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1)
第六十六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1)
夏至佳節,晴光艷好,天朗氣清,玄凌在菊湖雲影殿設下家宴。此時,長芳洲的蓮花正是「綠夢紅箋添嫵媚、含玉蜻蜒閒倚蕊」,遠遠望去,叫人身心舒然。
朱成璧沿著玉石築成的九曲迴廊緩緩入殿,玉手撫過極是雅致的鏤花漢白玉闌干,有溫潤細膩的觸感。伴著內監尖細的唱諾聲「太后娘娘駕到」,一眾嬪妃、宮人慌忙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玄凌執著朱柔則的手,起身道:「恭迎母后!」
朱成璧抬一抬手,溫婉笑道:「都起來吧,今日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語畢,朱成璧又笑著扶起欽仁太妃與莊和太妃道,「咱們幾個也是許久沒有好好聚一聚了。」
欽仁太妃只抿唇一笑,莊和太妃則垂了眸子寧和笑道:「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娘娘。」
朱成璧拍一拍莊和太妃的手,淡淡對竹息道:「攝政王不曾來嗎?」
竹息微微屈膝:「長寧長公主這幾日染了風寒。」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落座:「一會兒你讓孟太醫去攝政王府看一看。」
涼風吹起殿中半卷的湘妃細竹青簾,裹挾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荷花菱葉的清香,絲竹之聲悅耳,朱成璧望著在座的諸位嬪妃,嫻貴妃高華寧莊,賢妃溫文靜默,德妃嬌媚妍麗,端妃清雅端儀,如貴嬪溫婉怡和,恂貴嬪寧靜優雅,良貴嬪溫柔和靜,湯順儀含蓄溫順是大家閨秀,安小儀明眸善睞是小家碧玉,當真是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神情。
只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的諸妃,都遠遠不及朱柔則的天姿國色,妃嬪簇擁間,朱柔則是是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今日的主角卻不是她朱柔則。
朱成璧噙著一縷淡淡的笑意,望著粼粼湖面,細碎的日光映著蓮葉與蓮花,如一匹絢爛到極致的蜀錦鋪開,象徵著紫奧城的靡麗歲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玄凌不由有些興致索然,朱成璧見機目視竹語,竹語點一點頭,悄悄退了下去。
未頃,忽然一陣悠揚婉轉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田田蓮葉之後,有一女子曼舞而出,柔美自如、輕盈飄逸,她著一襲藕色曳地長裙,密密以半透明的冰蠶攢金線繡著芙蓉花樣,在日色下有璀璨的光輝,一匹青絲以八道水晶流蘇挽起,垂下一方淺粉色蓮瓣玉綾罩紗,隨著她的舞姿有輕逸的姿態流漾。
那女子的舞姿極曼妙,並非是中原常見的,纏繞在她手背間的紗羅披帛以金銀線織就了蓮葉的圖案,與長裙上的芙蓉花兩相輝映,彷彿她自己就是綻開在這天地間最清香馥郁的蓮花一般。
恂貴嬪又驚又愕:「這人是誰?為何能在湖面之上起舞?」
德妃冷冷一笑,嗤之以鼻:「不知是什麼奇技淫巧呢!」
那女子越舞越近,身輕如燕,步履翩飛,有晶瑩的水花在足底開落,彷彿是步步生蓮花,她的面色如玉璧一般光滑潤澤,眸光勾人欲醉。朱宜修看到此處,已是心中有數,只端過一盞檸檬蜜露,含笑不語。
