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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忘川水》作者:林佩【完結】

《忘川水》作者:林佩【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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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阿平哥剛到我們家的時候,他十歲,而我六歲,剛上小學一年級。

  我還小,什麼都不太懂,不知道常常玩在一起的阿平哥為什麼開始出現在我的生活圈子裡。

  「阿律,以後阿平就住在我們家了,你要叫他哥哥。」媽媽交代著。

  顏平,我堂哥,那一年,伯伯跟伯母同時因為車禍喪生,他成了孤兒,我爸媽因此收養了他,反正是同姓,也不用改名,我就突然多了一個哥哥。

  家裡是老式的房子,一樓是製冰場跟店面,二樓兩個房間,大的那間爸媽睡,另一間是我的臥室兼書房,他來了之後,自然而然跟我分享了大木板床,一開始我還不願意,吵鬧了好幾天。

  「家裡就兩個房間,你們兩個又都是男孩子,用同一間有什麼關係?等你們長大了各自討媳婦,我們再換個大點的房子。」媽安撫我。

  阿平哥也沒說什麼,因為我年紀小,就讓我睡木板床靠牆的那部份,他則縮著身子靠外睡,背對著我,動作盡量小、小到不碰上我。

  可能是因為小小年紀就遭逢劇變,所以阿平哥從小就特別沉穩,不多話,雖然當了我哥哥,可是感覺的出來,他對待我非常客氣,少了一般兄弟姊妹的親密,反而小心的過了頭。

  長大後我才知道他總認為自己是寄人籬下,而爸媽是他的恩人,我則是恩人的寶貝兒子、是貴客,因此謹守自己的分寸。

  可當時我還小,並不知道他心裡複雜的想法,等習慣了哥哥的存在後,我常纏著他玩,他卻總是將大部分的時間拿來幫忙媽媽作家事,幫爸爸招呼店裡的生意,不跟同齡的小孩一樣貪玩。

  久而久之我也不找他玩了,可是也沒他那麼勤勞,家裡賺的錢不多,爸媽都用來做我的補習費,希望我念好書,考上好學校,將來出人頭地。

  我沒讓他們失望,高中考上南部第一志願,因為就學的地方在外縣市,通車太累,所以我住在高雄的親戚家,假日才會回來,大學上了醫藥學院,回家的機會更少,等拿了藥劑師執照,當完兵我才回到南部,順利進入一間教學醫院工作。

  阿平哥跟我走的是不同的路,他高工學的是汽車修護,畢業後當兵,退伍後還是回到家裡,那時爸也年紀大了,他就一肩攬起負責送衛生冰塊的工作。

  有一次我問他:「哥,你不會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幫爸媽吧?阿雄哥不是一直要你去他們家的汽車修護廠工作?他說你的興趣明明在那裡……」

  阿平哥不是很愛說話的人,聽了我的問話,也只是垂著眼,好一會才答:「爸媽要我留下來。」

  我不以為然:「阿雄哥說你改裝汽車很有一手,不走那行太可惜了……爸媽也真是的,幹嘛死守著製冰生意?現在競爭激烈,也不知道家裡還能撐多久。」

  「別這麼說,爸媽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報答是應該的。」他說。

  我一愣,從沒想過養育之恩這種事,在我心中,父母養育子女、子女孝順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經由他的口說出來,再想起他的身世,才隱隱約約察覺出他的心態。

  聽說當年伯伯嬸嬸過世的時候,沒留下多少財產,爸爸的兄弟姊妹不少,可是各自都有子女,所以對收養阿平哥興趣缺缺,只有我爸跳出來,說他只有一個兒子,再多養一個沒問題。

  我想阿平哥對我爸媽一直保有感恩的心情,畢竟當年他才十歲,最是無助無依的年紀,對於願意接納他的人,成了他心目中最不同的存在。

  在我出外就學當兵的時間裡,阿平哥一直留在家裡,也因為考上了機車駕照,常常幫著爸爸送貨到各個商家,所以他皮膚黝黑,加上個頭高,非常的男子氣概。

  我的身材則遺傳到媽媽,個頭不高,加上都留在室內唸書,看來白皙文淨,有時跟阿平哥站在一起,南轅北轍,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們是兄弟。

  我因為工作的醫院離家裡不過十公里路程,所以選擇騎摩托車從家中通勤,早出晚歸,一來才剛步入社會,沒多少錢買房子,二來,老人家的觀念,除非是在外地工作,否則就算結了婚,兒子媳婦也都該住在家裡,才不會招人閒話。

  我繼續跟阿平哥擠同一個房間,而且床很大,睡起來綽綽有餘,而他,維持同樣的習慣,讓我靠牆,他則側睡,背對著我,不太亂動。

  「哥,你交女朋友了嗎?」某個晚上剛躺上床,彼此都還沒睡著,我找他聊天。

  阿平哥到現在還是沒改掉背對我的習慣,聽了問話,回答:「家裡工作很忙,沒時間。」

  「可是我聽媽跟嬸婆聊天,說要介紹隔壁村的女孩子給你認識……」我說。

  「我不急,倒是你,當完兵了,工作也已經穩定,還是趕緊完成終身大事,多生幾個孫子孫女給爸媽,他們才高興。」阿平哥淡淡地說。

  「可你是哥哥啊,哪有弟弟比哥哥先結婚的道理?」我說:「如果我們兩個都不結婚是不是也可以?現在不流行結婚的。」

  「阿律你條件那麼好,不用擔心,一定會有很多女孩子搶著嫁過來,爸媽年紀大了,需要有媳婦來照顧,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永遠留在這裡……」

  我沉默了,沒再聊下去,這樣的話題其實是根刺,深深刺到我心裡最隱晦的一個角落。

  阿平哥不知道,我大了,大到早就瞭解自己的性向,尤其最近,我不再當他是自己的哥哥,常常看著他因為氣力活鍛煉出來的矯健背肌,發呆到半夜。

  念大學時我就確定自己只喜歡同性,那樣的環境裡,信息獲得容易,也沒多少掙扎我就接受了事實,也交過男朋友,不過,當時的交往情感淡泊,大抵都是彼此幫助發洩慾望,等當兵時自然而然就失去聯絡了。

  回到南部後,這裡的生活圈較為封閉,我也低調,知道要是爸媽知道這種事肯定不能接受,所以我從不說什麼、也不做什麼,有親戚要介紹女朋友或叫我去相親,我都說工作忙碌推掉了。

  醫院的人際關係也才剛推展開來,我不能冒險,人多,口本來就雜。

  也因此,我不能確定自己會開始注意起身邊的阿平哥,是因為自己寂寞、還是因為他身上有我最喜歡的那種特質?只確定他很吸引我,吸引我偷偷看著他。

  每個晚上,從下了班回家吃晚飯起,我會故意找話題跟他聊天,可是對我的問話他總是簡短回個幾句,而且很難對上他的眼光,感覺他不是很喜歡我的存在。

  所以我真的只能偷偷看著他,而且,看背影的時間居多。

  性取向的不同,天生注定感情路要走的坎坷,欣賞的男性大都是異性戀者,而我們,很早就學會不去招惹他們,招惹下去的結果通常是自討苦吃。

  好的同性情人又不多見,他們總是將自己隱藏的很好,躲著看不到,而出來混的大多又不尋求長久的關係,所以,我也不敢嘗試隨意找伴。

  很早很早,我就做好了孤單一世的打算。

  忘川水2

  回家住後大約半年,某個星期日傍晚,大學的朋友來家裡看我。

  他叫李豐彬,是我大學交往的對象,因為他,我認識了很多圈子裡的人,不過他個性跟我一樣低調,兩人的關係則一直維持到大學畢業為止,之後他回北部家裡等當兵,我回南部,至此根本沒連絡。

  之前接到他的聯絡電話讓我很驚訝。

  他解釋:「我現在在高雄的XX醫院工作,想說離你老家不遠,就找畢業紀念冊裡的通訊簿撥電話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回家住了。」

  跟他有很多私人話題要聊,我於是拉他到樓上的房間。

  「你家在台北,為什麼到南部醫院來?」我好奇地問。

  他苦笑:「跟男人交往的事被家裡人知道了,我媽還好,願意接受,我爸受不了,罵我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趕我出門,說除非我恢復正常、找個女人結婚生子,他才要見我……」

  聽他這麼說,我只是沉默,李豐彬是純粹的同性戀者,他跟我說過根本沒辦法碰女人,若真為了孝順的理由跟異性結婚,苦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他說的輕描淡寫,似乎看開了,其實我們大學時期就曾經討論過這種問題,因為許多朋友都是圈內人,每個人在原生家庭裡碰到的問題都大同小異。

  某些提早出櫃的朋友碰過更難堪的情形,有被爸爸壓著上精神病院,要醫生讓兒子住院,以為這樣會恢復正常;也有直接請廟裡的大仙做法畫符,說是趕走體內惡鬼,有些還又打又罵,以為兒子是一時糊塗,才會只愛男人不愛女人。

  能被家裡認同接受的是少之又少,有些人乾脆認了命,打算隱瞞一輩子,永遠躲在黑暗裡,在白天黑夜各自戴上不同的面具過活,情願做個表裡不一的雙面人,也不冒險跟社會的價值觀正面抗衡。

  我歎氣,如果爸媽知道我也……

  兩人低頭唏噓了一陣,李豐彬問我現在有交往中的對象嗎?

  我突然想起阿平哥,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苦笑反問他:「你呢?剛聽你那麼說,應該有固定對象了吧?」

  「來南部後,跟他感情就淡了……愛情跟距離成反比,不是嗎?我們兩個當初不也這麼散了?」他答。

  抬頭望他,突然瞭解他過來找我的目的。

  「……我們復合吧……」果然,他這麼開口要求。

  有些心動,不是因為對他懷有很深的情感,而是因為寂寞;厭倦於茫茫人海中尋找靈魂的伴侶,在我們這種擇伴範圍不大的圈子之中,想得到一個好情人的艱難程度可以比是大海撈針。

  所謂的靈魂伴侶存不存在,這種問題,我其實都當笑話看的。

  不過說良心話,李豐彬人不錯,我們對彼此的想法跟習慣都熟悉,可以少掉摸索的階段,只要有共識,或許可以長久在一起。

  就算是正常的夫妻,所求也不過是相伴相依過一世,或許,我暗暗想:李豐彬的到來,是不是上天給我一個斬斷不正常迷戀的契機?

  想直接點頭說好,可是……

  李豐彬見我不說話,認為我默然答應了,湊近來擁住我就吻上來。沒拒絕,好久沒跟人這樣的肌膚相親,我又是有正常慾望的男人,覺得對方傳送過來的體溫正是我需要的。

  唇舌交纏,我也回吻回擁,心裡想著:就這麼定下來,也可以吧?

  有點混亂,可是我理不清為何會於此刻有些遲疑……似乎有東西在此心深處糾結,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阿律,媽要你跟李先生下來吃飯……」房間門驀地開啟,阿平哥頭探進來,話語嘎然而止。

  李豐彬跟我慌亂分開,我才想起剛剛進房時只是想跟朋友聊些私底話,所以沒鎖上門。有些被捉到幹壞事的心虛,我看向門邊的阿平哥,見他呆立在當地,嘴緊抿,眼卻瞪的老大。

  他看到了,我確信,他看到自己的弟弟跟男人接吻。

  李豐彬也尷尬,立刻歉然地站起身,知道給我帶來了大麻煩,因為我還未向家人出櫃,要是今天阿平哥跟爸媽說出這件事,家庭風暴免不了。

  苦笑,能怎麼辦?我只好說:「豐彬,不要緊,你先回去吧……剛剛你提的那件事,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李豐彬知道我打算跟阿平哥溝通一下,於是點點頭,匆匆忙忙下樓,經過阿平哥身邊時還對他輕輕道了聲再見。

  阿平哥沒理會他,臉上也沒有表情,等聽到李豐彬在樓下跟爸媽說有事要先走了云云,他也只淡淡看了我一眼。

  猜不透他對剛剛看見的情景究竟抱何種想法,是無動於衷、還是看低了我?又沉默了一會,阿平哥終於開口,口氣跟平常一模一樣,不帶任何情緒。

  「吃飯吧。」說完轉身就要下樓。

  我一個衝動,跑到門邊抓住他的手臂,熾熱的手臂,對照出我因為禁忌的秘密被發現而冒出的一身寒。

  「哥,別跟爸媽說,好嗎?」低著聲,我懇求他。

  透過執抓的手臂,感受到阿平哥的身體輕微的震了震,可是表情依舊沒變化。

  我緊張的心都砰砰跳,猜測他會不會藉機訓話,甚至是為了爸媽而苦口婆心地勸我別誤入歧途?

  會不會,他會不會因此與我多說些話?

  這樣的情況僵持根本不到半分鐘,他就已經掙脫了我的手,只是交代:「我不會說,可是你也克制些,別讓爸媽傷心。」

  說完,他像甩掉什麼麻煩似的急急走下樓,只留個背影給我。

  從那次的晚餐之後,他再也沒用正眼看我,我有些心寒,也無奈,雖然知道自己沒幹過壞事,可是,就像從出生起被烙上了原罪的印,我無辜,總是得承擔起毫無理由的責罰。

  早就習慣了任何時地突襲心靈的酸楚,也早就不介意與莫須有的罪名和平共處。

  可是,有一件事令我訝異,今晚阿平哥還是願意跟我同睡在一張床上,沒有特別避諱什麼,跟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背對著我沉眠。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至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可以跟他這樣相安無事的共處一室,呼吸同一塊區域裡的空氣,有了這些,我還求什麼?雖然長大了,成熟了,慾望,卻只有這麼一點點。

  某些事,只要我不說,一定可以藏在心裡一輩子,百年後埋在土裡,跟這具身體一起化成灰,成為永遠的秘密。

  之後我並沒有聯絡李豐彬,這是給他個機會,別被這樣的我絆住,他才有機會尋到自己靈魂的另一半。

  想跟他說,那個另一半不會是我,因為我的心藏著秘密,已經殘缺了。

  忘川水3

  李豐彬的事件之後,家裡的生活依然如同以往一樣平凡,我早上吃過早餐後,會騎著自己的摩托車到位於市區的醫院,開始緊張忙碌的工作。

  教學醫院的病人流動率可以用川流不息來形容,因為國人看病習慣的關係,總迷信大醫院的醫師比較好,開的藥比較有效,這讓藥房工作的我們常常忙的焦頭爛額,有時一整個上午或下午都只低著頭看藥單配藥,直到中午或下班時才能安心喘口氣。

  藥房裡的人通常都比較年輕,因為需要長時間站立,還要有極大的專注力及耐心,做的又是不允許犯錯的工作,所以壓力大,下班的時候同儕們都會相邀做些吃飯唱歌等等的娛樂,我也都跟著去。

  尤其最近,我壓力更大,想藉著跟大家瘋狂玩樂的機會放縱自己。

  今天同事富美提議上好樂迪唱歌,富美年紀比我大幾歲,個性爽朗,我們都叫她大姐頭,還沒結婚,生活自由,常常帶頭起哄出去玩,現在她又開始湊人頭要分擔唱歌的包廂費,又跟幾個未婚的男孩子說,已經邀了兩位內科的小護士一起來,要我們把握機會。

  我笑笑,說好康的機會留給其它幾位年紀拉警報的大哥們,我不急,打算推掉今天的邀約。

  不是討厭女孩子,刻意避免參加異性人數眾多的約會倒是真的,那讓我不自在,因為自己的相貌清秀,個性溫和,大學時代曾經因此不小心惹上麻煩。

  大學二年級時我是班上的文康組長,籌劃過一些跟別班別系出遊的活動,當時別班的一位女生,也是文康,常常藉故來找我。

  一開始不覺得什麼,我想自己只要公事公辦就行了,所以光風霽月,她約出去談事就出去談事,她說兩班的活動要採買東西就陪她去採買,直到後來,她幾乎天天來找我。

  後來是李豐彬提醒說她對我有意思,要我好好處理,我於是開始慢慢拉遠彼此的距離,沒多久她跑來宿舍,哭著質問我愛不愛她。

  我怎麼可能愛上她?於是老實說出對她的感覺,當時對方淚痕斑斑的臉對我而言是怵目驚心,尖聲質問的語氣更是讓我難過了好久,我想,我一定在不知不覺中作出了讓她誤會的舉動,間接傷害了她。

  雖然事情到最後不了了之,可是,事隔多年的現在,我一想起那張哭泣的臉,心中仍舊有說不出的歉疚。

  這樣的身體無法對女人負責,所以現在我都採取淡然的姿態,對任何人都維持禮貌上的點頭之交,絕對不多話,也不做額外的動作,免得重蹈覆轍。

  富美見我這次拒絕一起去,發揮了大姐頭的本事,纏著我,說喜歡跟我對口唱雙人枕頭、雪中紅、舊情也綿綿之類的歌,我不去她唱起來沒意思。

  「大姐妳嗓子好,找誰唱都好聽,幹麼對我勾勾迪?」知道她只是愛鬧人,不是真對我有意思,才敢放心開玩笑。

  「跟別人對唱沒意思,一定要小律你這種一堆心事在臉上的人,唱起哀怨的情歌才特別有感覺。」她說。

  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我喃喃問:「一堆心事……有嗎?」

  捏捏我的臉,她說:「苦瓜臉指的就是你這種人……別這樣,出去散散心,唱歌有很多好處的,疏發情緒,還可以自娛娛人。」

  被她逗笑了,去吧,別想那麼多。

  門診時間結束後,醫院一樓大廳立即變得空曠冷清,大部分同事已經先過去指定地點了,富美拉著我跟培林大哥留下來,說要等兩位內科小護士值完班一起走,還雞婆的安排平常都開車上班的培林大哥載她們到好樂迪。

  培林大哥苦著臉說他的車剛好送修,所以今天他搭公交車來,富美立即皺眉頭,想說另外找誰出公差。

  「我騎機車,可以載培林大哥過去。」先找好差事,免得被不安好心的富美給算計。

  「可是我也沒交通工具啊,你們兩個大男人難道要眼睜睜把我們三位美女留下來?」富美抗議。

  「要不,叫出租車好了。」培林大哥建議。

  「出租車起跳費那麼貴……」富美抱怨,不過等某樣東西進入視野後,她立刻轉怒為喜,喊著:「……許醫師……許醫師!」

  我忍不住朝她喊叫的方向看去,一位猶披著醫師白袍的青年正從電梯裡走出來,手裡抱著皮製公文包,正要離開的樣子,可聽到富美叫她,立刻停下腳步。

  「太好了,找到救星。」聽到富美這樣說:「許醫師一定會幫這個忙。」

  許承志醫師,我見過幾次,只是不記得是內科還是家庭醫學科的醫師?人長得清俊,說話的態度總是不卑不亢,不是令人生厭的人,但也不會留給人太過強烈的印象。

  「許醫師,我記得你都開車吧?方不方便載我們三位小姐到中正路上的KTV去?」富美甜甜的笑,看來醫師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丈夫人選之一。

  另兩名小護士也跟進:「許醫師,聽說你住在XX區,應該順路的,讓我們撘個便車吧?」

  醫師沒有拒絕,溫文的笑,說:「好,來吧。」

  若以整間醫院裡所有醫師待人的態度來比較,他算是沒架子又親和的人,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對上他回望、帶著微微笑的表情。

  他笑的時候眼睛會彎彎、眼角也會出現笑紋,讓人感覺不到隔閡,這種人相信朋友一定很多,也很受女人青睞,是跟我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我禮貌地對他點點頭,然後拉著培林哥走開。

  回家很晚了,等停好機車從樓下往上眺望,位於靠馬路二樓房間的燈立刻點亮,不訝異,那是我跟阿平哥的房間,如果我晚些回家,他就算睡下,只要聽到我回來的聲音,都會習慣性地起床開燈。

  輕輕走進房間,阿平哥坐在床沿,他從不多問我上哪兒,而且,也不看我,只是維持平平的語氣,說:「睡覺了。」

  習慣了他的冷淡,我回答:「哥,你先睡,我去洗澡。」

  等我洗好從浴室出來,上樓進房,發現他還醒,我於是關燈,越過他爬到裡側,側身躺下,看著他的背,問:「哥,是我吵醒你,讓你睡不著了嗎?對不起……」

  「沒有。」他否認,頓了頓,說:「下次早點回家,你雖然打了電話回來說有事,可是爸媽還是會擔心,你多為他們想想。」

  「噢。」我應,看著近在咫尺的哥,有些恍惚。

  日復一日同樣的話,我懷疑他眼裡根本看不到我,除非是透過爸媽的眼睛;就算他偶爾說出關心我的話,也只是為了擔憂爸媽會過度操煩我這個不太懂事的小兒子,基本上,在他的心裡我根本不存在。

  自從上回李豐彬回去之後,這情況更嚴重,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的眼睛沒有對上過,日常生活的對話,也僅止於不得已而為之的地步。

