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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甘之如飴 BY:大爺嘎意

  第二十八章



  沒有一點光亮的暗室,點滴水聲清晰無比,唐秋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正泡在水裡,那水冰寒徹骨,浸得他全身僵冷,上下牙關更凍得直打顫。

  除了冷,還有疼痛。

  身體裡似有一把把鈍刀在切割著他的血肉,緩慢而持續的折磨,讓他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流失。全身經脈似被打了結似的舒展不通,體內卻有真氣亂行亂竄,不斷地在他身體裡面衝撞叫囂,不顧一切地要撕裂他找到一個出口。

  在這種快要逼瘋人的疼痛中,唐秋意識越來越迷糊,但迷糊中,他還是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早被廢了武功,內力全失,體內理應沒有一點內力的影子才是。可現在,在他四肢百骸裡肆虐的那股真氣,又是什麼?

  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但唐秋還來不及抓住那道靈光的尾巴,思路就被身體裡一陣刀絞似的疼痛霸道地碾碎來,濃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口中,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周圍彷彿有唐淮著急的詢問聲,「大師,他到底怎麼樣?」

  大師,是誰?

  唐秋沒聽見有人回話,只有一股沛然真氣從他頭頂百會穴灌入,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遊走於全身經脈。

  隨著那股綿長真氣在體內遊走,唐秋感覺自己冰冷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體內的陰寒被驅走大半,那種幾欲逼瘋人的疼痛也消減了。

  更讓他吃驚的是,隨著疼痛的消減,有一股真氣從他丹田處升起。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束火苗,但並沒有瞬間就熄滅,反而固執地燃著,與外來的那股真氣交融在一起,在體內遊走一周天後,才各自散了去。

  而隨著氣息的平穩和疼痛的減輕,唐秋的意識也開始回復清明。他緩緩睜開眼,只見唐淮立在一旁守著他,眉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

  「秋秋,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那樣足以亂真的關心,讓唐秋稍微怔了下,一時間忘了回話。但隨即輕笑,他真是疼昏頭了,這樣虛假的關心,他看了多少年了,居然還會看錯,真是愚蠢。

  沉默間,唐秋身後以內力助他調息療養的人已站起身,走到前面來。淺灰色的僧袍和暗紅的袈裟一入眼,便徹底阻住了唐秋將要出口的聲音。

  這個人,居然是少林慧空大師。

  「小公子已無大礙,賢侄你不必太擔憂。」

  慧空大師臉色稍青,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同唐淮說話時的語氣也不若昔日那般中氣十足,顯然是內力耗損過度。

  可慧空大師何必為了他這中原武林的罪人、赤峰教的走狗耗損內力?

  完全沒有必要。

  猜不透原因,唐秋眼帶詢問望向唐淮。

  唐淮並沒有看他,而是朝慧空大師欠身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謝大師出手襄助,晚輩和唐門上下皆感激不盡。」

  慧空大師雙手合十還了一禮:「賢侄不必客氣。小公子肯為中原武林安危忍辱負重,受此大苦,應當由我代中原武林向他致謝才是。」

  「大師言重。今日舍弟的傷害大師耗損不少內力,是晚輩的罪過。且讓我帶大師去客房休息,等大師體力恢復,再與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要事。」

  慧空大師也確實累了,因此,他對唐淮的提議並沒有反對,只點點頭道:「有勞賢侄。」

  聽著兩人談話,唐秋微瞇了眼,對眼前的狀況很是費解。

  不知事情底細,慧空大師人尚在此處,他不敢貿然開口,只能靜靜坐著。但等唐淮面帶微笑,態度恭謹地將慧空大師送出門,唐秋手揪著身下軟墊,清秀的眼底中閃過一線光亮。

  如果先前他丹田處升起的那股真氣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那麼他就沒有失去武功!

  等那兩人的身影離了視線,唐秋立刻試著運功。

  心裡的忐忑,終於在丹田處那股熱力緩緩升起的時候,徹底放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疑惑,卻將他捲進重重迷霧中,一時找不出頭緒。

  慧空大師竟然沒有廢去他武功,剛才還肯耗費內力替他傳功療養。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慧空大師當初在滄州朝華樓裡廢他武功那一幕,只是演給人看的一場戲嗎?

  可是這場戲,卻連他自己都被蒙在鼓裡。

  還有慧空大師剛才和唐淮說的那番話,他句句都聽得清楚聽得明白,可湊在一起卻覺得無法理解。

  或者應該說,其實他已隱約猜到了什麼,只是不敢肯定而已。

  聽慧空大師的意思,自己非但不是赤峰教的走狗,反倒成了忍辱負重的功臣。慧空大師會有這樣言語和行為,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是這個解釋太過荒謬,他不敢隨隨便便下結論。

  一切,只能等唐淮回來給他答案。

  靜靜坐著屋中,等待的時間第一次變得如此漫長。彷彿整個世界的急躁在積聚到了他身上,時光被拉長得失了應有的形狀,送慧空大師離開的唐淮終於折返身來。

  唐秋看著他,感覺自己連說話都有些吃力,「唐淮,剛剛你和慧空大師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唐淮並未回答他問題,而是走到他身邊坐下,牽起他的手,仔細聽了下他脈象。

  「已經好多了。」

  唐秋任他拉著自己的手。

  此刻的他,只迫切地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心裡快要壓抑不住的驚喜,讓他急切地想尋求真相,卻又害怕,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測全是錯誤。落魄不堪並不可怕,沒有希望的人多半不會痛到什麼地方去,可一旦懷有希望,再從希望的頂端落下來那種感覺,那種疼痛失落,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也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逼著自己放軟了口氣,「二哥,告訴我,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唐淮卻將他拉到懷中,擁住了輕輕笑了笑,臉頰貼著他的臉頰,耳鬢廝磨,卻又做出很為難的模樣。

  「我要是說了,秋秋以後再也不肯聽我的話,那可怎麼辦?」

  唐秋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好一陣才順過氣來,低聲許諾道:「我不會的,你告訴我吧。」

  「真的嗎?」

  「真的。」

  得了滿意的回答,唐淮側頭吻了下他臉頰。唐秋臉上有淡淡紅暈,眉眼微垂,眼睫濃密,稍稍低著頭的乖巧模樣,側影的輪廓清秀得讓人砰然心動。

  「雖然早了些,但我還是告訴你吧。你武功並沒有失去,慧空大師那日只是用少林易筋經壓制住你全身內力,讓人誤以為你失了武功而已。」

  竟然真是如此!猜測被驗證,唐秋心裡的忐忑更為劇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驚喜和希望幾乎就要表露出來。