那女子款步至菊湖雲影殿,伸手解下髮鬢的八道水晶流蘇,長髮如瀑落下,映著背後的荷塘景致,翩然如畫。
「皇上聖安!」
德妃望著那女子勝雪的肌膚正微有嫉妒,猛然聽到她的問安之聲,雖然聲線甜糯,但卻依稀可辨並非是中原女子的聲音,再望一眼她的容色,雖然眼眶略高,但外眼角上翹,細長有神,不失為傾城之姿。
「你就是鬲昆的瓦爾娜公主?」恂貴嬪亦是明白過來,唇角一勾,握著絹子按一按鼻翼的粉,露出幾許鄙夷之色。
「恂貴嬪此言差矣!」德妃淡淡一笑,「鬲昆亡國,她自然算不得什麼公主,不過是平州侯的女兒罷了,是太后娘娘與皇上格外憐惜,才賜給她貴嬪的位分。」
賢妃掩唇一笑,接口道:「拖到夏至佳節才入宮來,看來為今日長芳洲這一舞是做足了準備的。」
容貴嬪不卑不亢,微微屈膝:「臣妾見過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見過皇上,願皇上此身長壽考,似南山萬年無極!」
德妃手勢一滯,鳳眼微微挑起:「容貴嬪很會說話。」
容貴嬪淺淺一笑:「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見過賢妃娘娘、德妃娘娘、端妃娘娘。」
朱成璧抬一抬手,蓄著和靜的笑意道:「好了,一來就是這一通的行禮,也不怕累著,竹息,賜座。」
玄凌笑意清和:「你方纔的舞很好,只是你如何做到在湖面起舞的?」
容貴嬪淺淺一笑:「臣妾是立於玉盤之上起舞,玉盤由湖中的內監托著。」容貴嬪拍一拍手,有幾名力大的內監托著一塊三尺見方的玉盤出來。那玉盤凝著日暉有瑩潤的光澤,照進容貴嬪的芙蓉玉面,更似一卷名畫,真當是宜人宜心。
「容貴嬪此舉,倒讓本宮想起了趙飛燕的掌上之舞。」德妃拈過一枚杏仁佛手酥吃了,貝齒瑩然生光,「容貴嬪並非中原人士,是否聽過此出典故呢?」
見玄凌有幾分不豫之色,萬明昱適時端起一盞白玉珍珠奶茶,輕輕一笑,起身踱步至玄凌身側,翩然下跪:「皇上息怒!德妃娘娘並非有意指謫皇上!」
德妃一怔,慍怒道:「如貴嬪何意?」
「德妃娘娘將容貴嬪比作趙飛燕,難不成是含沙射影,指謫皇上嗎?」萬明昱容色肅正,娓娓道,「皇上聖明,更得太后娘娘時時教導,怎會是那昏君漢成帝可以比擬的?在皇上身邊,嬪妃德言容功具備,即便容貴嬪再得寵,也斷斷不敢做那趙飛燕蠱惑皇上、謀害皇嗣!敢問德妃娘娘敢嗎?」
萬明昱一席話連敲帶打,德妃聞言,已是驚魂不定,慌忙起身跪下:「臣妾不是這個意思,是如貴嬪強詞奪理!」
玄凌靜默不語,目光只在面前的一對銀箸上凝住,片刻方道:「德妃,你今日多言了。」
德妃銀牙一咬,愈發垂下頭去:「皇上恕罪,臣妾言語雖直,但並無惡意,只是看到容貴嬪一舞,想起皇后娘娘在倚梅園的驚鴻舞,害怕皇上又會冷落了臣妾。」
朱成璧淡淡斥道:「你糊塗了!雨露均沾,是作為帝王的本分,皇上喜歡你,自然是你服侍周到,皇上若冷了你,你應該自己想一想,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而非嫉妒旁的妃嬪。」朱成璧言語間雖是衝著德妃,但目光卻在萬明昱身上逡巡,萬明昱眸光微垂,只做全然不知。
玄凌伸手接過萬明昱奉著的白玉珍珠奶茶,臉色稍霽:「好了,都起來吧,夏至節,朕也不想處罰你們,心中有數即可。」
德妃戰戰兢兢起身,目光向萬明昱厲厲一刮,又恢復如常:「臣妾謝皇上恩典。」
朱柔則沉默許久,此刻方勉強笑道:「那麼,皇上預備給容妹妹哪處宮室?」
玄凌凝眸道:「宓秀宮,長楊宮,棠梨宮,暢安宮,凝翠宮都空著,宛宛你擇選一處即可。」
「宛宛」兩字旋即又招致不少妃嬪的嫉恨目光,朱柔則只顧沉思,卻恍若未覺,似是安之若素,轉瞬即道:「容妹妹今日在蓮花叢中一舞,紗羅披帛上又是蓮葉的圖案,不如就凝翠宮如何?」
