那個八皇子不對勁兒,好好的捧個那麼貴重的東西給星星做什麼?他不是說拿給他表兄瞧的?莫非他頭一回見星星就喜歡的了不得、連他表兄都只能瞧瞧之物竟送了星星?該不會那個本來就是壞的罷。」
賈赦道:「有此可能。亦保不齊是為了拉攏星星的祖父。」
小星星哼了一聲,扭頭去蹭他舅姥爺的老臉撒嬌兒。
賈赦笑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星星不怕,你曾祖父膽子太小,是個老傻子。咱們去見十一郎哥哥的爹爹。」
小星星揚起小臉來:「去見皇帝大叔麼?」
「嗯。」
探春有幾分擔心,喊了一聲「大伯」。
賈赦笑道:「莫怕,聖人腦子進水了才會跟小星星計較這麼點子小破事兒。」不論是賈家還是姜家,聖人都得大度。這是為明君的無奈。
探春立在一旁,瞪著眼睛看她大伯閑閑的喊人來替他換進宮的衣裳,還講了兩個笑話兒哄著小星星開心。寶玉埋頭整理案子上的那許多紙張,混做沒看見。小葉子立在他身邊幫忙,殷勤的緊。顯見他們幾個都沒把「去見皇帝大叔」當一回事。
賈赦帽子還沒戴好,又聽外頭一陣亂,門簾兒一掀,又闖進了一個孩子,進來就喊:「大姥爺!快幫我弄這個!要了親命了,父皇知道准罵死我。他越來越像你了!」
賈赦信口罵道:「什麼叫越來越像我?你父皇哪有我嘮叨!」
一屋子都笑起來。探春這會子才看清楚進來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穿了身月白色的袍子,長得有五分像她寶二哥哥,登時猜到想是宮中的十一皇子,元大姐姐之子,不由得心中激動起來。方整了整衣衫上前兩步欲行禮,一旁賈赦拿眼角瞥見了,忽然道:「我是說,他沒我嘮叨。」
幾個孩子又笑。探春怔住了。
賈赦跺了跺腳:「我比他嘮叨。」
再一瞧十一皇子已抓了賈赦的胳膊笑伏在他身上了。
賈赦順手摟過來狠狠揉搓了幾下,笑駡道:「沒見過世面的破小孩,幾句笑話都笑成這樣。」乃問何事。
十一皇子忙招手喊人捧過一個盒子來,口裡抱怨道:「父皇早些日子給的,說得鄭重無比,番邦進貢之物,多貴多難得。我本不喜歡這些中看不中吃的頑意兒,他既說得值錢,我也喊人好生收著了。」說話間親手揭開盒蓋子,裡頭擱著一柄綠汪汪的翡翠如意。
小星星「呀」了一聲,指著盒子道:「就是這個樣兒的。」
十一皇子一愣:「什麼?」
賈赦擺擺手:「你接著說。」
「昨日曾先生提及『如意』的來由,我一時興起讓人取出來瞧瞧,誰知竟是碎了。」
一語未了,小葉子拍手道:「可算拿到真凶的!你父皇想來不止給了你這個?你那些哥哥也有份的?」
十一皇子聳肩道:「每人發了一個。」
小葉子又問:「他給你之時你可細瞧過?可是好的?」
十一皇子奇道:「自然是好的,我們都細賞過一回的。」又笑道,「父皇兒子這麼多,每人能發一個,想來也貴重不到他說的那份上。番邦進貢東西也是批發的麼?我只恐他念叨我罷了。」
賈赦笑道:「讓你猜著了,大約真是批發的。葉子大約也猜著了。」
小葉子得意道:「我就說那個八皇子不對勁的麼。」
十一皇子方說了半日話,才自己倒了盞茶吃著,聞言忙丟了茶問:「我八哥怎麼了?」
小星星撅起嘴哼了一聲。
小葉子也哼道:「你八哥真是壞蛋,連小孩子都栽贓。」她如她母親一般天生口齒伶俐,膽子又大,又念過書,竟惟妙惟肖添油加醋的將小星星那事兒說了一回,說完還故意扭頭瞧了十一皇子身後那幾個侍衛一眼。
賈赦向十一皇子笑道:「你這會子想來也猜著了。你父皇將東西給了你們,說得貴重無比。乃使人悄悄弄壞了,再讓你們先生說一回如意的由來。你們孩子,聽完了書回去多半多會將那個拿出來瞧。」
探春忙道:「也未必是聖人使人弄壞的。」
小葉子瞥了她一眼:「在皇宮裡頭悄悄弄壞不止一位皇子小心藏著的東西,除了皇帝大叔誰還有這本事?縱是馮大叔幹的,想來也得了皇帝大叔的話。」
邊上那位扮作侍衛的密探聽見賈大姑娘一口一個大叔,嘴角忍不住抽了兩下。
小星星委屈道:「瞧瞧?可是不幹星星的事的?皇帝大叔是壞蛋。」
十一皇子咧嘴道:「父皇這是試探我們會如何行事麼?」
小葉子湊過來笑問:「十一郎,若不知道星星這事兒,你預備如何?」