  「為什麼要這麼做?慧空大師沒有理由庇護我,而且……」

  而且,他也沒有任何值得對方庇護的地方。

  他明白,所有的答案只能出在唐淮身上。

  唐淮將他往懷裡帶深了些,耐心同他解釋,「因為,你出事前那晚,我去見慧空大師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你是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好派去沈千揚身邊的臥底。」

  心底的震撼遠非言語可以形容。

  唐秋聽著唐淮的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這些日子以來,以為自己失去的一切,武功、聲譽,結果並未失去。真正消失的,只是那些愚昧的天真和期待罷了。還有……還有被他刻意壓制在記憶深處,和唐淮那背德卻充滿情 欲顛龍倒鳳的夜晚。

  唐秋死死咬著唇,心底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究竟該喜還是該悲。

  「當日慧空大師也是逼不得已,才在武林各派面前假裝廢你武功。」唐淮的話語還在繼續,落在耳邊卻生出種虛幻感。「我讓他以為,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徹底做足戲給沈千揚看,讓他不至於捨棄你,而你也可以因此探得赤峰教更多的消息。但沒料到,沈千揚絕情至此,你跟隨他多年,他卻一點不念舊情,見你沒有了利用價值,就徹底捨棄你。於是,咱們設計的計劃也就沒有必要,而易筋經鎖住武功太久,被壓制的真氣必然反撲,我和慧空大師算好了日子,等他來唐門為你解開封制。只是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敏感地捕捉到唐淮話語中的關鍵,唐秋試探著地開口問道,「你說的遲了一步,是什麼意思?」

  唐淮擁著唐秋,口氣裡滿是懊惱,「秋秋,抱歉……我沒料到你體內真氣反撲會如此厲害,慧空大師如果再晚來一陣,後果就不堪設想。可現在,他雖替你解了封制,但你身體還是被亂行的真氣損傷,內力也大不如以前……要好好調養才行。」

  唐秋愣了下。

  失而復得的東西,原來還是不完全的。

  「就算好好調養,身體無礙,內力也不能完全恢復吧?」

  落在臉側的吻很輕,唐淮低聲道:「秋秋,讓你受委屈了。」

  唐秋哂笑。

  這樣的結果,唐淮難道是真的料不到?

  不是的,他不是料不到,只是會選擇最有利於他的方法而已。

  「秋秋,我不會真心害你。我只是想讓你看清沈千揚的殘酷,好好寵你而已。你放心,你失去的,我都會重新再給你。」

  「嗯。」

  「我喜歡你。」

  從污泥中重新站出來,恢復武功的驚喜,也被真相帶來的震撼壓制下去。縱使沒有將他真正逼上絕路,耳畔唐淮溫柔的語調,說著的喜歡的話語,仍然讓唐秋感到害怕。

  這個哥哥,一開始就設計好了所有的事情,他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也有相應的對策。

  這麼多的算計這麼多的心思,只是為了得到他。

  唐淮的這種心思,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也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想要從他手裡逃開,脫離他的掌控,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況,自己還癡心妄地想要超過他報復他。



  第二十九章



  在這之前,如果說唐秋對唐淮的感情是厭恨多於怕懼的話,那麼現在,唐秋對這個哥哥,則是害怕比厭恨多一些。

  唐淮畢竟沒有將他徹底逼上絕路。仔細算起來,唐淮甚至還為他鋪好了後路,將他從慕少游與沈千揚的圈套中拉了出來。

  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最有利於唐淮他自己的方式罷了。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唐淮的心機,未免深沉到了讓人害怕的地步。這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利落,更讓他徹底認清了兩人間的差距。恐怕他唐秋再投生三次,心機手段也趕不上的唐淮一半。

  這些東西,的確是與生俱來的,沒有高人一等的天賦,再怎麼樣補足,也還是別人手心裡的棋子。但看人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己就在那風雨中沉浮不定,半點不由己心。

  而且唐淮這些心思,全是用在他身上的。

  這樣的心思感情,他當初曾在沈千揚身上看到過的。當初他渴望過的沈千揚對慕少游的執念渴求,當換了一個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無奈。逃不掉躲不開,只能被人牢牢圈在手心。

  何況,這個人還是和他流著同樣血脈的親生哥哥。

  原來,葉公好龍就是這麼個意思。早年聽過的典故,當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時,他才能真正體味其中的可悲。

  唐秋想得深了,隱約有些絕望,更有寒氣從骨子裡透出來,人也不禁微微發顫。唐淮在身後緊擁著他,自然將他的反應辨得分明,有力的手臂環住他的腰,絲絲熱力隨之渡了過去。

  「秋秋,你是在害怕我嗎?」

  唐秋牽牽唇角,想要笑笑,但卻發現,自己現在要想笑出來是多麼的困難。再想唐淮那般利眼,自己此刻的假裝刻意落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添趣的笑話而已。他心一橫,也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心思,咬咬牙道:「是,我怕你,怕你的心機手段。你這樣的心思,肯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我不需要你怕我。」唐淮眉間縈滿苦惱,伸手扣了唐秋肩,逼他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秋秋,我只需要的是你愛我。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喜愛,我要的是情人間喜愛。」

  唐淮的面貌酷似唐雲笙,飛眉鳳目清俊動人,眼角自有一股風流意味暈染。但因他眉間英氣較唐雲笙多一些,又時常溫和帶笑,所以比起唐雲笙來,也就少了那種薄情淡漠的味道。此刻,他執意逼唐秋直視自己雙眼,眼眸深邃,映了唐秋輪廓的眼儘是刻骨愛慕,那般堅定執著的神態,讓唐秋有一瞬間的失神。

  唐淮說的喜歡,或許比自己以為的,是要真上那麼幾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

  兩人間有很多東西早已注定,不會因為這感情比戲寵真一點深一點,就能更改。

  比如,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血緣關係。比如,橫亙在他們之間最無法抹去的裂痕,爺爺的死亡。

  不管那是不是唐雲笙的命令,也不管唐淮是不是聽命於人,爺爺的確是喪生於唐淮之手。而那時,這個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溫和笑著讓他信任的。可是他一轉身,就讓自己最親近的爺爺葬身於火海煉獄中。

  沈千揚的事情也是這樣,雖然給自己留了後路,雖然許諾要再將自己捧起來,但當初也為了讓自己明白他的心思,看清楚沈千揚對自己的無情,眼睜睜地看自己摔下去。

  一面說著喜歡,一面卻又給著傷害,這好像是唐淮最擅長的事情,讓人分不出真假,也不敢去分辨真假。

  說到底,就算喜歡,唐淮和他,也不是平等的地位。他的命運還是掌控在唐淮手中的,要由人家高興才行。

  眼裡漸漸浮了晦暗霧色,唐秋轉開眼,避開唐淮的眼神。

  「不管怎樣,你始終是我二哥,我總是你親弟弟。我們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情。二哥,你就放了我吧。」