玄凌澹然一笑:「那就凝翠宮吧,容貴嬪,你先下去歇一歇,朕晚上再去瞧你。」語畢,玄凌又打量萬明昱幾眼,忽而笑道,「如貴嬪今日神色好了許多。」
萬明昱笑意輕漾,梨渦輕陷:「承蒙太后娘娘與皇上關懷。」
玄凌望一眼朱成璧,忖度著道:「倒不是兒臣偏愛如貴嬪,只是如貴嬪賢德淑惠,堪為後宮嬪妃的表率。只是,如貴嬪入宮不過一年多,若是封妃只怕不妥,但九嬪之首卻是該立一位的。」
恂貴嬪心裡一刺,轉而是又驚又恐,自己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熬到了貴嬪一位,與盛寵不衰的如貴嬪平起平坐,沒料到不過三月出頭的功夫,她如貴嬪又要晉位,而且是玄凌親口提出,這比容貴嬪入宮更讓人難以忍受。
萬明昱聞言,斂裙下跪,平靜道:「臣妾德行有虧,保不住皇子,以致懷胎五月卻驟然小產,請皇上收回成命。」
朱宜修出聲道:「如貴嬪,你小產是因為周氏的宮女心懷不軌,並非你德行有虧,你又何須攬罪在身呢、自責自輕呢?」
萬明昱悄無聲息地以繁複精緻的蝶袖遮住微有顫抖的雙手,再度叩首請求:「請皇上收回成命。」
玄凌微有尷尬,不由望一眼朱成璧,朱成璧思慮片刻,沉聲道:「如貴嬪,既然你再三推辭,哀家也不願意勉強你,那麼此事就暫且擱置。只是有一點,孩子的事情,是命中無緣,罪不在你。你好好調養身子,還會再懷上孩子的,不需自責了,明白嗎?」
萬明昱叩首道:「臣妾明白,只是,臣妾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怔,疑惑道:「你說。」
「臣妾失子之後,安小儀曾數次探望臣妾,勸臣妾振作。臣妾心中感喟,想懇請太后娘娘與皇上晉一晉她的位分。」
朱成璧眸光一凝,注視著茫然不知所措的安小儀,緩緩笑道:「如貴嬪這樣體恤安小儀,確屬難得,那麼,皇帝拿個主意吧。」
玄凌應了一聲道:「那就晉一級為嬪,沿用先前的封號『禮』字。」
禮嬪慌忙下跪行禮,心中驚疑不定,勉力笑道:「臣妾謝皇上,謝如貴嬪娘娘。」
朱宜修冷眼看著萬明昱毫無破綻的容色,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而寧和笑道:「如貴嬪大度,還望你早日生子封妃,本宮便把入宮當日皇上賜下的紫金寶石贈與你,只等你封妃大典,鑲入你的紋金步搖之上。」
萬明昱似頗為動容,懇切道:「多謝貴妃娘娘!」
第六十七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2)
第六十七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2)
宴席散後,朱成璧留了欽仁太妃、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在殿中敘話,人去殿空,方才鶯紅柳綠的一眾嬪妃離開,殿中也有些清冷,彷彿連那在湘妃細竹青簾上清逸流淌的日光都凝住了,如寒雪一般,有揮之不去的冷意。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耳垂上的金鑲寶石牡丹花耳環,望向遠處幾成一色的天光水影,徐徐道:「好端端的看舞罷了,倒又生出這許多文章來。」
順陳太妃陪笑道:「後宮裡頭女人多,自然是非也多,這本是難免的,太后娘娘不必往心裡去。更何況德妃素來言語嬌俏,雖然有的時候說錯了話、犯了忌諱,但皇上也喜歡她這份可愛與直爽。」
欽仁太妃聞言,掌不住笑道:「話雖如此,但太后娘娘不覺得,德妃也很像一位故人麼?」