  我知道我也可以不將他當一回事,對他的態度如法泡製──說是這麼說,我發現我做不到,有些事,總是會脫離理智的控制,比如說現在:房內的燈光雖然熄了,不遠處的路燈燈光卻成功透過窗戶洩進來,讓我的眼睛貪婪的描繪他的身體。

  也許可以找個理由搬出去,遠離每晚的誘惑。暗戀本來就苦,知道絕對不會有結果的暗戀更苦,可是我上了癮,貪看他的身體,愛慕他冷漠的態度,愈是冷淡,我愈是不由自主想靠近他。

  真是犯賤,每晚入睡前我都這麼嘲弄自己。

  聽到鼻息沉沉,知道他真睡了,我好幾次伸出手想觸碰他的背,分享他的體溫,幻想著:或許實際的碰觸可以滿足我小小的幻想。

  可終究我沒勇氣,害怕要是因此驚醒了他,會洩漏我埋藏甚深的情愫,那會把他嚇走,搞不好再也不回來。

  目前,還是這樣就行了。

  忘川水4

  某個星期天早上,我從床上睜眼,看見阿平哥站在衣櫥前,跟以往工作時的簡單穿著不一樣,而是套了件新襯衫,還有深色西裝褲跟皮鞋。

  「哥,你今天中午要去喝喜酒?」揉揉眼睛,我問,因為小莊子裡大家都穿得隨便,方便工作就好,除非莊裡有哪家娶媳婦或嫁女兒,才會看到鄰居朋友特意打扮出門。

  「……不是。」他低頭回答。

  這時媽蹬蹬上樓來,喊:「阿平,你好了沒?我跟你姨婆約好九點,現在都八點半了……遲到會給女孩子不好的印象……」

  我立時驚醒,望著媽大聲質問:「哥要去相親?」

  媽聽不出我聲音裡的不滿,只是說:「你們兄弟倆年紀都到了,也差不多是該結婚的時候。阿平是哥哥,我們先幫他完成終身大事,接著就來操心你……」

  「……不要,我不急……」我喃喃,腦筋空白了半晌。

  看著阿平哥,分不出他的表情究竟高不高興,跟平常一樣淡淡的,好像任何事都由爸媽做主就行了。

  我是早有心理準備,阿平哥總有一天會跟女人結婚生子,建立自己的家庭,然後跟我漸行漸遠……可是,太快了,在我還沒將自己心裡隱藏的東西淡然處之前,無法樂觀其成。

  我是自私的,總希望他單身的日子久一些,我們兩兄弟可以維持這種表面上的關係,直到、直到不該有的感情漸漸消退為止。

  媽又招手催他說要出發,我立刻跳下床,說:「媽,我也想去。」

  阿平哥因為這突兀的要求,難得正面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心虛,趕快找理由解釋:「結婚……結婚是大事,我想幫忙看看對方適不適合做大嫂……」

  媽還沒回答,阿平哥已經說:「就讓阿律一起去吧,媽,他每天早出晚歸的工作,趁禮拜天出門走走也好。」

  我心一跳,偷偷瞧了他一眼,他卻還是如同以往垂著眼,不透露太多情緒。

  相親的對象住在隔壁村,目前在附近工業區裡的某間工廠裡當會計,跟姨婆一家熟識的很,也沒有男朋友,所以被閒閒沒事做的姨婆慫恿著,說有不錯的男孩子要介紹給她認識。

  阿平哥開著自己改裝過的二手車,載著我跟媽到隔壁村莊,一間裝潢的像別墅的農舍就矗立在女方家整理過的田地之中,等阿平哥把車停好,媽帶著我們兄弟兩人進去,剛坐定,女孩子就把茶給端出來了。

  溫柔甜美的女孩子,談吐也不錯,我瞪著她,第一印象裡,這女孩應該會被阿平哥喜愛。

  姨婆立刻把阿平哥介紹給她的父母認識,不外乎阿平哥品行端正、工作努力、目前幫忙家裡生意之類的話,介紹的途中,女方的爸媽也頻頻打量阿平哥,看得出來,他們很有興趣。

  女孩子低著頭,有些羞赧,姨婆繼續向我們介紹:「芳伶人很乖巧,年紀大概跟阿律差不多……」

  聽到我的名字被提起,下意識的抬頭往對方看,而且,芳伶這名字好耳熟……

  「阿律?你是顏律對不對?」芳伶突然開口欣喜地問我:「我是國中跟你同一班的賴芳伶啊!難怪覺得哪裡見過……」

  「賴芳伶?」我一愣,想起國中的同窗裡確有這麼一個女生。

  記憶中的賴芳伶土裡土氣的,也不太跟男生說話,跟班上兩三個女生自成一個圈子,所以剛剛才沒一眼認出來,人家說女大十八變,果然是真的。

  「顏律你變了很多。」芳伶笑嘻嘻地跟我說話,剛剛的矜持樣貌都不見了:「比以前高也比以前帥,所以我一時間沒認出來,今天能遇到真是好巧。」

  「芳伶妳也變了,聽說現在是會計對不對?」我隨口問。

  「嗯,我後來念了商業技術學院,然後到叔叔的工廠裡幫忙……顏律你呢?去年我聽同學說,你好像念的是醫藥管理方面的東西?」

  「對,我有藥劑師執照,目前在XX醫院裡工作。」

  我簡短回應,又偷眼往阿平哥那兒瞧,緊張的發現他眼神變了,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是不是怪我太喧賓奪主了些?

  之後芳伶客氣的跟阿平哥說了幾句話,注意力卻大多在我身上,這也沒辦法,阿平哥的外表看來本就嚴肅,不是能天南地北聊天的人,而我,竊喜於能將芳伶的心思從相親的男主角身上拉開,也就特意跟她東扯西扯起來。

  是無心、是有意,總之,我不愛看到別的女人跟阿平哥說話。

  這期間,阿平哥沒有刻意去插入我跟芳伶之間聊天,反倒是她的爸媽偶爾問我現在工作的情況如何,甚至還問我有沒有交往的對象,打不打算結婚什麼的。

  「沒有,我剛退伍,工作也才進入軌道,還沒結婚的打算。」這種回答我已經回答了不下幾十次。

  在賴家坐了兩個小時,我們就推拒對方留人下來吃飯的邀請,車要開走前,芳伶還追出來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同學有空要多聚聚聊聊,我則打哈哈混過,決定一回家就把名片給丟掉。

  車上,阿平哥一直沒開口說話,倒是坐在後座的媽,知道今天的相親似乎是失敗了,不生氣,反而有些高興。

  「賴小姐看來對阿律有意思,阿律啊,你有空多約賴小姐出去玩,喜歡的話,我請你們姨婆出面去提親,好不好?」她跟我商量。

  「再說了,媽。」隨口打發。

  媽見我興趣缺缺,覺得有些失望,又轉而安慰起阿平哥來:「阿平,看來你跟賴小姐沒緣分,沒關係,姨婆說她還認識好幾家的女兒,條件都不會比今天的賴小姐差,我再請她安排……」

  「媽,沒關係的,妳別操心這種事。」他說。

  「怎麼可能不替你們操心?我跟你們爸爸辛苦工作一輩子,不就希望看見你們兩兄弟長大成人,婚姻幸福美滿,生些可愛的孫子給我們抱抱?」媽搖搖頭,說。

  阿平哥低聲應了是,前座的我則轉頭往車外看。

  車流量不多的產業道路是村與村之間最主要的交通路線,四周栽植的都是檳榔樹,已經待慣城市的我,對這樣的景像有些個無法適應。

  將來,我一定會被現實逼著離家、離開這樣的環境吧?在父母面前,我是gay的事情能隱瞞多久呢?紙總是包不住火,雙重壓力早就把我折磨的想直接變成駝鳥躲起來。

  我是不可能實現爸媽想抱孫子的夢想了,唯有阿平哥……他可以的,只要他遵循著一般社會人的既定模式,那麼,以他的個性,他可以幸福,也可以滿足爸媽的心願。

  目前,我不想深思他的幸福、爸媽的幸福、還有,我該如何獲得自己幸福之類的事,事實總是艱辛痛苦,我深信。

  眼睛瞄到照後鏡,發現自己的眉頭深鎖,我試著抿嘴笑一笑,依舊化不開眉心間深深的紋;富美說過我苦瓜臉,還說相由心生──我又何嘗願意如此?要看開某些事、打開某些心結,不是誰勸了幾句話,又或是讀了幾本勵志書就能輕鬆辦得到的。

  我不想悲觀的,可是,現實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6-6-19 22: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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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水5

  當晚,阿平哥更加靜,我猜他其實生著氣,氣我一時興起的跟,壞了他的事。

  吃完晚餐他就上樓回房了,我因為心虛,難得的陪爸媽在樓下看了不知所云的搞笑劇,在他們身邊陪著笑,笑到臉部的肌肉都僵硬,等他們兩個也到了固定上床的時間,才不得不然回自己房間。

  阿平哥不知道睡了沒?他還生氣嗎?

  我雖然心虛,可是無來由的高興,至少,能將他的婚事拖一會是一會。

  房間燈還亮,我輕手輕腳進房,發現他拿了本汽車雜誌靠在床頭看,發現到我,頭抬了抬,沒說任何話。

  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責怪我?為什麼這樣故意的、忽視我?

  永遠猜不到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從小他就跟我保持著距離,在我正愛玩的年紀,他不理我,等我長大了,他對我視而不見。

  情願跟他是仇人。

  仇人見了,至少會互相瞪視眼紅、會叫囂謾罵,會將對方狠狠地放在心上,欲殺之而後快──可我跟他什麼都不是,名義上的兄弟,不愛不恨,不笑鬧不鬥嘴,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只比陌生人好一點。

  爬上床鑽入被窩裡,可是看著他睡的習慣改不掉,側著身,看他盯著雜誌上的圖片,眼珠子動也不動。

  他其實在發著呆,對吧?他果然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樣淡然,將怒氣壓下了,因為我的任性。

  吞了吞口水,我說:「哥,今天我……我不是故意的……沒想到你今天相親的對象會是我同學……」

  他放下雜誌,眼神變的陰暗,只是盯著前方某個點。

  我急著想說明自己的無辜,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說:「是真的,以後你相親我絕對不會再跟著……」

  他的反應像是突然間被針刺了,身體震了一震,立刻把我的手甩開。

  我眼睛大睜,對他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腦筋空白了幾秒鐘──接著,黯然的,我往後退,退到牆壁去,躲在被窩裡,不敢再看他。

  我懂了,他不過是跟大部分的人一樣,認為我這樣的人髒,人格有缺陷,是洪水猛獸,碰不得。

  原本還心存僥倖,以為就算他知道我是同性戀者,也不過就像從前一樣視我為無物,不是像現在這樣,連我的碰觸都覺得噁心。

  看來是我該走的時候,被一個自己深深受吸引的人所鄙視,還不如遠走高飛。離開並不難,只要隨便找個理由給爸媽,說上下班通勤太累,想找醫院附近的房子住,等放假就回來看他們,他們應該不至於阻止的。

  我垂眉,暗暗盤算著往後。

  「你不是……只喜歡男人嗎?」他驀然開了口,低聲問。

  我一怔,抬眼看他,發現他視線居然收了回來,還把焦點放在我身上。

  「你應該對賴小姐沒有意思,是吧?」他又問,語氣沉沉。

  苦笑,我搖搖頭:「不會,哥,我對女人沒感覺……如果你真的喜歡賴芳伶,我絕對不去刻意破壞。」

  阿平哥果然還是在意這件事,我能說什麼?若他真的看上賴芳伶,我除了笑著祝福、盡義務在婚禮上擔任伴郎,還能在任何事上置喙麼?某些事我懂得分寸。

  很難得的,他將手裡的雜誌往地上一丟,轉身用力的看我,一隻手支在床上,身體微微傾側,繼續問:「……為什麼你老是一副大家都欠了你的樣子?為什麼你一直都愁眉苦臉?有誰對你不好嗎?」

  「嗄,我、這……」被他這麼不尋常的態度一問,我登時慌了,不知道他到底哪跟筋不對勁:「沒、沒人對我不好。」

  他又注視了我好一會,終於歎口氣:「……我不喜歡賴小姐,你也別老是用那麼奇怪的表情看我……」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雷打中似的,耳朵轟隆隆,一時間厘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說我用奇怪的表情看他?他都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不過,他應該不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吧?我打算帶到墳墓去的想法……

  「從小到大,只要我不理你,你就一副要哭要哭的樣子……以為你長大了,當完兵了,情況會好一點,可是,就連我去相個親,你的樣子還是一樣……」

  突然之間,我不太能理解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一向冷淡的他,說著一堆不應該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

  「……奇怪,從那天看見你跟男人接吻後,我突然覺得你不再是弟弟了……」他很明顯的疑惑了。

  「哥……」我輕喊,不太確定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該怎麼辦?對你,我居然想……」沒說出他到底想怎樣,手卻一伸,把我拉過去,全力攫奪我的嘴。

  我也只怔了幾秒鐘,隨即全心全意投入這個吻,事情急轉直下,在我心情蕩到谷底之際,幾句話,一個吻,他將我送入了天堂之中。

  想得到這個男人,也想成為他的,從他的動作之中我知道他的身體動了情,急促的呼吸與發燙的皮膚,感覺到他正順應本能,將手伸盡我衣服底下,在在顯示他並不排斥與同性的肌膚相親。

  我積極的響應,察覺出他對兩個男人的歡愛之事生澀,所以我極盡所能的取悅他,與他纏綿擁吻,手也努力的挑動起他的情慾,要他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間也可以有歡快暢然的體驗。

  室內的燈猶亮,樓外靜寂無聲,兩具光裸的身體交纏,他不熟稔的愛撫導致激進狂暴的肆虐,我喜歡他野獸似啃咬著自己的皮膚,一陣一陣的痛感提醒我這不是夢。

  從前跟李豐彬親熱時,兩人都不喜歡身體被進入的感覺,那種痛感不舒服,所以我們大多都是愛撫,用手或口來滿足身體的情慾,可是對眼前這個一心渴慕的對象,我只想奉獻一切,要他得到至上的體驗,要他……離不開我……

  將他碩大的物體吞入口內,輕輕的以舌蠕動舔舐,讓他半靠在床頭,聽到歎息似滿意的聲音,我愈是興奮,於是繼續吞吐,加強歡愛的快感,當他兩手抓住我的頭加深上下的韻律時,彼此都投入慾望洪流的事實讓我不能自己。

  「……起來……我要去了……」將我拉起來,見他額頭泌出忍耐的汗,眼裡的火熾烈,與平常冷靜的他迥異的表情,讓我更是心動。

  我要他再忍忍,然後將自己準備好,慢慢朝他坐下去,一點一點吞吐他慾望的中心,好讓他體驗另一種緊致無間的感受。

  痛,真的痛,體內被堅硬巨大的物體撐滿的感覺一開始真是難以忍受的,可是那種痛卻能給予另一輪昇華的感覺,是因為他而做的犧牲,這種痛,比起以往那樣心酸的疼根本不算什麼。

  「哥……」忍不住呻吟著喊他,環抱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看他得到銷魂無比的快感,比我自己體驗還更愉快。

  他也幫我搓弄自己的慾望點,因為是他的手,配上他迷醉的表情,很快我就洩了,接著他也噴溢在我體內,兩人相擁著直喘氣。

  這一晚,他終於正面對著我入眠,而我也認為,從前自以為是的苦戀至此結束,如此戲劇性的、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他要了我,而且,一點也不排斥與同為男人的我交歡。

  我笑著入眠,往他身邊靠,終於可以分享他的體溫。

  忘川水6

  跟阿平哥的相處方式一夕丕變,像是要補足過去兩人冷淡的相處模式,如今,只要等爸媽都睡著了,整個房子陷入一片漆黑,藉著路燈投映進入的些許光芒,我跟他就開始斯扯彼此的衣物,釋放灼燙的熱度。

  木板床無法承擔兩人過於激烈的動作,搖晃之間總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們將戰場轉移到地板上,鋪著薄薄的毯子,像是初識情滋味的少年,由得慾望滅頂了一切。

  與他難分難捨,每晚,總希望夜能長一些。

  我知道,自己投入的太熾烈了,像是饕餮,對他提供的火焰怎樣也無法饜足,任著情慾將我滅頂,直到大汗淋漓彼此虛脫為止,仍然覺得目前獲得的一切像是場夢。

  常常睡不著,看著微光下阿平哥稜角分明的臉,想著:這輩子不可能離開他,因為,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讓我意亂情迷的人了,即使永遠只能處在黑暗之中,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知道這件只關係我跟他的事。

  秘密的、秘密的戀情──

  不論如何,最近我心情開朗了許多,連醫院的同事都看得出來,每個都猜測我的心情為何有著大大轉變?

  富美說我不再是苦瓜臉,卻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大男孩,開始抱怨起為何我不再答應下班後跟他們交誼?

  「家裡有事。」我顧左右而言他,幾個字打發掉邀約。

  「有女朋友了?別瞞,最近你常常躲起來偷偷摸摸笑,除了戀愛沒有別的原因。」她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取笑我。

  無法反駁,卻又不敢明目張膽點頭。

  躲著家人的戀愛很苦,躲著所有人的眼光去偷偷談情也苦,無法揭露在陽光下的東西,注定了不受到肯定與祝福,對這點我早有心理準備,即使義無反顧,卻還是甘心飛蛾撲火,焚了身也無妨。

  可是,我不清楚阿平哥是怎麼想,他還是如平常般少言,我只有在被他熱烈擁有時才能對這段感情有些踏實感,知道他渴求我、一如我渴求他,享用著彼此的身體,不厭倦。

  像是啜飲著咖啡,帶點苦、摻點酸、落點甜,才能從我的喉嚨順滑到心裡,增一些暖意。

  我多麼想延續目前這樣的生活下去,到老死。

  兩個月後的某天,當班的中途接到電話,是媽打來的,她憂心忡忡,話裡含著哭音,跟我說爸昏倒在店裡,她跟阿平哥正在送爸爸到我所在醫院的途中。

  我立刻跟值班的組長請假,跑到醫院急診室外頭去等,想著爸爸向來有高血壓的毛病,卻又不愛吃藥,常常被媽媽嘮叨,如今昏倒,我就怕他會不會是中風?

  家裡離醫院大約是十公里,二十分鐘阿平哥的車就到了,我立刻請急診室裡的人用擔架將爸送進去,做了腦部掃瞄,確定是腦出血型的中風,而且情況嚴重,在加護病房裡待了一個星期後,人就走了。

  遵循著傳統的禮儀辦理喪事,先將爸迎回家,為他守喪七天,然後辦了個告別式,最後送到殯儀館火化,跟著阿平哥將骨灰罈迎往鄉立的靈骨塔裡安放,完成了爸一生中最後一件大事。

  爸剛病倒的時候,媽一直恍恍惚惚的,經過這兩個星期來的折磨,她情緒漸漸平穩,也接受了爸爸遠去的事實,開始也定下心,跟我們商量往後的事。

  「我跟你們的爸爸早就有打算,說家裡的店面留給阿平經營。」她對我說:「阿律的工作也穩定,再多挨個幾年,加上你們爸爸的保險金,等阿律找到結婚對像後,可以在外面買個房子……」

  「媽,不急。」我忙打斷她:「爸的保險金妳先留著,我還不想那麼快結婚。」

  應該說,根本不會結婚,我想跟阿平哥一起,留在這屋子裡永遠不分開。

  「不可以,你們爸爸走得這麼突然,我擔心自己也跟他一樣,還沒看見你們兩兄弟結婚生子就走了。」她語氣嚴厲地說。

  媽從小就生活在這小鄉村裡,不到二十歲就嫁給爸了,是標準的中國婦女,傳統價值觀也重,一直認為自己活著的意義就在於拉拔孩子長大,然後看著兒孫滿堂,這才是真正的好命。

  聽她這樣說,我心裡梗著,往阿平哥那看一眼,見他沒反應,我只好說:「媽,妳別操心這些事,我跟哥自有打算。」

  「我都老了,能等你們多久?每次要你們去相親就三拖四拖,要是我突然死了,怎麼有臉見你們爸爸,見你們地下的列祖列宗?」

  我低頭,無法響應她。

  她情緒激動起來,轉頭對阿平哥開炮:「尤其是你,阿平,你是大伯唯一的孩子,要是沒盡到傳宗接代的責任,你對得起自己親生的爸爸媽媽嗎?」

  「媽,我知道了,妳別生氣。」阿平哥垂著眼安撫媽。

  我心下卻淒苦,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卻是最不容易扭轉的價值觀。無法傳宗接代,就對不起自己的爸爸媽媽?這是說,這一世,無論我如何盡兒子的本分,基本上我永遠達不到孝順的程度?

  所以說,那些都是強加於我頭上的原罪,無可奈何,只好偷眼看阿平哥,察覺到他眼裡那麼一絲絲的愧疚。

  不安,我很不安,我怕,他從以前就聽爸媽的話,如今又被那種似是而非的道理一堵,他會……背叛我?