  唐秋此刻是真心地再度把唐淮當做自己哥哥。暫時抹去唐淮對他做得那些不該是哥哥對弟弟的事情,真心誠意地懇求他放開自己。

  但答案仍舊是否定的。

  「我不會放,也放不開。」唐淮輕易地拒絕他的懇求,輕聲道:「秋秋,我喜歡你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

  而且,他也從未打算要放開。

  他想要得到這個弟弟,從身到心,徹底擁有。

  唐秋啞然。

  是啊,喜歡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那些付出過的心意,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丟開的。

  不僅僅是對於沈千揚。

  即使失望,即使已經認清,但那種曾經在心底生根發芽的感情,要連根拔除,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對於唐淮,曾經也是喜歡的。即便不是唐淮要的,超越兄弟血緣的喜歡,但那也真真實實的喜愛。在認清對方的冷漠後,他花了多久的時間,用了多少努力,才將對唐淮的那些喜歡從心底抹去。

  直至知曉爺爺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對這個哥哥,從來談不上恨。

  至多只是因失望而牴觸罷了。

  但知曉爺爺的死因之後,一切已經不一樣了,也無法回到從前。

  見他沉默,唐淮手撫上他臉龐,沿了他眉骨輕磨,再緩緩滑過他挺直的鼻樑,往下落在唇邊,細細描著他唇瓣輪廓。手指流連了一路情意,其中繾綣纏綿與渴望,無須言語傾訴,也已經表露無疑。

  「秋秋,給我一個好好愛你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時間會證明,我是最適合你的。」

  在唐淮的纏綿情話中,唐秋聽見自己輕歎了口氣。所有的落寞心傷,全都沉在那聲輕歎中,搖搖墜墜輕落地上,將所有故事的煙塵輕掀。

  過往裡那些心意,忘了許多年的兄弟間有過的和睦,全被漾了起來。即使摻了虛假,卻依舊讓他感慨萬分。

  他們兩人,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脈,也曾有過尋常兄弟間的單純快樂。只是,何以會到今日這樣的境地?

  「二哥,真有這樣的必要嗎?」

  「有的,你總要給我們一個機會。」

  唐淮兩根長指抬起唐秋的下巴,唐秋精巧的五官映入眼簾,柔光落在上面,如玉般溫潤。唐淮低頭,吻住那兩片水色薄唇,輕吮廝磨,極盡溫柔纏綿之能事。而在察覺對方想逃的意圖後,他手掌緊緊扣住對方後腦勺,將唐秋所有逃避的路徑阻斷。

  唐淮的容顏在面前不斷放大,作用在後腦勺上的手力道不大,卻讓人逃避不開。唐秋只得閉了眼,但唇上的觸感卻因此更加清晰。那種溫柔寵溺的吻,讓他恍惚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被珍視被呵護。

  許久,當所有的羞赧色彩都浮上臉龐,胸腔裡的空氣漸漸稀薄,意識也比以往迷糊幾分,唐淮扣住他的手才放開來。唐淮溫柔的話語落在耳畔,「秋秋,我喜歡你,自然也要你喜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捧給你,即使是唐門的掌門之位也是一樣。」

  那話語,一如唐淮慣使的手段,溫柔卻不可違抗。

  如若違抗,便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答應我,試著接納我,而不是一味地否定我逃避我,可以嗎?」

  避開唐淮期盼的目光,唐秋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修長的指節屈了伸伸了屈,反反覆覆,久久給不出答覆。

  等了許久仍舊等不到答案,唐淮搖搖頭,伸手揉揉他頭髮,「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逼你。」

  唐秋緊懸的心稍微鬆下來。

  雖然知道唐淮的放縱只是暫時的,但心裡某處,還是較以往柔軟了些。

  因為身體的原因,唐秋當日並未來得及去見唐雲笙。待休息了一日後,唐淮才與他一道去書房見唐雲笙。

  唐秋去到書房後才發現,書房裡除了唐雲笙和少林慧空大師以外,還有一個年青公子。

  唐秋的面貌,在男子中已是極清秀的。但這男子的五官,比之唐秋,更多了種綺麗,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卻難得地沒有半點陰柔氣息,眼底全是明朗氣息,他只一笑,便如將江南三秋勝景盡展人面前。

  那年青公子的裝扮也是極華麗的。寶藍色錦袍,上面用銀線繡了繁複花紋,腰圍錦帶,銀簪綰髮,寬袍舒袖的打扮,手中一把綢扇輕搖,那副閒適貴氣的模樣,半點不像江湖中人,反倒像是豪門貴族裡偷溜出來遊玩的公子哥。

  唐秋並未見過這人,不知對方身份,也想不通這樣的人怎麼會和慧空大師一起出現在唐門,他不覺就多看了對方幾眼。而那人發現唐秋在看他,並未半點尷尬不悅,反將手裡綢扇一轉,踱幾步走到唐秋面前,粲然一笑。

  「為什麼看我看得移不開眼啊?」

  「……」

  唐秋平日結交的人,個性多沉穩內斂,少見如這年青公子一般隨性隨意的脾氣。被他這麼一問,不由怔了下,半晌才道:「公子風采過人,在下未曾見過公子,初次見面,難免好奇多看了幾眼。是在下失禮,還請公子勿要見怪。」態度謙和有禮,臉卻已紅了,

  座上唐雲笙的聲音冷凝,淡淡響了起來,「唐秋,這位是江南霹靂堂許修祈許少門主,許少主年少有成,武功人才都是出類拔萃,你日後要多向他請教才是。」

  唐秋低聲應道:「是。」轉而向那許修祈拱手道了一禮,「在下唐門唐秋,日後還請許兄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那把綢金折扇在眼前一轉,繼而移到唐秋手下輕輕一抬,許修祈眼底笑意濃得快要溢出來,「這唐門裡景致好的地方太多,我還沒走過幾處呢,在唐門叨擾這段時間,就要勞煩賢弟帶我多轉轉。」

  也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怎樣,唐秋總覺得,許修祈和他說話時,整個人與他貼得特別近,那種過度的自然熟絡也讓唐秋覺得很不自在。

  而一側,唐淮的臉色莫名沉了下來。



  第三十章



  江南霹靂堂和唐門有不少相似之處。

  兩派弟子最擅長的,都不是武藝刀劍,而是機關器物。只不過唐門弟子慣用毒藥暗器,而霹靂堂中人擅使火器罷了。

  江南霹靂堂門人多是製造機關火器的高手,他們所造的火器威力巨大,僅一枚雞蛋大小的雷陣子就足以炸平一棟樓宇,石木尚且如此,更妄論人的血肉之軀。因此,霹靂堂雖從未有過武藝冠絕江湖之人,但僅憑借手下火器的威力,也讓江湖中人忌憚不已。