莊和太妃目光一滯,笑意清冷如霜:「是呢,若非欽仁太妃提及,嬪妾倒也不曾想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就著竹息奉上的一盞綠茶漱了口,握著一方軟羅帕子拭淨了嘴唇,方緩緩道:「你是說妍貴嬪?」
欽仁太妃點一點頭,又道:「是呢!只是,德妃也算是頗得恩寵的一位,進宮一年多了,到底在子嗣上還是沒有那個福氣。」
朱成璧眸光一凝,似生出幾許寒意:「想要生孩子,想要爭寵上位,是每一位嬪妃日日祝禱所求的。只是,德妃就是求遍滿天神佛,又可有那個福氣呢?」
順陳太妃聞言一凜,旋即笑道:「子嗣的事情,光是靠求,自然是求不來的。」
「如貴嬪娘娘!」禮嬪匆匆追上萬明昱的轎攆,髮鬢的紋銀鑲珠簪子垂下的流蘇亦急促地晃著,她福一福身道,「娘娘,嬪妾想請教娘娘一事。」
萬明昱徐徐抬手,示意抬轎的內監們止步,淡淡道:「本宮抬舉你做了嬪位,難不成你還不知足?」
禮嬪惶恐道:「嬪妾不敢,說到底,娘娘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否則,皇上也不會在容貴嬪進宮當日,提出封您為昭儀。」
萬明昱聞言失笑,撥一撥耳垂上的明珠:「你既知道便好,本宮今日就是要告訴你,憑本宮的地位,即便失子又如何?本宮只消一句話,便能捧你為嬪,自然,也有本事將你拉入萬劫不復之地。不要因為本宮一時失意就可以耀武揚威,你可明白了?」
禮嬪極力按住心頭的驚怒,再度屈膝:「嬪妾明白了。」
萬明昱冷冷一笑,伸手拈過落在肩頭的一瓣梔子花,似是有意又似是無心:「禮嬪,飛花逐風,雖然能飛得很高、飽覽無盡的秀色,但也可能摔得很慘、碾為塵土。宮裡頭的道理,說到底,禮嬪你應該知道得比本宮更多,到底你是除了嫻貴妃與端妃之外,最先服侍皇上的妃嬪。但很多時候,本宮卻覺得你是言不由衷、表裡不一之人。」
禮嬪一驚,忙道:「娘娘誤會嬪妾了,嬪妾怎敢……」
萬明昱淡淡一笑,截斷道:「表心意的話,本宮不想聽,也不喜歡聽。只是本宮聽聞,你對皇上的喜好很費了一番功夫,聽聞你調出來的玉蘭香片口感最佳,本宮目前也很擔心自己會再度失寵,你若有心,便一同來和煦堂吧。」
禮嬪溫順道:「聽憑娘娘吩咐。」
數日後,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鋪開一張誠心堂宣紙,卻是剪秋打了簾子進殿,附在耳旁低語幾句。
「你說什麼?」朱宜修且驚且疑,直起身來,「居然沒有人去凝翠宮道賀?」
剪秋的面上浮起痛快的笑意:「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位高也便罷了,端妃娘娘又向來是個不管事的,可是恂貴嬪、良貴嬪等人也沒有去呢,可見是容貴嬪的出身實在是惹人非議了。況且,她初初入宮就連續侍寢三日,可是從未有過的,旁人自然更為不滿了。」
朱宜修柳眉一揚:「自然了,她是亡國公主,本來就是不招人待見的,偏偏又是以貴嬪之位進來,更在菊湖雲影殿的宮宴上出盡風頭,有人看不慣是理所當然的了。那麼,凝翠宮的情況又如何?」
剪秋拽著袖口囁嚅道:「奴婢不敢說,怕娘娘您聽了生氣。」
朱宜修橫了剪秋一眼:「說!」
剪秋小心翼翼道:「容貴嬪這樣顏面掃地,倒好像跟沒事一樣,甚至揚言說,她也不願意看到那些明明嫉妒的要命的嬪妃來凝翠宮裡拜訪,還說中原的禮節甚為麻煩。」
朱宜修輕輕一嗤,只剝著指間一枚金橘道:「皇上可曾聽說這樣的言辭?」
剪秋無奈道:「偏偏皇上知道了倒也不責怪,倒說容貴嬪這樣的性子雖是與紫奧城格格不入,但與皇后初入宮闈的懵懂情狀也有幾分相像……」
朱宜修手勢一劃,寸許長的指甲掐入金橘,有金黃色的汁液迸濺,落在鏨金銀線碎花卓罩上,有刺眼的、不協調的顏色,讓人心生厭膩。