十一皇子立時道:「讓大姥爺快些找人幫我做個一模一樣的。」
賈赦抬手敲了他一下。
十一皇子笑道:「前些日子聽二舅舅說了西洋話本《三個火槍手》,書裡頭那幾個不也忙著替皇后做了個新的鑽石掛墜?」
賈赦點頭道:「這法子也不錯。」因轉身抱了小星星放到案子上坐著,才欲說話,忽見小葉子有幾分羡慕的瞧著小星星。
只聽她歎道:「自打長到十二歲祖父便不讓我坐案子了。」
賈赦道:「因為你長高了。小時候讓你坐案子乃是因為你太矮。」
說話間十一皇子也爬上案子去坐在小星星旁邊。
賈赦拍了拍手:「來,咱們研究會子。寶玉待會兒再整那些頑意兒,又不是明兒就急著用的。」
寶玉伏案道:「你們且說著,我一壁聽一壁整,不礙事。」
「工作狂!」賈赦抱怨了一聲,乃環顧了一圈兒道:「先來研究下,孩子們發現好生藏著的貴重東西壞了,會如何作想。如十一郎是恐怕你父皇嘮叨你,旁的皇子大約有怕聖人不喜歡他們的。」
十一皇子笑嘻嘻道:「非也,我是恐他心疼東西。」
賈赦笑道:「小孩子大抵如此,做了錯事怕挨駡受罰或是讓父母不喜歡了。如此當如何處置?或是立時捧去請罪,這是老實孩子。」
小葉子道:「白先生說,皇帝家沒有老實孩子,有也是裝老實。」
十一皇子忙朝她使眼色,示意旁邊立著幾個皇帝家的侍衛。小葉子做了個鬼臉。
賈赦咳嗽一聲,道:「八皇子之行事,頭一步是沒錯的。不動聲色。因他自己沒法子應對,尋了個機會帶出宮去找長輩幫忙。」
十一皇子道:「這個我也知道。」
賈赦笑道:「我們十一郎更聰明些,十一郎已想到了法子,只自己沒法做罷了。」也故意瞧了幾個侍衛一眼。那密探只得強繃著臉裝作若無其事。
小葉子思忖道:「今日星星去見他曾祖乃是臨時起意,想來八皇子不會掐手指頭預先算好,故他陷害星星亦是臨時起意,他家長輩給的法子想來不是這個。」
十一皇子忽然道:「該不會他聽見星星說,凡他想要的大姥爺便送他一座作坊?他想讓大姥爺賠他一件好的?」
賈赦笑道:「想多了,無非是瞧星星是個小孩子罷了。你瞧那小爪子,」乃將小星星的小胳膊舉起來,小星星還抓了兩下空氣。「這麼小的小爪子如何接的起那麼重的東西?縱他不收手回去,也不過是因兩個孩子都太小、都不曾想到星星接不動那玉如意,以致出了意外。星星是個受寵的孩子,年紀又小,縱出了意外也不會受多大懲罰。八皇子自己必定先回去請罪的。他想來也無太大惡意,不過是欲尋個說得過去的藉口遮掩掉罷了。他也才那麼點子大,能想到這法子也不錯了。」
小葉子哼道:「星星何曾惹過他?他倒是遮掩過去了,星星無故替他得了不是。」
賈赦四顧了一回,正色道:「你們記著我下頭的話。人在沒法子的時候,害了旁人來避禍本是常情。不論你有多不忿,這等事總會有的。故此莫指望一輩子運氣好、遇不上這等事。只是若遇上了,萬不可指望旁人抱打不平——遇見大俠的極少。抱打不平者多數不過站幹岸兒口裡順著你們說些白話、卻半分幫不了你們的。莫埋怨運氣、莫指望旁人,先想法子如何自保。」
因揉了揉小星星的小爪子,「星星今日便好的很。星星自己太小,沒法子應付,又恐怕吃虧,他便先跑、跑到有主意的人跟前。你們林姑姑也是個聰明的,她亦沒法子應付星星的祖父曾祖父,便讓星星來我這兒。我總能攔著他們了。」
說得小星星洋洋得意:「星星最聰明。」
寶玉忽然抬起頭來:「星星這麼跑過來,不多時姜老太爺便能查著。林妹妹可是哄了他們的,可會落下不是?」
賈赦笑道:「小葉子只聽了會子便能猜到的事兒,薑家那一對老狐狸並老老狐狸猜不出來才怪呢!老老薑我不甚認得,薑雋之多疼星星呢!他心裡一準巴不得星星跑了,還順手將事兒丟給我了。你林妹妹知道我自有法子將事情了了,只要糊弄過去一時便好。」乃笑伸手將小星星抱了起來:「好了,寶貝星星,咱們去見十一郎哥哥的爹爹去。」
十一郎也跳下案子:「我也去!戳破八哥。」
賈赦笑道:「先戳破你父皇。」
小星星倒是嘟起嘴:「星星餓了。」
賈赦忙一疊聲的喊人送點心來。又問:「十一郎可餓了?」
十一皇子也點頭:「有點兒。」
兩個小的若無其事飽餐了一頓點心,擦乾淨嘴角爪子,方同賈赦一道出去了。
終目送他們爺仨出門去,探春扭頭望著寶玉道:「大伯……素來如此麼?」
寶玉一直忙著整理案子上的東西,聞言方抬起頭來:「嗯?三妹妹你說什麼?」
