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3)
第九十六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3)
杳杳古道,草木萋萋,兩名差役押著一名蓬頭垢面的囚犯走著,那囚犯帶著鐐銬,跌跌撞撞、步履蹣跚,正是前吏部尚書江承宇。
「我說,你能不能走快點?我們兩兄弟還等著早點回京城摟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呢!」一名長著絡腮鬍子的差役瞪著眼睛、不滿地打量江承宇,「黎超!你看看他那熊樣子!不就是流放嗎?前頭徐家砍頭的砍頭、車裂的車裂,拍拍胸口就上刑場,那才是爺們!」
「我呸!」江承宇怒道,「徐孚敬老兒算什麼?」
黎超眉頭一皺,譏笑道:「江承宇,你又算什麼?就算你做過吏部尚書,還不是落得這種下場?叫花子都比你自在!薛瀚,你說是不是?」
江承宇連連冷笑:「我告訴你們!就算我今天虎落平陽,攝政王也遲早會把我接回京城!我可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攝政王缺不得我。你們聽好了!這一路伺候爺吃香的喝辣的妥帖了,以後有你們好日子過!」
薛瀚打量江承宇幾眼,忍不住奚落道:「你打量著蒙我兄弟倆!你還能回京城?除非老母豬能上樹,老母雞能打鳴!」
「一看就知道你們都是粗人,官場上,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都是沒個準兒的……」
「那是自然,否則你江承宇也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兒候著你。」
如驚雷炸響,江承宇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朱祈禎?你怎麼在這兒?」
朱祈禎隨手將兩袋金子拋到黎超與薛瀚手中:「我奉攝政王的命令,在這兒帶江承宇走,沒你們倆什麼事兒,這二十兩金條,自己掂量著,別急著回京城,該吃該玩都隨你們。只有一樣,嘴巴看緊了。邊疆那裡,攝政王自有交代。」
黎超與薛瀚掂著那金條,滿臉皆是興奮,忙不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你們把鐐銬解開就走吧,我與江承宇說幾句話。」
待到兩名差役興致沖沖地離開,江承宇活動活動僵直髮酸的手腕,懶懶道:「我還以為攝政王會派成豫過來,不想會是你。」
「你真以為是攝政王派我來的?」朱祈禎眸光一揚,刷的抽出一把鋒銳的寶劍架到江承宇脖子上,「你還不明白是誰設計了你?」
江承宇根本不曾防備朱祈禎驟然變臉,嚇得面色慘白:「你,你要做什麼?」
「兇殺案是我設的陷阱,給我撐腰的是太后。」朱祈禎似笑非笑地看著江承宇,輕輕在他耳邊道,「我早已恨毒了你,你根本不曾想過吧,素日來在你面前恭恭敬敬、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出的朱祈禎,會在背後狠狠捅一刀子。」
「太后娘娘對你不滿多時,怎麼會……怎麼會……」江承宇冷汗直冒,渾身直打顫,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明白過來,「你與太后是在演戲!在演戲!」
「不演戲,怎麼會讓攝政王與你對我鬆懈,又怎麼能讓你輕易上鉤?你也算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真是讓我笑掉大牙!」
江承宇且驚且懼,極力平息內心裡的恐慌,怒目瞪向朱祈禎道:「你想殺了我?你敢?攝政王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想殺你,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朱祈禎冷冷迫視江承宇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蕭竹筠之事,是否是你查知、稟告的攝政王?」