  霹靂堂與唐門向來少有接觸,這次霹靂堂少主許修祈會隨慧空大師來到唐門,自然是有原因的。

  只是,唐秋沒想到,許修祈此番到來,竟然是和沈千揚有關。

  沈千揚一直是有野心的。

  十年前,赤峰教血洗中原武林,連挑數十門派,勢力如日中天,最後卻是因無垢山莊與慕少游之故敗走北疆。

  沈千揚如今重返,行事手段雖不若十年前血腥決絕,但仍不肯放中原武林相安。

  近一段時間,赤峰教一直有動作,以急火雷霆之勢滅了近北疆地域的一些小門小派。雖還未有危及中原武林之事,但前車之鑒猶在,十年前由它一手掀起的腥風血雨尚未從人們記憶中褪去,此時此刻,中原武林眾人心裡又如何能安穩?

  因為唐淮的謊言,慧空大師真當唐秋是唐門安插在赤峰教中的臥底。對赤峰教最近的動作,他心憂不已,便打算借前來唐門替唐秋解開內力封制的機會,與唐雲笙父子一道商議制衡赤峰教之事。

  他更希望憑借唐秋在赤峰教多年對赤峰教和沈千揚這人的瞭解,找出應對之策,保中原武林安危,不至讓中原武林再如十年前一般,被捲入血雨腥風中。

  而許修祈來此,也是同樣的目的。

  慧空大師出身少林,無垢山莊之下,江湖中最具聲威的就是少林一派,他為武林安穩奔走自然是義不容辭。

  但霹靂堂卻不同。

  霹靂堂雖是江湖門派,但它素來不參與江湖紛爭,與武林各派間也多只是金錢往來。別人忌憚它的火器威力不敢擅自侵擾它,而它也只圖自身安穩,從不輕易與人結怨,更不過問江湖恩怨。但是,這次它居然會上唐門共商制衡赤峰教之事,主動招惹赤峰教,難免讓人心生疑竇。

  唐雲笙素來謹慎多疑,對於許修祈的到來,他雖是以禮相待,但一開始還是存了防備之心,說話也多有保留。

  那許修祈言語行事雖隨性,卻也不是愚笨之人。見唐雲笙這般態度,哪能不明白其中原因?為消除唐雲笙疑心,便主動將霹靂堂與沈千揚間嫌隙說了出來。

  原來,霹靂堂並不是主動要向赤峰教尋釁,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為霹靂堂所制火器威力巨大,沈千揚也有招攬之心,曾親自往江南與霹靂堂門主許莫延商談聯手合作之事,言語間更有覬覦霹靂堂火器製造圖紙的意思。

  各派都有自己不外傳的秘技。霹靂堂的火器製造手藝也是如此,只傳本族子弟,絕不許洩露給外姓人知曉。

  因此,霹靂堂雖不喜涉江湖紛爭,也不愛與人結怨,但許莫延也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同赤峰教結盟,更不願本派秘技落入他人之手,於是便婉拒了沈千揚的招攬。

  但拒絕沈千揚的招攬之後,許莫延思及沈千揚一貫的行事手段,怕合作不成,赤峰教反將它看做絆腳石想除掉。他再三考慮之下,便決定派親子許修祈前往少林,告知慧空大師此事,並求少林襄助。

  而許修祈到了少林後,恰好又遇見慧空大師要來唐門,也就一道過來了。

  許修祈的話說得在情在理,唐雲笙雖不全信,但也勉強卸了防備的態度。

  「兩位希望唐門做什麼,請儘管直言。如若唐門有這個能力,在下絕無半句推辭。」

  慧空大師休息了一日,臉色較昨日已好了許多。聽唐雲笙這麼說,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輕念了句佛號,才道:「唐掌門這般開明,乃是武林之福。老衲此次來,只是想問唐掌門要一樣東西而已。」

  唐雲笙不解:「什麼東西?」

  慧空大師看了看一旁站著的唐秋,回道:「令公子為武林大計,潛伏在赤峰教數年,對赤峰教當有較深瞭解。老衲想問令公子討的,正是赤峰教北疆總壇的地圖,還有它在各地的分壇地址以及勢力詳情。」

  「哦,是要這個。」唐雲笙略冷的視線也轉到唐秋身上。「唐秋,你聽明白了嗎?大師要的東西,你知道多少,都盡快準備好交給大師吧。」

  慧空大師和許修祈都當唐秋是臥底,但事實的真相,唐秋父子三人心知肚明。

  唐雲笙性情雖冷漠,但唐秋畢竟是他親生兒子,也是唐門中人。在這件事情上,兩者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加諸沈千揚對唐秋的絕情,唐雲笙也就打算將錯就錯,將這個謊言繼續維持下去。這樣,他不僅保住了唐秋這個兒子,更保住了唐門的聲譽和地位。

  因此,對於慧空大師的要求,唐雲笙絲毫不反對。

  卻是唐秋自己不願意。

  他在一旁早將兩人的話聽得分明,此刻聽唐雲笙問話,臉色不覺就白了些,頓了頓,還是道:「我明白,只是沈千揚為人疑心太重,我在他身邊並不得他看重。我所知曉的,只是赤峰教在江南幾處分壇的情況,至於北疆總壇的實際情況,我並不瞭解,怕要讓大師失望了。」

  唐秋話出口,慧空大師面上是明顯的失望之色。但以唐秋武功被廢後沈千揚對他不管不顧的態度來看,慧空大師也相信他所言非虛,便道:「既然這樣,那勞煩賢侄將所知的幾處分壇地圖繪好,交給我即可。」

  唐秋低頭應道:「是。」

  許修祈沒有開口,卻在一旁將一把綢扇輕搖,嘴角略略噙了點笑,看向唐秋的眼中多了點琢磨。

  唐秋給看得不自在,稍稍側了臉,不著痕跡地避過許修祈視線,卻不意見身邊的唐淮長眉擰起,面上也有不欲之色。

  知曉是自己方才維護沈千揚惹了唐淮不悅,唐秋稍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惶惶。他這番維護,不知道又會惹唐淮這個哥哥使出什麼手段來,讓他學聰明學乖。

  幾人又商議起別的事情,唐秋心不在焉地呆在一旁,並未將多少事情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慧空大師站起身來,唐雲笙則遣了唐淮送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回客房,唐秋也欲一同出去,卻聽他父親道。

  「唐秋,你留一下。」

  步子陡然停滯。

  多日未曾與唐雲笙單獨相處,對於這個父親的薄情冷酷和將有的懲罰,唐秋還是有些擔憂,何況他剛才還拒絕了慧空大師的要求。

  唐淮想必也看懂他的擔憂。錯身過時,唐淮在暗地裡握了他手一下,小聲安慰道:「秋秋,別擔心,總有我在。」

  唐秋覺得手上一緊,指尖相觸碰到的熱度,讓緊懸的心莫名安穩下來。

  片刻之後卻更為煩躁。

  他方才維護沈千揚時,唐淮面上的不悅他看得分明。可現在,唐淮還是用這種溫柔護佑的態度對待他。讓他有片刻的安心,之後卻再度惶惶。

  唐淮的過於強勢,手段的過於高明,讓他不自覺生出依賴之心。可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依賴並不應該有。他暫時沒有能力脫離對方的掌控,與對方相抗衡也就罷了,怎麼還能任由自己依附對方?