探春遲疑道:「大伯可是素來這般……他仿佛有幾分……張狂。」
寶玉又埋頭下去:「嗯,他素來不太將聖人當一回事。橫豎聖人早慣了,不會怪罪的。要怪罪早怪罪了。」
小葉子笑道:「三姑姑莫憂心,祖父說了,高處不勝寒,聖人也寂寞的很,有那麼一兩個人在他跟前混不佞他還快活些。橫豎他要皇帝擺架子多的是萬歲萬萬歲的奴才。」
探春啞然。直至這會子,她方稍稍明白了些自己這位大伯父的實在份量。
第一百三十三章 明白
話說賈赦抱著小星星領著十一皇子坐車進宮,一路上還說了幾個故事哄他們頑。
才到大明宮外,戴權笑嘻嘻從裡頭出來道:「聖人宣幾位進去呢。」
賈赦笑問:「誰還在裡頭?」
戴權道:「都在呢,只等十一皇子了。」
賈赦笑嘻嘻揉了揉小星星的腦袋:「唱戲的齊全了。」遂一手牽著一個娃娃進去。
進殿行禮,賈赦讓小星星跟在後頭依葫蘆畫瓢,聖人擺擺手讓他們起來。
十一皇子忍不住低聲「嘩」了一聲,他的諸位哥哥都在呢,還立著好幾個大臣。遂乖乖走到皇子那一列去,賈赦立在姜文身邊,小星星沖他祖父重重「哼」了一聲,跑到另一邊保住了賈赦的大腿,賈赦滿面得色望著姜文晃了好幾下腦袋。姜文無視之。
聖人乃問十一皇子:「你的如意呢?」
十一皇子道:「在外頭呢。讓人取進來麼?」
聖人點頭,下頭有人將他的如意匣子捧了進來。
聖人乃道:「你們幾個的如意都是朕使人敲碎的。」
十一皇子立時雀躍:「我就知道!我猜到了!」
聖人哼了一聲:「你如何猜到的?」
十一皇子看了看八皇子,重重的露出一個鄙視來:「聽星星說完我便知道了。」
八皇子面如土色,低頭不敢則一聲。
聖人搖搖頭,望著眾人道:「小八先去與他外祖、舅父商議,他外祖讓他捧著匣子來尋我請罪,說是奴才弄壞的。後他自己栽贓給了姜大哥兒。」因望著眾人待評議,沒人敢吭聲。
賈赦便道:「就事論事而言,這孩子比他外祖好些。」
聖人望了他一眼。
賈赦奏道:「栽給星星、星星不過挨頓罵罷了,栽給奴才人家要丟命的。」
小星星撅起嘴:「星星嚇著了!」
賈赦小聲討好道:「舅姥爺送星星一座西洋鐘錶作坊壓驚。」
「好!」小星星撇脫道。
聖人只做沒聽見,又道:「小三小六小九皆是自己捧了匣子來請罪的。」乃一指旁邊擺著的幾個匣子,「小三的舅父薦他實說不知如何壞的,他終聽了庶妃明氏的話,道是自己不慎摔了。小六發現如意壞了,立時親捧了來,不曾與人商議。小九乃是與常庸商議後來請罪的。」
「小七近日忙著領人規整西洋醫術出書,壓根兒沒開過匣子。直到朕使人去喊他也不知東西已壞。」
「小十發現如意碎了,讓人放回去,裝作不知。」
「小二栽給下人,小五乾脆栽給媳婦。」
「小十一頭一句話是,『竟是碎了。』第二句,『明兒尋個藉口出宮讓舅姥爺快些照做一個充數。』遂他今日便捧去榮國府了。」
十一皇子悄悄做了個鬼臉。
不料常庸出列奏道:「六皇子與九皇子誠實忠厚,為臣等表率。」
賈赦不禁閉目,滿面不忍:沒見過這麼抓不住重點的。太子要誠實忠厚作甚?大約常庸等結党讓聖人知道了,不忍孩子們又鬥成一團,欲借機明著示意太子了。不曾想聖人的腦回路跟他們不在一個頻段。
聖人瞧了他半日,瞧得他渾身不自在,忽移目望著小星星招手道:「姜家大哥兒。」
小星星人小膽子大,他心中皇宮不過是十一郎哥哥家罷了,便鬆開賈赦的衣襟跑上前去。「皇帝大叔!」
姜文好懸沒一口老血噴出來。
聖人早知道榮國府的孩子背地裡都這般喊自己,乃笑道:「你看這皇宮裡可好?」
小星星睜著大眼睛瞧了一圈兒:「房子好大,冬日會冷的?」
聖人笑道:「不冷的,冬日有許多炭盆子。大哥兒可願來這裡念書麼?」
此言一出,常庸眼中突然一亮!年長的皇子不需伴讀,小皇子中唯有小九書念得最好。九皇子亦嘴角一彎,幾個年長的皇子眉間黯然。
姜文身後「騰」的冒出冷汗,才要說話,只聽小星星脆聲道:「不要,我不愛念書。」
「嗯?」聖人一皺眉,「你曾祖乃是大學士、你祖父也為名士、你父是狀元,你竟不愛念書麼?」
小星星笑嘻嘻道:「他們愛那個,我不愛,我愛拆大座鐘頑。」旋即又道,「還愛聽故事。」
聖人道:「書中有許多故事。」
小星星搖搖頭:「看書多麻煩呢,讓十一郎哥哥看書去,看完講給星星聽。」
