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霹靂。
雨還在下著,很無情地嘩啦啦下著。
程咬金、程含玉、程吞銀三人瞠目結舌地站在糖倉之外,原先撐著的紙傘早已鬆手墜地,和滿地雨泥攪和在一塊,三姊弟淋得滿頭滿臉的雨濕,但此時誰也無心避雨,腳下像生了根一般,動也不能動。
「視線很模糊,所以這是一場夢,對不對?」程吞銀額前的發因雨水沖刷而沾黏在臉上及眼前,讓他有了說服自己的藉口。
「可是雨水打在臉上會痛,好像不是夢……」程咬金的眼也被水珠給淋得快要睜不開了,但神智比程吞銀清醒。
「我倒覺得那屋頂看起來很陌生,那不是咱們程府的屋頂吧?」向來冷靜的程含玉也跟著程吞銀一樣,拒絕接收眼前所見的一切。
「如果不是程府的屋頂,那……我們站在這裡淋雨做什麼?」程咬金的嘴裡又飄出打破兄弟倆逃避現實的句子。
「可我不記得程府的屋頂上長了棵大樹。」程含玉忍住想呻吟及狂吠的衝動,仍問得很平靜。
「那是插,不是長。」
「程府的屋頂上不可能有一棵大樹,所以,這是一場夢。」程吞銀非常堅持自己原先的論點,「只要睡醒了,那棵大樹就會自動消失在咱們眼前。」
「我希望它消失在咱們家屋頂會比較實際些……」程含玉用力閉上眼,在心底默數到十,再睜開,屋頂上倒插的那棵大樹仍穩穩當當地點綴在程府糖倉的正上方,沿著樹幹,一條條小水柱正源源不斷地流進破了個大洞的糖倉裡,再加上一整夜的傾盆大雨,不用親眼證實就可以猜想到現在糖倉裡的情況有多慘烈
「我們好像應該要尖叫嚷嚷個幾聲,然後衝進糖倉去拯救糖飴,是不?」程咬金覺得他們三個人的反應不太符合尋常人該有的表現。
「呀呀呀。」半點也聽不出激動的嚷嚷,意思意思地由程含玉和程吞銀的嘴裡發出,算是給了程咬金一丁點的面子。
不過衝進糖倉救糖的舉動就省省吧,因為氾濫的雨水已經將糖倉裡囤積的糖飴全給溶成了糖水,現在他們腳下踩著的泥濘地,大概有七分是糖水糊。
然後,除了雨水聲,程府三姊弟沒人再開口說話,一片沉默。
「我記得糖倉裡有一條長繩……」久久,程吞銀緩緩說道。
「長繩?」
「夠咱們一家三口上吊自殺了……」程吞銀說出喪氣話。
「只是損失了一些糖,沒這麼嚴重吧。」程咬金扯笑地給了程吞銀一掌。可是接下來程含玉的補述卻讓她如墜深淵,來不及摀住雙耳拒聽拒信。
「昨天,管事很高興地告訴我,他們終於將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享糖全給趕製完了,一包一包全擱在糖倉架上。」而現在,糖倉裡的糖,全和在泥水裡了。
三姊弟又是一陣無語。
王府的千斤享糖趕是趕出來了 全趕上了這場肆虐風雨的摧殘蹂躪,這下子上哪去找千斤品質好、質地佳的享糖來呈給王府交差?若交不了差,又得上哪去挖那麼多的銀兩來賠?
終於,程吞銀有了動靜。「我去把長繩找出來……」
「那我去找一個可以懸梁的地方。」程含玉此刻還有心情說笑。
「你們別胡來了……」程咬金覺得腦袋被大雨給拍擊得不斷泛疼,再加上吞銀和含玉一點也不好笑的提議,讓她的頭疼更加劇烈。「讓我們坐下來,好好地商討一下,定能找到解決的方法……」
「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捧著地上這堆糖濘水,跟王府說:『千斤享糖全在這了』,然後,等著他們將咱們生吞活剝。」想想還是自己找條長繩實際,至少可以自己決定死法。
「吞銀,別說喪氣話……」
束手無策,是三個年紀輕輕的程府主子唯一能做的事。
大雨間,只聽得到彼此的嘆息聲。
「主子!主子!有人送拜帖來!」程銖打著傘,踩著滿地糖濘水奔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送拜帖來?!退回去!」程含玉直覺將拜帖和梅舒心聯想在一塊,臉上神色一凜。
程吞銀則是連理都不想理。
「可是人還在大廳上喝茶耶。」
「哪府送來的拜帖?」程咬金問,也順手接過程銖遞上來的帖子,定睛一瞧。
帖上鑲著金箔的名諱正是銀鳶城中的「土皇帝」曲無漪 說官非官、道賈非賈,偏偏在銀鳶城呼風喚雨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儼然像是佔地為王的黃袍天子,銀鳶城的城民無一不對他恭敬有加,但……那和程府沒有任何干係,程府也不在曲無漪的地頭上,恭敬之心沒有,好奇之心倒不少,這回曲無漪送拜帖是為何故?
瞧瞧程含玉和程吞銀的模樣,沒有一個適合出門見客,程咬金只好自己上場了。「銖兒,替我更衣,並交代人好生招待送拜帖來的人,我隨後就到。」
「是誰送來的拜帖?梅舒心?」程含玉問。
「不,是銀鳶城的曲無漪。」
程含玉皺皺眉心,頗有數分姑娘家輕蹙蛾眉的嬌態。「曲無漪?這傢伙和咱們扯得上關係嗎?」一聽不是梅舒心,他的敵意很明顯減弱不少。「還是他要來同咱們說,這棵不知哪裡吹來的大樹是他家府上種的,所以特別登門道歉?若是這樣,狠敲他個四千萬兩來賠 」
「我去問問曲家人的來意。」故意忽略程含玉臉上的兇狠,程咬金說道。
她隨即與程銖先回房將濕衣換下,才再往大廳去。
廳裡,曲家人已經等待許久,但臉上不見慍色,見程咬金到來,起身抱拳一揖。「程主子。」
「客氣,怎麼稱呼?」程咬金禮尚往來,並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曲練。」
曲練是名年約二十七的壯碩男人,濃眉大眼,模樣稱不上俊俏,卻不難看,是個讓人覺得頗順眼的男人。
「不知這回貴府主子送拜帖來的意思是?」程咬金也不再拐彎,扯出客套的笑靨問道。
曲練望了她一眼,笑意盈盈。「提親。」
這回換程咬金驚訝不已,「提親?提誰的親?」
「我家主子曲無漪與程府主子的親。」
程咬金先暗暗打量自己的穿著,她向來以男裝示人,加上含玉、吞銀也以同樣身分在商行間走闖,這些年來只在梅舒心面前穿幫過,沒道理讓一個男人來向「程府主子」提親呀!
「恐伯是貴府主子錯認了吧?我是男人,怎麼能讓男人來提親,這樣豈不成了金雁及銀鳶兩城最大笑柄?況且我與貴府主子素不相識,他貿然提出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是存心侮辱程某?」
曲練沉穩一笑,「我主子說,是男是女,彼此心知肚明就夠了,特別吩咐我不許多言。」然後,他很愉快地看著程咬金臉色一怔。
曲無漪知道她是女孩?
「至於您嘴裡的『素不相識』,關於這點,我無從置喙,不過我主子的的確確與您有一面之緣,貿然提親是因為一見鍾情。這麼說,是否讓程主子心裡有底?」曲練續道,口氣輕快。
「一面之緣?一見鍾情?」她壓根連曲無漪是圓是扁是老是小都沒瞇過半眼,竟能換得他上門提親,這簡直荒唐。「只見了一面的人憑什麼以一眼來決定這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嫁娶?那豈不是太輕賤自己,也太失禮於對方?」她忍不住借用梅舒心的話。
「我主子向來不會看走眼,他認為您值得就是值得,毋需浪費時間和精神思索太多。」曲練似乎早知道程咬金有此一問,輕輕鬆松堵回去。
「我值得他這麼做,他可不一定讓我也覺得他值得。」做什麼一副她非君不嫁的口氣和態度?說曲無漪是土皇帝,他還當真以為自己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之軀,要什麼得什麼,天下女人盡得拜倒在他腳下嗎?哼!
「放眼金雁城及銀鳶城,沒有人比我主子更值得。」
「那麼就當我不識抬舉,無福消受吧,曲公子,請回。」程咬金準備送客。
「程主子,話別說得太絕才好,留些餘地,將來若情勢逆轉,您有求於人時才不至於太難堪。」曲練沒有因程咬金的「送客」而動怒,只是笑笑地敘述他的看法。
「多謝曲公子的教導,我會擱在心上 」最不起眼的那個角落去等發霉!程咬金暗暗補上。
「請程主子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曲練阻止她那一臉想踹他出門的假笑,右腳才跨出了門檻,突地停頓了下,回首對程咬金再笑,這回的笑容裡帶著貓捉老鼠的興味,「對了,忘了向您提,我主子的聘金……」
「曲公子,我想是我沒說清楚而不是你耳朵有問題 我,不會嫁曲無漪,所以即便他的聘金是金山銀山,都與我無關,請。」這回很強調那個「請」字,只差沒吼他滾出去。
曲練笑出聲,「金山銀山不可能,不過要解程府燃眉之急綽綽有餘。」他意有聽指。
燃眉之急?「你……你怎麼知道?!」該不會糖倉屋頂上的那棵樹真是曲無漪的傑作,想藉此向她行逼婚之實?!
「我主子雖然權大勢大,但要招來狂風大作並刮來一截斷木,這就太蒙程主子看得起,我保證,那棵砸壞貴府屋頂的樹和我們曲府毫無關係,一切都是湊巧。」曲練一眼就看穿程咬金的目光中寫著什麼,替自己府上找回清白。
「你怎麼知道我家屋頂被大樹給砸壞一事?」厚!還敢不承認那棵樹和曲無漪有關
「方才在大廳上等待程主子的過程中,貴府的奴僕沿途都在談,想不知道也很難。」那些程府奴僕一個個臉色驚慌,又叫又跳,他光坐在廳裡喝茶就聽見十多個奴僕嚷嚷著:糖倉屋頂破了!被風刮來的大樹給砸破了!裡頭的糖全溶成泥水了……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非嫁曲無漪不可。」
「當然,程主子有其他的選擇,希望金雁、銀鳶兩座城裡還有人膽敢和我曲府為敵,有足夠的勇氣替程主子解圍。」言下之意,只要他們曲府放話,程府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悲慘境界。
「我真的開始懷疑屋頂上那棵樹是你們曲府幹的好事……」程咬金犯起小人嘀咕。再瞥向曲練,她深吸了口氣,「曲公子,我想,貴府主子應該也相當不齒這種趁人之危的行徑,落井下石更非正正噹噹生意人該有的行為,倘若貴府主子知道你這種威脅人的嘴臉,不知心裡做何感想?」
曲練沉吟了會兒,「嗯……自當會斥責曲練一番。」
「對吧?」聽起來曲無漪還算個明是非之人。
「不過若我能成事,不僅功過相抵,我還能獲得驚人的賞賜。」他嘴裡的「成事」當然就是指逼婚成功一事。
「你……」程咬金氣結。
「所以請程主子好好考慮吧,曲練告退。」這回曲練走得很乾脆,不拖泥帶水,留下程咬金氣鼓了雙頰。
「主子……這如何是好?」程銖怯生生地走到程咬金身旁,扯扯她的衣袖。
糖倉之事還沒能解決,現下又來了個曲無漪逼婚,一樁樁煩心事接踵而至,程府是犯了衝嗎?