朱宜修冷笑連連:「很好,很好!良貴嬪是因為手指長得像皇后才會得寵,周氏是因為在倚梅園為皇后吹笛而得寵,就連端妃,雖然避世不爭,但常常給跟隨皇后學習琵琶,倒也沒有一直沉寂下去,如今的容貴嬪居然也是因為皇后得到了皇上的青睞!」
言至此處,朱宜修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你可知當初容貴嬪一舞之後,皇上與皇后說了什麼?本宮坐得近,才能聽清一二,皇上說的是,容貴嬪的舞雖好,點子也新奇,但卻不及宛宛你的萬一,妾只是妾,妻就是妻。」
剪秋一怔,曉得觸到朱宜修痛處,皇帝愛重皇后,即便不及皇后萬一的容貴嬪,憑著那幾許初入宮闈的懵懂與天真,也能博得皇帝的留意,又如何不會讓朱宜修傷感失望呢?
剪秋覷著朱宜修的神色,歎息聲如輕煙一般散去,低低道:「容貴嬪……娘娘打算如何應對?」
朱宜修握著蹙金織秋芙蓉帕子緊緊按住胸口,只覺得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心口微微發痛:「容貴嬪得意,就讓她得意吧,自會有人出手,又何須本宮費勁?」
剪秋點一點頭,復又憂慮道:「只是,良貴嬪似乎安享恩寵,並不曾心灰意冷啊?」
朱宜修嗤的一笑,未置可否:「安享麼?只怕未必,本宮且與你賭下這一局,良貴嬪失寵,是早晚的事罷了。」
夜極靜,唯聽風聲四起,簷下的青玉風鈴不斷發出悅耳的聲音,如情人間的呢喃低語。
約莫到了戌時,漸漸下起了小雨,頤寧宮裡燭火輝映,透過朱漆雕鳳紋長窗上蒙著的蟬翼紗看去,雨絲似乎帶上了柔和的銀色,別有一番意境。
朱成璧輕輕一笑,以手支頤道:「在殿內聽著雨聲,倒也有趣。」
奕渮執著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折,聞言笑道:「能有什麼有趣的,偏你這樣高興。」
朱成璧披過一件孔雀藍的外裳,閒閒道:「整日裡的處理政事可不是百無聊賴的?到了晚上能好好喝盞茶,跟你說說話,自然是好的。」朱成璧拈過一枚御膳黃豆糕遞到奕渮唇邊,淺淺笑道,「木棉下午進宮做的,你且嘗嘗。」
那黃豆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奕渮軒一軒長眉,讚道:「是不錯,木棉的手藝果真是好,朱祈禎也是有口福的。」
朱成璧盈盈一笑:「木棉的手藝,連閔瓊蘿都比不上的,我才會常常宣召她進來治些膳食,只怕她如今要煩得緊,看到我這個糟老婆子,想躲都躲不起了。」
奕渮哈哈一樂,執過朱成璧的手,笑罵道:「什麼糟老婆子!還沒見過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頭子,可好?」
朱成璧撲哧笑道:「好好好!你是攝政王,你說什麼我自然沒意見。」
竹息在殿外輕輕喚道:「太后娘娘!閔尚食做了龍井竹蓀,特意送了過來。」
朱成璧道:「讓她擱在這裡好了,你送進來便是。」
待到那盞龍井竹蓀被揭開,奕渮不覺笑道:「湯色醇厚,氣味鮮香,閔尚食是很動了一番心思的。」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竹息下去,方笑吟吟道:「竹蓀被稱為『雪裙仙子』,又叫『菌中皇后』。可寧神健體、補氣養陰,自古就列為『草八珍』之一,只可惜,只有一盞之數,倒是為難。」
奕渮啞然失笑:「巴巴地列出這些好來,原是防著我與你爭搶麼?罷了罷了,我堂堂男子漢,何必跟你爭這一盞湯羹?」
朱成璧佯裝動怒,不依不饒道:「可見在你心裡,我就是個饞嘴的,一無是處了。罷了罷了,我本是想著這幾日長寧身子不好,你免不了心焦體燥,是要讓給你喝的,你既然這樣揣度我,那可沒有你的份了!」
