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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甘之如飴 BY:大爺嘎意

甘之如飴 BY:大爺嘎意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攸攸 您是第5792個瀏覽者
唐秋是不喜歡自己二哥唐淮的。
那個笑容虛假的哥哥,讓他只想踩著對方往上走。
可當他走到高處之後,將他拉下来的,正是那個哥哥。   

卸下溫和面具的唐淮,極其可恨。
“我可以把你從唐門少主的位置上拉下来,同樣也可以把你再送上去。這一切,但看你怎麼做。”
“弟弟?我從来就不只把你當弟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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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蜀都靈秀。

  道兩旁艷色芙蓉一路開了去。

  『四十里為錦繡』這樣的讚譽,半點不假。

  「你是唐家的孩子,從今天起,就改名叫唐秋吧。」

  見多了唐家堡外的花紅柳綠宴浮橋,乍然見到烏漆銅釘透了森寒氣的唐家堡大門,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小孩怯了場,在門前站了大半晌,就是不肯進去。

  領他來的人是個中年男子,面相極俊,飛眉鳳目,氣韻不凡,一身素雅霜色單袍,硬生生讓他穿出股與眾不同的風流氣度。

  只是,這人眉目生得雖好,性子卻是極差。

  見小孩愣在門前不敢進去,他也不相勸,竟是伸手提了小孩的領子,直接提進門去。

  「唐家的骨血,怎麼能這麼沒用!」

  言語中已帶苛責。

  領子突然被攥住,小孩臉被勒得通紅,連帶著雙眼也浮了霧氣,再聽這人言語,更不敢亂動,只得細聲辯道,「我沒有……你放我下來自己走。」

  頸後一鬆,雙腳已落了地。

  那抹素淨霜色先從旁過去。

  「記住,要叫父親。」

  小孩子揉揉脖子,不敢磨蹭,趕緊跟上去。

  一路隨那人去到祠堂。

  烏沉厚重的木門一推開,偌大的祠堂,分兩排坐了不少人,一眼掃去,儘是些生疏面孔。

  小孩子不自覺又縮了下。

  但這次卻沒遲疑,抬腳跟了進去。

  「唐雲笙,這就是你兒子嗎?」

  堂上正中坐著的一個乾瘦老者率先發了話。

  帶小孩進來那人點了點頭,簡短應了句:「正是。」

  那乾瘦老者瞇起眼,細細打量那孩子。

  七八歲的年紀,較同齡的孩子,身形稍嫌單薄。在眾人的打量下,小孩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他身上惟一還顯活絡的,便是那雙靈透的眼,怯生生看著眾人,間或眨兩下,跟受驚的小鹿似的。

  那長老與堂上其餘人對視一眼,交換個眼色,再轉回頭來,對著唐雲笙搖了搖頭道,「這孩子模樣倒還精明,可性子太弱了些。不過他即然是你唐雲笙的兒子,也總不至於太差,以後多調教調教便是。現在先讓他過來見見祖先吧。」

  唐雲笙臉上一點陰霾色彩過,但轉瞬即逝,面上再無異樣痕跡。他伸手將小孩拉過來,指了祠堂森森靈位下一個黃色蒲團,沉聲道:「唐秋,跪下給列祖列宗磕頭。」

  小孩依言跪下,幾個重重的響頭磕下去,額頭生生的疼,心裡卻儘是忐忑。

  他不過是個才八歲的孩子。

  無父無母,自小跟著個師塾裡的老先生過日子,平日所見所結交的,也都是尋常的市井人家。老先生無兒無女,便拿他當親孫子一般看待,祖孫二人日子過得清貧,卻也安適。

  可前些日子裡,老先生得了重病,臥床數日不起,他正愁得沒辦法,家裡卻突然來了個貴氣男子。素白錦袍墨色皂靴,眉眼好看得不似塵世人,他往屋裡一站,襯著低矮的門泛黃的窗格紙,給人的唯一感覺,就是格格不入。

  來這人,恰恰是唐雲笙。

  唐雲笙兩副藥醫好老先生後,便告訴唐秋他們,說自己是唐秋的父親,眼下來要帶兒子回去。

  老先生雖不捨得,可看唐雲笙也不似會說假話的人。且他又將唐秋生辰八字說得清楚,甚至連唐秋肩上一處胎記的顏色形狀,他也說得絲毫不差。

  由不得唐秋他們不相信。

  人家父子相認,老先生再不好阻攔,也不願意唐秋跟著自己受苦,便咬咬牙任唐雲笙帶了唐秋離開。

  唐秋自小沒有爹娘,突然多出個爹來,說實話,小孩子心裡還是挺開心的。可等他同唐雲笙一路回唐門,相處的日子久了,小孩心裡最初那股高興勁反倒漸漸消減了。

  這個爹……對他,未免太冷淡了些。那態度,根本說不上喜歡,一點不像親生爹娘對兒子該有的態度。可要說討厭,那就更沒有理由了。要是討厭,何必把他領回家?

  全然摸不著頭腦。

  只能裝著滿心疑問跟唐雲笙回家。

  好歹……家裡應當還有個娘。

  唐秋磕完頭,祠堂上一眾人也沒有別的言語,為首那老者揮揮手,唐雲笙會意,便將唐秋帶了出去。

  出了祠堂,氣氛不再那麼沉悶。

  唐秋看著前面那抹霜白越離越遠,終忍不住低喚了聲,「父親。」

  唐雲笙停住腳,回過頭來,淡淡瞥一眼唐秋,看見他那怯弱模樣便皺了下眉。

  「又有什麼事?」

  小孩將心裡憋了很久的問題問出口,「我娘呢?」

  唐雲笙面色微動,再度轉過身去,冷冷道:「你沒有娘,只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現在我帶你去見他們。」

  唐秋被他冷淡的態度一刺,不敢再問,低頭看了看腳尖,胡亂蹬著地。等他抬眼起來再看,唐雲笙已經走得快不見影了,心裡一慌,忙一陣小跑跟了上去。

  這個父親,還有這個家……

  太奇怪了。

  唐家堡佔地百頃,府邸屋牆高聳,出了祠堂再往唐雲笙所住的地方走,竟走了小半個時辰。

  這點路程,對唐雲笙來說並不算什麼。可對唐秋這個才八歲的孩子來說,就顯得太遠了些。尤其是在他已趕了大半日路的情況下。

  但唐雲笙根本沒有顧及。

  等走到的時候,唐秋一張小臉已累得通紅,額頭上鼻尖上滿滿是汗,兩條腿更跟灌了鉛似的,抬都抬不起來。

  見唐雲笙回來,府中的老管家先一步迎出來,見到唐秋時愣了愣,繼而問道:「這就是小公子?」

  唐雲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淡淡丟下句話,「是,你帶他去見公子小姐吧。」說完話,轉身便已不見。

  老管家搓搓手,看著唐秋汗淋淋的樣子,笑得極和善,「小公子,我先帶你去洗洗,換身衣服再去見公子和小姐,可好?」

  自入唐家堡以來,這個老管家是對唐秋態度最和善的一個,唐秋終是小孩子,這會只覺鼻子一酸,連連點了幾下頭,細聲道:「好,謝謝你。」

  老管家聽到謝字愣了下,之後益發笑得親切,「哪敢……小公子跟我來吧。」

  六月裡正值芙蓉花季,蜀都處處可見艷紅粉白。

  但這些艷麗,只止於唐家堡大門之外。

  入了唐家堡,四周花木雖多,可大多都是唐秋所不認識的。莫說叫出名字來,平日裡,他就連見都見得少。

  等到了唐雲笙府上,唐秋能叫出名來的花木就更少了。

  老管家一路領著他去內院,過浮橋的時候,橋兩側不知名的緋色花朵開迷了眼,唐秋伸手想去碰,卻被老管家先一步拉住手。

  「小公子,府裡的花草可不能隨意亂動。大多都是大小姐種的,隨意碰了……」

  「她會不高興對吧?」

  唐秋悻悻收回手,看著那些緋色花朵,臉上閃過些失落情緒。

  老管家將這孩子的神態看入眼,心有不忍,便笑了安慰他道:「不是,只是唐門裡人人擅毒,這些花木大多帶了毒性,我是怕小公子你胡亂碰了中毒。」

  「哦。」唐秋低低應了聲,心裡卻是不全信的。「我知道了,麻煩你帶我去見哥哥姐姐吧。」

  「是是是,咱們這就去……」

  老管家話說了一半,卻突然被打算來。

  「平伯,這就是父親領回來的人?!」

  女聲嬌俏,唐秋不禁抬眼去看,只見浮橋一端站了個紅衣少女,足登鹿皮小靴腰圍錦帶,說話的時候下巴微微抬起,艷麗的眉眼襯著身後大片大片的緋色花朵,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傲慢。但這種傲慢在這個少女身上並不顯突兀,相反……她的驕傲,像是與生俱來的,與她整個人融為一體。

  聽她喚唐雲笙父親,唐秋心中猜測,這紅衣少女恐怕就是他的姐姐。

  但有唐雲笙的冷淡在前,唐秋一時間也不敢同這少女親近,只怯生生看了她幾眼,『姐姐』兩個字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卻始終不敢叫出口。

  最後卻是那少女看了他一陣,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與他平視。待看盡唐秋清透眼底的膽怯之後,她展顏一笑,拉起唐秋的手,將一粒碧色糖果放在唐秋手心。

  「我是唐夢,你應當叫我一聲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碧色糖果在唐秋雪白的手心中躺著,顯得晶瑩剔透,很是可人。

  唐秋心裡一暖,張口甜絲絲喚了句,「姐姐,父親說我叫唐秋。」

  唐夢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笑道:「糖果就算見面禮,姐姐請你吃的。」復又對那老管家道:「父親還要讓他去見唐淮吧?你不用去唐淮房裡了,他現在正在天源閣,你帶唐秋過去吧。」

  老管家趕緊點頭稱是,帶了唐秋,轉了方向去天源閣。

  唐秋將糖果含在嘴中,一絲甜從舌尖蔓延開來。

  小孩子心裡稍稍安穩了些。

  這個姐姐……其實很不錯。

  只是,唐秋這個感覺很快就被顛覆來。

  在他見到他二哥唐淮的時候。

  唐秋見到唐淮的時候,唐淮正在天源閣看書。

  說是看書,可又沒有看書的樣子。

  廊外是盈盈碧波,十三四歲的少年橫坐在迴廊欄杆上,隨意翻著書。待看見老管家領了唐秋過來,轉臉向他們略略一笑,清俊的眉目,全然是他父親唐雲笙的影子。

  只是比起唐雲笙看起來好親近了許多。

  唐秋牽動唇角,想要回對方一個笑,卻覺腹中猛一陣絞痛,頓時臉一白腿腳一軟,人轉瞬已倒在地上,抱著腿蜷成一團。

  唐淮像極唐雲笙的風流鳳眼一轉,自欄杆上跳下來,俯身探了下唐秋脈象,又翻開他眼皮看了下,這才向一旁著了急的老管家問道:「平伯,你們見過唐夢了吧?又是她動的手腳……一點不安分!」

  老管家想起唐夢給唐秋那粒糖果,心裡咯登了下。但又想,唐夢這個大小姐平日裡個性雖乖張,但也不該給才見面的弟弟下毒才是。可嘴上倒還不敢隱瞞,如實回話。

  「大小姐是給了小公子一顆糖果。」

  唐秋躺著地上,聽著老管家和唐淮的對話,只覺腹中絞痛越來越劇烈,地下冰冷,地氣將他一張小臉也浸白來,心裡更是茫然。

  那個姐姐……

  那麼好看的笑容,那麼親切的話語,一時間全都扭曲了。

  嘴裡殘餘的一點甜意霎時變作苦澀。

  恍惚中,人猛被抱了起來,對方懷抱中的溫暖,讓他忍不住想靠近些。但憶及唐雲笙的冷淡與唐夢笑容後心狠,縱然是才八歲的孩子,想要遠離傷害的本能也讓他對那溫暖的真實感到懷疑。

  腹中的疼痛越發難以忍受,似有火從胃裡灼過,一遍又一遍。衣裳已被汗水打濕來,迷迷糊糊間,唐秋感覺自己被人抱著放到床上。嘴裡被餵了什麼東西,苦味一路從舌尖到嗓子眼,手指尖更是一疼,像被什麼東西扎破來。

  唐淮用針將唐秋十個指頭全扎破,挨個擠血放了毒,待小孩指尖的血色由暗黑轉鮮紅,才住了手。

  老管家一直在旁邊站著,見唐淮臉色轉和,方才出聲問道:「二公子,小公子怎麼樣了?」

  唐淮看著床上閉緊眼蜷成一團的小孩,精緻的五官和自己有幾分相仿,卻又更秀麗些,此時眉頭不禁皺緊來,慘白的小臉上滿是汗,眼睛緊閉著,睫毛微微顫抖,竟如怯弱的小獸一般惹人憐。

  不由伸了手去,輕輕拂過唐秋額頭,嘴角浮了點笑,與老管家說話,視線卻未離唐秋身上。

  「沒事了,吃過藥緩一緩就好。」

  老管家高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下,想了想,又道:「那這事……要不要告訴老爺?」

  「你自己看著辦。這有我看著,你就先回去吧。」

  不再理會老管家,唐淮看了下床上仍一臉痛苦的小孩,輕輕笑了笑,在對方頸後昏睡穴上按了下。

  「既然這麼痛苦,那先睡一覺好了。大概,明天還有不少事情等著你。」



  第二章



  唐秋再醒來的時候,恰好是子夜時分,四周沒有一點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好在腹內的疼痛已經消減了,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昏睡前出的一身粘汗莫名失了蹤跡。

  唐秋摸索著想要起身,手一動,卻碰到身邊有個溫熱的物體,指尖也似被針紮了下,鑽心的疼。

  不由小小抽了口涼氣。

  「醒了嗎?」

  黑暗裡突然有人出聲,嚇了唐秋一跳。

  再看身邊那團朦朧的黑影動了起來。

  卻是唐淮起了身。

  他取了火折子打亮,將屋中油燈點燃來,再望著唐秋笑笑,一點暈黃燈火映照下,酷似唐雲笙的清俊面目顯得異常溫柔。

  「感覺怎麼樣?」

  唐秋愣愣看著他,十指指尖隱隱作疼。略大的眼裡閃過些亮光,復又轉淡,怯生生低下頭。

  「你……你怎麼在這裡?」

  唐淮將他反應看入眼,不由挑了挑眉,嘴角笑容卻深了些,更將唐秋手拉近看了看,「手指還疼?沒關係,我給你上點藥就好。」

  指尖給細心塗了藥膏,原本就不劇烈的疼意在一片清涼中消了下去。

  唐秋坐在床邊,兩隻腳無意識地晃蕩著,低垂著頭不敢看唐淮,可時不時又忍不住抬眼看看這個哥哥。

  心裡想和他親近,但還是有些忐忑。

  白日裡在浮橋上,那片緋色花朵中唐夢的笑顏艷麗無比,放在手心的糖果顏色更是漂亮。但隨之而來的疼痛,讓小傢伙心裡生了防備。

  這個家,一點都不如想像中的好。

  這裡的人,全都生了一張漂亮的臉,可卻不能隨便相信。

  唐秋這些動作,自以為不明顯,可落在唐淮眼中,卻是一幅好玩的畫面。

  眼神純澈的孩子,偷偷抬眼窺看一下外界,卻又怕被發現,小小露了個頭又飛快地縮回去。

  那戒備又好奇的模樣,讓人看著心裡忍不住放柔。

  也覺異常有趣。

  這樣的孩子,這般怯弱單純的性情,在唐門裡尤其少見。

  唐淮看著看著,心裡升起個念頭,不覺笑彎了眼。等唐秋再一度抬眼悄悄看他時,一把將小孩抱起,「怎麼,你很怕我?」

  偷窺被抓個正著,唐秋臉瞬間漲紅了來,精巧的五官全蒙上層粉色。嘴張了張,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有……」越說,頭卻埋得越低,一顆小腦袋快埋到懷裡,滿滿全是挫敗。

  唐淮將膽怯的小孩抱進懷裡,用下巴蹭蹭小孩的頭,朗聲笑了來,「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難道是因為唐夢作弄你,連帶著也怕起我來了?」

  唐淮的懷抱著實溫暖,再聽他提起唐夢,唐秋鼻子略略一酸,數日來的委屈找了出口,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來。

  落到唐淮手上,燙得唐淮一怔。

  辯毒用藥使暗器這些工夫他樣樣精通,甚至同人耍心機使手段也半點不含糊,可哄孩子哄到哭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不覺把唐秋往懷裡帶深了些,柔聲勸道:「唐夢本就是那個霸道性子,遇見人總要作弄一番。她對你沒有壞心思,以後熟悉了,你也就明白了。」

  懷裡的孩子沒有說話,低低的啜泣聲卻一直不停。唐淮覺得自己衣襟都快給眼淚水泡透來,溫柔勸慰的話又說了一大堆,那耷拉著的小腦袋才終於點了點。

  「我知道了。」

  他點頭那個幅度,讓唐淮忍不住懷疑,如果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沒辦法察覺。

  不由失笑,這麼個膽怯的孩子,居然是他弟弟。

  血脈根源這些東西,原來也定不了什麼。

  揉揉小孩的頭,將小孩重新抱上床,「你昨天也累壞了,再睡一會吧。明天父親一定還有許多事情找你,到時候在父親面前可別哭鼻子,會惹他不高興的。」

  說完便吹了燈,將小孩摟在懷裡睡覺。

  感覺到小孩暖暖小小的身子偎在懷裡,唐淮略略一笑。

  經唐夢這番作弄,小傢伙已經對他們有了戒心,短時間想要養親了,還真不容易。

  可是……就是這樣帶點彆扭勁又可愛的小東西,養在身邊,才顯得真正有趣不是?

  唐淮的估計倒也沒錯。

  當第二日唐秋雙目紅腫站在書房裡,唐雲笙淡淡掃了他一眼,看他那明顯哭過的樣子,眉頭就是一皺,面上似蒙了千年寒霜,極俊的面容浮了冷意,也顯得有些懾人。

  撫弄著桌上鎮紙的手指修長秀美,唐雲笙動作優雅,心裡卻隱隱有怒氣。

  唐秋的個性太過懦弱,一點不像他兒子。

  倒像足了 那個不爭氣的女人,讓他一看就來氣。

  可再不喜歡也沒辦法……

  現在他還需要這個兒子。

  將手背在身後,唐雲笙從台階上走下來,緩緩走到唐秋身邊,狹長的鳳眼裡全無溫情。唐秋給那眼神一刺,心下更覺惶惶。但想起來之前唐淮對他說的話,又不敢表現出怕懼來,只好強撐著。

  ——父親最見不得人膽怯哭鼻子,你可別在他面前做出副驚慌失措樣惹他生氣。

  唐淮是笑瞇瞇點著他鼻頭和他交代這話的。

  當時心裡並不覺有多畏懼,但當他真正站在唐雲笙面前,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掃,唐秋頓時覺得手足無措,但還是硬著頭皮叫了聲。

  「父親……您叫我來有什麼事?」

  唐雲笙輕哼了聲,視線在唐秋身上巡視一番,見這孩子的反應多少比昨日長進些,臉色才稍和了點。

  「我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些事。你現在入了唐門,一言一行都應當與過去不同。我唐門一脈在武林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門派,各派都需賣我們幾分面子。唐門子弟,毒藥暗器均是手上絕學,尋常一個唐門弟子,走出去也不可丟了唐門的臉。」

  唐秋聽著唐雲笙說話,父親話裡的意思他聽得明白,但卻不知道父親說這話的目的何在,只好用心聽下去。

  再聽唐雲笙說道:「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更不能比別人弱。只是你流落在外多年,現在才開始習武辨毒,根基已比同齡的孩子差了許多。因此,我決定親自教導你。從今日起,你每日上半日隨我習武,下半日隨我學習醫藥毒物。晚上再有時間,就讓你哥哥教你讀書寫字。」

  唐雲笙顧自說著話,唐秋聽了,心裡益發忐忑不安。只要一想到,他要和唐雲笙整日整日呆在一塊,他就隱隱有些怕。

  對於這個父親,他一開始是喜歡想要親近的,但相處一段時間後,唐雲笙的冷淡態度,讓小孩心裡的敬畏遠遠壓過了喜歡。

  遠遠看著的時候很艷羨,可走得近了,卻打從心裡怕懼。

  還要同他學用毒製毒……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唐夢的笑顏,和那顆碧色糖果放在手裡晶瑩剔透的模樣,唐秋就覺得心裡陣陣發慌,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他抬起頭,望著唐雲笙道:「父親,我可不可以不學毒藥?我不喜歡……」

  下面的話聲音益發低了去,因為唐秋看見,唐雲笙的臉色瞬間轉沉。

  不想這孩子還敢忤逆他的意思,唐雲笙冷著臉厲色問道:「你說什麼?」

  唐秋給他喝得縮了下,卻見唐雲笙眼更冷,拂袖叱了聲,「沒用的東西!」

  「父親,可我真的不想學……」

  唐秋試著再辯解,但唐雲笙已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你是唐家的人,怎麼能不懂用毒製毒!不用說了,就照我的話做。明日一早,我讓人帶你去練功房。記住,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別丟我的臉!」

  唐秋所有的抗議全被忽視,面前唐雲笙發怒的臉孔更顯可怕。唐秋緊緊咬著嘴唇,眼睜得大大的,絲毫不敢眨眼,生怕眼一眨,眼淚就會掉下來。

  「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好半晌,唐秋才低聲應道,「明白了,父親。」

  「既然明白了,就去思過房領罰。今晚在裡面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你也多少有點身為唐家人的自覺!」

  唐雲笙一眼也不想再看他,打開書房門喚了個下人進來,交代了兩句便走了。那下人則進房來,向唐秋一低頭,道:「小公子,請隨我去思過房。」

  唐秋將嘴唇咬得死死的,看著那抹霜白身影漸漸淡去,生怕洩露一點哭音。

  身為唐家人的自覺……他一點沒有。

  而且,他也不覺得做唐家人有什麼好。

  思過房,一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

  唐秋被人領著一路過去,越往裡走,四周光線益發陰暗。小小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漸漸淡得看不見。

  迴廊兩旁雜樹枝條長得好過了頭,張牙舞爪地擋了大半光線,生生將夏日明媚遮蔽在外,而營造出種陰森感。

  唐秋心裡其實是怕懼的。

  但連日的種種遭遇,讓他在怕懼之餘,又多多少少生出點倔強來。

  因此,即使臉色在這種陰森的環境中益發白了去,後背也是一陣陣發寒,甚至能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但小孩難得硬氣地咬緊了唇,一聲不吭跟著那人往迴廊深處走。

  「小公子,這裡就是思過房了。」

  在前面帶路的下人終於停下來,伸手推開緊密的房門,潮濕發霉的味道在一瞬間撲湧上來。

  「小的明天一早再來領您出去,現在就委屈你了。」

  恭敬的態度,卑微的語氣,但唐秋卻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是被尊重。機械地抬腳邁進屋,滿是灰塵的房間,只有簡簡單單幾張桌椅,牆上滿牆的字幅,細細辨了去,全都是唐家家訓。

  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似永無止境。

  隨著身後關門聲響,屋裡光線一下子暗下來,那下人已鎖了門離開。唐秋在屋角找了張椅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塵,便爬了上去。

  四周沒了人,屋子裡靜得可怕,空氣中還有股霉味,舊日裡從街坊鄰居嘴裡聽來的鬼怪故事不合時宜地自腦子裡鑽出來。唐秋將腳也收到凳子上,抱著腿,臉深深埋進膝蓋裡,可四周的靜默卻在憑空的想像中生出許多詭異的聲音來。一點點伸著看不見的手,扯著他的衣裳,像要把他扯進看不見的深淵裡。

  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子開始發抖。

  一點濕意透過布料染涼膝蓋。

  今日唐雲笙的態度讓唐秋徹底失望了,唐夢對他下毒的事情,唐雲笙這做父親的隻字不提。甚至於,沒有問過半句,他在這裡過得怎樣。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姐姐……

  小孩子寒心之餘,也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生出迷惘來。當日在市井裡,同爺爺在一塊,日子雖清貧,可爺爺待他極好。如今到了唐門,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但這裡所有的人對他,卻沒有一點點溫情味。

  除了……

  昨日夜裡唐淮替他上藥時灑滿柔光的側臉突然浮現在眼前,面相酷似父親的少年抱著他朗聲大笑的模樣,才離了不久,便讓唐秋不可抑制地想念起來。

  「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

  他其實不是怕唐淮,只是……怕再一次失望而已

  膝頭的濕意加重來,唐秋小聲啜泣著,卻猛聽有嗒嗒聲響起。他反射性地抬起頭,警戒地看向四周,屋中空空如也,並未多出想像中十指尖尖拖著猩紅長舌的鬼怪出沒。

  心裡稍一鬆,再要埋下頭去,卻聽窗格上又是幾聲嗒嗒聲響。

  還有少年清朗的音色透進來。

  「秋秋,我在這。」

  心裡突突跳了幾下,小孩向窗邊看去,略暗的光線中,唐淮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但卻無比親切。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



  第三章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可真望見唐淮帶笑的眼底後,小孩愣了下,又一下子縮回身子。

  「秋秋,怎麼了?」

  看見小傢伙跌跌撞撞跑過來,純澈的眼中滿是驚喜,唐淮覺得心裡軟了下。但等對方跑得近來看見自己,卻見小傢伙眼裡的光芒閃了下,滿是淚痕的小臉上,那種急切偶過來的渴望淡了些,反添了些猶豫忐忑在裡面。

  知曉這孩子不會太容易和自己親近,唐淮溫和笑了來,柔聲道:「秋秋,怎麼哭成這樣?二哥在這呢,別怕。」

  唐秋再度墊腳扒在窗沿上,眨眨眼看著對方,眼底瞬間浮了層霧氣。

  「二哥。」

  第一次喚出來的稱呼,聲調有些低,卻帶了極重的依戀。

  唐淮將扒在窗沿上的小手拉住,柔聲問道:「是不是惹父親生氣了?」

  只見小傢伙的腦袋立馬耷拉下去,連應聲也是有氣無力的,「嗯。」

  唐淮笑了笑,安慰小傢伙道:「其實二哥也被關在這裡過。父親脾氣不好,我和唐夢做錯了事,責罵懲罰一樣少不了。但過後也就好了,秋秋別擔心。」

  手被人握住,暖意從指尖渡過來,唐秋覺得,屋子裡的陰暗可怖漸漸消減,就連空氣中那種令人窒息的潮濕霉味也淡了來。他不覺朝唐淮笑了笑,眼彎彎如月牙,只是……眼角尚餘了點水光,臉上也滿是淚痕,這樣的笑容看在別人眼裡,可憐倒比歡欣多得多。

  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唐淮鬆開唐秋的手,打開帶來的食盒,將飯菜從窗中遞進去。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今晚我在這陪你,有人陪著,總不會怕。」

  「嗯……」

  唐秋踮起腳,將從窗口遞過來的碗筷接住,捧了碗,看著窗外唐淮的臉,再度笑了下。

  唐淮在思過房外陪了唐秋一整晚。

  但怕被人發現,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唐秋是被唐雲笙派來的人叫醒的。

  昨日領他來那下人將他帶出思過房,別的什麼也沒問,直接領他去練功房。

  去到練功房,唐雲笙已經等在那裡了,著一襲霜色單袍,素淨的顏色益發襯出他容顏的俊美。唐雲笙整個人沐浴在曦光裡,似渡了淺淺一層金,只是,清冷的眉眼依舊顯得涼薄。看見唐秋來,他並未問半句好壞,而是責問道:「想了一夜,你可想清楚了?」

  唐秋低頭,昨夜唐淮陪著他給他說了一晚的故事,他根本沒功夫去想自己錯在哪,而且,他也沒覺得自己哪裡有錯,但唐秋也不敢忤逆唐雲笙,只得悶聲道:「我知道錯了。」

  唐雲笙將手負在背後,轉過身,「既然知道錯了,那便隨我來。你根基比別人差太多,不多花點功夫是不行的。唐家人講求的是眼明手快,今日你先隨我練練基本的眼力手法。」

  唐秋今早還未用過早飯,此刻腹中空空正難受得緊,卻沒膽量說出來,只好亦步亦趨跟過去。

  「是,父親。」

  唐秋上午習武,練眼力手法,學一些基本的內功心法。下午則是跟著唐雲笙學醫藥辨毒物。他在這些方面沒有一點功底,無論是習武還是認藥物記藥性,全都得從頭學起。而唐雲笙生性嚴苛,稍有不如意便是責罵,一整天下來,唐秋不只學得頭昏腦脹,一張小臉更因煩惱苦成一團。

  好不容易等一天的任務完成,唐秋吃過飯回到房間,唐淮卻已鋪好紙墨筆硯等著他了。

  唐秋看見哥哥,苦了一天的小臉霎時舒展來。可待過去看見桌上的筆墨紙硯後,他眉頭再度皺起。跑過去伸手扯了扯唐淮衣角,仰著臉問唐淮道,「二哥,我今晚能不能不學了?」

  唐淮笑笑,伸手將小傢伙抱到膝蓋上,點點他鼻頭,「秋秋想偷懶?讓父親知道了可要受罰。」

  唐秋想了想,眼一眨,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二哥不說,父親就不會知道。」說著,他還怕唐淮不答應,更扯著唐淮袖子搖啊搖,「二哥,我今天累了一天了……」

  唐秋眼睛很大,瞳仁顏色卻極深,顧盼間似一池碧水微動,極具靈性。同唐淮撒嬌時又帶了點小孩獨有的頑皮任性,並不惹人生厭,相反讓人覺得可愛。

  懷裡小傢伙的身子軟軟的,唐淮看著唐秋的笑容,伸手揉揉弟弟的頭。

  經過昨晚的事,這孩子和他親近了不少,在自己面前也不再是之前怯生生怕懼生疏的模樣,相反肯同他親熱撒嬌了。

  這小東西不怕他,倒是不小的進步。

  只是,要教他唸書寫字的這事是唐雲笙吩咐下來的,小傢伙再累,也總得學點敷衍一二才行。

  唐淮想了想,微微一笑,微挑的眼尾淌了柔光,「既然秋秋累了,那今晚少學一會,只要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和二哥的名字就好了。」

  懷裡的小孩聽見這話,眼神瞬間亮了來,黑曜石般的眼瞳裡甚至閃過點黠意,「二哥你說話要算數。」

  見慣了唐秋的乖巧溫順樣,偶爾看到這孩子活潑靈動的一面,唐淮嘴角笑意加深來,「我說話自然算數。」

  小孩雙眼晶亮,笑著將面前的紙抹平,抓了桌上羊毫筆,蘸足了墨,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來。不多時,唐秋唐淮四個字便靜靜排在紙上。

  筆觸雖稚嫩,但幾個字卻寫得有模有樣。

  寫完後,小傢伙擱了筆,轉回頭雙手揪了唐淮衣襟,眼巴巴看著唐淮,「二哥……」

  不知道唐秋竟會寫字,唐淮愣了下,反應過來後不覺失笑。

  他倒讓這小傢伙擺了一道。

  不過看他樣子也真累了,父親的嚴苛自己比誰都清楚,今晚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這小孩先休息好了。

  「好吧,今晚讓你早點休息。」

  唐淮起身將唐秋抱上床,又喚了婢女送熱水進來,替小孩擦了臉和手,甚至脫了鞋子親自給小孩洗過腳,才讓唐秋上床睡覺。

  幾經折騰,唐秋在唐門的生活漸漸步上正軌。原先他不習慣的一切,在無可奈何中,也慢慢習慣來。

  無論是每日繁重枯燥的練功辨藥,還是唐雲笙的冷漠嚴酷,都不若當初難以忍受。

  而且唐秋個性雖弱,但於習武及醫毒暗器上卻頗有天賦。

  唐雲笙親自教導他,時間久了,對這個原本不喜歡的孩子也慢慢改了點態度。縱然還是苛責多於關切,但比起一開始來,多多少少加了點在意在裡面。

  不管怎樣,這孩子身上流的終究是他的骨血,還是有可取之處。

  也不枉自己將他找回來。

  但對於唐秋而言,他學這些東西多是因為對唐雲笙的怕懼,相比起這些,每晚同唐淮讀書習字的時光更令他期盼。

  那個哥哥,總會抱著他,握了他的手寫字,笑瞇瞇同他說話,笑容溫暖而親切。

  若要說,就像夏日裡自濃密枝葉間透下來的細碎陽光。

  溫暖,卻不灼傷人。

  至於唐夢,那個驕傲艷麗的姐姐,唐秋除了初進唐門那日見過她外,再沒見過對方。偶爾會想起唐淮對他說的話,這個姐姐只是個性霸道些,對他並沒有壞心思……心裡不是太相信,可對於唐淮的話,他又不想去懷疑,連帶著,也有些懷念起唐夢來。

  唐秋再見唐夢,是在中秋前幾日。

  當晚唐淮依舊陪著唐秋讀書,讀了小半個時辰,唐秋白日裡練功太累了,聽唐淮念著書,不知不覺竟打起瞌睡來。

  唐淮見小傢伙頭一啄一啄極是可愛,也不忍喚醒他,可又想著該給他點小教訓。瞧著唐秋粉嫩嫩的小臉,他心念一動,竟持筆蘸足了墨,在唐秋臉上左右各畫了三根鬍鬚,想想又在鼻尖上輕點了下。

  完了擱筆細細看了小孩一陣,唐淮不由哈哈笑出聲來。

  唐秋本覺得臉上一涼,睡意已去了大半,再聽唐淮笑聲,猛地驚醒,身子一歪,險些從凳子上栽下去。唐淮也給嚇到了,忙伸手扶住小孩身子。

  「小心些。」

  但看到那張精緻小臉上的墨跡,忍不住再度笑出聲來。

  唐秋睡得迷迷糊糊的,給他這一笑,更是摸不著頭腦,睜大眼不解詢問,「二哥,你笑什麼?」

  那迷糊樣,黑乎乎的鼻頭,還有粉嫩小臉上的鬍鬚,就像只睡迷了眼的小貓咪,愣乎乎看著捉弄他的人。

  還滿心信任。

  唐淮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取了面鏡子豎到唐秋面前。

  唐秋愣愣往鏡子裡一看,繼而僵住,轉臉再看向唐淮時,已是嘟起嘴瞪圓眼,氣呼呼喊了聲:「二哥!」

  小傢伙是想生氣,只可惜他那樣子跟被逗炸毛的小貓伸伸爪子示威一樣沒有威懾力,倒惹得唐淮笑意更甚。

  「秋秋,你這樣子,跟玉竹前幾天抱的那隻小貓像極了,哈哈……」

  玉竹是負責照顧唐秋的丫鬟。前幾天她在外面抱了只小貓過來給唐秋玩,唐秋雖喜歡,可又怕唐雲笙知道責罵,只敢偷偷抱了下,便讓玉竹送走了。

  眼下聽唐淮提起,言語中他倒成了那小貓,唐秋一張臉漲得通紅,氣呼呼跳下凳子去,「二哥取笑我,不理你,我睡覺去了。」

  唐淮看著小傢伙蹬蹬蹬跑遠的身影,笑得更厲害。

  「秋秋,可要記得洗臉。」

  「哼!」

  那小小身影益發跑得遠。

  唐淮微挑的鳳眼暈了笑意,這個弟弟,比他預想的還要有趣。

  養在身邊養熟了,也越發覺得可愛。

  正想著,卻聽旁邊有人嬌聲道:「我這才出去多久啊,一回來,有人連樣子心腸都變了。」

  唐淮稍皺眉,眼底笑意消去,轉回身,便讓門口一團火紅顏色炫花了眼。

  門口的少女一身紅衣,面容妍麗,說話時習慣抬高的尖尖下頜,生生讓她話語中生出中傲慢氣。

  這少女正是唐夢。

  唐淮瞥了眼內室,沒聽見屋內有動靜,想是小傢伙生氣躲起來了,這才轉身出屋,順手關了門,將自己與唐夢一併隔在外面。

  「你才回來?這次的事情辦得怎麼樣?」

  唐家的子女,偶爾會被派出去執行些任務。唐夢失蹤這兩個月,自然是給唐雲笙派出去做事了。

  唐夢笑笑,「這才想起來關心我這個姐姐?」

  唐淮冷冷瞥她一眼,全不似剛才哄唐秋時的溫柔,反倒像足了唐雲笙看人時的冷漠。

  唐夢見他這模樣,絲毫不惱。

  「這樣子,才像我認識的唐淮。剛剛那溫柔樣,真嚇了我一跳。說起來,你什麼時候和那孩子這麼親了?」

  唐淮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上次為什麼給秋秋下毒?你有沒想過,他那麼小個孩子,萬一不是我救得及時……」