  等媽回到房間去整理爸的遺物,我也拉著阿平哥回房,無理取鬧似的抱住吻他,要確定他還是我的。

  「大白天的,不要這樣……」他說。

  我不理,難得蠻橫,仰頭問他:「如果媽逼你,你會跟女人結婚?」

  他靜默,避開我質疑的眼光。

  酸楚的感覺驀然襲上心頭,我不知是怎麼了,繼續拉下他的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抓緊他用力的吻,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要怎麼讓他知道,我願意盡一切努力去說服媽,就算會被打被罵,會承受如何難堪的結果,我都會忍,直到媽承認我、接受我跟阿平哥的關係。

  一個家庭不必須是一男一女,我有自信可以跟阿平哥相伴到永遠,只要他跟我有同樣的願望,我們會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是,他現在卻給我不確定的態度。

  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吻他,挑逗他,讓他知道我的身體需要他,我的心也需要他,我不要他走,而我也不會主動離開他。

  他動情了,呼吸變得沉重,過去兩三個星期我們都忙於爸的病以及後來的喪葬事宜,好久沒親熱,如今只是一撩撥,他的慾望立刻昂揚,轉而從被動變主動。

  動作比以往來的粗魯,其實,他也是心緒不定,想趁機藉著發洩慾望來抒發心情吧,我忍著他不知節制的勁道,痛一些更能感覺他的存在,存在在我身上,我的體內,擁得愈緊我愈是安心。

  這是壞習慣,我知道,以往抓不住他,如今則幾近是貪婪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與肉通通跟他融成一體,誰也分不開誰。

  讓我情不自禁,讓我心醉神迷,讓我……

  直到媽顫抖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你們……你們……」她手裡拿著一堆爸的衣物,可能要我們幫著處理什麼的,可是推開門,卻看見她原本一輩子都不該看見的情形,手裡的東西通通掉落在地上,而她的臉色,則蒼白如鬼。

  我知道自己又犯了粗心的毛病,忘了鎖房門。

  忘川水7

  媽激動了,看見我與阿平哥不堪的畫面,先是愣了幾秒鐘,然後在我倆匆忙穿衣的時候,她回自己房裡拿了雞毛撢子又衝回來,沒頭沒腦就往我們抽過來。

  「你們……這們丟臉的事……」她吼,她罵,整身發抖,氣到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藉著打我們來表現出她對發現兩兒子所作之事的態度:「我們顏家……顏家造了什麼孽,居然……你們……居然養出了你們這種兒子……」

  媽的情緒激近失控,眼是發狠的紅,只知道用盡力氣打,阿平哥這時護在我面前,也沒說什麼,更沒有抵抗,任著媽手裡的雞毛撢子往他頭上手臂抽,啪啪的聲音聽來驚心,讓他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顯出一條一條怵目的紅痕。

  我有些害怕,可這件事絕不是阿平哥一個人的責任,我也想擋上前,痛不算什麼,後續接踵而至的連鎖反應才讓我害怕,可是阿平哥硬是把我拽在身後,自己擋下媽劈天蓋地的責罰。

  「……不要臉……你們是兄弟啊,還是兩個男人……這麼不要臉的事……想逼死我是不是……」

  媽繼續罵,淒厲尖銳地喊聲刺耳、刺心,我抬頭想反駁,可是見到她臉上的淚,痛心夾雜苦惱的淚,讓我所有想辯解的話語到了舌尖就卡住了,張著口,找不到適當的說辭……

  她不是會潑婦罵街的人,就連面對兒子幹出的事也只會罵不要臉之類的話,可是就這三個字,足以讓我的心沉到谷底。

  媽,我、我沒辦法,我只能愛男人,我也只想愛上阿平哥,這不行嗎?

  很早就預想過將來會從雙親口中聽到責難的話,可是今天光是聽到「不要臉」三個字,就讓我心如刀割,我想,我其實沒那麼堅強,還沒做好應對一切的準備。

  可是,阿平哥的臉被其中一棍打中眼睛附近,我見他皺了皺眉,硬是撐過去,臉上破了皮,微小的血粒滲出……

  不該這樣的,我想,不該這樣。

  「媽,別再打哥……是我……都是我……」我大聲喊,手伸出去想抓住媽打人的東西。

  對,打我就好了,她若認為這是罪、這是錯,就將一切懲罰歸到我身上,隨便她如何定罪。我知道自己無辜,只除了……放任情慾,引誘不該引誘的人同吃禁果。

  「阿律,你說什麼?怎麼可能是你……」媽更加憤怒,又對著阿平哥罵:「阿平,當初我們收養你,把你當親生的一樣,你卻對阿律做出這種事?你對得起我們嗎?」

  阿平哥頭低下,面對不公平的指控不發一語,我知道他不會對媽回嘴,許多事必須由我釐清。

  「不,不是哥,是我!媽,我是同性戀!」我喊,聲嘶力竭,終於,在她面前提早揭露了隱藏心中的秘密。

  媽的手停在半空中,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我,臉色毫無血色,白如紙。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是同性戀?」她有些慌亂。

  這是媽可憐的地方,可是我無法對她的見識淺薄來恨她;她從一些斷章取義的信息中獲得些偏見,由於電視新聞的媒體偶爾會大肆報導某些關於同志負面的消息,比如說會集體開轟趴、吸毒、甚至是傳染艾滋病,所以,對她而言,同性戀者與不道德是畫上等號的。

  可笑,開轟趴吸毒等等的事情,連異性戀者也會做,更何況艾滋病又不是同性戀者的專利。可悲的是,媒體聳動的言詞常常讓人自動忽略這些事實,而大部分的人,總是懶得深思信息被新聞工作者包裝過後的真正情形。

  所以,許多跟我同樣際遇的人沒勇氣反抗這光怪陸離的現象,只能躲在黑暗中。現在,我鼓起勇氣對媽坦白,不要她一廂情願將所有的錯推到阿平哥身上。

  「媽,我真的是同性戀,我沒辦法跟女人結婚。」手有些顫,聲音也顫,可是我鐵了心,重申事實。

  為了未來,我必須鼓起勇氣。

  媽一瞬間垂下肩,彷彿洩了氣,可又立刻身體緊繃,眉豎起,用撢子指著阿平哥憤恨怪怨:「你居然讓阿律撒謊?大了,翅膀硬了?阿律的爸剛死,你就欺負我這個女人是不是?你從小到大我們哪裡對你不好?說啊!」

  一聽媽又把苗頭對準阿平哥,我也很生氣,她明明常說把阿平哥當自己親生兒子對待,可是真正有事發生,媽還是選擇把所有的罪責讓他一個人擔。

  「不關阿平哥的事,是我帶壞他的,是我對不起大伯跟伯母!」咬著下唇,忍著想哭的衝動,我也吼。

  媽像是理智斷了線,雞毛撢子轉而朝我打來,不避,我就是不避,這天總是會來的,我有承受一切的覺悟,也絕不會還手,如果她認為我不是個好兒子,那麼,我以承受苦痛來盡孝。

  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她會明瞭有些事實怎樣都無法扭轉。

  預料的疼痛沒襲上身,阿平哥搶下了媽手裡的撢子,讓她愕然。

  「媽,別打阿律,也別罵他,的確是我帶壞弟弟的,對不起。」他低頭說:「我不該忘恩負義,欺負他……」

  我整個心裡一震,轉頭看他。

  媽的眼神裡含著從所未有的怨:「阿平,好,我求你,為了阿律著想,你離開,別再見阿律,就當還了我們養你十幾年的恩情!」

  阿平哥沉默了,往我看了一眼,瞳孔灰灰暗暗的,我很慌,猜測不出他到底想些什麼。

  「我會走的,妳放心,也別為我壞了妳跟阿律的母子親情。」他淡淡地說,濃濃的睫垂得更低,不讓人看清他真正的心意。

  不,不行,我不能讓他這麼做!

  「哥,別……留下來跟我一起求媽……」我發了瘋似地抱住他:「別放棄,我會說服媽……我會的,你別走!」

  感覺得到他身體顫著,遲疑著,可是我的舉動又惹起媽的憤怒,開始拿起撢子修理我,往我背抽打,我只是咬著牙狠下心,忍著火辣辣的疼痛。

  「阿律,你這什麼樣子?」她就是大聲罵,語卻帶嗚咽:「你也要氣死我才甘心嗎?」

  沒有,我不打算氣她的,可是,我要阿平哥留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擁有了他,為什麼要因為媽媽的反對而放棄?抓著他,看向他,要他知道我的決心。

  阿平哥卻推開了我,閃避我的視線,靜靜走到衣櫥前拿出放置在裡面的大旅行袋,拿出自己的衣物放進去。

  我幾步跨過去搶了行李袋往旁丟,控制不住情緒,吼:「哥,不許走!媽只是一時的氣憤,等她氣消了,我們一起求,她會瞭解的……你別放我一個人在這裡……」

  說到後來,嘶吼漸漸被哽咽吸氣的聲音代替,質問他的氣勢敵不過自己天生的軟弱。

  而且,他的眼裡,再度回復成以往,看不見我,沒有我的存在。

  我怔忡,搞不懂,過去這幾個月他明明渴求我如同我渴求他,擁抱我時也同樣付出熾烈的響應,現在,他為何可以迅速的忘掉彼此燃燒的夜晚,轉眼間又待我如同陌生人?

  我真的不懂。

  忘川水8

  在我探究阿平哥眼神的同時,他已經簡單收拾了行李,打開抽屜拿了屬於自己的錢包證件,下樓。

  很冷,我的心,酸澀到喉嚨處哽咽,以至於無法開口問:難道我不值得你努力一下,向媽爭取倆人在一起的權利嗎?

  在我覺得可以犧牲所有跟他在一起,在即使被至親瞭解真相被責罵的時候,我的態度毫無搖擺,願意捍衛自己的感情,卻發現,他放棄附和我,讓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而我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而且,背影漸行漸遠。

  難道,以往種種真是我一頭熱?

  隨著他踢踢踏踏的下樓,得不到答案了,我想。

  媽擋在門口,阻止我追下樓,對,我的確想抬起腳,推開她好把阿平哥求回來,只是,為什麼,腳如千斤重?

  奇跡於此刻,會不會為我發生?

  再等等,我想驗證他的態度、想法、與心……

  直到耳邊傳來他發動車子後引擎運轉的聲音,聽見車輪磨擦地面慢慢開出屋旁的空地……我整個人開始空蕩蕩,頭有些暈,覺得腳下的實地變成虛空……

  逃了,他,放棄一起努力,放我孤獨在這裡。

  媽還站在門口,虎視眈眈監視著我,全力戒備著我跑──不會的,我沒力氣追了,我整個人都被抽空,就好像從小到大為自己建立的信心與價值觀,在一夕間崩盤,短短的時間內,我被兩個最親密的親人給否定。

  他們想替我決定未來我該如何生活嗎?

  拖著腳步,我走到房裡臨馬路的窗戶旁,往外看,黃昏,熟悉的車子已經駛上寬闊的大街,毫不遲疑。

  他在車子裡,手穩定的轉著方向盤,連點眷戀都沒有。

  克制不住視線追看,直到車身轉個彎,被其餘人家的房子擋住為止,我咬住自己的唇,等心痛過去,然後,靜靜的流淚。

  那之後又過了多久?我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是渾渾噩噩的過著日子,順著本能,肚子餓了就吃,累了就睡,該上班的時候就上班,機械性的工作著;也幸好我從事的工作必須完全的投注精神,專心於某件事之上,讓每天的時間如同兔走烏飛、過的迅速。

  我不恨媽了,這必然的結果我遲早會碰到,只是代價,高到我幾乎承受不了。

  因此跟她有了隔閡,每天見得到的人,言談卻僅局限在普通的打招呼上,日常的互動也一樣,早上,我起床,吃了她準備的早餐就上班,傍晚回來吃晚餐,假日我連房門都不踏出一步,每個月的薪水只留下自己的零用,其餘都給她。

  這不是孝順父母的典範,可是目前的我,只能做到留在家裡陪她,所有的錢也都給她,不違逆她的任何命令,再多的,我做不到了。

  同事也都察覺我不一樣了,跟之前快樂的樣子完全不同,富美還偷偷拉我到一邊小聲問說是不是失戀了?有心事說出來,她在感情上也曾經有過創傷,知道那種痛。

  我能說什麼?我的情況算失戀嗎?如果承認自己失戀了,那麼,我就必須說服自己真的被阿平哥給放棄了?

  不、我還是抱著微小的希望,就算他一時軟弱逃走了,不想面對媽以及我,可是我仍舊不停的告訴自己,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想清楚,他會回來的,然後,我們會一起想辦法度過媽給予的難關。

  如果不懷抱著小小希望,我活不下去。

  阿平哥剛走的前兩個月,她拼了命的拜託所有認識的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要不就推著我往附近各個村莊去相親,希望我找到喜歡的女孩。

  她不瞭解我的本質為何,以為我只是一時糊塗。

  漸漸的,她也放棄了,不是相親的對象嫌我死氣沉沉,要不就是我根本不主動邀人出去,之後,連一向熱心我婚事的嬸婆也不再自討沒趣。

  又過了一陣子,媽不知道從哪裡聽來,說我可能被鬼纏身,才會這麼陰沉,姻緣路也不順,她開始又逼著我下班或假日到某某宮某某壇問事,一點也不厭煩。

  某間神壇的負責人對她說,我前世謀害了自己的妻子,她陰魂不散,等這世我投了胎,她還跟我身邊,不讓我看上任何女人,也不讓任何女人跟我在一起,想盡辦法作祟。

  看著負責人跟媽在身邊煞有介事的與我身邊的陰魂談判,又是恫嚇又是懇求,期間還一直以擲茭杯的方式來確認對方的意圖,最後好像是談好了,要我替那女子辦場法事超度她。

  苦笑,我身邊有陰魂?若是前世我真的殺了人,鬼若有靈,直接索命復仇即可,幹嘛跟我一起在塵世浮浮沉沉?當人,有七情六慾,有生老病死,還必須被奇怪的價值觀給束縛,痛苦極了。

  我情願自己是鬼。

  看著媽花了好多錢請神壇的負責人辦超度,我一點也不心疼,錢對我沒太大意義,倒是給媽買個心安也好,至少有一陣子她不會來煩我。

  幾個月後,我情況依舊,媽又拖著我到對面鄰居介紹的某間宮,說裡面的仙姑神的不得了,對於像我這樣精神恍惚的情況更是治好不計其數,媽認為我終於有救,請了出租車,逼我請假過去等開壇。

  這回仙姑說必須到我家辦法事作功德,就在某個下午,媽照宮裡執事給的單子辦牲禮,我就手裡拿著香,行屍走肉般跟在後面,他們交代我拜就拜,要跪就跪──無所謂,媽高興就好。

  末了,仙姑在我家各處灑了好多好多米,大概要淨化家裡,然後媽又送了好幾萬塊錢出去。

  我漠然,繼續沉默寡言,讓媽自己一個人在樓下送那些宮裡的人,我則靜靜上樓,回到房間裡,看浪費滿地的白米,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鬧劇還要持續多久,無動於衷。

  走到窗戶邊,將椅子拉過來,手輕輕將座位之處的米粒給撥掉,然後重複這幾個月來每天必做的事。

  坐在椅子上,雙手交互後放在窗台上,把頭擱在上面,將視線落在外頭馬路延伸出去的盡頭。

  我等,等著那輛熟悉的車再度進入眼底,等著他回來。

  不放棄希望,我就是執著的等,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飯我上來,什麼事都做不了,也不想做,只是固執的坐在椅子上,看著那條路,阿平哥駕車離開的那條路,到夜深都沒車經過了,到我倦極而眠為止。

  這樣很傻,我知道,可是我沒有他的下落,他也真的鐵了心不給任何音訊,而媽對我偶爾的晚歸又會歇斯底里的質問,所以,我沒辦法出門去找他。

  很消極,沒辦法的事,媽用母子親情來束縛我,壓制我,讓我不敢動、不能問,只能每日每夜,回到與阿平哥共度許多歲月的房間裡,回憶共有的一切。

  我常常想大聲哭,想用力發洩情緒,卻不行,只好盡力壓抑下心裡的那把火,抑鬱的火。

  思念,夾雜著被丟下的怨恨,每天刺著我的心,到現在,我幾近麻木了,麻木到不想再恨、不想再怨、不想求天再給我些什麼。

  我的慾望不大,要的東西也不多,卻沒人願意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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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水9

  我曾經在出門買東西的途中,遇上一向與阿平哥交好的阿雄哥。他跟哥是讀高工時的同班同學,從前常常來家裡找哥玩。

  他跟我說,哥目前在某家知名的汽車保養場裡上班,住在員工宿舍裡,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阿雄哥也很少跟他見面。

  我點頭,表情裝得冷漠,可是,心卻跳動的異常,想找他,想見他,想碰觸他的慾望更是強烈。

  「你們兄弟是怎麼回事?阿平只說想出來獨立,不過朋友不是作假的,我知道他心裡一定有事。」阿雄哥發出疑問:「你們吵架了?還是分家產的事情鬧僵?」

  我只能苦笑,分家產?阿平哥只要開口,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不爭那些身外之物。

  阿雄哥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不好再問下去,要走,我忙抓住他。

  「哥……我哥……他過的好不好?」咬著唇我問,不洩漏太多真心。

  「應該不錯,你也知道阿平一向苦幹實幹,技術跟經驗也夠,廠長很欣賞他,聽說想調他到總廠實習個幾年。」阿雄哥回答。

  我輕應,有些喜、有些悲,知道他正朝著喜歡的興趣走,與我漸行漸遠。

  之後我不知是怎麼回到家的,一年多了,每當回到自己房間,總還是有他仍在那裡的錯覺,只要我晚歸,聽到我摩托車停放的聲音,他一定會起床開燈,等我同樣躺上床才熄燈。

  現在不管我何時回家,房裡,唯有瀰漫著寂寞。

  我養成了鎖上房門的習慣,這對我已經是種保護,至少在房裡我可以躲過來自母親怨懟的眼神,將她偶爾的謾罵隔絕在外,讓我放心的跌入自己的小世界裡。

  假像的世界,沒人對我說我該如何如何、不需要迎合他人價值觀的世界,我把自己的房間當成充滿羊水的母體,希望再一次出生。

  窩在靠窗的椅子旁,什麼也不想,醫院裡繁忙到讓人頭痛的工作,媽媽憤恨難當的指責表情,鄰居親戚莫名好心的推介婚姻,我通通推到房間外,只留一扇窗,讓眼睛遼遠,而開窗的方向,正好,朝著阿平哥工作的地方。

  我作著夢,夢裡,他下了班後,會開著那輛改裝的二手車,順著當初離開的那條路,回來。

  這場夢,到現在,一直都沒醒來。

  媽媽變得比以往來得歇斯底里,一方面是因為爸的過世,她生活失了重心,另一方面,我跟哥的事讓她痛苦難過,雖然她自私的將所有罪愆推到阿平哥身上,可是過了一年多後的現在,她知道改變不了我的本性,於是學會對兒子冷言冷語。

  她罵我,我靜聽,學會不反駁;她求我去愛女人,我只能搖頭,這是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她說我是不肖子,打算活活氣死她,這樣的罪名,我默默承受。

  自己的個性不太圓融,害了她、害了我,心裡想著只要跟她形同陌路就行,事實上這不可能辦到,她與我有血濃於水的親情,我不可能對她不聞不問,甚至一走了之將一切結束。

  總而言之,我雖然很想放棄一切,可是,就連自殺這種事,我都辦不到。

  不知道自己到底堅不堅強,有時臨到情緒脆弱的時候,我也怪,怪阿平哥那麼自私,讓我一個人面對難堪的情境,把我丟下來,面對媽媽無以止盡的責難,沒有任何人能在身邊支撐,就像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裡立著的一根柱子,隨時都被吞沒,隨時都會隨波逐流,心裡充斥著滿滿的寂寞,還有不被瞭解的苦痛。

  常常希望每晚睡下去後,再也不要醒過來,可是每到早晨清醒後,我仍舊告訴自己,或許,今天會出現轉機。

  對未來雖然悲觀,不代表我沒有渴求,心底深處,我還是盼望,總有一天阿平哥會回來,媽也接受我們兩個在一起,如果她喜歡,我會想辦法領養幾個小孩,填補某些遺憾。

  目前支撐我活下去的,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希望。

  忘川水10

  兩年整了,我沒再見過阿平哥一面,一面都沒有,他像是從地球上消失的完完整整,只偶爾會有些親戚或朋友詢問他的下落。

  媽答說他在外縣市工作,忙得很,沒空回來,這時我都會跑回自己房間,怕別人跟我談到他。

  不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自己舌尖,是我避免心痛的唯一方式。

  這期間,國中同窗賴芳伶常常會趁假日時過來找我,說聊聊天。

  「我們導師鍾傳芳,你還記得吧?」接過媽媽遞給她的茶,禮貌的謝過,他問我。

  「記得,英文課大家都想辦法往後面換座位,因為他每次都愛下講台授課,總噴得前頭同學一臉口水。」我笑笑,回想起年少時某些好玩的事。

  賴芳伶也笑:「上星期我遇見他,說今年就要退休了,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快過年了,出外工作定居的同學應該都會回家鄉,不如順便辦場同學會,你幫我找同學吧?」

  「我從高中時期就居住在外地,這兩年才回來,跟大部分同學都沒連絡,早忘了班上同學有誰誰誰了。」我推,不喜歡這工作。

  其實,有許多同學都留在家鄉成家立業,我也常常會在街上看見某些熟悉的身影,每個人都變了好多,有身材發福的、也有身邊拉著一、兩個小孩出門買菜的,說實在我已經忘了他們的名字,打招呼也覺得尷尬,乾脆都視而不見。

  「顏律,你應該多拓展拓展人際關係,別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伯母很擔心你呢!」她很真誠地勸我。

  我在心底歎氣,知道一定是媽媽特地請她過來找我說話的,看來她一直沒放棄讓我正常的結婚生子。

  賴芳伶對我也有好感,捉摸的出來,她常暗示想跟我進一步交往,只可惜我裝傻的功夫已經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不該招惹的不招惹,以我的情況而言,獨善其身的生活方式會比較好。

  當我心中有某種東西盤據時,我就頑固的、將其餘的關心關懷推拒在外,即使是來自於母親的關愛。

  可是,天總有不測風雲,我發現,媽的身體突然間嬴弱下來。

  最近半年她常常跟我抱怨胃痛、腹痛,食慾也不好,常常會噁心嘔吐,整個人迅速的瘦了一圈下來,我帶她往自己工作的醫院作檢查,一開始查不出什麼,可她情況一直沒好轉,醫生建議住院幾天,作更進一步的檢驗。

  作了超音波檢查,醫生說雖然沒辦法確實鑒別,只能推測罹癌的可能性很高直到作了計算機斷層攝影,看到了腫瘤後,確定她患了胰臟癌。

  雖然現代有許多癌症都因為醫學的進步可以早期診斷出來,及時治療,可是胰臟這個部位一向深藏,通常都會等到腫瘤相當大的時候才會出現症狀,等臨床上看到時,都已經是末期的地步了。

  我憂心地詢問有哪些治療方式,醫生只是搖頭。

  「切除是最好的方式,可是伯母的腫瘍範圍已經不小了,有困難……」熟識的醫生跟我解釋:「這是高難度的手術,伯母的年紀也大了,術後併發症相當高,我不建議作切除手術……」

  「你是說……她只能……」等死,我說不出那兩個字,說出來難過。

  「需不需要瞞她?」這是醫者對病人家屬例行詢問的問題,因為有些家屬不希望讓病入膏肓的親人知道事實。

  我不知道,媽的情緒起伏很大,有時候歇斯底里,有時又靜靜一個人待著,讓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若是把事實真相告訴她,她能承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嗎?