「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朱祈禎的劍又向前一遞,江承宇唬得快要站立不住,連聲求饒:「刀下留命!刀下留命!」
「你也知道殺人償命?傳宗怎麼死的?陸定安怎麼死的?賄考一案,死了多少人?你一條命償得起嗎?」朱祈禎的眸中,不知是激烈的痛悔,還是深沉的惱恨,抑或是強烈的殺機與淋漓的快意,他咬牙切齒,似有熊熊怒火從胸腔裡迸發而出,「所謂小人,或許形容你最為恰當!」
「你……你有什麼能耐……」
「是,我的確沒能耐,若有能耐,我也不會失去傳宗。你以為我怕攝政王追究?想殺你的人何止我一個?攝政王查得出來麼?更何況,他根本不敢查,因為,你的死,不會被認為是復仇,而是滅口。」
江承宇大驚之下,連連驚呼:「你跟太后蛇鼠一窩,你們的真正企圖是要對付攝政王!」
朱祈禎的唇角漫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噗嗤」一聲,江承宇劇痛之下,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胸口,那柄寶劍牢牢貫穿而入,力道之大、下手之重,只餘劍柄留在體外,橙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搖,宛如枝頭墜落的蕭索黃葉。
「你……」
「江承宇,你盯著別人的同時,需得知道,也有人盯著你,你每一次下手害人之時,也得明白,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報應,從來都不是恫嚇的說辭。陸定安的錯在於,落水狗不打,就會變成惡狼。若我放過你,只會讓他人受害。」
朱祈禎冷冷注視江承宇因為劇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眸光極寒冷,若千年不化的堅冰:「大道理不想多說,你我之間,更多是私人恩怨。是你殺了傳宗,你以為我會這麼快結束了你?這一刀並非是致命傷,你的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會在刀鋒上劃過一次,毒液也會隨之滲入。我要你牢牢記著生死之間掙扎的痛苦,因為,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這樣的痛苦就會狠狠盤踞著我的心頭。」
江承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毒液正慢慢侵襲自己的身體,那種劇烈的疼從身上每一寸肌膚裡進進出出,彷彿千萬芒刺狠狠紮著,然而,伴隨著無以復加的劇痛的,卻是為人本能的強烈的求生**,這讓他愈發地清醒,自然也會愈發的難以忍受。
「我求求你,你痛快點,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我也很想痛快一點,但是這樣根本對不起傳宗,你那求生的可憐兮兮的眼神,真讓我難以忍受,如果不是見識過你之前那些醜惡的嘴臉,或許我真的會同情你。」朱祈禎懶懶取出一柄小刀,利落地刺向江承宇的眼睛,根本不顧他殺豬一般的嚎叫,「人之初,性本善,但為什麼,我從你的身上,看不到一絲的善良?你的眼睛,生來就是鬼心眼與害人精的奴隸,幫你殺人、幫你謀利,留著又有何用?」
江承宇激烈地抽搐,由於中毒而泛出黑色的嘴唇半開半合:「殺了我……殺了我……」
朱祈禎微微一笑,很快又削去了江承宇的鼻子與耳朵:「求死,很容易。但要澆滅一顆以此情此景為戲、以恨意為火油而熊熊燃燒的心,你卻做不到。」
江承宇愈發虛弱,整張臉鮮血橫流、駭人萬分,又哪裡是正常人的模樣?
朱祈禎用左手緊緊固定住江承宇的頭顱,右手握著小刀,慢條斯理地削去他的嘴唇:「人,生來一張嘴、一雙眼、一雙耳朵、一隻鼻子,是為著好言好語、心仁心善,但在你這裡,全都是為了損人利己。尚書大人,你就帶著這顆頭顱,去閻王那裡懺悔你的過錯。」
刀光一閃,血光四濺。
朱祈禎失魂落魄地起身,望向四周這一片荒野,他驟然大笑,彷彿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