  唐夢打斷唐淮的話,艷麗的眉眼浮了點冷意,說話的口吻卻是不以為然。

  「我新煉的毒,想讓你解解毒試試……」

  「那是咱們弟弟。」

  「呵呵……我有沒有聽錯?」唐夢捂嘴輕笑,道:「唐淮,你才是我弟弟!你什麼個性我不清楚?對我這個相處了十多年的姐姐都沒那麼親過,這會倒裝起好人來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領那孩子回來是為了什麼?無非是你太不好管教,他想多培養一個接班人制衡你罷了。那孩子對你的地位有威脅,你還對他那麼好?騙誰呀!」

  唐淮眼中色彩稍濃。

  唐雲笙接唐秋回來的心思,雖未明說,但唐夢的猜測也不假。

  只是……唐淮想起屋裡那個孩子。同自己相似的五官,時常浮著的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神情。或怯生生的,或渴望或喜悅,甚至於小小的惱怒,全都生動無比。

  而那日自己在思過房陪著他事,他小心翼翼地拉著自己的手,不想放也不敢放的樣子,更是可愛得緊。

  唐門裡的人,自小毒藥機關學得多了,心機手段也比別人多,更善於將所有的情緒皆掩藏在皮下。

  這樣一個孩子,很新鮮,也很有趣。

  思量間,只聽唐夢又道:「唐淮你可別犯傻,在這個地方,別的什麼都是虛的!你別看堡裡那幫老頭子整日架子端得高高的,好似多不可一世。可唐家真正當家做主,還是父親,也只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心裡突生出些煩躁,唐淮抬起眼,映上唐夢那雙寫滿探究的杏核眼,唇角微微勾起,沉聲道:「姐姐,難道你覺得,那孩子能對我構成什麼威脅嗎?你未免太低看我。」

  唐夢的眼神與唐淮交接,深深看進對方眼底,只見那眼中除了篤定再無異樣色彩,這才道:「那樣最好。父親有事讓我來叫你,你早些過去吧。」

  唐夢說完話,轉身先走了,鹿皮小靴踩在地上,輕得沒有一點聲響。

  唐淮則伸手揉揉眉心,想將心裡一點紛亂揉出去。

  「不過是個給我解悶的小東西,再親近,又能影響我什麼!」

  唐淮一句話說得極寒,四周的溫度幾乎因此凍結來。

  如水月色也透著寒意。

  唐秋靠在門背後,慢慢地坐了下去。

  地上冰涼。

  卻不及外面他二哥一句話寒心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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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不過是個給我解悶的小東西……

  聽得房門外的人漸漸走遠了,唐秋緊摀住嘴的手才鬆開來。卻驚異地發現,自己已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心頭被針刺似的,一陣陣發疼,疼得人都有些發懵。

  他年紀雖小,可也還聽得出別人語氣中的好壞。這些日子在唐門以來所遇所學,也讓他懂了許多之前不明白的東西。二哥剛才說話那口吻,其中的輕鄙與不屑一顧,恰似冬日裡夾雪寒風,凍得他通體寒涼。隱隱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唐秋抬手抹了抹眼淚,臉上濕漉漉的,就著燈火一看,手上一片烏黑。

  竟是臉上方才點的墨被眼淚浸花來。

  片刻之前,唐淮同他說話的溫柔笑顏還在眼前。可眨眼過後,記憶裡種種景象明明清晰無比,卻憑添了種虛幻。正如那日唐夢放在他手心那顆晶瑩剔透的碧色糖果,當時一點甜意從舌尖下去,可苦澀委屈卻是從心裡滲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陪他著對他百般好的二哥,原來……也跟唐夢是一樣的。

  好看的面容,溫暖的笑意之下,包裹的,是和父親一樣的冷漠,和唐夢一樣的虛假。

  唐秋在地上坐了許久,直坐得整個身子都凍僵來。

  忽聽外面有人叩門。

  「小公子,我打水來給你洗臉。」

  是玉竹的聲音。

  唐秋想要站起身,卻覺得手腳發麻,顫顫爬起來,小胳膊小腿無力,一個不穩又跌了下去。外面的玉竹等了一陣,見屋內燈亮著,可始終沒人應聲,只當唐秋還在同唐淮鬧彆扭,便又勸解道:「小公子,二公子特意叫我打水過來給你洗臉呢,他說你可能還在賭氣,讓我好好和你說話……可你和二公子生氣也不能不理玉竹呀!快給玉竹開門吧!小公子?」

  唐秋覺得腦袋裡嗡嗡嗡的,玉竹聒噪的聲音顯得尤其刺耳。但他低頭看手上,這一手一臉的墨汁也確實要洗洗,便扒著房門再次站起身,小聲說道:「玉竹,你進來吧。」

  終於等到了唐秋回應,玉竹笑著推門,「小公子還和二公子生氣呢?二公子也是寵你才和你開玩笑……」

  玉竹後面的話陡然打住。

  她推開門,只見門前小小的身影落在燈火暗影裡,並不是她想像中那副氣呼呼賭氣的模樣。

  相反,乖巧安靜得有些詭異。

  唐秋鼻尖上點了墨跡,臉頰畫了鬍鬚,明明是一幅可愛樣,但玉竹看著他,卻覺得丁點笑不出來。

  只因為,小孩子眼眶紅紅的,低垂了眉眼,這些日子被唐淮慣出來的活潑靈動一瞬間全消了去,那低眉順眼靜悄悄的模樣,跟剛來時一個樣,委委屈屈的,看得人心裡能掐出水來。

  忙將銅盆放在一旁,玉竹蹲下身去,看著小孩柔聲問道:「小公子你這是怎麼了?哭成這樣,讓二公子看見了得多心疼啊!」

  玉竹不提唐淮還好,一提,唐秋眼眶裡瞬間盈了淚水,眼一眨,大顆大顆的淚珠就砸了下來。把玉竹搞得是手忙腳亂,忙拿衣袖去給唐秋擦眼淚。

  「別哭別哭,我這就去叫二公子,小公子你有什麼委屈,都讓二公子給你做主去。」

  玉竹越擦,唐秋臉上墨跡越發抹得花,精緻的眉眼全給糊了去,可小孩眼淚還是止不住。

  玉竹沒辦法,起身打算去找唐淮,可她才一動,衣角就給人拽住來。回過身去,卻見雙小手死死拽著她衣服。

  唐秋仰臉看著她,「不准去!」眼睛還是紅紅的,可說話時口氣中的堅決卻是從未有過。

  伺候唐秋幾個月,玉竹從未看過這孩子這般強硬的態度,一時也儊了下。平日裡唐秋雖和她親近,年齡也小,可他們之間到底是公子和丫鬟的身份差別,唐秋的話,她還是得聽的。

  「玉竹,先幫我把臉擦乾淨。」

  唐秋忍住鼻腔裡的酸意,小孩子心裡隱約有點堅持,不管怎樣,他這副模樣,都不要被唐淮看見。

  「嗯。」

  玉竹再度蹲下身,從銅盆裡擰了帕子,細心替唐秋擦去臉上的墨跡。

  小孩子的膚色本就白,墨色擦去後,精雕玉琢的五官在淡黃的燈火中顯得剔透無比,卻益發襯出眼眶和鼻頭紅得可憐。

  替唐秋將臉洗乾淨,玉竹忍不住又問了句,「小公子,你真不讓我去叫二公子?」

  唐秋堅定地點點頭,「不許去!玉竹你先下去吧,我要睡覺了。」

  童音稚嫩,但那雙漂亮眼瞳裡的清冷光芒卻是玉竹從未見過的,她隱約覺得這孩子和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哪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玉竹端起銅盆起身,「那玉竹下去了,小公子有事儘管叫我。」說完便關了門退出身去。

  卻未見,唐秋在她關門出去之後,便再度坐到地上,呆呆看著緊閉的房門,眼神空洞洞的。

  去叫二哥?

  去叫他,他也不會來吧。

  剛才還聽唐夢說是父親有事喚他。

  比起父親的事情來,對自己這個給他取樂解悶的小玩意,他哪花得了這麼多心思。

  唐秋突然想起自小陪他長大的爺爺,和那間低屋灰瓦的破陋小院。

  那些東西,雖然比不過這唐門裡的精緻漂亮,但卻是真真實實的,沒有一點虛假。無論是爺爺的關懷,還是街坊鄰居的笑容,全都是出自真心。

  比這裡強多了!

  中秋前幾夜,月已半盈,清冷月色透了窗格映照下來,鋪了一地清輝。

  唐秋房間的門翕開一條縫子,一個小小的腦袋自門縫裡探了個頭,唐秋左右瞧了瞧,沒看見人,便偷偷溜了出來。

  他身後還背著個小包裹。

  玉竹走之後,唐秋想了許久,他覺得,唐家堡這個地方,一點不適合他。比起這裡的錦衣玉食,唐雲笙的嚴苛冷漠,唐淮的虛假關懷,他更願意回到爺爺身邊去。

  從蜀都到并州八百里路,就算一路乞討,他也要回去。

  雖然動了離開的心思,可思及父親的冷酷,唐秋並不敢直接同唐雲笙說要離開。他只敢趁夜裡收了點東西,想偷偷溜出府去。

  也算唐秋運氣好,他從自己房間一路溜到府邸後門,都沒有遇見家中下人。

  他小心地打開後門,偷偷溜出府。

  關上門之後,小孩又站在外面看了這府邸一陣,只覺暗夜裡屋簷飛宇猶如猙獰怪物,似要吞咬人一樣。他心裡怕得緊,不敢再留,急急忙忙便跑開了去。

  只是,這夜裡種種再可怖,也比不過唐淮用那般輕鄙低看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可怕。

  那個自他入唐門以來,惟一肯給他關懷呵護的哥哥,褪下笑容之後,竟比任何一個人都更令他怕懼。

  解悶的小東西。

  他自以為是的兄弟情誼,原來不過是這樣。

  在唐淮眼裡,他比起玉竹那日抱過來讓他玩的小貓,或許更不如。

  偏偏,他卻喜歡那哥哥喜歡得不得了,一想起那暖暖的笑容,便想要膩在唐淮懷裡同他撒嬌。

  所以,當最後一點溫暖被打碎,他就再呆不下去。

  唐家堡的各處,唐淮曾領著唐秋走過幾次。

  他多少有些印象,便憑著記憶往唐家堡大門走去。

  一路上都四周只聞靜默,除了一點朦朦朧朧月光照亮道路,唐秋一路走來,竟未看到半個人影。

  小傢伙傷心之餘,又多少生出點慶幸來,可他到底還是怕懼,只將幾根浸了迷藥的銀針壓在手裡,緊緊攥著。

  但是唐秋尚不知道,夜裡唐家堡內這種安靜的原因。

  唐門一派最講究家族隱秘,唐家堡內居住的都是唐門中人,外人想要入內,先得過了唐家堡外重重機關障礙,而且還要保證自己不被四周潛伏的毒物所傷。

  十里機關毒瘴氣,並非那麼容易闖的。

  所以唐家堡內的防護警戒並不嚴。

  但唐家堡大門卻仍有人守衛,任何人想擅闖,都非易事。而想要像唐秋這樣要趁夜離開的,沒有唐雲笙或派中長老的信物,同樣不可能。

  小孩一路警惕,待到唐家堡大門前,看著緊閉的大門,他心裡一喜,急急要過去。但還沒等他觸到那烏漆銅釘的厚重大門,旁裡夜色中突然閃出來兩道人影。

  「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晚想做什麼?」

  唐秋給那兩道黑影唬得一愣,驀地裡亮起的火光更照出他眼底惶惶。

  可想要離開的心思卻堅定不已。

  看著湊過來的兩個人和伸近來抓他的手,就在對方手快觸及他肩頭的時候,小孩幾乎是反射性地將手裡的銀針往對方手心裡按。

  手法雖笨拙,但速度反應卻是奇怪。

  來抓他那人沒料這孩子會出手,稍遲疑了下,收手的動作便慢了些,頓時覺手心一麻,竟是被唐秋手裡銀針刺到。

  但他另一隻手同時也將唐秋抓住來。

  手心裡的麻痺感讓那人心生不悅,揪著唐秋手的力道也大了來,厲聲責問,「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孩子?」

  唐秋肩頭快給捏碎來,卻咬緊牙關不吭聲。

  他不想被送回唐雲笙身邊。

  那人又問,「說話!」

  可他再三逼問,唐秋還是不出聲,正惱怒中,卻聽個蒼老的聲音入耳。

  「這是在做什麼?」

  抓住唐秋那兩人循聲看過去,趕緊低頭一欠身,恭敬道:「奚長老。」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龐在火光裡漸漸清晰起來。

  這人,唐秋是認得的。

  正是他初進唐門那日,在祠堂裡見過的精瘦老者。也是他發話,說他性子太弱,要唐雲笙多加管教的。

  那老者視線在唐秋面上晃過,略略笑了來,「這不是唐雲笙家小兒子嗎,怎麼?這是要私出唐家堡?」

  抓住唐秋那兩人吃了一驚,「這是掌門家的小公子?」

  那老者笑容益深,奈何臉上皺紋太多,一笑起來臉上褶子堆在一起,在火光裡嚇人得緊。唐秋倒不如剛進門時懦弱,後背雖寒,卻任那老者盯著他。

  老者看了他一陣,終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唐雲笙的兒子,剛剛使針的手法雖笨拙了些,可對才學了幾個月的你來說,也算是難得。」他對唐秋說罷話,又轉身同那兩人道:「你們先把這孩子送去我那,再派人給唐雲笙知會一聲,讓他等會過來領人。」



  第五章



  唐淮等在唐雲笙的書房內。

  剛才唐夢說的一番話,隱隱攪得他心裡有點亂。無緣由的心煩,甚至有點莫名惱怒的感覺……這種感覺極少見,至少,在當年母親帶了唐秋離開之後,就再未有過。

  抬手揉著眉心,剛揉了兩下,動作卻僵了來。

  他頭疼心煩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揉眉心。這本沒有什麼,但是,今晚這是第幾次了?

  身後門吱呀一聲響,聽腳步聲,唐淮就知道是唐雲笙進房來。趕緊收了手,臉上淡淡帶點笑,眼裡卻是一片沉靜,完全看不出喜怒。

  「你來了。」

  「是,父親。」

  唐淮微笑著應了聲,態度語調很恭敬,但微挑的眼尾暈著的一點光亮,卻說明事實不是那麼回事。

  唐雲笙看了這兒子一眼,寫盡風流意的鳳眼裡閃過些難解的顏色。

  唐淮這個兒子,是他所得意的。聰明機警有心計有手段,也知道收斂鋒芒,才這般年紀就將門中最難的漫天花雨使得極好,配毒製毒也獨有天賦。

  只是,這個太能幹的兒子也有個麻煩,相對於他的聰明,這個孩子,太不服自己的管教。每每對著自己的恭敬態度之後,那種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的敷衍,讓他打從心裡感到不安。

  這個孩子,太不好掌控。

  即使他需要培育一個接班人,但他也不允許對方來挑戰自己的威信。

  不著痕跡地將所有情緒掩飾住,唐雲笙對兒子道:「我叫你來,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請問父親,是什麼事情要吩咐?」

  唐雲笙坐回桌案前,手指拂過桌上鎮紙,「我要你去并州走一趟。」

  「并州?」

  唐淮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無緣由地就想起他那個像小動物般眼睛晶亮的弟弟。他若沒記錯,唐秋到唐門之前,一直是在并州生活的。

  「是的,我要你去并州,替我處理一個人。」

  「什麼人?」

  唐雲笙提了筆架上毛筆,蘸墨在白紙上慢慢寫了幾個字,也不等墨跡乾透,就將紙遞與唐淮。唐淮打開來一看,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甚至是與唐家利益絲毫不沾邊的身份。不過是個師塾裡的先生,又不是武林中人,也不該與唐門中人結仇才是……

  壓抑不住心中疑惑,唐淮難得地問起父親要他做這事的原因。

  「父親,這個人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要我親自去解決他?」

  唐淮手不自覺握緊,隱約覺得,這件事,或許和唐秋有點關係。但再想起唐夢的話,他又對自己這種過度的在意惱怒起來。

  自己對那個孩子……或許是關心過了頭。

  「他是收養唐秋的人。唐秋既然已入了唐門,那過往的一切,就該徹底斬斷,再無干係。」

  唐淮心驀地沉了下來,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

  但片刻之後就緩和來。

  畢竟,這是唐雲笙會做的事。

  他的父親,從不允許自己手下的事情有絲毫變數。

  帶唐秋回唐門,也是這樣。

  似看出唐淮的反常,唐雲笙對兒子道:「怎麼,你有問題嗎?」

  唐淮抬了眼直視父親,回了對方個極自信的笑容,「怎麼會。」

  唐雲笙略嫌涼薄的眼裡稍有了點笑意,「既然沒問題,那你取了我的令牌趁夜下山吧。早去早回,別讓你弟弟起疑心。」

  唐淮一低頭,「是。」

  唐雲笙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出了書房門,唐淮在廊上站了陣,待夜裡濕冷的風吹過,掀了他衣角亂舞,他才發現,自己手裡寫著唐秋爺爺姓名地址的紙張早已揉成團,紙上墨跡也花了來。不由想起剛才自己在唐秋臉上作弄畫的幾筆……

  他走的時候有叫玉竹打水去給小傢伙洗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

  心裡想著事情,唐淮卻將已揉成團的紙團塞入袖中,提步往府外走。

  從蜀都往并州,一來一回,再快也要十日吧。

  離開這段日子,那小傢伙應該會想他吧!那般性情的小東西,還是挺容易養親的。

  唐淮卻不知道,在他走後不久,奚長老派來的人便來給唐雲笙傳信了。

  「掌門,您家小公子今晚想私自出唐家堡,被我們攔下來了。奚長老請您過去他那裡領人。」

  聽了來人的傳信,唐雲笙臉色霎時冷了來,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冷冷勾了個笑。

  竟敢私自出唐家堡,好得很,好得很!

  他倒低看了唐秋這個兒子,只以為這孩子個性懦弱尚需磨礪,卻沒想,他還敢給自己演這麼一出。

  傳信那人見了唐雲笙臉上表情,只覺心裡一寒,更感如芒在背,不敢在此處久留,便道:「掌門,弟子話已帶到,不便打擾,暫請退下。」

  唐雲笙冷冷掃他一眼,擺擺手道:「下去吧,代我告訴奚長老一聲,我那不長進劣子便讓奚長老代為管教一晚,我明日再去領他回來責罰。」

  傳信那人得了赦令,哪還願意在唐雲笙冰冷的視線下逗留,趕緊應了聲『是』,便急急退了出去。

  心裡卻忍不住抱怨。

  這兩年有關掌門和奚長老不和的流言他聽得太多,現在卻夾在兩個人中間當傳聲筒,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傳信那人退出去之後,唐雲笙握了花梨木桌案一角,重重一壓,再抬手,桌案一角竟已留了個印子,而唐雲笙清俊的面容上更似浮了層寒霜。

  私逃!

  在這點上,唐秋倒和他那個沒眼色的娘一樣……還真是遺傳下來的劣性。

  自己不過瞧著他在醫毒暗器上真有些天賦,才對他態度稍和緩些,這不識相的逆子馬上就不知好歹了,還妄想私出唐門。

  這次要不給這忤逆子點教訓,他當真不知道唐門裡的規矩。

  第二日一早,唐雲笙去到奚長老家中領人時,唐秋正在人家家裡用早飯。滿臉皺紋的精瘦老者笑著看唐秋喝粥,那笑容,慈祥得如同愛惜孫輩的爺爺一樣。

  唐雲笙看見這般情景,多少有些吃驚。

  畢竟,他將唐秋留在奚長老這裡,也是想藉著奚長老的手先教訓教訓這不懂事的逆子一番。可沒想來到這,看到的卻是這副景象。

  奚長老並非仁慈和善的人,對違背家訓想要擅自離開唐家堡的唐秋,他沒有可能不責罰才是。怎會……

  唐秋接觸到父親針似的目光,喝到嘴裡的粥頓覺難以下嚥。

  換做平日,他被唐雲笙這般眼神看著,只怕再如何強忍著不落淚,也會懼怕得全身發寒打顫。可經了昨日的事,小孩子心裡對這個父親,對唐淮唐夢,乃至整個唐門上下全都失望到了極點,又起了離開的心思,所以對唐雲笙的怕懼也有些不在乎。更因這種不在乎,膽敢與唐雲笙對視起來。

  而此時,奚長老也注意到了唐雲笙,起身朝對方頷首一笑,開口便道:「唐雲笙,你這兒子還真是不錯!」

  奚長老的話並不似嘲諷,唐雲笙心裡犯疑,臉上卻是一派平靜色彩,向奚長老清聲道:「逆子愚鈍,竟敢違背唐家家訓,私出唐家堡,還請長老按家規處置。」

  奚長老聞言一笑,眼角的皺紋幾乎堆在一起,眼中的精光內斂而不外露,「按照家規,私出唐門者,應當開祠堂,當眾杖責五十以示懲戒。你兒子年齡還小,身子骨也弱,這般處罰,怕是受不住吧?」

  唐雲笙不屑哼了聲,重重一拂袖,「唐門數百年規矩,豈能因這麼個忤逆子就壞了來。他既然有膽私出唐家堡,就得有膽承受懲罰。」

  唐雲笙的態度,作為一個掌門來說,或許無可厚非。但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實在太過冷酷。唐秋靜靜坐在桌邊,聽他這個父親口中吐出的殘酷言語,只覺全身發寒,小手小腳全都被那些話語凍得冰涼。

  這個家,哪裡有半點值得他留下?

  卻也因為失望到了極限,小傢伙非但不怕懼不哭泣,骨子倒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固執勁,竟敢抬了臉看著他眉目涼薄的父親,一字一頓道:「父親,我要是領了責罰,你是不是就能讓我離開唐家?」

  未曾想自己這懦弱軟性的兒子還有這麼硬氣敢忤逆他的一天,再見旁邊奚長老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唐雲笙心裡翻了點血氣,唇邊笑容也益發冷了來。

  「你既然入了唐門,拜過唐家先祖,那便生是唐門的人,死是唐門的鬼。你若受得了五十杖刑,我還可以留你這忤逆子一條性命,若你受不住,便當你生錯了時候。至於離開唐家的事,休要再提半句。」

  唐秋聽著父親的話,身子止不住發抖,卻不完全是因為怕懼,更多的是因為心寒。他雖才八歲,自小又沒有父母,可也是見過人家家裡的父子天倫的。試問,有哪一家哪一個父親,有他的父親心狠無情?

  小傢伙失望到了極限,竟擱了手中粥碗,跪地朝唐雲笙重重磕了個響頭,「唐秋願領責罰。」

  唐雲笙心裡怒氣瞬間湧了起來。

  這個逆子,他原本留著他還有用,剛才說要責罰他也不過在奚長老面前充充樣子。唐秋的責罰必不可少,但五十杖責若沒有功夫護體,就算換個青年也不一定受得住,何況是八歲的稚童。他不過是想試試看,奚長老到底是什麼立場而已。

  誰知道,平日裡怯弱得跟小獸似的兒子突然轉了性,這個性裡的硬氣正是自己想要他有的,只是,這種硬氣,卻不是可以拿來針對他的。

  唐雲笙轉身向奚長老道:「煩請奚長老開祠堂。」

  這孩子的天賦與突來的硬氣他還捨不得,但是,他要給他點適當的教訓。

  讓他明白,在唐門裡,自己這個父親,才是絕對的。



  第六章



  唐雲笙要求開祠堂的話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唐秋背脊瞬間挺得更直,他臉色煞白,眼睛定定看著他父親,眼神中早失了剛進唐門時那種小鹿般的純澈怯弱,反帶了種少有的倔強,直愣愣似刺在人身上。

  唐雲笙在他這種眼神中,面色愈顯陰沉,鳳眼裡寒光掠過,將兒子的倔強情態刻入心中。

  「咳咳咳……」

  奚長老的咳嗽聲適時插進來,打斷父子間的眼神交匯,老爺子笑瞇瞇看著唐雲笙,頗像只奸詐有圖謀的老狐狸,就連口吻也比之前熟絡。

  「我說雲笙,你難道就不關心,昨晚我將這孩子留在這做了什麼?」

  唐雲笙心念陡然一動,奚長老對唐秋的客套一定是有原因的,但這原因是什麼?

  心中好奇,唐雲笙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只同奚長老客套道:「奚長老您肯代我管教這忤逆子,我再榮幸不過,還有什麼需要關心的。」

  奚長老不置可否地笑笑,「昨晚我帶這孩子回來,試著傳了他唐門最難學的天羅地網、漫天花雨兩式暗器手法。這兩招,我都使了兩次。但是,這孩子卻領悟了三成。」

  唐雲笙眼神稍凝,轉眼看了看唐秋,下頜微微抬起,面上隱約有種驕傲神態。

  天羅地網和漫天花雨都是唐門中極難學成的暗器手法,同樣,它的威力也是與難學程度是相對應的。這兩招若使出來,對手便如面對眾多暗器織成的密網,輕身功夫再高武藝再精,也難以全身而退。唐雲笙當年學這兩招時比唐秋歲數大,武藝根基也好得多,仍用了不少時間才學成。而唐秋只看了兩次,就能領悟三成精髓,已是極難得。

  比起唐淮來,這個兒子,也不算差。

  因奚長老的話,唐雲笙心底另有一番計較,但臉上卻未表現出來,只有眉稍稍挑高,清聲問道:「那麼,奚長老您的意思是?」

  奚長老雙目炯炯,伸手捋了捋額下花白鬍鬚,緩緩說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保這個孩子。唐門雖重規矩,但也重人才。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能因五十杖責隨隨便便就折了去。他想擅離唐門的罪責當然不能就此翻過,但是,可以酌情減輕。」

  唐雲笙淡淡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唐秋小臉上此刻正浮著的一點冷笑,竟是像足了自己。他不覺抬高了音調,「既然奚長老肯出面保這忤逆子,那我就饒他一次,將五十杖責改為二十杖責。這樣,他總受得住!」

  唐雲笙做出讓步,奚長老也不再反對,點點頭道:「也好,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

  唐雲笙唇角微勾。

  這個兒子,他一定是要留的。

  但是,留之前,他得讓這孩子瞭解,有些倔強,在不適當的地方,就不應該擁有。人在低處的時候,想要往上爬,想要把握住自己渴望的東西,就得先學會委屈自己。

  今天,他得給這兒子提點一些必須的東西。

  用一種他最不容易忘記的方式。

  「唐秋,奚長老這次肯保你,是你的福氣,快給奚長老磕頭道謝。」

  唐秋靜靜聽著,剔透的眼中沒有一點情緒波動,既不爭辯也不求饒,乖巧溫順得過了頭。唐雲笙話才落音,他便伏下身朝奚長老叩了三叩,額頭磕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悶悶的撞擊聲,一聲沉過一聲。

  「多謝奚長老。」

  額頭碰得生疼,唐秋覺得自己手腳一點點僵了來,全身的血液都似凍成了冰渣子,一點點紮在身體裡,不僅心寒,就連骨頭縫子裡也冷得發疼。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冷酷無情的父親,還有這麼可笑悲哀的家?

  他的父親居然要求自己的兒子去感謝別人,感謝別人在他那冷酷無情的父親面前為他求情,保他一條性命。

  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可笑,也太令人心寒。

  心口似開了個大洞,有風穿堂而過,空得都能聽見聲響。

  等唐秋磕完頭,唐雲笙視線再度轉向奚長老,「那麼,現在可否請奚長老開祠堂執行家法?」

  老爺子捋著鬍子,「好。」說完轉身先走了出去。

  唐雲笙朝唐秋冷冷道:「起來,隨我去祠堂。」

  唐秋一聲不吭自地上爬起來,跟在唐雲笙身後。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雙腿已經開始打顫。

  原來,他還是怕的,縱然心裡已經難受得受不住,像被人揪住心摀住口鼻,胸口悶得無法呼吸,連聲痛都喊不出來……可是,仍舊會怕。

  但他卻不想退縮也不想求饒。

  不就是二十杖責嗎?

  反正也出不了唐家堡大門,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是騙人的,挨個打又有什麼?

  小傢伙冷著臉機械地往前走,但他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臉上的神態,從眼睛到唇角,一路下去,全是如唐雲笙一般的涼薄。

  那種涼薄,出現在那張尚顯稚嫩的小臉上,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但卻又詭異地讓人覺得,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一種表情,比它更適合出現在那張酷似唐雲笙的臉上。

  再漫長的痛苦也會過去。

  正如再幸福的假象也終究會被戳破一樣。

  二十杖刑,唐秋並沒有熬多久。

  就算因為太多的刺激逼得小傢伙一瞬間有了骨氣驕傲,但是他那身子骨,還是經不住這二十杖刑。

  唐雲笙冷著臉在一旁監刑。

  行杖的人並不會因唐秋還是個孩子就心慈手軟。下去的每一杖,力道不會減半分,位置也不會偏半寸。一杖一杖重重落在唐秋身上,打得跪在地上身形單薄的孩子一次次往前俯,又一次次咬牙直起身。

  但人的體力耐力終是有限,才八歲的孩子,再咬牙發了狠,也還是撐不了多久。不過才十杖,唐秋就已經受不住暈了過去,汗水糊了小臉,頭髮黏在兩腮後頸,背後血跡已然透了衣裳,斑斑跡跡顯出猙獰面貌。

  見小孩暈倒,行杖的人有片刻遲疑,不覺轉眼去看一旁監刑的掌門。

  唐雲笙面上未有絲毫動容,冷聲道:「家規不可沒,繼續行杖。」

  木杖隔了衣裳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再度響起。

  一、二、三、四、五……足足數到十才停了下來。

  小傢伙早癱在地上失了意識,若不是那胸膛還有小小的起伏,幾乎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沒了氣息。

  唐雲笙眼中映出兒子身影,沉寂的眼底並無一絲情感波動,冷靜得讓人心生懼意。

  唐秋再醒來時,發現自己並不在祠堂裡,也不在自己房中。

  這個地方,有些熟悉。

  他才進唐家堡沒多久,就被唐雲笙關在這裡過。

  思過房。

  此刻天色已晚,四周光線極暗,唐秋面朝下趴在被褥上,背上被打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被褥似久未有人睡過,貼得近了,鼻尖便充斥著一股發霉的味道。

  唐秋想起身看看四周,但才一動就牽動背上傷口,小小的身子重重跌回被褥中,疼痛蔓延,小傢伙眼裡霎時激起淚花。

  祠堂裡所有的記憶湧回腦海,唐秋脫力地將臉深埋入被褥中,刺鼻的霉味都在滿心的空茫中淡了去。

  唐雲笙的冷酷嚴苛,像是刻鑄在記憶中的烙印,再消不去。但比之唐雲笙的冷酷嚴苛,更讓唐秋感到無所適從的,是他還得繼續留在這個家裡,繼續面對唐淮。面對那個他一心喜歡,卻又無法欺騙自己任自己繼續喜歡下去的二哥。

  四周陰暗森冷,唐秋背上的傷疼得厲害,但心裡的怕懼,卻沒有第一次被唐雲笙關在思過堂時強烈。

  那時候有唐淮陪著他,他以為自己可以依附那個笑容溫暖的二哥。

  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自己被父親責罰,祠堂裡二十杖責,現在又被關在這個莫名的地方,唐淮卻沒來看過他一眼。

  也對,養個小寵物而已,偶爾興致上來開心了便賞點甜頭,但卻不會無時無刻把他捧在手心。正如舊時他在家裡養的小動物,喜愛的時候可以整天蹲在旁邊餵水餵食,但幾日的興頭過去,便漸漸失了耐性,任其自身自滅。

  唐秋年齡雖小,可還是有記性的。這唐家堡中的人,一次次的欺騙冷落,已磨掉了他所有的信賴依仗。

  不過也好,沒有人可以依仗信賴,他便要自己站起來。

  沒有什麼。

  可是鼻子還是酸酸的,眼淚不覺落在被褥上,惹了一片的濕意。

  正想著,突覺屋裡光線明亮了些,身後門被人推開來。慢慢走到唐秋面前的人,一身霜色單袍,飛眉鳳目,淡淡睨人的眼刻著難以抹去的涼薄。

  「醒了?」

  連問話一樣的簡單無情,沒有絲毫的關懷擔憂。

  這就是他的父親。

  唐秋抬眼看著對方,眼眸晶亮如墨玉,卻不開口答話。

  唐雲笙冷冷笑了道:「你既已拜過唐家先祖,就趁早絕了背出唐門的心思。昨晚的事,只要再有一次,就別怪我不念父子親情。」

  小傢伙聞言,不覺嘴角輕彎,好似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他這個冷酷無情的父親居然對他說父子親情……他們之間,哪有這樣的東西?

  心裡空落,但經過今日的事,唐秋已然明白,在他面前,甚至在整個唐門中,唐雲笙這個父親擁有絕對的威嚴。既然他不許自己離開唐家,那他便沒有辦法離開。除非,他有足夠的能耐打破這種威嚴。

  「我不會再想離開。」小孩子仰著頭,縱然背後傷口疼得刻骨,但他卻緊咬了牙關不願喊疼。「我只想問問父親,我當真是你兒子,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聞言臉色稍沉,鳳眼裡浮起冷冽寒霜,盯著唐秋黑色眼瞳,許久,待看見那孩子眼中終有一點匍匐水汽之後,他才道:「當然!做我唐雲笙的兒子,是你的榮幸。但是,你也要有讓我承認的資格,別丟了我的臉。」

  唐秋沒有說話。

  覺得身側被褥猛地陷了下去,人被一雙手抬高了些,身上衣裳被褪去,然後再度趴回被褥中。背後傷口上有手緩緩撫過,帶起一陣清涼,將灼辣的疼意壓住了些。

  唐雲笙竟在給他上藥。

  「只要你有讓我承認的資格,那麼,我今日的一切,總有一天會是你的。唐門家主的位置,也會是你的。」

  唐秋將臉深陷在被褥裡,覺得臉下一片濕冷。那晚唐夢與唐淮在他屋外說的話,他至今還記得。

  「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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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三年復三年,唐家堡外花紅柳綠換了一遭又一遭,光景年年新。但唐家堡內草木事物,卻還如當年模樣。

  就連唐秋初進唐家堡那日,在浮橋上所見的緋色花朵,此刻也依舊漫漫開了去。大片大片的艷緋在微風中輕蕩,讓人無端端憶起唐夢的艷麗容顏。

  唐秋伸手摘了朵花入手,輕輕一掐,粉色汁液便染了手。這花喚作解語,花開三蒂,色彩艷麗香氣濃郁,一有風過,遠遠數里也能聞見。

  但汁液卻有毒。

  一如他那美麗驕傲的姐姐,生一副杏眼桃腮的好相貌,身上卻滿滿是尖刺,招惹不得。

  淡淡笑了下,將手中殘花丟棄,唐秋逕自過了浮橋,回自己房間。

  在唐家堡六年的時光,當初的唐秋早不復存在。無論是單薄瘦小的身形,還是軟弱乖順的性情,那些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東西,全都在歲月的打磨下消了去。

  身量已抽高來,舊日裡清澈剔透的眼早失了怯弱水光,粉嫩的臉頰消了下去,眉眼依舊清秀,卻開始有了少年的俊朗英氣。清俊的面貌,淡淡含笑的眼,舉手抬足間,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風範,唐秋一樣不少。

  唐門裡年紀相仿的姑娘,看見他也會微微紅了臉。

  玉樹修竹,當是形容他此刻模樣。

  只是,在這些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種模樣。

  他有的,只是和唐雲笙一樣日漸冷硬的心腸,還有……和唐淮一樣的虛偽。

  而且還不到位。

  一路從浮橋走回自己院中,和軟的風夾了夏日暖意絮絮而來,唐秋指上沾惹的解語花汁液已被風吹乾。

  他早不懼怕解語花這點毒性,正如他不再懼怕這唐門裡眾多的人一樣。

  因為,他也已經融入這唐家堡中。

  無論是當初那些他不喜歡的毒藥暗器,還是他不擅長的勾心鬥角,在唐門六年時光,他都已習慣,並且游刃有餘。

  這唐家堡中,唯一還會讓他覺得懼怕得,只是唐雲笙。

  而會讓他感到無所適從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他的二哥唐淮。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溫和無害的模樣,可以將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學得無懈可擊,但是,一旦在唐淮面前,這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縫隙。

  縱使望著唐淮笑得再無所謂,他心裡,仍舊覺得有尖刺梗著。

  那種叫做討厭排斥的情緒,比面對任何人時都要顯得強烈。

  這個哥哥,他一點不想要與之親近。

  偏偏,唐淮待他,還是如他剛入唐門時一般,教他讀書寫字,有什麼好東西會留給他,甚至唐雲笙責罰他,唐淮也會在一旁為他求情,將溫柔兄長的表象裝得極好。

  可這所有的一切,唐淮做得越多,唐秋看著就越覺得諷刺。

  他的二哥,還是當他和從前一樣,只會傻傻地全然地依賴他。

  但是,怎麼可能?