程 金一籲,「叫吞銀和含玉到廳里來,大夥一塊商量吧。」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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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恥!」
在聽完程咬金的敘述後,程含玉和程吞銀同時咬牙拍桌,一個氣得坐不住,起身踱步,另一個則是再搥了桌面幾拳,將它當成曲無漪對待。
「曲無漪。」程咬金更正道,拿著手絹將桌上幾攤被弟弟們大掌拍灑出來的茶液擦拭乾淨。
「會做這麼無恥事的傢伙只配叫曲無恥!」兩兄弟一鼻孔出氣。
「好,曲無恥就曲無恥,關於他提的那件事,你們覺得如何?」
「當然是 別想!」默契好到像是一人一鏡反照出來似的,皺眉、開口、咆喝,動作之間沒有絲毫的差錯。
「可是答應要給王府的享糖已經確定交不出來了,姑且不論程府的損失,光無法履行契約這一項,程府就得賠上天價,再加上南方運蔗來的所有費用都等著王府享糖的貨款來付,如果曲無恥當真無恥至極,再對兩城的商行施加壓力,我們很可能籌不到錢……」
「那不就這樣嗎?!要糖沒糖、要錢沒錢,頂多就是被送入大牢,如此而已。」程吞銀冷哼,十七年後不就又是一條好漢!
「這樣我有什麼臉去見爹娘……」程咬金苦著臉。
「等你斷了氣,那兩個老家夥都不知道投胎輪迴到哪城哪鎮去當小娃娃了,還見什麼見?再說,真要論沒臉見人的也是那兩個老家夥好不好?!一個府邸這麼大的擔子就朝咱們三人身上丟,也不想想咱們三人的年紀加起來也不過五十一歲,就得和外頭的老奸商周旋,他們才該覺得羞愧好不!」程吞銀再吠道。
「但,怎麼說我都是家裡的大姊,也答應爹娘要好好照顧你們,我不要看見程府落得這個下場。」
「咬金,大姊是你自己承認的,說不定我和吞銀比你還早出世,你不用什麼都朝身上攬。」程含玉冷靜了下來。
「因為我難辭其咎呀。」
「是我們,而不是『我』,別忘了,程府主子是咱們三人,有事本來就得三人公平分擔。平時讓你佔便宜可以,這種時候別想我們會讓你。」有福同享時,讓咬金多分一份,他們心甘情願;有難同當時,他們可不會退讓。
「但這件事只有我幫得上忙呀,難不成你們兩個人要嫁嗎?倘若今天是必須要娶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解程府之急,你們兩個人再爭好嗎?那時我就不會跟你們搶了,多吭一句話也不會。」
程咬金緩緩垂眸,藏住了苦笑。
曲無漪的提親,對程府而言,該是如獲甘霖,只消她點個頭,他們三姊弟的所有煩惱都立刻煙消雲散,雖然她完全不記得何時何地曾見過曲無漪,也不知道為何曲無漪會對她念念不忘,甚至甘願冒險娶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人為妻。曲無漪的心思,她不懂,也沒心情去深究。
接受曲無漪的提親並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卻是最快的途徑,可以讓程府所有人不受一點委屈就能解決事情,用不著讓含玉和吞銀去傷腦筋籌錢賠償或是折腰求人,也毋需擔心牢獄之災,如果撇開雜念,答應曲無漪的提親才是聰明人的作法 而她心中的雜念,名喚梅舒心。
有些相似於每每吃到最後一口糖酸時的酸澀湧上喉頭,當所有糖衣被吮盡後,糖裡的釀梅總是讓她又愛又討厭,她會為了那梅酸而擰眉,也會為了糖飴外衣在嘴裡化完而失落,現在,嘴裡沒有酸釀梅,心裡卻有了同樣的酸澀。
「要是這樣,你還不如嫁給你想嫁的人。」程含玉很不甘不願地咬牙說道,「反正梅莊的本領也不會遜色於曲無恥,再說,曲無恥是怎麼樣的人,咱們心裡沒個底,而梅舒心的惡劣是我們心知肚明的,至少他會不會待你好,我和吞銀也……知道。」最後兩字根本沒說出口,只是意思意思蠕動嘴唇。
「含玉……」
「但這是最後一步棋!在我沒努力過之前,我絕對不允許你以這種方式嫁出去,無論是嫁給曲無恥也好,梅舒心也罷!」程含玉的但書說得用力,扁扁嘴,才慢慢放柔了聲,「所以,把眼淚擦掉吧……」
這時,其他人 包括程咬金,才發覺了她自己眼角懸著一顆小小的水漬,雖增添了美感,卻也更讓人心疼,若非程含玉的點醒,沒有人會瞧見那顆在強顏歡笑下俏悄凝結的淚珠。
程咬金抹了抹頰畔,看著兩個弟弟的堅決,點點頭,允了含玉的話。
「行走商場多年,咱們還有些人脈,平日咱們程府做人也算成功,現在遇上了難題,求得幾分援助理當不難,我和吞銀分頭去找人幫忙,你在府裡糖倉善後,情況如何晚上回來再說,這樣有疑問嗎?」
「我沒有。」程吞銀搖頭,程咬金也跟進。
「那好,分頭行動。」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這句話不僅套用在親密如夫妻身上,連昔日商場朋友竟也將這話的意思給發揮透徹。
程含玉、程吞銀一日之內,走訪所有往昔稱兄道弟的商行,得到了最殘酷的醒悟。
並不是說所有的朋友都見死不救,而是有心救程府的力不從心,所能給予的支援不足以填補程府的虧損大洞;有能力救程府的,卻冷眼旁觀,甚至冷語嘲諷,加上曲無漪已經放出了話,除他之外,任何人資助程府就是與他為敵,下場絕對不會太好過,這讓程含玉、程吞銀的求援行動碰到了最硬的一堵牆。
時近深夜,兩人才拖著倦累的身子回府。沐浴完,也顧不得什麼服裝儀容,披散著及腰長髮,相視無語地癱坐在廳前檀香椅上,如豆燈火在透著夜風的窗前小幾上搖曳,一室昏黃黯淡。
程咬金吩咐程銖熬了鍋粥,讓辛苦奔波一日的弟弟們填填胃。
大夥臉上那副如喪考妣的神情絕對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所以程咬金也沒詳問,只是跟著程銖布菜、添粥、擺筷。
「第一次這麼明白梅舒心那傢伙報老鼠冤的決心,我從那些人的府邸踏出來時,腦子裡想的全是『以後就別換你們來求我,否則我絕不會對你們客氣』!」接過程咬金奉上的粥碗,程吞銀吐完今天所受的鳥氣,才大呷一口熱粥,然後被燙得直吐舌。
「慢慢喝,粥很燙。」程咬金的叮嚀已嫌太晚了。
「這種時候,才真正體會人情冷暖。」程含玉似乎是氣消,也無力再多發頓火,輕悠說道。
「不能怨人不幫,他們也會害怕將銀兩投進一個無底坑洞,萬一程府能死裡逃生算好,若不能,他們的銀兩不全白白浪費?再說,程府的死活本來就與他們無關,他們願幫忙是施捨,不願幫忙也只能算是自保。」她自己都不敢保證要是有人登門求援,也需要這麼大一筆的銀兩,她會不會大方出借,又怎麼要求別人能掏心挖肝地待他們?
程含玉和程吞銀沒多言,只是如嚼蠟般地喝著熱粥。
「對了,同你們倆說一聲,我允了曲無漪的提親。」
程咬金突來一語,讓程含玉及程吞銀嘴里那口粥沒來得及咽下就給噴了出來,而程咬金像是早料到有此反應,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遠離了米粥洗臉的危機。
「你說什麼?!」兩人爆出大吼。
「我說,我允了曲無漪的提親。婚期由他們全權決定,到時嫁衣會連同聘禮一塊送來,至於問名、請期這些繁文褥節都可以省去,反正曲府表示想儘早娶我過門,我就全依了他們,當然我也希望越早越好,這樣我們程府也能拿那筆聘金來處理善後,兩全其美。」程咬金這回說得倒詳細了些,只是口吻太過平靜,像在報告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般。
「咬金,你為什麼會同意?!我不是說了,如果這是最後一步棋,我寧願你嫁你想嫁的那個人!」程含玉驚訝萬分,倘若今天程咬金說要嫁的人是梅舒心,他一點也不會詫異,因為那早是大家心知肚明而不點破的事實,可現在她嘴上說要嫁的傢伙根本就是個陌生人呀!