  尋求一時的庇護只是權宜之計,他不能就這樣依賴唐淮一輩子。用兄弟間的背德情感換來的佑護,怎麼可能長久。

  「在想什麼,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嗎?」

  唐雲笙過於平穩以至缺乏感情起伏的聲線,讓唐秋驀然驚醒,驚覺自己竟在唐雲笙面前一再失神,他趕緊認錯答道:「唐秋不敢。」

  唐雲笙冷笑,「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捅出這麼大簍子,要不是你二哥替你善後,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安安穩穩站在這裡?」唐雲笙著實氣惱,這兩個兒子,聽話的不夠精明,夠精明的卻又不由他控在手心裡。現在還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差點就因為唐秋,賠上整個唐門的聲譽!

  「是我的錯。行事不慎給唐門種下禍端,唐秋願領責罰,還請父親息怒。」

  唐秋明白唐雲笙的性情,你真認了錯,責罰相反會輕些。但你若扛著同他賭一口氣,受到的責罰,遠比放軟姿態求饒來得淒涼。

  他早就給唐雲笙教得識時務了。

  說起來,他的倔強硬氣,也只有在唐淮面前才會偶爾冒出來那麼一兩次,莫名地犯傻,事後也會後悔,但卻總不想示弱服軟。

  唐雲笙瞥他一眼,輕蔑說道:「我且問你,剛才慧空大師的提議,你為何不答允?莫非跟了沈千揚幾年,就忘了自己根在何處,做了被捨棄的棋子還要給人家表忠心嗎?你好歹也有點唐家人的骨氣,別拿自己隨隨便便當了赤峰教的狗。」

  唐秋臉色唰地就白了,心裡似被針狠狠刺了下。

  即使明白唐雲笙一貫冷漠薄情,也知他話語從來苛刻,但聽見這般刺傷人的話語,還是打心裡發疼。

  從來最懂得傷他的人,都是他最親近的人,或是有血脈親緣的,或是他癡心愛慕的。他們都懂得哪裡是他的死穴,懂得怎麼傷他才傷得徹底。

  他是毫無骨氣毫無尊嚴地去維護沈千揚,但卻不再是因為以前那種盲目到愚蠢的愛慕。

  從雲端跌落的這段時間,極致的喜直轉極致的悲,大起大落中,那些愚蠢的渴望他已放掉不少。現在想到沈千揚,他心底雖還會隱隱作痛,但早已沒有當初那種瘋狂愛戀。

  之所以還要維護他,不願背叛得那麼徹底,只是因為他犯傻。莫名其妙地想留住點東西,不管那有多麼愚蠢多麼不值得,還是想記得。曾經為那麼個人真心實意地掏心挖肺過,縱然對方負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對不起他。

  自己這些年活得太虛假,總也要留點真心的東西才好。

  靜了好一陣,唐秋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漸漸趨於平穩,心底的疼意消去,情緒轉和,他才開口。

  「父親誤會了。我只是不願意因為個人得失,將整個唐門推到風口浪尖上罷了。父親可想過,以赤峰教的勢力,真激怒了沈千揚,唐門是否可以安然無恙?倒不如給點無關緊要的消息,這樣既不會拂了慧空大師的面子,也不會因這事徹底激怒沈千揚。兩全其美,再好不過。」

  唐雲笙狹長的鳳眼裡全是清光,冷冷掃過唐秋面上,似要看出他言語中究竟有幾分真假,「我倒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心思。」

  唐秋繼續道:「我清楚自己總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稍稍轉和了臉色。

  「我留你下來,也不是全為了這事。你二哥已經替你求過情,你也算受了教訓,這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我也就不再責罰你。現在我有事情要交給你去做,那位許修祈許少主話說得倒是天衣無縫,但我們和霹靂堂一向甚少交往,也不排除對方有別的心思。他在唐門這段時間,便由你負責照顧,順便也注意他有沒有異樣的地方。如果有,及時稟報我。」

  「我會注意的。」

  對於唐雲笙的安排,唐秋應得很快。說到底,唐雲笙現在還是不願意讓他再掌管唐門中事務,於是便給了他這麼個無關緊要的差事。

  想起那個隨性得過了頭的許修祈許少主,唐秋稍覺有些頭疼。他很少接觸這樣個性的人,剛見面就給人家鬧了個面紅耳赤,現在想想還覺尷尬。但換個角度再想想,這也是個機會。對方畢竟是霹靂堂少主,多與對方結交,對於自己,總是有好處的。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唐雲笙又同唐秋耳提面命了幾句,才讓他離開。

  唐秋出門準備回自己房間,但才出院子走了沒多久,小道旁的桂花林裡,突然有人從中鑽了出來,嚇了他一跳。

  那人手中一把綢扇翻轉,寶藍色衣袍耀眼,銀絲繡成的花紋精緻華麗,身上更落了不少桂花,星星點點染了一襲馥郁馨香。

  正是唐雲笙才交代過的他要留意的許修祈。

  乍見許修祈桂花落滿身的模樣,唐秋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怎麼樣。這位許少主的個性,還真是……