十一皇子忙道:「我也不愛看書,二舅舅愛看,讓他看完了講給我們聽。」
小星星拍爪子:「星星最小,你們都講給星星聽!」
姜文忍不住喝了一聲「星星!」
賈赦忙道:「星星何曾說錯了?他本最小。哪有讓這麼小的孩子念書的?星星如今會裝大座鐘了麼?」
小星星驕傲道:「再有個十幾日便能了!」
賈赦贊道:「星星真天才!」
姜文道:「聽他胡說呢。」
小星星道:「我自己心裡明白的!過些日子我便能將那些大座鐘全裝回去!」
聖人皺眉:「雋之,這孩子聰明的緊,可莫要讓賈恩侯帶歪了。」
姜文趕忙稱是。
賈赦忙分辨道:「何曾帶歪了?小孩子可莫要限定他們須念書或是須畫畫,琳琳總總都讓他們去學會子,瞧他們最喜歡什麼,便可知道他們天賦在哪一頭。我家壯壯也是長到八/九歲方露出畫西洋畫天賦的麼。」
常庸笑道:「只是自古不曾聽畫西洋畫能畫得光耀門楣。」
賈赦瞥了他一眼:「達芬奇天縱奇才,樣樣俱通,偏他獨因西洋畫名揚天下。」
常庸一愣:「達芬奇是何人。」
賈赦聳肩道:「常大人孤陋寡聞咱們便沒什麼可說的了。」因不搭理他,扭頭向聖人道,「人唯有往自己最愛的那一行去方能做出最大事業來。讓文壇才子去治河、讓治河能人去畫畫、讓畫師去去治病、讓大夫去寫詩,或因其人本身聰慧、做的也不差,終不如在其天賦最佳的那一行來得出彩。且上天公平,每行每業俱有能人。但使善書者占了善棋者之位,必有一善棋者不得不去習劍了。」
賈赦這番從後世盜來的話乃是立于國本說的,較之常庸單看光宗耀祖貌似無私許多,倒是將眾人都鎮住了。
半晌,聖人問姜文:「雋之,你瞧呢?」
姜文低頭道:「臣孫兒尚且年幼,臣欲過兩年再教他詩書。」
賈赦幫腔道:「可不呢,太小了些,讓他好生坐在案子前頭他也坐不住。」
小星星忙道:「我喜歡坐案子!」
十一皇子也道:「我也喜歡!」
賈赦笑道:「是讓你們坐在案邊的椅子上,不是坐在案子面上。」
小星星搖頭道:「不要,椅子太矮。」
十一皇子又道:「那是你個子太矮。」
眼看他倆又要開始胡鬧,姜文忙咳嗽一聲,又瞪了小星星一眼。
小星星撅起嘴,蹬蹬蹬跑回賈赦身邊重重的抱大腿,還探出小腦袋向他祖父炫耀的擺了擺。
賈赦瞧他那模樣實在可愛的了不得,一時沒忍住彎腰抱了起來。常庸在旁連道「無禮」。
聖人瞧了他半日,歎道:「罷了,日後可好生教導。」
九皇子笑道:「大哥兒天真聰穎,很是惹人喜愛。」
十一皇子哼道:「九哥莫讓他哄了,他最會搗亂的,比我還淘氣些,所到之處遍地狼藉。」
小星星扮了個鬼臉。
聖人乃擺了擺手道:「朕倦了,都下去吧。」乃闔目不語。
眾人忙悄聲退了出去。
到了外頭,賈赦立時將小星星抱近姜文,小星星貼著他祖父的耳語:「祖父,星星愛念書的,方才我是哄皇帝大叔的。」
姜文瞥了他一眼:「誰教你的?」
賈赦主動承認:「我。」
姜文哼了一聲,將大孫子奪了回來。
一扭頭,只見九皇子拉著十一皇子說了好一會子兄友弟恭的話,賈赦忽然覺得有幾分悲哀。
他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回府後,賈赦問白安郎:「司徒原的人可有法子讓我與九皇子單獨見一回?也不必避開聖人的密探。」
白安郎想了會子:「想來不難。」也不多問,下去安排了。
數日後,九皇子尋了個藉口出宮探外祖母,悄悄溜上了一座名喚清源樓的茶樓。
賈赦在一間雅座恭候多時,見他進來,不曾立起,只坐著笑道:「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找到殿下的。」
九皇子反向他作了個揖,道:「卻是我舅舅說的。」
賈赦看了看他身後的人,道:「不必避人,我本無意瞞著你父皇的。」
九皇子先親替賈赦斟了一盞茶才坐下。
賈赦歎道:「何必如此周全,你也不過大了十一郎一歲罷了。」乃正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尋你來做什麼。總覺得立在一旁幹看著、乾等著,不對。」
九皇子不明所以,乃道:「請榮公賜教。」
賈赦道:「你與常庸是不是覺得,太子之位指日可待了?」
九皇子立時有幾分窘色,瞥了身後的侍衛太監一眼,終點頭道:「是。」