「你是不是因為我之前對你說,你想嫁梅舒心就得先跟我脫離血緣關係這句話,所以你不敢嫁他?我承認那句話有九分賭氣、一分真心,但那不代表你得為此而放棄他,你向來知道,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一句『我要嫁他』,即使我再不甘願、再不贊成,我同樣可以摸摸鼻子點頭答應,血緣這種東西可不像打契約一樣,你不要我不要就可以算了的,你擔心什麼、害怕什麼?我很高興你用這種方式來證明我和吞銀比梅舒心重要,但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當成兒戲 」
「含玉。」程咬金輕輕打斷了程含玉的話, 而,緩緩笑了出聲。「他說……他不娶我。」
「什麼?!」
「梅舒心說,他不娶我。」
笑音裡添了哽咽,直到再也佯裝不了歡笑,她放任喉頭湧上的嗚咽取代一切聲音,嚶嚶哭了起來。此時程家兩兄弟才瞧清程 金始終泛著微紅的眼,那並非因為深夜未寢的疲累所致,恐怕是她先前早已哭了好一陣子。
「他不娶你?!」
程咬金沒再回答,只是越哭越帶勁,讓含玉和吞銀既是擰眉又是揪心,不忍再追問細節,只是一左一右摟抱住她,像張大的羽翼,保護著小小而脆弱易碎的孩子,不讓她孤單飲泣。
程咬金當然癡心妄想能一舉兩得地推掉曲無漪的提親又能同時解決程府之急,更貪求可以嫁給她唯一願意執手相牽的良人。她沒有太聖潔的犧牲奉獻情操,不認為自己會心甘情願為程府將自己的未來一併賠上,她也自私地期盼能擁有幸福、得到幸福……或許是她太過貪心,才會落得現在兩頭空的下場……
再也止不住眼淚,也無意勉強自己忍耐,她在含玉和吞銀的臂彎間嚎啕大哭。
是她錯認了自己在梅舒心心中的地位,他要更多的她,卻不願讓她擁有他,從頭到尾都是她一相情願地追逐著他,所得到的,竟是這般教人難忍的答案。如今想來,他以往的字字句句,真的僅是蜜語甜言,含在嘴裡的糖化了,最後只是留下滿口的乾澀……
直到程咬金哭累,已是四更天的事,一雙噙著淚水的眼不安地緊閉著,頰畔的淚痕總是擦了又濕,她側伏著身軀,在含玉的腿上睡下,連呼吸中都帶著未斷的泣音。
程吞銀這時才召來程銖,問清始末
「或許是主子們心有靈犀,下午主子便苦笑地說銀主子和玉主子必然無功而返,她也不忍再見您倆在人前折腰,所以便喚我備馬車,同她上了一趟梅莊……」程銖輕咬著下唇,緩緩道出那場令人錯愕的轉折。
梅莊內,春暖花開的景象,是程銖一直希望能免費欣賞一回的,而這次,她確確實實如了心願,瞧見了梅莊第一批甦醒的天香牡丹,可身前主子的腳步飛快,她也不好流連賞花,只得大略環顧周遭花卉幾眼,蓮足不敢稍有停歇。
「春季……不正是梅大當家掌事嗎?能見著四爺嗎?」程銖小跑步跟上了程咬金的步伐,問道。
「不曉得,但總得來一趟。」程咬金也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態上梅莊見人。
「可是剛才聽勤大哥和勞大哥說……今兒個梅大當家的心情不好,好像是因為他又讓人給退了親……」方才跨進梅莊,守門的梅勤和梅勞問清楚程府主僕登門求見的理由後,皆面露難色,悄俏同她說了,梅大當家心情不好時,往往不會給人好臉色看,並暗示她們主僕倆最好擇日再來。
「我又不找他,怕什麼?」她要找的人是梅舒心,關梅舒城什麼事?
「喔……」程銖輕應喏。但她有股不祥的預感。
「程公子,這邊請。」前方帶路的梅莊人將程咬金主僕領到牡丹花圃正中央的一處花廳,四周隨風飄盪的輕紗柔柔軟軟似雲浪,在紅花綠葉間更顯幽靜。
掀開了花廳一角的垂絹,廳裡石桌邊有個支頤垂眸的男人,注意力似乎全落在此時手上翻弄的帖子。
程咬金略略瞟到那帖子是以拓刻方式烙著辭謝提親之意,看來也是讓那男人看來神色冷肅的主因。
那男人正是梅莊春月的當家主子梅舒城。
「要見小四?」沉沉地,梅舒城開口,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帖上,唇間隱約咒罵著「小奸商」、「小沒良心」之類的字眼。
「是的,我要見梅四當家。」
「冬月之外,他不見客,若要見他,葭月請早。」
「我有急事找他,請大當家通融。」
「無關通融不,而是現在找不找他的結果都一樣。」小四睡到神智不清不楚,就算找到了他,也向他說明暸要緊事,難道還天真地以為小四會聽進耳朵裡去嗎?就算真的聽進耳裡,怕只怕他也會當成夢境一般,睡醒就忘。「有事跟我說了也一樣,梅莊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包括梅四當家的婚事?」
程咬金的問句成功地讓梅舒城將全盤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劍眉沒動半分,只是探索的目光十分犀利。
「婚事?誰跟誰的婚事?」
程咬金臉色一紅,「這……我想直接跟梅四當家談。」她怎麼好直接在別人面前說「我要問梅舒心要不要娶我」這類不知羞的話呢?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父母皆喪,責任自當由長兄如父的我說了算。」梅舒城打量著一身文士儒衫的程咬金,映在眼中的是個漂漂亮亮的男孩子,骨架纖細而挺直,容貌儒雅而致秀,頗有數分嬌氣,他探口風地問道:「不會是你和小四的婚事吧?」
程咬金臉上紅暈爆染,印證了梅舒城的猜測。
梅舒城撫著額側輕嘆,「對於斷袖一事,我個人是不贊同也不反對,若小四願意,我也會睜只眼閉只眼,不過你怎麼會認為我家小四有意於你,並願娶你為男妻?」他盯人的眼不曾鬆懈,好似正精明地剝去她的偽裝。
「我能不能讓梅舒心有意願娶我,這不是我說了就算,還得看他點不點頭,所以我認不認為一點也不重要,決定權在他身上吧。」
而她賭的,就是這些年來她對梅舒心的付出,他是否了解、是否接受。
「如果由他全權決定,那我可以替他回了 他不娶。」梅舒城突然覺得諷刺,前一刻他才被人退了提親請求,現在他也在做著同樣踐踏人心的退親舉動,真是冤冤相報。
「你不是他,無權替他回答這個 」
「小四親口同我說過,他沒有動過成親的念頭。」梅舒城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麼,一句話丟了回去。
「啊?」程咬金被梅舒城的話給震得怔忡,愣了足足好半晌,但轉念一想,梅舒心若曾向梅舒城提及她的事,那麼梅舒城也不會錯認了她的性別,既然梅舒城表現得像是完全在狀況外,足見梅舒心從未告訴過他大哥關於她的一切,加上梅舒城誤以為她是男兒身,想找理由來搪塞拒絕婚事也是可以理解約,對,一定是這樣。
「梅大當家,我想你有所誤解梅舒心的意思,還是讓我親自與他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別說是你了,就算是小四口中那位佔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無意娶她,多說無益,省省彼此的時間吧。」梅舒城說得懶散,似乎也無意多言,反正小四的的確確是這麼告訴過他,雖然他也覺得矛盾,但疼弟如他,自是不會反對所有他做下的決定。
程咬金這回愣得扎扎實實,腦中全回盪著這句話
連他口中那位佔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無意娶她……
她當然知道那位佔了梅舒心所有思念的姑娘家姓啥名啥,但那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無意娶她……
咬金,不是你填不滿,而是不夠。
那時他的表情好貪,像個一口一口吮著糖飴的孩子,非得吃到最後一口才肯罷休。
再給我多一些。
拒絕不了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要求,在更早之前,她幾乎已經將自己都給了他,無論是少女初萌的情意還是未來生命裡的角色,她給得已經太多太多,多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害怕他的不予回應、害怕他的棄若敝屣、害怕聽到今天由梅舒城口中所得到的答案……
梅舒心輕聲埋怨著她不夠填滿他的思念,所以他向她索討更多,而在索討的同時,他早就打定主意不會給她任何的名分或是感情了嗎?對他而言,她程咬金只能是一個傻傻地掏心挖肺,替他牽掛、為他思念的笨蛋嗎?!
雙眼好乾好澀,擠不出半點淚意,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心,有些疼。
「既是如此……打擾了。」
此時,她聽見了自己開口的聲音,像是由遠遠的地方傳來,那麼平靜無漪,像是在說著無關痛癢的事。
「梅福,送客。」程咬金的反應出乎梅舒城的意料之外。
「請留步,不用了。程銖,我們走。」旋身,離開,一舉手一投足都用盡了她最大的力量,支撐著自己定出花廳。
出府之前,巧遇了梅舒心的貼身管事梅嚴,瞧見了程府主僕倆,他難掩驚訝地迎上前,「程主子,你們來送拜帖嗎?太早了些吧。」
程咬金恍若未聞,一逕往前走,像是逃難般,多停留片刻也不願,而梅嚴只來得及揪住了程銖追問
「發生什麼事了?」她主子的臉色很差。
「還說呢!不就是你家臭主子嗎?!」程銖跺了跺蓮足,氣惱地瞪了梅嚴一眼,將對梅莊主子的氣發在他身上,掙開了他的手,「送什麼拜帖,等著收喜帖好了!」嬌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追上十步遠的程咬金。
望著一前一後疾行而去的身影,梅嚴只覺事有蹊蹺,卻又摸不著頭緒,不過……
真可惜了,若是四當家知道程咬金上了梅莊,九成九會拖著棉被枕頭也要來見她一面,以解相思之苦,可惜前兩天四當家在府裡吵著要見她,花費了太多精神及力氣,所以今天睡得特別沉。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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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漪想娶她的決心,完全表現在行動之上。
從程咬金允了他的婚事隔天,曲府便送來了大箱小箱的新嫁衣、首飾、胭脂水粉,並且擇了良辰吉日,差人來知會程府一聲。
「這個月十五號?那不只剩下不到幾天?!」在程咬金閨房中,程銖一面整理空位來擺放曲府送來的衣裳首飾,一面和坐在窗邊發傻的程咬金說話。
「這是這個月最好的日子,若要延,怕得到了下個月初三,曲無漪不願多等,所以才急著十五日完婚。」程咬金的語調平板,沒有上下起伏,要說她有氣無力嘛,偏偏她還問什麼答什麼,可是口氣中完全沒有情緒,像是對任何決定都無動於衷。
「曲無……姑爺怎麼這麼猴急?婚姻大事不是要慢慢籌畫才謹慎嗎?問名、納吉、納徵這三禮全給省略了不談,這回連迎親都辦得這麼趕,萬一有什麼地方遺漏了,對主子您不是很不好嗎?」好歹她們程府也是大門大戶,嫁出唯一的女兒怎能馬虎?