  在親耳聽對方說出那樣的話之後,有誰還能夠繼續全心地信賴依仗對方。

  他不是傻子!

  當初讓他覺得溫暖的,是那些他所以為的兄弟親情,而不是……唐淮那種把他當做解悶的小玩意所付出的虛情假意。

  唐秋想得入神,淡色的唇不覺挑起,彎起的弧度帶著的涼薄味道,像足了唐雲笙。

  「秋秋,在想什麼?」

  帶了笑意的溫柔嗓音在身後突然響起,將唐秋自沉思中喚醒。略垂了眼,將眼底一點譏誚色彩掩去,唐秋轉過身,微微一笑喚道:「二哥。」

  他視線平平過去,恰好落在那人胸前。只見素白的襟口繡了淺色的花紋,式樣簡單卻不失雅致,一如唐淮這人。

  唐淮比唐秋長五歲,身量卻足足高了唐秋一個多頭,他站到唐秋面前,伸手揉揉弟弟頭,「秋秋,父親說明天要帶你出門,對不對?」

  感覺到落在頭上的力道,和唐淮掌心的熱度,唐秋手不有自主握緊了來,復又鬆開。面對所有人的虛情假意,他都可以溫和以待,可只有唐淮……這些親暱的動作一旦由這個人做來,他就打心底抗拒厭惡。

  但卻不能表現出來。

  就算唐淮有察覺,他也不能先一步撕破臉。在唐門這個地方,誰先沉不住氣,誰先露出破綻,就注定是輸家。

  兄弟情感……那些虛假的東西他都已不再在意,他要的,是父親的認同,還有唐門家主的位置。只有實實在在的權利,才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唐雲笙這些年對他越來越看重,之前的時候,唐雲笙有事外出都是帶唐夢唐淮同行,此次卻是帶他一起。自己自然要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不能讓父親看輕。

  心裡千般計量,唐秋卻勉強自己笑得坦然,迎了唐淮關切的目光,答道:「嗯,父親說有些事需要他親自處理,剛好帶我出門歷練一番。而且此次我們要路過并州,我可以順便去看看爺爺。畢竟有六年未見,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樣了。」

  唐淮眸中一點驚色掠過。

  唐雲笙帶唐秋出門不奇怪,只是,他怎麼會允許唐秋去并州看他『爺爺』嗎?

  唐淮想起那年唐雲笙的吩咐,還有當時那張被他揉成團的紙。他比誰都清楚,唐秋當年住過的小院,早已是一堆焦土,而他的爺爺,更尋不著。

  一面暗暗思忖唐雲笙的意圖,唐淮一面道:「秋秋你離開并州這麼久,老人家一定很想你,這次回去看看也好。」

  唐秋笑笑,沒有說什麼。

  唐淮自袖中掏了個小皮囊出來,攤開一看,五把小刀並排放著,刀身小巧刀口雪亮,即便未拿在手上,唐秋也能看出那是好東西。

  再聽唐淮說道:「秋秋,這是你第一次出門,我總要送你點東西不是?這套飛刀是我從鬼工葉離那得來的,你若喜歡,我便送給你。」

  鬼工葉離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他手下的兵刃無一不是上品,唐秋也聽過他的名號,更知曉葉離這人性情古怪,一般只為看得順眼的人打造兵器,他不喜歡的人,就算捧了金銀珠寶過去,照樣求不到合意的兵器。

  看來,唐淮是在葉離看得順眼的人範圍內。

  不去管唐淮令人心惱的溫暖笑容,唐秋伸手自皮囊中取了把小刀,刀身輕薄,刃口迎光顯出銳意,唐秋手指在刀刃上試探著一抹。

  「秋秋,不可以!」

  唐淮的喝止才出口,唐秋已覺手指上一線寒意滑過,片刻後,紅色的溫熱液體自指上傷口滲出來。

  這刀太利。

  指上傷口很細,又不深,唐秋並不在意,只抬眼對唐淮一笑,窗前灑了夏日細碎金光,將他五官襯得益見精緻。

  「二哥送我的,果然是好刀。」

  「你真是……」

  伸手握了唐秋被割傷的手指,唐淮語氣中即有責備,又似無奈心疼。唐秋眼神不自覺飄向窗外,唐淮那種口氣,讓他覺得胸口窒悶。他這個哥哥,還是同以前一樣的虛假。明明沒有什麼兄弟真情,卻非要做出這副關切心疼的樣子。

  徒惹人心煩。

  「沒什麼,一個小傷口而已。」

  轉眼回來,說著話,唐秋想要抽回手,卻抽不動,下一刻,手指已被唐淮吮住,唐秋稍怔。指尖傳來的濕熱感覺讓人無端端煩躁。

  「二哥。」

  唐秋語氣中稍有些不自在,更見急切地想要把手抽回來,臉上也有些異樣色彩。

  唐淮見他如此,笑笑放了手,唐秋指上傷口已未流血。唐淮卻轉身在房中找了藥來,替他上過藥將傷口包紮好。

  唐淮有些懊惱,道:「早知道會割傷你手,我就不帶這套飛刀過來了。」

  唐秋搖搖頭,「是我魯莽,哪能怪二哥。」

  視線卻落在一旁的傷藥上。

  心裡的煩躁又重了些。

  房間裡明明有藥,唐淮何必做出那般動作替他止血。這種親暱,溫柔和軟得過了頭,可心裡又清楚那是假象,極度的反差,益發讓人厭恨。

  唐秋努力壓制住心中的煩躁,將手邊的小刀收回皮囊,笑容燦爛若屋外金陽。

  「我先多謝二哥的禮物,明日要和父親下山,行裝還未打點,全交給玉竹做我又放心。我先去看看,二哥你……」

  唐秋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唐淮哪能聽不出來,微微上翹的眼尾依舊帶著笑,「秋秋有事忙,我就先回去了,指上的傷口這兩日別沾水。」唐淮看著唐秋略紅的臉色,笑著又囑咐了他幾句,交代了些要他隨父親出門需注意的事,這才起身離開。

  待唐淮走遠,唐秋看著手邊的皮囊,輕皺了下眉,將皮囊扔在桌上,又伸手扯了指上包紮的布條,一併扔下。

  心裡卻滿滿是氣惱紛亂。

  只要有一日,他對著唐淮仍舊不能心平氣和,那他便永遠沒辦法超越這個哥哥。唐門的一切,也不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坐著想了好一陣,窗外幾聲雀鳴,簷下枝條重重一顫,唐秋猛地回過神來,看著外面急急略過的雀影,彎唇笑了笑。

  先不管唐淮的事了。

  這次下山,該去看看爺爺才是,唐門裡種種情誼是假,但當初爺爺待他的好,卻是實實在在的。

  但也要唐雲笙同意才好。



  第八章



  馬蹄聲聲疾,唐秋跟在唐雲笙後面,只見路兩旁淺白艷紅的芙蓉急速向後掠,扯了長長一線斑駁色。

  此刻兩人已過并州地界,即刻就可入金陵。

  唐秋回頭往他來的方向望了眼。

  路過并州時,他提出想停腳歇半天,好藉機去看看爺爺,但唐雲笙卻說時間太急,叫他繼續趕路,還說唐秋若想,儘管留在并州,他自己一個人去金陵。

  唐雲笙說著話時語氣冷得可以,唐秋自然不敢同他辯駁,只待幫唐雲笙將事情處理好後,自己再獨自去并州一趟。

  只要事情做得完美,唐雲笙在小事上,並不會苛責他。

  淡淡香氣中,唐雲笙的身影離得遠了些,唐秋一緊馬韁繩,趕緊跟上去。

  父親的看重,不管是怎樣的看重,他都需要。

  至少,在羽翼未豐之前,唐雲笙的命令,他依然是要絕對服從的。

  金陵地處江南,風光秀麗。但這種秀麗與蜀都的錦繡又有差異,江南是如小家碧玉的溫婉怡人,而蜀都卻是別具一格的奇秀。

  武林中最具聲望的無垢山莊便在金陵。

  無垢山莊是武林的規矩,它代表著武林的公正俠義。它站的地方,就是多年來血雨腥風明爭暗鬥不斷的江湖唯一讓人心安的地方。江湖中但有難以論斷之事,多會請無垢山莊出面處理,凡是無垢山莊插手的事,必定力求公平合理,絕不偏頗任何人。

  有人說,它是江湖的法度規矩,管不盡江湖事,卻盡力護江湖和平。

  也因此,武林各派皆以無垢山莊為尊。嵩山少林,峨眉武當,青城崆峒,這些響噹噹的門派,全都要賣無垢山莊三分顏面。

  唐門與無垢山莊素來交好,但此次唐雲笙到金陵,卻未曾往無垢山莊拜會,反倒領了唐秋一路往金陵城內最深最偏僻的巷子去。

  唐秋不知自己被領著在那些幽靜小巷裡穿行了多久,最後,唐雲笙終於在一進院落前停了下來。

  那院子不小,但門前匾額破敗,上面鎏金字體脫落,斑斑駁駁一副殘敗模樣,門前台階上更生了厚厚的青苔,一看就久未有人出入。

  唐秋心中疑惑不已,唐雲笙為何帶他來這個地方。

  「父親,這裡是?」

  唐雲笙抬手示意唐秋別多問,只道:「呆會你就知道了。」

  唐雲笙這麼說了,唐秋自然不再多話,他走上前扣了門。篤篤幾聲叩門聲在小巷裡顯得有些沉悶。

  唐秋叩門之後就退到一旁等候,不多時,只聽吱呀一聲響,陳舊的木門被打開來。出現在門前的是一張蒼老的臉,花白頭髮的清瘦老者,看起來和奚長老差不多年紀,眼角紋路極深,視線卻極利,面上無笑,轉眼看人的模樣,有種令人心悸的森嚴氣度。

  他看了唐秋一眼,視線很快掠過,落到唐秋身後的唐雲笙身上,眼神一凝,開口道:「唐掌門,您的大駕還真是難請動。」

  這老者語調中暗含諷意,唐雲笙在唐門中地位極尊,平日裡誰敢同他這樣說話?

  唐秋本來怕父親動怒,但看唐雲笙面色卻如常,只冷冷道:「不敢,在沈教主和嚴老爺子你面前,唐雲笙可不敢端架子。」

  那老爺子輕哼了聲,不置可否,視線掃了掃唐秋,「這少年人是誰?」

  「犬子唐秋。」

  唐秋隨之頷首朝那老爺子一笑,態度不卑不亢,「唐秋見過老爺子。」

  嚴老爺子眉頭皺了起來,責問唐雲笙:「你帶他來做什麼?」口氣很是不滿。

  唐雲笙淡淡道:「比起這個,還是讓我先去見過沈教主比較重要吧!嚴老爺子,你說是不是?」

  唐雲笙說話時,微微仰著頭,狹長的鳳眼中全是清冷光芒,唇角掛著一點淡淡的嘲意,但卻仍將禮數顧得周到。

  唐秋瞭解自己的父親。

  院中這個人,身份一定不簡單。

  而父親,並不喜歡這個人,可迫於某種原因,又必須得來見對方。

  沈教主……江湖中但有的成名人物,又需要父親以這種隱蔽的方式來見的,會是誰?

  難道!

  心裡猛然想起個名字,唐秋心中一顫。

  赤峰教教主沈千揚。

  那個幾年前在江湖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又在風頭正熾時被無垢山莊領武林各派聯手逐出中原的沈千揚,會是他嗎?

  可赤峰教是中原正派所不恥的邪教,父親怎麼會和他們有交集?

  心中情緒激盪,但唐秋表面上卻未顯露出來。在唐門六年的時光,早已將他的定性磨出來。此刻他雖好奇,但仍只垂手靜靜立在一旁,等唐雲笙與那清瘦老者交談。

  唐雲笙與那清瘦老者又說了一陣後,終於,老爺子開了口,「進去吧。」說罷轉身入院。

  唐雲笙與唐秋隨即跟進去。

  六月裡花木當盛,這院落中卻是一派荒蕪景致。院子打掃得很乾淨,卻沒有生氣,空蕩蕩地,惹得人視線無落處。

  唐秋想到自己有可能見到的那個人,心底竟是隱隱的興奮。

  沈千揚是中原武林的一個噩夢,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是一個絕對的強者。

  赤峰教數年前由北疆流入中原,之後短短半年時間,它就接連吞併了中原數十個門派。而沈千揚為人狠絕手段毒辣,但凡被他吞併的門派,不管對方是否歸降,一概不留活口。只是,他最後終因手段太殘酷,惹無垢山莊領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毀於一場大火,而沈千揚則不知所蹤。

  但唐秋的激動無關少年仰慕英雄,只是因為,假若唐雲笙一會要見的人真是沈千揚,那麼,父親肯讓他知曉這樣的秘密,無疑是對他極大的信任倚重。

  而且,父親未曾帶唐淮出來。

  唐秋帶了兩分期盼隨唐雲笙進了屋,只見房中軟榻上坐了一個人。那人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眉目俊朗,五官線條有如刀刻斧鑿般明晰。他臉色稍嫌蒼白,但一雙眼卻如狼王般犀利,鋒銳異常。

  見唐雲笙等人進來,那人緩緩站起身,「唐掌門,久違。」

  略低的嗓音,簡短的話語,屋中卻陡然多了種無形的壓力。唐秋幾乎在一瞬間肯定,這個人,就是沈千揚。因為除了沈千揚,除了那個在江湖中鑄就過神話的人,唐秋想不到,這武林中,還有誰能有這般氣度,能給人這種壓迫感。

  只是,看他的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說話時中氣也稍顯不足,明顯是身體不適。他會找上父親,只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畢竟,唐門雖是以毒藥暗器在武林中聞名,但唐家人的醫術,也同樣精湛。

  無意間,唐秋視線與對方交接,一觸及那雙幽深黑瞳,唐秋只覺自己似被網進無邊墨色中,冰涼的水沒頂淹來,一點顫意從心底升起,但隨之升起的,還有些難言的興奮。

  這樣一個人,有著這般犀利眼神的一個人,縱然被剪羽翼,仍然是值得人尊敬的強者。而父親帶自己來此處的目的,也應當更加重要。

  唐秋輕咬了下唇,將心中激盪情緒壓制住,唐秋稍稍垂了眼,避過沈千揚視線。

  而唐雲笙則在沈千揚對面落座,鳳眼淡淡一睞,嘴角一點虛淺笑意,「沈教主,同樣久違,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沈千揚此番模樣,雖不至多狼狽落魄,但比起當年風光,定然相差甚遠。唐雲笙這話說來,襯上他面上那點涼薄意,也就顯得嘲諷味十足。

  先前領唐雲笙唐秋兩人進屋那清瘦老頭子臉色頓時沉下,看向唐雲笙的目光頗有狠意,說話的口氣也差起來,「唐掌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看著赤峰教敗落,此刻竟敢欺到我們教主頭上?」

  唐雲笙唇角輕佻,不在意一笑,「哪敢。」

  他口中說著哪敢,可神情姿態所表現出來的,卻不是這麼回事。

  唐秋聽父親話出口就絕不妥,再看那清瘦老者動了怒,心裡擔憂,眼神不自覺飄向沈千揚那方,只見那人神色稍凝,一點隱約怒意隱在眉間,但很快便消逝。沈千揚微微一笑,沉聲說道:「嚴老爺子莫要動怒,眼下比不得當初。唐掌門還肯來見我們,也是看在舊日情分,我們要知足。」

  唐雲笙又是一笑,笑容落在唐秋眼中,顯得有些刺眼。

  他這個父親,素來只看重對自己有利的人和事。沈千揚如今失勢,父親還肯來見他,定是有什麼秘密握在沈千揚手中。但見了,心中又不滿,便出言相諷。

  他們唐家人,總是不惹人喜歡。

  思量間,聽沈千揚又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此番是要求唐掌門一件事。」

  唐雲笙問:「什麼事?」

  「我全身經脈俱損,尋遍北疆名醫皆無法可醫,只有請唐掌門相助。」

  真氣需由經脈而行,經脈受損,對練武之人來說是致命的缺陷。沈千揚說那話時,語調如常,只是黑沉的眼底劃過些狠戾色彩,其中恨意,看得唐秋心驚。

  但唐雲笙聞言卻笑了反問道:「沈教主為什麼不往藥王谷求醫,藥王谷中人的醫術,當在唐門之上。」

  但見沈千揚眼底恨色更濃,左手暗暗成拳,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但仍硬忍了火氣,「肯或不肯,煩請唐掌門給沈某人一個答覆。至於別的事,不勞唐掌門操心。」

  唐雲笙鳳眼裡依舊是涼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隨我習醫已有六年,沈教主的傷勢,可讓他一看。」



  第九章



  唐雲笙鳳眼裡依舊是涼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隨我習醫已有六年,沈教主的傷勢,可讓他一看。」

  唐雲笙話一出口,沈千揚眼頓時瞇起來,眼中色彩凝沉,轉而落到唐秋身上。

  不過短短一瞬,唐秋就覺得,自己似被對方的目光一層層剖透了來,一直看到內心最深處。那種被人一覽無遺的不安感覺,讓他從心底感到危險。

  但是,對於沈千揚,對於這個正以犀利目光審視著他的人,除了一些懼意,唐秋心中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樣情緒。

  明知道危險,卻想要接近。

  或許是對方的強勢,和處於這種狀態下依舊表現出來的壓迫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想要從這個人身上,學得多一些。

  良久,唐秋覺得自己背心都在那種刀鋒似的眼光下汗濕來,終才見沈千揚淡淡揚了眉,出言問道:「唐掌門說的,就是這個少年人嗎?」

  唐雲笙點頭,待要說話,可才張口就被人打斷來。

  沈千揚未曾動怒,但陪在他身邊那老爺子卻沒忍住火氣,「唐雲笙,你不願相助大可拒絕,一再相辱算什麼!我們教主身上的傷,尋遍北疆名醫尚且無策,你叫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替我們教主看診,這不是明擺著低看我們嗎?!」

  那老爺子想是動了真怒,說話間眼中火光簇簇燃起,額頭青筋暴怒,手上也運了內力,只怕一言不合便會和唐雲笙動起手來。

  唐秋將那老爺子憤怒看得分明,手不自覺按了按腰間的鹿皮小袋。唐門弟子擅長使暗器,眾多暗器全分類放在腰間鹿皮小袋中,隨手一探,暗器就可入手。唐秋的手隔著鹿皮小袋隱約按到了鐵蒺藜的銳刺,一抬眼,卻正好映上沈千揚蒼白臉上那雙深邃濃沉的眼眸,心裡咯登一聲,手不自覺放了下來。

  這個人,眼底有怒意,但怒意之外,是深不可測的黑沉寂靜。

  心裡無緣由地肯定,沈千揚不會和父親動手。

  至少,現在不會。

  那老爺子厲聲質問唐雲笙,沈千揚還未曾表態,唐雲笙卻冷冷一笑,將視線移到沈千揚身上。

  「嚴老爺子何必動怒,乳臭未乾又如何?當年沈教主迫藥王谷那小弟子慕少游入赤峰教的時候,對方也不比犬子年長多少。」

  沈千揚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眼裡墨浪翻騰,似捲了滔天波浪。

  唐雲笙剛剛那話,定是觸了對方逆鱗。

  而那嚴老爺子則是重重一拂袖,「別提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唐雲笙,你今日就給我們個爽快話,我們教主這傷,你是肯治還是不肯治?若是不肯治,咱們即刻就回北疆去,絕不多言。但是,走之前,咱們也得順帶告知武林各派一聲,讓他們知曉唐雲笙唐掌門你一些有趣的私事……」

  有趣的私事?

  唐秋見自己父親眉頭猛地蹙起,狹長的鳳眼薄薄的唇,一瞬間全佈滿寒霜。

  他心裡立刻警覺起來。

  看這樣子,沈千揚手中是真握了父親什麼把柄,所以父親才不得不來見他。

  只是,對方脅迫父親的把柄,究竟是什麼。

  心裡存了想法,唐秋靜立在一旁,想聽那老爺子再說點什麼。

  可一直冷眼相看的沈千揚卻突然有了動作,只見他手輕輕一抬,沉聲喚了句,「嚴老爺子,別衝動!」那老爺子立馬便緘了口,退半步站到沈千揚身後。只是他心底仍有不平,看向唐雲笙的目光似帶了利刺,恨不得將對方當場凌遲。

  沈千揚也不管他,冷冷掃了眼唐秋,又轉向唐雲笙道:「我便聽唐掌門的意思,讓這少年替我看看。」

  沈千揚這是明顯的讓步。

  唐雲笙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也站起身,臉上有些刺目笑容,向唐秋道:「唐秋,你替沈教主診治一二。務必盡心盡力,別讓沈教主和我失望。另外我還有些事要辦,你就留在這裡吧,我過兩日再來接你。」

  唐秋心底暗自失笑。

  激怒對方後再將他丟在這,唐雲笙對他,果然還是沒有多少父子親情。

  但是,他並沒有能力反對,也不打算反對,這或許正是唐雲笙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他無法拒絕,只能低頭恭敬答道:「是,父親。」

  唐雲笙要離開,沈千揚並無意阻攔。只待唐雲笙離開之後,沈千揚吩咐嚴老爺子去前面院中守著,才將手擱上桌案,向唐秋道:「替我看看吧。」

  唐秋朝沈千揚笑笑,清朗的容顏在笑容中顯得尤為柔和,然後隔了桌案坐到沈千揚旁邊,手指搭上沈千揚手腕,「得罪了,沈教主。」

  唐秋隨唐雲笙學醫六年,他人極聰敏,無論是在暗器毒物方面還是在醫藥方面,都很有天賦。尋常的病症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就算稍棘手的疑難雜症,在他手中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唐秋在替沈千揚診脈之後,卻真正覺得難辦了。

  難怪沈千揚會來找父親。

  沈千揚全身的經脈,竟無一處完好。那症狀,完全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全身脈絡,封其武功,使他不得再用內力。可是,對方出手的分寸又把握得很好,雖震傷他全身經脈,卻未傷及他性命。可以說,對方是有意留了他一條性命。

  唐秋長在唐門六年,陰狠毒辣折磨人的手段也見得多了,心思早不若當年單純。但在他查探過沈千揚傷勢,猜測出對方受傷緣由後,心裡還是覺得有些發冷。

  以沈千揚當年聲威,以及他在江湖中流傳的驕傲性情,被人毀傷全身經脈不得用武,只殘留一口氣吊命,對他而言,是何等的屈辱再明顯不過。

  而對方用這種手段對他還留他性命,只怕也是為了折磨羞辱他。

  真難為他忍得下。

  唐秋暗地裡將一點心思轉動,自以為不露聲色,卻突然聽一道低沉嗓音入耳,「你在想什麼,可憐我嗎?」

  被人道破心思,唐秋一驚,驟然抬眼,卻再度撞進那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潭,潭中沉寂,但在沉寂之下,隱隱有不滅火光,倔強強硬的氣息,引得人想靠近看得真切些。

  努力壓了心中慌亂,唐秋展顏一笑,老實答道:「我不敢可憐沈教主。而且沈教主也不需要我的可憐。我只是有些替沈教主惋惜而已。」

  唐秋知曉,在這人面前花言巧語並不適合。當自己被別人看穿看透的時候,就要老實,放低自己的姿態,才是最恰當的反應。

  「哦,惋惜?」沈千揚聞言略略挑高眉,眼底浮出些笑意。但整個屋子的氣氛卻陡然凝重起來。「少年,你替我惋惜什麼?」

  唐秋那種壓抑氣氛中感到頭皮發緊,但他還是清聲說道:「我替沈教主惋惜,惋惜你仇人太過狠辣,竟故意震傷你全身經脈廢你武功,使得沈教主一統江湖的雄心霸業毀於一旦。」

  唐秋話落音,便聽對方低低發笑,而他搭在沈千揚手腕上的手指更被一股霸道勁力震開來。

  手指被震開瞬間,唐秋驀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沈千揚全身經脈俱損,卻還有這般內力修為。

  這人,的確不可小覷。

  接著,卻聽對方一句低語飄入耳,隱約有些不真切。

  「其實,傷我那人,算不得仇人。」

  這般狠辣,還算不得仇人?

  唐秋大了膽子問道:「那他是?」

  沈千揚剛才的好耐性卻突然消失了,不再回答唐秋的問題,反問:「我的傷,你可有法子醫治?」

  唐秋想了想,「讓我試一試。」

  仔細凝神,唐秋將一點真氣由沈千揚體外度入,小心沿他全身經脈遊走。真氣一開始運行的時候,雖感沈千揚體內有阻塞,但還可勉力前行,但行到氣府附近,唐秋只覺一陣迅猛阻力撲來,真氣再想行進半步也不行,更別說還想運轉一周天。唐秋不肯服輸,咬牙還想一試,但連續幾番也是如此。

  沈千揚氣海穴損傷尤為嚴重,真氣行進不順,唐秋額頭累了一層細汗,臉色也有些發白,卻仍舊無法,最後只得作罷。

  閉目稍稍調整內息,待呼吸趨於平穩,唐秋睜眼對上沈千揚的目光。

  「沈教主的傷,我無法完全治癒。說句老實話,就算是父親親自動手,也沒有多少把握可以治好你。我只能讓你的傷勢緩和。但如果沈教主願意,我可以馬上著手替你醫治。」

  沈千揚沒有半刻猶豫,直接答道,「你儘管準備,我沒有意見。」

  唐秋暗自鬆了口氣,沈千揚肯讓他醫治再好不過。他能肯定,這是父親最想要的結果。既不用親自替沈千揚醫治,又不會完全惹惱對方,讓自己被握在對方手中的把柄成為他的致命傷。

  唐秋站起身,到一旁取了些要用的藥物銀針,「那這段時間,在替沈教主醫治這方面,所有的事情,還請沈教主聽我的吩咐。」

  沈千揚眼神閃了下,問「你是說,但凡治病的事,都得你說了算嗎?」

  唐秋點點頭,「是。」

  雖然對這個人心有懼意,但是,他還是要爭取一定的主導權,在他可以爭取的方面。

  事態完全由對方掌控,唐雲笙恐怕又會覺得他性情軟弱無用缺乏手段。

  如今的他做任何事,都需要先考慮一下,唐雲笙對他做法的認同度,這關係著太多東西……留在家裡的唐淮,是他必須要超越的人。而他與唐淮在年齡武功心機方面的差距,唯一可以補足的,便是父親的認同。

  雖是這樣考慮,但以唐秋這般年紀,對沈千揚說出要對方服從自己的話,難免顯得過於狂妄。可沈千揚聽見這話,卻沒有動怒,只細細看了唐秋清秀的五官一陣,然後笑了來。沈千揚這個笑容,與他之前帶了寒意與無盡壓迫感的笑容完全不同。似是從內心裡湧出來的真心的笑。一時間,沈千揚深邃明晰的五官因這笑而生動起來,那雙如墨的眼瞳除了沉寂深邃,又添了無數柔情溫暖進去,那些柔情溫暖似要將人網住,一點點拉進未可知的深淵。

  唐秋不清楚對方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但仍因這笑有片刻的失神。

  正恍惚中,沈千揚下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怔住。

  「你是叫唐秋對吧?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的人。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

  「……」

  唐秋整個人因這話僵住,腦袋裡有一瞬間的空白。

  對才見面的自己,沈千揚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招攬他嗎?

  「沈教主的意思是?」

  只見沈千揚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眼眸中一派暗沉墨色,態度卻還是鄭重的。

  「我能看出來,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而我更瞭解你的父親,唐雲笙素來只看重有實力的人,你雖是他兒子,但若不夠資格讓他認同,在他眼裡也算不得什麼東西。但是,你若到我身邊來,我可以讓你變強,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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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

  那樣明顯的招攬,本該是極好的機會,唐秋卻有一時間的猶豫。心中一點忐忑,在心底算計清楚得失好壞之前,先未加掩飾地在臉上顯現出來。

  或許是驚訝過了頭,唐秋臉上少了一貫的溫和笑意,反倒把心底最真實的忐忑猶豫擺在了面上。沈千揚將唐秋的反應看在眼中,墨色的瞳仁色彩沉凝,線條分明的嘴角稍稍勾起。

  喜怒不定的表情,問話的語調卻是平靜無波,「怎麼,很猶豫嗎?」

  「是,很猶豫。」

  如實回話,唐秋有些懊惱的自己的反應。

  明明是很好的機會……

  他有種強烈的直覺,沈千揚這樣的人,能夠給人如此強烈壓迫感的一個人,就算一時落魄羽翼折損,也總有翻身再展風雲的一日。自己跟在他身邊,就算圖謀不到什麼好處,但該學的和能學到的,一定比單單跟在唐雲笙身邊學得多。

  但雖如此,他還是忍不住猶豫忐忑。面前這人深不可測,那雙深若寒潭的眼中似有一張網,自己若不小心給網進去,大概會萬劫不復。

  他在唐門過慣了小心謹慎的日子,對沈千揚眼底那種難掩的肆意張狂有嚮往,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適合自己。

  他的心性,應當學唐淮與唐雲笙,事事謹慎到滴水不漏。

  而且,沈千揚的招攬,來得太過莫名。

  對於唐秋的老實,沈千揚挑眉一笑,收回手變換了下坐姿。略閒適的姿態,卻未將屋中凝滯沉重的氣氛緩和多少。

  他問道:「為什麼猶豫?」

  落在唐秋耳中的話語音色低沉,問話的尾音稍稍拔高,沈千揚詢問緣由的態度,似乎帶了不滿。

  也是,像沈千揚這樣的人,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霸道自信。除了刻意控制的時候,他不會有謙虛自省這樣的情緒。即使落魄,仍覺得別人對他招攬會有猶豫是一種愚蠢。

  「為什麼招攬我?」

  唐秋抬起眼,專注看著對方,他五官裡尚有少年的青稚,但眼裡的清透光芒卻早脫了不該有的天真。

  在沈千揚眼中,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算懂醫術曉毒物,也算不得厲害。

  而且,他還是唐雲笙的兒子。

  「總要尋根究底嗎……」相比他的謹慎,對面的人態度不以為然得過了頭,犀利的視線在他身上淡淡掃過,然後微微瞇了眼,道:「很簡單的理由。只是因為你替我診脈、還有之前和我約定時的樣子,讓我不小心想起某個人罷了。」

  「這樣啊。」

  唐秋輕聲歎道。

  難怪先前他和沈千揚約定,要對方在治療期間醫藥上的事情需要他說了算時,對方會突然露出那樣的笑容。

  原來是拿他當了某個人的影子。

  做別人的替身,這樣的事,對有的人來說,或許會覺得屈辱異常難以忍受,但唐秋卻不會。沈千揚若真是說因為他有才能值得自己招攬,那才會真正令他不安,順帶讓人笑倒牙床。

  真實的原因,哪怕多令人尷尬,也遠比那些突然到來但不知何時又會失去的溫情好處令他容易接受。

  前者殘酷卻真實,後者……虛幻得讓人無法相信。

  沈千揚看過少年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不覺笑了來。這少年的心性,較同齡人未免謹慎沉靜了些,心眼也多,但好在聰明……不會計較不必要的東西。

  「考慮得怎麼樣?」

  唐秋搖搖頭,「沒有,如果沈教主願意,請再給我些時間考慮。」

  到這個人身邊去,需要顧及的東西太多。想要獲得相應的利益,就需要負擔相應的風險,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好,我給你足夠的時間考慮……」

  ——只要,在找到那個人之前。

  剩下半句話無聲無息溶在光裡。

  沈千揚站前身來,修長挺拔的身形在地上拖了道長長暗影,「我先回房歇一陣。你若準備好治療的事,儘管去後面叫我。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也可以找嚴老爺子要。」

  「我知道。」

  沈千揚離去,唐秋一個人留在屋中,抬手拭了下額頭,怔怔見掌心有些濕意。

  心裡一根弦依舊繃得緊緊的。

  到底要不要去?

  除了第一天,沈千揚再未向唐秋提過要招攬他的話題。

  若不是對自己的記憶力有足夠的信心,唐秋幾乎以為,那天自己被那雙墨色眼瞳凝視住,對方開口問他『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的場景,簡直就是南柯一夢。

  但他知道不是,可還是遲遲下不了決定。

  沈千揚不追問,他也就假裝無事,一日日任時間淌了過去。

  這些日子,唐秋除了每日替沈千揚施針用藥,抑或指點嚴老爺子用內力助沈千揚一點點衝破體內阻隔外,就再無別的事情做。唐雲笙期間一直未曾出現過,倒是一直不擔心他這個兒子的安危,也似不擔心他辦砸了事情。

  唐秋不由冷笑。

  這到底算是信任還是毫不在意?

  換別人身上他不知道,但問題要落在他那生性涼薄的父親身上,還真是不難回答。

  唐雲笙並不在意他的安危,他只是要趁機考驗自己的能力罷了。弱肉強食這個規則,唐雲笙早已教會他。

  唐秋花了不少心思,但隨了時間一天天過去,沈千揚身上傷勢好轉卻極其緩慢。這一是因為沈千揚身上傷勢很棘手,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唐秋的醫術尚不到火候。

  嚴守嚴老爺子的臉色也因此越來越不好看。

  那老爺子脾氣火爆,罵起唐雲笙來根本不避諱,就算唐秋在他面前,他還是一貫冷嘲熱諷。但不管他如何罵,唐秋只淡淡朝他一笑,笑容裡滿是歉意,好似自己才是罵人的那個,而嚴守那老爺子則是被罵的……

  久而久之,嚴守也覺無趣,對唐秋的態度也緩和了些。只是避著沈千揚的時候,唐秋偶爾會聽那老爺子口中竄出另一個名字。那名字,正是剛見沈千揚那日,父親口中提到過的藥王谷弟子慕少游……只是,嚴守說起那人時的神色語調,比罵起唐雲笙不是東西時狠毒許多。

  唐秋隱約覺得,嚴老爺子口中這個人和沈千揚的失勢有莫大關聯。他年紀尚輕,平日裡多居唐門,對江湖中的恩怨秘辛知道得並不多。而且他行事一貫謹慎,就算心底好奇,也不會貿貿然向嚴守或沈千揚刨根問底,只將滿心好奇壓下,待今後再詳查。

  在金陵呆的第十四天,唐秋起了個早,去到沈千揚房外時,卻見嚴守收了些東西從沈千揚房中出來。見了他腳步也不停,逕直往外面走去,邊走邊丟了句話。

  「姓唐的小子,我們要去并州一趟,你也得跟著咱們走。」

  「去并州?」

  唐秋愣了下,這對他來說是絕對的好事,他剛好可以去看看爺爺。只是,唐雲笙那裡怎麼交代?