  唐秋正苦笑不得,那位惹人側目的許修祈卻沒半點自覺,姿態瀟灑地將手中綢金扇一轉,向著唐秋燦爛笑笑。

  唐秋礙於禮貌,也回了許修祈一笑,道:「許少主,好巧。」

  「不巧不巧……」許修祈搖搖頭,走到唐秋身邊,手臂一伸便攬住唐秋肩膀,湊到他耳邊,刻意壓低聲音道:「我可是刻意在這裡等你的。」

  許修祈綺麗的五官中帶了些委屈撒嬌的神色,攬住唐秋肩膀的動作雖略嫌輕浮,卻難得地不教人生厭。

  雖聽出他話中有話,唐秋還是給他的態度惹得笑了下,清秀的眼中暈開些清淺柔波,精巧的五官如寒玉雕就,隨這一笑,益發顯得溫潤清雅。

  許修祈見唐秋笑容,稍稍愣了下,繼而挑高眉,將扇子一合,輕輕拍在手心裡。

  「你就叫我修祈吧,叫許少主多見外。我記得你叫唐秋,看樣子我也比你年長,乾脆我叫你秋秋吧,多好!」

  「……」

  那句「秋秋」,成功讓唐秋眼底笑意湮滅,心裡也有些不快。

  這個人,未免太隨意了些。

  那個稱謂,除了唐淮之外,再未有人這樣叫過他。太過熟稔親熱,乍聽之下,也很不習慣。唐淮那樣叫他時,他並沒有這種不習慣的感覺,大概從小到大給叫得多了,以至於沒了牴觸的情緒。

  但許修祈畢竟不是唐淮。

  「許少主,這樣不太好吧。」

  許修祈只回他一個燦爛笑容,眼底全是明朗色彩,眩得人心裡也光亮許多,「有什麼不太好的,還是說,你不願意我這麼叫你?秋秋,你不能這麼狠心。」

  許修祈是玩笑耍賴的態度,唐秋卻給鬧得手足無措,尷尬不已。

  「我不是很喜歡。」

  「不喜歡?」許修祈搖搖扇子,突然眼底亮光一閃,眉一挑,「可我很喜歡。你要不願意我這麼叫你,那我可就……」說著話,許修祈湊近了去,鼻尖幾乎要貼近唐秋的鼻,距離之近,以至於唐秋能夠看清他眼底的明亮笑意。

  「許少主……」

  突然靜下來的詭秘氣氛,襯著許修祈滿身暈染的桂花馨香,營造出種旖璇的曖昧。察覺不對勁,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退開,但手卻突然被人捉住,許修祈精緻到綺麗的面容在眼前不斷放大。

  唐秋不覺僵住,手心掐得死死的,鼻尖微微有了汗珠,偏偏想動卻移不動腳步。

  直到近處一聲帶了惱意的輕喝聲響起。

  「許少主,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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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許少主,你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因為帶了點惱怒而略顯低沉,比起平日的清朗來,讓人心裡無端端一沉。唐秋聽得明白,心裡稍有點發慌,反射性地掙脫許修祈的手,便要退開。

  但許修祈的動作比他還快了一步。

  他伸手在唐秋頭上一摘,兩指夾了什麼東西,遞到唐秋眼前,同樣,也算遞到了疾步走過來的唐淮面前。

  許修祈兩指間夾的,竟然是片枯葉。

  唐秋甚至不知道,自己頭上是什麼時候沾上這東西的。明明剛才在樹叢裡亂鑽,惹了一身細碎桂花香的人,是許修祈自己。

  不過,顯然現在許修祈和唐淮兩個人關心的,都不是這枯葉的來路。

  只見許修祈兩根修長手指夾了那片枯葉,在唐淮面前繞了繞,然後輕吹口氣,鬆手任指間枯葉飄落,再唰地張了綢扇,輕搖緩擺間,一面挑了眉向著唐淮笑笑,說道:「秋秋頭上沾了點東西,我幫他摘掉而已。不然唐淮兄以為,我在做什麼?」笑容裡頗有點挑釁的意味。

  許修祈這般態度,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對唐淮並不友善,甚至還有點故意挑釁的意思。而唐淮本來稍轉和的臉色,也因為許修祈對唐秋的稱謂和態度而再次轉沉。

  但不管多麼不高興,唐淮這個人還是沉得住氣的,在外人面前始終將該有的禮貌姿態拿捏得極好。對許修祈的挑釁,他也只伸手將唐秋拉過來,不著痕跡護在自己身後,然後回了許修祈一個溫和笑容。

  「許少主想做什麼,我自然就以為你在做什麼了。方才慧空大師還在說,有事要和許少主商議,可一轉眼就沒了你的蹤影。我只當是許少主不熟悉唐門的環境,走迷了路,卻不想,許少主還有這般雅興,放著要緊事情不管,倒來賞起唐門這片桂花了。」

  「哈哈哈……」被唐淮好一頓暗諷,許修祈也半點不惱,相反將那綢金折扇一轉,笑著指點身後的桂花林,「你可別說,這唐門裡的美景我還真得好好欣賞一遍。不過,到時候也要讓秋秋陪著我四處看看,那樣,才有可能看得夠。」說著,他還嫌不夠得意,又向唐秋眨眨眼,笑道:「秋秋,你說是不是?」

  不習慣被別人叫的稱謂,許修祈一再親近的態度,和話語裡故意糅雜的曖昧不明,讓唐秋不覺皺了眉。

  他其實不喜歡這人的隨意隨性。

  太過自我的個性,很容易給別人造成困擾。

  但許修祈畢竟是唐雲笙交代他要仔細照顧留意的,他也不能拂了對方的面子,只能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許少主要是願意,我自然會領你四處去看看。」

  唐淮牽住他手的力道頓時加大,刻盡風流的鳳眼中滑過些冷意,清聲向許修祈道:「許少主,這會慧空大師還在房裡等著你,在下話已帶到,許少主請吧!」

  「好好好,我這就走。」許修祈笑笑轉身,將扇子合上拍了拍肩膀,寶藍色的袍角在微風裡掀了個張揚的弧度,爽朗的笑聲落了一路,也輕易地挑動了後面兩人的情緒。「秋秋,我過一陣再來找你,可要記得想我啊。」

  「……」

  許修祈身後,唐秋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尷尬不已,唐淮的心情更好不到哪裡去,只將手心裡微涼的手握緊,拉了唐秋就走。

  一路上桂花香氣馥郁,偶爾有一兩樹枝條生得斜了壓得低了,歪歪斜斜支到路上來,再被唐淮伸手一擋,枝椏上桂花嬌弱,紛紛揚揚就墜了下來,將唐淮和唐秋淋得滿身都是。

  唐秋能感覺得到唐淮的怒氣。

  即使唐淮沒有表現在面上,但唐秋還是能從空氣中嗅出隱匿著的那麼一絲絲火藥的味道。被唐淮抓著的手已經滲了汗,唐淮走得極快,他腳下步子略有遲疑,就被唐淮拉著帶了個踉蹌。

  垂了眼瞼,細碎髮絲在額前垂下,唐秋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先前他在唐雲笙面前維護沈千揚,怕已經惹得唐淮不高興了,偏偏現在又遇上許修祈這麼個人……

  說實在的,他現在是真怕了這個哥哥。

  一路被拉著走,唐淮腳步越來越急,他心裡也越來越慌,終忍不住開口,喚了唐淮一聲,問:「二哥,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裡?」