「傳宗,我為你報了仇!你等著,我要讓所有害你的人,在你靈前下跪,在你靈前懺悔!」
頰邊,有淚水快意地滾落。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意過,即便,之後湧上心頭的,卻是強烈的悲慟與無力自拔的落寞。
數日後,京城的東城牆,高高懸起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只是,五官皆被人殘忍地削去,根本無法分辨原貌,京人惶恐不安,一時間謠言四起。
又是數日後,被發配邊疆的江承宇的家人,在一場泥石流中失蹤,屍骨無存。而同一日,亂葬崗出現了一具無頭男屍,奇的是,男屍竟然以跪著的姿勢出現在那裡,彷彿是在禱告、懺悔。
乾元三年四月二十日起,連綿不斷的暴雨將京城籠罩,京城如浸在大雨之中,平民百姓愈加人心惶惶。
頤寧宮,朱成璧望著殿外豆大的雨珠砸在漢白玉欄杆上,激起的迷濛水氣讓盛春景致朦朦朧朧、幾不可辨。
竹息奉上一盞玫瑰杏仁酪:「太后娘娘,是閔尚食特意遣了人送來的。」
「這麼大的雨,難為她有這一份心。」朱成璧接過竹語遞過的一隻鏨花銀勺,舀了一勺子微微品著,「天怒人怨,有的人,做得太過分了。」
竹息低低道:「若非深以為恨,自然不會這樣狠心。」
「狠心?」朱成璧嗤的一笑,「狠心尚還有心,若把心字去了,那才是真正的狠。」
「太后娘娘心有忌憚?」
「存著這份忌憚,自然也是時時提個醒,哀家一手扶持起來的人,終究也會有倒戈相向的一日,攝政王,就是最好的證明。」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餘的華美裙幅拂過寸厚的織錦蹙金紅絨地毯,如絢爛的流霞,「只不過,他這樣做,倒給了哀家一個方便,殺雞儆猴,如今,真正火急火燎、坐臥不安的又該是誰呢?」
第九十七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1)【三更】
第九十七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1)
乾元三年四月三十,西南戰事大捷,由於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而失陷的安兆、幽並六州終於全部回到大周手中。昭成太后連下數道懿旨,贊慕容迥、玄濟等人實乃國之棟樑,更親手寫下「擎天白玉柱」與「架海紫金梁」,命人製成匾額,分別送往慕容府與襄城王府。
如此,京城中,沉寂數年的慕容府與襄城王府漸漸興盛起來,賀妃亦被允許時時入宮拜會太后與皇后。
頤寧宮外,春光融融,春花爛漫,朱成璧接過竹息奉過的一隻金絲香木嵌蟬玉的檀木盒子,溫然笑道:「這只碧玉紅寶石蓮花簪子極為難得,是先帝特意為哀家打造的,如今哀家把它送給你。襄城王此番大勝,哀家有意加封他為親王。」
賀妃喜不自勝,恭敬接過盒子,復又奇道:「太后娘娘,恕嬪妾愚鈍,王爺已是列位親王,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所謂親王,是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得享的尊榮,自從太祖皇帝取消異姓王以來,即便馳騁疆場、戰功赫赫的大將,至多也只能封侯。但是親王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先帝末年,攝政王為梁王、形同監國,他的地位,自然遠在諸位親王之上。」朱成璧微微含笑,推心置腹道,「西南邊陲是我大周最重要的邊防關口之一,襄城王實現了先帝一朝一直未能實現的願望,哀家身為先帝妃嬪、如今的皇太后,自然要給予襄城王遠高於其他親王的榮譽。」
竹息笑意盈盈,望著且驚且喜的賀妃道:「恭喜娘娘!等到王爺凱旋歸來,便會舉行盛大的封王大典,諸位親王之中,除了攝政王,從此便是王爺最得尊崇。」
賀妃喜不自勝,伏地三拜:「多謝太后娘娘恩典!」
朱成璧笑著扶她起身:「還叫哀家太后?可不是生分了?」
賀妃光潔的面上是春曉映霞一般的神色,她極力平復住起伏不定的心緒,在唇角綻開最得體的笑意:「兒臣謝母后恩典!」