  愣神的功夫,沈千揚已從屋中出來,一身黑色衣袍,襯得整個人五官益發深邃。他比唐秋高出許多,站在唐秋面前,一低頭,恰好看見唐秋臉上怔忡的表情,竟是一笑。

  「我當唐雲笙的兒子總是精明的,沒想到也有呆愣的時候。」

  看見對方因笑而生動起來的臉龐,和那黑眸中少有的戲謔光芒,少年被籠罩在對方的氣息影子中,覺得心突突跳了兩下。

  即使不知道原因,他也知道,沈千揚今天心情很好。

  好到居然會有心思同他調笑。

  斂去心裡無端端的一點慌亂,唐秋仰了頭,不理會沈千揚的取笑,清聲問道:「沈教主,你是要去并州?」

  沈千揚答道:「不只是我,你也一起。」

  唐秋張了張口,猶豫了下,終是道:「我自然該和沈教主一道上路,只是父親那邊……」

  他還沒問過唐雲笙的意見……

  沈千揚看出唐秋心底顧慮,出言打斷他的話,道:「唐雲笙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要帶你過去,他也不會反對,只需給他留封信就好。」

  唐秋想了想,終是并州對他的誘惑大了些,反正有沈千揚的原因,他趁機去見爺爺一趟也不算忤逆唐雲笙。

  於是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隨意收拾好行裝,三人備了馬,當日上午就直奔并州。

  唐秋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心急了,但沈千揚卻好像比他還要急切。

  他的心急尚且未表現出來,而沈千揚卻沒有一點要掩飾的意思。

  緊握了馬韁繩的手手指已然勒得發白,衣袍在獵獵風中吹得鼓起,眼睛死死凝視前方,其中光芒亮得驚人。那樣子,好似并州有什麼無比重要的東西在等著他,去得慢了,便再尋不見。

  相較於沈千揚形於色的急切,嚴守那老爺子的表情卻是陰狠怨憤,臉色鐵青眼神狠戾,間或與沈千揚拉得遠了,才狠狠一鞭子抽向馬臀趕上去。

  前前後後趕了一陣,沈千揚的馬已遠遠馳到前面,唐秋被落下,與嚴老爺子的馬走在一起。隔得近了,只聽老爺子一句咒罵落在疾風裡,給風扯得七零八落。

  「這次見了慕少游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非挖了他的心肺不可!」

  那陰冷的口吻,聽得唐秋心猛一緊,但很快又放下來。

  對現在的他來說,沈千揚和嚴守的事都不是他該關心能插手的。他此番去并州,最重要的是去看看爺爺,別人的事,就算好奇,也不該他過問。

  日夜趕路,唐秋和沈千揚他們不日就到了并州。入城以後,沈千揚並不讓唐秋相隨,而唐秋這時也剛好想要脫身,便分了手,只約好相會的地方,各自管自己的事情去了。

  辭過沈千揚,唐秋牽著馬,依著記憶往兒時住過的地方走。

  爺爺是久不進舉的老童生,膝下又無兒女,為謀生便開了學館教書,後來又收養了唐秋。在爺爺學館裡讀書的,都是街坊鄰里的窮孩子,所得並不豐厚,勉強夠祖孫二人餬口罷了。日子過得清貧,但爺爺對他卻是極愛寵,但凡有好的東西,全都留給他一個人。督促唐秋讀書的功夫也比在別的事情上花得多。唐秋還記得那時爺爺總會輕輕撫著他的頭,笑著說道「咱們家乖孫今後可是要中舉人考狀元的人……」

  舊日裡溫情想得多了,唐秋覺得心裡猛地疼了下。

  入唐門之後,再教他讀書習字的人,一直是唐淮。撇去那些虛假的東西,唐淮這個兄長陪著他的時間並不少。甚至於想起早先的時候,唐淮隨意的一點笑容一個擁抱……曾經,那些都會讓他歡喜不已。

  可現在……

  不知不覺中,唐秋已走到了路盡頭,但記憶中該是低簷小院的地方卻不是舊時光景。

  唐秋看著眼前景象,頓時怔住。



  第十一章



  記憶中那灰牆低瓦的小院並未在視線中出現。

  巷子盡頭,只有一大片荒地,衰草雜花胡亂長著,極茂盛的樣子。

  那勢頭,都快壓過了隔壁鄰居家的牆頭。

  唐秋站在巷尾,一時怔忡,竟說不出話來。

  巷子裡很靜,只有他牽在手中的馬在打著響鼻。一面打著一面拿臉蹭蹭他的手,鼻孔裡噴出來的熱氣全灑在他手背上。

  那熱氣死活拽著他心裡一根弦,不讓它軟下來。

  其實,巷子裡的房屋樣子都差不多,矮矮的一排,屋簷壓得低低的,門窗破敗,教人一不小心就看岔了眼,走錯了地方。

  唐秋笑笑,這麼多年沒回來,他竟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了。若讓爺爺知道,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牽了馬,唐秋轉身要回去再找路,可腳才動,卻聽巷子裡吱呀響一聲。面前一戶人家院子的木門搖搖晃晃打開來。

  唐秋手一下握緊,指甲刺著手心,是生疼生疼的感覺。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搖搖晃晃打開來的破舊木門。

  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婆婆,灰衣灰褲,裹了小腳,邁一步都顫微微地。她手裡牽著的是個小男孩,那孩子頭上戴了頂虎皮小帽,面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驟然見唐秋牽了馬站在面前,好奇的眼光便在一人一馬身上來回轉。

  半晌,他拽了那老婆婆的衣服,咿呀呀說道:「阿婆阿婆,你快看……那個哥哥眼睛是紅的。」

  那老婆婆抬眼起來看唐秋,滿是皺紋的臉,混濁無光的眼,說不上半點好看。不知怎的,唐秋嘴角偏就翹了起來,牽了馬往前走了一步,低頭向那老婆婆欠身行了一禮,問道:「敢問老人家,您這隔壁原本是不是有戶人家?」

  「人家……什麼人家啊?」

  老婆婆緩緩偏過頭,木然地往那雜草叢生的荒地裡看了一眼。

  地間除了雜草便是野花,再也兩顆歪脖子樹,也不成材。只是若看仔細了,就會發現,那些雜草從中,隱隱有幾段焦木露了個頭。

  唐秋手心越來越疼。

  老人家愣愣想了好久,才慢騰騰轉回頭,細聲細氣道:「你說的是隔壁啊……那原來是盧老夫子的地方……」

  唐秋心底猛地一震。

  他在并州的時候,原本隨爺爺姓盧,直至到了唐門,才改了姓。

  那老婆婆像被人點起了什麼苗頭,瞇了混濁的眼,在使勁回想著什麼,嘴上還絮絮念叨,「那盧老夫子可是個好人啊。這沒了他,家裡娃娃都不知道去那唸書……可惜啊,幾年一場大火,什麼都燒沒了,好人不長命啊……」

  老人家話多,什麼事被提了個頭,就沒完沒了地感慨起來。

  唐秋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低頭朝對方致一禮道謝,「多謝老人家。」道過謝後,便拉了馬轉身往巷子外走。

  越往外光線越足視野越寬,唐秋卻覺得手腳益發冰涼,最後竟是一扯馬,朝城門飛奔而去。

  由此處往西,經并州西門再往北走,四五日就可回唐門。

  那老婆婆是念叨了很久,但除了幾年前一場大火,她什麼也沒多說。

  但唐秋卻覺得這事和唐門脫不了干係。

  爺爺為人一貫謹慎,家裡一支筆一張紙都好好擺著,睡覺前廚房裡一點火星也會拿灰掩好……這樣的小心仔細,家裡怎會無端端起了大火?

  而且,這些年他見唐雲笙行事待人的陰狠手段也見得多了。對於爺爺,唐雲笙也完全有可能下手。何況當初他還曾忤逆過唐雲笙,打算逃回爺爺身邊……

  唐秋覺得手腳冰冷,拉著馬韁繩的手都有些發抖,可心口卻有熱意翻騰,那種熱度,燙得人頭腦都昏了來。

  昏得不顧一切想要問個明白。

  唐秋騎了馬一路疾馳,路上也不知衝撞了什麼沒有,只顧往前。甚至於到城門盤檢處他也未曾下馬,只憑一股勁衝出城去。他座下馬匹腳程極快,此刻發了狠地往外衝,不多時就到了郊外。四野空曠,因而刮過耳際的風就顯得益發凌洌,一道道的,刮得臉頰生疼。

  但馳了一陣,耳際風依舊,唐秋卻覺得,心口翻騰的那股熱意漸漸冷了下來。

  四周景致倒退的速度慢了許多。

  他最後終是一勒馬,停了下來。

  唐秋面無表情地翻身下馬,將馬往旁邊矮樹上一栓,頹然坐了下去。此時還是夏季,草叢裡鳴蟲唧唧,頭頂日輪一照,唐秋更覺得頭昏眼花。

  但腦子卻比之前清醒。

  坐在地上,唐秋不由嗤笑一聲。他還是沉不住氣啊。現在回唐門,他能做什麼?且不說唐雲笙尚在金陵,他問不到什麼,就算唐雲笙人在唐門,他回去見了他那個冷酷無情的父親,他又能夠問出什麼來?

  又或者,爺爺的事情真與唐門有關聯,唐雲笙甚至連隱瞞他的心思都沒有。只會冷冷看他一眼,眼角眉梢全是不屑,說出來的話冷得凝了冰渣子。

  「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對我來說是個隱患,又無利用價值,留著做什麼?」

  時將近午,頭頂烈陽正熾,日光白晃晃地刺人眼。唐秋以手捂了臉,覺得眼前稍陰了些。那種陰涼舒適,讓他捨不得將手放下。許久,指縫間終有些水跡漫出來,唐秋用袖子胡亂一抹臉,甩甩手,起身解了馬韁繩,翻身上馬,照原路返回。

  剛到并州時,唐秋就和沈千揚約好,各自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後,就在城中福源客棧碰頭。唐秋此時已冷靜下來,也暫時絕了回唐門找唐雲笙興師問罪的心思,只待細查當年事。

  如此事真和唐門有關係……

  唐秋眼底劃過些恨色,面上陰狠與少年的清秀臉龐成鮮明對比,令人心悸。

  有朝一日,他坐上唐門家主之位,這筆仇,他定要加倍討回來。

  將心底的一點熱意徹底摒棄,冷透了的血液裡,衝動的成分便少了許多。唐秋趕到福源客棧時,情緒已趨於平穩,面上神色如常,只有身上衣衫在郊外染了一點泥漬。那點污漬,與他如玉溫潤的面容,溫文有禮的舉止極不相襯。

  但卻無損他的氣度。

  一進客棧,慇勤的小二就迎上前來,替唐秋把馬牽了下去。唐秋則到櫃檯前,仔細說了沈千揚嚴守的樣貌特徵,詢問這兩人的房間。

  掌櫃一聽,趕緊就讓人來帶唐秋去找人。

  到了房門前,小二退了下去,唐秋伸手扣了門。等了一陣,只聽屋內一聲低沉應答,「進來。」

  唐秋推門進去,卻未見到人,只隔了雕花屏風,隱隱看到後面有人影,正要詢問,卻聽屏風後一陣猛烈咳嗽,屏風後的人影也跟著劇烈顫了起來。

  知曉是沈千揚身體不適,唐秋也收了那些不必要的虛假禮數,直接去到屏風後。

  果不其然,床上盤膝坐著的沈千揚一張臉青白交加,眉心黯沉。

  嚴守正在替他運功療息。

  唐秋細察沈千揚臉色,發現嚴守的真氣只可暫時壓抑沈千揚的痛楚,並不能真正緩和。於是他走上前去,道:「嚴老爺子,換我來吧。」

  嚴老爺子脾氣暴躁,但也不是不分場合瞎逞強的人,聞言便撤了內力,起身將地方讓給唐秋,自己則去外面將唐秋慣用的針藥帶進來。

  唐秋替沈千揚仔細診了脈,然後從藥箱裡取了幾樣丹藥給沈千揚服下,再以內力助他血脈暢行,好一陣,終於見沈千揚臉色緩和下來,唐秋才鬆了口氣站起身來。但他先前大驚大悲之下,心神激盪已極傷神,此刻為沈千揚療傷又耗損心力,下床時腳步一個踉蹌,手腳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往後倒去。若不是沈千揚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只怕他人已直直撞到床柱上去了。

  扶在腰側的手掌溫熱,隱隱似有力道透過來,唐秋覺得僵直的身子活動了些,這才起身站到一旁。

  也沒忘記向沈千揚道謝。

  「多謝沈教主。」

  沈千揚聞言眼稍瞇,他眼神本就犀利,這一瞇起來,視線就更顯鋒銳。一路似要看進人骨子裡。

  唐秋給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別開眼,卻正好看見嚴老爺子含怒的臉。

  先前忙著照顧沈千揚,唐秋還沒來得及管這脾氣火爆的老爺子。此刻一看,嚴老爺子面色漲得通紅,橫眉豎目,面色的皺紋堆得更深。那樣子若讓小孩子見了,只怕要當場嚇哭去。

  不由記起來并州時沈千揚的急切和嚴老爺子的咬牙切齒,唐秋暗想,看來沈千揚這邊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好結果。

  正想著,突聽沈千揚道:「嚴老爺子,你再去早上那地方一趟,把那些人聚起來,仔細問清楚了。但凡和那人有一點關係的,都不能放過。」沈千揚手放在床柱之上,手指關節擰得發白,出口的語氣更沉得讓人心悸。「無論如何,一定要問出慕少游的下落。」

  嚴守聞言臉色更差,「我們何必費那些工夫找他……」

  沈千揚對嚴守的不滿並不在意,只冷冷一笑,「嚴老爺子,你難道不想看我報仇雪恨?」

  嚴守一怔,繼而歎口氣,一甩袖憤憤出去了。

  唐秋看著嚴守的背影。

  慕少游慕少游,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會在沈千揚身邊聽到這個名字。

  會被沈千揚記恨到這種程度,倒也算能耐了。

  唐秋隱約覺得,自己或許就是做了那人的影子。但又覺得不大對勁,沈千揚對對方明明是恨,若自己是當了慕少游的影子,沈千揚當時,為何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愣神的功夫,再聽沈千揚問道:「你有心事?」

  唐秋驀地回神,回過頭去,恰好看見沈千揚那雙深邃黑眸,還有對方眼底非詢問而是肯定的神色。

  確定對方問話的意思,唐秋稍垂了眼瞼,過一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沈教主,你之前說過要我到你身邊的話,還算數嗎?」

  沈千揚聽唐秋應答,眸中閃過一些異色,但並非驚詫,而是瞭然。

  「我說過的話,向來算數。」

  唐秋輕吐了口氣,攏在袖中緊握的拳頭有些鬆懈,清秀的臉上劃過一絲毅然。

  「那好,我再斗膽問沈教主一句。沈教主可否讓我看看,你招攬我的誠意。」

  「哦?」對唐秋的要求,沈千揚調高眉,比剛才更有了點興致,「你說說看,想要我表現什麼樣的誠意?」

  唐秋咬咬牙,骨子裡有些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既然決定了要到沈千揚身邊,那麼,就應該比之前付出更多。所有他曾經做得不夠的,都需要加倍努力。

  「我希望沈教主幫我查清一件事。我相信,沈教主還有這樣的能耐吧。」

  爺爺的事可能和唐門有關,他就不能動用唐門的人脈去查,

  那樣,在查出事情真相之前,自己的動作或許就已經被唐雲笙和唐淮察覺了。

  他現在能利用的,只有沈千揚的人脈。

  唐秋一顆心轉得剔透,沈千揚看他一陣,笑道:「你要查什麼,儘管開口。三日之內,我一定給你答案。」



  第十二章



  沈千揚到底是赤峰教之尊,他應了唐秋三日給他答案,結果不出三日,他手底下的人就將唐秋要查的事查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一樣不缺,有關的人都交給嚴老爺子盤查過。嚴老爺子原本主管赤峰教刑堂,手上刑訊折磨人的手段少了一千也有八百,人一旦落在他手中,再緊的口也給撬鬆了。

  唐秋坐在屋中,手裡翻著嚴守送來的冊子,每翻一頁,臉色就白了一分。

  甲戌年八月十八,唐淮到并州,在并州的唐門弟子中點了三人。同日晚,盧家書院失火。第二日唐淮離開并州,九月二十四日返回唐門。

  ……

  條條記錄清晰明瞭,那些簡單的字分開來每個都認識,可湊在一起,唐秋看著看著,卻覺得異常陌生。手上的力道不覺收緊,書頁在手中抓起褶皺,唐秋一手扶住額頭,手掌遮出的陰影中,眼瞼緩緩合了起來。

  沈千揚看著唐秋,看著這個少年未遮住的唇勉力上翹,彎了個微笑的弧度。一點笑容僵在臉上,然後很快褪了下去。尚有稚氣的五官,驀地浮了層冷硬暗色。

  從與他見面開始,這個少年總是淺淺笑著,溫和有禮的模樣,此刻這樣,卻如冰雕,全身冷得扎人。卸下本就不牢固的溫和面具,這個少年某些時候,和那個人有著重合的地方。

  沈千揚稍挑高眉,問道:「當年行事的人中,有個正在嚴老爺子手裡,你要不要去親自問問。」

  長久的沉默。

  唐秋連手指都沒動一下。

  這樣被忽視,沈千揚倒未動怒,只靜靜等唐秋開口。少有的好耐性。

  好一陣,唐秋終於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秀麗的眼中浮了血絲,顯得一雙眼睛通紅,但眼角蘊著的狠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顯。

  他開了口,嗓子有些啞,導致聲音也很低,「不用了,我信得過沈教主。」

  唐秋自己記得很清楚。

  六年前,他想私離唐門那日,恰是中秋前幾日。如果日夜兼程,從唐門至并州也就四五日路程。若當日唐淮從唐門出發,到達并州時,大概也就是八月十七八的樣子。

  唐淮那段時間剛好不在唐門。

  他被唐雲笙責罰,在祠堂裡領了二十杖責,再被關在思過房十日。期間,唐淮並未來看過他一眼。

  他當時只當是他那虛情假意的二哥失了養小動物的興致,懶得來看他。現在才明白,不管唐淮是否想來,都不可能出現在他面前。他的二哥,正在千里之外,領了他父親的命令,將他舊日住過小院,舊日親近的爺爺,一併埋葬在烈火中。

  真是可笑。

  唐門那個地方,怎生這麼可笑?它自己容不下親情也就罷了,甚至於他過往享受的一點溫暖也要干涉也要徹底抹去。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地方,還有這麼可笑的父親和哥哥……

  聽唐秋說不用去見所謂的人證,沈千揚也沒說什麼,只一雙沉凝黑眸認真看著對方的少年,屋中的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唐秋終於站起身,手撐著椅背,身體大部分重量似乎都偏在椅子上。站了許久,他才像站穩了一樣,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冊子,伸手將抓皺的書頁撫平,合了書冊放在桌案上,這才轉頭向沈千揚道:「沈教主,如果你允許,近日內我想回唐門一趟。」

  沈千揚既不問他緣由,又不問他打算,只簡單道:「可以。」

  唐秋想要笑笑表示謝意,但嘴角才微微露了點笑意,眼裡的冷漠暗色就已將那笑沖淡。

  「我希望沈教主再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父親那邊,我需要沈教主為我製造一個借口,讓我暫時回唐門的借口。」

  沈千揚皺了下眉,但還是答應下來。

  「好,但我最多只能給你半個月時間。」

  唐秋理解地點點頭。

  「我明白。」

  沈千揚的傷勢本就未徹底壓制住,今日他不知何故動了怒導致氣血逆行,之前自己替他在金陵數日的治療全白費了。沈千揚現在的狀況並不適合久拖,給他半個月時間,已經算很體諒了。他是識時務的人,不會無禮要求過多。

  兩人算是達成共識,沈千揚也無意在此久留,便將地方留給唐秋。

  只是走出去的時候,身姿挺拔的男子稍稍頓了下,「有什麼人傷過你,有什麼東西得不到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將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過的不堪全奉還給對方……一點不要留情。」逆光的側臉,顯得有些柔和,與他口中的言語,還有一貫的冷硬霸道很不相符。

  但那樣的話,並沒有錯。

  唐秋看著沈千揚側臉輪廓,心突突跳了兩下,再想說什麼,沈千揚卻已經走遠了。

  不覺咬住下唇,將心裡剛剛那一點躁意趕走。

  只是手心被死死掐住的那種疼痛,依舊清晰。

  這陣子正是蜀都天氣最熱的時候。從并州回唐門,唐秋只顧著趕路,日夜兼程,一路讓白花花的日頭照回去,他人倒沒曬黑多少,只是面皮給曬得發了紅。

  到唐門以後,唐秋直接回府,待問過管家平伯,知道唐淮正在屋裡,唐秋也不管別的,一路就趕去唐淮房間。唐秋手在袖中握成拳頭,面皮有些發紅,卻更顯出五官的精巧。只是那平素總是帶了淡淡笑意的眼裡,此刻只有翻騰的怒意。

  就算不能同唐雲笙興師問罪,不能向唐淮責問當日種種,但他也要先為爺爺向唐淮討一點債再說。

  當年的事,他多少能猜到那是唐雲笙的命令,唐淮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莫名地,他對唐淮的怨恨竟比唐雲笙重。

  不想去細究這深一層的含義,唐秋心底有種衝動。

  在唐門裡小心謹慎了六年,這次,他就放縱自己任性一下。

  找唐淮討這筆賬。

  唐秋走得很快,不多時已走到唐淮房間。唐淮房間的門是緊閉著,但唐秋卻已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唐淮人正靠在窗邊,斜斜坐了亂翻書,淺藍的背影和他背後長勢正好的綠色枝蔓交纏在一起,深深淺淺似要溶成一片。

  唐秋並未故意放輕腳步聲,唐淮耳力極好,一聽有人靠近就轉過頭去,恰好見唐秋疾步走來。

  少年面上明顯有怒意。

  那樣的表情,落在唐淮眼底,不禁感到驚訝。但片刻之後,他卻發現,對唐秋這種非虛假的敷衍,他從心底可恥地想念起來。

  唐秋小時候和他很親。小孩子滿心信任粘著他的樣子,隔了多年,本該模糊,但卻在記憶裡日漸清晰。

  及到唐秋在唐門裡呆的時間多了,小孩子也漸漸染上了這唐家堡中種種虛假,毒物心術,勾心鬥角,該學的不該學的,一樣沒落下。

  對於這個越來越像他,越來越像唐門中人,早脫了當初怯弱單純的弟弟,唐淮以為,他該引不起自己任何興趣才是。

  但他卻發覺,自己不經意間落在唐秋身上的視線,怎麼也收不回來。

  尤其是那個小時候粘他無比,會在他面前露出一切可愛神情的弟弟,突然間對著他只有虛假的有禮和生疏的敷衍時,唐淮就覺得,自己心裡像堵了什麼似的,悶得發慌。

  他無數次想把那種異樣的情緒從心裡趕出去,但又總是會在無數次被對方以敷衍的態度請走之後,第二日又尋了好的東西巴巴送上門去。

  像是固執地想要討唐秋一個笑容,或者是討這孩子當初對他那些親暱信賴的感情。

  ……

  自己一心想要養親的小東西,卻偏偏走了和他預期相反的道路,讓一貫得意的唐淮生出無數挫敗感。

  只是,無論如何他臉上也不會表露出來的。

  他對這孩子的在意,不應當凌駕於他的自制力之上。

  儘管如此,但唐淮還是不能否認,他看到唐秋含怒來找他時,心底一抹奇怪的欣喜。

  打開門,似乎看不出弟弟臉上明顯的怒意,唐淮溫和笑著向唐秋道:「秋秋,不是和父親出門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記拳頭。

  結結實實地砸在他臉上,把他所有的笑容都打散了。

  唐秋出手的速度很快,但換在平時,他絕快不過唐淮的眼睛。唐淮之所以吃這一拳,全是因為毫無防備。他根本未曾想過,有一天,唐秋會在唐門裡對他大打出手。

  他也是從唐秋的年齡走過來的,看得清唐秋眼底的野心。也明白,這個孩子早不是當初怯弱單純的小傢伙,他已經想要和自己爭奪唐門家主的位置。

  他全明白。

  所以,看著這個孩子一日日小心謹慎下去。

  所以,不曾想他會對自己動手。

  「秋秋,你怎麼了?」

  唐秋這種怒氣……

  思及唐秋有可能去過并州,唐淮心裡一涼,稍愣神,唐秋又一記拳頭揮了過來。

  不過這次卻沒打中。

  唐淮並非站著挨打的蠢材,即便是唐雲笙在這裡,他也不能任由對方胡亂責打。偏偏唐秋卻似蓄了無盡火氣,拳腳全跟長了眼睛似地往唐淮身上招呼。兩兄弟你來我往拆了近百招,唐淮身上結結實實捱了好幾下,有一招落在腰上,疼得他眉頭緊緊揪起。但唐秋也不得好,唐淮手下雖留了情,刻意讓著他,但他招式卻漸漸被制衡住,漸漸有些捉襟見肘的尷尬。

  無能為力的挫敗感益發強烈,唐淮這種留情,落在唐秋眼中,並不是兄弟友愛,而是虛假的禮讓與低看,比和他實實在在地動手還千百倍地招人恨。

  唐秋腦子裡一熱,又一招直取唐淮腋下,卻被唐淮錯身避過,更趁機反手扣了他拳,順勢一帶,更往身後一折。另一手交錯拿了唐秋左手,同樣折在背後,重重一扣,令唐秋再掙脫不開,才稍鬆了口氣,軟聲說道:「秋秋,有事情好好商量,你怎麼就動起手了。我倒沒什麼,要不小心弄傷了你怎麼辦?」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唐秋怒意更甚。

  唐淮這副偽善兄長的面具,到此時此刻仍然裝得天衣無縫。

  憤怒間唐秋腳下一勾,重重別向唐淮下盤,唐淮扣住他雙腕便放寬了心,一時不察,竟給他勾了個踉蹌,腳步不穩,就抱著唐秋跌了下去。兄弟二人重重摔在地上,唐淮則摔在唐秋身上。但跌倒的同時,唐淮仍藉機制住弟弟手腳,讓他再不能作亂。

  倒地時只聽見唐秋細微的一聲痛哼,唐淮急忙問道:「秋秋,可是弄傷你了?」

  唐秋只忿忿瞪了唐淮一眼,眼尾有些發紅。

  他與唐淮之間的差距,便是這樣明顯,拼盡全力尚還敵不過對方。

  武功修為尚且如若,心機謀劃還不知差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種差距令他心寒。

  唐秋被唐淮壓制住,既不掙扎也不辯駁,只睜了一雙精巧的眼忿忿看對方。

  唐秋在那種毫無遮掩的怨恨眼神中,只覺心底一窒,但再看身下少年面色漲紅,鼻尖上滲了細細的汗,眼角也同樣泛出可憐的紅意。唐淮抿了下唇,視線不由自主從唐秋唇上掃過。少年水色的唇微微張著,剛剛一場纏鬥,讓他有些氣息不穩。

  唐淮心裡驀地動了別的念頭。

  抽了只手拂去少年額上亂髮,又將對方額上汗珠慢慢拭盡,在對方不悅地別開臉時,唐淮突然扣住少年精巧的下巴,將一個吻軟軟印在對方唇上。柔軟的觸覺,清新的味道,唐淮感慨著想要索求得多一些,另一隻手托起少年後腦勺,將親吻加深。但下一刻,腹部卻是一陣劇痛,唐秋得了自由的手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記。

  「秋秋……」

  少年幾乎是反射性地推開他,從地上爬起來,再然後,落荒而逃。

  看著少年的背影,還有走前憤恨的眼,唐淮手指撫上唇。唇上還遺留著剛才美好的觸感,但是唐淮的眉頭卻擰了起來。

  這個弟弟……

  這下子,事情好像更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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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從唐淮房中出來,唐秋臉頰漲得通紅,眼裡卻似凝了寒霜雲霧般陰寒異常,心裡更有滔天怒焰翻騰,在最開始的驚詫尷尬過後,迅速蔓延至他心裡每一個角落。

  剛剛那個……到底算什麼!

  他本來是要找唐淮好好算筆賬的,結果帳沒算成,還……還被壓住……

  回來前,在并州舊居見到的衰頹破敗的景像在唐秋腦海中一晃而過,唐秋腳下步子一滯,隨即又加快了些,急急拐過迴廊,又走了幾步,便見自己的房間就在前面。

  唐秋疾步跨進房間,手重重一甩,將房門甩上。門關上的同時,剛好也將知曉他回來的消息,趕過來伺候他的玉竹關在外面。

  玉竹看著門在自己面前砰一聲重重甩上,嚇得後退一步,摸了摸鼻子,拂著胸口好一陣才緩過氣來,走上前敲門道:「小公子?」

  沒有回音。

  再敲了下,正要開口再喚,門卻猛地從裡面打開來。站在門前的少年俊顏泛紅,漂亮的眼中滿是怒意,眼角更有些潮意。

  但又在努力收斂火氣。

  唐秋沉著聲問道:「玉竹,你過來做什麼?」

  從唐秋進唐門起,就一直是玉竹在伺候他。唐秋平日待人溫和,玉竹並不懼他,只是舉了舉手裡一件袍子笑道:「小公子,玉竹幫你做了件新袍子,要不要試試?」

  唐秋心不在焉地瞟了眼玉竹手上的袍子,淡淡道:「我才回來,有些累了。你不用伺候我,放下衣服先出去吧,我待會再試。還有,別讓人來打擾我。」

  玉竹抬眼小心翼翼掃過唐秋略紅的臉色,倒也不敢多問什麼,依言將衣服放在一邊,轉身出去了。

  玉竹關好門,才走了沒幾步,突然被人擋了去路,低垂的眼瞥見淡藍的袍角一晃,趕緊抬起頭來,恰好看見唐淮微笑的臉。

  只是,那笑容比起往日來,好像少了點波瀾不驚,多了點焦躁。

  「二公子,你是來看小公子嗎?」

  唐淮點點頭:「秋秋這會在房裡嗎?」

  「在。」玉竹應著聲,又轉回頭看了一眼,才輕聲向唐淮道,「小公子說他累了要休息,不讓人打擾,二公子你……」

  你是不是晚一點再去?

  這句話玉竹自然不敢直接問出來。

  但唐淮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唐秋連日趕路,累自然是累。但是,只怕剛才的事情,才是他這個弟弟不願見人的原因吧。

  唐淮修長的眉皺起,在眉心處打了個結。

  唐秋這次回來之前,一定是在并州知道了什麼,不然他也不會貿貿然同自己動手。

  看來,他得做點什麼才是。

  對這個弟弟,唐淮並沒仔細想過,究竟要怎樣對他。但有一點卻是確定的,那就是,不能讓唐秋完完全全地討厭自己,甚至遠離自己。

  那是他不能夠允許的。

  莫名地不肯放開。

  「二公子?」

  正想著,小丫鬟詢問的聲音將他神思拉回。不再多言,唐淮利落地轉過身,「既然秋秋想要休息,那我就不去打擾他了。我晚點再過來。」

  剛才的事情,對唐秋來說太過震撼,但對他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個意外。只是,當時的他看著少年泛紅的眼角,憤恨的眼神,微微張著的唇,他心裡就有種悸動。而那衝動,驀地就湧上了頭。

  再然後,便做了那樣的事……

  不過,唐淮略略笑了來,風流的鳳眼裡閃過笑意,唇上的味道很不錯。

  唐淮和玉竹在外面說的話,唐秋全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心裡充斥的憤懣感並沒有因為唐淮的離開就散去。

  唇上彷彿還有和人相貼時的柔軟熱度,但手腳卻一片冰冷。

  這樣的事情,對自己的弟弟做來,算什麼?戲弄還是侮辱?

  手死死捏成拳頭,水色的唇被咬緊,血色淡去,只剩下病態的慘白。就這麼僵了好一陣,唐秋才長長吐了口氣。他想,自己對這個哥哥,是真的討厭到了極點,討厭到了……被做了這樣的事,都無法更討厭的地步。

  不過今日出了這樣的意外,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也是件好事。

  他回唐門找唐淮麻煩,就算沈千揚答應替他應付唐雲笙,就算他自己已想好了千百種借口應對唐淮,但他知道,以唐雲笙的個性,知道這事後免不了還是會責罰他。而且,他也不能保證今日的挑釁不會被唐淮換一種方式告知唐雲笙。

  但是今日發生的意外,可以堵住唐淮的責問,甚至可以堵住唐淮向唐雲笙透漏此事。

  唐秋坐在椅子上,將所有的得失好壞細細盤算,待將事情理清楚後,才覺外面天已泛灰。夕陽完全落入地平線以下,月色也不怎麼好,除了一點微薄的亮光,再無其它。

  不由扯扯嘴角自嘲一笑。

  自己此刻的冷靜……或者說任何事都可算計利用的冷漠,比起去并州之前,又更甚了無數,也離唐雲笙和唐淮近了許多。

  對這種進步,他是不是應當恭喜自己?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在屋中緩慢地適應著逐漸變暗的光線,唐秋並不覺視力受了什麼影響,也就懶得點燈。

  他這次回來,除了要找唐淮的麻煩以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想辦法查慕少游這人的底細。

  他既然答應歸附沈千揚,就得對自己即將跟隨的人有必要的瞭解。而以他這麼多天呆在沈千揚身邊的所見所聞來看,無論是對於沈千揚還是對於嚴守,慕少游這人的意義,都不簡單。

  而且,他對這個人,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好奇。

  唐秋想起那日沈千揚招攬他時的笑容,溫暖地幾乎要融入陽光裡。

  那種笑容代表的含義……

  自己如果是做了慕少游的影子,這樣一個人,會叫沈千揚不惜找個替身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唐秋正想著,門外一點細碎聲響叫他突然坐了直身子。

  那腳步聲,是唐淮的。

  果不其然,片刻後從門外傳來的,正是唐淮的聲音,一貫的溫柔口吻,「秋秋,你晚上沒去吃飯,我給你拿了點吃的過來。」

  唐秋呼吸有一瞬間的滯待,心底也有些惱怒。這個人到底要做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過來。他那種溫柔兄長的面具,虛偽而且可笑,自己都不屑再看下去了,他卻裝得不亦樂乎。

  故意不想去理會,唐秋靜靜坐在房中,不發出一點聲響,只裝作不在。

  唐淮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又再度出聲道:「秋秋,我知道你在房裡,別賭氣了,出來吃飯。」

  典型的哄孩子的口吻,聽得唐秋一肚子火氣,仍舊閉著嘴不肯吱聲。

  不僅僅是不想見對方而已。

  還有一點他不願承認卻明白的情緒,那就是不敢,在牴觸厭惡之外還生出一點不該有的怕懼。

  唐秋想以沉默應對,但在外面等候的人卻漸漸失去耐性。

  「秋秋,既然你不肯出來,那我只好自己進去了。」

  話音方落,唐秋還未來得及反應,房門就被推開來。

  並不明亮的月色下,那人的身形面容卻一點不差地被他看在眼中。

  唐淮將手裡的食盒放在桌上,又取了火折子點亮油燈,看著鐵青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忿忿看他的少年,唐淮溫和笑笑,「秋秋,今天的事是我不對。你打我罵我都好,先把東西吃了,別餓壞身子。」

  唐秋笑起來,有一點雨霽雲開的感覺,朗眉星目,和唐秋相似卻較唐秋英氣的面目在那笑中顯得真誠無比。

  明知道這人是面具帶得太久了卸不下來,可唐秋還是覺得厭惡。

  經過爺爺的事和今日的意外,他對唐淮,就連過去那種敷衍的親近都裝不出來。

  最後只能冷聲道:「請你出去。」

  唐淮愣了下。

  雖然知道唐秋可能會有這種反應,但當他真正被弟弟用冷漠口吻請走的時候,感覺又是不一樣的。過去唐秋再不喜歡他,也還會強忍著敷衍一下,可現在,唐秋連敷衍他都不願意。更妄論像他心底偶爾回想的那樣,如過去一般的親暱信賴。

  還想說什麼,但看少年明顯排斥的眼神,唐淮眼神暗了下。但那抹暗色很快散去,面上的笑容仍然沒有破綻。反正時間還長,他總有辦法將這孩子的心思扳回來。

  既然自己想要,就由不得他不願意。

  「秋秋,我先出去了,你記得吃東西。」

  仍舊是笑著叮囑對方,唐淮習慣性地伸手去想揉揉對方的頭,卻被唐秋一偏頭躲開,僵在半空的手悻悻落下。

  不再說什麼,唐淮轉身出去,更體貼地為唐秋帶上門。但關上門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消散了,眼中暗色沉浮,道不盡說不明的種種情緒交纏其間,幾欲將平日的沉靜湮沒。