「無所謂了,再說,他財大勢大,所有事都由他張羅,辦得好與不好,全是他的面子,隨便他了。」她只要等時辰一到,換上鳳冠霞帔,再上了花轎,其餘的,什麼都可以不用管。
「主子,您真的沒有見過姑爺嗎?」
程咬金的視線由窗外收回,停頓了許久才道:「銖兒,先不要叫他姑爺,我還沒嫁出程府大門。」這兩字聽來有些刺耳。
「喔,銖兒知道。」
「我沒有見過曲無漪,也許在哪場宴席上巧遇過,但至少我對他是全然沒有印象。」也不知道她何德何能,讓曲無漪如此戀棧於她,非得儘早迎娶她過門,多等一個月也不允。
「外頭有很多對他不好的傳言,說他明裡從商,暗裡盡幹些殺人放火的勾當。」因為將來得喚聲「姑爺」,所以程銖對曲無漪的事情產生了不少好奇,自然也會留些心思探問。
「無所謂了,反正他愛做什麼我不干涉。」目光又瞟回窗外。
程銖收拾完一大箱的衣物,繼續整理將來要帶進曲府的東西,拉開抽屜,一些程咬金心愛的小飾品、小玩意兒全仔仔細細挪到另一只木箱裡,而抽屜最底層,有著一條絲絹包裹住的物品,那是這些年來梅舒心送來的拜帖或是回帖,都讓程咬金小心翼翼收藏起來……
「主子,這些東西要帶去嗎?」
「無所謂,丟了吧。」程咬金連看都不看一眼,壓根沒理會程銖所問何物。
「主子,是梅四爺的拜帖……」
程咬金又靜了下來,這回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我不知道,隨你吧。」到最後,她也沒能做出決定,反倒將問題丟回去給程銖。
「那丟掉,反正要是讓曲無漪瞧見這些帖子只會徒增麻煩 」
「等等!」程咬金沒待程銖說完,口氣總算有了起伏,略略急促道:「放回屜子裡去就好,別帶去曲府……」
「主子……」
「好了好了,你別收拾了,廳裡不是還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忙嗎?你去幫忙張羅著吧,我想睡個午覺,養足精神。」
程銖很明白王子想藉由轉移話題來叫她閉嘴,也知道主子心裡在想什麼,她將包著帖子的絲絹重新擱回抽屜裡,才輕應了聲「是」。
待程銖退出了她房間,門扉一關上,程咬金伸手拿出抽屜裡的絲絹。
「臭梅四,以後老死不相住來,留著你的帖子做什麼?全丟了最好,丟了最好……」
而她,仍是忍不住收緊十指,將那一張一張的帖子,全揉進了胸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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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鑼鼓喧天,洋洋喜氣的日子裡,天公不作美,下了陣薄薄細雨,猶如早預知這場迎親嫁娶並非心甘情願。
程咬金在丫鬟巧手之下已換上紅嫁衣、梳上婦人髻,胭脂紅唇、拂雲細眉,向來素淨的臉蛋添了顏色,也添了女人的嬌媚。
「鳳冠先別戴上。」程吞銀推門而入,阻止丫鬟將那頂百來顆珠珍鑲綴而成的沉重鳳冠戴在咬金的腦袋上。
「銀主子,時辰將至……」丫鬟為難道。
「沒關係,讓我來。」
「您?」
「懷疑呀?」程吞銀挑眉,要戴鳳冠還不簡單,隨便朝腦袋上一放不就好了?!
「沒……沒有。」丫鬟忙否認自己有任何懷疑及輕視之意,在程吞銀朝她勾勾指時,乖乖將鳳冠遞交給他,識相地福身離開房間。
程吞銀走到程咬金身後,從銅鏡中與程咬金相視,看著程咬金給了他一抹甜笑。
「你要替我戴鳳冠噢?」
程吞銀雙手搭在她肩上,相似的臉孔上卻沒有笑容。
「咬金,現在還來得及,你不嫁就搖個頭。」只要她搖個頭,說什麼他也不會讓她上花轎!
「箭在弦上,我不會這麼任性。再說,我不嫁,你嫁呀?」她笑問。
「我可以替你嫁!」程吞銀壯士斷腕道,「要是你覺得我學不來你們姑娘家的嫵媚,那我架著含玉來代替你,他本來就是咱們三人中模樣最妍艷的,我懷疑爹娘本來要生的是一男兩女哩,他嫁過去曲府也不會讓曲無漪覺得損失,說不定他還有『啊!賺到了』的贊嘆 」
「吞銀,你再說我要生氣了。」言下之意好像她的條件還輸給了男兒身的含玉,真讓人高興不起來。
「咬金,含玉嫁出去我一點……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可是我捨不得你……」原先扶在她肩上的手改環向她的頸項,頭埋在程咬金的頸窩撒嬌。
「就算我替咬金嫁了,你以為洞房花燭夜不會被識破嗎?」
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程吞銀猛回頭,發現咬金的床榻上躺著他方才打算出賣的程含玉。
「你在這裡偷聽多久了?!」程吞銀指著他。
拜託!「我比你早進來好嗎?從咬金梳髻抹粉時我就一直在這裡沒動過。」程含玉單手撐在頰邊,面向他們,「所以連你方才的爛建議,我也聽得一字不漏。」
「我覺得我剛剛的提議很好呀!」
「蠢吞銀,曲無漪連婚期都不願意多延一日,你以為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圓房之夜,他會有雅興和咬金蓋衾被純聊天嗎?哼,怕是連紅縭都沒掀就對咬金使出餓虎撲豐的禽獸之舉!」
程咬金聞言精神一繃,連寒毛都豎了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圓房之夜!
她當然不會笨到以為今天晚上,她會和曲無漪吟詩作對一整晚,或是促膝長談彼此的身家背景,在他成為她的夫君當夜,他便要行使他的權利
一思及此,她真的開始覺得害怕了。
程吞銀的辯解又傳來:「想辦法將龍鳳燭吹熄,伸手不見五指下,曲無漪能識破個屁 」
「只要摸到了某部分,再蠢的男人也會發覺不對勁。」程含玉很委屈自己得繼續向笨吞銀解釋:「就算我現在拿刀將那禍根給閹掉,也沒辦法在今夜上陣代嫁。」當真以為他沒想過這個辦法嗎?只不過他心裡想的那個代嫁羔羊是吞銀而非他。
「好了,你們兩個別再說了,別一直提醒我今晚要面對的恐怖事情……」好想灌它個兩、三甕酒,醉癱了就可以胡裡胡塗矇混過去。「嫁給曲無漪對我已經無所謂了,反正早晚我都是要嫁人的……嫁曲無漪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何況他還那麼渴望娶我……可見,他待我是重視的吧……」
即使她始終摸不透曲無漪是看中她哪一點,但有個人願意這麼愛她,又何嘗不是幸福呢?
至少,他願娶她,願給她一個名分……
「咬金,收著。」程吞銀突地塞了一包東西給她。
「這是?」
「酒糖,若真怕,就吃幾顆壯膽。」
「嗯。」程咬金點頭,飛快地取出一顆放入口中 她現在就很害怕呀!
門外傳來程銖催促時辰到了的聲音。
「快替我戴上鳳冠吧,吞銀、含玉。」程咬金端坐著,身後程含玉、程吞銀相視一眼,又無奈又不願地共捧鳳冠,兩人四手地將沉重鳳冠戴在程咬金頭上,而鏡中的程咬金只是噙著淺笑,像個任人擺佈的木娃娃。
苦,永遠都是咽在肚裡的。
直到紅縭覆上,她眼底積藏的淚,才染上了顏色。
「好吵……」
梅舒心癱在床楊上,翻來覆去,緊合的窗仍阻擋不了府外震天價響的迎親鑼鼓聲。
「叫外頭的人別吵了……」他掀起了衾被摀面,吵雜魔音仍透過層層棉絮,刺入耳內。
「梅嚴……梅嚴……叫外頭別吵了……」
在一旁桌前抄帳的梅嚴抬起頭,又低下去。「銀鳶城的曲府有喜,迎親隊伍整整拖了一街,聲勢浩大,也難怪吵了。」
「我詛咒他們婚姻不幸……」擾人安眠的,都該下十八層地獄去油炸。
梅嚴又仰起頭,這回注視著榻間鼓鼓脹脹的那團人球許久才道:「不好吧,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裡也不會太好受吧。」
說完,低頭繼續抄帳。
棉被突然掀開,露出梅舒心半睡半醒的惺忪容顏。
「你說什麼?」
「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裡也不會太好受吧。」翻頁,嗯,這筆帳款收到了,入帳。
「程府……嫁不好……」梅舒心揉揉眼,看來很是稚氣。
「曲程兩府結為秦晉之好,就是您方才詛咒婚姻不幸的那兩人。」
「程府那兩個……弟弟,要成親啦?」不是才滿十七嗎?他的咬金也是這個年輕漂亮的嬌齡,呵。
「不,是曲府來迎娶程府主子。」梅嚴非常非常加重「迎娶」兩字。
「……噢。」衾被重新蓋回臉上,鼾聲傳來,梅舒心又睡死了。
梅嚴輕聲一嘆,這幾日他都很努力地在四當家耳邊傳達程咬金要嫁做人婦的消息,可四當家給他的回應都是這樣 聽話聽一半就睡熟了,誰說喝酒才會誤事?睡死了同樣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對了三十來頁的帳後,梅嚴換了另一本的帳簿,毛筆沾墨,落筆
「你說什麼?!」
床上的梅舒心突然眺起來,還教衾被給絆住了身子,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掙開了圈圈成山的被丘,以他睡夢中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滾」到了梅嚴桌旁,雙手一攤,擋在帳冊上,也被冊上未乾的黑墨給染了滿手臟污。
「你剛剛說什麼?!」
「剛剛?那是半個時辰前說的好不好。」
「說!」他沒有心情抬槓。
哎,四當家現在的神情實在是不太適合搭配上這麼鏗鏘有力又中氣十足的吼聲,好歹眼瞼也別瞇著嘛,看起來真是沒有說服力。
「銀鳶城的曲無漪迎娶程府主子,半個時辰前,花轎打咱們梅莊門前經過,您還嫌吵,現在聲音是不是變小了些,您可以好好睡了。」算算時辰,花轎也差不多離開了金雁城南門。
「他娶的是哪一個程府主子?!」
「可以娶來當妻子的那一個。」
「……咬金!」
梅舒心低吼一聲,搖搖晃晃地朝屋外衝。
哪個半途殺出的程咬金,竟然敢對他的咬金出手!
在他夢裡滿滿都是她的巧笑倩兮之時,他的咬金竟然上了別人家的花轎,準備冠上別人家的姓?!他沒點頭同意,她怎麼可以這麼做!
她還沒填滿他的思念,他打算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將所有的她都填入心裡,一切都還沒要夠,她卻要棄下他?!
「梅嚴……備快馬……我要去搶親!」
砰!
梅嚴慢條斯理起身,收拾完一桌帳簿,又拭淨了雙手,才走到門檻邊蹲下,拍拍伏臥在地板上的梅舒心。
「要搶親,也得先清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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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房內,安靜無聲。
蓋著紅縭,她眼中所能見到的,除了紅紅一片外,就只有自己絞弄著嫁衣的無措雙手。
頭上的鳳冠好沉好沉,讓她快挺不直發疼的背脊和頸子,這折騰已經持續好幾個時辰,新嫁娘都是這般辛苦嗎?