日暉映耀,賀妃緩步走在御花園,一絲涼風帶來鬱鬱青青的盛春的清新之氣,路上遇到的宮人無不俯身行禮,稱:「賀妃娘娘萬福。」
賀妃掩飾不住滿眼的笑意,自從隆慶十年十二月以來,連發數件大事:先是博陵侯謀反、引數十萬大軍兵困京城,再是皇帝以淑妃之位、太子之位、異姓王與免死金券的優厚條件招安博陵侯;隨後是小年夜的重華殿夜宴,博陵侯行刺皇帝不成、服毒自殺;十五日後,玉厄夫人被賜死、不得入葬妃陵,襄城王也被幽禁府中,無詔不得出。曾經盛大的無上榮華轉眼間便棄自己而去,昔日的門庭若市之景也成了家門寥寥、幾可羅雀。
永遠都不會忘記,隆慶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由於下人怠慢,自己不得不親自灑掃庭院,一個不慎,失足從台階上滾落,三個月的身孕就這樣沒了。
然而,即便再心痛到無以復加,卻是這次小產的緣故,讓皇帝生出了憐憫之心,解除了玄濟的幽禁,讓他將功補過,去西南戰場歷練。
聽聞,那一次,尚為琳妃的皇太后亦是婉轉相勸,才能順利地解除幽禁。
從隆慶十一年十月到乾元三年四月,四年半的時間,自己與玄濟聚少離多,然而,終究是值得的,憑借揚名立萬的軍功,終於可以不必再忍受世人的冷言冷語,終於可以揚眉吐氣。
賀妃打開那只檀木盒子,裡面靜靜臥著一隻碧玉紅寶石蓮花簪,花瓣是用成色極好的祖母綠雕刻而成,渾然若天生,花瓣的中心則是一塊色澤艷麗的紅寶石,再用掐金的工藝細細地鑲住花瓣與花蕊,襯得這簪子華貴無比,恰似自己一片光明、旁人無可比擬的人生。
侍女紫卉忍不住讚道:「真當是好東西,娘娘,看來太后娘娘格外疼愛你。」
賀妃望著那只簪子,欣喜之餘,忽而生出疑惑:「紫卉,為何這只簪子是豎著放的?你不覺得,對於一隻長方形的檀木盒子,這樣豎著放在裡頭,太過奇怪了麼?」
紫卉細細一想,奇道:「還真是……或許是竹息姑姑不小心吧?」
「竹息陪伴太后幾十年了,怎會不小心?」賀妃搖一搖頭,目光在簪子上的紅寶石上游移不定,「蓮花,荷花,豎著,縱……」
賀妃悚然一驚,竹息的話猛地在耳畔響起:「諸位親王之中,除了攝政王,從此便是王爺最得尊崇。」
除了攝政王?除了攝政王!
合……縱?
見賀妃的神色驚疑不定,雙手也微微顫抖,紫卉忙扶住她的手臂,低低道:「娘娘怎麼了?怎麼臉色這樣不好看?」
「沒什麼。」賀妃澹然一笑,回首望一眼隱在一片蒼翠之中的頤寧宮,那金碧的殿頂沐浴在一片粲然光華中,讓人心生仰慕,「只是覺得,太后娘娘對我真的很好,明日一早,我們再去頤寧宮拜會。」
「太后娘娘放心。」竹息見朱成璧拈過鳳紋白瓷盤中的一枚蜜漬櫻桃、又懶懶放下,忙捧著一隻赤金雲牙盆上前,柔聲勸道,「賀妃素來聰穎,不會不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
朱成璧在赤金雲牙盆中浣淨了手,微溫的水裡拌好了新鮮萃取的玫瑰花汁子,清香四溢,她隨手拈過水面上浮著的一片殷紅色的玫瑰花瓣:「但願不要辜負了哀家的一片苦心。襄城王手裡握有二十萬兵馬,陳恪父子手中有十萬兵馬,加起來便足可與攝政王相抗了。」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但是,驍騎營與神機營還有兩萬兵馬,且神機營都是精銳之師。」
「驍騎營的肖海天與神機營的韓越峰,的確是孫傳宗與朱祈禎的親信不錯,但是並無十分的號召力與控制力,更何況還有李敬仁在。其實……倒也無妨,襄城王的兵馬,久經沙場,那才是真正的精銳之師,若能收服襄城王,掎角之勢,鹿死誰手,只怕尚未可知。」
「襄城王最聽賀妃的話,太后娘娘放心,賀妃眼下,正深感您的大恩大德,該投奔誰的麾下,她必定心中有數。」
朱成璧隨手將玫瑰花瓣擱到盤中,冷冷一笑:「當初是托廢後夏氏的疑神疑鬼的福,哀家才能打破她與玉厄夫人十數年的同盟,更能騙過她的耳目,一力策劃出紅棗蜜的事件。如今,她贈與哀家的好東西,哀家再贈與賀妃,但願哀家的苦心不會白費。」
「太后娘娘的苦心從來不會白費。」竹息奉上一方潔白的紗羅帕子,笑意輕揚,「更何況,有傅宛汀在攝政王府,還有什麼是太后娘娘不能得知的呢?」