  我要醫生先等等,自己走進病房看著瘦弱的媽,她身上已經沒多少肉掛在身上,看來更加的蒼老。

  我正想著要如何開口時,她已經說話了:「……我要死了?」

  低下頭,我不知道該怎麼應答。

  「我感覺的出來,自己肚子里長了東西……動手術有沒有辦法治好?」她反倒冷靜了。

  「我……我請醫師進來跟妳解釋……」不敢跟她明著說胰臟癌的預後非常差,我立即走出病房,請醫生進去說明。

  媽決定不作手術,說要回家靜靜過剩下的生活,通常癌症末期的病人,已經沒有任何積極性的治療計劃,目前也沒必要住院,醫師說會開陣痛的嗎啡讓她身體舒服些,還建議說等媽真的在家撐不住時,可以申請到安寧病房去住。

  我帶媽回家,等她睡下後,才打電話給阿雄,請他通知阿平哥這件事。

  我知道哥會回來的,媽對他而言,是恩人,就算媽再次拿棍子打他、罵他,他也會過來探視,諷刺的是,媽現在也不太有體力打人罵人。

  至於哥想不想見我?我不清楚,也不敢猜,他對我的感情究竟是什麼,至今我仍舊不明瞭,時間愈久,就愈覺得當初兩人在一起,慾望來得太猛太烈,他說不定只是一時迷惑,戀上肌膚相親的感覺。

  陷溺於所謂愛情裡的,只有我;所以痛苦的,放不開的,也只有我。

  這樣的我,依然有些小小的期待。

  媽仍舊有行動力,只是容易累,所以我班照上,白天則是請作過看護工作的表姊過來照顧媽,順便幫忙做些盥洗梳理的工作,這一點,我因為是男人,做起來總不順當,媽也會尷尬,所以她也樂得由熟識的親戚代理。

  下班後我回來,除了問問表姊媽媽的情況如何,也會趁機詢問今天有誰來看望過她?

  大部分是親朋好友,但有一次,表姊臉色奇怪,欲言又止。

  「阿平哥今天有來?」我假作不經意地問。

  表姊點點頭,小聲回答:「阿平上午來了,可是阿姨說不要告訴你……阿律,你跟阿平到底是怎麼了?兄弟怎麼會搞得感情這麼壞?阿姨也奇怪,一見到阿平就生氣趕他出門……」

  果然,哥選擇我上班的時段來,為了避開我。我跟他感情壞?天知道,我表面裝的淡然了,可是心裡澎湃的又是什麼?那些滔滔翻湧的情緒都是假的嗎?總要輾轉過午夜才能闔眼睡著的苦也都是無來由的?

  所有的痛,在別人問起時,都只化成一絲苦笑。

  表姊見我不答話,也不好意思追問下去,人匆匆走了。

  進房間看媽,母子倆都假作如常,那個男人的名字在我們之間,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忘川水11

  媽說她撐不住了,目前疼痛的症狀也都是因為病到末期所引起、無法治癒,終於由醫師安排她住進了安寧病房裡。

  我自己在醫院的環境裡待久了,知道所謂的安寧病房是怎麼回事,是專門照顧垂危的病患、幫助他們接納即將臨終的事實,減少肉體的疼痛,至於治癒病人已經不是住院的目的。

  醫院是個特殊的工作環境,生老病死看得多、也就看得淡,可是目前的對像是自己母親,想來仍舊難過。

  最近最常回想到的,大多是小時候她如何疼愛我的記憶,包括為了怕被爸爸念,她偷藏糖果給我吃,又或是過年時特別捨得花錢,買許多新衣服跟玩具給我。

  美好的記憶、酸苦的記憶,總在不該來的時候來,惹人心煩。

  知道她在安寧病房待不久,我直接向組長請了年假過來照顧。跟她同處病房裡,即使是母子倆,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發呆或睡覺,偶爾才會交代我一些事。

  她說她在房間某處藏了金項鏈金戒指,準備等我結婚時送給媳婦的。

  她說她問過算命的師父,我會在三十二歲的時候結婚,命裡注定有兩個兒子,可是跟我一樣都很會讀書,將來能夠光宗耀祖,大富大貴。

  她說她的骨灰罈要擺在爸爸的旁邊,每年清明節我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去祭拜時,不需要東跑西跑,可以一次祭奠完。

  終於對我如此和顏悅色的說話,我因此專心聽著,卻什麼話也應答不出來。懂她一直暗示我某些事,只可惜,就算以孝順的名目來壓我,我也無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光移開,不對上她,消極的拒絕。

  我猜想,我的一生終究得背負著不孝的名義活下去。

  就在媽住進安寧病房第二天的早上,阿平哥出現了,提著一籃水果進來,見到我,表情動了動,隨即把臉轉向病床上躺著的人,低聲喊:「媽。」

  從他一出現在自己視角里,我就怔了,貪婪的看著他,記憶中的影像終於跟現實的人合而為一,依舊沉靜的氣味,眼神仍然深邃,深邃到無法看透他的內心世界。

  兩年了,魂牽夢縈的人突然現身,覺得很不實際。

  對這個人,我沒有時刻或忘,所有的記憶都深深刻在腦子裡,每天每天都盼望,盼望重逢的時刻。

  可是,此時此刻,時與地皆不宜,讓我動彈不得,連開口都變得困難重重。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沒有注意到媽跟他說了些什麼,自己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彷彿身處雲端,只是緊盯著他,等著,等著他再度與我對望的時刻。

  或許,給我個只言詞組也好,至少讓我在被丟下兩年的憤懣裡得到些許昇華。

  恍惚中,聽到媽一直罵著他。

  熟悉的難聽字眼,可是,我不在乎……他在乎嗎?他垂下眼,沒回嘴,靜靜聽著媽的怨責,然後媽愈來愈氣,拿起床邊小櫃上的水果籃就往他砸過去。

  阿平哥沒躲,水果籃上固定的膠帶散開,水果掉了一地,我清醒過來,轉頭喊了聲:「媽,別……」

  阿平哥輕輕歎了口氣,對媽說:「……我走了……」

  他轉身就走,我忙要追,上回他一走就是兩年沒見,這回他要再走,我……我能等得了多久?相思是一種累積的情緒,有人想久了變淡,我卻……沉澱的愈來愈深……深到幾乎滅頂……

  「哥!」追上去,我要叫住他。

  卻在此時,媽從床上坐起,用盡力氣阻止我:「阿律,不許走!」

  沙啞無力的話語,卻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牆,將我硬生生堵了下來,對於即將死亡的她,我無法去違抗她這幾日的要求。

  即使再度眼睜睜看著那個人遠走,即使再度心如刀割,也不能。

  媽的激動情緒已經惹得病房外的護士探頭往這裡看,其它病房的病人跟家屬也都因好奇頻頻朝我們房內打量,這些我都不在乎,只看著阿平哥的背影,到消失不見後,我才慢慢退回,低下身,將地下凌亂的水果撿回籃子裡。

  咬緊下唇,如今情願流的是血、不是淚。

  「阿平帶來的水果都丟掉!」這幾日的平靜都不見了,媽激動:「我不要他的東西,也不准他出現!」

  我蹲在地上,抬頭小聲說:「……媽,怎麼說妳也養了哥十幾年,別這樣……」

  從前,媽也疼愛過照顧過阿平哥,視之若己出,可是因為我自私的情慾,他們兩人落到這樣難堪的境地,看到媽將哥當成仇人,最難過的是我。

  可是,自私的我一直沒後悔過。

  媽聽了我的話,愣了,接著表情又扭曲起來,指著我責罵:「你、到現在你還替他說話?要不是他,你怎麼會成為變態?芳伶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娶她?」

  又來了,我苦笑,早就習慣被她罵成變態了。

  見我逆來順受,她的情緒無法適度發洩,又繼續罵:「傷風敗俗的事,你還說的理所當然,就是因為你跟阿平幹出那種事,我才會被老天爺懲罰,連孫子都看不到就早死……」

  這話說的重了,讓我眼睛酸起來,忍著腦中因為氣往上衝而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去,然後站到她床前,身體因為強力抑制而顫抖起來。

  「……媽,哥沒有幹過壞事,妳真的別罵他,錯的是我,如果我不是同性戀,不會有這些事……」

  媽倒回床褟,喘著氣怒視我,她的體力在這幾分鐘內已經用盡,而我,也因為壓抑著從心底湧上的所有怨,精神力幾近崩潰,覺得,只要她再說下去一句,我會失控。

  「許醫生!」值班護士的聲音從病房外傳來:「你不是要進去查房?怎麼站在門口好久?」

  突兀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轉頭往病房門口看,熟悉的身影在那裡,是偶爾會在醫院裡見到並且打招呼的許承志醫生,他站著,表情有些奇異,當然,帶了點偷聽秘密後的不自在。

  從護士剛才的話猜測,我想,許醫生已經站在門口一會了,所以,應該將我跟媽的對話內容都聽進去了吧?包括我承認自己只愛同性……

  不知為何,我認為他不會將這種事在醫院裡大聲嚷嚷,醫院的環境也就這麼大,加上同在藥房工作的富美跟他頗為熟稔,常請他幫忙某些事,所以我對他不陌生,知道他是個很穩重、不太說長道短的人。

  見他盯著我,我也尷尬起來,想起他是負責安寧病房的醫師之一,立即對他打招呼。

  「許醫師……」

  他微笑,眼睛因而彎彎的,在眼角帶出幾抹笑紋,讓穩重的氣質裡多出親和的味道,走過來,他拍拍我的肩,接著對媽跟我做些例行性的詢問。

  沒說任何私人性質的話,可是我驀地感覺,那拍拍肩膀的小動作,帶著支持的鼓勵,比起千言萬語都來的貼心,而且,是目前的我最需要的。

  忘川水12

  媽媽剛才因為憤恨謾罵,用盡了體力,等許醫師走後沒多久就睡下去了。

  我走下醫院大樓,站在臨馬路的小公園裡,茫然四處眺望,明明知道阿平哥不可能逗留,也不會等著我,可是,我總是抱著渴望著一絲期望,希望能找著他。

  從公園處往左右兩端的道路凝望,什麼都看不到,來來往往的車輛那麼多,沒一輛是我熟悉的。

  小公園裡無人,很適合我,於是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心神與體力同時間虛脫下來。

  很累,很累,覺得這樣傻傻尋人的我真的很笨,是個大笨蛋,找著一個明知不會留下等我的幻影更笨。

  連點線索都不留給我,何苦絕情如此?難道過去彼此相處的時光都是假的?那麼單純的一件事,一件只關於感情的事,弄到現在,讓兩人的境遇如此艱難?

  若是能不顧一切放下就好了,偏偏,不能停,忘不了。

  我真的很想擁有幸福快樂的人生,只是,眼淚總是這麼不爭氣的流下來,不顧時地,不顧幾公尺外正是車水馬龍,不顧隨時隨地都有人會注意到我的失態。

  作為一個男孩子,我很失職,從前李豐彬常笑我太多愁善感,我承認,哭泣不太男子氣概,可是,事非親身經歷過,哪知道傷心可以到何種程度呢?求不到,所以苦,如果可以,我不要求。

  只可惜,理智與情感永遠走不到一塊。

  怔忡著,懵懂著,身體被釘在椅子裡,不想動,直到渙散的眼神被某個東西吸引注意力為止。

  一小包面紙,開封了。

  意識回來,我抬頭,順著白色衣袖看,許醫生掛著淡淡的微笑,看著我。

  我復又低頭,有些狼狽,一滴水珠灑在自己的衣服上。

  「不用客氣……」他的聲音沒有夾雜任何特殊的情緒,不是看好戲,也不是憐憫,自自然然又問:「一包夠不夠?」

  我點頭,又一滴水珠……

  他看見了,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小包面紙塞到我手裡。

  很貼心,我抽出幾張,用力擦拭氾濫成災的眼睛,還有鼻子。

  一包面紙真的不夠,眼睛擦乾了,立刻又潮濕,怎樣擦都不夠,最後乾脆把紙堵住眼睛,無聲哽咽。

  許醫生跟我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樣的失態實在不應該,可是,沒辦法,情緒說來就來,剛剛在媽面前沒盡情宣洩的,如今一股腦兒奔騰而出,阻不了。

  他一直沒走,站在我身邊,似乎知道我目前最欠缺的是什麼。

  我想要一個支柱,想要有個朋友在身邊,雖然孤僻慣了,可這時候,我還是希望有人能瞭解我的心情,知道我被摒棄在角落裡的寂寞。

  沒問,可是我隱隱感覺他知道我面臨了什麼事,卻一直等到我平靜了些許,他才輕輕開口。

  「……我想跟你說……」溫和的口氣,從頭頂上傳下來,他說:「……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

  我訝異,許醫師他……他在安慰我,是吧?之後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再度拍拍我的肩膀,離去。

  我坐在那裡,想著他最後的那句話裡,裡面有些是我一直看不開的東西。

  又過了三天左右,深夜裡,媽情況不對,出了一陣大汗後陷入昏迷,沒多久人就離世了。我行屍走肉似的任著護理站的護士幫我連絡禮儀公司,跟著把媽的遺體送回,看著她的身體被密封在棺木裡。

  兩年前我送走爸,如今又要送走媽,生老病死,終究要走這麼一程,每個被遺留下來的人,心情都是怎樣?

  跟我一樣嗎?

  新一輪的傷悲來了,又有些解脫後的釋然,那是種又恨又愛的情緒,夾雜在我與媽媽之間,也同時夾雜在我與阿平哥之間,好像,單純的愛已不是愛,卻又如此的莫名其妙含著恨。

  媽的離開,對我,喜樂參半,我的人生會因此遇上一個轉捩點嗎?

  睡不著,張羅著佈置靈堂,直到天大亮才撥電話給阿雄,要他通知阿平哥媽已經走了,之後,我讓自己整個心思都投入數天後的喪葬典禮裡。

  阿平哥來不來都一樣,雖然累一些,這種事我一個人還處理得起,只不過我希望他來,我的精神沒強韌到可以同時處理許多事,卻又必須勉強自己去撐,耐性耗到極點,每每以為熬不下去,卻又忍著,讓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親戚們來來去去安慰生者、上香,有些人問到阿平哥怎麼不在這裡?不以為然的念他雖然是養子,可是養母死亡是大事,怎樣都該回來守著靈堂,陪伴這最後的一程才對。

  我說他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我說他工作很忙,我說……我已經忘記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告別式的那天早上,他終於來了,穿著黑西裝,與我一起行子輩之禮,等漫長的法事完成後,我登上靈車,拿著媽的照片,他另外開自己的車,送媽媽到十幾公里外的火葬場,等所有親人都離開,接著,我跟他默默待在那裡。

  等了約兩、三個小時,合力將骨灰撿到骨灰罈裡,他又開車載著我,我則拿著骨灰罈跟媽的相片,送到靈骨塔去,完成了,完成最後一件事。

  走出來,他示意我上車,把我送回家裡,一路上依舊無語。

  其實,在看見他之後,我有好多話想跟他說,一直提不起勇氣,也沒有適當的時機,而且,在沒有安置好媽媽之前,說什麼都似乎不對。

  我更盼望等到他主動開口,不管他說什麼,我都由著,不管他要求什麼,我都應允,任何條件都行,我想他回來,回到家裡,回到我身邊──

  我很寂寞,真的。

  媽走了,這不是我樂見的結果,可是無論如何,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的因素都不存在了,他可以回來的,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他不該讓我孤孤單單過這一生的,他忍心嗎?

  他忍心嗎,我偷偷自問,不太肯定答案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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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水13

  車子開到家了,我下車,看著駕駛座位,等著他走出來。

  他不動,車子也未熄火,照舊,閃避我的視線。

  「哥,回家了。」我輕聲說,轉身取出鑰匙開門。

  後頭依然沒動靜,我回頭,見他發愣著,我又問:「哥……你搬回來住吧……別留我一個人在這……」

  一樣,他不說話,不看我。

  我走回車子旁,雙手抓住駕駛座車窗,又問:「……媽已經不在了,我們可以永遠……」

  手在抖著,我知道自己表面雖然平靜,其實心緒激盪不已,擔心著,害怕著,只求他給我一句話而已。

  他應該對我有把握的,是不是?

  從一開始,我就堅定著自己的心志,在連個承諾都沒有的情況下,在親情以及社會責任的鎖鏈下,我緘默,我安靜,卻一直都沒動搖過,靈魂蟄伏在淡然的軀殼裡,總希望有一天能盡情釋放出來,能夠大聲的笑,痛快的活──

  等著適當的時機,等著此刻,等著跟他一起相伴活下去,可是他現在的表現卻在我預期之外,為什麼?

  「你會回來吧?」我不安,又近似懇求的問了一句。

  他終於轉頭了,先看著我架在車窗上的手,慢慢上移,從手臂到肩膀,到臉,最後跟我的視線對上。

  「……對不起……」他說,臉上沒有表情。

  …………

  我真是太傻。

  放開手,他鬆了手煞車,視線重新轉回正前方,踩油門,慢慢離去,我則呆呆站在原地,不能動。

  動不了,滿腔的愛、跟恨,化為千斤萬斤定住我,所有的渴望在一夕間崩盤,碎掉了,這個我、名為顏律的我,血液、髮膚、心臟、四肢,從母親那裡得來的一切被她否定,因著阿平哥所衍生出的喜樂悲愁他也不要,我──

  我是什麼?