奕渮撫掌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看來當真是不錯的!」
註:竹蓀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種隱花菌類,形狀略似網狀干白蛇皮,它有深綠色的菌帽,雪白色的圓柱狀的菌柄,粉紅色的蛋形菌托,在菌柄頂端有一圍細緻潔白的網狀裙從菌蓋向下鋪開,被人們稱為「雪裙仙子」、「山珍之花」、「真菌之花」、「菌中皇后」。竹蓀營養豐富,香味濃郁,滋味鮮美,自古就列為「草八珍」之一。
第六十八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1)
第六十八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1)
「如貴嬪。」
萬明昱駐足回首,正是容貴嬪扶著侍女千雁的手急急走上前,她著一襲綿軟輕薄的色系襟紗衣配蜜柑色百褶裙,籠著盛夏將過的那種薄薄的細雨潤過的清新,微風拂過,裙袂翩飛,更有盛花的甘甜馥郁的芳香席捲而來。
萬明昱微微一笑,行平禮道:「容貴嬪安好。」
容貴嬪一把扶住萬明昱,眉心輕輕蹙起:「何必行禮那樣麻煩!」
萬明昱聞言失笑,溫言道:「在紫奧城,規矩向來是少不了的。」
容貴嬪撇一撇嘴,似有幾分不屑:「少不了?那我進宮以來,除了皇上、太后、皇后與你,旁的人非但沒有踏足過凝翠宮,連一份賀禮都懶得送,那你覺得這合不合規矩呢?」
萬明昱一怔,只好勸道:「雖是不合規矩,但卻合情合理,規矩只是做給人看的,內裡撐著的,不過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就好比是那孔明燈,裡頭的火旺著,才能飛得高些,紙上繪的花樣也真正好看。」
見容貴嬪凝眸深思,萬明昱伸手拂過她衣襟上的繡樣,不覺笑道:「這繡樣很別緻。」
「是葡萄花。」容貴嬪淡淡道,「時人皆知道葡萄酸甜,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葡萄花。」
萬明昱望著容貴嬪,見她的面上似有清愁如霧化開,心中瞭然。容貴嬪只是庶出,在鬲昆宮廷不受重視,此番卻是自願入宮以慰察哈術終日焦慮不安的心緒。對容貴嬪而言,不啻於是一朵葡萄花,開花之時因其花朵細小、毫不起眼,所以無人重視,等到花落委地、結出果實,世人才會感歎其味酸甜可口。只怕她此番入宮,察哈術也頗為感歎、唏噓吧。
萬明昱幽幽歎息,卻又無言以對,只拍一拍容貴嬪的手以作安慰。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容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忽然一把朗闊的男聲在身後響起,萬明昱回眸看去,正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
容貴嬪雙手一顫,驚喜道:「怎麼是你?」
萬明昱一怔,望一眼容貴嬪掩飾不住的欣悅神情,低低道:「這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孫大人,負責紫奧城的戍守巡務。」
孫傳宗拱一拱手,沉聲道:「微臣還有要務在身,不妨礙兩位娘娘敘話,只是……」孫傳宗望一眼有些陰沉的天,有一縷銀霜般的璀璨光華正被烏雲逐漸吞噬,和緩道,「恐怕要下雨了,兩位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微臣告退。」
「孫大人也要小心才是。」
萬明昱冷眼看著容貴嬪關懷備至的神情,微微笑道:「你與他相識?」