攝政王府,靜謐詭譎如深海萬里,奕渮緩緩飲著太平猴魁,醇厚的茶香倒也讓數日以來積鬱難解的心緒舒展幾分,他瞥一眼苗從哲與甘循的神色,擱下手裡的茶盞,淡淡問道:「亂葬崗跪著的無頭男屍,真的是江承宇?」
甘循似是望亂葬崗的可怖情景,頗有幾分後怕,低低道:「攝政王,千真萬確,江承宇的左臂有三顆痣,與那無頭男屍正吻合。微臣已經從邊疆得到了消息,江承宇並未出現,而負責押送他的差役,也不知所終。」
苗從哲面露難色:「京城盛傳謠言,認為是攝政王為了銷毀罪證,才會派人殺死江承宇滅口,連江承宇在泥石流中失蹤的家人,也是出自攝政王的手筆……」
「混賬!」奕渮聞言大怒,狠狠一拍紫檀木書案,驚得鷓鴣斑茶盞一跳,「本王派人殺死江承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真是本王所為,為何還要費盡心機把他的頭顱懸於京城的東城牆?為何要讓他的身子跪在亂葬崗?」
「攝政王,亂葬崗裡的是徐氏父子,還有諸多西亭黨同謀,市井之人認為攝政王夜夜噩夢,才會讓江承宇做了替罪羊,去向那些冤魂賠罪。更何況,那顆頭顱被人削去五官,彷彿是在傳遞『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訊息……」甘循誠惶誠恐道,「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賜死江承宇,才不會鬧出這樣的風波。」
奕渮煩躁不堪,揮一揮手道:「罷了,罷了!死了就死了吧,偏偏這樣不安寧!」
苗從哲小心翼翼道:「攝政王,微臣認為,如今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襄城王啊!他收復安兆、幽並六州,京城裡一片歡騰,百姓民眾如今最最熱衷的便是聽茶館裡說書的講襄城王沙場征戰的故事了。如果襄城王的威勢超過了攝政王,可如何是好?」
「不過是二十出頭的黃口小兒,又何足為懼?」
甘循勸道:「襄城王自然比不過攝政王,但是,如果太后娘娘有意拉攏,那可如何是好呢?」
奕渮聞言一怔,若有所思地轉一轉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你想怎麼做?」
「微臣倒是認為,與其來日裡兩虎相爭,倒不如斬草除根,永去後患……」甘循的眸中閃過一絲狡黠,「襄城王回京,少則半月,多則一月,焉知路上是否會風雲突變呢?」
第九十八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2)
第九十八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2)
攝政王府,書房,紫檀木書案旁是一盞透雕了梅蘭竹菊金片的青玉落地五連枝燈,夜風習習,從朱漆長窗的縫隙之間擠入,裹挾著春夜裡獨有的寒濕之意,讓燭火有幾許搖曳不定,光影錯動之間,奕渮凝神深思的容色顯得虛浮而不真實。看, 。 .
「深夜讓你過來,是因為有一件要緊的事要交由你辦。」靜默片刻,奕渮望著朱祈禎謹慎的神情,淡淡開口,「之前蕭竹筠的事情,是本王錯怪你了,你不要怨本王當初咄咄逼人。朝廷上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本王出了差錯,也是在所難免。」
朱祈禎眸光微垂,靜靜道:「微臣從來沒有怪過攝政王,微臣只是在恨自己任人不察。」
奕渮點一點頭,端起鷓鴣斑茶盞微微啜飲一口:「正是因為本王知曉你這份心思,才給你一個將功折過的機會,此事若能順利完成,本王便許給你尚書之位。」
朱祈禎眸光一凝:「但憑攝政王吩咐。」
奕渮勾一勾食指,示意朱祈禎附耳過來,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低低道:「替本王殺一個人。」
「嘩」的一聲,白鴿從樹梢之間起飛,振動羽翅、匯入沉沉夜色,傅宛汀立於楊樹之下,眸光深沉,再隱秘的對話,再輕的聲響,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神,十數年的箜篌,單憑祖父微微翕動的嘴唇以及面上的神色,就能辨別清楚他內心裡的想法,更何況是攝政王?