賈赦搖頭道:「定是定下了,定的是十一郎。」
九皇子臉上立時變了色。
賈赦又道:「碎掉的翡翠如意可擬國事中忽然出現的種種麻煩。這一大群皇子,唯有十一郎是在解決麻煩的,旁的不是推脫便是置之不理。國事中有了麻煩,推脫的是昏君、置之不理是庸君。聖人之意,本來是讓眾人都看清楚,他意下的儲君是十一郎,免得你們這群皇子又如他們兄弟一般鬥來鬥去,都是他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捨不得。誰知……誠實忠厚,誠實忠厚的人如何坐得穩帝位?真不知常庸腦子裡裝的是什麼。」他苦笑一聲,「我只覺聖人做事不甚俐落。你是他兒子、常庸是他老臣。既然你們誤會了,也該向你們說明白才是。自己躲在大明宮中失望歎氣又有何用?上一輩的王爺們並你們那些哥哥們的亂子豈非又得重來一回?你四哥之死,他其實傷心的很。」
九皇子早如遭了雷劈一般,怔住了。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忽然問:「父皇早定下了十一弟?」
賈赦道:「未必是早定下的,然他必是早有此心。這些年我也想打消他的念頭,如今看著不甚成功。」
九皇子奇道:「榮公不欲十一弟為太子麼?」
賈赦歎道:「最早我是無所謂的,他做太子倒是能多護著我們家裡些。偏這幾年十一郎常跟著我。我竟捨得不他去當什麼勞什子皇帝了。瞧瞧你父皇,多辛苦。他身子不好雖說有遭人暗手在裡頭,又如何不是這些年來積勞成疾?我是不想十一郎那麼辛苦的。故此我引著他日日淘氣。」
九皇子想了想,自己最用功念書,十一弟偏是最為淘氣的,不禁委屈的眼圈兒紅了:「不知父皇眼中我差了十一弟什麼?」
賈赦道:「換了我是他,也會定下十一郎的。十一郎性子開通、肯相信人。他若能執掌大寶,不會如歷朝歷代那些皇帝一般傷了手足,反是敢重用兄弟的。這些年我朝正在開疆拓土,聖人欲送兒子們每人一塊地盤。唯有不疑心兄弟的那位皇子坐鎮中央,方能不至於換了個大點的地方又內鬥起來。今日之天下非往日之天下,單會念書是不成的。殿下,若你還欲一爭,不可再一味讀死書了。」
九皇子雙目一亮:「榮公可願助我?十一弟曾救我性命,榮公既不願十一弟為太子,我如有一日得償所願,必重用十一弟。」
賈赦搖頭道:「我為人極懶。只是瞧著你年歲太小罷了,竟被這些人逼得……十一郎要走什麼路,待他再大些,我盼著他自己定下來。依著我的意思,他若不接著聖人這攤子江山,便可往外洋尋塊好地方,憑他自己的念頭立國也不錯。」他長歎一聲,「當皇帝有什麼好!你可仔細想過,你心裡頭究竟想不想當皇帝?當皇帝固然有好處,又何嘗沒有壞處。」
九皇子怔怔的坐了半日,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賈赦站起來道:「我雖不願十一郎為太子,也不願你們接著手足相殘。殿下,赦有一言相勸。」
九皇子忙立起:「求榮公指教。」
「你們父皇是皇帝,且他是明君。不客氣的說,他若不是明君,我早領著全家去外洋占地盤了,不會相助他這許多。又因他是明君,太子之事,只能由他聖心獨斷出誰最合適,而非由旁人來斷誰不合適。踩兄弟、鬥兄弟、栽贓兄弟,都錯了方向。唯有做自己,方是正道。」言罷,向九皇子一揖到地,轉身離去。
九皇子呆坐在那裡足有兩三個時辰,直至天色將暗方讓隨身太監喊的回神。
又過了數日,九皇子往大明宮求見。
聖人宣了他進去,九皇子向他長跪奏道:「兒臣求立十一弟為太子。」
聖人瞧了他半日:「你不想做了?」
九皇子垂目道:「兒臣想了這幾日,起初覺得自己亦能不疑心兄弟、重用兄弟。偏兒臣前日路過御花園,見了那水池子,想到那回大冷天的兒臣險些淹死便又懼又怒。如有一日兒臣知道害了兒臣之人是哪位兄弟的至親,必怨屋及烏。榮公言之有理,十一弟性子好,大冷天兒不顧身份貴重立時跳下冷水池子救我,他委實是個不會疑心兄弟的。來日我朝疆土擴大,當得一位不疑心兄弟的君王坐鎮中央,方不至內鬥。況榮公及他那一系多有奇才,十一弟若去了外洋,他們定然都跟著走了。兒臣恐有一日枝強幹弱。」