  我究竟是什麼?這身體活來世間做什麼的?為了體驗心酸心痛的感覺?那麼,足夠了,這兩年來我已經體驗的夠多了,不想再這樣飽嘗失望與失落的活下去。

  我應該大聲的嘲笑自己,笑自己如同翻滾塵世的癡情小兒女,明知是蛛網,硬是往裡面鑽,看見了陷阱,義無反顧往下跳,跳得心甘情願……

  我的確該笑,笑這樣義無反顧的傻,可是嘴巴卻嘗到了鹹鹹的味道,鹹鹹的、苦苦的、是海水從眼裡洶湧出來流到唇上,竄入口裡,跟著、情緒也氾濫起來。

  又哭了,我,這幾年總是這樣多愁善感。

  聽說有一條忘川,喝了川水會忘記一切,我祈禱盼望,眼裡的淚就是忘川的水,如此一來好大口汲飲,把自己的小小身軀給浸透,再也別想起一切。

  世間情緣太苦,我要忘掉,所以,乾杯。

  緩緩上樓,走回自己房間,站在窗戶旁眺望了一會,然後,關上。

  收拾了衣物以及些許零碎的東西,慢慢進行儀式化的動作,一件件搬到原來爸媽的房間,那裡,沒有一丁點他的味道,我可以很自在的生活下去。

  與他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房間,存著我所有的秘密,包括心事、包括戀情、包括過去兩年從未間斷過的思念,那些東西我不打算外洩,就從今天開始封印起來。

  我再也、再也不要踏進這個房間……

  忘川水14

  請的喪假都用光了,我重新回到醫院上班,富美、培林跟其它同事們一開始都小心翼翼照顧我的情緒,後來發現我如常,也就放心了。

  還好,上班對我而言不是件苦差事,忙忙碌碌的配藥,時間就會過的飛快,偶爾跟同事們談談笑笑,下班後陪著他們一起吃吃小館、唱唱歌,有些類似於醉生夢死……

  醉生夢死也無妨,反正回到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寂寞一如往常,可是,我會好好活下去。

  頓悟了,任何人在我身邊來來去去,即使最親最親的父母,也無法永遠陪伴在身邊,能倚靠的,到頭來,還是只有自己。

  什麼天荒地老,什麼相守到永遠,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話,是畫在空中的美好遠景,看看就好,聽聽就行,不必當真。

  我只剩自己了,我也只有自己可以信任。

  中午要休息時,走出藥房要去吃飯,身旁培林邊走邊拿了份報紙在翻,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了件醫藥相關新聞。

  「聽說美加的醫學研究人員發現了可以忘憂的藥物,這種藥真面世的話,說不定會比減肥藥、壯陽藥、還有治療香港腳的藥更搶手……」

  忘憂?多令人心動的名詞?搶過了報紙看,上面寫說美國加拿大兩大學的共同研究中,在患者回憶不愉快事件時服用高血壓用藥propranolol,幾天後可以減輕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

  另有一項動物實驗,當老鼠面對某種情境時,一種稱為U0126的藥物可以消除老鼠對相同情境的記憶。

  消除記憶嗎?目前為止這種治療仍存在著道德爭議,可是如果真有一種藥,能消除任何痛苦心碎的記憶,值不值得吃?值得吧?喝過忘川水的我,至少,堅強多了。

  我笑笑搖頭,要把報紙還給培林,可能是動作大了,這一揮剛好打在他胸口,聽到人悶哼一聲。

  不是培林的聲音,我嚇一跳,忙轉頭道歉:「對不起……咦,許醫師?」

  許承志醫師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的?不不,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我看見他撫著胸口,皺著眉,好像真被我打傷的樣子。

  「不要緊吧?我……我沒想到你離我這麼近……」歉然的笑,順順看看培林在哪裡?他居然趁我閱覽報紙時跑的不知去向。

  許醫師揉揉胸口,說:「好像內出血了……」

  「不會吧?我力氣不大……」這是實話,我從沒打傷過人。

  「我是內科醫生,相信我的專業判斷。」他嚴著臉說:「還說你力氣不大,我猜測你有斷掌。」

  斷掌跟內出血有什麼關係?我看看自己的手掌,懷疑現在的醫生問診時還得兼看手相?

  許醫師指指我攤開的手掌,有些訝異:「你真的有斷掌?我爸是河南老鄉,他們家鄉有句話說「斷掌打死人」,說你們的手勁特別大,以後在你身邊可真得小心些。」

  他說話時眼又笑的彎彎了,我終於發覺他在開玩笑。

  「我請你吃中飯吧,當賠罪。」我說,對他上回送我兩包面紙一直記在心上,一直想著要找機會謝謝他。

  他想了想,也不跟我客氣,說:「附近有家鱔魚意面不錯吃,就那裡吧,吃完我請你喝85°C的咖啡。」

  我說好,跟他走出大門。由於我們服務的醫院是間大型教學醫院,住院病人多,連帶附近也發展出了一條小吃街,許醫生指定的那家小店我去過,裡面的鱔魚意面跟生炒花枝倒真的不錯,常被富美拉著去。

  跟他坐在狹窄的店面裡,周圍吵吵嚷嚷,一向手拿聽診器的醫生這時卻拿了雙衛生快遞給我,這感覺真奇妙,有點……有點不習慣。

  許醫生是我們醫院裡相當炙手可熱的一位醫生,門診病人總是排得滿滿的,還常常被邀請出去做演講,人氣高,就連富美也私下告訴我她欣賞許醫生,說他的個性是本院所有醫生裡最溫和、外在條件也最優的一位。

  「喜歡就去追啊,現在不流行等人來上勾,富美姐人也漂亮,只要加把勁,許醫生一定會說OK的。」當時我還鼓勵她。

  「好多年輕護士排隊搶呢,不知道輪不輪得到我。」富美姐不甘心地說:「要是我再年輕個五歲……」

  女人其實很可愛,總以為年輕貌美最佔優勢,我若不是身體真沒辦法,倒情願選擇富美姐這種坦率認真的女人作伴侶。

  不知道許醫生喜歡怎樣的女人?目前為止沒聽說他跟誰比較近,潔身自愛,我幾乎都要懷疑他跟我一樣是gay了……

  有這個可能嗎?我邊唏哩呼嚕吃麵,邊偷偷觀察他……頂多三十歲出頭吧,他,五官端正,溫文儒雅,開口之前會先微笑,降低所有人的戒心,而且,體貼……

  最重要的是許醫師不會鄙視我,讓我跟他一起時非常自在,不論他跟我是不是同類。

  「有件事想跟你說……擦擦嘴。」他邊說邊抽出店家提供的面紙給我。

  我接過,依言擦掉嘴邊的油膩,問:「什麼事?」

  「本來半個月前就想說了,不過想到你母親剛過世,跟你要求這件事可能不太適當,現在應該可以了吧……」他說。

  到底什麼事那麼神秘?我好奇起來,用眼神再度詢問他。

  他小聲說了句話,可剛好旁邊那一桌的客人正好放大音量笑鬧,我沒聽清楚,於是把頭湊過去要他再說一遍。

  「小律,跟我交往吧。」這回他在我耳邊清清楚楚地說。

  忘川水15

  我真的沒想到,才剛懷疑許醫師跟我是不是同類,他就已經開口提出交往了。

  「你……你也是……」我吶吶問。

  「我是。」他點頭,隨即起身:「走。說好了這餐你付錢,喝咖啡我請客。」

  他的態度自然不扭捏,連帶我也不好意思小家子氣,忙付錢給老闆,跟他一前一後走出,朝幾百公尺外的路口處去,那裡的三角窗店面有一家連鎖式的平價咖啡店。

  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我邊走邊回想許醫師這個人──跟他有熟到可以論及交往了嗎?我夠瞭解這個人嗎?

  可以確定的是,他跟我一樣善於隱藏自己不為人知的那一面,也不譁眾取寵,才能在社會主觀價值中安然存活到現在。

  我曾說過,好的同性情人不多見,他們都躲著看不到,也不輕易曝露身份,安分守己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裡,等著適當的機會找適合的伴侶。運氣好,遇到對的人,運氣不好,繼續縮回蝸殼,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如今看來,許醫師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我……我可以嗎?我的個人情感好像、好像早已隨著江水東流,無法再付與別人等值的代價……

  不想再談情、不能再說愛,除此之外,我還剩些什麼?這樣的我,如何又吸引了醫生前來,向我要求交往?

  「可以嗎?」等兩人坐在咖啡店外的騎樓下的椅子上,許醫師問我:「剛剛這一路上,你都考慮好了,對不對?」

  「我……我的個性很沉悶,適合嗎?」我反問。

  「沒有沉不沉悶的問題,只有想不想繼續下去的意願。小律如果現在沒有交往中的對象,就答應吧,不試著深入瞭解我,怎麼知道適不適合?」醫生微笑回答。

  想不想繼續下去的意願?我垂著眼,醫生這句話像一根尖銳的刺,刺入我心底的黑盒子──

  不,不能打開那個盒子,某些記憶就該被深鎖成秘密,掏出來不應該。

  「笑一笑,小律,你哭起來很醜的,如果你跟我交往,以後我會常常說笑話給你聽,讓你每天都笑口常開。」丟開了看診時的專業表情,他逗我。

  我情緒依舊悲苦,嘴巴卻忍不住漾了個微笑:「我很笨,常常聽不懂人家的笑話。」

  「你這不就笑了?我從以前就發覺你愛鑽牛角尖,每次經過藥房時,藥房裡其它人都嘻嘻哈哈,只有你一堆心事的樣子……很讓人心疼的知不知道?」他說著說著態度又正經起來。

  我訝異,這表示醫師從很久以前就注意我了?而且……心疼?怎麼可能?他果然很會說笑話。

  沒有人會心疼我的,也不該有,我是男孩子,任何心酸苦痛都該一肩承起,就算所有珍視的人與物都消失,我都學習著一個人面對,知道絕對不會有人站我這一邊。

  爸媽都要我這麼做,就連……

  我忘記了,忘記似乎有誰曾逼我不得不堅強。

  「小律,試試看吧,我身家清白,職業正當,沒有不良嗜好,交友單純,更沒有任何隱疾,而且注重健康,晚年了不會造成你的負擔。」他遊說下去。

  許醫生比想像中幽默呢,居然連晚年都提到了,真好笑。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我會不會比較快樂?

  在母親過世後的這段日子裡,我一個人活著,雖然表面平靜如昔,卻覺得自己其實如同一艘孤舟,在不見邊際的汪洋之中飄飄蕩蕩,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沒有目的地,潮流到哪裡我到哪裡,反正沒人關心,我也變得不在意自己。

  現在,許醫師開口說要給我一個港灣。

  我好累好累呢,真的想找個平靜的港口休憩──

  於是回答,對他說:「好。」

  傍晚下班時分,許醫師內線電話來要我等他,因為還有好幾個門診病人。他常常超時工作,藥房也有同樣的情形,所以等我們真正忙完的時候,反而是醫生先在一邊等著我。

  富美看見醫師來了,笑著招呼:「呀,醫師,今天要不要跟我們聚餐?瑞X路上新開的那家小館聽說菜色不錯,我已經先預定了桌位……」

  醫師禮貌的回答:「下次吧,今晚我另有計劃,要跟小律上別地方去,改天再跟你們一起吃飯。」

  富美轉而瞪我一眼,把我拉到身邊小聲問:「臭小律,有跟醫生一起出去的機會怎麼不先通知我?早知道就不參加今晚的聚餐,巴著你好了。」

  我乾笑,知道富美對醫師的妄想該打住了。

  「小律我就先提走了。」醫師維持平常一貫的溫和微笑,又跟每個人都道再見後,才招手要我過去。

  我對富美聳聳肩,走向醫生,小聲問:「你說要去吃飯,到哪吃飯?不會受到注目吧,畢竟兩個男人……」

  「你就是想太多,兩個好朋友出門去吃吃館子,買買東西,上球場去運動都是很正常的,只要不當街摟摟抱抱,做些驚世駭俗的事,誰會拿異樣的眼光看我們?」他說。

  我不知道,學生時代跟李豐彬在一起,校園裡男同學結伴上課或出去買東西很普遍的,我跟李豐濱雖然是同性交往,在教室宿舍同進同出一點也不突兀,只是回到家裡後,開始出社會上班,自然而然收斂了行為,而且,常常,我身邊其實都沒人伴著。

  只除了某段時期的夜晚,有火燃燒著的夜晚……

  我忘了。

  「你又魂飛天外,看來跟你在一起,得學會招魂的本事。」醫師用手點點我,笑著說。

  「啊,許醫師,對不起,我常常會胡思亂想……」偷眼看他,幸好他沒生氣。

  「怎麼還叫我醫師?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叫我名字吧。」

  「承、承志。」我試著叫,突然間覺得這種交往真新鮮,簡直像少年少女初次約會有的生澀。

  明明年紀都一大把了,不是嗎?而且,明明,所謂的交往,不過是假戀愛之名……

  這樣的虛情假意,我付出,只為了填補這些年來的空虛。

  忘川水16

  我把摩托車繼續寄放在員工停車場,然後坐上承志的車揚長而去,他說要帶我去吃飯,然後看一場電影。

  很儀式化的行為,我不在乎,扣掉每天工作的時間,我也沒別的興趣沉迷,所以找事來打發時間,很好,不管是吃飯、買東西、逛書局、甚至是喝咖啡排遣無聊的午後都可以,時光總是靜靜從漠然的我身邊流逝。

  仰頭看看天,夜幕已低垂,任何人玩完了,樂完了,閉眼睡下,醒來又是一天的開始,重複著重複,一成不變,日復一日,邁向所有人都逃避不了的、死亡或老年。

  想到自己,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歷經過童年求學跟工作的階段,往後也大抵以工作來打發餘生,不用擔負人類繁衍後代的任務,活得長壽對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

  所以我悲觀,沒辦法,人生無常,而且喜樂參半,偏偏大部分的人都對痛苦的那段記憶特別印象深刻,深刻到想盡辦法要忘記。

  我則恨著這顆心,從出生起就這麼持續跳動著──想問它不累嗎?為什麼不好好休息一番?別跳了,別跳了啊,為什麼永無止境、隨著口鼻呼吸進去的氣息共舞?為什麼讓我的身體到了早上仍然自動甦醒,進食,到醫院去做著機械性的工作?

  我真的,真的無聊到厭煩、想死。

  若蒼天之中真有神的存在,我會虔誠祈禱,盼望神能傾聽心願,在每晚臨睡前,願祂賜予我永遠的睡眠,死亡的睡眠,別再醒來,別讓我再睜眼,夢與現實,我都已經分不太清楚了。

  也不想分的太清楚,一切都交由神來決定。

  「顏律回來!」戲謔的話伴隨彈指的清脆響聲,噠一聲在耳邊,拉回我的意識,轉頭愕然看他。

  在某家餐廳的附設停車場停好車,他一本正經說:「我剛剛才為你做了本年度的健康檢查,聽力正常,眼神轉動靈活,腦筋對召喚有反應,只有一點不好,就是會神遊天外,往後要努力矯正。」

  我真的不知道他那麼會說笑話,自己也輕鬆了,問他:「有藥治嗎?」

  「開個處方簽給你……」假做想想,他說:「進去點一客定食,看看療效如何。」

  我下車,發現他帶我來到某家日本料理店。

  他又說:「我早就聽說這家的定食跟刺身不錯,可是一個人來就是怪,現在有你陪著,以後怕會變胖了。」

  有、有我陪著?聽來,像是他需要我……

  像我這樣無趣,真的會有人需要嗎?到以後?這以後是指多久?眼睛有些酸,我立刻咬緊下唇,劇痛,遏止眼淚跌出最有效的方法。

  嘗試跟他在一起,只是打發無聊的一種方式,我不會認真、也不會當真。

  到店裡坐定,服務生先送上兩杯香片,兩人看著菜單,他問:「小律喜歡單點還是定食?我要一份松定食……」

  「我也定食好了。」隨口說,這地方第一次來,不熟,也不知道有些什麼好吃。

  「有遵照醫囑,你是合作的病人。」他笑,眼睛彎彎,說:「那、小律點竹定食好了,我們的烤香魚跟炸蝦一起吃,可不可以?」

  我點頭,發現這樣要求的他真像個小學生,連個食物都能讓他躍躍欲試,充滿期待。

  他比想像中更好相處吧?我們兩個的關係可以維持久一些吧?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期待。

  等小盤裝的食物一一送上,他就是天南地北的聊天,一會兒談他學生時代的趣事,一會兒說他看診時遇到的笑話,也偶爾問我一些自己的私事,我就挑還記得的回答。

  他問我學生時代有跟別人交往嗎?

  「有,可是回家後就斷訊了。」我低頭回答:「對方住在北部,太遙遠了,自然而然就疏遠……」

  「之後都沒有別的對象讓你心動?」他頓了頓,又問。

  抬眼看他,有些茫然:「……我忘記了……應該沒有……」

  他沒再問下去,把一盤炸蔬菜通通推到我面前,要我全吃了,我也沒拒絕,拿自己的蒸蛋跟他交換。

  吃著吃著,換我問他:「承志自己呢?你條件那麼好,職業是醫生,想要找對象不難吧?為什麼挑來挑去、挑到我身上?」

  他皺皺眉:「學生時代玩的很瘋,當時沒想到未來,對象就隨便挑……現在不行,得替將來打算,想找到能長長遠遠的對象,卻沒料到這麼難……」

  聽他這樣講法,像在挑老婆似的。

  他繼續說:「你進醫院時我就注意到了,感覺有同類的氣味,可是不確定,你又很難親近……上回在病房外聽到你說自己是……我其實很高興,覺得有機會了……」

  「你是說,你很早就……」訝異的問。

  他大方點頭:「對,喜歡你,所以你願意跟我交往,我很高興,以後就不用老是特意繞遠路,走掛號大廳偷偷看你了。」

  聽了他這些話,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又低頭趕緊吃東西。

  喜歡,這兩個字類似於愛,我想,我害怕那些字眼,關於感情的那些字眼,總覺得聽來哀傷。

  「你又發呆了。」手指頭敲敲我握在手裡的茶杯,他說:「看來,我得早點習慣你這個樣子……對了,小律喜歡看什麼類型的電影?動作片、劇情片、還是喜劇片?」

  我回過神,回答他:「承誌喜歡什麼片?我其實不挑的,都能看。」

  他興頭上來,眉飛色舞:「到電影院再決定好了,電影院大屏幕的效果是家裡的視廳設備永遠比不上的……」

  我不置可否應了應。

  沒注意他挑的是什麼片,電影院裡坐了幾分鐘,等燈光暗下來,才發現是部驚悚恐怖片,叫什麼針孔旅館之類的,我開始後悔,因為我最討厭血腥暴力的那種片,極度刺激感官的畫面,有些噁心,有些驚懼,讓人不舒服。

  劇情推展下去,我時而閉眼時而睜眼,預期到有暴力的畫面就轉頭,等音樂調子轉為平和,才繼續看屏幕。

  沒多久,一隻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承志小聲問我:「你會害怕?」

  「不是,只不過有些畫面對心臟不好。」我輕描淡寫。

  到電影結束前,他都沒放開我的手,電影院裡的冷氣那麼強,他的掌心卻微微滲著汗,我也一樣。

  從沒有跟別人手心相接觸這麼久的時間,也沒想過要這麼做,總覺得這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才會做的事,而我,太老了,對風花雪月沒興趣。

  可是承志這樣做我不討厭,我失去他人的體溫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了,如今觸碰的如此親暱,有些感動,我終於定下心來,看到最後。

  從電影院出來,上了車,他詢問:「……今晚,到我那裡好不好?」

  這是邀請,我懂。

  夜那麼深、那麼長、夜還那麼寂寞。

  我說好。

  然後他對我解釋,自從來到屏東的醫院後,他就在郊區買了棟房子,安靜不受打擾,很適合他,也適合將來與情人同居。

  他在暗示嗎?我不想猜,可是很喜歡他的想法,按部就班,對人生充滿希望,不像我,幾近於行屍走肉。

  從媽媽出殯那天起,我就不再想未來了。

  我也是按部就班,在等死。

  跟承志走進他的房子裡,兩層樓的別墅型建築,灰白色的外壁搭上暗藍色的屋頂,簡潔的風格讓人舒服,裡面也打理的乾淨整潔,的確像是醫生的住所。

  看見我上上下下打量,他笑著說:「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住,真的,我爸媽跟大姐都在台北。」

  「沒、沒有,我不是在意這個……」我忙搖頭,富美早就在聊八卦時提過許醫師是單身從北部過來工作。

  「如果喜歡這裡,住過來好不好?」他問:「這裡離上班地點比較近,小律不是家裡也沒人了?」

  「……我住慣了自己老家……」這麼回答。

  不能離開那個家,爸爸媽媽如果在黃泉住膩了,隨時都可能回來看我;還有……還有個誰……

  想不起。

  思考間,他抓住我吻了過來,兩人雙雙摔在沙發椅上。

  「在外面的時候……就想親你了……」灼燙細碎的吻烙在我的唇、我的臉頰上,他說:「……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好意思……」

  憐愛的吻,他的吻,溫柔,不倉卒。

  他給我時間去適應他的氣息、他的步調,緩慢的,耐性的,帶些小心翼翼,適合我現在的心境,輾轉的接吻,不多說廢話,直到兩人的身體都動情。

  我小聲問:「先洗個澡?」

  他戀戀不捨放開,然後說:「好,你先洗,我找套新的盥洗用具給你,衣服先穿我的可以嗎?」

  「嗯。」我點頭,承志的身材比我高約十公分,骨架也寬一些,他的衣服我穿沒問題。

  之後領著我到他房間裡,一張雙人大彈簧床,其上我們翻滾,熟悉彼此的肉體,愛撫著,交容著,我無法饜足。

  貪戀人的體溫,我是如此飢渴,希望能與人互相緊擁,驅逐外在的寒冷、以及心裡的寂寞;我已經好久沒聽過他人的心跳了,而,承志的很穩定,跟他的人一樣,有力、沉著。

  心跳,鼕鼕的鼓聲,單調的節奏,引領我思考──

  我想起更久之前,曾經聽過另一個更為瘋狂悸動的心音,伴隨狂風暴雨似的呼吸,遍灑在自己的軀體之上,每一觸及,我都會打從心底顫抖,當時,我每每想著即使立刻死去都不可惜。

  那是誰?我真的想不起。

  我早就忘記了。

  現在抱著我的這個人很好,真的很好,挑剔不出缺點,在我耳邊輕言細語,注意每一聲慾望挑動後的歎息,久未經刺激的感官在他的耐心愛撫下,通通著火燃燒起來,讓兩人肢體的動作合奏,使做愛成為兩具身體的最完美協調。

  高潮,幫助我短暫麻痺所有的喜怒哀樂,成空白,這思慮。

  事後,我有些朦朧了,想睡,他於是再度於我的臉跟頸脖之上,又印下一連串細細綿長的吻,為這次的歡愛做結束。

  這個身子他喜歡嗎?喜歡就好,我願意奉送,給他,因為他要。

  今天之前,我以為這具身體連同魂魄,都被棄若敝屣,沒有人珍惜,連帶我自己都不想要自己。

  拿去,承志,這是你幫我度過冰冷長夜的報酬。

  「累嗎?」他問,手腳跨過來擁住我,不吝嗇分享他的熱度。

  搖頭,失眠太久的我,今晚終於可以好眠,可是我明明白白,這心上,盤據著抹不去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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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水17

  我以為一開始承志的慇勤都只是交往初期的熱情所致,後來才發現,不對,他的個性很真,不作假,因為職業是醫生,所以在醫院裡他都表現的比較成熟穩重,可是下了班,他就成了個樂天派的大男人。

  這樣的男人,讓人永遠討厭不起來。

  中午一定約在一起吃午餐,下班了,只要他沒排夜診,就會討論今天是吃館子、或是回他家簡單的弄一餐?晚上要不要上書局逛逛、或是看電影、或是租些DVD回家看?