  必須派人往并州走一趟。

  唐秋這次的反常,絕對和那邊有關係。

  他得把所有的事情查清楚。

  不管怎樣,這個弟弟,只有他想不要才可以。但不能反過來,讓他徹底拋開自己這個哥哥。

  血脈這種東西還是有個好處,不管交纏其間的是不是親情,想要隨意斬斷,都比外人困難百倍。



  第十四章



  唐淮走後,唐秋看著桌上的食盒,像是跟那盒子有深仇大恨似的,瞪了它好一陣才起身。他走到桌邊,打開食盒蓋子看了下,盒中都是些他喜歡的菜色。

  不過,他一點食慾都沒有。

  唐秋不屑一笑,提了盒子想扔出去,可想了想,又住了手。反倒將食盒中飯菜端出來,一碟碟放好,取了碗筷坐下吃飯。

  他吃得很慢,似要將每一口菜的味道都仔細品嚐。桌上燈火閃爍,亮光照過唐秋清秀的面容,映亮少年秀麗的眼。那眼中一點沉寂色彩凝聚,而沉寂之後,卻有怨恨的火光。

  由唐淮給他的所有滋味,他都要記得,終有一日,當他能夠償還的時候,便如數還給對方。

  唐秋才吃過飯,玉竹就端了熱水探頭探腦地在門邊窺看。

  唐秋早發現她的存在,道:「進來吧。」

  玉竹趕緊進門來,發現桌上已動過的飯菜,心裡一喜,放下手裡銅盆高興地說道:「還是二公子有辦法,他說小公子你會吃飯,果然是真的。」

  聽到玉竹的話,唐秋眉頭皺了下,唐淮是算好時間讓玉竹過來的。

  被人猜透心思,讓唐秋心有不悅,但他並沒說什麼,接過玉竹遞過來的巾子擦拭了臉手,便起身任玉竹收拾飯桌。自己則去到書桌邊,鋪好紙,慢慢磨著墨,準備給唐雲笙寫信。

  沈千揚招攬他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唐雲笙,他想了很久,現在終於拿定主意。

  他決定如實將事情告訴唐雲笙。

  唐秋明白,現在的自己,無論是在父親面前,還是在唐淮,都還太稚嫩,同他們耍心機耍手段需要冒太大的危險。

  何況是向他們隱瞞這麼重要的事情。

  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惹得事情敗露,唐雲笙絕不會輕饒他。

  與其藏著掖著,倒不如自己坦白,在有所保留的情況下向唐雲笙適當坦白。

  他的父親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對於他這個並不算太有用的兒子能得沈千揚招攬,應該不會反對才是。還有就是慕少游的事情,以唐雲笙帶他見沈千揚那日的言行來看,唐雲笙恐怕是一個很好的知情者。自己與其耗費精力從別的地方查探,倒不如從父親口中得知來得方便。

  如果唐雲笙肯的話。

  硯台裡摻了水,墨錠緩緩磨著,硯台中墨汁慢慢變得沉濃。那顏色,讓唐秋不禁想起沈千揚的眼睛。

  沈千揚的眼瞳是最深的墨色,眼神犀利,似乎能看進人心裡。

  自己的野心,對方是看得清楚的。

  「有什麼人傷過你,有什麼東西得不到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將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過的不堪全奉還給對方……一點不要留情。」

  過了今日,他怎麼可能還會留情。

  那方玉竹已收拾好了飯桌,卻提了食盒不肯走,一眼殷殷朝唐秋這邊看過來。

  唐秋察覺她的視線,抬頭看著他的貼身丫鬟,略略有些不明白。玉竹一向懂規矩,今天怎麼跟要窺探什麼似的。那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在唐秋眼中不覺有了深一層的含義。

  莫非……今天他和唐淮間的事情讓玉竹知道了。

  想到這,唐秋口氣不覺嚴厲了些,「玉竹,你留在這還有什麼事情嗎?」

  玉竹偷偷瞥了眼一旁桌案上的白色長袍,想說什麼,但詫異於今日唐秋身上不同於以往的森冷氣息,有些不敢開口。倒是唐秋循著她視線一眼,登時明白她在想什麼,也覺自己口吻嚴厲了些。

  他不該因為唐淮一再被擾亂心緒。

  唐秋抿了抿唇,收斂心底的不滿,轉柔了口氣向玉竹道,「衣服我試過了,很合身。玉竹,有勞你了。」

  少年臉上淡淡的笑意,突然溫柔起來的口吻,讓玉竹心裡突突跳了幾下,臉上也有點發燒,「小公子你客氣了。」

  唐秋想想又道:「玉竹,我明天一早就會離開。二公子要問起,你只說不知道。」

  他暫時不想面對他那個虛偽的二哥。沈千揚給他的時間也很緊,回來找唐淮算賬的事情現在算告一段落,自己也不應該久呆在唐門。

  玉竹不解看著唐秋,唐秋卻不想解釋,只道:「玉竹你出去吧。」

  玉竹提了食盒出門去。

  等站在廊外,讓過道裡的風一吹,玉竹摸摸自己發燙的臉。

  突然覺得,小公子和二公子越來越像。如果不刻意去想,她還真記不起當年那個才進唐門的怯弱小孩子的模樣了。

  鼻尖上點了墨,臉頰畫了鬍鬚,紅了眼圈怯生生看人的模樣……

  想著唐秋當年的模樣,再想想現在的唐秋,玉竹輕歎了口氣。這樣的變化,也不是是好還是不好。

  感情這種東西總來得奇怪,喜歡或討厭,一旦定了型,總就難以更改。

  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十四歲到十九歲的差距,已經足夠改變一個人太多的東西。比如,怎樣將一顆心變得冷硬,怎樣將不必要的感情捨棄,怎樣將那些為人所不齒的陰狠手段運用自如。

  但對一個人的厭憎,卻只會隨著時間越積越深。就好比對唐淮,唐秋還是一如既往的厭惡排斥,或者說,那種憎惡比以前更強烈。

  唐秋將手中信鴿放走。

  這是唐雲笙催他回唐門的第三封書信。

  不敢再耽擱,唐秋雙腿一夾馬肚子,將趕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過去五年的時間,對他來講,幾乎是彈指一揮間。

  當年,唐雲笙對他的坦白,給予了相應的獎賞和信賴。果真如他所料,他的父親並不反對自己跟隨沈千揚,但卻叮囑了他一句。

  「你終須記得,你是唐門的人,不能隨隨便便成了別人的手腳。」

  唐雲笙的意思很明顯。就算入了赤峰教,做了沈千揚的左膀右臂,他唐秋的根,依舊是生在唐門。做任何事,必須以唐門的利益為首要。

  而唐雲笙也將自己所想知道,關於慕少游這個人和沈千揚的全部糾葛,一一告訴了唐秋。

  然而事情的真相,卻完全出乎唐秋的意料。

  據唐雲笙所言,沈千揚迷戀慕少游,一心想將這人掌控在手,甚至不惜以種種手段逼迫對方,讓慕少游入赤峰教為他所用。但慕少游並不是任人脅迫之輩,最後竟藉著沈千揚信任,暗中聯合無垢山莊,引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赤峰教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沈千揚重傷逃走,慕少游也隨之失了蹤跡。

  這些年來,沈千揚從未放棄過找尋慕少游,偶爾提及那人,總似恨到極致。但唐秋卻記得,當初沈千揚笑著對他說,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時,那種神情,是與恨意是不沾邊的眷念。

  愛恨不得,或許就是沈千揚對對方感情的最好形容。

  唐秋已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男女間的情愫他早已懂得。更因為沈千揚的原因,他對男子間的感情並不排斥。

  相反,對於沈千揚那種近乎極致的感情,感到憧憬。

  沈千揚這人,雖然手段狠辣個性張狂,但他對慕少游的感情,卻真實強烈,沒有摻雜一點虛假。

  原來,這世上也總有些人的感情是真的,就算經歷種種背叛算計,卻仍舊放不下。

  跟在沈千揚身邊看得久了,唐秋其實有些心疼沈千揚。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經歷過致命的背叛,多年基業毀於所愛所信賴的人之手,卻仍舊放不下對方。

  然而心疼惋惜這種情緒積蓄久了,就慢慢變了質,對著沈千揚,唐秋發現自己漸漸有了別的心思。他明知道這種感情不該擁有,但越發地壓抑隱藏之下,卻越是想要。他有時甚至在想,如果沈千揚找不到慕少游,自己就這麼跟在沈千揚身邊一輩子也好。就算沈千揚愛著那個人也恨著那個人一輩子,但陪在他身邊的終歸是自己。

  但上天總是不厚待他,他奢求的東西,始終得不到。

  赤峰教東山再起,重入中原,沈千揚也找到了慕少游,更將人帶回赤峰教軟禁。

  多年的刻骨恨意,他跟在沈千揚身邊,也不由染上那種恨意。看著沈千揚對慕少游一再心軟,唐秋心中益發痛恨,更替沈千揚不值。

  妒恨的情緒再壓不住,甚至不惜忤逆沈千揚。

  知道嚴守也痛恨慕少游,他便和嚴守聯手,趁沈千揚不備,暗自擒了慕少游,毒瞎慕少游雙眼,更欲至對方於死地。

  之後,他便動身回唐門。

  做了那樣的事情,他並無悔意,但卻是怕懼的。

  若沈千揚知道是自己動的手腳,縱然自己跟隨他多年,他也絕不會手軟。

  一旦面對慕少游,沈千揚所有的原則都會作廢。

  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對沈千揚這種毫無原則的感情感到渴望。或許是自己從未得到過的東西,看見別人有,便覺得好。即使知道那不屬於自己,卻如飛蛾撲火一般,用上再多卑鄙手段也想贏得一二。

  好在他動手前已經計算了好一切。

  唐門中有要事,唐雲笙早已傳信數次命他速回唐門。

  他一早就已稟報沈千揚,那日赤峰教的守山弟子也親眼見他離了教。

  他只是在離教之後,走另一條路悄悄回去動的手。

  親手毒瞎那人雙眼。

  沈千揚最念念不忘的,是那人一雙眼,猶如青山碧水般出色。

  他偏偏想毀掉。

  見不得別人好,就是這麼卑劣的心態。

  之後便再次離開唐門。

  將人留在嚴老爺子手中,嚴守斷不會再留他活路。嚴老爺子不會出賣他,那以後沈千揚要算賬要責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只會找嚴守問罪。

  雖然百般安慰自己,但唐秋一路上仍是心神不寧。

  等回到唐門,他還未見到唐雲笙,便在去父親書房的路上,遇到了兩個他極不想遇見的人。

  唐夢和唐淮。

  即便都是弟弟,但唐夢對唐淮明顯要偏幫許多。自己對於唐夢而言,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血脈親情這些東西,連自己都早就不信,他那驕傲的姐姐又怎麼會信?

  唐夢如今已嫁做人婦,眉眼卻有不輸少女時的艷麗,身上的傲慢氣也半點不改。她嫁的人同是唐門嫡系弟子,年紀輕輕已坐了門中長老職位,掌管唐門奪魂房,負責唐門中所有見不得人的生意往來,權利極大,就是唐雲笙對他也很是看重。由不得唐夢不驕傲。

  只可惜他這個姐夫,因為唐夢的關係,是站在唐淮那邊的。

  看著唐夢身邊和自己眉目相似的青年,唐秋心裡有些不悅,但面上卻未表現出來。他向唐夢和唐淮一笑。

  「姐姐今日回家來看父親嗎?很久未見姐夫,他可好?」

  唐夢柳眉輕擰,瞥了唐秋一眼,態度絕算不得親切熱絡,「今日是父親選定下任掌門的日子,我能不回來嗎?至於你姐夫,他照管奪魂房照管得極好,不勞你擔心。」

  唐秋並不惱怒唐夢的態度,只笑笑道:「姐姐說的是。我才到唐門,還未見過父親,就先告辭了。等向父親請安後,再和姐姐二哥敘舊。」

  唐夢冷眼看著他未曾說話。

  唐淮倒是溫和一笑,「三弟你去吧,我待會去你房中找你。」

  唐秋轉過身,眉頭不自覺皺了下,待走了幾步,身後唐夢未曾壓制的聲音便傳入耳。

  「唐淮,被你想養的小東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麼樣,來說給姐姐聽聽。」



  第十五章



  唐秋轉過身,眉頭不自覺皺了下,待走了幾步,身後唐夢未曾壓制的聲音便傳入耳。

  「唐淮,被你想養的小東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麼樣,來說給姐姐聽聽。」

  唐秋步子稍頓了下,唐夢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但唐淮卻沒配合著說什麼,只是低低喝了唐夢一聲,口氣中滿是不悅。

  「胡說些什麼!」

  對唐淮的不領情,唐夢也有些惱,冷冷道:「唐淮你就犯傻吧!你裝好人,也得人家領情才行。你和朝曦最近那一身騷是怎麼惹的,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裝好人……

  唐秋牽動嘴角,搖搖頭一笑,繼續往前走。

  唐夢倒是說了句實話,他那二哥唐淮,從來都是裝好人的。

  可惜,自己現在是真的不領情。

  這次回來之前,他是算計了唐淮一次,順帶著把他那姐夫也牽扯了進去。

  難怪唐夢會生氣。

  唐門總共分六大房,內三房外三房。內三房分別是暗器房、火器房和機關房,外三房則是奪魂房、鳳稚房、家業房三房。

  其中,奪魂房負責處理唐門裡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暗殺,比如為某些名門正派所不齒的組織提供火器毒藥等。而鳳稚房,則是負責協調唐門與武林各派的關係。

  唐夢的夫婿,也就是唐秋的姐夫唐朝曦,正是這一代奪魂房主事。而鳳稚房已由唐雲笙在兩年前交給唐淮打理。

  因為唐夢的關係,唐朝曦自然是偏幫唐淮的。

  這樣一來,唐門外三房的勢力,就有兩房掌控在唐淮手裡。對此,唐秋哪裡能放心?

  這兩年來,他一直想找機會削弱唐淮的勢力,將鳳稚房納入自己麾下。為此,他早在奪魂房、鳳稚房兩房安插了眼線,就想揪住唐淮和唐朝曦的錯處。奈何唐淮和他那姐夫辦事滴水不漏,唐秋想尋兩人的錯處相當不容易,眼看著唐雲笙選定下任掌門的日期越來越近,唐秋無奈之下,不得不找別的辦法下手。

  沒有錯處,就有自己幫他們製造錯處。

  也算是幸運,兩月前,唐秋安插在奪魂房的眼線探得唐朝曦新接的一個任務。暗殺青城派大弟子。

  唐門和青城兩派同居蜀都,正所謂一山容不得二虎,兩派嫌隙由來已久。此次唐門和青城派暗地裡同爭蜀都一處漕運碼頭,雙方爭執不下,唐門中人也動了怒,便讓唐朝曦暗殺對方主事的大師兄,以便趁機取利。

  因為所行之事都見不得光,所以鳳稚房行事一向講求隱秘,他們執行的任務,除卻經手之人,就連本派弟子也無從得知。唐秋探得此事,便知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唐朝曦若出了差錯,父親必然怪罪。而唐淮掌管鳳稚房,青城派上門興師問罪,也理應由唐淮出面解決。自己只要再藉機激化唐門青城兩派矛盾,唐淮處理不好,便算失職。

  這一來,相當於一石二鳥,同時將唐淮和唐朝曦設計在內。

  於是,唐秋便借了赤峰教的勢力,在奪魂房弟子行事時暗中使詐,使得事情敗露。青城派心中有忿,當即便尋上門來要討一個公道。

  唐門本就理虧站不住腳,唐秋還派了人在背後挑釁,使得兩派矛盾更深。果真害得唐朝曦和唐淮焦頭爛額,事情久久未解決,唐雲笙氣怒之下,已責備兩人多次。

  這正是唐秋想要的。

  六大房中,他只握了暗器房在手。而唐淮則有唐夢夫婦相幫,自己若不借助沈千揚的勢力使點詐,完全沒有勝算。

  不知不覺間,唐秋人已到了唐雲笙書房外。他抬手扣了門,再聽屋內人冷冷喚了句進來,這才推門進去。

  進門去,只見唐雲笙坐在書桌前,一身霜色衣袍,益發顯得容顏清冷。多年時光,好似未在這個人身上刻下太多痕跡。他的模樣,還是和當初領唐秋進唐門時一樣,幾乎沒有更改。一樣是略嫌涼薄的飛眉鳳目,一樣是無多少溫情的淡漠眸光。

  唐秋看著自己的父親,不覺感慨,或許是時間都懼怕這個人的冷漠,不敢在他身上多停駐。

  「你還知道回來?」

  唐雲笙開口,從來就不是關懷詢問,只是責備。

  唐秋早已習慣,對此沒有絲毫不滿,只恭謹欠身行了一禮,解釋道:「一接到父親傳信,我就馬上動身趕回唐門。只是在路上遇見青城派的弟子挑釁,辱及唐門聲譽,我忍不住,出手教訓了他們一下,這才耽擱了。」

  唐雲笙輕輕哼了聲,卻沒再追究,對於唐門的聲譽榮辱,他看得極重。

  「我這次叫你回來,一來是為了確定下任掌門人選這事,二來就是為了青城派的事情。信中我已說得很明白,具體情形你也清楚了吧?」

  唐秋點點頭,「是。」

  「你二哥和姐夫行事一向謹慎,這次居然惹出這麼大麻煩,還久久壓不下,讓青城派緊咬著我們不放,真是沒用!」

  唐雲笙對人嚴苛,說起這話是眸中全是不悅光芒,口吻中也帶責備。唐秋看得明白,心裡歡喜,臉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反倒勸慰唐雲笙。

  「姐夫和二哥也只是一時無策而已,父親不必氣惱。」

  唐雲笙看他一眼,並不覺寬慰,而是說:「何必假意替你二哥說好話。他若真能耐,早平了青城派這事,不至於讓事情越鬧越大。我叫你來,是準備把這事交給你處理。過會我會告訴唐淮,讓他將鳳稚房部分人手交你手上。你別像你哥哥一樣,讓我失望。」

  唐秋應道:「我定當盡力,父親請放心。」

  「嗯。」

  交代完這件事,唐雲笙卻不急著說話,而是認真看著唐秋,視線裡比之前多了些審視的成分。唐秋被那視線審視著,手稍握緊了些,背脊卻益發挺直。許久,他才聽唐雲笙問道:「我問你,這次沈千揚向無垢山莊尋仇,擒了肖明堂的事情,你可有插手?」

  隨唐雲笙問話出口,唐秋心裡一根弦崩得更緊了。

  當年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領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逼得沈千揚敗走北疆。幾月前,沈千揚趁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閉關修煉之際,向無垢山莊尋仇,更將肖明堂擒住囚於赤峰教中,此事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

  而唐秋因為唐門與無垢山莊交好的關係,在其中幫助沈千揚做了不少事情。可以說,肖明堂被擒,與他有莫大干係。此刻被唐雲笙問起,唐秋小心斟酌了下,才揣摩著唐雲笙的心思答道:「我是有插手,但絕對不曾暴露身份,惹人懷疑,為唐門惹上麻煩。」

  「那便好。」唐雲笙擺擺手,「我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退出門前,唐秋抬眼看了下父親臉色,發現對方並無不悅。

  但他心裡還是有些不確定。

  他發現,他對自己父親的態度,還是琢磨不透。

  唐雲笙肯將鳳稚房的部分權利交給他,便是對唐淮權利的削減。對自己幫助沈千揚對付無垢山莊的事情,他也不曾責怪,應當是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才是。

  可是,唐雲笙對選任唐門少主之事,不肯向他透露半點口風,也不曾給他確定的隻言片語。這讓他猜不透對方的心思。

  心中有疑惑,但唐秋也不能多嘴發問惹唐雲笙生氣,只依言退出書房,回自己房間去。

  離開的時候,他在書房外遇見唐淮唐夢。唐淮朝他溫和一笑,唐夢則不悅地斜他一眼,扭過頭離開。

  唐秋淡淡一笑,錯身過時,看見唐夢微微抬起的下巴,不禁想,他這姐姐倒是讓唐朝曦寵地越來越驕縱了。

  卻未覺,唐淮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在笑意之外,又有些別的東西。

  回去自己房間,玉竹已笑著迎上來。

  「公子,你回來了。」

  唐秋笑笑進屋,他數月未回唐門,但玉竹這丫鬟手腳勤快,屋中還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根本不像許久未有人住過的樣子。

  書桌前花瓶中還插了幾支桂花,馥郁香氣絲絲縷縷,唐秋湊近聞了下,不由笑道:「玉竹,你倒是越來越會收拾了。」

  今日秋陽正好,玉竹剛巧要將幾本書拿出去曬,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連忙搖頭道,「那可不是我弄的。」

  「哦?」

  唐秋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稍稍站直了身子,離那桂花遠些,先前還覺怡人的香氣一下子變得不討喜,似乎濃郁過了頭。

  玉竹卻不知道他的心思,笑著道:「那是二公子一早剪了送來的。二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疼小公子你,知道你要回來,早早就讓我把你慣用的東西收拾出來。這些書也是二公子說你經常要看的,讓我趁天氣好曬曬,免得讓蟲蛀了。」

  唐秋這下真覺那桂花香氣濃郁過了頭,甚至到了刺鼻的地步。想讓玉竹把花拿去換掉,但丫鬟已搬了書出門去,他只好抿了抿唇,不發一言轉身進內室。

  空留桌案上白底青花的瓷瓶插著幾支桂花,星星點點的黃色花朵長在碧葉中,窗口光線照進來,嬌嫩動人。

  但卻不得人眷顧。

  但唐秋才進內室不久,就聽院子裡玉竹的聲音響起。

  「二公子。」

  再之後響起的,便是那人清朗的聲音,在外人聽來或許悅耳,但落在唐秋耳中,卻由衷地排斥。

  「秋秋在房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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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聽著唐淮和玉竹在外面的對話,唐秋很想就此掩住門假裝不在,可他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外面玉竹那丫頭高高興興答話的聲音已經透進屋來。

  「小公子在房裡呢。」

  唐秋皺皺眉,暗襯道,自己以後得提醒下玉竹,要遇上唐淮過來找他,不管自己在不在,都只說房裡沒人。

  若說五年前他對唐淮還是虛應的友好,但經過爺爺的事情後,他對唐淮的態度可謂冷淡之至,表面上雖還是兄弟和睦,可私底下,自己對對方可謂是避而遠之。而且從那之後,他便不斷同唐淮搶東西,唐雲笙的倚重,唐門中人的支持,手底下的權利,他全都在爭,明裡暗裡地同對方鬥。自己的心思,唐淮那麼聰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來。可卻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始終不曾與他撕破臉,對他也是一如既往的關懷備至,當然,也是一如既往的虛假。

  但很多時候,唐秋越看唐淮的笑容,就越覺得疲憊,也越發感到難以應對。唐淮的過度容忍,就像一團棉花似的,自己所有的動作全都打在上面,費盡力氣,卻不見對方半點難受。那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也正是這種無力感,讓他更討厭和對方接觸。

  從院子到屋中,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唐秋再不想見唐淮,也沒時間往別的地方避。無奈之下,他乾脆就在書桌前坐了,隨意拿了本書在手裡胡亂翻看。

  書頁翻開,淡淡的墨香味入鼻,唐秋卻覺胸口一陣陣發悶。先前那桂花的濃郁香氣好像還在鼻尖飄蕩,始終揮不去。而唐秋也才發現,自己剛剛胡亂抓在手裡的書,封頁居然是嶄新的,墨跡還很新鮮。

  自己最近這段時間都不在唐門,這書,明顯不是他房裡的東西。

  唐秋心裡登時不安起來,胸口窒悶的感覺又嚴重了些。隱約覺得這書冊和剛才的桂花都有問題。唐秋擱下書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氣,但剛一站起身,他就覺四肢乏軟,沒有準備之下,人已跌回椅中。他再想起身,卻發現自己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似一下子被人抽乾所有的力氣,只能軟軟癱在椅上。

  而這會功夫,唐淮已進屋來。

  「秋秋。」

  進來的人臉上是慣有的笑容,唐秋視線掃過,心裡暗暗發恨,總有天他得把唐淮這虛假的面具剝下來,看看這人的笑容之下,到底剩什麼。

  但對方的笑容再討厭再礙眼,眼下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現在該計較的,是別的。

  唐秋抓起面前手中的書冊,費力丟出去,「二哥,這書還有外面的桂花是怎麼回事?麻煩你給我個解釋。」

  書不是自己房裡的,桂花也是唐淮剪了送來的,這若不是他動的手腳,打死自己也不信。
  唐秋四肢乏力,書費力擲出去,也只落在唐淮腳邊。唐淮俯身把書撿起來,走到唐秋面前,依舊把書放在桌案上。

  「養桂花的水裡加了斑葉蘭,而這書……寫字用的墨裡摻了天香酥。」

  斑葉蘭的香氣,和天香酥混在一起,相當於烈性的迷藥,會讓吸入的人渾身乏軟。
  
  唐秋有些惱怒,居然會在自己房裡中招,即便是缺乏戒心的緣故,但他仍覺丟臉。若讓唐雲笙知道,只怕又會訓斥他無用吧。

  「二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淮這樣的作為,讓人摸不著頭腦。就算被自己背地裡使了絆,他再生氣,也不會打算在唐門裡動手把自己解決了吧。

  唐秋看過去的視線含怒,唐淮卻微笑著俯下身,手臂撐在唐秋座椅兩邊,「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你避開我之前,問清楚些事情罷了。秋秋,你老實告訴我,這次青城派的事情,是不是你在後面策劃。」

  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

  唐秋迎著唐淮視線,唐淮居高臨下看他,兩人間此刻情勢強弱一眼分明。這讓唐秋心底有些不自在,可臉上卻是將一點惱怒硬生生轉了驚訝。

  「二哥……你在懷疑我?我也是唐門的人,怎麼會做那樣的事情。」

  看著唐秋臉上生動的表情,唐淮笑容益發溫和,抬手拿手指在唐秋臉上輕輕摩挲。見唐秋驟然皺眉,知曉對方心底不悅,但手指上良好的觸感卻讓他暗地裡歎口氣,有些不捨得移開手。口中慢慢說出來的話依舊沒有過度苛責的意思,只是刻意放緩的語速,讓聽的人感覺又不一樣。

  「秋秋,你每年總會有幾個月不在唐家堡,這是為什麼,雖然父親沒有說,但是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唐秋視線陡然利了起來。

  他每年有幾個月的時間,是跟著沈千揚身邊的。

  他和沈千揚的關係,唐門裡知道的只有唐雲笙而已。而他這次利用赤峰教的勢力壞唐淮唐朝曦的事,也沒有讓對方揪住手腳才是。唐夢與唐淮會懷疑他,只是因為他埋在奪魂房的一個眼線被對方挖了出來,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實際的證據。

  要不然,唐夢早把他抓到唐雲笙面前對質去了。

  但唐淮這口氣……

  唐秋不覺笑了下,「二哥這話,我聽不懂。」卻連在臉上輕磨的手都一時沒有顧及。

  「秋秋,我曾經在金陵見過沈千揚。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我看得很清楚,當時跟在他身邊的人……是你。而且我也查得很清楚,這次朝曦會失手,是赤峰教的人在後面使詐。」

  對方說的都對。

  唐秋心裡慢慢冷了下來,嘴上卻是不承認的。再多的證據,他不承認,也總有機會推得一乾二淨。但若犯傻認了罪,一切又不一樣了。

  「二哥,你眼花了吧。」

  唐淮笑笑,「真是眼花了才好。但秋秋你知道,我也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眼花。」

  唐淮說話時,笑意底下有些不甚明瞭的怒氣。

  他倒是希望自己眼花了。

  當初唐秋跟在沈千揚身邊,看著沈千揚那種眼神,讓他打從心裡生氣。

  那樣專注的眼神,緊緊跟隨一個人,全然沒有別人的存在,意味著什麼,他全都明白。而這種明白,也不斷提醒這他,在自己沒有看見的地方,唐秋的心思早已落在別人身上。

  這段時間應付青城派,被唐雲笙再三責備的怒氣,全部加起來,也遠不及那一眼的所見強烈。

  這種氣怒,讓唐淮覺得,自己和唐秋之間的某些東西,是應該更改一下。
  唐淮笑意下的寒氣,唐秋是有所察覺的,卻只當是對方對自己暗中設計的懷恨。

  「即便不是眼花,那也是父親應允的事情,二哥若有疑問,儘管去問父親好了。至於青城派的事情,那是姐夫和二哥你處事無能,別隨隨便便怪在我身上。」

  說完話,唐秋只聽頭頂低低一聲笑。

  「我不會去問父親。你跟在沈千揚身邊,為他做事並沒什麼。甚至於你在背後算計和我朝曦,也沒什麼。我在意的,是你而已。」

  有什麼的,是唐秋的心思,不該落在別人身上。他想要的東西,總得自己到手才好,怎麼能讓人捷足先登?

  伸手抬了唐秋下巴,唐淮越看,越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容貌清秀,眉眼間更有種近乎秀麗的風流,水色的唇形狀優美,誘得人想細細品嚐。

  唐秋這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唐淮這樣的言語姿態,不像是興師問罪,倒像是在暗示什麼……或者已經算明示,只是他不想去肯定而已。

  但是隨後落在唇上的柔軟觸感卻讓他背後寒毛瞬間立了起來。

  「秋秋,我喜歡你,不是兄弟間的喜歡。」

  唐淮的吻又挑起唐秋五年前的記憶。

  然而這次的親吻,和五年前蜻蜓點水般的接觸全然不同。

  他驚訝之至微張開唇,恰好給了對方長驅直入的機會。感覺到唐淮火熱的舌攪著他的舌頭,重重吮吸,落在唇上的吻顯得有些粗暴,唇瓣間的摩擦,牙齒輕輕啃噬,單單是一個吻,就像要把他吞進肚子的勢頭。

  和唐淮平日表現出來的溫柔截然不同

  第十七章



  唇上的火辣觸覺,舌尖交纏時帶來的微微疼意,被反扣在身後動彈不得的雙手……唐秋再不明白,也清楚唐淮在生氣。

  震驚過後,唐秋心裡怒意隨即浮上來。唐淮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現在這種狀況,生氣的人,再怎麼也應該是他才對。

  唐淮與他貼近的身體,和不斷加深的親吻,讓唐秋秀氣的眉漸漸擰緊,手腕被扣住壓在身後,聞了天香酥四肢乏力,手上一點掙扎力道全被唐淮死死壓制住,毫無還手之力。全身上下惟一還能活動的……口腔內壁被對方舌尖霸道地掃過,帶起一陣陣酥麻感,唐淮有些沉醉,唐秋眼裡卻閃過些厲色,牙關重重一合,猛地咬下去。

  但唐淮終究比他還快了一步。扣著他下巴的手稍一用力,唐秋覺得下頜一疼,便無法再咬下去。

  「秋秋,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唇上的肆虐終於撤離,但唐淮眼裡的不悅更濃了些,口氣也比之前寒了許多,他偏頭湊到唐秋耳邊,沉聲道:「你這一口咬下去,我可有苦頭吃了。」

  唐秋輕哼一聲,冷冷看著唐淮,道:「二哥,你的玩笑一點不好笑。」 鎖住他手腕的禁錮鬆開來,得了自由的雙手卻沒什麼用處,乏軟無力到根本推不開更逼近來的唐淮。

  「你認為這是玩笑?」

  唐秋失笑,「難道我該以為不是嗎?」

  唐淮說的喜歡,他一點也不相信。即使在見過沈千揚對慕少游那樣強烈的感情之後,他相信男子與男子之間也可以有情愛。但是,這其中主角若換成唐淮,就是一千一萬個不可能。那樣的人,哪有真心喜歡?除了虛情假意,唐淮什麼也不剩。他會說這樣的話,會做這樣的事,恐怕只是動了拿他取樂解悶的心思罷了。或者……是發現了自己對沈千揚的心意,想藉機糟踐一二。

  心中含恨,唐秋說話的語氣也不再有虛假的客氣,「二哥,難道你以為,我還該是以前那個給你取樂解悶用的沒用東西嗎?」

  任你搓圓揉扁,怎麼樂意怎麼對待?

  對於唐秋的指責,唐淮稍稍愣了下,不解道:「秋秋,你怎麼這樣說話。我從來沒有拿你……」

  「夠了!」

  看著唐淮一臉被冤枉了的表情,急急忙忙要解釋的模樣,唐秋就打心裡覺得厭煩。本以為自己在外面做戲都做得夠逼真了,可一遇上唐淮他才知道,做戲也是需要天賦的。自己不過是有需要的時候戴張面具罷了,而唐淮的虛假卻是銘刻在骨子裡,和他的血脈溶在一起,剝不去除不掉。

  「二哥,你要做戲也好,要暗示也好,戲弄我教訓我也好,你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請你離開。今晚是父親宣佈繼承人身份的日子,我看二哥也還有不少事情要準備吧,沒必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順便說一句,父親已經將青城派的事全權交給我處理,到時候我要用到鳳稚房的人和物,還請二哥不要吝嗇。」

  故意將唐雲笙轉交鳳稚房一部分權利到他手上的事情提出來,唐秋不排除自己此刻有報復的心思。唐淮看似溫和,骨子裡其實和唐雲笙唐夢一樣,心高氣傲吃不得虧,眼下被自己爭了部分權利在手,心裡絕對不痛快。

  而自己,就是要他不痛快。

  可他下了逐客令,明明白白地要請對方走人,但唐淮卻沒有半點要離開的跡象,反倒專注看著他。在唐淮專注的視線中,唐秋覺得臉上臊意明顯了些。他臉色不佳,唐淮表情卻沒有明顯的怒意。看著唐秋因怒氣而微微發紅的耳廓,唐淮只覺可愛得緊,笑著伸了手去,手指沿弟弟輪廓線條描過,側頭輕輕往唐淮耳後吹了口氣,然後見那白皙細膩的肌膚陡然紅了起來。心裡的不悅稍稍淡了點。

  「秋秋,我是真的喜歡你。雖然想過你會討厭,但我並不打算放棄。可是你現在卻連相信我也不願意,這讓我很為難。」

  「……」

  唐秋牙根都快咬斷,你為難關我什麼事?難不成你為難,我就得往你設好的陷阱裡面跳?他很想狠狠揍唐淮一頓,但現實和殘餘的一點理智卻逼著他自己冷靜。

  只是,所有的努力都在唐淮隨後的話語中被擊碎。

  「或許,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你徹底明白我的心意。」

  唐淮刻意壓低的聲音,與房間裡不甚明亮的光線交纏在一起,織就出一種詭異卻又極度曖昧的氣息。

  再一次到來的吻火熱而滾燙,全數落在唐秋頸項上,細嫩的頸部肌膚似乎比唇更敏感了些,啃噬輕吻帶來的戰慄,讓唐秋身子輕顫了下。察覺他的戰慄,唐淮扣著唐秋窄細的腰肢的手加重了力道,更加熱切地親吻唇下肌膚,刻意地要在那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一個個鮮紅印記。屬於他的印記。

  漸漸散開的衣襟,被緊緊扣住的腰肢,肌膚上的火熱觸覺,唐秋視線越過唐淮肩頭,落在微敞開的門上。手慢慢攀上唐淮的背,在對方稍愣的片刻,手猛地撤回用力一推,再重重一揮。

  啪!