嘴裡的糖飴已化,濃濃的酒味蔓延開來,竄上鼻腔的辛辣刺激出淚意,她悄悄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吸了新鮮空氣,藉以消減酒液的辣熱。
她快醉了嗎?吃了五顆酒糖,為什麼直到現在她還能這麼清醒地害怕著?
定是因為之前讓梅舒心三顆醉仙釀梅酸給灌醉的糗事,使她曾痛下決心練酒量,這下可好了,酒量似乎練得更好,但也必須花更長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喝癱,否則按照以往的酒量,只消兩顆酒糖,大概就搞定她了。
連喝酒都能想到他……
不爭氣的眼淚不知是讓酒給嗆的,還是讓腦中浮現的記憶給氣的。
不過,在程咬金銜在眼眶的淚水還沒來得及墜下前,房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來,聽到床畔的程銖福身喚出「姑爺好」時,她知道進房來的人是曲無漪。
淡淡的酒味,是來自於他。
一班喜娘還沒按習俗吆喝新人飲合巹酒、以金錢彩果撒帳,便讓曲無漪揮手撤下,連想鬧新房的人也被阻隔在門外。
「你也下去。」曲無漪開口要程銖一併離去,嗓音很沉,是一種近乎回盪在山谷間的音律。
程咬金本想要程銖陪她一塊留下來,她不想和曲無漪單獨相處,但也知道無論早晚,她總得和曲無漪相看兩瞪眼。程銖輕輕握了握程咬金的柔荑,給予她支持的力量,然後又向曲無漪福了福身退下。
門扉關上後,房裡有片刻的沉默,程咬金屏著氣息,即使隔著紅縭,她仍覺得由曲無漪身上散發的壓迫感相當駭人,她不敢想像自己失去紅縭遮掩後,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該有怎生的反應
系上彩緞同心結的喜秤探進了她的喜帕,挑起的一瞬,程咬金選擇了閉目逃避 那些喜娘交代的回眸一笑、眼波流轉著羞怯之類的渾話,全讓她給拋在腦後。
合緊的眼前雖是黑幕一片,但也能輕易感受到紅縭離了鳳冠時所帶來的明亮。
時間久到她認為曲無漪已經將她看得足夠,卻遲遲沒見他飛撲上來 因為含玉曾說過:「怕是連紅縞都沒掀就對咬金使出餓虎撲羊的禽獸之舉!」,所以她一直認為曲無漪接下來該有的舉動便是那樣,可是……
房裡靜得很反常,終於讓咬金睜開了眼。
然後,她看到了一張蹙著劍眉的峻顏。
曲無漪生得極為好看,眉峰雖濃黑卻不粗獷,帶著數分商賈氣息,深刻的輪廓似有胡漢血統,賞心悅目之際卻讓人止不住對他的惶恐,興許是他眉宇間的暴戾之氣,輕而易舉地毀掉那樣俊俏容貌所帶來的短暫儒雅錯覺……
第一眼,程咬金就確信自己很怕他!
再加上,曲無漪此時臉上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是欣喜若狂,完全使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曾經那麼渴望娶她為妻……
曲無漪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顎,沒有半分憐香惜玉,擰攢的眉頭只有加深了刻痕,而不見松緩,神情越來越偏離了新郎官該有的喜色,如果要她來下定義,她認為那叫 不悅的猙獰。
「我要娶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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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疾馳而來的駿馬踏上了曲府的石階,馬背上一道身影整個趴在馬頸上晃盪,喀噠喀噠聲中挾帶細碎的叫聲
「把咬金……還給我……」
另一道人影倒是相當盡責地執韁策馬,避免馬蹄胡亂踐踏到酒席上無辜賓客的嘴臉,並且隨時隨地負責將那懸掛在馬頸上的人給撈回來。
這兩人正是梅舒心與梅嚴這對主僕。
席開百來桌的宴席間,反常地鴉雀無聲 並不是因為梅家主僕的闖入,而是早在他們兩人殺上曲府之前,賓客們就全都瞠著困惑及驚愕的眼,沒人動箸挾菜、沒人飲酒作樂,活脫脫像是被訓斥一頓而正襟危坐的孩童,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梅舒心一面心急的找人,一面抵抗睡魔的勾引,半睡半醒間自是沒發覺不對勁,而梅嚴卻發現了異樣,在梅舒心努力想翻桌伏吼卻又忍不住睡趴在桌沿之際,阻止了主子的鬧場。
「情況不太對勁。」梅嚴說道。
「當然不對……我的咬金……」他的咬金被別的男人強娶,情況當然不對呀!
「不是,這宴席上完全嗅不出半分喜氣。」相反的,氣氛沉重得很奇怪。
「當然不可以有喜氣……我的咬金……要嫁別人……有什麼好高興的?」
梅嚴放棄再浪費脣舌,決定帶著梅舒心直闖新房,不過曲府那麼大,要找間新房可不是簡單的事,所以他邊走邊揪住一個看起來打扮很「曲府」的中年男人,問道:「新房在哪?」
中年男人臉上的神情和眾賓客一模一樣,好似受到某種程度的驚嚇,在梅嚴重復問了第三回兼準備掄起拳頭打醒他時,才恍然回神地指了指右方。
但梅嚴還沒來得及彎進右方簷下,一道頎長身影率先走了出來。
「不用去鬧新房了。」
聞言,梅嚴挑眉覷他,從來人身上未脫的紅蟒袍顯示,他,就是那個強娶程府主子的傢伙 曲無漪!
「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突地精神一振,衝過梅嚴的阻擋,一把揪住曲無漪的衣領,然後,癱軟,只剩擰得死緊的五指仍不從曲無漪領上放鬆。
曲無漪身後護主心切的曲練上前,梅嚴也不甘示弱,朝梅舒心身前一站,兩人像是爭著過橋的猛虎,誰也不讓誰。
「咬金?是指我今天過門的妻子?」
「她是我的!」梅舒心又睜開眼吠道。
「可她今日拜的是我曲家列祖列宗,喝的是我曲家合巹喜酒,怎麼算也不算你的。」曲無漪扯開了嘴唇,除了嘲諷,沒有任何笑意。
「我管她拜的是誰家的祖宗牌位,喝的是誰家的穿腸毒酒,反正今天我是來搶人的,我現在腦中挖不出什麼報復手段,『小人報仇,冬天不晚』,我不急在一時,識相的就將人雙手奉上 」梅舒心一氣呵成,雖然一副睜不開眼的惺忪睡相,好歹也看得出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他曲無漪什麼都識,就是不識相。「否則如何?」
「你就好好享受到冬月之前的風光,很快的,我會將你從銀鳶城給攆除掉。」梅舒心半瞇著眼,雖仍帶睡意,卻也恢復了每到冬月時專屬於他的心狠手辣。
「聽到這種威脅讓我滿心期待,我倒想瞧瞧你怎麼攆除我。」他向來熱哀有威脅性的事物。
「像攆除一株雜草一樣。」梅舒心臉上的認真沒讓曲無漪比下半分。
「光說不練就會像只落敗瘋狗,夾著尾巴在遠處猛吠。」
「是狗還是虎,你等著瞧好了。」
「主子,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先將程府主子討回來才重要。」梅嚴提醒道,看梅舒心和曲無漪的模樣,他們是有足夠的本領你一言、我一句針鋒相對到明天清晨,不過這對搶親沒什麼實質上的效果。
「噢對!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伸手向曲無漪索討。
只見曲無漪扯開紅蟒袍,隨手丟給曲練,嗤笑一聲:「怎麼?我剛才沒說,她已經被我休回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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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貨。
若是商品質地不良或是不合乎買方需求,在某些程度的妥協下,退換貨品是商行間時常會碰到的情況,只是她從不知道,婚嫁大事竟也有這種作法。
房裡,程銖哭得好淒慘,因為女人若坐了回頭轎回府,等於向全城居民宣告她的身敗名裂,沒有人會去仔細探求她被退親的原因,他們只會知道,她是一個連夫家也不願收的女人,她這個被退貨的正主兒沒太大反應,反倒是貼身小丫鬟替她一次哭齊了兩個女人的淚水。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再哭幾聲就停了噢。」程咬金遞上手絹給程銖,角色對調地安慰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可是……可是……這樣主子要怎麼做人?嗚……」
「繼續做呀。」還能怎麼做人,難不成要她為此一哭二鬧三上吊,以彰顯貞節烈女的高尚情操嗎?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被夫家退貨而羞愧自盡,那豈不是太窩囊了?
「姑爺怎麼可以這麼待您……」程銖的眼淚還是沒減少,源源不絕。
「他已經不是姑爺了,別再這麼叫他。」程咬金看程銖哭得辛苦,還倒了杯茶讓她補充水分。
雖然曲無漪成為「姑爺」不過一日,可程銖之前練習過不少回,難免有些順口,「對對,他沒資格叫姑爺了!他是天底下最差勁的男人!」
「還好啦,他也沒差勁到什麼地方嘛。」程咬金忍不住替曲無漪說話,「雖然他臨時退了親,不過也答應將那筆聘金送給咱們當補償,還額外允了王府那邊的麻煩事會替咱們解決,我倒挺感謝他的。」
也不知道那時在新房裡,她是哪來的勇氣,聽到他要退貨一事,她還有膽子要求東、要求西的,實際上她還真怕曲無漪會拿手上的喜秤賞她一頓好打哩,所幸曲無漪在聽完她抖著聲音提出來的要求時,喉間只是沉沉發出一聲輕應,算是同意了她所有請求,或許是他也自知理虧吧!
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一副好像是她自己故意爬錯了轎,硬要嫁進曲府似的 拜託!是他自己沒認清楚人就上門提親耶!什麼受害人的嘴臉嘛……
話說回來,金雁城裡到底有哪家的姑娘和她長得如此神似,神似到讓曲無漪那麼精明的男人都錯認了?