  在一起都兩、三個月了,知道這些都是他喜歡的生活模式,只不過跟我交往以前,他都是獨自逛書局,出外吃飯的機率也不大,南部又沒什麼老朋友,下了班後,就躲在家裡讀醫學期刊、或是上網亂逛。

  「現在有你陪了,兩個人在一起,作任何事都比較有趣。」他說。

  是的,兩個人在一起,作任何事真的比較有趣,吃飯時聽他的談笑風生,可以拌下好多菜,我胃口變的比以前好,體重也漸漸回升,臉頰又長了些肉出來。

  承志很高興,說把我養胖很有成就感。

  感覺的出來,他很喜歡我,真的很喜歡我,即使相處時,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話,我微笑傾聽,點頭、或搖頭。

  我不善於聊天,所以碰上這種隨時都能打開話匣子的人很好,他起頭他說他問,我就順著話題響應,有時打開電視看著看著,跟著節目內容聊聊,很輕易就可以耗掉一個晚上。

  我喜歡這種相處的方式,跟他在一起後,時間變的很好打發,常常,當我說想回自己家時,都被他磨著、求著,說那麼晚了,說路上不安全,說夜裡視線不明,回家的路上會有多危險,他不放心,最後,我都還是住下了。

  在某方面強勢,卻強勢的貼心,總拗不過他的要求。

  他還喜歡抱著我睡覺,每到半夜卻一定會不自覺的鬆開手、順便踢被子,即使冷氣吹的有多強也一樣。

  這時,如果我也睡不著,會看著他的臉,發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呆,這好像是個戒不掉的老習慣了,習慣看著身邊人的睡臉,直到自己撐不住才會跟著睡去,只是最近,我會納悶,為什麼身邊人的睡臉如此陌生?

  不應該會陌生的,我跟承志在一起好幾個月了,下班後、夜裡,都這麼耳鬢廝磨著,已經很習慣他說話的樣子,他的動作,可是,偶爾,我就是覺得他有些陌生。

  不該會這樣的,我自問,依舊問不出答案。

  身下的這張床很軟、透氣又舒適,可是,我更習慣家裡的大木板床,從小睡到大的那張,有著老舊的氣味,然後,我繼續回想,想找到更熟悉的、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背部肌肉……

  不,承志長年都在醫院裡,皮膚白皙了些,身體的肌肉也沒那麼堅實,所以他不是……

  不是什麼?

  我到底想找些什麼?我的眼睛究竟想看些什麼?我的手,想觸碰些什麼?

  到最後,黑暗之中,只能自己擁抱著自己。

  我不打算在夢裡找到答案,只發現,很久沒向神祈禱了,沒祈禱睡下之後,請六翼天使在我眼上覆下死亡的羽翼,永遠的、沉入無期的休眠裡。

  目前、這世上、有人需要我。

  工作的藥房裡,富美、培林、同事們都在問,我跟承志的交情怎麼突然間變那麼好?下班之後都往一塊膩了去,每次找我唱歌吃飯我都拒絕,太不夠意思了。

  我微笑,只說跟許醫師很合得來,加上兩個都是單身漢,約在一起打發時間是很正常的。有些事總不能說破,這社會,人情有溫馨有淡薄,世態炎涼,沒多少人可以信任。

  我身受過其苦,曾經,連自己的媽媽都責罵過更為難聽的話,能不心灰意冷嗎?我根本都不會想及被社會包容的可笑願望了。

  因為是少數,所以成為異類、成為弱勢,成為被闥伐或被憐憫的對象,這都不是我這一群人所想要的。

  想要的,只是如常。

  不管怎樣,日子天天也就這麼過;今天承志一大早就搭車上台北去,有一個大型的醫學會議要參與,然後,因為他家人都在北部,所以這回他會離開約一星期左右。

  他要我住在他家裡,說上下班才不會那麼累,我拒絕了,自從跟承志在一起,我幾乎每三、四天才會回去一趟,有時他說想陪我一起回去,我都會婉拒,說家裡又老又舊,不適合大醫師拜訪。

  這當然是玩笑話,不過,他很貼心,不繼續追問原因,就算他真要問,我也無從回答,只覺得不太想讓別人侵入自己家裡,就算我跟承志已經有如此密切的關係,也不想。

  下班後到員工停車場牽摩托車,好幾天沒騎了,要發動車子有些困難,我耐心的催油按啟動器,然後,慢慢的騎上路。

  不知道為何這麼堅持要回家,一趟路程約十公里,花費二十到三十分鐘,路上車流量又大,的確累又危險,可是,我想回去。

  陰陰暗暗的舊房子,比不上承志家的窗明几淨,可是,老家有股吸力,逼我不得不回去。

  好像,回到家才能讓自己完整。

  將車子停放在騎樓處,我打開信箱檢閱,沒什麼重要信息,都是些廣告單或電費收據之類的,開了門,隨手將信件放下,然後檢查樓上樓下有沒有任何異樣。

  沒變化,這個家,維持著跟我上回出門前一模一樣的狀況,沒有其它人的氣味,甚至,連個鬼也沒有。

  當然,我苦笑,這個家除了我之外,哪還會有別人來?我要是再不回來看看,它會面臨跟我同樣的命運。

  孤零零的命運,聽來多可憐?所以我必須回來陪,就像承志陪著我一樣。

  在這裡其實沒事做,我點亮燈,打開一樓的電視機,刻意將音量放大些,像是替這棟房子增添些許熱鬧的氣氛,然後自己躺在沙發裡,跟電視機對看。

  不想動,很懶,連飯都不打算吃。

  大約七點左右,手機響了,不用猜也知道是承志,基本上,以我乏善可陳的交友狀況來看,只有他會打電話給我了。

  「小律,我剛從會議廳出來,等會要跟幾位老同學去吃飯。」他心情聽來愉快:「你回到家了?吃飯沒?不許你懶到都不吃飯。」

  「吃了,我在家裡邊吃邊看電視。」隨口說。

  「覺得光聽聲音不夠力,小律你老家有沒有計算機?我們來個視訊約會……」他興趣盎然起來。

  這個承志,兩個大男人搞什麼視訊約會?早習慣他常常這樣突發奇想,我也不訝異了,說:「沒有,我不太用到計算機,所以家裡沒裝。」

  「啊,早知道先跟你一起換個3G手機,就可以一面講電話,一面監視你吃飯。」語氣裡有憾恨。

  我被逗笑了,真是,他就是有辦法讓我發笑。

  「每天都看同一張臉,你遲早有一天看膩,趁這個星期休息一下眼睛吧。」我說。

  他辯:「我從小就愛吃大滷麵,到現在也沒吃膩,你放心好了。」

  哈哈大笑,居然拿大滷麵來比我!

  電話掛斷,我收起笑容,眼光繼續回看電視屏幕,偌大的一樓又回復成先前空曠淒清,剛才的笑語,是多餘的情緒,不適合裝潢這屋子。

  同樣寂寞的房子,我不忍在此地一個人獨樂。

  挨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左右,我終於從沙發中起身,鎖上大門,洗了個澡,替一樓留盞小燈,上樓。

  樓上有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是我從小睡到大的,另外一間原來是爸媽的臥房,他們兩人走了後,我就搬進去,把原來我那間鎖起來了,因為一個人用不上兩間房。

  我有點茫然,可能是從前上樓就往固定方向跑的習慣改不了,到現在,我只要上樓,都會忍不住在那間鎖上的房外佇立好久,久到腳酸,才會回到爸媽的臥房去。

  充滿爸媽氣味的房間,讓我自在多了,雖然過去兩年我跟媽媽相處的不愉快,但是母親就是母親,怎麼可能真的恨她?唯有待在這裡,才會覺得像是回到小時候,她的手輕拂過我頭髮,哄著睡覺……

  我還不到三十歲,她跟爸就都走了,放我一個在這裡。

  這房間還放著原來的傢俱,一個五斗櫃,一個梳妝抬,聽說都是她結婚的嫁妝,很舊了,卻都還耐用,我雖用不上,卻捨不得丟,丟了,連我自己都不完整。

  走到梳妝台前,看鏡子裡的自己,嗯,跟幾個月前比起來,我不再清瘦的可怕,試著笑一笑,可以,嘴角已經不再那麼僵硬,可能是跟承志在一起,笑的次數多了,臉部肌肉常常受到訓練的結果。

  現在,我比以前快樂多嗎?

  問著問題,然後忍不住,我轉頭,眼光穿過房門,看著那間鎖上的房間,久久不能自己。

  忘川水18

  天氣漸漸入冬,愈來愈冷,承志現在都不許我騎摩托車回家了,說路上吹到冷風容易感冒,死活要我下了班就去他那裡,星期六星期天都一樣,如果他沒值班,也都會在我下班時候來堵人,逃都逃不了。

  這算珍視還是束縛?如果是幾年前,我一定覺得煩,可是,在嘗盡難忍的孤單生活後,他黏皮糖似的行為,對我,反而提供了一種安全感。

  我原本不對他期待什麼的,我以為跟他在一起,都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可是現在,我愈來愈習慣他的存在了。

  習慣有他噓寒問暖,習慣他罵我出門時老不愛穿大衣,習慣他叮囑我每天一定要喝八大杯水……

  如果他不在身邊,我心不在焉的壞毛病又都會回來。

  有些害怕,以前,我似乎也曾經跟他一樣,將所有心思專注在某人身上,然後、然後……我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打算想起,只隱隱知道,一旦想起來,我會心痛。

  我不要再經歷那樣的心痛,很苦,是一種脹滿胸口,卻又無處宣洩的苦。

  現在,有什麼改變了,我身周的空氣已經適應了他日復一日的接近與存在,就像水之於魚,沒了他的嘮嘮叨叨念,我反而覺得身邊空蕩蕩,無邊的寂寞則會再度彌天漫地襲來,壓得人沉重。

  這表示我也愈來愈沒用了,是嗎?我……

  我之前的日子究竟是怎麼渡過的?忍不住出了神,回想跟承志相處前的那段日子,印象居然模模糊糊的。

  夢,對,如同夢境,睡著時夢裡一切的人事物都歷歷分明,所有離奇古怪的場景也都轉接的自然無比,在夢裡,我跟熟悉的人應對互動,真心誠意,一點都察覺不到有哪裡不對勁。

  醒來後呢?任何事都忘記了,不,或許我還記得自己曾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只不過,跟我對過話的人究竟是誰?我真的記不起來。

  忘了也好,一具小小的軀殼裡,能承載多少憂傷的記憶?遺忘,該是上天賜與人類最厚道的禮物了吧。

  「小律,你又發呆了……對我許家特製密練的火鍋高湯不賞臉?」承志的聲音從餐桌對面傳來。

  我一愣,不好意思的笑笑,又走神了。

  今天寒流來襲,下班後承志說想在家裡煮火鍋吃,拖著我去超市買了一堆燕餃魚餃等火鍋料,又添了金針菇棟豆腐之類有的沒的,說高湯一定要用豬大骨來熬,還加進一堆他稱為秘密配方的東西。

  早就習慣他偶爾的胡言亂語,隨他弄。

  兩人在家裡弄個小火鍋是挺經濟實惠的,想吃什麼就在鍋裡家什麼,他愛吃茼蒿,我則要高麗菜,各取所需也不至於打架,還可以邊看電視邊聊天,自在的很。

  看著生活旅遊頻道,他想到了什麼,笑嘻嘻地對我提議。

  「你記不記得我美國的朋友小楊?他今天發了好幾封Email來,跟我臭屁帶老婆去奧蘭多迪斯尼樂園玩的事。」

  「噢。」我挾起黃金魚丸放入嘴裡嚼啊嚼,猜他老頑童病症又要發作了。

  「他還寄了一堆照片來,可惡極了,明知道我沒去過就來誘惑我,小律,我們請兩個星期的長假過去玩好不好?聽他描述真的很好玩的樣子……」

  「迪斯尼?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我實在興趣缺缺:「美國好遠,怎麼不考慮香港的?」

  「聽說規模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他眼睛發亮加緊遊說:「四座超大型主題樂園,三座水上大樂園,小楊他們玩了整整七天,說好過癮呢!」

  我搖頭輕笑,對玩樂真的提不起興趣,可是,我卻喜歡看承志這樣撓頭搔耳、使勁渾身解數要說服我的樣子,有自己在他人心目中很重要的錯覺。

  他又把椅子挪過來坐,繼續說服我:「小楊說一月底是淡季,趁那時去人沒那麼多,他還可以幫我們到AAA買套裝行程,票價會比較便宜……」

  「你好像都計劃好了。」我好整以暇問:「別忘了你是醫院的大忙人,哪可能請假請那麼多天?」

  「想辦法拗啊,不然就跟其它醫師調班……」他滿心盤算:「都還沒跟小律出去旅行過呢,就當是度蜜月也好……」

  連我都想取笑他了:「醫師居然浪漫的跟小女生一樣,都忘了自己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對不對?」

  「小律真是沒情趣。」他抱怨:「人生要及時行樂的,像我們現在年輕,還有體力玩,要等老年走不動,到時只能在養老院裡跟你相看兩不厭了。」

  我都幾乎被他說服了,心動,要及時行樂嗎?他果然是樂天行動派的人,不像我,老愛鑽牛角尖。

  「好不好好不好?」不厭其煩求:「一起去?」

  「再說啦。」敷衍他,船到橋頭自然直。

  說來,我很少出門旅遊的,一來好靜,二來讀書當兵就業的程序一氣呵成,又歷經父喪母亡的變故,讓我根本無心到遠方去。

  老家就像是繭,包裹著我,我卻連蛻變都不想蛻變。

  這樣的心境像個槁木死灰的老頭子,要不是承志常常逗著我玩,我大概連怎麼笑怎麼哭都不會了。

  現在看他真的很想出門去玩的樣子,我是不是乾脆點頭,陪他去?他給我的東西太多,我卻一直沒回報,說不過去。

  好,等他下一次再提起,我一定答應。

  忘川水19

  一場流行性感冒病毒正在台灣各處發威,這幾天醫院上上下下簡直是忙的不可開交,內科、家醫科的門診人次都爆滿,藥房工作的我們也忙成一個頭兩個大,連坐下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承志卻輕鬆多了,他上高雄某廣播電台參加一個簡短的人物誌訪談,順便做些衛教宣傳的工作,說下午再過來接我一起吃飯。

  我跟承志在醫院裡同進同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同事們只問我們兩人的感情怎麼那麼好?承志頂多笑著回答他跟我是過命的哥們。

  我相信有些人看出來了,幸運的,我從沒聽到貶低的耳語傳出來,或許是工作環境及相關知識充足的關係,同性相戀對這裡的人而言並不是骯髒隱晦的事,不過大家也都聰明的不去談論就是了。

  承志老取笑我杞人憂天,因為我一直擔心他與同性情人相戀的事情曝光後,醫院上頭逼他走怎麼辦?

  「那我就出去執業,自己開個小診所。」他笑說:「你當然是我的專聘藥師,也不用煩惱我會被診所裡的護士美眉給勾走。」

  他真的不是普通樂天,常常我憂煩好久好久的東西,到了他口裡就成了綠豆芝麻的小事。

  也因此,我的眼界漸漸開闊,從他那裡學到很多,例如事物不必只有一種定論,事情的角度跟當事者內心的演繹往往才是決定悲喜劇的關鍵,某些讓人停滯不前的理由,卻往往是另一人奮發前行的契機。

  世界沒變,我悄悄變了,我想,我真的快樂許多。

  還不到下午停止門診的時間,掛號大廳以及領藥處的病人依舊多不勝數,藥房裡的同事低著頭專心配藥,連專門坐鎮藥物咨詢櫃檯的主任也下海來幫忙做打印藥袋及分類的工作,真是忙的焦頭爛額。

  我口袋裡轉為震動模式的手機這時不安分起來,嚇我一跳,可現在大伙正忙碌,接私人電話很不好意思,我只好趁主任沒注意時,蹲角落裡接聽。

  「小律,我回來了,很忙喔?我在醫院對面看到賣現搾胡蘿蔔汁跟柳橙汁的攤子,給你補充維生素好不好?你要喝哪種?」

  就為了這種事特地打電話來?我真是好氣又好笑,小聲匆忙回答:「柳橙汁…現在藥房很忙,你別再打來了,我怕被盯。」

  他回說知道了,我立刻切斷通訊回崗位。

  又隔了約幾十分鐘,看看大廳裡的病人已經消化了大半,心情輕鬆許多,這時電話又震動起來。

  來電號碼依舊是承志,忍不住搖頭苦笑,他人應該在醫院裡了吧?什麼事重要到需要以電話聯絡?

  電話那頭的人卻不是他,而是急診室裡當班的小朱醫師,熟知我倆的事,也常常跟承志鬧在一起玩,是承志的損友。

  「小律你忙不忙?過來急診室一趟。」小朱醫師說。

  猜想這兩人搞什麼鬼?他又說:「承志那個糊塗蛋,剛剛在醫院門口被車給撞了,頭部受傷,現在人躺這裡檢查……」

  什麼?

  我腦筋全成一片空白,身體發冷發軟,軟到連手機都抓不住了,啪一聲掉在地上。

  …………

  不要,我不要,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他千萬不能……

  什麼也顧不上了,恍恍惚惚衝出藥房,來到醫院另一頭的急診室,茫然,眼睛穿越過一堆焦心陪伴病人的家屬,還有忙碌穿梭的護士,這裡像是戰場,而我找尋──

  承志呢?我找不到,他呢?