  極響亮的一記耳光,唐淮清俊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巴掌印。

  唐秋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他盡最大的努力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會在極度的惱恨之下,就在唐門裡做出弒兄的惡性。

  雖然他此刻很想……

  「你身上的藥性解了?」

  唐淮臉上紅了一大片,注意力卻是在唐秋手指上。唐秋中指指尖破了個小孔,上面尚凝了血珠,明顯是才扎破的。

  唐秋秀致的眼中全是惱恨,唇角卻高高挑起,笑容裡有些輕蔑,只是微敞的衣襟和頸子上的紅印,讓他這情態給人種色厲內荏的感覺。「這點藥性也解不開,只怕我在唐門活不了這麼久。唐淮,在我不想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之前,勞煩你離開。」二哥也懶得再叫,唐秋已經氣惱到極限。若不是顧忌此時是非常時刻,將事鬧大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他今日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挨了一巴掌,唐淮神色微動,卻未如唐秋一般氣惱,反倒伸手輕輕揉了揉唐秋的頭,雖然立刻就被唐秋拍開手,但他還是微笑著道:「秋秋,別這麼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你現在不想見我,我可以離開。只是你要記住,我對你的心意並非作假,也一點不比你對沈千揚的差……」

  唐秋驀地抬起眼,恰好看到唐淮眼中瞭然的神色。

  這人,果真知道。

  相對於他的震驚,唐淮卻沒有太大反應,彷彿自己隨口說出來的話不是別人深藏的秘密。

  「總有一天,你的心思會在我身上。」

  唐淮說完話便已走開,唐秋看著他背影,眼睛幾乎恨得發紅。

  好一陣,他覺得頭有些暈眩,眼前也是一黑,才趕緊從懷裡摸出個青色瓷瓶,倒了粒丹藥服下。

  十指連心,手上才扎破的針孔鑽心地疼。

  天香酥與斑葉蘭香味混合帶來的麻痺效果,用鶴頂紅可以以毒攻毒,他剛才無奈之下,用腰間鹿皮小袋裡浸了鶴頂紅的鐵蒺藜扎破了手指……這方法雖然冒險,但好歹比束手無策癱軟在那裡任唐淮為所欲為強。

  再想起唐淮走之前說的話,唐秋覺得氣怒之外,心裡猛一陣揪疼。他對慕少游下手之後,就急急忙忙從赤峰教離開,至今也不敢與沈千揚通任何消息。當初毒瞎慕少游雙眼,想致對方於死地的瘋狂嫉妒過去,他才覺後怕。怕沈千揚知曉事情真相之後對他的厭恨決絕。

  但再一想,當初他下手時沒有絲毫留情,慕少游腕上血脈被割斷,又被鎖在暗室裡由嚴守看管著,不出半個時辰,就會因血流盡而亡才是。慕少游一死,以嚴守的個性,斷不會出賣自己,真相也會被徹底掩埋住。

  自己不必如此擔憂,沈千揚不會察覺事情真相,慕少游不在,能陪在他身邊的只能是自己。那些只給慕少游的情意,或許有一日,會給予他。

  這麼想著,唐秋心裡的不安怕懼漸漸平靜下來。天色一點點沉了下去,服下解藥後,他身上因鶴頂紅帶來的所有不適症狀也漸漸消了來。唐秋抬眼看了下外面天色,發現此刻已近辰時,這才起身往外走。

  唐門下任掌門人的選定,就在今晚。只要唐雲笙選定繼承人,派中長老半數以上無異議,就可確認。他已和派中不少長老交涉過。最近唐淮和唐朝曦又因青城派的事逼得焦頭爛額,唐雲笙也將鳳稚房部分勢力轉交給他,就表面的態度而言,唐雲笙也是偏向於他一面的。

  他的勝算,應該比唐淮大才是。



  第十八章



  不管經過多少年的風雨侵襲,唐門祠堂依舊立在唐家堡中心,烏沉沉的厚重木門之後,越過堂上一眾長老,在祠堂裡擺得最高最穩的,始終是那些毫無生命的祖先靈位。

  唐秋初入唐門,首先跪拜的,就是它們。而此刻跪在祖先牌位前的,卻是他的父親唐雲笙。暗黃色的蒲團,唐雲笙跪在上面,朝著祖先牌位恭敬磕了三個頭。唐淮唐秋則跪在唐雲笙之後,領著唐門一干嫡系弟子,由親到疏由長到幼,齊齊將頭低地,跪拜這些先祖。

  磕過頭,唐雲笙站起身,掂了三柱香插入靈前香爐中,又屈身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讓一眾弟子起身,分別入了座。頭髮鬍鬚早已發白的奚長老才慢騰騰地站起身,開口說話。

  「今日是我唐門一派選任掌門繼承人的日子。依照唐門家訓,唐門弟子須重情義,凡事須以唐門利益為重,不得為私利手足相殘。今日選定繼承人之後,唐門弟子皆不得有異議,你們可明白?」

  「明白。」

  堂上眾人回應的聲音沒有半點猶豫。唐秋口中應是,心裡卻不由嗤笑,這堂上應著『明白』二字的人,心底又真有多少明白?掌門之位,唐門權利之尊,有多少人不曾覬覦?

  至少,他就想要得很。唐門家主的位置,他很久以前就想要。不為唐雲笙所謂的認可,也不為唐家人所謂的血脈驕傲,他為的,只是自己的生死安樂不由別人掌控。

  奚長老將一些必要的儀式主持過,便退到一旁。唐雲笙則緩緩起身開了口。先前的祭拜、家訓的一再提及,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而已,此刻唐雲笙確定的人選,才是真正的壓軸戲,也是所有人真正關心的東西。

  唐秋端坐堂上,臉上帶了清淺笑意,看似輕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他一顆心緊緊揪著,完全提到了嗓子眼。唐雲笙的話語到耳邊,已經自動分散成一個個單獨的音節,別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只是最後確定的那個名字而已。

  唐秋心弦緊繃,卻覺身上一道視線火辣辣的,他循著視線轉過去一看,但見唐淮朝他微微一笑,眉眼柔和點快滴出水來。唐秋不悅轉開眼,恰好聽唐雲笙最後出口的一句話。

  「唐門少主……唐秋……」

  最關鍵的詞語入耳,唐秋聽見自己心里拉直的弦彭得一聲斷掉,人是鬆了一口氣,但他卻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種欣喜。唯一有的,只是接觸到唐淮看過來的目光時,心裡一點解恨的感覺。

  唐雲笙確定了繼承人人選,之後便是詢問派中各位長老的意見。除了與唐朝曦唐淮交往甚密的幾位長老,派中其餘人以奚長老為首,對唐雲笙的決定都無異議。就連唐淮也沒有表現半分反對或不滿。只是唐夢沉了臉,忿忿看向唐秋,開口想要反對,也被唐雲笙冰冷的視線一掃刺了回去。

  整個過程順利得出乎唐秋的意料。即使這是他期望已久的,但真正確定時,他卻覺得有些不真實。唐門少主的位置,他終於坐了上去……

  居然就這樣坐了上去……

  之後的事情,幾乎是順理成章。唐雲笙轉交了部分權利到唐秋手上,而為了處理青城派的事情,唐淮也將自己掌管的風稚房中半數權利交給了唐秋。

  只是,權利的轉移伴隨著一些唐秋不想要的陪襯。

  唐淮似乎將那日說過的喜歡當了真,同時也想騙得他當真一樣,移交事情的時候並沒有半分不滿,反倒體貼地替他分析兩派間此刻的形勢,為他出謀劃策。唐淮的話,唐秋雖不願意理會,但有時他卻不得不承認,唐淮的對策手段,自有他的高明之處。而這些手段,用來處理青城派的緊逼完全可行,可唐淮和唐朝曦居然會被對方逼得束手無策。

  這讓唐秋忍不住懷疑,唐淮的顯拙到底是為了什麼。

  還有唐雲笙如此輕易捨唐淮而就自己,是不是還有別的考慮?

  但是,這些思慮對於唐秋而言,並不是最令他苦惱的。讓他真正頭疼的,是唐淮這些日子的態度。這段時間,唐淮總會對他做些過度親暱的動作,偶爾湊近偷個吻,肢體上有意無意的接觸,似是而非的擁抱……唐秋費盡心思想要避開,可唐淮總有辦法靠近去。

  而現在這種時候,他才坐上唐門少主的位置,根基未穩,根本不敢冒險將兄弟間這種悖逆世俗的曖昧情景公開,也不敢讓唐雲笙知曉。

  以唐雲笙的個性,若知道自己兩個兒子間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他和唐淮全都得不了好。唐淮會怎麼樣他無所謂,但他隱忍多年換來的唐門少主的位置,卻不能因此受到影響。而且,當有一日他坐到唐門家主的位置,沈千揚對他的看重,也會更重一些。

  其實沈千揚那個人,除了對慕少游以外,也是和唐雲笙一樣只看得失利益的人。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去任由自己陷下去,飛蛾撲火似的盲目,卻無法控制,眼睜睜看著自己沉淪,無可奈何。

  唐淮恰好是抓住了他這種想將事情壓下的心思,所以不管他如何疾言厲色以對,唐淮都未有半點收斂,相反愈演愈烈。

  這日,唐淮借口和他商議事情強留在他房裡,沒說上多久話,唐淮便在他頰邊輕吻了下。唐秋怒極,終忍不住在書房裡就和唐淮動上了手。可唐淮畢竟年長他幾歲,又自小在唐門習武,唐秋天賦再高,武功修為上也差了唐淮少許。動手的結果,最後仍然是被唐淮壓制住,更被對方攬在懷中,手腳都被壓制住,根本掙不開。唐淮的氣息故意噴在他頸間,壓低的話語中含了無盡曖昧。

  「秋秋。」

  「放開。」

  因為窘迫和一再被人壓制住的挫敗感,唐秋心中全是惱恨。這些年他一直在唐淮身後,費盡心思想要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可最後坐上唐門少主的位置又如何,還是迫於無奈被人壓制。

  唐淮卻無視他的怒意,只將鼻尖點著他的鼻尖,親暱道:「秋秋這麼可愛,我怎麼捨得放。」

  唐秋死死咬了唇,只想一巴掌揮過去將唐淮臉色的笑容徹底打散。

  「唐淮,我是你弟弟。」

  做哥哥的那人沒有一點為人兄長的自覺。

  「我知道。秋秋,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喜歡你,對不對?」

  「對,你的戲我看夠了,你能不能別再演下去?」

  唐秋別過臉,躲開那人灑在面上的濕熱氣息,但面頰上微微的酥麻感並沒有因此消失,反倒因視線落在別處看不見而更加敏感起來。

  「如果是真的呢?」

  唐淮問話的語氣很輕,那種溫柔的口吻,輕柔軟和,好似多年前唐淮陪在他身邊,教他讀書寫字時,靜靜落在桌前的月光一樣柔美。但這些東西,終是假象。他和唐淮之間真實的東西,只是并州舊居被大火燒過後露出來的那些焦黑頹木,醜陋而扭曲。還有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抹滅的,爺爺的死……

  「就算是真的,我……」

  窗台上撲稜撲稜的拍翅聲打斷唐秋的話。只見一隻灰色信鴿停在窗沿,撲騰撲騰怕打著翅膀,那信鴿腿上還綁了東西。唐秋神色一凝,趁唐淮等他答案愣神的功夫自唐淮手中掙出,冷冷向唐淮道:「二哥,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請你先離開。」

  唐淮見唐秋神色猛然轉變,不覺一笑,視線往那信鴿身上一掃,說道:「不過是沈千揚傳的消息罷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何必避開我。」笑容之外,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柔和感覺。

  唐淮這樣說,唐秋皺了下眉,竟未堅持拒絕。他走到窗邊,捉了信鴿在手,拆下那信鴿腿上的竹筒,取了其中書信,展開來一看。紙上熟悉的筆跡看得唐秋心中稍喜,眼角眉梢也不自覺帶了笑意,唐淮在一旁靜靜看了,鳳眼裡閃過些黯淡色彩,抿起的唇線條也稍嫌冷硬。

  而唐秋看著書信,慢慢的,臉上的笑容卻開始消散,臉色一分分白了去,秀致的眼也浮上一層灰敗濃霧,心裡像給什麼掐著似的一緊一緊地疼。

  他離開赤峰教之前,不惜忤逆沈千揚機關算盡,只為除去慕少游這個心腹大患。可誰料,慕少游竟然逃過一劫,只是盲了雙眼。嚴守向沈千揚說了毒藥是從他手中要來的,並未供他出來。而沈千揚居然不顧千里之遙,要帶慕少游來唐門求醫。

  一想到要見到那兩人相攜同來的模樣,唐秋就覺心裡悶得厲害,心頭像壓了塊巨石,逼得他心頭都漫出種絕望來。

  唐淮將他每一分神態看得分明。他雖未看到書信內容,但也能猜出那不是什麼好消息,心中更因為唐秋對沈千揚這種在意而不滿。

  唐淮出聲將恍惚中的唐秋喚醒,「秋秋……」唐秋轉眼看他,眼中全是木然,冷漠得如看陌生人。唐淮讓那眼神看得心頭冰冷,身體裡的血液卻因妒恨而叫囂起來,只是面上依舊如常。「你剛才說,就算我對你的心思是真的,你會怎麼樣?」

  「真的?」唐秋反應了下,才想起自己剛才說過什麼。因沈千揚書信帶來的絕望頹然,讓他用冷笑給自己加了層防護,「別說你只是拿我取樂玩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也絕不會喜歡你。」

  唐秋說到絕對不會時,這幾個字幾乎是從他齒縫中擠出來的,斬釘截鐵一般的肯定。唐淮眼裡瞬間翻起滔天雲浪。

  「因為沈千揚?」

  唐秋毫無掩飾,「是,因為他。我說得夠明白了,玩笑也好真心也好,二哥你的喜歡,我無福消受。」

  唐淮這次終不再逗留,也不再緊逼,轉身便走。

  轉過身後,卻連臉上的笑容也卸了下去。

  早就知道唐秋心思在沈千揚身上,但真聽他這樣絕然的拒絕話語,唐淮心裡瞬間生出的妒恨,讓他連維持一貫溫柔的能力都沒有。被唐秋過度影響情緒的不悅,以及唐秋對他絕然的拒絕,都讓唐淮唇角失了笑意,臉上現出冰冷的面貌。

  既然這些日子的溫情對唐秋沒有絲毫用處,那麼,他便換一種手段。

  唐門少主的位置他本沒有多少興趣,但若唐秋看重,他也可以藉機動點手腳。

[ 本帖最後由 攸攸 於 2010-1-3 16: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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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唐秋本以為,應付唐淮所謂的「喜歡」,已經是件夠麻煩的事情了。可當唐淮不再時時刻刻出現在他身邊時,唐秋才發現,因此新增加的麻煩,比之前更令他頭疼百倍。

  身邊無數的東西,於一夜間徹底變了樣。原本容易的事情,全部都變得艱難起來。

  唐門少主這個位置,他坐得異常困難。

  之前,為了給唐淮製造麻煩,就青城派大弟子被暗殺一事,唐秋暗中派了人,煽動青城派弟子的情緒,借此加劇唐門與青城派兩派矛盾,讓唐朝曦和唐淮因此被唐雲笙責罰。現在,他既已坐上繼承人的位置,又從唐淮手中接手此事,便沒有再留著那些人給自己添麻煩的必要。所以,他一接手此時,就撤了原本安插的暗棋,開始解決與青城派的問題。

  可近日他發現,在他撤走那些暗棋之後,仍然有人在兩派間煽風點火,使得青城唐門兩派間摩擦不斷,時常有弟子相鬥,雙方各有不少損傷。而且,之前唐門爭對青城派時採取的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不知從何種渠道流了出去被對方知曉,更以此聲討唐門。唐門立場變得極為尷尬,如今的形勢,比起唐秋接手此事之前更加不堪。

  為此唐雲笙很生氣,期間甚至動了讓唐淮重掌鳳稚房的心思,不料卻被唐淮拒絕了。唐淮甚至還為唐秋開脫,只說唐秋年齡尚輕,剛接手鳳稚房的事情,難免不適應,自己會在一旁幫襯一二。

  唐淮的幫忙,唐秋自然不稀罕。但唐淮這次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和唐秋見面的時間突然減少,即使見了面也只是微笑以對,再未有之前的親暱動作。彷彿之前一段時間他對唐秋的表白糾纏,都是迷霧一般,眨眼散去便無蹤跡。

  唐秋慶幸之餘,卻有一些真實的惱恨情緒會在不經意間,自不在意的面具下鑽出來。

  他這個二哥的話,確實是沒有半點可信。

  唐秋敢肯信,自己現在面對的這些麻煩,處理事情時暗中的阻力,甚至於手底下新接手的下屬態度的推諉,都是唐淮一手促就的。

  自己搶了他的東西,唐淮怎麼可能讓他在繼承人的位置上呆得安穩。

  可心裡卻是要賭一口氣,再是艱難,他也不能向唐淮認輸。

  唐秋一面盡力平息青城派的怒火,暫緩兩派矛盾,一面在唐門弟子中清查洩露機密之人。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大都只有他姐夫唐朝曦所掌管的奪魂房的人才可能知曉。有人洩露,唐朝曦自然脫不了干係,看著唐朝曦和他一樣為難的模樣,唐秋不禁佩服唐淮的心狠,為了算計他,不惜犧牲唐朝曦的利益,也虧得唐夢肯答應。

  然而,令唐秋真正焦慮的事情還沒有完。

  雪上加霜這個詞總有各種各樣合理的用法。

  在唐秋這裡,在他已經是滿身麻煩的時候,再牽扯出唐門擅自使用禁藥的事情,無疑就是雪上加霜。

  每個門派都有自己依仗的東西,也有些讓人忌憚的存在。

  唐門讓人忌憚的,不僅僅是唐門弟子擅長使用的毒藥暗器,最重要的,是唐門內深藏的某些「禁藥」。

  唐門自建派自此歷經七十八代六百多年,調製出的毒藥無數,其中,便有十數種毒性霸道的毒藥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但凡中了這些藥的人,全都無藥可解,而且死前備受折磨。因為這些毒藥太過霸道,泯滅人性,武林各派對此心生忌憚,便聯合起來壓制唐門,要求唐門不得擅自使用這十數種毒藥,若擅自使用,便是公然與武林各派為敵。

  此次的麻煩,便是出在這些「禁藥」之上。

  青城派與唐門爭鬥愈演愈烈,在這個關口上,居然有青城派弟子死於不知名的奇毒。中毒者皆是全身僵直七日,不能進食不能喝水,甚至於不能闔眼睡覺,全身的感官更比中毒前敏感數百倍,針刺的感覺也能被放大到如同手腳斷裂的疼痛。中毒者身上還會出現血斑,並且從皮膚到五臟六腑全都在一點一點地潰爛,常常到第四五日的時候,中毒者身上已經發出腐臭味,卻還死不了,只能一點點備受飢渴疼痛折磨,一點點看著自己腐敗。一直到中毒的第七日最後一個時辰最後一刻,中毒者才能閉眼。

  起初,青城派的弟子並不知道這是何種毒藥,只是眼見中毒者生前受盡折磨,死狀又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心中多有憤慨。後來又有年老且見多識廣的人指出,說這是唐門禁毒纏綿。纏綿這毒名字取得極美,毒性卻無比狠辣,已有數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現過。此番重現,一時間武林各派紛紛指責唐門行事太過狠辣,不顧江湖規矩,擅自使用禁藥。

  這等江湖紛爭,一貫是由無垢山莊出門調解。但此次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被沈千揚擒住囚禁,無法出面,便由少林武當出面,要唐門往滄州朝華樓,就擅自使用禁藥一事,給出合理的解釋。

  少林武當的書信送來當日,唐雲笙看過書信,在書房裡呆了半日,然後喚唐秋與唐淮前去見他。

  唐秋去到書房時,唐淮已經在裡面了。

  唐雲笙臉色不佳,眼角眉梢全似凝了飛霜,菲薄的唇輕抿成一條線,冷冷將書信丟到唐秋面前。

  「你仔細看看。」

  在來之前,唐秋就知道少林武當的舉措,更知道自己免不了一番責罵。眼下看唐雲笙臉色,便知事情不妙。眼下撿了書信看過,才看完,便聽唐雲笙問,「這次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處理?」

  唐雲笙皺著眉,狹長的鳳眼中全是冷光,看唐秋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唐秋看得明白,心中不甘,卻也無可奈何。他才坐上繼承人的位置,唐門就生出這麼多事。交到他手中的事情也沒能妥善處理,唐雲笙會對他不滿失望,也是在預料之中。

  「我會立刻追查禁藥洩露的途徑,找出盜藥的弟子。然後由我親自去滄州,同少林武當解釋。」

  被列為「禁藥」的十數種毒藥,在唐門中全是秘密收藏的,就算是唐門弟子,也不能隨便碰觸。此次盜藥的人,在唐門中地位應當不低,要查起來範圍雖小,可難度卻大得多。但再困難他也得查,此事若不處理好,莫說是他,就是唐雲笙和整個唐門,也不好向武林各派交代。

  聽了唐秋的話,唐雲笙只冷冷睨他一眼,「怎麼解釋?你確定他們肯聽?」

  唐秋心中並無絕對的把握,卻不能在唐雲笙面前表現出來。

  「少林武當無非是就「禁藥」一事向唐門興師問罪。實際上,他們對我們與青城派的恩怨並不在意,只要我們查清「禁藥」之事,將犯事的弟子交給少林武當處置,再適當地對青城派做一點讓步,即可安撫他們。」

  「你打算同青城派示弱嗎?」

  唐雲笙個性冷傲,向人低頭這種事,最是他不願。而且唐門最是護短,自己的弟子犯了錯,自己怎麼處置都行,但從未有將弟子交給外人處置的規矩,唐門的聲譽顏面,也不可因此掃地。

  唐秋瞭解唐雲笙的個性,他的顧慮,自己何嘗不清楚,但「禁藥」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將唐門推到武林各派公敵的位置上。那對唐門而言,才是最壞的處境。

  「唐門不宜和少林武當撕破臉面,也不能公然與武林各派為敵。反正此次盜藥的弟子都是些旁支的弟子,不傷及嫡系血脈。丟車保帥,對我們沒有太大的損失。」

  「盜藥的都是旁支弟子……」

  唐雲笙聽出兒子話裡的玄機,鳳眼裡劃過一點光亮,轉而看唐淮,問道:「唐淮,你怎麼看?」

  面對唐雲笙的詢問,唐淮淡淡笑著,點了點頭。「眼下,也只有三弟的辦法可行。」

  唐秋的辦法,無非是犧牲唐門中旁支弟子,不管盜藥的究竟是誰,唐門自己要怎麼處置,但交給少林武當的,只會是無關緊要的旁支血脈,對嫡系弟子的利益並無損傷。

  唐雲笙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就依你們的辦法。」

  唐淮笑笑道:「我會陪三弟去滄州。三弟年紀尚輕,此事又是各派聯合爭對唐門,我怕他應付不過來。」

  唐秋聞言稍驚,唐淮和他一道,不算計他就是好事,哪能真心幫他。唐秋想要拒絕,唐雲笙卻擺擺手道,「也好,就讓你們兄弟倆一起去。你們盡快動身,不處理好此事,別回來見我」

  唐淮已恭敬應了聲是。

  唐秋所有的拒絕都被阻在嘴裡。

  無奈出了書房,唐秋準備回房收拾東西,剛走了不久就被人拉住手。對方手上的熱度傳來,燙得他趕緊甩開。一轉頭,恰好見到唐淮殷殷笑顏。

  「三弟,就算急著去滄州見沈千揚,也不用這麼著急吧?」

  唐秋皺眉,「我不明白二哥你說什麼。」

  沈千揚的確會去滄州,助他解決禁藥之事。但這消息,唐秋也是昨日才收到,唐淮的耳目,未免太聰敏。

  唐淮湊近去,微挑的鳳眼裡似有點繾綣笑意,手指似有似無劃過唐秋臉部線條。

  「秋秋,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唐秋戒備看他,「反悔?」

  兩人間過度貼近的距離,讓唐秋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被鎖在那帶了溫柔笑意的深邃眼眸裡,讓他無端端生出種被束縛的壓抑。

  唐淮略低的話語中帶了蠱惑,「放棄沈千揚,由著我寵一輩子,不然,我保證你以後會後悔。」



  第二十章



  兩人間過度貼近的距離,讓唐秋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被鎖在那帶了溫柔笑意的深邃眼眸裡,讓他無端端生出種被束縛的壓抑。

  唐淮略低的話語中帶了蠱惑,「放棄沈千揚,由著我寵一輩子,不然,我保證你以後會後悔。」

  唐秋秀麗的眼頓時睜大,對方手指劃過臉際的溫柔舉措,只讓他覺得心猛地一顫,牴觸的情緒隨之而生。他冷笑著盯著唐淮,眼裡不屑源源不斷湧出來,甚至於連厭惡與憎恨這些更為強烈的情緒,也毫不掩飾地表露在臉上。

  「二哥,你當我是什麼,玩意還是物品?你高興了就由著你抓在手裡……」

  唐淮手被拍開,聽著唐秋的話,他眉頭皺了下,開口要說話,卻聽唐秋嗤笑繼續道:「後悔……若真放棄沈千揚任由你戲弄,我才會後悔。」

  話音落,唐秋猛地轉身,衣袖輕掀翻了個弧度,從唐淮手中滑過。

  待他走遠,唐淮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憶起剛才手指流連過對方臉頰的細膩觸覺,唇角略有些淺淡的笑意。

  怎麼辦呢?

  這個弟弟總不肯聽他的話,非要逼得自己對他狠心才好。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人倒霉的時候,不順心的事情總是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你想要不想要,全都逼著趕著湊到一塊去。

  唐秋現在就是這種倒霉的狀態。

  他與唐淮一道趕往滄州,路經滄州邊界的烏渡鎮,往客棧投宿的時候,居然遇到了他意想不到卻又極不想遇見的人。

  正是那個給沈千揚捧在手心裡,放不開棄不得,惹了滿身滿心傷痕還要護著愛著的慕少游。

  「還真是巧啊……慕少游,好久不見!」

  「是你?」

  對面的男人容顏俊秀,一雙眼清靈秀致,淡淡瞥過來,儘管眸光中帶了鄙夷,但讓他視線一掃,仍讓人覺得自己正身處在江南的煙水綠柳中。

  這樣一雙眼,這般從容不迫的氣度,從來是叫沈千揚念念不忘的。卻讓自己由衷地妒恨,也替沈千揚不值。

  慕少游這人脫俗的皮相之下,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無情決絕。沈千揚當年對他掏心挖肺,恨不得捧了整個天地給他,可結果呢,不過是被背叛被傷害,赤峰教被毀,自己重傷流落北疆罷了。而看著他,唐秋便清楚地知曉,那些自己所希翼的渴望的卻從來不曾得到過的真心赤誠,慕少游全部都擁有,卻不屑一顧,隨隨便便就丟棄踐踏。

  這讓他如何不嫉恨?

  但唐秋不得不都佩服慕少游的命大,自己給他下了毒放了血,鎖在暗室裡讓嚴老爺子守著,他居然還能活下來,現在還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連被他毒瞎的雙眼都被治癒了。

  心中似有蠶蟲在狠狠啃噬,唐秋這些日子裡來的憋屈怒氣,在見到慕少游的一刻瞬間膨脹。由此變得冰冷的眼神,讓他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顯得陰狠乖戾。

  唐淮自將他的反應看在眼中,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少游一眼,問道:「你們認識?」

  面對唐淮的詢問,唐秋並不想理會。但他和沈千揚的關係唐淮並不知曉,他也不願意唐淮對他的曖昧情感被慕少游看出來。

  「豈止是認識。」

  對面慕少游的眉頭明顯擰了起來,臉色也不大好看。

  唐秋看得分明,心裡惱意揚起,不禁冷聲道:「慕少游,我才收到他的傳信,說他人已到了滄州。你說,現在是不是我最好的下手機會?」

  唐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千揚。而他所謂的下手,他也肯定慕少游能夠明白。自己過去就曾想置他於死地,而現在,這種衝動更為強烈。他總想毀了慕少游這個人,毀掉他臉上那種令人生厭的從容淡定。

  唐秋話出口,慕少游身邊那小男孩眼登時亮了起來。

  那是慕少游的兒子秦痕。

  聽唐秋要對慕少游不利,秦痕便忿忿瞪著他,眼中的鄙視厭恨明顯不已。

  唐秋輕笑,小孩子就是這樣,什麼情緒都藏不住,跟他當年差不多。

  可慕少游聞言只輕輕皺了眉,並未有任何的驚慌失措,而是道:「當然不是!此處近滄州,如果我沒記錯,最近青城派一直在咬著你們不放,我相信,唐門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到武林各派耳中。唐公子居然想在這裡動手,你確定你腦子沒問題嗎?別忘了,少林武當還在滄州等著你們解釋。唐公子你好像沒必要在這時候還為唐門惹麻煩。」

  對方陳述的都是事實。

  眼下唐門正處在浪尖風口上,唐秋再嫉恨慕少游,也沒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動手。可慕少游那種篤定的口吻,萬事不為所動的淡然,就是他最討厭最看不慣的。

  想要刻意證明對方說得是錯的,也像是要逼出對方淡然面具下的慌亂,唐秋竟手探入腰間鹿皮小袋中,取了數只淬毒銀針,道:「慕少游,你還是一樣好口才,只是,你的話聽得越多,對我越沒有好處。」

  沈千揚還不知道他對慕少游動手的事情。嚴守重信用,為他守口如瓶,可慕少游卻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並未將自己加害他的事告知沈千揚。

  此刻,慕少游身邊只有秦痕一個孩子,他本身又不會武功。

  自己應該趁機徹底絕了他的口才好。

  只要沈千揚知道自己對慕少游存了一點加害之心,那麼……自己對他而言,將不再有任何價值,這些年的跟隨幫助,也會因此徹底抹去。

  在他與沈千揚的關係中,他的地位,快要低賤到塵埃裡。

  卻是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那樣的位置上。

  因為對沈千揚的執念愛慕。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對沈千揚的渴望太過卑賤,但卻沒有緣由地希翼。

  手裡銀針細如牛毛,針尖上泛著詭異的藍光,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唐秋聽見自己清寒的聲音,以及心底外人不可察覺的顫抖,「你儘管放心,此處沒有青城派的狗,我也不會輕易落人口實。說起來,上次要不是嚴守固執,始終不肯聽我的話速戰速決,非要讓你多活一陣多受些折磨,你也不能活到今日。這次,我保證你不會再有那麼好的運氣。這針上淬了毒,見血封喉,我一定給你一個爽快。」

  旁邊唐淮看過來的目光深沉無比,唐秋心念一動,猛地一揚手,將手中銀針打出。幾乎在同一瞬間,慕少游捏著秦痕手臂的手一緊,那小孩子袖中一片銀光密密撲了過來。

  那孩子袖中居然有機關。

  他剛才注意力一直在慕少游和唐淮身上,並未注意那孩子……

  唐秋自己還未來得及有反應,便覺自己身子一輕。電光火石間,唐淮已提了他手臂側身避過襲擊。只聽一陣連續的沉悶細響,唐秋回頭再看那柱子,上面密密麻麻紮了數百根銀針。心裡不由有些後怕。自己若讓那機關射中,必定會變成個馬蜂窩。

  唐淮算是救了他一命,可唐秋卻沒有感謝對方的心思。

  而且,現在他沒有時間感謝。

  因為,就在剛才,他照慕少游面部打出的暗器,全部都被突然出現的一名中年男子揮袖震飛了。

  突然出現那名中年男子大概三十五六歲年紀,著一身黛色衣袍,手中持一管竹笛。眉目算不得很好,卻因整個人帶了種飄然世外的出塵感,讓人無法忽視。

  對方明顯是慕少游的友人,一開口便是質問的語氣。

  「看兩位的暗器手法和輕功路數,應該是唐門的弟子吧?我藥王谷與唐門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這師弟也不通武藝,更不會招惹你們。你們對他出手,是什麼意思!」

  聽聞藥王谷的名頭,唐秋和唐淮同時變了臉色。

  慕少游原本是藥王谷的人,唐秋一早就知道。

  但唐秋並未料到,慕少游身邊此刻跟了藥王谷的人。

  他們已經探知,此次滄州朝華樓各派集聚,商議處理唐門擅用禁藥一事,其中會有藥王谷的人參與。藥王谷的人負責鑒別青城派弟子所中之毒是否唐門被禁用的毒藥。因此,藥王谷中人的話,在少林武當那些和尚老道們面前極有份量。

  慕少游是藥王谷上任谷主的嫡傳弟子。而這中年男子居然叫慕少游師弟,那麼他在藥王谷中地位必定不低。

  眼下自己對慕少游出手……

  唐秋已看見唐淮面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唐秋不覺咬牙,唐淮此刻正幸災樂禍吧。自己一時衝動,居然就替唐門惹了大禍。

  他心底懊惱不已,正要開口解釋欲挽回,但唐淮已先他一步上前,朝那中年男子一拱手,略欠身有禮道:「在下唐門唐淮,剛才舍弟與令師弟動手,實在是一場誤會。還請問兄台怎麼稱呼?」

  唐淮態度和軟,對方卻不見得接受,那人只擺擺手,語氣沒有半點緩和,「我藥王谷的人人微言輕,都已被人欺到頭上了,哪還敢留姓名讓人恥笑。我和兩位也沒有什麼交情,稱兄道弟這些客套就不必了……只是,煩請兩位,別再打擾我們師兄弟。」說到這,那人頓了頓,淡淡掃了唐秋一眼,「畢竟,我藥王谷再無能,也不至於被人打了臉還能裝做若無其事……」

  唐秋隱約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對勁,待要細想,卻見唐淮臉色一變,抓了他手臂,沉聲喝道:「躲開!」

  而唐淮話音未落,那人掌中竹笛頓時輕震,兩枚透骨釘瞬間從竹笛尾部飛出,分打唐秋唐淮兩人面部要害。

  唐秋被唐淮牽著險險避開,但還是慢了半步,讓那透骨釘削下一段髮絲。

  好在並未受傷。

  不過對方此招,也並非是想至他們於死地。只不過是心中有怒,以牙還牙罷了。此刻見他們堪堪避開,也不再緊迫,轉而牽起秦痕另一隻手,「少游,小痕,我們回房去。」走了兩步,那人又再度回過頭來,看著唐秋補了句話:「我奉勸兩位別再動歪心思,少林方丈慧空大師還在朝華樓等著我們,我和我師弟師侄若有絲毫差池,兩位便自己揣摩揣摩,該如何向慧空大師交代!」

  話說完,那人便帶了慕少游父子離去。

  唐秋覺得心底的懊悔一潮一潮撲湧而來,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就算此次慕少游仍不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告知沈千揚,那藥王谷之人在唐門擅用禁藥一事上也不會放過自己。

  偏偏身邊唐淮卻還笑著對他道:「三弟,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會如實稟告父親。」

  唐秋皺起眉,清秀的眉眼染上些殘陽血色,顯得有些磣人。他都快要被這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逼到絕境,可還不願示弱,只回道:「你隨意!」

  唐淮聽弟弟這般回答,眉高高挑起,眼裡清光一轉,「剛才那人,就是沈千揚的心尖子肉吧?你動他,也不怕沈千揚棄了你這顆棋子另擇他人?」自從知曉唐秋對沈千揚的心思後,唐淮花了不少心思查沈千揚的事情。慕少游與沈千揚之間的淵源,他也有所耳聞。

  聽到沈千揚的名字,唐秋面色迅速冷下來,口氣再不若之前的毫不在意,而是帶了些怨恨。「我的事與你無關!唐門少主的位置終究是我坐,不是你!」

  心裡卻驀地發疼。

  沈千揚從不會丟棄尚有用的棋子。

  但是,若是沾惹上慕少游,沈千揚的一切原則都可以更改。

  而且,眼下唐門捲入禁藥這種是非……即便他已有應對的方法,犧牲部分旁支弟子保全嫡系血脈,但就怕此事是別人有意栽贓,那毒藥又確實是從唐門流出去。到時候就算唐門做出犧牲讓步,仍有人會咬著他們不放。

  屆時,自己若不小心給沈千揚惹出麻煩,他可能真會成棄子!

  唐雲笙那邊,也是同樣。

  自己辛辛苦苦爭來的繼承人位置,為之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會因這件事徹底被抹去。

  他怎麼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

  又或者,唐淮還要把他逼到什麼地步才肯住手?