揣度人心的本領,既可以是最好的一道保命符,也會是殺人於無形的利器。
「此話當真?」朱成璧驚疑不定,險些潑灑了手中的茶水,「攝政王派朱祈禎去殺的是襄城王?」
木棉奇道:「太后娘娘已經知道了?」
朱成璧擱下雙龍趕珠的茶盞,緩緩捻著手中的祖母綠圓珠手釧:「哀家有自己的人在攝政王府,雖然得知攝政王要朱祈禎殺一個人,但是,倒真沒想到會是襄城王。攝政王愈來愈無法無天了!」
「太后娘娘,攝政王此舉,其實是在藉機試探大人對他的忠誠。若大人真能除去襄城王,那麼自然能遂了攝政王的心願,倘若事發,也能推到大人頭上;若大人失敗被擒,攝政王也能撇得乾乾淨淨,不過另作圖謀而已。對於大人來說,要博取攝政王的信任,只能鋌而走險。」
木棉的雙手以護雛的姿勢輕輕放在微有顯山露水的小腹上,語調平和,全然不見心底那一絲隱隱的悲涼:「但是,太后娘娘也無需焦慮,大人已有萬全之策。」
「他想怎麼做?」
「襄城王必須安然無恙,但是大人不能放水,畢竟還有攝政王的親兵與他同去。大人推斷出,等到五月初十,襄城王的大軍會到荊州城外,只要大人能與襄城王交上手,就能讓襄城王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演戲演得順利,就能蒙蔽攝政王的眼睛。而襄城王得知攝政王正在追殺他,一來,會加強防備,快馬入京,二來,更會堅定他對太后娘娘效忠的決心。」
朱成璧沉思片刻,依然不能放心:「此舉太過凶險,不行,不能放任攝政王的眼睛盯著襄城王,哀家也要有所行動才是。」語畢,朱成璧望一眼木棉,追問道,「方纔你說的萬全之策,哀家心存疑慮,畢竟攝政王正在試探朱祈禎的忠誠,如果朱祈禎行刺未成卻能安然歸來,總是讓人懷疑。」
「那麼,如果不是安然歸來,攝政王可還會懷疑麼?」木棉緊緊握著手裡的絹子,將那一瞬間要湧上喉頭的屈辱與怨恨收入心底,和靜微笑,「這一出就叫『苦肉計』。」
荊州城外三十里,襄城王大營,慕容迥與襄城王把盞言歡,甚為歡悅。
「恭喜王爺,恭賀王爺!歷來大周還從未有過親王加封大典,看來太后娘娘對王爺頗為倚重啊!」慕容迥喝得紅光滿面,連連笑道,「王爺回京之後,可不要忘了下官我啊。」
襄城王一把奪過身邊的兵卒握著的酒壺,親自為慕容迥斟酒:「慕容將軍!當年,本王剛剛解除幽禁,被父皇送到西南邊陲,人人皆稱,本王失了母妃,親舅舅又背負謀逆的罪名,注定一輩子翻不了身,是而對本王頗多冷眼、輕視,若非將軍悉心調教,本王如何能建功立業,又如何能有今天?」
慕容迥動容萬分:「王爺!您畢竟是先帝的子嗣,而下官是臣屬,焉有不敬之理?何況王爺天生神力,是將帥之才,下官又怎會任由他人的誹謗而浪費了王爺的才具?」
襄城王知道慕容迥素來非溜鬚拍馬之人,此番話是發自內心,亦道:「將軍恩德,本王銘記在心,已經修書一封快馬送與內人,要內人多多為將軍在太后娘娘與皇上之前美言,所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又如何?來日將軍進爵加官,那才是真正要賀喜的!」
慕容迥一把握住襄城王的手,誠懇道:「王爺如此待我,下官無以為報,願一生一世追隨王爺左右,矢志不渝!」
襄城王緊緊握住慕容迥的手,一字一頓道:「好!你我二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慕容迥仰一仰頭,痛快地飲下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可惜啊!王爺你已然娶妻,若不然,下官有一未出閣的女兒,喚作世蘭,年方十二。倒不是下官自賣自誇,世蘭極善騎射,德容俱佳,與王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襄城王咳了一聲道:「將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不少人認為內人善妒,所以本王至今也未曾納過妾侍,實則是本王愛妻如命,這世間的女子,除了內人,本王再也不會真心喜歡上旁人。」