「但這些都挽不回主子您的名節呀!」程銖嚷著。
「銖兒,全程府的人對於我被退親都手舞足蹈,請你也感染一下他們的快樂好嗎?」
其中最高興的莫過於含玉和吞銀,原本兩兄弟想對曲府做出無言的抗議而拒絕出席喜宴,連袂在家喝悶酒,一聽見奴僕說她被退了親事,欣喜若狂地站在府門前,眼巴巴等著回頭轎進門,然後沒待她下轎,兩人就一塊奔進轎裡抱著她又叫又跳,還將轎底給踩了個大洞。
「那群臭男人怎麼會知道姑娘家被回頭轎給送回女方府邸是多嚴重的事?」程銖哭著埋怨:「有些爹娘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遭此羞辱,也拉不下臉來收容女兒回府,夫家不收、娘家不容,也無法再找到另一門親事,最終下場只有長伴青燈古佛,這還是好一些的情況,最差的就是被逼上絕路……」
「所以你放心,在程府不會有這種情況,吞銀和含玉巴不得我這輩子都留在程府,什麼長伴青燈古佛還是逼上絕路,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程銖說的情形她怎麼會不懂?女人依附著男人,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女人一生的榮樂與否,從傳宗接代、娶妻納妾,不都彰示著男人至高無上的權利,要女人低頭、要女人服從、要女人以夫為天,男人若毀了女人的名節,受難的,又何嘗不是女人呢?
她之所以幸運,在於她有兩個疼愛她的弟弟,是羽翼,包容著她,失去任何一邊,都會讓她折翼墜落。
「主子,您好像也很高興?」
程咬金低笑,沒掩飾心中喜悅。「老實說,是的。」
「為什麼?」
「傻銖兒,能不用嫁給曲無漪,我叩天謝地都還來不及,為什麼要不高興呢?你知道嗎?我看到曲無漪的第一眼,我就清楚自己很怕他,我沒辦法遏止自己的顫抖,雖然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光憑一眼來斷定他的好壞,可是……我真的很怕他,我無法想像他成為我的夫君之時,我怎麼去壓抑不抖散自己的四肢百骸?」
「說真的,我瞧見他的第一眼,也覺得他看起來好兇……」程銖也有同感,曲無漪模樣雖好,可是他的雙眼實在是讓人不敢直視。
「既然這樣,你不該為了我的解脫而破涕為笑嗎?」程咬金俏皮地眨眨眼,硬是要逗笑程銖。
聽來好像真的算是好事。程銖揉揉雙眼,沒再墜下豆大的淚珠,小嘴嘟囔著:「一切都回到原來,程府的危機也拜曲無漪之賜就算解決,銀主子和玉主子心情也變得很好,您也不用嫁給曲無漪,以後您就可以繼續和梅四爺 」
「別提他!」程咬金臉色大變,「從今天起,只要是梅莊的人事物,全是程府的禁忌,別提別買別打交道,犯不著再浪費精神招待,咱們程府永遠和他門只有瓜葛。一口氣很是決絕。
被曲無漪退了親,她沒有生氣,可被梅舒心拒親,讓她心火難消,無論以哪個角度來看,曲無漪都遠比梅舒心差勁,對她的名譽傷害也最大,可她能替曲無漪找到辯解的句子,但對梅舒心,她自己都氣他氣到揪心,哪有多餘的精力替他找藉口,來說服他不願娶她是另有原因?!
她也不想自欺欺人,她對梅舒心會這麼不滿,是因為梅舒心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其他人全然不一樣,所以她對於別人的傷害能多加容忍,卻絲毫不能忍受梅舒心這樣待她,因為……她對於心愛的人,總是要求得更多,如同「愛之深,責之切」一樣。
他既然不願愛她,那麼……她也不要傻傻的愛他了。
這種不公平的付出,她不要!
這種沒有人會回應的失落感覺,她不要……
「主、主子……」門外,有奴僕喏喏喚道。
「什麼事?」口氣還是很衝。
「雖然您剛剛吼著不能和梅莊有瓜葛……可是梅四爺在大廳,正等著您……」原本準備來通報梅舒心上門的消息,怎知在門外就聽見主子吼出的那些斷絕往來宣言,讓小奴僕掙扎了好半晌,還是硬著頭皮敲門。
梅舒心?
他不是還在睡嗎?怎麼會上程府來?是知道她讓人給退了親,刻意來羞辱她的嗎?
「叫含玉和吞銀去見他,我不去。」程咬金還在賭氣。
「玉主子和銀主子說是要去買酒菜慶祝您……呃,被退親,現在府裡只有您一個主子在……」小奴僕為難道。
「那麼,讓他等,等到含玉和吞銀回來,我不去。」
「主子……」
「下去下去!」程咬金喝退他。
小奴僕答「是」的聲音漸漸遠去,程咬金從銅鏡裡看見扁著嘴,一副委屈模樣的自己。
「主子,您真的不去見四爺?」程銖從鏡中打量她的表情。
「說不去就不去。」若不是因為她被曲無漪退親,梅舒心以為現在到程府還找得著她嗎?哼!
「如果玉主子和銀主子回來,應該不會給四爺好臉色看。」程銖似有意若無意地提醒。
「那……那正好,不用給他好臉色最好。」程咬金輕哼。
「會被趕出程府的。」程銖這句話很故意。
「趕出去就趕出去呀!」程咬金的回答開始變慢,不像前幾句都是很俐落地脫口而出。
「噢。那我去準備竹掃把。」程銖作勢開門。
「做什麼用的?」程咬金不解。
「讓銀主子和玉主子轟梅四爺出去用的呀。」反正只要讓程含玉和程吞銀親自接見梅舒心,依新仇舊恨,兩位王子很快就會需要竹掃把趕人了。
「你不用故意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心軟,反正竹掃把打在身上也不過像搔癢,不會出人命。」程咬金話是對著程銖說道,實則也在說服自己。
「要是拿竹掃把的人是你,我相信那會很像在搔癢,不過若是換成了銀主子和玉主於,銖兒不敢打包票噢,竹掃把倒著拿,也是凶器一把。竹掃把的奧妙之處在於可以藏在民居之中,隨手可得,平時還可以拿它掃地來隱藏殺機,就算被官差抓了也告不了你,真不愧為七種武器之首。」程銖儘量不讓語氣聽起來很風涼,故作無知貌。
「……」
「主子,去見他啦,您真忍心讓他獨自面對銀主子和玉主子的聯手欺陵噢?」知道程咬金心底有絲絲動搖,程銖再加把勁。
「明明是他有錯在先,為什麼要我去見他?!」程咬金別過頭。
程銖輕噢一聲,她聽出了主子的弦外之音。「銖兒明白了,不該由主子紆尊降貴去見他,讓四爺親自來見您就成了吧。」嘻嘻。
沒待程咬金點頭與否,程銖開開心心地提著裙擺,小跑步朝大廳奔去領人。
「這丫頭,越來越愛要嘴皮子了……」
有些無奈地瞟向銅鏡,鏡裡的她仍是濃妝艷抹,打從曲府回來還沒機會讓程銖替她拭淨水粉胭脂 因為銖兒忙著一路哭回來,連她的髮髻都還是婦人髻,真不習慣這副模樣的自己。
動手卸除了發上數根銀釵,讓長髮流洩而下,披散在胸前,包覆她原先就屬小巧可愛的鵝蛋臉,為了掩飾接下來可能得和梅舒心怒目相向的無語尷尬,她拿起牙梳,假裝忙碌地梳著青絲。
直到銅鏡裡除了她的倒影之外,又加入了另一道身影。
「咬金……」
她挪開視線,梳完了右邊長髮,繼續換左邊,就是不開口,也不去瞧鏡裡梅舒心的容顏。
「你好無情……怎麼可以不要我……跑去嫁別人……」委屈的嗓音,隨著他的貼近而變成清晰。
「我不要你?!」這句話,讓程咬金佯裝的冷淡功虧一簣,她霍然回首,怒焰燒紅的眸死瞪著他,「你怎麼有臉敢指責我?!到底是誰不要誰?!你根本是作賊的喊捉賊,無恥!」
明明就是他不娶她,才迫使她出於無奈嫁給曲無漪,然後又被退了親事成為金雁、銀鳶兩城的笑柄,現在反倒把錯全歸到她身上了?!
「唔,我喜歡你罵我無恥的聲音……」梅舒心在傻笑,從曲無漪口中聽到咬金沒嫁成,他的緊繃感一消失,睡意也滿滿湧上,一直是維持著這副模樣到了程府,現在聽到耳熟能詳的天籟,他笑得更傻更滿足了。
「重點不是無恥那兩個字啦!」拍掉他貼靠上來的腦袋,程咬金很氣他的避重就輕,「是你不要我,現在卻跑到我家來反控我的不是,你欺人太甚!」
「我哪有不要你……我從沒說過我不要你……」
「是,你是沒說過你不要我,但你又何嘗說過你要我?」淚意浮上眼眶,在其中累積成海。「總是這樣,話不說清楚,給人希望也給人想像,我不是你,我猜不透你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是正如同我心裡想的一樣,我猜不透你……」
「咬金,不哭、不哭……」
「是你害我哭的!」可惡!從梅莊回來後的這些日子,她從沒落下過半滴眼淚,即使是抱持著害怕的心情上了別人家的花轎,即使是在闃靜到令人窒息的新房裡,即使是被人以最侮辱的方法給退回了程府,她的眼淚都沒離開過眸子,現在卻因為他,又讓她哭得浙瀝嘩啦
「我喜歡逗你笑、逗你臉紅……就是不逗你哭……」
他愛逗著她玩,貪看她氣紅了雙頰,再不就是故意調戲她,讓姑娘家的羞澀在她身上一覽無遺,可是他從不讓她哭,多年來的相識,從來不曾。
「就是你害我哭的……」她仍指控著他的不是,「明明就是你不對,是你不好,你還說是我不要你,太過分了……」
「別哭……」
眼看梅舒心的唇就要吻去程咬金頰上的珠淚,卻被她掙開。
「你不要再這樣了!你以為這樣是溫柔嗎?!你正做著最傷人、最冷酷的舉動你知道嗎?!不喜歡我、不娶我、不要我都罷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讓自己死心,就是不要你用這種若即若離、似愛無愛的方法來糟蹋人!」顧不得奔流的淚和著脂粉會在她臉上變成什麼慘狀,她控制不住酸澀的眼中所下的傾盆大雨。
「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不喜歡我?沒有不娶我?沒有不要我?」
「我沒有沒有沒有……」一連三個沒有雖說得有氣無力,卻堅定不移。
「那麼你大哥是從哪裡聽來你壓根不願娶我的?」若不是他親口告訴梅舒城,梅舒城又怎麼會說得信誓旦旦,沒有半分遲疑?
「我說的……」梅舒心很小聲很小聲地自首。
程咬金深吸一口氣,強忍下來拿起桌上鳳冠砸向他的衝動,在扯開假笑的同時,嘗到了自己淚水的咸度。「很好,那你還憑什麼說你沒有?」又想誆騙她了嗎?!