  第二十一章



  在烏渡鎮貿然出手惹下禍端後,唐秋著實懊惱了許久。但等他心情平復下來,再想起慕少游與他那師兄之前的話,越發覺得自己此行化解少林武當對唐門誤解的結果不會太樂觀。

  他思來想去,最後倒動了歹毒的心思。

  慕少游與他那師兄帶的人手應當不多,自己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在他們到蘇州之前,派人將他們徹底解決掉。這樣的做法雖然冒險,但比起藥王谷的人在武林各派面前說出不利於自己的言辭,置整個唐門於尷尬的境地好多了。

  拿定了主意,唐秋也不和唐淮商量,趁夜色下來,四周寂靜,便領了數名唐門弟子悄悄往慕少游幾人的房間摸去。可趕到後,用藥放倒房中人,唐秋摸進房裡,就著月色往那人臉上一看,登時變了臉色,揮手領人速度退了出去。來時和去時的動作同樣悄無聲息,並未驚動房中人。

  但問題是,此刻在慕少游房裡的,並不是慕少游本人。

  那些被迷藥藥倒的,都是些生疏面孔,根本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退出房間,唐秋略一思轉,就想通了。

  慕少游必定是對他起了戒備之心,另尋了人呆在他們房中掩人耳目,自己則偷偷離開。

  「散了吧。」

  想明白緣由,唐秋心裡更沉了幾分,揮手讓隨行的弟子散去,自己則轉身回房。

  月亮自薄雲之後露出頭來,清淺月色勻勻灑了一路。唐秋走了一陣,並沒有直接回自己房間,反倒鬼使神差地到了唐淮房門前。

  屋內尚亮著燈,唐淮的影子映在窗上,唐秋看著窗上的人影,伸出去推門的手觸到木門,停了一陣,又悻悻收了回來。

  算了,就算他低頭來和唐淮商量,唐淮也不會真心替他出主意。

  唐淮最想看到的,就是他出紕漏。如果此次的事情他未解決好,反倒給唐門惹出新的麻煩,唐雲笙一定不會輕饒他。對此,唐淮恐怕高興還嫌來不及,哪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來幫他解決麻煩。

  他心裡居然會對這人存有點希翼。

  唐秋收回手,不禁搖搖頭苦笑,暗自恥笑自己的愚蠢。

  與其求唐淮,倒不如到滄州後求沈千揚幫忙。

  雖然擔憂,但唐秋仍有種強烈的預感,慕少游不會將自己對他的加害告知沈千揚。那種傲氣的個性,就連上一次被自己毒瞎雙眼都未曾向沈千揚示弱。這次,自己或許還可以僥倖一次。而且,這麼多年的跟隨,沈千揚或許會捨不得他。即使只有一絲一毫……也夠了。

  唐秋轉身,準備回自己房間,可他才提腳,面前的房門突然打開來。燭火的亮光自房門間的縫隙照出來,映在他臉上,眼前霎時明亮許多。對面,則是唐淮的臉,英俊的五官渡了層柔光,眼底含了笑意,微挑的嘴角現出種溫柔弧度。

  「秋秋,你找我有事嗎?」

  唐淮心情好像很好,口氣溫和,看向唐秋的眼也漾了粼粼柔光。這種溫柔兄長的面貌,和白天慕少游與藥王谷那人走後,與唐秋說著會將所有事情如實轉告父親的唐淮,就像是兩個人。

  但唐淮這種好心情,更像是一早就料到唐秋會來低頭。

  被人看透的滋味總是不太好的,何況是在你一心想要掩飾心思的人面前。

  唐秋來之前微弱的求和意願瞬間消散無蹤,他冷著臉搖搖頭,「沒有事。」

  「哦?」唐淮嘴角噙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記得你的房間是在樓上,你到我這裡來,難道是走錯房間了?」

  被人將自己的謊言毫不留情地揭穿,唐秋臉上不由浮起些羞赧紅暈,他含怒狠狠瞪了唐淮一眼,轉身待走,卻覺手臂被一道勁力猛地向後扯。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人已經被唐淮拉進房中。

  門在身後被掩住,唐淮站在門前,徹徹底底阻了他離開的道路。

  「說吧,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唐淮耐性很好,說話時面上始終帶了笑意,那笑一路延伸到眼底。因此變得異常溫暖的目光,讓唐秋有種錯覺。錯覺那目光中,有著縱容寵溺……

  完全不是唐淮該有的情感。

  被人這樣注視著,唐秋臉上紅暈益發明顯。一是因為自己先前想要示弱的意圖而感到羞恥,另一面,則是因房間裡這種迅速蔓延開來的曖昧氣氛而不自在。

  「我已經說了,沒有事情。」

  伸手撥開唐淮,唐秋想要開門離去,可他還沒來得及打開房門,手臂就被人捉住,人也帶轉身反壓在門上。背部緊貼著門,唐淮落在耳邊的聲音一路低下去,「秋秋,你這麼晚來找我,我是不是應該認為,你是來向我低頭的。」

  被壓在門上的唐秋驀地睜大眼,看向唐淮的目光全是惱意,想要辯駁,耳邊卻是一陣濕熱,耳珠被人含住輕吮,唐秋腿驀地發軟,身子像被抽走了大半力氣,抵在兩人間的手表現出來的抗拒意圖也不若之前強烈。

  意外地觸到了對方的敏感處,唐淮笑容有些得逞的喜悅,又在唐秋耳垂上輕咬了口,才繼續自己剛才未說完的話。

  「可是事到臨頭卻不好意思,想要臨陣脫逃。」

  唐秋別開臉,清秀的五官全染上了可疑的淡紅色,更因此顯出種跟他陰狠個性不符的可愛神色。

  唐淮笑容更深,輕聲問道:「秋秋,是這樣嗎?」

  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其中的篤定卻讓唐秋暗自咬牙。唐淮是猜中了事情的全部,只是,自己現在已不打算向他低頭。

  「是,一開始我是打算來和你商議藥王谷那人的事情,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唐淮眼裡暗色掠過,捉住唐秋手臂的手鬆開些,兄弟兩人的距離也稍稍拉開來,「為什麼?」口吻較剛才冷漠許多。

  唐淮突然改變的態度,讓唐秋因敏感處被碰觸而發軟的身子迅速僵硬,背脊也倔強地挺直來,看向唐淮的眼裡帶有些針似的尖銳。

  「因為我覺得,沈千揚比你可靠。」

  手臂上的禁錮力道徹底消了去。

  唐淮站直身子,放開唐秋,方才尚在眼裡的縱容寵溺全數散盡。他戲謔道:「秋秋,我不得不說,你的眼光差得可以,沈千揚或許可靠,但那可靠並不是給予你的。你要明白,對於你而言,我比沈千揚可靠多了。你在他眼裡,恐怕連那慕少游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唐秋臉色瞬間變得灰敗。

  唐淮說的是實話,即使他不願承認也不想承認,可是,卻比誰都清楚的實話。

  自己在沈千揚心中的地位,不過是顆棋子,比起他愛入骨髓的慕少游而言,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可同日而語。

  「你知道什麼!」

  急切地想要維持住些什麼,唐秋的反駁顯得聲色俱厲,卻明顯不能讓人信服。唐淮皺眉,看著唐秋眼底的無措,面上隱約現出心疼的神色,但很快便被淡漠取代。

  「既然到現在你還不打算聽我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你儘管放心,不管你落到什麼樣的境地,我也不會棄你不顧……」唐淮打開房門,道:「但現在,你若真沒有話和我說,就離開吧。」

  他的縱容是有限度的,既然唐秋不懂珍惜,那他也不需要浪費。

  唐秋頭也不回地逃開去。

  唐淮看著他背影,搖頭笑了笑……沈千揚比他可靠,他這弟弟的眼光真是差到了極點。現在的沈千揚,只怕還和慕少游一起,設了圈套等著唐秋鑽進去。

  說來怕唐秋也不會相信。其實最近一段時間,那些把唐秋逼得焦頭爛額的麻煩,背後黑手並不是他。

  至少,挑起源頭的罪魁禍首不是他。

  在唐秋撤回暗伏的人手後,仍在青城唐門兩派間煽風點火,挑起事端激化矛盾的人,都不是他指使的。雖然他也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有人先他一步動了手。

  這些人,全是藥王谷的人。

  唐朝曦掌管奪魂房,平日做得就是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手下耳目自然比別人聰敏許多。唐淮早就查出慕少游的底細,知曉慕少游和藥王谷的關係。

  唐門與藥王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一個久居蜀都,一個遠避世外,從未有過交集。眼下藥王谷的弟子居然遠赴蜀都來找唐門的麻煩,其中干係,一想自然明瞭。

  兩派間惟一有交集的,就是唐秋和慕少游,而這兩人的聯繫,正好是沈千揚。

  以慕少游的身份和唐秋對沈千揚的心思,以及這些年唐秋益發陰狠的處事手段,唐淮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怕是對人家做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情。現在藥王谷這些人,應當都是慕少游派來的報復的。而慕少游做這些事情,沈千揚怕都是知道的,但對此採取默認縱容的態度而已。

  查到這個消息後,唐淮便將消息封鎖住,不讓唐秋知道,更趁機將一些不利於唐門的消息散播出去,故意給對方探知。甚至於任由唐門禁藥流傳到對方手中,令事情性質加重,引少林武當介入此事。

  唐秋作為棋子,也已被沈千揚捨棄,旁人都看得清楚,卻只有唐秋自己還被蒙在鼓裡。他這麼做,就是要讓他那個笨弟弟看清楚形勢,看清楚他在沈千揚心底,到底是什麼地位,也讓他明白,比起沈千揚來,自己才是他應當選擇依仗的人。

  等唐秋看清楚了想明白了,這個弟弟走過的錯路做過的錯事,便由自己親手抹去,讓一切重新來過。

  他想要的東西,本來就應當從身到心,徹徹底底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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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因為手上還有一點事情需要處理,唐秋唐淮在烏渡鎮又呆了兩日,這才便動身前往滄州。烏渡鎮與滄州相鄰,從這裡趕往滄州朝華樓,也就是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唐秋唐淮一行人下午動身,趕到朝華樓時正是傍晚時分。而這時恰是深秋,夜幕要比夏日裡沉下來得早一些,不過才戌正時分,朝華樓在朦朧暗色中便只辨得出大致輪廓。

  唐秋一進朝華樓大門,視線往大堂中隨意一掃,好巧不巧就看見慕少游從對面走過。對方明顯也看見他了,但場合不對,彼此既不能做什麼也不願說什麼,只冷冷對視一眼,視線便錯開。

  但唐秋轉頭的時候,卻看見身側的唐淮向著慕少游頷首一笑,極友善的樣子,看得唐秋心裡當即便不舒服起來。

  可他並沒說什麼,只是同朝華樓的管事打過招呼,問了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安頓隨行弟子。待他們往房中收拾妥當,再用過飯歇了一陣,不多時便有朝華樓的人過來,告知唐秋他們,說少林慧空大師等請他們於亥時三刻前往議事廳,同武林各派解釋禁藥一事。

  沒想到對方如此急切,自己傍晚才到,他們晚上就急著要解釋。對這種近乎緊逼的急切,唐秋雖不太高興,但還是客客氣氣地向來人致謝,請他幫忙回稟慧空大師,自己會按時到達。

  送走傳信人,唐秋坐回椅中,暗思此次形勢。

  因為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缺席,所以這次代為出面的,是肖明堂的兒子肖陵。肖陵尚且年幼,雖頂著無垢山莊少莊主的名號,但在武林各派面前聲望遠遠不夠。實際上,除了少林慧空大師和武當的青木道人,這次還能真正說得上話的,應當是肖陵的師父獨孤行。

  獨孤行是肖明堂好友,一生醉心武學,被江湖中人尊為刀狂。他少時出身寒微默默無聞,三十歲時卻橫空出世,僅憑一把碧暝刀連挑江湖數十門派,身經百戰,無一敗績,更憑此在武林中築起無上威名,但凡江湖中人,都要賣他三分顏面。

  眼下唐門的處境是好還是壞,也要看他的態度。

  唐秋上次助沈千揚破無垢山莊擒肖明堂時,並未洩露身份,但此時他知曉獨孤行在此,心裡卻生出種不好的預感。總感覺,獨孤行的出現並不單純。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他並沒有讓無垢山莊的人抓住破綻,獨孤行應該懷疑不到他頭上才是。

  等待的時間過得很快。

  屋子一角水漏聲聲響,眨眼間已是亥時初刻。

  想到武林各派現在怕都已到了朝華樓議事廳,唐秋也不好再耽擱,這才與唐淮一道,領了數名弟子,動身往議事廳。

  去到議事廳,唐秋發現,廳中諸人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肖陵由獨孤行相陪,武林中但凡有些聲威名望的門派都在。

  而唐秋毫不意外地見到了那日在烏渡鎮客棧裡與他交過手的人。

  那藥王谷中人坐在獨孤行身邊,唐秋耳尖地聽獨孤行叫他莫谷主。唐秋心裡頓時咯登一下,那人既是慕少游的師兄,在藥王谷地位理應不低,但他卻沒料到,對方竟是藥王谷谷主。他再轉眼看向一旁,對面青城派弟子的目光灼灼,幾乎要在他們身上看出幾個洞來。

  這樣的形勢……一點都不妙。

  唐秋心中憂慮,但面上卻是若無其事。他和唐淮皆欠身同獨孤行等人致了一禮,領著唐門弟子到青城派對面坐下。

  之後便是少林慧空大師出面,將那些場面上的話說過。緊接著,青城派掌門就站出來,命人將中奇毒身亡弟子的屍身抬了上來。

  五名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並排放在地上,青城派掌門親自動手,掀了一具屍身上覆蓋的白布,露出那弟子的面貌。只見那弟子瘦得皮包骨頭,面色焦黃,身上處處潰爛,死狀恐怖無比。青城派掌門則在一旁詳細描述了這些弟子毒發時的種種症狀。

  青城派對唐門一派恨極,說起這些事情來也是事無鉅細,在場眾人聽著聽著,都漸漸凝了神色。少林慧空大師緊攥著佛珠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武當青木道人捋著白鬚,看向唐門弟子的目光益漸尖銳。就連獨孤行,也漸漸皺了眉頭。

  他們這些人見多識廣,唐門的禁藥雖少有外流,但也不是從未聽聞。這會聽青城派掌門的描繪,再細細想想,便發覺這毒真像數十年前唐門所制,但因毒性太過泯滅人性,在武林裡惹出爭議而被禁的幾種毒藥。

  終於等青城派掌門將話說完,慧空大師掃視下在場眾人,「為求公平起見,我們還是先請藥王谷莫耶莫谷主檢查一下死者屍身,看看死者究竟是中了何種毒。諸位可有意見?」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

  在場的眾人,對醫藥毒物等最有發言權的,當屬藥王谷和唐門。但這事,唐門弟子沒有絲毫說話的立場,自然,判定一切的責任便落到莫耶頭上。

  見眾人無異議,慧空大師道:「勞煩莫谷主了。」

  莫耶落落起身,淡淡應了句,「不敢當。」

  唐秋看著莫耶,手心攥得更緊了。

  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一抬出來,看那死狀唐秋就明白,對方的確是中了唐門禁毒彌生。可他前幾日才和莫耶動過手,莫耶現在不刻意為難唐門已算難得,哪還可能替唐門隱瞞?

  這次,自己真要做最壞的打算。

  迎著眾人目光,莫耶起身到堂中,掀了堂中幾具屍身上覆面白布,仔細查看屍身上痕跡。他一面查看,一面指著屍身上各種痕跡,向在場眾人解釋不同毒性的藥物會在人身上留下什麼樣的瘢痕。幾具屍身,莫耶足足查了半個時辰,最後認定,這幾名青城派弟子的確是死於唐門禁藥彌生之下。

  莫耶判定的結果一出,在場眾人皆嘩然。

  青城派與唐門素有嫌隙,加上這次相爭又吃了大虧,當即便坐不住了。派中更有急躁的弟子按劍朝唐秋唐淮叫囂,要討一個公道。

  面對場內喧囂,莫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洗淨手坐回獨孤行身邊,不發一語,靜觀事變。

  唐秋抿了抿唇,覺得心中一口濁氣積壓,心裡也有些無力。而身側的唐淮卻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並不如他的緊張。

  輕輕吐了口氣,唐秋站起身來,面對眼前群情激奮的青城派弟子。對於對方的指責,他並未有任何反駁,而是低頭朝青城派掌門余橫江認了錯。

  「此次的事情,的確是唐門的失職。我代唐門向余掌門致歉,也向您保證,唐門必定會給青城派一個合理的交代。但現在,還請諸位給在下一點時間解釋。」

  這次唐雲笙並未前來,相對於唐淮唐秋而言,在場的大都算他們倆人的長輩。唐秋姿態放得極低,口氣也很實誠,青城派掌門心裡再氣憤,也不好落個欺壓晚輩的口實,只能冷著臉要他們給出解釋。

  得了允許,唐秋轉身,朝身後隨行弟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很快,便有唐門弟子從外面押了幾個人上來。這幾人都已用藥封了五感,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連手腳也無力,被人一推,便軟軟跪在青城派掌門面前。

  在場眾人見狀,都不知唐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正疑惑中,唐秋開了口。

  「青城派弟子所中的毒,的確是從唐門流出去的禁藥。但此事並非我們有意為之,而是派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年少魯莽,為圖立威一時糊塗,竟私自盜了門中禁藥對付青城派。現在我們把這幾名弟子交出來,任由余掌門發落,也願出重金撫恤死者,只求青城派大度,不與唐門計較。今後唐門一定約束好門中弟子,絕不會再讓今日的事重演……」

  唐秋一番話說得懇切,認錯的態度又極恭謹,說得在場眾人微有動容。

  其實這次少林武當乃至武林各派出面,都不是想為青城派撐腰,他們要的,只是唐門的一個態度而已。只要唐門保證不再使用禁藥,也作出相應的讓步,他們不會逼迫太緊。

  如今這樣的狀況,正是他們想要的。

  可少林慧空大師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青城派卻不願意。

  唐門這般態度,說得好叫認錯,說得不好,其實便是搪塞了事。

  青城派此次吃了這麼大的虧,哪能就這樣算了?

  青城派弟子叫囂著要詳查,少林武當卻有意和解,在場眾人都有些捏不準態度。最後,是獨孤行站了出來。

  慧空大師看獨孤行有意出面,便問:「獨孤施主您怎麼看?」

  獨孤行抬眼看了下唐秋。

  唐秋與他視線一交接,只覺對方目光中有些很尖銳的東西,刺得他心裡有些發虛。

  「依我看,此事疑點尚多,我們既不能聽唐門一面之言,但也不能妄下結論。因此,還要請諸位在朝華樓再留幾日,待查明事情真相後,再給各位一個交代。」

  獨孤行的話說得簡單,卻輕易穩住了眾人。他即未偏頗唐門,也未相幫青城派,只是就是論事。唐秋唐淮這會最需要的便是極佳的態度,自然不好反對,而青城派的情緒也因此緩了下來。

  只是事情又往後延,這對唐秋而言,也就意味著夜長夢多。

  但他再心急,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就這麼善了。自己若急躁,反倒容易給人抓住把柄。眼下這種情勢,他必須逼自己穩住,不可自亂陣腳。

  時辰已晚,議事廳中眾人都已慢慢散了。

  唐秋唐淮也帶了唐門弟子離開。

  可走了沒多久,唐淮卻突然停駐,像猛然間想起什麼。

  「秋秋,我想起父親還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讓我告知少林慧空大師,你先回去吧。」

  唐淮折返身去,唐秋皺了下眉,他雖在意唐雲笙的交代,卻無立場與唐淮一道去,只能自己回房。

  他走到院中,突覺前面霧色裡有個熟悉的影子一晃而過,心裡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讓跟隨的弟子先行回房,自己看看四周,並沒有異樣的人,這才加快腳步朝那黑影跟了過去。待走到僻靜處,四周無人,前面那人回轉身來,刀刻斧鑿似的五官,輪廓明晰,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眼底光芒如狼王般犀利。

  唐秋聽自己心突突跳了兩聲。

  他早知沈千揚在滄州,卻一直抽不出時間與他相見。唐門現下處境極尷尬,他一言一行都需謹慎,不敢再衝動妄惹禍端,自然也不敢去見沈千揚。

  可沒想到,卻會在這裡見到對方。

  「千揚,你……」

  沈千揚並未如他一般欣喜,只是如一貫的冷硬口吻。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些時候你去分壇一趟,小心些別讓人發現。我有事情吩咐你,還有此次禁藥的事情,我會幫你尋個解決方法。」

  「我知道了。」

  唐秋覺得心跳比之前更快了些,手心裡捏出了汗。

  沈千揚並不知自己對慕少游下手的事情,而且對於滿身麻煩的他,也還未捨棄。

  希翼這種東西,的確不應該隨便有。因為有了就容易失望,從雲端墜下來的感覺令人眩暈到作嘔。

  被火光映紅了眼,唐秋看著四周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面龐,在眼裡看著,幾乎都一樣。

  「呸,什麼唐門少主,不過是沈千揚的走狗。」

  「居然和邪魔外道攪合在一起,真是丟盡唐門的臉……」

  鄙夷的言語,全都惡狠狠地盯著他,或厭棄或鄙視或憎恨,種種不屑的表情交匯在臉上,便是這些人在他眼中的面貌。

  但所有人中,並沒有一個沈千揚,沒有那個曾經是他所以希翼所有寄托,卻從來對他不屑一顧的人。

  對沈千揚而言,他不過是顆棋子,隨後可棄,如何和慕少游比?

  他一直認得清,只是……不甘願不承認。也正是這種不甘願不承認,才讓人見證了他此刻的愚蠢。

  他聽從沈千揚的吩咐,趁夜偷偷趕完赤峰教滄州分壇,可等他到了分壇以後,在此處等著他的,並不是沈千揚。滄州分壇一向是由唐秋分管,分壇中弟子也與他熟識。見他到來,只說教主有交代,讓他在此等候。可隨後到來的,並非沈千揚,而是獨孤行、少林武當還有武林各派的人。來人和他並無平日的客套,兵戎相見是最直接的方式。滄州分壇中弟子並不多,而獨孤行等人明顯是有備而來,封了滄州分壇四處出口,甕中捉鱉。

  恰好便捉住了他。

  抓賊拿贓捉姦那雙,他在赤峰教分壇中被人擒住,本就是百口莫辯,更何況,還有赤峰教被俘弟子被帶出來,口口聲聲紅口白牙咬定他的身份。唐門少主唐秋,另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是赤峰教的堂主。

  他連辯駁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而他的反抗也沒有用,獨孤行這等高手在此,他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幾乎是束手就擒,不費一絲一毫力氣掙扎。唐秋就這樣任由人鎖了自己帶回滄州朝華樓。隨之而來的,便是眾人的指控,他為沈千揚做過的事,就這麼一件件一樁樁毫無遮掩地攤在眾人面前。

  唐秋心裡其實是清楚的。

  沈千揚是特意叫他過去,特意將他這顆棋子丟棄,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

  要和他商議事情,要吩咐他做什麼,何必偏要去滄州分壇,另尋一個隱蔽的地方,僅他們兩人,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而就算被發現,只要未被人拿住真憑實據,他也有機會辯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百口莫辯。

  沈千揚是心思縝密的人,赤峰教多年經營,他若連這點好壞都看不透,怎麼配做一教之主。

  連自己都看得清楚。可他清楚又如何,卻抵不過心底被對方關切時的欣喜,縱然冒險,也要傻乎乎地往那滄州分壇一去。去證明自己在沈千揚眼中還是有地位的,也去證明那日唐淮的言語都是荒謬不堪的。但最後的證明,荒謬不堪的只是他自己。

  被人綁了硬按跪在武林各派面前,聽人細數他的錯處,決定要如何處置他。期間,唐秋一直未曾吭聲,現在這種境地,他有何話說?

  四周人的話語從耳畔過,混混攪成一團,竟沒有一個清晰的。甚至連一眾人最後的要廢他武功交由少林處置的決議,聽在耳邊也只覺嗡嗡作響,並不如何清晰。

  真正清晰的,是所有的聲音靜下來以後,唐淮站出來說的話。

  「不管怎樣,唐秋都是我弟弟,是唐門中人。我希望諸位將人交由我帶回唐門,讓掌門親自發落。」

  唐秋終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唐淮,痛打落水狗的快意,這個人是不會放棄吧。自己遲遲不肯同他低頭,落得這樣的下場,不正好被他好好恥笑一番嗎。唐秋低不可聞地笑了聲,反正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能糟糕到什麼地方去?

  唐淮的要求,一開始眾人都是反對的。唐門自己還惹著一身騷,禁藥的事情尚未查清楚,唐秋又和赤峰教有染,讓唐淮將人帶回,難免有人不放心。

  但唐淮這次的態度卻極強硬,一定要帶回唐秋,甚至不惜以整個唐門做賭。最後,還是少林慧空大師出面調解,答應唐淮將人帶回唐門,但前提是,唐秋必須由自己親自廢了武功,以免唐門徇私。

  這次唐淮並沒有異議。

  當慧空大師的手罩上唐秋頭頂,唐秋想著自己之後要經受的事,終忍不住打了個顫。一股強沛內力從頭頂渡下,瞬間遊走於四肢百骸,全身經脈像被什麼尖利的東西生生劈斷,那疼痛幾乎透進骨髓裡,丹田處的內力一點點消去,唐秋心裡的絕望更甚於身體的疼痛。失了武功的他,再在唐門,也只是一個廢人而已,再無半點價值。

  不多時,唐秋全身已被汗水打濕,嘴唇更咬出了血,血腥味漫進嘴裡,引得人一陣陣反胃,四肢更因疼痛而痙攣。最後,他還是捱不過那種剔骨剝肉般的酷刑,慧空大師的手一離開他頭頂,他眼前一黑,便癱了過去。

  四周的聲音如潮水褪去,許久,他好像落入個溫暖的懷抱,有人留在他耳邊的話語輕輕柔柔,像是怕驚到他一樣,可其中的某些東西,又如磐石般不可輕移。

  「看吧,我總是比沈千揚可靠的。不管你落到什麼樣的境地,我都不會棄你於不顧。」

  即使這樣的下場,是他一手造就的。



  第二十三章



  唐秋再醒過來的時候,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身下是軟褥高枕,身上蓋著錦被,床頭隱約有桂花的馥郁香氣飄蕩。身子卻是乏力的,丹田處一片虛空,四肢軟得抬都抬不起來。

  唐秋不用運功也能知道,自己體內的內力早已散盡,以至於現在才是秋季,他便開始畏寒。床上的被褥足夠厚,可他躺在其中,卻覺得寒意從頭漫到腳,一點點將人凍起來。

  心裡身體裡完全沒有溫暖這種東西的存在。

  難受得緊。

  在床上睜眼躺了好一陣,唐秋想要坐起身,卻聽門吱呀一聲響,有人端了東西進屋來。藉著開門瞬間從外面透進來的朦朧月色,唐秋勉強看清楚來人的面貌,當即不願意再動,閉了眼繼續躺在床上裝睡。

  即使被人廢了武功,黑暗中人的聽覺還是異常敏銳。聽得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床邊停住,靜了一會後,便是床上外側的褥子深深陷了下去。有雙手從他額上拂過,一路移下輕輕覆蓋在眼睛上面。

  唐秋睫毛忍不住輕顫了下,接著便聽來人輕柔帶笑的聲音,「秋秋,我知道你醒著,何必裝睡呢?」

  唐秋還是不願意睜眼。

  唐淮笑了笑,唐秋眼睫掃在手心裡的酥麻感覺,就像蝴蝶振翅的感覺一樣,微弱卻引人心醉。「總是這麼強,是要吃虧的。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還學不乖嗎?」

  唐秋藏在被子裡的手攥得緊緊的,指甲刺著掌心。

  是啊,他是學不乖。可已經落到這種境地,他還需要再學什麼呢?

  見唐秋始終閉眼裝睡,唐淮撤回手,伸手自旁邊案上取了個青色瓷瓶。那瓷瓶瓶身高且瘦,瓶頸細長,在燈下發出青潤光芒。唐淮拔了瓶塞,將依舊緊閉雙眼的唐秋扶起,輕捏了他下頜,將瓷瓶抵住唐秋嘴唇。

  察覺有冷涼東西抵住唇瓣,再有液體沾濕了嘴唇,不知唐淮要給自己喂什麼東西,唐秋也不能再裝睡,別開臉,睜眼恨著對方,「你想給我喂什麼?」

  唐淮溫柔地笑了笑,「我以為你要一直睡下去。」手上的動作卻不停,稍使力逼唐秋張開嘴,將那瓷瓶中液體盡數灌了進去,直到確認唐秋將藥嚥下後,才鬆開手。

  被逼著喝下不知名的東西,唐秋想裝作無所謂也不可能,他緊抓了唐淮衣襟問道:「你給我喂的究竟是什麼?!」

  枉費他在唐門呆了這麼多年,過手的藥物無數,可剛剛他被唐淮強餵下的東西,他卻一點都察不出是什麼。

  他失了武功,手上無力,唐淮輕易就將他手掰開來。反手握在手中,另一隻手則取了軟墊放在床頭,讓唐秋靠回去。唐秋掙扎著想要脫出他的掌控,卻被他壓制住,更俯身下去,在唐秋蒼白的唇上吻了下,舌頭更趁機鑽入唐秋口中,攪著唐秋舌頭,一寸寸舔過他口中肌膚。把唐秋口中殘餘的藥液盡數舔遍。

  「如果是毒藥,現在我也和你一樣中毒了,這樣多好?」

  唐秋被吻得雙唇發腫,沒有血色的臉上也多了點淡粉紅暈。他靠在床頭,大口大口喘著氣,胸膛有節奏地起伏著。

  唐淮給他喂的,的確不是毒藥,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因為剛才的親吻,唐秋發現自己身體裡有股熱流竄起,從小腹生出,急速流至全身。身子熱得不正常,四肢比之前更軟了些,臉色也越來越紅。

  身體的異樣反應,讓唐秋隱約猜到剛才自己被餵下的藥是什麼,頓時不敢置信地盯著唐淮。唐淮觸及他的目光,只是笑笑,點點頭道:「沒錯,正是你猜的那種藥。」

  唐秋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響,拉了被子翻身就想要逃開,可人才動,就被唐淮抓住手臂帶了回來,肩頭被人緊緊扣住,身子裡流竄的熱力讓他慌亂不已。但比起禁錮來,更讓他恐懼的,是下身逐漸清晰的膨脹的慾望。

  唐秋聽見自己聲音在顫抖,「唐淮,你瘋了……」不管怎麼樣,自己都是他弟弟,唐淮怎麼能給他喂催情的藥物。

  唐淮伸手拂開唐秋因掙扎而散落的額發,溫柔地替他將頭髮夾在耳後,「秋秋你放心,我很清醒。」

  唐秋拚命地想要避開他的碰觸。不僅僅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此刻的他身體極度敏感,唐淮這種輕柔的碰觸,只會讓他感到更加難耐。在身體裡叫囂的慾望熱度燒得他頭暈,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汗,裡衣被打濕粘在身上,讓他只想拉扯開身上的束縛。

  但理智卻制止他向藥性軟弱臣服。

  唐淮清楚地看見他的掙扎,卻未逼迫他,任由唐秋捲了被子躲在一旁,和藥性對峙。自己則坐在一旁,同唐秋說道:「秋秋,這次的事情,還不夠你對沈千揚死心嗎?」

  聽他提到沈千揚的名字,唐秋滿是潮紅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痛色。唐淮見狀,繼續道:「這次的事情,只怕你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吧。我不介意一點一點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唐秋心裡似被什麼揪住,疼得發緊,身體的燥熱和心裡的刺痛交織在一起,逼得他幾乎沒有多餘的理智去思考,只能憑借本能掩住耳朵,「我不要知道……」

  就算他清楚沈千揚的殘忍,也不要從唐淮的口中聽來。結果都已經如現在這樣,苦澀已經嘗在口中,至於那些旁枝末節,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他一點不想聽。

  但身邊的人卻用最溫柔最輕緩的語調,一點一點述說著那些他最不願面對的殘酷事情。

  「你對慕少游下手的事情,沈千揚很早就知道了。至少在你我動身往滄州的時候,他就已經知曉。而這次在蜀都暗地裡挑撥兩派關係的人,也不是我指使的,他們都是藥王谷的人。你想想,以沈千揚對慕少游的關注程度,慕少游做這些事他會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唐秋臉深埋在被褥中,身體因為藥性發作快緊緊繃成一張弓,汗水早已打濕裡衣,額上鼻尖也全是細密的汗,還有濕潤的感覺從眼角滿出來,和汗水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各是什麼。還有心頭那種快要窒息的絕望,讓他快說要不出話來,「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了……」

  可唐淮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就連誘你去赤峰教滄州分壇也是一樣。那本該是慕少游的主意,可沈千揚怕你太謹慎不肯去,為了他那心尖子肉,親自騙你過去。為了順慕少游的心意,他甚至不惜賠上整個滄州分壇……他眼裡,如何還看得見你?秋秋,你別太傻了……」

  唐秋死死咬著牙。

  他是太傻了。

  傻得無可救藥。

  那些想要逃避的言語不撓不休地鑽進腦海,他想要把心底那種悲傷到無以復加的情緒壓下去,可還是有些哭音從喉嚨裡逸出來,和那些益見破碎的呻吟聲混在一起,落在有心人耳中,粘膩而誘人。

  正難耐中,一雙手扶著他身子將他帶轉身來。

  看見唐秋臉上的淚痕,唐淮眼神凝了下,眼中飛起些寒霜。

  「秋秋,在我面前因為沈千揚流眼淚,對我而言,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小時候的唐秋懦弱愛哭,可長大之後性子卻越發陰狠。尤其是在他面前,莫說哭,就是丁點示弱也不肯。

  現在,他居然因為沈千揚哭成這副模樣。

  明明是自己要用沈千揚的事情刺激他,要讓他看清楚事情真相,可現在看他這副模樣,唐淮卻發現,自己心底的妒意明顯到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眼見唐秋嘴唇都快咬得出了血,唐淮伸出手去,硬掰開他嘴,將手指給他含在口中。

  唐秋洩憤似地咬了下去。

  居然指責他殘忍……唐淮有資格指責別人殘忍嗎?他明明才是最心狠殘忍的人。他說的那些真相,自己一點不想要知道,可唐淮卻始終不肯放過他,非要逼著他看清自己的愚蠢,看清自己的不堪。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沈千揚對慕少游那般對他,真心真意,不摻雜一點虛假。縱使被傷害背叛,還是一如既往把對方刻在心裡。

  他,從來得不到,也從來不配。

  嘴邊有血腥味,唐淮的手指已經給他咬破。

  另一方面,卻有帶了涼意的手指在輕輕替他拭去眼角淚痕。

  口中的手指撤了出來,唇被對方溫軟的唇堵住。

  「秋秋,我才是你該選擇的。」

  身上衣裳在減少,早就汗濕的裡衣也被剝離。唐淮的手在他身上點了一團又一團野火,熾熱無比,以燎原之勢燒著他的理智。

  耳垂、喉結、鎖骨還有胸前凸起都被人吻過,唐秋拚命支起自己最後一點理智,推拒唐淮靠過來的身體。

  「唐淮,你走開……我是你親弟弟……」

  耳垂再次被人含住,有熱氣在耳廓裡打著卷,唐秋覺得慾望的花火一陣陣在腦子裡炸開,滿眼除了絢爛色彩,再無其他。

  「我知道。所以……才需要被我好好地管教。」

  一定要好好地管教到他不敢再滿腹心思想著別人。

  只要他乖乖給自己寵著,他想要的,自己總會給他。



  第二十四章



  這些年或是在唐門,或是在沈千揚身邊,心狠手辣的事情,唐秋做得並不少。江湖中少有哪個門派的手是真正乾淨的,同處在唐門和赤峰教兩派的他就更說不上。可違背良心的事情他做得再多,對於兄弟亂倫這種背德之事,唐秋要接受起來還是有些難度。

  更何況,他對唐淮的感情,絕非情 欲之愛。連喜愛都做不到,更妄論身體交姌。

  因此,就算被逼著服下催情藥物,理智被情 欲一再摧殘,身體被挑逗,唐秋心裡對於唐淮的碰觸,還是有抗拒情緒。

  只是,唐淮給他服下那藥藥性極烈,不僅有催情效用,還讓他四肢乏軟,半點使不上力,所有的推拒抵抗都是枉費。被藥性控制的身體漸漸抵抗不住唐淮的挑逗,慾望和理智之間的拉鋸戰,逼得他眼淚都落了下來。

  他並不想也不願意在唐淮面前哭泣示弱,可眼淚就是止不住,不斷從眼角流出來。但很快就被唐淮吻去。還有部分淚水流入他則自己口中,和之前嘴裡的一點血腥味汗味夾雜在一起,混合成一種詭異的味道。

  「唐淮,你瘋了……快住手……」

  推拒的聲音因為熾熱的情 欲折磨而被扭曲成意味不明的破碎音節,斷斷續續的抗拒完全構不成阻礙。

  唐淮的唇固執地落在他鎖骨上,親吻著他,牙齒在他形狀清晰的鎖骨上輕咬,舌頭在誘人的旋窩裡打轉,激得唐秋身子一陣陣戰慄,身上肌膚更泛起粉色。

  他伸手抓住唐淮頭髮,想要將埋首在自己頸窩裡的人推開來。但胸前凸起突然被人含住,舌尖圍著廝打轉帶來的強烈刺激,讓他忍不住仰頭,身子也向前傾去,推拒的動作不由自主變成了逢迎。

  「秋秋你明明很喜歡,何必假意抗拒?」

  唐淮帶了笑意的聲音落在耳中,可惡無比。唐秋牙齒重重咬上唐淮肩頭,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但此時的他連咬人的力氣都缺乏,這樣既不乾脆也不徹底的抵抗,對於唐淮而言,更像是情人間相互挑逗的樂趣。

  「這麼熱情嗎?」

  濕熱的吻從鎖骨處一路迤邐而下。

  唐淮的手掌更拂過唐秋身上每一寸肌膚,從圓潤的肩頭,到細瘦的腰肢,再到唐秋敏感的大腿內側肌膚,唐淮並不肯放過他身上任何一處敏感地帶。手掌和唇舌在這些地方一再流連,留下一個又一個完全屬於他的印記,也故意要挑起唐秋所有的情 欲渴求。