  可唐淮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只一句淡淡的「回房」裡,就浸暈著濃濃不悅。

  唐夢早已嫁為人婦,不再住在府裡。而唐雲笙又單獨住在前院,房間早和唐淮兄弟的房間分隔開來。除了一個玉竹,唐秋唐淮身邊貼身照顧的人並不多。諾大的院子,兄弟兩人一路走來,也就只遇見了幾個打掃整理的丫鬟。

  雖是如此,但這樣被唐淮拉著走,唐秋還是覺得不妥。待那幾個丫鬟轉過牆角,他才拚命掙開唐淮的手,停住腳步,壓低聲音道:「二哥,你放開我,這個樣子太不好看。如果讓父親看到……」

  但唐秋話音未落,唐淮已隨手推開旁邊一間屋子的房門,將他推了進去。

  門也在身後被合攏。

  屋內光線晦暗,堆了不少雜物,唐淮關門的瞬間,唐秋隱約還能聞到空氣中震起的灰塵味。莫名的心慌湧上心頭,迎著唐淮沉凝的目光,週身頓時生出種壓抑感。

  這樣毫不掩飾的侵略氣息,和唐淮一貫表現出來的溫柔和煦不同。太具有壓迫性,逼得唐秋急切地想要逃開。可他身形才動,唐淮已經看出他的意圖,伸出去拉門的手被握住,唐秋整個人被拉入個熾熱的懷抱,被輕輕一帶,背脊已抵著牆,唐淮的吻也覆了上來。

  唇舌相交,唐淮的靈舌撬開他牙關,不斷與他口腔裡的柔軟交纏,薄薄的唇被一再吮吸親吻,口腔裡的柔軟被舌尖掃盡,帶起一陣陣令人腿軟的酥麻戰慄,難以抗拒。唐淮的動作溫柔纏綿,那吻卻綿密火熱,逼得他沒有半點退路。

  根本逃不掉,逃不開。

  唇被吻得發麻,所有的話語都在唐淮口中化作破碎不明的咿咿唔唔聲,唐秋的手死死抵著唐淮胸膛,腦子裡一片混沌,心底的慌張卻清晰無比。

  這裡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可唐淮居然就在這,對他為所欲為。要是有人進來撞見……一想到這般場景被人發現的後果,想到兄弟間亂倫被所要承受的責難,唐秋對唐淮再有懼意,也拚命地想要推開他。他手上推拒的力道越來越大,而唐淮這會卻像發了狠,見他推拒,便伸手捉了他雙腕,帶起壓在頭頂,再度俯身下去。

  「不准拒絕。」

  吻已經從唇瓣蔓延到敏感的頸項,頸部的細膩肌膚被一再親吻噬咬,唐秋雙腿禁不住發軟,背脊緊貼牆壁,唐淮扣在他腰間的手將他緊緊帶向自己,腿更擠到他雙腿間摩擦輕蹭。

  感覺到這把火有越燒越猛的趨勢,唐秋慌張不已,微微喘息著拒絕,「二哥,別在這裡,會被人發現……唔……」

  「不會有人來。」

  不理會唐秋的抗拒,唐淮低頭,固執地再度攥住那兩片已被他吻得紅腫的唇瓣,從對方口中汲取所有他渴望的甜蜜滋味。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平息他心底的那簇怒火。

  和唐秋相關的一切,無論是沈千揚也好,還是那毫無眼色的許修祈也好,都能輕易地挑起他心底的怒火。

  這種輕易,讓他一貫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都崩潰決堤。不知不覺間,唐秋對他的影響力已經大到讓他惱怒的地步。

  一想起剛才的事,唐淮就覺得心裡堵得慌,他剛才不過是奉唐雲笙的命令,送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回客苑,可不想這許少主半路稱有事,眨眼就不見了蹤影。等他將慧空大師送回房,再來尋人的時候,不意就見到許修祈緊捉了唐秋的手調笑。

  四周桂花馥郁香氣輕蕩,星星點點的嫩黃妝點碧葉,那兩人就站在桂花林下,臉貼得極近,幾乎是鼻尖點著鼻尖,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執扇的青年容顏絕世,含笑的眼儘是明朗氣息,而被捉住手的人臉頰微紅,眼瞼輕垂,模樣乖巧清秀得讓人移不開眼。微風裡,似乎從鼻下過的香氣都帶了柔情。

  可唐淮卻覺得心裡一股邪火騰地燃了起來,恨不得馬上就將兩人分開來,再把那許修祈攆出唐門去,趕得遠遠的,永遠見不著唐秋的面。

  更別提對唐秋動手動腳。

  但是,他再生氣也還存著幾分理智。許修祈也終歸是客,又是慧空大師帶來的,唐門多少還要顧及慧空大師和霹靂堂的面子。

  他也不允許自己這般暴躁失態。

  於是他強忍了火氣,打算好好和對方說話。可許修祈之後那曖昧態度,和唐秋毫不推拒的回答,卻讓他打心裡生氣。

  這個弟弟是屬於他的,誰也別想染指。

  而這怒火,既然是唐秋點燃的,自然也只有這個弟弟才能夠滅掉。

  用自己想要的方式。



  第三十二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的黑暗靜謐像更深更沉了一些,唐秋已給吻得全身發軟,被壓制住的手腕都有些發酸。若不是靠著唐淮,他幾乎要順著牆滑坐下去。

  唐秋臉色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連著耳根子處也是一片火燒似的緋艷,微微拉開的衣領間,脖子倒還是白皙的,只是其上點綴的幾點淤紅吻痕,更容易勾起人的□。

  怕再繼續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而此處也的確不是親熱的場合,唐淮深吸口氣,放開唐秋,著手替他整理被自己拉亂的衣裳,又替他豎高衣領,遮住他頸上紅痕。待處理好這一切,他才放開手,輕輕道:「秋秋,以後離那許修祈遠點。」

  褪了怒氣的話語輕柔,卻由不得人輕視。

  唐秋被吻得氣喘吁吁,身體裡竄起的熱流幾乎快要蓋過慌張,四處亂走。他花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也沒想離他近……只是父親才吩咐過我,說許少主在唐門這段時間,要我照顧好他,順帶留意他有沒有異常的地方。」

  「要怎麼照顧?」耳垂上猛被人咬了口,一陣戰慄感咻地從耳後竄過,唐秋好不容才正常的臉色又開始泛紅,只聽唐淮在耳邊沉沉道:「你知不知道那許修祈是怎樣的人?讓你留意他,我怕你被他留意上了還差不多。」

  「什麼意思?」

  「那許修祈在江南一帶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而且男女不忌。平日裡青樓楚館也去,南風倌館也不拒,不只是這樣,就連閨閣裡的千金小姐,甚至長得俊俏的少年,他全都有興趣。偏偏還生了一副好相貌,再仗著霹靂堂的財勢,就算他處處留情惹事生非,也未有人真把他往死裡恨。」唐淮後面的語氣略有點恨恨的意味,「空留了這麼個禍害!」

  ……

  唐秋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跟我並沒有關係。我只管按照父親的吩咐做事而已。」

  其實,他明白唐淮說這些話的意思。可是,他卻不能按唐淮想要的答案去應答。他又不能同唐淮許諾,真離許修祈遠遠的。

  而且許修祈那般個性,會來招惹他,大概也只是什麼都覺得好奇好玩罷了,未必真如唐淮想的,是對他有別樣心思。

  他素來是沒有人在意的,哪能一轉身就成了香餑餑,讓人爭著搶著要?