聖人頷首道:「能想到這一條,你便不遜于十一郎了。朕也多有顧及這個。十一郎是個好孩子,生性大方,不會虧待你們的。你們也可借他之力于外洋立國。」
九皇子再叩首。「兒臣明白。」
聖人歎道:「你可知道常庸遜于賈赦何處?」
九皇子略一思忖,道:「常大人與容人之處不如榮公。」
聖人哼道:「恰恰相反,常庸於正事上比賈赦能容人的多,只眼界小了些。他只瞧著我們本國;恩侯那心比針鼻兒還小,眼睛卻能看見天下之大。」乃吩咐戴權取來他案頭的那本未曾修正的初稿《資本論》。「賈恩侯之大方在於,凡於他無害之人,他便無私。尋個藉口纏上他,讓他教你。他最愛小孩子。」言罷闔目。
九皇子接了那書,叩謝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買爵
綠樹蔭濃,芙蕖香起,恰暑氣濃時。賈寶玉與探春忙著安排女學之種種,竟是腳不沾地。探春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思忖了半日,不敢問寶玉,乃往榮禧堂來見賈赦。
賈赦最恨夏天。他屋子裡有地暖,冬日只不出門便好;偏這會子縱將全世界的科學怪人悉數弄來也是造不出空調的,暑熱竟是無計可施,擺了一屋子冰盆尤嫌熱。遂極為腐朽墮落的支使了兩三撥人輪班兒圍著他扇風。
探春進了屋便覺撲面一陣涼意,她大伯歪在貴妃塌上看一疊東西,便上前請安。
賈赦笑問:「大日頭曬的這會子過來做什麼。」
探春道:「因想起一事,來討大伯示下。」乃道,「女學那裡委實忙的很,我想著可能請寶姐姐也來幫忙。」
賈赦眉頭一皺:「若是旁人倒還罷了,薛寶釵是不成的。你們忙不過來讓程家那丫頭來幫忙便是。」
探春一愣。
「或是別的事務也行,學校斷乎不可。學校為教書育人之所,日日與年輕的小女孩子們打交道。薛寶釵聰明漂亮、會做人,極易引得人喜歡。小女孩子最會模仿喜歡的人。」
探春愈發奇了:「寶姐姐不好麼?」
賈赦笑道:「不是不好,是不適合做先生。」他因坐正了,又喊人捧了茶過來,抿了一口才問道,「你可知道她公公攀附上四皇子是她的主意?」
探春嚇了一跳:「竟是她!」半日猶自不信,「寶姐姐怎會伸手到那裡頭去。」奪嫡一事,絕非後院女子能插手的。
賈赦笑道:「你以為獨你是個有志氣的?薛寶釵志氣不下於你。」又搖頭道,「她公公本是庸人,且頗為自知。庸人最易全信聰明人,寶釵是他們家最聰明的一個。」
「寶釵天生才情過人,又有志氣,偏命道不好:父親早逝、母親無能、薛蟠當年又是那麼個模樣,逼得她不得不小小年紀學了一身的圓滑世故,很是可惜。圓滑世故不是小女孩子當學的,若學早了,她們便失了青春樂趣。況世上有讀書的天才、奏琴的天才、做學問的天才,然絕無看清世道的天才——這個非用時間來磨不可。薛寶釵因較之同齡人通事理得多,故頗為自信。偏她年齡閱歷都才只那麼一點子。又不甘平凡,才著急欲借東風上青雲。東風哪有那麼容易借的!她若不曾早早學的這麼圓滑世故、而是如尋常女孩子一般慢慢懂事,再過了十幾二十年,以她的天資,看人看事便不會那般不周全,亦不會因此斷送她公婆的性命並丈夫的前程了。」
探春聽罷不禁歎道:「早年我最羡慕她的。人人都說她好。」
賈赦笑道:「她剛來咱們家時才幾歲?那麼點子大,人人都說她好,壓根兒不正常。玉兒那般才是正常的小女孩子。」
探春笑道:「大伯最喜歡林姐姐。」言語間竟有幾分酸意。
賈赦道:「嗯。玉兒為人通透實在、不遮掩,與我十分投脾氣。三丫頭,你與寶釵是一類的,聰明、有志氣,偏運道不濟。你們若晚生些年月就好了。」他因拿起方才手裡的東西遞過去,「你們生在女子唯有通過丈夫方能顯露才華的年月,委實倒楣的很。幸而你遇見你大伯我了。」
探春接過那疊東西一瞧,最上頭一張寫著「《北京女子師範學院》發展規劃」。
「從前曾有人說,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對此,我極為敬仰的一位女子嗤之以鼻。她道,靠征服男人本身來征服世界的女人,總有一日因失去男人而失去世界。對手沒有男女之別。想贏一個男人不是嫁給他、控制他的生活,而是從他的強項打敗他、讓他心服口服。」說此話的是他前世念大學時一位極為崇拜的學霸學姐,聽聞後來在北美某名校教書,大約她教出來的女學生個個都是女鬥士。「寶玉有些事委實要弱些,例如待人接物云云。你可要來助他、長長遠遠實實在在的助他,甚至有一日把他踢到男校去、女校歸你?」