「咬金……」梅舒心快手抱住她,這動作早在這幾年已經練習無數次,所以這回做起來仍不拖泥帶水,很快又將兩人纏成麻花。「我沒有不喜歡你……更沒有不要你……」
「只是不願娶我罷了。」程咬金替他補上一句,臉上已是淚痕脂粉交編成的一片狼藉,也無暇去管美不美觀。「梅舒心,認識了四、五年,至今你還是認為我不值得,是不?」
若是,只消點個頭,她就會知道他的真實心意,那麼,他們兩人也用不著再勉強彼此維持現在像朋友也像冤家的相處模式,他不用浪費時間陪著她玩這種貓戲老鼠的遊戲,而她,也可以別再妄想,將不可能的希冀加諸在他身上。
要斷,就斷得乾乾淨淨,藕斷絲連是她最不齒的。
梅舒心頓了好久。
「我只是還沒有思索到婚嫁這個問題,因為你從沒提過,我以為你也沒想過……我是個很甘於現狀的人,不會刻意去改變一直以來都相處得很開心的情況,如果十年、二十年,你我仍像以往鬥鬥嘴、吵吵架,拿彼此來練嘴皮子,我一樣很樂於維持這樣……唔……咬金,我可不可以藉你的床躺一下?」前頭的話還說得有條不紊,後頭立刻飄出一句殺風景的句子。
看他搖搖晃晃的強撐樣,她只能點頭。
得到程咬金的首肯,梅舒心高高興興地準備爬上床鋪,可纏抱在他雙臂間還有她呀!看來他是沒打算鬆手,要將她一塊給帶上床去蓋絲被兼吵架,程咬金才不被男色迷惑,掙開了他,聽到他失望地咕噥兩聲。
「咬金,一塊嘛……」
「誰要跟你一塊!」哼。
討了個沒趣的梅舒心滑進床笫,軟軟的被褥間都是屬於程咬金身上淡淡的糖香。
調整好了睡姿,他滿足一籲,接續方才還沒說完的話。
「這不關值不值得的問題……況且,真要問值不值得,我反倒怕你認為我不值得……咬金來,坐這邊。」他拍拍床沿,沒法子得寸進尺和她一塊躺在絲衾裡,好歹也要她靠近些,離這麼遠,好失落噢。
程咬金這次沒順他的意,坐回在銅鏡前的鼓凳上,從盆子裡擰了濕巾,將臉上慘不忍睹的糊妝及淚水給拭淨,邊咬牙嘀咕:「我現在的確覺得你不值。」在她那麼認真、那麼生氣地和他談話時,他竟只忙著找床鋪睡!
「咬金,你不要這個時候和我吵嘴,我吵不贏你,不公平……」他腦子裡全是漿糊,句子和句子都拼得零零落落的,「等冬月再來吵,好不好?」那時他睡醒了,也養足了精神,相信一定能吵到令她滿意。
「既是如此,你就該冬月再上門來,你來早了。」擦掉所有胭脂,還她一張素顏,只是泛紅的眼眶是怎樣也拭不去。
「可我要是不早些來,你又不要我了……」棄犬般的嗚鳴又傳來。
「梅舒心,我再說一次,是你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你。」少將無情無義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可是今天變心嫁人的又不是我……」像是清楚這句話一定會引來程咬金的暴跳如雷,所以梅舒心說得很小聲,但還是沒逃過程咬金的耳。
果然
「逼我變心嫁人的罪魁禍首還不就是你!」有人抓狂了,張牙舞爪地從鼓凳上跳起身,朝床楊上又是揮拳又是踹踢。「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拿一生去投注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身上!要不是程府的糖倉教雨水給打濕、要不是王府享糖的鉅款賠不出來、要不是因為你不娶我 我又為什麼要答應曲無漪適時提出的要求?!都是你!都是你!」粉拳一點也不客氣地招呼在絲衾上,半點也沒減力道,「你大哥說,那位佔了你所有思念的姑娘,你都無意娶她,那姑娘就是我沒錯吧?佔了你所有思念又如何,對你而言,還不是和其他姑娘一樣,可以調戲可以耍玩,就是不能成為匹配你梅四當家的妻!」
一只大掌探出,精準地箝在她腕間,施力一扯,讓她連人帶拳地摔進鼓脹的被褥間。
「咬金,好疼哪……」另隻手掀開了被,露出被她幾拳打中胸坎而正輕輕咳嗽的俊顏,噙著疼痛與溫柔並存的笑意。「你怎麼不當著我的面問我?」
「問什麼?」她想從他身上起身,他卻不讓。
「問我娶你不?」
「現在補救已經來不及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他笑得很可愛。
「若不是曲無漪娶錯了親,現在的我已經是曲夫人。」
「那又如何?現在芙蓉帳裡躺著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曲無漪壓根是無關之人……所有假設性的結果都被推翻,『曲夫人』這名號也沒機會掛在你身上,還想它做什麼?忘了忘了……」梅舒心撫摸著她的長髮,像安撫娃兒般的輕聲細語。
「我是在告訴你,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能掌控或挽回,一旦定了讞,是你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是沒錯……但也有句話說:『該你的就是你的,怎麼也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怎麼強求也求不來。』聽過沒?所以就連你上了別人家的花轎,都還屬於不了他,這就意味著你不該是曲無漪的妻……」
「那也不代表我會是你的!」她朝著他的臉吼,接著雙臂一撐,拉開兩人的距離 但她萬萬沒料到,在她背後有只偷襲的毛手又將她給推壓回他身上,害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肩胛。
「我的咬金……我喜歡這種喚法,我的,咬金……」
程咬金打斷他的自得其樂。
「很抱歉,我不給你這個殊榮,我不允許你這麼喚我。」摀著發疼的鼻,她的嗓音因賭氣而顯得悶悶的,「我決定不要你了,反正你從踏進門來就這麼指控我,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扎扎實實地當一回無情人。放手啦 」
「咬金,你不可以不要我……」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因那句「不要你了」而慌了手腳,完全沒留意到他的力道已經抱疼了她。
「為什麼不可以?你都可以缺心少肺地待我,我做什麼掏心挖肺還你?!」真當她是軟柿子就欺負得徹徹底底嗎?
反正只要忽略了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只要人前人後裝做無所謂、不在乎的模樣,總有一天,她一定能做到現在嘴上說的這番話,一定能的。
「……不可以不要我,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不要我……」
「你要不要糖吃關我何事 噢!」她被狠狠揉壓在他的胸坎,後頭一長串的謾罵字眼也被堵了回來 因為她的唇被迫貼在他的心口,吐納著他身上的淡淡梅香。
「別不要我……」
他的聲音可憐兮兮,幾乎讓她產生了罪惡感……
什麼嘛,是他先不要人的,憑什麼用這種語調、這種口吻,讓她真的開始錯覺是她無情無義棄他而去?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雖然說話的速度斷斷續續像口吃,但是心跳聲卻騙不了人,他在緊張。
那句「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的哀求,有些耳熟……呀,是了,她聽過這句話,之前在梅莊別院賞梅時,有個被賣入梅莊的娃兒就是這般吵著要娘的。程咬金抬起了眼,覷向他,他雖閉著雙眼,但眉峰間蹙積了座小山,壞了原本睡著時該有的安詳容顏,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又想起了好些日子前,她與吞銀、含玉一塊閒聊的話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
當時她雖有幾分篤定梅舒城動過這兩個念頭,可畢竟從她認識梅莊四兄弟開始,他們便一直給她一種兄友弟恭的感覺,加上梅舒城寵弟弟的行徑在金雁城都不曉得被當成多少回的說書題材,一點也毋庸置疑,但為什麼……她竟將小小的梅舒心與那名梅莊別院買進的娃兒臉孔融合為一,他哭著、叫著,卻喚不回親人回頭一瞥……
難道真被吞銀猜中,梅舒城曾經賣過三名稚弟?
所以,他會這麼害怕她不要他?
可是若他真的害怕,為什麼又做著會將她推得更遠的蠢舉動呢?
「希望別人別不要你,那麼你就別淨做些讓人必須不要你的事情。」良久,程咬金輕嘆。說來饒舌,迫使她選擇改嫁他人的,迫使她必須心死捨棄掉他的,最主因都是他呀!