  看到小朱醫師了,我想開口問他,卻發現喉嚨乾澀,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指指某處被綠色布簾圍起來的角落病床,急診室有時為病人做些私密性檢查或緊急治療時,可以把布簾繞著病床拉開,成一處臨時性的小隔間。

  小朱醫師還想跟我說些什麼,這時卻有家屬過來拉著他焦急的問問題,他於是比手勢,要我先進去看看承志。

  掀開布簾進去,承志睡著,沉靜安祥,我仔細看了看他頭部,沒外傷,衣服上好幾處沾了大片塵土,好像在地上滾過似的,左手臂有擦傷,傷口也都處理過。

  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看小朱醫師放任他在這裡睡覺,承志的傷應該不嚴重吧?我拿了張椅子坐在一旁,忍不住抓了他的手,緊握。

  過了好一陣子的安逸生活,都忘了人類的身體其實是很脆弱的,隨隨便便一個碰撞,造成的可能就是天人永隔的下場。

  曾經我爸媽離去的突然,所以我以為自己已經能將生老病死看的淡看的開,包括自己的命,想著在循序漸進敲開死亡那扇甜美的大門前,我可以回報一些些東西給在乎過我的這個人。

  居然現在才警覺,先走的那個也可能是承志。

  我又害怕起來,害怕再一次被人給丟下,我不要以思念度過餘生。

  「……小律你別哭……我說過,你哭起來很醜的。」不知何時承志醒了,這樣對我說。

  「我沒有哭。」回答。

  「你眼睛都紅了,不就是要哭了嗎?」他微笑:「我沒事,過馬路時被個騎摩托車的年輕學生給擦到……啊,可惜了那幾瓶柳橙汁,都灑了。」

  「傻瓜,管什麼柳橙汁?」我輕聲怨:「小朱醫師說你撞了頭,害我好緊張。」

  「對啊,撞了一個包,你摸摸……還好痛呢!」他呲牙咧嘴說:「小朱說沒傷口,省了縫針,大概也沒腦震盪……」

  我伸手去摸,真的,有一小塊腫包。

  「外表哪看得出有沒有腦震盪?做些精密檢查,比如計算機斷層掃瞄的……真的很擔心……」我低聲說。

  「不需要啦,別浪費醫療資源。」承志頑皮地說:「就三天危險期,你要寸步不離關心我的狀況,如果有昏迷啊嘔吐的異常現象,就把我送回來。」

  這麼嚴重的醫囑被他說來像在玩遊戲似的,正想罵他,他突然正經起來,開口。

  「小律你放心,我不會比你早死的。」

  我一怔,承志說這種話幹什麼?

  他又說:「……我若死了,小律也會活不下去的,沒人比我更疼小律了。」

  想開口罵他臭屁,可是,我無法反駁。

  對,如果他死了,我又得天天回到冷冷清清的老家裡,那裡,已經不啻於我的墳墓了。

  而且,真的,再也沒有人疼我,因為所有人都走了。

  再度緊抓住他的手,任情緒激盪不已,然後,我知道不必猶豫了,有些事可以做決定了。

  這時布簾被掀開一小角,一顆頭探進來,揶揄意味的笑語說:「呀,打擾你們了?」

  竟然是富美!我臉一紅,趕緊鬆開承志的手,想到兩個大男人躲在小空間裡喁喁說話挺怪異的,於是匆匆起身將布簾收回原位。

  「臭小律,手機掉在地上也不撿,人還一溜煙搞失蹤,幸好朱醫師沒斷線,我才知道你跑這裡來了。」富美笑吟吟:「我跟主任編了你早退的理由,你放心送許醫師回家吧。」

  我訕訕接過她遞還的手機,不知該說些什麼,承志於是替我大方向她道謝,答應改天請她吃飯。

  富美戳戳我的背,吃吃笑著小聲說:「……別害羞,我早就知道你跟許醫師是一對,嘿,支持你哦!」

  承志聽到了哈哈笑,小朱醫師趁機跑過來罵:「你都會笑了,表示沒問題,快滾,把病床留給下一位急診病患。」

  「知道了知道了。」承志笑著下病床,我攙扶著他,他就裝的病歪歪的大方讓我扶。

  跟富美道謝說再見,她對我比了比大拇指──是鼓勵我,我突然覺得釋然,是自己被肯定的感覺。

  事非經過,永遠不知道誰會挺你誰會捅你,想起媽媽施加我身上的那些誤解謾罵的言語,每一句都像針像刀劍割過心上,帶來血淋淋的痛,而富美──只相處過幾年的同事,做了個小小動作,就讓我有被瞭解的感動。

  承志說過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我體驗過,也受傷害過了,現在,我想將所有不愉快的經驗拋諸腦後。

  我要將那棟束縛我的房子丟掉,才能就地新生。

  在承志堅持自己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又搞怪了:「小朱說我要安靜修養,不能亂動,未來這三天是關鍵,你要注意我有沒有失去意識,所以你不能回老家哦!」

  「當醫師的人還裝病,給病人知道,你什麼威望都沒了,以後誰敢掛你的號?」我說。

  他大聲澄清:「我粉絲多的很,好多中年歐巴桑跟老太太都指名非我不可,她們不會在意的!」

  「喂,你這種說法好像自己是紅牌牛郎,不要臉。」我取笑他,頓了頓,又問:「……承志,我想搬到你那裡,不回老家了,好不好?」

  他誇張的掏掏耳朵:「咦,我怎麼出現了幻聽?糟糕,真有腦震盪?」

  害我呵呵笑起來:「你是裝傻還是拒絕?不歡迎就算了,剛剛的話當我是放屁。」

  他立刻正色說:「沒,我高興都來不及,這表示小律答應跟我正式同居了嘛!後天假日,我跟你回家搬東西,那棟房子早早賣掉,你就不會想亂跑了。」

  我皺皺眉,腦海中有個影像一閃而逝。

  「怎麼了?捨不得那棟老房子?」承志有些緊張的問。

  「……不是,我……我好像有個哥哥……」我努力思索:「奇怪,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的臉……」

  「哥哥?」承志問:「上次安寧病房的那個?」

  發現承志的臉色有些怪異,可怪異在哪裡又說不上來,而且,安寧病房?是說媽媽臨死前那幾天嗎?那時……哥哥有來?

  我記不清了,當時好多親戚都來看過媽媽,我不可能全記得。

  又認真想了想,還是沒頭緒,於是我說:「我應該有個哥哥的……回去找戶口簿就知道……哥哥離開太久,我都忘了他長相……媽好像說過要把房子給他……就給他吧,我不需要了……」

  承志說:「只要小律陪我,你家那些田產房子都送給他沒關係,我找認識的代書來辦,早辦早安心。」

  我點頭,沒漏看承志臉上出現了難得的焦慮。

  忘川水20

  夜裡,驀然在老家醒來,躺在熟悉的大木板床上,我面向牆壁側躺著,背後,人的呼吸正熱熱的拂過自己的脖子。

  是誰?誰睡在我的背後?

  ……哥?對,是哥哥,記得我從小到大都跟他睡在同個床上,因為家裡空間小,樓下做店面了,樓上只有兩間房,一間是爸媽的臥室,至於另一間,我跟哥都是男生,擠一擠沒問題。

  所以背後的人是他,沒錯。

  我起身,輕輕的,因為這張木板床老愛發出吱吱嘎嘎的吵聲,我不想吵醒哥。

  奇怪,床上沒有別人。

  不該是這樣的,這張床上應該有哥在,從小到大每天晚上我們兩個都會在這裡睡下,只除了我出外就學跟當兵的那段時期,我們……

  我們怎麼樣?一時想不起來。

  下床,房間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存在。

  我慌亂,慌亂些什麼又不清楚,四處望,房間門大開,這讓我更加不安,幾步過去就將門給重重關閉、上鎖──不上鎖我沒安全感,總覺得外面的世界有好多好多……說不上來,好像是很多雙偷窺的眼睛,他們會隨時隨地闖進來,破壞我擁有的一切。

  指責的、含淚的眼睛,伴隨難堪怒罵的詞語,會讓我恐懼。

  靠著門,我繼續往房內搜尋,想找些蛛絲馬跡……哥存在在這裡,我確定,可是他消失了,卻又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待過這……明明,我剛剛明明清楚感覺到他的嗅息在我背後……

  讓我從頭顫慄到腳趾的溫熱嗅息,催促我找到他出來。

  哥老是這樣,每次都把我丟在身後哭著追他,相差四歲的結果,玩不到一塊,他總是找自己的朋友哈拉聊天,要不就在店裡當爸媽的忙,理都不理我。

  他不喜歡我對不對?所以老愛放我孤零零一個人。

  發現一扇朝外的窗戶大大敞開,我想,哥不在房間裡,就一定在外頭。我靠過去,倚著窗台往下看,一條路延伸向天際,空曠曠,什麼都沒有。

  不甘心,窗外應該有什麼的,我卻什麼都看不到,如果看不到想要看的東西,找不到想要找的人,我跟瞎子有什麼差別?

  慢慢退回床邊坐下,手撫著床沿,我確信他的呼吸不是假的、心跳不是假的、包括他曾經滴上床的汗水,都……

  難以自禁的心酸,而我不知道為何會心酸成這樣的滄桑,彷彿有某雙手正緊緊攪握著這顆心臟,讓人痛、讓人無法呼吸下去。

  淚流不止,現在才發現,我忘了哥的長相,還有他的名字。

  那個明明是從小就供在心口的名字。

  「小律、小律……」有人在喊我。

  不行,我還沒想出他的名字……停留在舌尖的名字,呼之欲出……

  「小律作惡夢了?」某人摟住我,熱淌淌的懷抱,憐惜地低語:「……不是說都忘了嗎?忘就要忘的徹底啊……」

  茫然睜眼,陌生的空間、陌生的人……

  不,並不陌生,抱著我的是承志,而這裡,彈簧床墊、貼著印花壁紙的牆壁,是我常常陪著承志睡下的房間,再轉頭找牆壁上的圓形壁鐘,已經凌晨四點了。

  回望承志,他雖然一臉的睡眼惺忪,含著血絲的眼裡卻滿含憂慮。

  「作夢作到哭出來,小律跟小孩子一樣。」他淡淡說。

  「……幸好只是一場夢……」我呆呆答,用袖子抹眼淚。

  承志沒追問我夢見了什麼,又為何哭,只是柔柔替我將被子蓋緊,又交代:「天還沒亮,多睡會……別忘了幾個小時後你要回老家打包行李……睡不飽,哪有精神幹活?」

  點點頭,我抱住他的腰,那給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可能是就要搬離開那裡,所以夢到回家了呢……」把頭埋在他懷裡,低聲說。

  「白天的念頭都會成為夜晚作夢的材料,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這麼來的。」承志輕笑著說:「你在那個家待了廿幾年,會依依不捨一點也不奇怪。」

  我嗯了一聲,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了。依依不捨,呵呵,那又如何?許多東西在我心上恁地沉重,還讓人痛,如果不捨,我怕會失了眼前已經得手的幸福。

  承志是上天賜給我的,我不能放,所以,不管是老家,或是老家裡所有不堪的回憶,都必須丟棄。

  我決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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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水21

  今天很早就起床了,凌晨時的那一場夢,宛似清晨草葉上的露珠,陽光乍現就如煙逝掠,表面上是無痕無跡了,可是某種椎心的痛感仍隱隱在心上作怪著。

  人類很奇怪,心中愈有苦楚,人前愈是會強顏歡笑,我也是如此,從起床後就異常開心,裝作昨晚的夢靨已經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承志也不去提起那件事,兩個人吃完早餐後就開車回我老家了,十公里的路程不算遠,承志曾經開車載我回來過一兩次,熟門熟路的,很快就將車停放在我家大門口。

  「小律,你家好像有人……」承志望瞭望我家的情況,皺著眉說。

  我也注意到了,樓下門是敞開的,屋子旁的空地上也停著一輛藍色的中古車,顏色跟外型我好像哪裡見過。

  在哪裡?我真的看過這輛車嗎?不是很確定……

  或許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裡……我是個多夢的人,多到有時會將夢裡的情境誤認為現實,所以,說真的,我不太信任自己的記憶。

  我問自己:這輛車的主人是誰?

  恍恍惚惚走下車,隱約聽到誰從車上拉著我,又說著什麼……我用力甩開那手臂,也沒辦法響應他什麼,因為我的雙手雙腳已經跟著未知的意志,自己動作了起來,我無能為力去阻止。

  全身的血液甚至都逆流了,我想,我正在撥開重重的迷霧,霧後面,有個很重要的……

  也許是關於我的一部份,失落的某一部分。

  我應該什麼都不知道的,卻又覺得我什麼都應該知道,只是,許多事物雖然明明歷歷在目,我卻又一時間解讀不出來,無力感席捲上整個心頭,然後是──無奈。

  無奈,也因此淒惶。

  我的腳自動自發走到那輛中古車前,裡面沒有人,車窗是搖下的,我伸手摸摸車殼,咀嚼記憶中似乎是熟稔的顏色與車體,接下來目光聚焦在駕駛座上,我下意識的撫摸圓形駕駛盤。

  包著皮套的駕駛盤,我忍不住想像,其上的應該是一雙古銅色的大掌,是長年勞動、粗糙的大掌,而不該是我這雙略嫌軟弱的手……

  究竟誰擁有這輛車?我渾身顫抖起來,不行,我不應該繼續去深入探究答案,太危險,會讓我重新沉淪,沉淪在過往悲哀的情緒裡。

  我不要,那太苦了,我不要回到過去。

  就在這時,彷彿受到感應般,我驀地轉身往房子看去。老舊的灰白外牆上,二樓,一扇窗戶已經開啟。

  那扇窗戶不正是……

  不該會這樣,我明明記得很早很早就把那扇窗給封了的,封的緊緊,因為從那扇窗戶往外看,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包括我等了很久很久的……也許是人,也許是輛車子……是這輛車子嗎?如果是,那麼車子裡的人呢?也是我等待,卻等不到的那個?

  誰擅自開啟了它?那個人一定不知道,禁忌的記憶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不應該現身的秘密會洩漏出去,只在盒底留一點微不足道的希望而已。

  我的那一丁點希望早在媽媽出殯那天起就消失殆盡了。

  現在,仰望那扇窗,我看見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一定是個危險的人,擅闖入我親自封印起來的地方,所以我必須把他驅趕出去,對,他必須離開,必須消失得無影無蹤!

  衝入屋子裡,中途還險些撞倒某人,聽到他喊:「小律,怎麼了?屋裡有你認識的人對不對?」

  對,有我認識的人,他是……

  不耽擱就衝上樓,對,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那個上了鎖的房間已經重新被開啟,門把上還插著鑰匙,跟我擁有的那把一模一樣。

  為什麼要開啟它?誰那麼狠心,硬要將我傷痕纍纍的過去給攤翻出來?不應該,那麼痛的記憶,我好不容易忘掉的──

  一切都來不及了。

  早就忘記了的那個人,忘記了長相跟名字的那個人,靜靜站在空曠的房間中央,在我現身房門時,沉沉的眼神望了過來。

  時光倒流在眼前,靜止在某段我認為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那時每當從醫院下班回來,我都會迫不及待的回到這間房裡,與他共享激情澎派的時刻──秘密的戀情助長了情焰的高漲,每夜每夜燃燒彼此,胸口也總是滿滿的濃情蜜意……

  我以為不會再想起的事,此刻,又鮮活生動起來。

  唇上突然間嘗到了淡淡鹹鹹的味道,是淚?記得之前我鎖上這房間時,我也哭了,我還騙著自己,眼淚就是忘川的水,那是可媲美地獄孟婆湯的東西,只要掬起一瓢飲,就能滌淨所有不愉快的記憶,並且忘憂。

  只可惜,自以為忘了的東西,其實一直不停歇的蝕刻這具身體與靈魂,日以繼夜無休無止,讓原本有的傷痕更深更深,深到根本不可能彌補的程度。

  那個人瞭解我的痛嗎?

  他只是看著我,一動也不動,表情如以往一般深沉,正因為如此,我根本猜不透他到底想些什麼,又會做些什麼,我永遠無法瞭解他的心。

  「哥……」我的耳朵聽見自己正發出抖顫的叫喚。

  對,他是我曾經瘋狂愛戀上的人,是阿平,我的堂哥。

  忘川水22

  或許,時光真的倒流了,我長久以來一直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小小願望──

  我想要回到從前,在一切秘密都還是秘密的時候,在他還只是單純被我所擁有的時候,外在的一切對我而言才是夢,父母、工作則是優遊於外的元素,只有房間裡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只有與他單獨處在這一方小天地裡,我的眼才開始有了追尋的目標,我的手有了真正想碰觸的東西,冷冷淡淡的心活躍起來,就連嗅覺也在他親近的剎那間,在彼此鹹鹹的汗水味裡,我活著。

  對,只有那時,顏律這具身體才能肆意的燃燒生命,是熊熊燃燒、自焚了的那種快感,鮮明的五官感受,讓之前或之後的生活都冷清的如同古井之水,波瀾不驚。

  現在那些感覺通通回來,在這房間裡,我與他對望的瞬間,如同啟動了記憶的引信,我的血液又開始熾熱的在微小的軀體到處活潑潑流竄。

  「哥!」嘴巴不受控制,我又喊了聲,滿腔的熱,覺得體內埋藏已久的東西,也即將潰堤而出……

  他沒有表情,只與我對望。

  真的沒話跟我說嗎?哥,我很笨,你如果不說,我什麼都猜測不到,包括你是喜歡我、討厭我、恨我攪亂你的人生,都應該說出來,否則我會一直累下去,累成如今的心力交瘁。

  何苦將自己隱藏的深沉?你保護了自己,卻傷了我。

  也許是過了一分鐘、也或許更久,他眼睛動了,嘴唇也牽起一抹幾乎察覺到的微笑,空間裡的時間又開始流動起來。

  然後,他向我伸出手。

  「……阿律,來……」他說,微笑裡有種說不出的……是什麼?似乎是久別重逢後,他也想傳達些過去曾經屬於他的滄桑。

  我只是想:哥終於召喚我了呢,我等他這一聲喚,等了多久他知道嗎?那雙眼裡,終於有我的存在了嗎?

  於是,就像是中了蠱惑,我一步步走向他,朝他伸向我的手──

  「小律!」另一道呼喊聲從身後傳來,陌生的聲音,我不想理會,我眼裡只有哥……

  「小律,那就是你哥哥?」後面那人繼續問。

  我猛地驚醒。

  承志?背後的人是承志?猛然回頭,發現向來和煦的笑容上,多了些苦澀。

  承志不應該有這種表情的,他總是漾著溫暖的笑容,過去冬眠時期的我,那種溫暖是陽光,支持我走過這一段路,可現在,為什麼笑容扭曲了起來?

  是因為我嗎?他早就知道我……

  幾個小時前他還對我說過:忘就要忘的徹底……他其實都知道吧?知道我的心底深處,蟄伏著某個說不出口的秘密。

  如今秘密攤開來了,諷刺的是,過去盤據我心頭的那個人,承諾未來給我的這個人,與現在的我齊聚於此,上天似乎開了我一個大玩笑。

  我連苦笑都沒法扮出了。

  看看哥、又看看承志,有什麼好猶豫的?明明知道怎麼做才是對大家都好的。,於是退幾步,回到承志身邊,執住他的手,我說:「哥,承志是我現在的……我們要在一起……」

  承志也用力回握、握的我手好痛,他維持不卑不亢的態度,對哥點點頭打招呼:「大哥你好,我跟小律在同一間醫院工作,我是許承志。」

  哥看了他一眼,很快視線由重回我身上,不發一語,適才的淡淡微笑已經隱沒在漠然的臉容之下。

  依舊,哥,你還是沒有任何話想說嗎?對你我卻有好多好多的心事想一吐為快,可是此時此地,不宜。

  而且,我做好了我的決定,那些只關於你跟我的事,說了又如何?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麼了。

  「小律,你跟大哥說了嗎?關於這間房子……」承志提醒我。

  我打起精神:「哥,以前爸媽說過,這棟房子給你……我、我要搬去承志家,不會來了……」

  哥的眼神動了動,繼續盯著我不放。

  承志也說:「大哥,我跟小律是真心在一起,你放心,雖然都是男人,相伴相依或許會招來世俗異樣的眼光,可是我們有勇氣堅持下去,也希望大哥你祝福我們。」

  勇氣,對,堅持下去需要勇氣,我無言詢問對面的哥:你欠缺的正是勇氣,對不對?過去當我被困陷在感情的泥淖裡時,你是否也沒有勇氣去掙脫世情的鎖煉?

  那些社會上既定的人情世故,我爸媽給你的期許,還有可笑的傳宗接代觀念,推動你與我走到如今的局面,讓有可能的喜劇結局,發展成了悲劇。

  視線膠著在空中,哥,你再也不躲避我的注視了?知不知道我心中依然有化不開的苦?即使已經有人在身邊任我倚靠,即使我對這樣的抉擇已經義無反顧?

  與承志相貼合的手掌發現他的手心猛冒汗,這是他緊張時特有的反應。

  不疾不徐的語調,承志說:「大哥,我跟小律今天來是收拾些重要東西,等你有空就跟我的代書聯絡,房子還有一些農地都會無條件過給你。」

  「阿律?」哥對我這樣的決定有些不解。

  「哥,我……」咬著下唇,唯有如此,我才能如常:「這些東西我真的不要……你拿去……要結婚,需要這些……」

  他突然跨前一步,手又往我伸:「阿律!」

  「為我們顏家多生些後輩……」我無法釐清自己究竟是哭還是笑了:「你知道,我沒辦法……」

  他收回手,黯然。

  我猜對了,也因此我的心更痛。

  牽著承志到我爸媽的房間,胡亂的收拾些東西。證件、衣服、還有些跟爸媽合照的相片,可是哥的相片我一張都沒取,該他的,通通給他。

  東西搬到車上,承志問我要不要上樓跟哥道別?我搖搖頭,逕直坐上車前座,他也隨即上車。

  「小律,別再咬嘴唇,都流血了。」他愁眉深鎖,憐惜地說。

  我一怔,鬆開嘴,沒辦法,要是剛剛不用力咬,讓肉體的疼痛抑制心上的疼痛,淚止不住。

  我要表現的很堅強,非常堅強,尤其在哥面前;我要他明瞭,沒有他我也能過得很好,而且我身邊的承志,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好情人,所以……

  別掛念我了,哥。

  因為,結束了。

  與其遵從內心的慾望、不顧一切陪在你身邊,眼睜睜看你與其它的女人結婚,我卻只能偷偷躲在一旁,等你的偶爾愛戀,還得擔心你哪天又因為罪惡感作祟,認為對不起自己的養父母,再度選擇逃開,到時我怎麼辦?