慕容迥聽出弦外之音,亦知曉強扭的瓜不甜,於是舉杯道:「好!下官最最佩服王爺,出門在外是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國之棟樑!在府中,與夫人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實乃世間有情人的楷模!」
襄城王豪爽地一笑,亦舉杯道:「將軍太過抬舉了,來,你我滿飲此杯!」
星夜低垂,萬籟俱寂,襄城王與慕容迥的大軍,綿延數里,黑壓壓如一條山崗臥龍,唯見各軍帳的火把,唯聽巡邏兵卒走動之時鎧甲摩擦的聲音。
襄城王大帳內,襄城王正展開賀妃派人快馬遞來的家書,雖然已經看了許多遍,但只要想到自己熬了四年半,終於可以出人頭地,想到邊陲冷風的苦沒有白受,想到很快便可以見到久未相見的妻子,心裡的激動,依然是一陣蓋過一陣,如潮水翻湧不息。
字裡行間可以看出,賀妃在寫家書的時候,面上是如何的笑若春風、心裡是如何的歡悅。太后對她很好,時時召見她入宮敘話,賞賜更是如流水一般。京城的達官顯要得知自己凱旋回京,直把襄城王府、慎陽侯府邸的門檻都要踏破了。往日裡交往不多的外命婦們也爭先恐後地來到襄城王府陪伴賀妃,唯恐落人下風。
所謂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紫奧城如是,京城如是,放眼四海內外,亦是如是,就是如此現實、如此嚴酷。
襄城王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將牢牢握住這份掙得的榮華富貴,讓全天下的人像忌憚攝政王一樣忌憚自己,方才能讓他們死心塌地、俯首稱臣。
念及於此,襄城王再看一眼家書,方小心翼翼地疊好,塞到枕頭底下,彷彿是舉世難得的珍寶。
剛預備和衣就寢,卻聽得帳外傳來異樣的聲響,襄城王皺一皺眉,揚聲問道:「怎麼回事?」
無人回應。
襄城王心裡納罕,亦有幾分警覺,輕輕握起枕邊的一柄長劍,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卻訝然發現,帳外的幾名兵卒皆歪倒在地,毫無聲息,連火把也熄滅了,驚異之餘,心裡倏然加強了警備。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破空射來,帶起的風聲如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襄城王橫劍一擋,那箭矢「叮」的一聲便飛了出去。孰料,轉瞬間卻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竄至身側,動作迅疾如電光,幾乎來不及防備,那劍已經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襄城王,從現在開始,你聽我說……」那蒙面之人一襲黑衣,似融入了這深沉夜色,他警惕地看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道,「攝政王派我來殺你,但我會放你走。」
襄城王固然武功高強,又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向來看人皆低自己一等,然而,見識到刺客矯健的身手與驚人的速度,亦有幾分驚懼,然而,見那人如此說要放自己走,不覺疑惑,低低問道:「你想怎麼做?」
「五十步之外,叢林灌木之中,還有我的同伴,你要做的很簡單,向東去數百步有一處懸崖,懸崖下方是一條大河,你與我對打至那裡,推我下去。那些人見我不能得手,又唯恐驚動全營,勢必會撤退。」
襄城王且信且疑:「我為什麼相信你?」
「我若真要取你性命,豈會用刀背對著你?時間不多,趕緊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