  漸漸,暗紅淺紫的痕跡在唐秋白皙的身子落得滿滿的,親吻時拖起的長長銀絲閃亮,所有的景致湊在一塊,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淫靡氣息。

  唇瓣被吻得紅腫發脹,身子早已被藥性折磨得受不了,唐秋身子不斷磨蹭著身下被褥,理智已消減大半,細碎的呻吟聲自口中逸出來,眼角眉梢全泛著春情。他腿間的慾望早已勃發,頂端更滲出些透明液體,泛紅的身子上粘了一層薄汗,襯著細膩的肌膚,顯得誘人無比。

  唐淮看著眼前美景,眸中暗潮洶湧,稍起身除去自己身上衣物,又再度附身上去。兩人間光裸的肌膚相接,滑膩的觸覺和隨之交纏在一起的溫度,讓唐淮輕歎一聲,動作中不由帶了些急切。

  身下這個人,馬上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這種擁有,正如小時候唐秋對他的那種完全的依賴喜愛一樣,徹徹底底為他所有,外人無法染指分毫。

  現在是身體,再之後……便是心。

  他很貪心,唐秋的一切,他都要得到。

  唐淮的心思,唐秋並不明白。此時他的腦海中只有一片混沌,只覺身子一會飄在雲端,一會又被人拽著直往地底,被唐淮挑起的慾望難以紓解,腦子裡已經被情 欲逼得沒了羞恥理智這些概念,只將手伸向腿間,想要碰觸自己得不到滿足的慾望。

  但他手才碰到腿間器官,手被人一把攥住。

  唐淮挑起的唇角間是平日裡未曾顯露的邪意,口吻卻是極愛寵的,「秋秋,就這麼等不及嗎?別著急,我會幫你的。」

  唐秋眼角早就泛了水光,眼神迷離,身子微微抖著,但他對唐淮的話還是有些本能的恐懼,怯怯看著對方,完全沒了往日裡在他面前偽裝出來的自信狠硬。

  那樣怯弱可憐的神態,倒讓唐淮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不由輕聲歎了口氣,低下身去輕啄唐秋的唇,一面伸手擦去唐秋面上淚痕,手上動作越發溫柔起來。

  這種溫柔對待,對此刻神智模糊的唐秋而言再受用不過。迷糊間,腿已被人大大分開,大腿根部的細膩肌膚被人用牙齒輕輕啃噬,酥麻戰慄感從腿根處升起,沿著脊椎猛然竄上腦中,唐秋不由呻吟起來。

  腿間勃發的慾望突然被納入個溫暖濕潤的地方,唐秋身子頓時僵住,再被對方唇舌一刺激,慾望就在唐淮口中脹大來。隱約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但腦袋裡卻是和漿糊一樣的混沌,遲疑也好牴觸也好,全都在頂端被對方舌蕾掃過的瞬間給拋到九霄雲外。

  全身的血液都集聚到了下身,所有的感覺加起來都不若那處的敏感,唐淮所有的碰觸都令他銷魂酥軟,十丈軟紅在他眼前輕掀了一角,空氣裡桂花的馥郁香氣輕蕩,人也在快感和無法到達巔峰的失落間沉浮往返。

  時間既漫長又短暫,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唐秋覺腿間慾望被人輕輕一咬,一道白光劃過腦海,身子死死拉緊,腦海中所有的喧囂在一瞬間歸於靜默,只有發洩過後的茫然無措。

  再讓唐秋有所知覺的,是唐淮的手指沾了液體在他後 穴打轉時的曖昧。突然探入體內的手指,異物侵入的疼痛,讓唐秋輕哼了聲。

  宣洩過一次慾望後,藥物的藥性稍褪了些,唐秋張眼看著唐淮,有些茫然無措。

  「……」

  身後被再加入一根手指,緩慢進出帶來的感覺,讓唐秋有些膽怯退縮,但腰卻被人緊緊扣住,半點脫逃不得。感覺到體內的手指一點一點向內探去,不斷刺激著他可憐的內壁,唐秋緊緊咬住下唇,反射性地拉直了身子。但唐淮的動作極溫柔,細心地替他擴張潤滑,但等唐秋體內能容下三根手指後,才將人抱起,讓唐秋分開他雙腿跨坐在自己身上。

  被擴張的後 穴小口微張,唐淮早已昂揚的熾熱慾望緊緊抵著那處,唐秋此時再迷糊,也知道之後要發生什麼事情,想逃的衝動更強烈了些,他不住地搖頭,「不要、不要……」

  事到如今,他所有的抗拒都已無用,何況,唐淮根本就未曾打算要放過他。唐淮抱著他的腰,讓他憑著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往下沉,慢慢吞下自己的碩大。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傳來,唐秋只覺自己的身體快要利刃被劈成兩半,眉頭擰得緊緊的,大顆大顆的汗珠落下,順了臉頰凝到下巴上,最後落到唐淮身上。

  終究還是坐了下去,後 穴被撐到極致,疼痛也似乎到了極致,唐秋疼得快要不能呼吸,難以想像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求饒,聲音裡有些哭泣過的沙啞。

  「唐淮……放過我。」

  但只是被人在肩頭狠狠咬了口,重重的頂弄便是唐淮的回答,唐淮摻雜了情 欲的嗓音暗啞,「現在放過你,誰來放過我?」

  過分的疼痛讓唐秋臉都白了來,但身下不斷進出的物體卻不顧他的抗拒,一次次埋入他身體深處,又緩緩地退出來,費盡心思折磨著他。不斷的抽 插間,唐秋逐漸適應了對方的碩大,身體也不再只有難耐的疼痛,一些快感從彼此身體相接處生出來。

  唐淮動作越激烈,那快感也就越明顯,因疼痛而暫時被壓制的藥性再度逞兇,快感蔓延,唐秋眼神再度開始迷離。唐淮看出他動情,將他雙手反剪扣在身後,幅度更大地頂弄。

  每一次進入,都衝進對方身體最深處,而每一次的退出,都故意放到最緩慢,激得唐秋死死攀著他,因得不到滿足而前後搖晃著身子,一頭黑髮散在背後,隨身體起伏而輕蕩,晃起誘人的弧度,將所有的嫵媚情動都展現在他面前。

  益發激烈的性 愛,讓身體升起的快感如同煙花,一潮接一潮在腦中綻放。唐秋心底有再多的牴觸,也都在情 欲間湮滅。最後,他還是抵擋不住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折磨,誘人粘膩的呻吟聲不斷自唇間溢出來。

  最原始的情 欲糾纏,卻能激起人身體深處最真實的反應。終於,當唐淮猛一個挺身,將一股熱流噴灑在唐秋甬道中,唐秋也覺得腦子裡一聲炸響,漫天奼紫嫣紅開遍的同時模糊了色彩,也和唐淮一起衝到了快感的巔峰。

  只是唐秋才被廢了武功,又被強餵了催情藥物,體力終不太好,這般激烈而背德的情愛,讓他疲憊不堪,只喘著氣軟倒在唐淮身上,精巧的下巴擱在唐淮肩頭閉上眼睛。

  極度的疲憊中,唐秋感覺唐淮環住他腰肢的手一緊,兩人貼合更近了些,對方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只有落在臉側的吻還有點真實的感覺。

  「好好睡吧。」

  倒真就在那人懷抱中,閉了眼緩緩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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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光線從窗格中照進來,落在唐秋臉上、眼睫上,鋪了細細的一層淺金色柔光。

  唐淮單手枕頭,伸手將唐秋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蓋過唐秋肩頭,再細心地替他掖好被角。視線從對方裸 露在外的頸上掃過,只見唐秋白皙的頸上有著不少紅紫淤痕,全都是他昨晚留下的情事痕跡。

  唐淮手下動作稍頓了下,手指離開被子,沿了唐秋頸項滑到他臉上,從秀氣的唇,挺直的鼻,一路到緊閉著的眼,最後停下來,輕觸唐秋長長的眼睫毛。

  唐秋睡得極不安穩,睫毛被唐淮輕輕一點,兩排羽扇般的濃密眼睫輕顫,輕易就洩露了他的脆弱。迷糊中,唐秋皺著眉頭輕哼了聲,鼻音裡略有點撒嬌的意味。唐淮聽了輕輕一笑,不由低下頭,在那柔軟的唇上輕啄了口,手指則捲了唐秋落在枕上的一束頭髮,輕輕一帶,柔順的髮絲便從指間滑落,抓不住痕跡。

  他其實並不想用這種方式對待唐秋。

  對於這個弟弟,看他受苦,自己還是會不忍心。

  可是,唐秋太過倔強,對別的人或許還會示弱服軟,可一面對自己,他就絲毫不肯低頭,整顆心思又都放在那不該放的沈千揚身上,自己手段若不狠些,根本沒有辦法逼他看向自己。

  快刀斬亂麻,錯誤的一切通通斬斷,重頭開始,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

  只是,他現在雖然得了唐秋身體,但等唐秋一醒來……柔順髮絲從指尖滑過的感覺讓人忍不住留戀,但想起唐秋想來後會有的仇恨抵抗,唐淮不禁皺了下眉,歎了口氣,許久才舒展開。

  好在,現在的唐秋不管有多麼恨他,他也有辦法把人留在身邊。

  
  「嗚……」

  聽身邊的人弱弱呻吟了聲,唐淮轉眼過去,只見唐秋顫顫睜開眼,看著他,視線有一瞬間的迷惘,再之後眼迅速瞪大,眼裡一些驚慌的神色掠過,抓住被角的手指關節泛白,但眼神卻是倔強的。

  還是不肯示弱。

  唐淮伸手去,抓了唐秋緊揪著被角的手握在手心裡,掌心冰冷的觸感和微微的顫意,讓他心裡轉柔。

  「秋秋,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我讓人去做。」

  啪!

  沒有說話,唐秋空餘的一隻手抬起,毫不猶豫地扇了他一巴掌。

  力道之大,打得唐淮臉偏在一邊,半邊臉迅速紅了起來。

  打了人,唐秋並不覺解恨,相反一種更深的恐懼從心底深處漫出來。

  眼前這個人,這個身體裡和他留著相同血脈,卻對他做出那種背德亂 倫之事的哥哥,只讓他從心裡感到恐懼。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可以在對自己的親弟弟做了那樣的事情以後,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用最溫和的笑容,最關切的口吻來詢問對方,你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如話家常。

  虛偽到可怕,冷靜到可怕。

  「唐淮,你就是個瘋子!」

  經了昨晚的情事,唐秋聲音早已嘶啞,一句話說來,越往後聲音越模糊不清,可其中夾雜的恨,並沒有因此而減淡,相反更加清晰。

  唐淮臉上火辣辣地疼,微挑的鳳眼裡卻浮了笑意,彷彿剛才被打的人並不是他。唇角的笑容有點森寒意,不顧唐秋的掙扎推打,唐淮伸臂硬將人攬入懷中,緊緊困住,手扣住唐秋後腦勺將人壓在自己胸前,口氣溫柔卻帶了警告的意味。

  「秋秋,你還沒有學乖。」

  這個笨弟弟,總是學不會聽話,逼著自己對他使手段。

  懷中的人拚命地掙扎抗拒,推拉中錦被滑落,兩人光 裸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屋子裡情 欲發洩後的腥膻味和床頭桂花的甜膩香氣纏在一起,很容易就勾起人昨晚的纏綿記憶。

  肢體交纏,慾念交融,那些放縱的背德快感,全都在腦海中跑馬觀花似地晃過。唐秋臉緊貼在唐淮胸膛,聽著那人胸腔裡一顆心沉緩的跳動聲,幾欲窒息。

  短短一日,他便從雲端墜入污泥,被沈千揚徹底捨棄,失去唐門少主的榮耀地位,所有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全都從手裡溜走。本就萬念俱灰,現在居然還要承受唐淮這樣的折辱,失望心酸迷惘種種情緒源源不斷地從身體深處冒出來,幾欲將人湮沒。

  但聽到唐淮那句話後,一種極致的恨意,又從唐秋心底升起,劈開所有的絕望委屈迷惘,佔據他情感的全部。

  他憑什麼要聽話?

  「我憑什麼要按你的意願活著?給你取樂解悶,任由你高興想逗弄就逗弄嗎?唐淮,我是個人,不是個玩意!」唐秋頓了頓,話語中的悲哀失望,和他嘶啞的聲音夾雜在一起,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惶。「而且,我是你的親弟弟,對自己的親弟弟做出那樣的事情,難道你就不覺得可恥嗎?

  唐秋閉了眼,鼻間有些酸意……連他都感到羞恥不堪,唐淮又怎麼能這樣無動於衷?

  或許,因為不在意,因為只是當做解悶的新鮮玩意,才能若無其事到這樣的地步。

  他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不重要不值得一提的,不是嗎?
  
  下巴被人輕輕掐住抬了起來,有吻落在唇上,唐秋厭惡地想要躲開,但禁錮住他的手卻讓他逃不開分毫,只感覺唐淮的氣息灑在面上,帶起輕微的酥癢感覺。蠱惑似的話語在耳邊輕響,「我喜歡你,想要你,這樣的感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唐秋睜開眼,脈脈溪流似被巨石阻斷,平日眼底的光彩也消散了去,徒留灰敗。
  「可是,這樣的感情,我一點都不想要。」

  灑在他面上的氣息有一瞬間的凝滯,落在腰上的手放開來,他人被放回床上,唐淮替他蓋好被子,站起身來。

  「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熬點粥。我們還有一陣子才能回唐門,我們路上走慢些,好好給你調養下身子。」

  唐秋聞言不禁失笑,心裡空蕩蕩的,除了諷刺以外,什麼感覺都沒有。

  「唐淮,你到底想怎麼樣,爽快點給我個答案就好了,何必假惺惺。帶我回去給父親處置也好,要挾私報復也好,隨便你。」

  掩在被子裡的手腳酸軟,身後某個被使用過度的部位火辣辣的疼,即使被清理過沒有留下那種粘膩感覺,但是仍然令他羞憤到無地自容。

  現在的他武功盡廢形同廢人,在赤峰教的身份又被揭露,以唐雲笙的個性,只怕再容不下他。而他,也沒有再呆在那個滿是算計冰冷的唐門的力氣。

  爺爺的仇,他終究是沒有能力報。

  唐淮也好唐雲笙也好,都比他能耐太多……

  唐秋側過臉,光滑的枕面輕蹭著臉頰,眼角有些濕意浸入枕頭,落下點點痕跡。

  「我不會讓父親處罰你。」說著要離開的唐淮又折返身來,坐回床邊,「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不會讓人再動你分毫。」

  唐秋連臉都不願意轉過來,也不想再看見唐淮。

  乖乖聽唐淮的話,該聽話到什麼地步?

  毫無羞恥地當他的孌寵,如昨日那般的淫 穢亂倫嗎?

  「唐淮,我還沒有低賤到那個地步。」

  就算沒有人把他放在心中,就算不配被人真心對待,他也沒有低賤到要用身體去取悅唐淮,和自己的親兄弟淫 亂。

  他的手並不乾淨,陰險狠毒的事情幹得也不少,但是這一切都要有目的有利益才行。

  當所有的堅持都沒有意義,所有的期待都不再值得,任何事物都不必再留戀,他何必再委屈自己。

  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捨棄這條性命罷了。



  第二十六章



  唐秋不肯言語,不代表唐淮就看不出他的心思。

  將唐秋的臉轉過來,見對方依舊緊閉著眼,唐淮眼神沉凝了些,但手指劃過唐秋臉頰的動作卻很輕柔,彷彿指下碰觸的是件極易碎的珍貴瓷器。

  實際上,也是的,這個弟弟現在對他而言很珍貴,但太過脆弱,輕易就可打碎。

  所以要細心對待。

  「秋秋,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父親責罰你,同樣,也不會讓你做傻事。」

  唐秋心裡似有風淒淒而過,心裡空蕩蕩的,只有風聲迴響的蕭索。

  唐淮的能耐手段,他已經領教過了,自然也明白他不是誇口。唐淮若要保他,必定是保得住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屑相信罷了。

  且不說唐淮口口聲聲的喜歡有幾分真,就算是全是真,這種亂倫背德的感情,要他甘願做禁臠才能換來的護佑,他狠不下心去應。

  眼下的他,對唐淮只有恨和厭棄。

  爺爺的死,被人設計從高處跌落的疼痛,廢去武功,被強餵了催情藥物索歡的屈辱,如果這些都能稱得上喜歡的話,那麼,被喜歡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情。

  還有沈千揚,他花費那麼多心思,耗費那麼多精力愛過的沉迷過的那個人,給他的打擊比誰都重。但最深的痛過去之後,他相反覺得理所應當。自己得到這樣的下場,是理所應當。

  無關乎他對慕少游的毒辣手段,只在於他的愚昧,他的看不清勘不破。

  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的東西,偏偏還要毫無自知之明地去期盼,便是一種罪。

  理應受到懲罰。

  在臉上輕劃手指的力道稍重了點。

  「秋秋,你沒有太多的選擇。要麼留在我身邊任由我寵著,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要麼……」

  唐淮的話語落在唐秋耳朵裡,飄渺得像唐家堡浮橋外漫漫開遍的緋色解語花。他初入唐門時見過的最綺麗的景象,從頭到尾,都只是藏了毒液的迷夢。

  「要麼繼續學不乖,回唐門任由父親處罰,你這些年努力得來的一切全部化為泡影。你也知道父親的個性,就算咱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會有半點心軟。唐門犯了大過的弟子,都會廢掉武功關入悔悟崖……終其一生便困在那枯崖上。秋秋,那樣的日子,你也願意過嗎?」

  唐秋緊緊咬住下唇,閉著眼,臉色白得跟紙一樣,但還是沒有吭聲。

  那樣的日子,他知道有多可怕,但是,並不比呆在唐淮身邊任由對方欺凌差多少。

  看他這樣,唐淮反倒笑了來,手指點了點唐秋鼻頭,「怎麼還是這麼強啊?明明害怕,卻要強忍著,這麼笨的地方,是跟誰學來的?」

  手指點在鼻尖上的動作輕輕柔柔,唐淮的口氣中夾帶了太多的溫柔寵溺,若不是熟知這個人的虛偽與殘酷,唐秋幾乎要相信,這種溫柔寵溺是真的。

  可是,真相他早就看透,再也不會傻傻讓人迷惑。

  見唐秋依舊不為所動,唐淮終於止了笑意,清聲道:「秋秋,骨氣不是用在這些地方的。我或許應該告訴你,就算你被關入悔悟崖,也依舊屬於我。」

  唐秋驀地睜開眼,點漆似的眼瞳中是難以遮掩的刻骨恨意,還有被逼入絕境的絕望和無措。

  唐淮總有辦法將他逼得無路可退。他都已經打算放棄一切任自己跌落深淵,可唐淮卻非要逼著他再選一條路。

  一條他最不願意走的路。

  終忍不住開了口,話語裡卻已有了懇求的味道,「唐淮,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我?我畢竟是你弟弟,就算你不念血脈親情,也不必如此逼迫於我。」

  「弟弟……」唐淮展眉一笑,笑容有很多讓人看不透的東西,「我從來不只把你當弟弟而已。」

  「你……」

  伸手揉著唐秋頭,鬆軟的髮絲在手下被揉亂,蓬蓬的極可愛,唐淮低頭吻了下唐秋的額頭,「你是我真心想要寵愛的人,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兄弟之情,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唐秋無奈到慘笑。

  他當然知道,試問天底下還會有哪個哥哥,居然對自己的親弟弟懷有慾望,百般手段迫著親弟弟做他的孌寵?

  唐秋額前的亂髮被人輕輕拂開,露出他秀致卻寫滿悲慼的眉眼。

  唐淮慢慢說道:「秋秋,乖乖聽我的話。你犯過的錯,我都可以替你抹去。父親的責罰,門中人的低看,都不會存在。我可以把你從唐門少主的位置上拉下來,同樣也可以再送你上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只要你是我的,你要的其餘的一切,我都能夠給你。

  毫不吝嗇,大大方方地給你。

  唐秋靜靜聽著,看著唐淮的眼睛裡,只是沉寂安靜。那些刻骨的恨意與抵抗,都被迫地掩埋在這種近乎心死的沉寂安靜之下。

  他想要的所有的一切,唐淮都可以給他……

  那麼仇恨和報復呢?

  他對唐淮的恨意,和想要給予的報復,唐淮也可以代他給予嗎?

  沉默良久,唐秋終於道:「好,我呆在你身邊,聽你的話。」

  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出口,並不是太艱難,並沒有因此就活不下去。

  只是天外的顏色變得暗了些。

  所有的情感加起來,增增減減,最後也不過這麼一句話而已。

  他並沒有別的路可選,無論他怎麼抗拒,結果都是一樣,一樣要被迫呆在唐淮身邊。

  既然這樣,那他就選最有利的。

  唐淮願意再把他扶起來,那麼,總有一日,他一定會有能力去報復對方。捨棄所有可笑的天真,捨棄所有不該有的癡心妄想,總有一天,他會和唐淮唐雲笙一樣強大起來。

  沒有心的人,總會比別人能耐些,不是嗎?

  眼前的人和他的父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反正他那些廉價的心意和愛慕,沒有人在乎。

  屋子裡的桂花已換了新的。

  唐淮才從院中剪來的,星星點點的嫩黃中猶帶凝露,襯著青碧綠葉,格外怡人。

  屋中窗戶開了半扇,院外青翠景致入眼,幾聲鴉雀鳴啼入耳,一切溫婉美好得如一幅水墨畫卷。

  所有的都是好的,都是新的,連心情也一樣。

  只不過,都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而已。

  無論對方的溫柔寵眷,還是自己的溫順乖巧,都是戲。

  瓷盅裡的魚片粥香味濃濃,唐秋僅著了白色中衣斜靠在床頭,由唐淮將粥一勺一勺盛了,細心吹涼了喂到他嘴邊。米粥鮮美,魚肉入口即化。許久未曾進食,昨夜又被折騰了許久,一盅粥很快就給唐秋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瓷盅,唐淮笑問道:「秋秋,吃飽了嗎?」

  唐秋點點頭,牽動嘴角略略笑了下,轉眼看向窗外,眼神有些游散。

  才知道,做戲這麼難。

  尤其是在唐淮面前,太多恨意充斥心間,要裝出平和的模樣,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

  突然有手指輕擦過唇角,唐秋轉眼回來,看向唐淮時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便散去。

  「不小心沾上了。」

  唐淮手指細心替他擦去唇角沾著的一點粥漬,想了想,又收回手,俯身過去,吻上唐秋唇瓣,舌尖從唇瓣上細細舔舐過,酥酥麻麻的觸覺,唐淮貼近的氣息,讓唐秋不覺紅了臉。秀致的眼浮了水霧,在眼簾間扯出一線麗色。

  唐淮不由笑道:「秋秋你這樣子,讓我想慢慢吃了你。」

  「吃」字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何況有人昨晚早就身體力行過一次,唐秋臉色更紅,垂了眼臉不肯說話,唐淮見他害羞,也不再打趣他,收了瓷盅站起身來。

  「你再休息會,回唐門後只怕還有委屈你兩天,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受罪的。」

  唐秋點點頭,「我明白。」

  畢竟現在唐門當家作主的,還是唐雲笙。而且,除了父親以外,派中那一眾長老的意見,他們也是要在意的。

  唐淮再能耐,也免不了他回去會受一番責罰。

  其中的差距,不過是責罰的輕重和他能否再重新站起來罷了。

  「別擔心了,好好睡會,我很快就回來。」

  唐淮又低頭在唐秋額上吻了下,才起身離開。

  唐秋含笑點點頭。

  但等房門掩住,唐淮挺拔俊秀的背影在視線中失了蹤跡,唐秋臉上的笑容瞬間卸下,猛撲到床邊,伏著身乾嘔起來,死死摳著被褥的手指指甲都快摳斷。

  這樣的做戲,他裝得難受,唐淮又何嘗不清楚,可他們倆偏偏就心知肚明地演了這麼一出自欺欺人的戲。

  還不得不演下去。



  第二十七章



  被帶回唐門的日子,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捱。

  唐雲笙的責罰,相對於他以往的苛刻,這次算是出乎意料的溫和。

  不過是關到悔悟崖上,要他禁閉思過而已,甚至於唐家祠堂都未進,理應領的杖刑也一併省去。對於這樣的結果,唐秋不知道唐淮在其中究竟起了怎樣的作用,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那二哥這次確實說了實話。

  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便給予他相應的庇護。

  思過崖與唐家堡隔了深淵相望,一道鐵索橋便是兩岸的連接。唐秋雖然犯了大錯,但他並未在祠堂內當眾領罪,也就沒有和其餘的犯了大過的弟子鎖在一起,而是單獨禁閉在悔悟崖一處獨峰上。

  幽禁期間,他不得離開悔悟崖半步。崖上也沒有其餘的人,只是每日會有弟子上崖來替他送飯。

  唐淮一次也沒有過。

  唐秋在枯崖上呆著,整日無事,也不覺得自己真有多少過錯可以思索反省。該領悟的該覺醒的,他早已醒悟,不需要再多費功夫。

  現在真正需要他擔心的,是自己武功盡失的窘迫境遇。

  內力全失,丹田虛空,手無縛雞之力,現在的他,莫說是武林中人,就算是尋常大戶家的護院武士,他也未必勝得過。無法接受自己就這樣失了隨身多年的武藝,唐秋總會希望有奇跡出現。他打坐調息,試圖從丹田深處找到一點內力的影子,可每每嘗試,都是以失望告終。丹田處蓄不起一點內力,全身經脈完好無損,可真氣卻完全無法蓄積行走,連帶著手上也無力。

  唐門弟子暗器功夫最為了得,眼厲手快尤為重要。但沒有內力也不行。暗器出手毫無威力可言,還容易失了準頭,飛蝗石打出去,就連崖上奔過的一隻兔子也擊不倒,又如何與高手對敵?

  他終究還是個廢人而已。

  所剩的,竟只有一身醫毒本事,而且還並未學到精湛。僅僅仰仗它們,根本不可能重新爬起來,脫離唐淮的控制,把那些被強迫施予的不堪還給對方。

  崖上的日子雖然枯燥,但時間總會一日日過去。

  唐秋算算時間,距唐雲笙將他關入悔悟崖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十日。

  這日天將近夜,夕陽在山巒一邊斜掛,映出半壁血色殘景。唐秋坐在屋外,撿了手邊石子對著對面的巖洞練準頭,但每每打出,總有幾分偏差,少有進洞的。時間稍久,唐秋不禁覺得心煩氣躁,丟了石子抱膝坐在簷下,頭深埋進膝間,覺得心底一股濁氣沉澱,壓得他滿心陰鬱。

  這十日來,除了每日來送飯的弟子,他再未見過外人,唐雲笙和唐淮也沒有任何的消息給他。這樣的日子,讓他忍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人完全捨棄了。

  又或許,是唐淮突然改了主意,那些要他用自由換取重新站起來機會的話語,不過是一時興起,拿他取樂。反正唐淮的反覆無常與失信,又不是第一次。

  唐秋正想著,突聽崖西邊鐵索叮噹作響。看時辰,這會應當是送飯的人過來,唐秋懶得理會,仍舊坐在原地,愣愣發呆。

  但沒一陣,就感覺人走進小院來,唐秋並未抬頭。可那送飯的人也沒有同往日一樣放下東西就走,而是越走越近。

  「秋秋。」

  突然入耳的低喚聲,讓他猛地一驚,轉過頭去一看,卻是唐淮到來。

  「怎麼是你?」

  多日未見,乍然見到唐淮,唐秋還有些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緒。那種潛意識裡的排斥不自覺地就顯露出來。但除了排斥之外,還有些吃驚與不解。

  他以為,唐淮當日的話已經作廢。

  強要拘他在手,可等他應了之後,又是多日的冷落不予理會。

  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將他丟在枯崖上,任他自生自滅近十日的人,一見面便擺出一副心疼憐惜的姿態,輕輕擁他入懷。

  「秋秋,這些天你委屈你了。」

  唐淮懷抱裡的溫暖,和唐秋身體的冰冷形成巨大反差。

  感覺到懷中人的僵硬冰涼,唐淮將人又抱緊了些,吻了下唐秋的頭。頭頂髮絲輕撓鼻,癢癢的,弄得他有些心軟。

  懷裡的唐秋身體雖然僵硬不自在,但卻極乖巧,一點不同他掙扎吵鬧,很像當年初入唐門時的乖順,只是少了當時那種的活潑靈動,還有對他的全心全意的信賴喜愛。

  曾經,他是唐秋最喜愛的二哥,不知不覺間,他卻已丟失這弟弟對他最寶貴的感情。

  想到這,唐淮嘴唇輕抿,略有些不快。

  但也沒有關係,失去的東西,他總有辦法再找回來,而且要比原來擁有更多。

  「二哥,你上悔悟崖來,有什麼事嗎?」

  懷裡的人和他說話的語調總是淡淡的,沒有摻雜太多的喜怒哀樂,既沒有當年的親暱撒嬌,也沒有被他佔有後的怒不可遏。但比起現在的不冷不熱,唐淮更願意唐秋用那兩種面貌之一對待他。有著那樣感情的,才是真實的唐秋。

  可現在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他是故意十多天不來見唐秋的。

  雖然會經常想到這個弟弟,會捨不得放不開,會想伸手就能將人擁到懷裡,親吻寵愛。

  但他必須忍住,現在的唐秋還不是完全地接受他,只是迫於形勢勉強點頭而已。他要的,是唐秋完完全全的一顆心,而不是單獨的軀殼,那樣沒有任何意義。他喜歡他,便想要得到相應的回應。

  因此,適當的寵愛之後,無傷大雅的冷落,能讓唐秋明白自己的重要性。還有,明白除了自己,他並沒有別的人可以依賴,也不會有別的人會像自己一樣給予他包容寵愛。

  事情的發展都在他預料之中。

  就算唐秋不喜歡他,但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在那些牴觸驚訝之外,那清透眼底一劃而過的微弱驚喜,他絕不會看錯。

  久久未有人理會,自己再給予他溫暖,他總會記得。

  惟一出乎意料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十日刻意的冷落,再見唐秋時,看著唐秋單薄落寞的背影,自己竟然會心疼到那樣的地步……只想要捧了所有好的東西給他,捨不得讓他再受委屈。

  但是卻不行。

  至少在徹底得到這個弟弟的心之前,還不行。

  「秋秋,父親讓我來帶你下崖。」

  唐淮站起身,將唐秋牽起來,替他拍落身上沾惹的碎葉,又給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唐秋站著任他擺弄,等他替自己整理好,才問道:「下崖?」

  這懲罰就算是完了嗎?還是唐雲笙對他另有處置?

  唐淮伸手將他頭髮上沾的一點枯葉渣取下,輕輕笑了笑,風流鳳眼裡全是輕婉流光,溫柔無比。

  「是啊,緊閉思過了這麼久,你受了這麼多委屈,也該夠了。」

  「父親要見我做什麼?」

  「呆會你就知道了,終歸是好事,相信我。」

  好事?唐秋心裡嗤笑,卻任由唐淮將他手圈在掌中,帶他下悔悟崖。

  離了悔悟崖,唐秋先回了趟自己房間,玉竹一見他,眼圈立馬就紅了。

  唐秋看了看屋中,發現洗浴的熱水,乾淨的衣衫全準備好了。就連他喜歡的清粥小菜也備好了,熱熱地盛在碗裡等著他。

  一旁玉竹的擔心全寫在臉上,「小公子你到底犯了什麼錯,讓老爺罰得這麼重?看看,這麼些天,人都瘦了一大圈。」

  「罰得重嗎?」

  以他犯的事,還有唐雲笙的態度,這算是最輕的懲罰了。

  唐秋牽動嘴角向玉竹一笑。這個和他毫無血緣關係的丫鬟,卻是難得的關心他的人之一。而他所謂的父親兄弟姐妹,還及不上一個從小伺候他的丫鬟。

  不想在一個丫鬟面前顯得可悲,唐秋輕輕笑道,「玉竹你別擔心,我沒有事。你先出去吧,我要沐浴。」

  「好。」

  玉竹低聲應了轉身去,邊走邊還在抬手抹眼淚。

  看她這模樣,唐秋心裡的酸澀更重了些。

  房門緩緩關上,屋內的光線暗了些,那些陰影裡的莫名悲惋,與自己不可察的心思融在一起,分不清誰比誰可歎一些。

  沒有用飯的心思,唐秋伸手揉了揉眉心,輕歎口氣,走到浴桶旁,除了一身衣衫,跨入熱水中坐下。熱水緩緩淹過肩頸。水柔柔與肌膚相接,溫暖輕柔,但唐秋卻無法放輕鬆來。

  唐雲笙要見他,會是什麼事?

  唐淮說是好事,可他說的好事,又有誰能真正相信。

  浴桶中熱氣蒸騰,匍匐水霧漸漸迷了視線,也將一身疲倦熏得尤為明顯,但他卻沒有鬆懈的權利。

  洗浴過,擦乾身體,唐秋套上中衣,取了一旁的外袍正要穿上,突聽外面叩門聲響,「秋秋,好了嗎?我進來了。」

  唐秋一聲「等等」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門已被推開,唐淮直接繞過屏風進內室來。

  唐秋僅著中衣,外袍還在手上,身上某些沒擦乾的地方水漬將衣服浸濕,緊緊貼在身上。再被唐淮闖進來瞧見,他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清秀容顏全是窘色。他急忙忙披上外袍,可慌著繫帶子的手卻老打不好衣結。

  唐淮見他窘迫狀,不由笑了,走上前拉住他手,「秋秋,我幫你吧。」

  掌中唐秋的手死死拉著衣袍帶子,僵了好一陣,終是放開來,垂著眼瞼,輕咬了下唇讓他替自己整理衣袍。唐淮故意將系衣結動作放得很緩,等衣帶繫好,再替唐秋圍上腰帶,配好玉飾,眼前唐秋臉上已染了暮色彤雲。

  「秋秋,好了。」

  唐淮一鬆手,唐秋立刻退開小半步遠。之後又覺得自己動作太過明顯,不覺抿抿唇,抬眼去看唐淮表情。

  他的神態全落在唐淮眼底,隱約也知道這弟弟的心思,唐淮笑笑,手指點上自己的唇:「秋秋,我想你親親我。」

  這下,唐秋連耳根子都紅透了,手攥得緊緊的,「……」

  唐淮催促道:「秋秋,時間可不多了,父親和客人還在等我們。」

  「客人?」

  唐秋不解。

  現在的他,還有什麼資格去見客人?給唐門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損害了唐門聲譽,唐雲笙就算輕饒他,也不應該讓他再同過往一樣參與到唐門事務中才對。

  唐秋在發愣,唐淮卻等不及了,長臂一伸將人攬入懷,低頭在唐秋唇上輕啄了口,語氣裡更有些無奈,「讓你喜歡我,就這麼難嗎?」

  唐秋沒有說話。

  因為無話可說。

  真實的心思,他早就沒有了隨意說出口的權利。唐淮的溫柔假象,都是建立在自己臣服的基礎上的。

  見他如此,唐淮輕歎了口氣,神色中微有些落寞,放開唐秋,轉身走到前面。

  「走吧,慧空大師怕要等急了。為了見你,他特意從嵩山趕過來。」

  「慧空大師?」

  唐秋這下是徹底迷惑了。親手廢了他武功的慧空大師此番來唐門,還要見他,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看看唐門對他的處置有沒有徇私嗎?

  好笑……

  心緒紛繁,舉步欲跟隨唐淮,但腳步才動,唐秋突覺胸口一陣熱流翻湧,喉頭一甜,一股濃郁的腥味氣息直衝口中,哇的一聲,竟是吐了血。眼前也隨之一暗,天旋地轉似的眩暈感襲上心頭,胸口更是刀絞似的疼痛。唐秋捂著胸口,人直愣愣地就栽倒下去。

  幸好前面的唐淮聽聞響動,轉身來恰好見此情景,眼疾手快忙一把抱住他。

  迷迷糊糊中,唐秋昏沉沉地看著地上刺目猩紅,有些想不明白。他雖然被廢了武功,但並未受任何內傷,也未中毒,為何會突然嘔血?

  隱約覺身側唐淮攬著他的手臂收緊來,搭上他脈搏的手指有些慌亂。唐淮越來越沉的臉色和漸漸擰緊的眉頭,也在視線裡模糊起來。耳畔唐淮的聲音也聽得不真切,但還是能感覺到些氣惱失措。

  「怎麼還是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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