容貴嬪淺淺一笑,眸光有微緲的沉溺:「當初金都被攻破,父親率領文武百官投降,後宮裡一片亂糟,不知是哪一路的軍隊打了進來,若非孫大人及時趕到、護下我與母親,只怕當時我們母女二人就會失去性命。」
萬明昱寧和一笑:「孫大人還未娶妻,若有哪家的姑娘嫁給他,那可真是好福氣了。」萬明昱語調輕柔,目光卻似無心一般從容貴嬪面上劃過。
容貴嬪微微一怔,旋即展顏笑道:「他大婚之日,我必然重禮相賀。」
回到和煦堂,卻是李長執著拂塵候在那裡,萬明昱奇道:「李公公怎會在此?」
李長行禮後笑道:「皇上讓奴才特意過來告訴娘娘一聲,今晚皇上去皇后娘娘那裡,不來和煦堂了。」
萬明昱點一點頭道:「本宮知道了,只是這樣的事,讓小內監來通傳一聲便也罷了,又何須公公親自過來一趟?」
采容聞言會意,忙遞過十兩金子笑道:「還請公公笑納。」
李長咳了一聲,將金子收入袖中,笑道:「娘娘這樣客氣,其實娘娘也不用擔心,除了鳳儀宮外,滿宮裡頭,還不是娘娘最得皇上心意?」
萬明昱掩唇笑道:「公公真會說話,其實,本宮得意與否,也得看公公的面子不是?」
李長笑若春風,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放心,奴才會幫娘娘多多美言。」
待到李長回去,萬明昱徐步入殿,懶懶用纏臂金挽住雙袖,取過青花甕中的存著的玉蘭香片泡茶。
天氣逐漸陰沉,似有濃墨在原本澈朗的天幕化開,采容奉過一盞木貼金嵌花鳥紋玉宮燈,明亮的燭光在茶具表面鍍上一層亮潔的金色光暈。
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條條理理皆是一絲不苟,待到熱氣微揚、香霧逸散,萬明昱取下纏臂金,微微啜飲一口,眉峰猛的一皺,已是「呸呸呸」地吐了出來,慍怒道:「這茶怎麼是酸的?」
采容驚愕之餘,也端起茶盞嘗了一口,亦是忙不迭地吐了出來,慌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萬明昱眉宇間閃過一絲恨色,狠狠將那青花甕拂到地上,「匡啷」一響,碎片迸濺,萬明昱卻咦了一聲,起身拈起一片碎片一瞧,原本潔白的瓷片卻似乎染著一層微微泛黃的顏色,若非是如今打破,只怕是萬萬看不出來青花甕裡頭的問題。
「采容。」萬明昱此刻倒頗為鎮定自若,只靜靜道,「你可看出什麼問題?」
采容翻看幾遍,只是一頭霧水:「奴婢愚鈍,只覺得這顏色有些古怪,並不知道是何道理。」
萬明昱輕輕一嗤:「什麼道理?必是有人在青花甕上這做了手腳,酸氣才會慢慢浸入玉蘭香片,所以這茶水才會變酸。我且問你,這青花甕是哪裡來的?」
采容想了一想道:「是宮裡的小宮女,一個叫雅琪的,從內務府領回來的。」
萬明昱眼中精光一輪,隨即低低道:「把這裡好好收拾了,趕緊去內務府尋一隻一模一樣的,切記不要讓旁人發覺了,另外,細細查一查雅琪的底細,不能打草驚蛇。」
采容忙應了一聲,又問道:「娘娘覺得會是何人所為?」
「玉蘭香片……皇上嘗到了會怎樣?」萬明昱唇角含笑,然而語氣中卻是涼意畢顯,「除了她,還會有誰?這樣耐不住性子,本宮再不出手,只怕會被害得更慘。」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伸手攏一攏花房新培育出的「五色當頭鳳」,那葉片輕盈滴翠如碧玉,那花瓣柔婉細嫩,從琥珀綠蠟般的花徑頂部垂綻而出,萱草色、山吹色、淺藕色、緋紅色、赤紫色,五色輝映,那花瓣疊重竟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當真是活靈活現。
剪秋笑若一池春水輕漾,湊趣道:「娘娘,這是花房方才送來的,看著是費了不少心思呢!」
朱宜修淡淡吩咐竹息道:「擺到窗台底下即可。」