「我做了什麼讓人必須不要我的事情?我所犯的錯,只是我不夠貪心吧……」他漸漸松放了手勁,但仍將她摟在懷裡,隔著薄薄的絲衾,兩人貼嵌得密合,「我喜歡你,也想要你……可是我不敢太貪心,因為一旦貪求到了讓你生厭的地步,你衣袖一揮,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那我該如何?」
若他被她給養撐了胃口,而她又斷然收回所有,他……根本不敢想像那樣的情況。
「這是你心裡的疙瘩嗎?」她問,沒再掙扎要離開他身上。
梅舒心睜開眼,眼底有著被看穿的片刻怔然。
「是嗎?」她又問了一次。
梅舒心苦笑,點頭。也知道她猜出了端倪。
「本來以為那時年紀小,對於被捨棄的記憶會淡忘……可是,沒想到我記得這麼牢,我二哥、三哥多少也被這事給影響著……」不管她聽得懂多少,他沒打算從頭提,只是斷續說著自己的心境,「大家嘴上不說,怕大哥內疚,畢竟我們能體諒他那時背負的壓力和處境……應該要忘記、努力要忘記,但越是這麼提醒自己,反而越是記得深……我大哥有時總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貪心向他撒嬌地要求更多,我懂他想藉此彌補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因為不敢要,我要做一個既聽話又乖巧懂事的小弟,做一個讓他永遠都不會興起念頭要將我賣掉的好弟弟……」
「你認為不貪心,才能使你擁有這些?」
「不是嗎?」
「這也是你討厭吃糖的原因?」
兩、三聲輕笑牽動著伏臥胸口的她。「你沒辦法想像,當你開開心心嘗著這輩子頭一回吃到的糖飴,那顆糖竟是要誘哄著將你帶去別人家當螟蛉子,那糖,吃起來是苦的。」
梅舒心說得像囈語,加上此時緩緩閉合的眸,若不是他語意中有著太多心酸,她會誤以為他在說著一場無關痛癢的夢境。
程咬金靜了靜,突地伸手在腰帶間摸索,無意間磨蹭著兩人相貼的身軀,引發令人難以忽視的震顫,而玩火的人渾然未覺。
好不容易,她從腰帶裡摸出一小方包巾,取出某樣東西。
「嘴張開。」
「……不行……嗯……」一張嘴,曖昧的呻吟聲就會壓抑不住地滑出喉頭,很羞人哩。
「在想什麼齷齪事?嘴張開啦!」粉掌帶著嬌斥意味地打了個響亮亮的摑掌,力道雖不重,但已達到教訓人的目的。
「嗯呀……」乖乖順了她的意,梅舒心鬆開緊合牙關,才逸出一聲輕吟,隨即一顆酒糖塞入他嘴裡,在他吐露埋怨咕噥前,她的唇也跟著覆了上來。
糖香、酒香、胭脂香……
「這樣,糖還會苦嗎?」她拉開兩人唇間距離,問道。
「好像還有一點苦苦的……」勾回她的紅唇,繼續張口將她吃進嘴裡,從她檀口中汲取更多甜蜜。
明知道他是故意,她還是允了他的孟浪。
糖不苦,真正的苦是回憶、是心境;而現在糖的甜,真正甜的卻是心。
「不要了……」她知道酒糖快化了,接下來瀰漫在兩人之間的會是辛辣辣的酒液,她蹭著手掌想離開。
梅舒心扣著她的螓首,咬破了只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時,酒氣散了開來。
甜甜辣辣,那是愛情的滋味,攪和在一塊,竟異常地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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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金……你這樣算不算不同我賭氣了?」
「當然賭,不過我要等到冬月再來發脾氣,否則你現在這模樣,吵也吵不起來,我才不白費脣舌。」
「你現在這模樣,我也吵不起了……」紅撲撲的臉蛋,被他吻得豔紅的唇辦,怎麼看都誘人,只想抱著她,再戰一回脣舌糾纏。
「別再來了……」她無力呻吟,伸指抵住了湊上來的唇。
「嘴酸噢?」
「少囉唆!」
她的欲蓋彌彰,換來梅舒心的笑,並且重新枕回她的手臂上,像頭被豢養的聽話睡貓,等待主人下一回的嬌寵。
「咬金,你要待我好噢……」他順著睡勢,噘起唇就在她頸上偷個小吻。
「我待你很好了。」是他自己老是將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要更好一些……」
這回她沒答腔,過久的沉默讓梅舒心不安地睜眼瞅她。
「是我太貪心了……所以你生氣了?」他問得很小心,像是只要她一點頭,他就會隨時鑽進牛角尖裡去懺悔反省。
程咬金的眸對上了他,以前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發現他的眼眸中藏了多少的不安和惶然,她給予他的,全是她自以為是他所要的,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卻從沒有一回敢大聲要求。
「咬金……」
「對我,你可以貪心一點,不用跟我要多一些的我,也不要我待你更好一些,你可以更貪心。」她輕聲說道,姑娘家臉皮薄,一句話說來已是紅了芙蓉雙頰。
「更貪心下去就不得了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給不給?」
她堅定的眸光鼓勵著他,讓他好像不要求就對不起她似的。
「我要全部的你,也要你待我最好最好……你允不允?」他又問得更謹瞠,即使她眼神溫柔,讓人能一眼看穿少女懷春的情意,他仍怕她的拒絕。
「我允你。」
簡單三字,沒有遲疑。
這是梅舒心頭一次嘗到了心底泛起的甜意,好似方才那顆酒糖的滋味這時才開始在嘴裡擴散,好甜、好甜……
他笑著閉上了眼,在她身畔覓得舒坦位置,絲衾底下的手卻尋著她的柔荑,貪求地扣握著她的指節。
也許,今年的梅月,能再見到兩條相伴的身影共遊雪景;也或許,兩人一手一根畫糖棒,邊走邊吮、邊吮邊吵;也可能,只消一顆酒糖便已足夠了。
只不過,那樣可聽不到吵嘴的聲音噢,嘻。
番外篇 真相
程含玉的心情很惡劣。
雖然外在表情乎靜無波,狀似悠閒地在金雁城最富盛名的茶樓裡泡茶嗑瓜子,內心卻波瀾洶湧,灌入嘴裡的龍井香茗怎麼也澆不熄心底的煩躁。
「玉主子,品茗不是灌酒。」同桌而坐的程銖重新替程含玉斟滿了茶,見他一杯接著一杯,完全沒去品嘗杯裡澄黃玉液的甘、甜、香,忍不住出言勸道。
但程含玉的反應只是很淡很淡地覷了她一眼,又大口灌下她斟妥的茶。
程銖無力暗嘆,又倒滿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壺,繼續剝瓜子肉供他食用。
方才,她正在房裡替主子整理那一箱箱由曲府送回來的衣物時,就見玉主子進房來找人,她隨口應了句「主子同四爺一塊往糖倉去偷糖吃了」,結果,她就被一臉不悅的玉主子給拖出府來陪喝茶、嗑瓜子。
任誰都瞧得出來程含玉的心情惡劣。
「他究竟還要在程府死賴多久?!」
句子裡的「他」沒指名道姓,可程銖就是知道他在罵梅莊四當家梅舒心。
「銖兒不知。」
「不是有派人送信到梅莊,請他們來帶人走的嗎?」程含玉口氣很平穩,平穩到十分不尋常,扣握在杯上的指節卻浮現青筋。
「梅莊那邊有回信了。」
「回些什麼?」
「梅大當家請我們好好照顧梅舒心。」話一說完,程銖便聽到了類似低狺的詛咒,也從那張和程咬金相同的臉孔上看到了全然回異的神情。
記得主子看到梅大當家的回信,只是輕輕牽起笑,答了聲「知道了」,模樣煞是可愛又期待,而眼前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上,卻只寫著憤恨及不滿。
「梅莊人都是這般無恥嗎?!」竟然好意思讓自家人白吃白喝白住白睡地在別人家叨擾,不趕快來拎人回府去好生教訓一頓便罷,還吩咐他們好好照顧那頭色貓,天理何在?!
「銖兒也不知。」這問題她要怎麼回答呀?她和梅莊人又不熟。
「嘖!」繼續灌茶澆愁。
程銖摸了瓜子再嗑,「不過我瞧主子心情很好哩,有四爺相伴,她看起來相當高興。反正四爺現在也不忙,上程府做客剛剛好,總勝過主子以前這些時候都會犯起相思來得好吧。」雖然主子犯相思不會犯到茶飯不思的慘境,但心神不專總是事實。
「我看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梅舒心了!鎮日藉睡裝瘋,淨朝咬金身上黏!」咬金那丫頭也真是蠢,嫩豆腐被吃得乾乾淨淨還渾然不自覺。
「反正主子和四爺兩情相悅,這也不是太壞的事,改明兒個讓四爺快些找人來說媒,這樣對主子也有個交代。」
「想娶咬金?」程含玉挑起眉峰,若說驚訝沒有,說不屑倒是清清楚楚掛在眉邊,「等咬金五十歲後我就考慮讓他娶!」
這句話,不是玩笑。
「玉主子,那還要好幾十年哩。」
「嗯哼。」
「您不會是故意不讓主子嫁吧?」程銖明知故問,看程含玉沒否認,她再問道:「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您對主子很獨佔,獨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因為這樣,您非常討厭四爺,是您覺得四爺在同您搶主子,是不?」
不用他答腔,光從他現在的模樣她就知道他是。
「不過有件事銖兒好生困惑,您、銀主子和主子三人就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主子很公平地待您倆都好,可您為什麼獨獨對主子好,對銀主子就差了那麼一點?」嗑完了瓜子,她開始剝花生殼。
程含玉接過她遞來的花生仁,「我喜歡在旁人眼中,看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您本來就是呀。」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誰也不能取而代之呀。
「你是最沒資格這樣說的傢伙之一。」程含玉只投給她一個頗不以為然的眼神。
「您為什麼這麼說?」程銖有些慌了。被主子這麼一點名,好似她曾在無意間犯下什麼大錯一樣。
「你常常將我和咬金搞混。」扣下罪名。
「那是因為您和主子長得一模沒兩樣,銖兒有時一忙,揪錯了人,這……這又不是人家每回都會犯的錯誤……」雖然一年裡會發生個五六七八次,誰教三名主子的男裝扮相那麼神似,有時衣服還交換著穿,她總會看走眼嘛!
「但咬金沒認錯過我,一回都沒有。」
從小,府裡能分辨出他們三姊弟的人一根指頭便算得出來,連生育他們的爹娘都得瞧上好幾眼才能認出他們誰是誰,含玉做錯了事情,罰到了吞銀;咬金做對了事情,賞到了含玉。三張相似的臉孔,讓他們三個人被視為一體,雖然感情甚篤,但對於他,總覺得在這世上有了另外的自己,在別人眼中,他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銀、可能是……
為什麼他不能獨獨是程含玉,那麼容易讓人一眼就辨別明白的程含玉?
爹分不出來,娘分不出來,吞銀分不出來,只有咬金,每回總能既肯定又快速地拍著他的背,故意驚嚇他似地大聲喚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曾為了試探,藉了吞銀的衣物,佯扮起吞銀的那股蠢樣,可是她給的回應只是一句:「含玉,你做什麼學吞銀呀?看起來好怪噢!」外加幾聲大笑,問她為什麼沒認錯,她只是回他一個可愛又無辜的眨眼
你是含玉,為什麼我會認錯呢?
她的反問,讓他無言以對。
但他清楚,他喜歡這種在她眼中獨一無二的感覺,無論何時何地,他就是他,不會有不屬於他的名字掛在他身上。
「就為了這原因嗎?」她不是很能了解玉主子的心理,不過有件事她實在不清楚該不該說……
她之前和主子閒聊時也有說到這個話題,她也曾很好奇主子怎能這麼厲害分辨出銀主子和玉主子,可……
你們沒人瞧見,含玉耳上有顆痣嗎?瞧那裡就認得出來呀!
程咬金答得很吃驚,似乎對眾人沒發覺這點差異感到愕然。
「這原因已經太足夠了。」程含玉輕哼。
只要有心,想分辨出他,並非難事。
而至今只有咬金有這等玲瓏心思吧,這也就是他待咬金特別的地方。
程銖偷覷了程含玉一眼。嗯……還是別說好了……
「玉主子,我再去請夥計來加熱水,這茶葉還能再回衝哩。」
「嗯。」程含玉隨興揮揮手,繼續拿茶當酒喝。
茶館二樓,憑欄處,有著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樓下程府主僕的一舉一動,此處視野廣,樓下熱絡往來的人潮一覽無遺。
支頤噙笑的黑衣男人自始至終沒移開視線半寸,像是害怕眼簾間的身影會突然湮沒在人群中,他幾乎是連眨眼也不曾,鷹眸被太多欣喜給柔化了。
「曲爺 」
攤掌制止了身邊恭立之人的打擾話語,黑衣男人沉沉低笑,朝樓下雅座張開了手掌,五指一攏,將遠遠的身影給握在手心
「找到了。」
完
曲爺找的人是誰
請看
決明《豔情小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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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御草 於 2009-11-25 16:10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