  還不如、還不如留在願意與我共度一生的承志身邊,日子就算平凡、感情就算平淡,可是細水長流,只要願意攜手共行,什麼困難都可以被克服。

  所以我不放開承志的手,沒有了他,我真的過不下去,會死。

  當承志的車緩緩駛離時,我轉頭向屋子,二樓窗戶裡,哥目送著我。記得以往我也是每天佇立在同一個位置,空茫無奈的等待,等那個鐵了心都不出現的身影。

  現在輪到他看我離去,可是,我沒有一絲一毫關於報復後的快意。

  我只是想:或許,等來世……

  忘川水23

  最近在書本上看到幾句話:『在大腦的數據庫中,我們的人生不是駐足停留,就是消逝無蹤。』

  如過沒有了記憶,曾經有過的人生就會隨風消逝,永遠的活在當下;以現實面來講,生活上就從此沒有了壓力,可是我自問,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不都需要那些悲歡的經驗來構築成現在,然後架構出未來嗎?如果沒有了過去,現在的我又是怎麼來的?

  要是過去瑣碎的記憶又完全忘不掉怎麼辦?如果腦筋工作效果好到會將所有憤恨悲傷愁苦的情緒鉅細靡遺不放,人生不是又太苦?

  遺忘,是好是不好?

  現在我盡量學著跟過去的經歷相安共處,正因為嘗過太大的失落,我更珍惜目前的生活,擁有的,我也不會再放手。

  我相信我不會負了承志,承志也不會負了我,只要彼此都有意願跟共識,一定可以長長久久下去。

  幾個月前,透過認識的代書,爸媽留下的房子跟幾塊小農地都過給了哥,這期間我沒跟他見過面,只簡短通了幾次電話,等代書過來跟我說明事情都圓滿辦好後,我心底,淒然。

  「別難過了,你要是覺得自己已經身無一物,沒關係,我把房子分你一半。」承志看見我憂鬱,過來安慰說。

  其實彼此心知肚明,我不是為了那事難過。

  為了轉換情緒,我故意打趣:「我唯一的財產只剩一輛快報廢的摩托車,藥劑師的薪水也沒你大醫師多,以後得靠你養了。」

  「所以說我房子給你,以後吵架,你把我趕回台北娘家。」他想想,又說:「我們兩個就算吵架,頂多也只是爭爭晚上吃羊肉爐還是海鮮鍋,這樣看來,我大概也沒有回娘家哭的機會。」

  我嘻嘻哈哈笑,跟他真的沒吵過大事,大部分事情都由他決定,真的意見相左,他也都讓著我。

  沒多久,他問:「……小律,你真要去參加大哥的婚禮?」

  突然這樣被問起,我慌亂了一下,花了一點時間才回復正常。

  「不去的話,親戚會認為我跟哥不合,要有閒言閒語傳出,反而害了他。」我垂著眼說:「我跟親戚不往來了,可以不管那些流言,可是哥要回家裡住,我不希望有人認為他欺負我,搶了家產……」

  「你很為大哥著想。」承志說。

  「……應該的……」我頭垂的更低:「他是我哥。」

  承志把我的手抓過去,拍一拍,又問:「我陪你去?」

  「不好,我當伴郎得負責擋酒,放你孤伶伶在眾賓客中,我於心不忍。」微笑拒絕。

  「是誰規定作弟弟的就必須當伴郎?」他知道自己沒立場不讓我過去幫忙,最後說:「好吧,別喝太多,酒裡多摻些水,結束了就打電話來,我去接你。」

  我說好。

  哥要結婚了,是一個星期前他電話裡親口說的,女方是他工作車廠裡廠長的女兒,交往了一陣子,對方一家子都很喜歡哥,後來又知道他有房子了,就催促著兩人早點成婚。

  我不知道哥對我說這件事時心中怎麼想,我自己卻是百感交集,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就算早早就對自己做了心理建設,乍聞婚訊時我仍然震驚萬分,很多事來臨眼前時,除了無力感還是無力感,什麼都不能做,也都不能說。

  唯一確定的,是他去尋找了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在這裡;我也不想深思當時他對我伸手的意義為何,因為那都不重要了,沒有共識的生活,光靠濃烈如火的愛情是不夠的,火焰,總有燒盡的一天。

  所以不想看開的,都必須要看開。

  兩個月後,農曆上所謂的黃道吉日裡,我又踏回老家,發現家裡內內外外都刷洗的乾乾淨淨,大紅囍字的貼紙到處貼的醒目,屋外的空地上,外燴的廚師跟助手們正準備中午宴客的菜,家裡的親戚很多,加上哥在車廠的同事們,聽說席開三十桌。

  早到的親戚們看見我都很驚訝,問說怎麼很久沒看見我?我笑笑,回答自己為了工作方便之故,已經搬到市區去住,很少回來。

  長輩們不免嘮叨個幾句,說等哥的婚事結束,就該輪到我,我心裡早就準備好了答案,說自己已經有了對象,等過一陣子就安排,這才讓他們住口,不再追問下去。

  長輩的關心是好事,對我卻是有口難言的壓力,所以我才盡量跟他們疏遠,只除了今天是哥結婚的大日子,避不了。

  我到達的時候,哥已經按照習俗,由朋友們開著六輛轎車,出發往女方家迎親去了,我這個伴郎有名無實,純粹過來跟親朋好友們打招呼,這時沒事,又想避開囉嗦催婚的親友,腳管不住,又往從前自己的房間去。

  經過爸媽房間時看了看,瞧佈置就知道那已經拿來準備做新房用,至於我跟哥共度的這一間,沒什麼大變動,大木板床依舊留著,窗前的椅子也在原位,我進入時,總會有錯覺,以為這裡的時間是靜止的。

  搖搖頭苦笑,我坐下,透過窗戶往外看,底下是宴客的鐵架大棚子,排宴客桌跟擺置飲料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我覺得無聊,把視線放遠,順著空地旁的路,到盡頭,然後延伸向藍藍的天空上頭。

  我想,這說不定是我最後一次瞭看這望了不下數千次的風景。

  忘川水24

  不清楚過了多久,底下鞭炮劈哩啪啦響,迎親的車隊回來了,我看見哥下車,等新娘拿了紅包給前來迎接的花童,他們隨即進了屋裡,沒一會,聽見腳步聲雜沓上樓,不用回頭也知道新娘跟一群伴娘已經到了新房裡。

  原本是爸媽的房間,如今是哥的新房,我笑了,幸好不是這間房,否則叫我情何以堪?這裡對我而言有著不同的意義,即使屋子已經不屬於我、即使這裡已經有了新的女主人。

  或許以後哥會將這裡改成小孩的房間,至少現在,我還可以暫時沉緬於夢境,對、再一會、只要一會就好……

  我可以自己醒來……

  隔著門,聽見新房裡傳來年輕女子的嬉鬧聲,新娘也在那裡……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美或醜、高或矮,都不在我的關心範圍內,我連話也不想跟她說,更不想聽她喊我一聲小叔。

  我承認我嫉妒她,但不是恨,我跟她沒有任何仇怨。

  我嫉妒著,這婚禮,一男一女新旅程的開始,相對於我卻是葬禮,很快的,這種負面的情緒也會埋藏在一個名為記憶的盒子裡,鎖起,埋入深深的土裡,再也不用看、不用聽、不用訴諸於言語。

  我仰望,這窗外的天,真的很藍……

  穩定的腳步從門外走進來,我知道是誰。

  「哥,恭喜。」沒回頭,我眺望窗外,平淡的說。

  他站在我身後,沒說話,沉默良久。

  我不想騙人,即使不看他,可是只要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這顆心臟都會失去它既有的規律,劇烈的怦跳起來,連呼吸也都急促,壓抑不了。

  這樣的我不能面對他,眼神跟表情總會洩漏我的底。

  來幫忙張羅婚禮的小阿姨這時朝裡喊:「阿平,時間要到了……阿律原來在這裡,太好了,倆兄弟快準備下樓……」

  哥走回門口對她說:「阿姨,再一會,我跟阿律說說話。」

  小阿姨說:「要阿律別那麼孤僻,大嫂嫁進來了,他連個招呼都沒有……」

  「阿姨妳先去忙。」哥打斷她,順手又關上了房門。

  阿姨剛剛的話明顯是說給我聽的,我輕輕歎氣,知道即使百般不願,也得出去,今天我來,不就是希望親朋好友、以及女方那邊的人不致認為哥跟我有嫌隙嗎?

  我希望能表現出兄友弟恭的和樂假像,無奈,這雙腿如千斤重,抬不起來。

  真的懶於作戲,我……

  驀然間哥把我從椅子中拉起,措手不及之際,我的人就已經被擁入那滾燙的胸懷裡,熟悉的寬厚胸膛,混著嶄新西裝特有的衣料味,我動彈不得。

  也不想動,閉上眼,享受這最後的一刻,任他用力的環抱我的肩,任他低著頭,呼吸灑在我的耳朵與頸脖間。

  這是臨別秋波嗎?是與我斬斷一切的紀念?為什麼他會微微顫抖?他也跟我一樣會為對方激動?

  濕濕熱熱的什麼滴了上來。

  不可能,不可能是……

  在他懷裡我抗拒著要推開,想看清楚他,可是他不放,我努力仰頭,才終於看清他的臉。

  原來,真的不是錯覺──

  「阿律……」低低哽咽。

  突來的動作讓我失控,忍不住指責低吼:「你幹嘛哭?你把我忘掉就好了呀!逃走的人,根本沒有哭的權利!」

  我掙扎我扭動我要逃,太過份了,在他大喜的這一天,在我獨自走過了那麼久那麼遙遠的路途後,他現在哭有什麼用?

  難道他歉疚?難道他可憐同情我?我不要,我不要那些,我付出過的就不可能收回了,我也不要他覺得欠我什麼,任何表示都平衡不了我經歷過的痛。

  他懂不懂?不愛說話的他懂不懂我心裡的想法?

  他不動,用力箍緊我,像是大人縱容任性的小孩,等我發洩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他又垂下頭,歎了口氣。

  「你以為只有你難過嗎?」他輕聲說:「傷心的人不是只有你……」

  自制力瞬間決堤,我、我明明決定不要再哭了,可是,止不住,閉上眼想將淚源給關掉,滾燙的唇又欺上來,那是熟到一輩子都忘不掉的、是我曾經吻過無數次的嘴唇。

  哥也失控了是不是?可如今他連失控的本錢都沒了,又何苦……

  我應該要推開他,他已經有了應盡忠誠的對象,我也是,可為什麼如今我又貪婪無比的汲取他的氣息?情感一旦開了閘,愛慾的猛獸就脫韁,我真的管不住,同樣的他也瘋狂,咬破我的唇、我的舌、飢渴的飲著我的血,止不了。

  如果我能在這一刻死去,相信我會很幸福,就算靈魂因此下了地獄,也願意。

  可是現實終究要來。

  門外正在聲聲催促,小阿姨喊:「阿平阿律你們晚點再談,開席的時間到了,阿平你先跟新娘子下樓。」

  嘎然而止,所有的一切,我的世界,我的夢──

  齊齊放開彼此,兩人意猶未盡,喘著氣,對望,他的眼睛紅紅的,我頭一次見到他哀傷的神情。

  如果苦的人不只是我,也好,今天就彼此埋葬彼此,永遠別再想起,把你埋在我心裡,我也埋在你心裡,終會成為化石,百年後自然而然都風化。

  我願意等來世,或許會有不同的契機。

  透過敞開的門,注目他牽著新娘的背影下樓,直到整個屋裡又回復靜謐為止,我也輕輕下樓,找著後門出去。

  還是決定不參與這場婚禮,他與新娘相偕受祝福的影像,對我而言是夢饜,我也不要出現在新娘的視野裡,就當我是他無緣的小叔。

  招了出租車回到承志那裡,他正半躺在沙發上閱讀醫學期刊,見到我突然回家,很驚訝。

  「這時候的你應該陪在大哥身邊到各桌敬酒才對啊?」他問。

  「待不住。」輕描淡寫回答,坐到他身邊,攬著他的腰回答:「婚禮,總是令人感傷。」

  「我懂,長輩老是嘮叨著你該結婚了,好心的親友們也會安排許多未婚小姐跟你同桌,所以這種場合我都推掉,禮金一律請郵局幫我代勞送到。」他心有慼慼焉地說。

  我笑笑,緊抱著他,這樣給我無與倫比的安心感。

  「承志,上回你說的旅行計劃……就是到什麼迪斯尼……還算不算數?」我問。

  「你不說那是小孩子才去的地方?」他故意反問。

  「我想通了,能有機會返老還童也不錯,再不多出門走走,就要老了。」我說:「趁現在多製造些回憶也好,老年要是真的得跟你坐搖椅對看,至少有很多話題可聊。」

  他親我一下,很高興地說:「對,未來的幾十年我們要多多製造美好的記憶,入土前,才可以大聲地說不虛此行。」

  「奇怪了,很多人都很忌諱說到死,你怎麼把它說的比度假還快樂?」

  他笑的調皮:「這樣才可以隨時隨地提醒小律,人生苦短,行樂要及時,別老是想著過去的不愉快……畢竟老被過去綁著,這人生划不來。」

  「是啊。」我贊同,總覺得承志意有所指。

  但是沒關係,跟他在一起我不用猜,只要活著就好了,好好的活著,共度每一天。

  忘川水?尾聲

  今年的清明氣候涼爽,在我開車前往安放著爸媽遺骨的靈骨塔路上,甚至飄了一陣子毛毛細雨,我想起『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兩句詩,雨雖小,不過要去看爸媽,心裡總是有揮不去的慼然感。。

  離媽過逝都有六年之久了,每年我都是清明節的下午才過來,避免人多車多,可今年看看天氣涼爽,承志也回北部去掃墓了,我考慮了下,買了簡單的祭品就過來。

  目前我依然跟承志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六年了,我還是個藥劑師,他卻已經榮升內科主任,比以前還要忙碌,這點惹得他抱怨連連,說私人休息的時間都被剝奪了。

  「好久都沒跟你出去玩玩,這樣下去遲早被你嫌我冷落你。」他抱著頭說,神情苦惱。

  我笑說他多心了,其實跟他比起來,我才算是比較冷淡的人,兩人在一起,都是他會刻意製造生活上的情趣,比如說兩人生日一定要買個蛋糕吹蠟燭;同事介紹哪家新館子開幕了,他也巴巴拉著我去;要不,每幾個月一定想辦法排長休,跟我討論上哪兒度假。

  我都任著他安排,雖然自己對那些事都不是很熱衷,任何活動他也玩得比我high,可是這樣也不錯,冷淡不代表冷漠,我跟著他動一動,日子過得充實多。

  無法否認,生活上我們已經成為一個整體,我依賴他,像他依賴我,缺一不可。

  所以現在我孤零零前來祭拜父母,很不習慣,卻又不得不然,因為爸媽若是有靈,他們一定不樂見我帶著同性愛侶前來看他們。

  事情雖然都過去很久了,媽媽無情謾罵我的畫面也還清晰在眼前,我卻已經釋然。他們的確是生我養我的父母沒錯,可是對人生負責的還是我自己,我不打算永遠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裡過活。

  努力快樂的活著,就是我對父母之恩的最大報答,其它我給不起的,就給不起吧,我也不因此有罪惡感。

  站在爸媽的骨灰罈前,我想要對他們說的就是這些。

  而我現在很幸福,真的。

  正要走出靈骨塔,一樓處,有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從外頭嘻嘻哈哈跑進來,他一面跑一面回頭,像是正跟誰玩鬧著,眼看就要撞上我,我忙抓住他。

  「小朋友,這裡不可以跑或跳,要安靜。」我對他說,因為這裡畢竟是祭拜先人的場所,大部分的人來到此地都是安安靜靜的,小男孩如果運氣不好,遇上脾氣壞的大人,被訓斥一頓免不了。

  小男孩睜著骨溜溜一雙大眼睛瞧我,樣子半是害怕半是倔強,我笑笑,放柔表情,知道大部分小孩都會忌憚大人,尤其是我這種陌生的大人。

  這時外頭有人喊著:「阿律!阿律!」

  我一怔,熟悉至極的聲音,誰喊我?往來源方向看,跟記憶中一樣高大的身型,居然是哥。

  他在乍然驚見我的剎那恍神了,只一會便大踏步走過來,站在我前面。

  至少五年沒見了,他的外貌其實沒怎麼變,只是多了些風霜的痕跡在臉上,眼神比以往柔和些許。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相見爭如不見,可是我很高興見到他,尤其是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我這時的感覺,唯有恍如隔世來形容。

  相對無言,不知道該不該說話,真要說,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對。

  他先說了:「你一點都沒變。」

  我笑了,有些事物會變,可是有些事物,的確沒變。

  小男孩這時再他身邊一跳一跳,雙臂向上仰頭喊:「爸爸,抱阿律、抱阿律!」

  我很驚訝,多看了小男孩幾眼,他居然是哥的……

  哥傾身將他抱起,這時小男孩可能是知道保護者就在身邊,對我也不害怕了,繼續睜大眼睛好奇往我瞧。

  「他也叫阿律?」我問。

  「……對,跟你一樣的『律』字。」哥看著自己兒子,回答我。

  我沉默一會,發現小男孩仍然觀察著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頭,說:「我也叫阿律哦,是你叔叔……爸爸平常疼不疼你?」

  小男孩抱緊爸爸的脖子,用稚嫩的童音說:「把拔說他最喜歡我了。」

  我望著哥,然後他像是應和著孩子的話,也望過來,眼神浮動,回答說:「……我最喜歡阿律……」

  我垂下眼,用力眨了幾眨,免得重又落淚。

  哥把小男孩放下,柔聲對他說:「你乖,去幫媽媽提水果來。」

  小孩噢了一聲,往外頭停車場跑去,我看見某輛車上下來了個女人,正彎著腰整理車上的祭品。

  哥抓住我的手臂,淡淡地問:「阿律,你過的好不好?」

  「很好。」說了這兩個字,我喉頭梗起來。

  小男孩跟他媽媽朝這裡走來了,我不想跟她照面,掙脫了哥的手,要走。

  「阿律!」哥叫住我。

  回頭,心中滿是無奈,我其實很想跟哥多說幾句話,可是,不行,很多事已經不是義無反顧的就能做了。

  「……思律……」哥小聲說:「他的名字叫顏思律……」

  我一怔,輕輕點頭,表示瞭解。

  走回到停車場,中間經過小男孩跟那女人身邊,我無視,擦身過去。

  某一方面我也任性的如同孩子,更不想勉強自己。

  走到自己車子旁,我又回頭,想再追一次哥的背影……他卻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遠遠目送著我。

  想再跟他多對望會,即使中間隔著他的妻、他的小孩……咬咬唇,我橫了心鑽入車內,點火,駛離這個地方。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他刺人的視線,我才讓眼睛肆意出水。

  剛回到家就接到承志電話。某方面來說,他這個人其實是如影隨形的,我常笑他比善嫉的女人還小心眼。

  「我回來了……放心,我的開車技術不比你差。」對他說。

  「你才拿駕照一年,怎麼可能比得上有十年駕駛經驗的我?」承志說:「只要你一個人開車上路,我都會心驚膽戰的,就怕你開著開著又走神。」

  「你不是說還要一起上大峽谷的天空步道瞧瞧?」我笑說:「你答應要負擔旅遊費用的,我要死了就虧大了,所以我不拿命開玩笑。」

  他高興的嘰哩呱啦說:「我這次回家啊,哥哥跟妹妹都羨慕死了,他們辛苦賺的錢都拿去繳房貸、作兒女的教育費,不像我們沒孩子煩,少了好多額外的開銷,想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

  「沒錯。」我附應。

  「就因為沒有孩子的羈絆,我可以跟小律談一輩子的戀愛,純粹的戀愛。」他又說。

  就知道任何事情經過他一轉譯,永遠都能呈現出最得利的一面。

  正要掛掉電話,他那邊又著急的喊:「等等,今天天氣好涼,我想吃火鍋……小律先去買些火鍋料,別忘了我的麻辣沙茶醬……我現在就去搭高鐵,晚上見。」

  每天都是這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對話,但愈是平常的生活,愈能從中體驗出如人飲水、唯有自己知道的滋味。

  那是淡淡的、醍醐一般的滋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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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充滿了說不出口的苦澀
讓人覺得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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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舗直述的故事
卻滲出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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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很現實的同志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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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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