探春拿著那疊發展規劃怔怔的呆了半日,遲疑道:「只是不知我家大爺……」
賈赦道:「你本事比他大,他自然不痛快。你若因他會不痛快便忍下自己的志向,就來幫幫小忙、我尋旁人負責此事。若想做出一番事業,我給你機會,讓人人都不知道你丈夫是誰,卻知道賈探春是誰。這等事總歸是無法兩全的,單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他立起來伸了個懶腰,笑道,「不著急,慢慢想。」
探春又看了她伯父一會子,終是收了發展規劃,緩緩退出去了。
賈赦方欲回去躺一會子,見白安郎進來來,乃笑問何事。
白安郎道:「方才得了一宗消息,來告訴赦公。」因扭頭往外瞧了瞧,「我在外頭聽見赦公與三姑奶奶後頭那些話了。」
賈赦笑道:「不過是有幾分惜才罷了。她既有志氣有本事,不讓她做出事業來委實可惜。況一時半刻竟尋不著合適人選——蘭靜丫頭能做些實事,卻不擅管理。」
白安郎又瞧了外頭一眼,方道:「法蘭西國那邊的事已是妥了。」
賈赦大喜:「妥了?」
白安郎點頭道:「齊全了。」
賈赦站起來:「帶著東西去三味書屋。」
白安郎笑道:「我服了赦公了,這麼大的彎子。」
賈赦笑道:「不過費幾個錢罷了,划算的很。」又望瞭望外頭的日頭,皺眉道,「還是晚些時候再去,這會子嫌太熱了些。」
白安郎含笑讓人將一個極精緻的西洋盒子放在他案頭,轉身出去了。
眼見日影偏西、外頭沒那麼熬人了,賈赦領著幾個人慢條斯理來到三味書屋蒸汽機實驗室。眾人都忙得很,他本也時常進來湊熱鬧,故此沒人當一回事。賈赦笑吟吟溜到阿詹身旁:「小夥子,可有空?告訴你一件事。」
阿詹近日有些鬱鬱,然終是十分敬重校長先生的。故規整了會子手頭的事務,跟了他出去。
賈赦乃讓人將那個盒子捧給他:「喏,給皎兒買的。」
阿詹打開來,見裡頭一堆西洋文書綬帶印章等物,便是一愣。
「我在法蘭西國替皎兒買了些土地,又花了幾個錢向法王路易十五買了個女伯爵的爵位。」
其實是向蓬巴杜夫人買的。賈赦派去的人口燦蓮花,說一位東方公主與一位在東方旅行的年輕英國貴族相愛,偏那英國男孩的家人極為古板,不願意他與東方人結婚。故此那公主的伯父特來求蓬巴杜夫人幫助,願以重金替侄女購買一個女伯爵的爵位。
這位使者還向她道:「我們公爵大人說,東方有句諺語,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意思是美人與君王的愛情必將隨著美人老去而消失。夫人不如趁現在既有權勢、又有金錢,秘密建立自己的軍隊和城堡。如有一日法王不在了,或愛情消失了,唯有軍隊方能保護夫人您的安全。只是必須瞞著任何人。」這當然是需要錢的、很多錢。
蓬巴杜夫人因出身平民常年受守舊的法國貴族詬病,對這位東方公主極為同情。而賈赦給的建議簡直令她醍醐灌頂!蓬巴杜夫人無比聰明,從前只不過不曾想到軍隊上去罷了。賈赦的人還給了她許多建立秘密軍隊的建議。如此強大的利益交換,薑皎的爵位自然沒有花太多功夫便到手了。
種種內\幕賈赦自然不會告訴阿詹,笑眯眯瞧著他呆若木雞。半晌,他迷茫道:「校長先生,買的?」
賈赦笑道:「自然是買的,並不太貴。我想著,這樣於你們兩個方便些,便買了。還沒告訴皎兒呢。你告訴她我告訴她?」
阿詹的母親乃是貴族出身,他素來以此為榮。忽然有人拿了一大疊文書輕描淡寫告訴他、英倫隔壁的法國可以買到伯爵爵位!一時半刻他竟有幾分恍惚。
賈赦在旁瞧了他半日,才道:「貴族最早的祖先也不過是戰士、牧羊人、手工藝匠人罷了。既然能買到足夠的土地,自然能買到爵位。你看過《資本論》麼?」
阿詹點頭道:「看過。偉大的書,可惜生的太晚,沒機會見見那位馬先生。」
賈赦心道,你是生的太早才沒機會見他,他還得上百年才輪上投胎。「我已讓人在翻譯盧梭先生的著作了,過些日子你便能看到。起初我欲往你們英吉利國買爵位的,後看了盧梭先生的文章,推測法蘭西國必然是最先革命的那一國,才改了生意夥伴。法國的爵位來日更有趣些、可作為也更大些。」