語畢,朱宜修徐徐注目於禮嬪姣好的面容,緩緩而道,「看不慣的東西與不喜歡的人是一個道理,離遠些也便罷了,倒也值得費勁嗎?」
禮嬪眉心微微一動,卻似含著幾許慍怒:「嬪妾自然是想離遠一些,但不知如貴嬪打著什麼鬼心眼兒,拉著嬪妾詢問玉蘭香片如何泡製,連著幾日都讓嬪妾過去評點。和煦堂如今又興盛起來了,自然樣樣都是好的,可不是讓嬪妾看著不爽快麼?」
朱宜修蹙一蹙修長的柳眉道:「心裡的不爽快會讓一個人憂思焦躁,面上的不爽快卻會帶來滅頂之災,你比如貴嬪先入宮,自然明白得也該多些。」
禮嬪待要再說,朱宜修的話已追至她耳邊:「如今本宮與她生分,那是沒法子的事情,你夾在中間也是為難。既然你不樂意見她,那這幾日就多來章德宮幾趟。本宮也想看看,如貴嬪是在動什麼心思。她辭了昭儀之位,若不是一力避世不爭,那恐怕是要得更多。」朱宜修彈一彈衣袖,那精緻的牡丹飽滿繁複欲亂人眼,「剪秋說得不錯,如貴嬪心深難測,只怕會比德妃更為難纏。」
頤寧宮,朱成璧徐徐展開一卷名單:「這便是今年參加會試的舉人的名單了?」
竹息取了一隻兔肩紫毫筆,飽蘸了硃砂,恭敬遞到朱成璧手中:「是禮部尚書萬貞毓萬大人親自謄寫好了呈遞上來的。」
「攝政王可看過了?」
「攝政王不曾看過,彷彿是這幾日照顧長寧長公主有些疲累,故而直接遞了上來。」
朱成璧歎息一聲道:「可憐徐妃去了,長寧又還年幼,媛妃有中山王要照看,難免會有不周之處。」
竹息柔聲勸慰道:「娘娘以規格遠高於親王正妃的禮儀厚葬了徐妃娘娘,攝政王也頗為感念。」
朱成璧搖一搖頭,又望一眼手中的名單,心中五味雜陳。這些人,都是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一步步走過來的,裡頭的艱辛與困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接下去,還有會試與殿試,想要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太難太難。
其實,男人博取功名、求取利祿,跟後宮裡的女人爭奪恩寵與名位是一個道理,世間的路,只要是為了富貴、為了光宗耀祖,沒有哪一條真正好走。而取得了榮華,卻還要費盡心思守住,為此不惜拿了旁人的血來為自己鋪路,看似一路風光、前呼後擁,實則背後的無盡辛酸,刀鋒上的每一步行走,對夜幕降臨的恐懼,對漸有力不從心的慌亂,卻不為外人所知,古往今來,不勝枚舉。
朱成璧徐徐起身,茶白色繡鳳棲金枝寢衣的下擺長長拖曳及地,軟軟拂過橙金色的地磚,寂然無聲。朱成璧推開朱漆長窗,目光散漫掠過夜幕上的點點繁星,夜色清輝若流水,月色冷淡如薄霜。
已是乾元二年七月初三了,頤寧宮外,風清露白,綠蠟一般的蔥鬱枝葉隱隱有蕭條黯淡之象。其實,對於頤寧宮,又如何不是呢?
忽然想起,前幾日對鏡自顧,用沾了玫瑰花汁子的犀角梳子一路梳過,卻發現髮鬢那星星點點的斑白,那樣的觸目驚心。自己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就有了那樣多的白髮了,朱成璧愣愣看著鸞鳥紋鏡中的自己,怔忪的瞬間,彷彿看到了昭憲太后昔年的容貌,冷冽而枯乾。要逐漸變成自己又怕又恨的人,原來這樣無奈。
風乍起,捲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上,一陣高,又一陣低,似粉蝶群翩然而過,帶走自己再也無法挽回的青春,即便,那青春亦是千瘡百孔的可憐。
朱成璧望一眼面前重拱挑簷的宮宇,那簷下掛著的一盞盞明亮的宮燈,如湖面沉浮不定的青萍,心底,忽而漫過一陣連自己都驚異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