聽他說「欲買英吉利國爵位」,阿詹本欲說「只怕買不到」,偏賈赦直往後說了,沒給他機會開口。後頭的話讓他將「買不到」忘了。又愣了半日,問:「法蘭西國將有革命?」
賈赦點點頭,依著自己前世那模糊的記憶預言了一番法國大革命,說得阿詹膛目結舌。終歎道:「將這些皇帝徹底立憲或是民主,還得花個幾十年吧。」
阿詹不禁駁道:「校長大人,貴國如今也是有皇帝的。」
「嗯。」賈赦笑道,「故此我才鼓動全國去外洋。來日的外洋諸國皆不會成為殖民地,乃是獨立的民主國家。你看過那些說北洋諸國的話本麼?」
阿詹點頭。
「那便是我計畫中的外洋諸國。再然後,去君主之風反撲國內。我國有句古語叫做假道伐虢。我便欲借移民外洋以成就國內的君主立憲。」他望著阿詹肅然道,「James,我不想爭奪英倫殖民地,我想解放全世界。」
校長大人崇高的話語回蕩在年輕發明家的腦海中久久不去。二三十年後,法國大革命準時爆發,愈發使得他對校長大人崇拜到了骨髓深處,此為後話。
哄迷糊了阿詹,賈赦笑嘻嘻捧著一堆西洋文書來尋姜皎。薑皎也忙的有天無日的,等了半日方從實驗室裡出來。賈赦便將此事從頭說了一回。
薑皎不禁紅了眼圈兒,哽咽喊了聲「伯父」。
賈赦笑道:「此事不難。與蓬巴杜夫人乃是一樁生意、生意雲者,有利益交換便可成功。阿詹麼,他起初是站在國家立場,他的母國與我國戰場對立。如今我不過讓他轉換成階級立場罷了。他母親雖是貴族,他卻不是,他恰是新興資產階級。他若依然守舊、欲擠入貴族圈子去,你那女伯爵頭銜便能沖淡掉那些與他無關的殖民地;他若盼著資產階級革命成功以使自己的階級上臺,那就愈發要站在我這一邊了。」
薑皎歎道:「本想好好的同他過日子,竟惹出這麼許多來,連什麼國家、世界、階級都跳出來了。」
賈赦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誰讓你要嫁洋人的?你若嫁個尋常男人,諸事簡單。」
薑皎哼道:「罷了,那些男人,一個比一個笨,我才瞧不上。阿詹還聰明些。」言罷端起茶來一飲而盡,「我還忙著做實驗呢,先回去了。」
賈赦捧著那些高價買來的文書問:「這個呢?」
「哎呀你打發個人替我送回去不就得了。」姜皎一溜煙兒沒影了。
賈赦巴不得往薑家去看小星星,又借此機會跑了一趟,順便將諸事說與黛玉。
黛玉笑道:「星星在後頭裝西洋大座鐘呢,這會子不會出來見人的。」
賈赦愁道:「裝了這麼些日子還沒裝完麼?」
黛玉嗔道:「舅舅可知道他拆了多少麼?」
賈赦忙顧左右而言他:「我哪裡知道!罷了,明兒我再讓人抄份女學規劃來,你瞧瞧可還有改動建議沒有。」
黛玉道:「如此說來女學竟是快成了?」
賈赦點頭道:「秋日便開學。」又問,「依你看三丫頭可會出來做事?」
黛玉道:「這個倒是不好說,且看她與姑爺究竟如何了。」
賈赦哼道:「她那個姑爺若當真與他交心,便當成全她。若礙著面子不願成全她,可見心中也沒太將探春當一回事。若他不當三丫頭一回事,三丫頭又何須將他看得如珍似寶的?」
黛玉笑而不語,只問些女學之事。
賈赦笑道:「地方卻是我敲詐了聖人的。」
原來前些日子九皇子往榮國府來,只說「父皇讓我尋個藉口纏上榮公,讓你教我呢。」
賈赦笑道:「你尋著藉口沒?」
九皇子道:「我去問十一弟可有法子,他道,不用法子,明說便是。」
賈赦無法,又見他眼睛亮晶晶的頗為可愛,乃默許了他無事常來榮國府打擾。後又覺得此事不划算。十一郎好歹是他侄外孫,這小子算怎麼回事?便讓白安郎擬了一封摺子,向聖人要好處。
聖人罵了一聲「吝嗇坯子」,終是將一座宅子賜予他做女學了。
數日後,探春忽然來見賈赦,道是願幫著寶玉長長久久的做學校,眼中平白多了幾分堅毅。
賈赦懶得探究,樂得將許多事務丟給她。
初秋時分,舊年開學的那座唯有十來個學生的小學堂因先生中了探花,重新做了一番大歸置,門口掛上了御筆親題的「北京師範學院」的匾額。
不過隔著兩條街,同為御筆親題的「北京女子師範學院」亦於次日鳴炮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