  他還沒有那麼的自以為是,他唐秋算是個什麼東西?

  聽唐秋的回答,唐淮眼裡墨色沉鬱,隱隱含了雨前窒悶。他問道:「就算許修祈的事情是父親的吩咐,你沒有辦法。那麼沈千揚呢,今天你為什麼要在慧空大師面前維護他?」

  提起沈千揚,唐淮覺得自己還要氣惱地多一些。

  滄州朝華樓一事,他都不惜讓唐秋因為這事恨他,假意讓慧空大師封了唐秋武功,又下藥強要了唐秋,他只是想當頭棒喝讓喝醒唐秋,讓唐秋徹底認清楚沈千揚的無情,也正視自己的心思罷了。

  可是結果呢?受了再多傷害,被人捨棄又如何,唐秋居然還願意委屈自己來維護沈千揚,讓他既心疼又心惱。

  「你就那麼放不開他嗎?」

  唐淮語氣裡的妒意,濃得自己都不願承認。

  而唐秋聞言卻略為失神。

  他早知道,唐淮會在意這件事,可他卻不能用搪塞唐雲笙的那套說辭來搪塞唐淮。只因為,這兩個人計較的東西不一樣。

  唐雲笙計較的,是唐門的聲譽,是自己有沒有丟他的臉。至於唐秋這個人如何,唐雲笙一點都不關心。

  而唐淮計較的,卻是自己的心意歸屬。那些在他耳邊說過千百遍的喜歡,一而再再而三繾綣纏綿的親吻,甚至使盡手段的佔有,唐淮做出這些事,總是需要他回應的。那些自己早些時候給過沈千揚的真心情意,才是唐淮真正計較的、想要的。

  這個哥哥說過的話他都還記得。他想要,自己就得給,不管願不願意。

  「秋秋,說話。」

  隨唐淮話語,灑在頸側的氣息潮濕灼熱,讓唐秋回過神來。他一抬眼,恰好就對上唐淮墨色眼瞳,其中的專注沉凝讓他不覺縮了下身子。

  溫熱的手指從臉頰劃過,唐淮的不悅似乎比之前還要明顯。

  「你一直不說話,是默認的意思嗎?你還是在意沈千揚,放不開他是不是?」

  「不是。」

  「不是,我怎麼不覺得?」唐淮哼笑,慢條斯理地說道:「秋秋,你不要這麼固執,沈千揚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沉迷不悟。」

  唐秋不想回答,閉了眼,努力忽略在臉頰上輕劃的手指。

  沈千揚沒有什麼好,就算有什麼好,也不是對他而言。

  可是,他不願意和唐淮談論沈千揚的話題。別人怎麼提怎麼講都無所謂,唐雲笙的苛責也沒什麼,他們都不知曉自己對那個人曾經的迷戀愛慕,也不知曉自己曾經的愚昧,所以無關緊要。

  但是唐淮不一樣,自己所有的癡心愛慕,所有的愚蠢不堪,唐淮都很清楚。這個哥哥,一直都在旁邊看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清楚明白。

  自己的心傷落寞,在這唐淮面前一直無所遁形。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想把那些傷疤捂著,不願意袒露在這個人面前。

  在唐淮面前,他總要比在別人那裡多那麼一點硬氣倔強,總想要在他面前少那麼一些尷尬……或許是兒時的喜愛親近,讓他忍不住想要恨口氣,恨給對方看看,縱便沒有他這個哥哥,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結果是可笑的。

  一再失敗的他,根本沒有恨一口氣的資格。而且,他都已經認清了唐淮的虛偽冷漠,也已放開那些曾經留戀過的溫暖笑容,這個哥哥才折返身來,一再說喜歡他,百般手段要把他困在手裡,強要了他的人還不夠,還貪心地連他的心也要。

  天下間哪有這麼隨意的事情。他的心連自己都沒法控制,又怎麼能誰想要就給誰?

  不管有沒有沈千揚,要他真心愛上這個哥哥,都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們不是親兄弟,除非他們之間沒有這麼多年的虛假隔閡,更沒有……沒有爺爺的死。或許,那麼多在耳畔停留的喜歡,那麼多為了他傾注的心思專注,他會戀上這麼個人也不一定。

  只是,世上總沒有那麼多的除非和或許,戲文裡給人唱膩了的才子佳人尚且得不了老天眷顧,何況是他們?

  「我沒有放不開。沈千揚心裡沒有我,這點我早就明白,也不會再自以為是,你放心吧。」

  閉了眼輕飄飄吐出來的話語,沒有一點讓人信服的理由。唐淮看著近在咫尺的唐秋的細緻容顏,覺得心裡酸澀感翻江倒海似地囂騰。

  唐秋這樣的態度,擺明了就是還放不下沈千揚。那句沒有,也只是口是心非的搪塞罷了。心裡頭恨到了極限,唐淮扣著唐秋腰肢的手不自覺使了力,看著那人因疼痛而稍稍皺起的眉頭,又不忍心放開。

  罷了,這個弟弟他是明白的,個性柔中帶韌,逼得太緊也不好。

  自己多些溫柔對待多些真心,他總會回來。強迫要來的東西,感覺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他要的,是唐秋自願的喜愛,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全心全意的依賴親近。

  舊時失掉的東西,如今再看,卻比許多東西都要珍貴,也就越發地渴望。

  低下頭去,在唐秋額上輕輕吻了下,唐淮盡量將口氣放柔,一面伸手揉著唐秋頭髮,「你啊,總是這麼固執。我怎麼有你這麼個笨弟弟,讓人賣了還一心幫著人家。要不在我身邊讓我看著,我怎麼敢放心……」

  唐淮後面的話裡多少帶了些無可奈何的味道。

  落在額上的吻輕柔得讓唐秋睜開眼來,清秀如江南暮雨的眼瞳中全是詫異。他那麼不識好歹的牴觸,原以為,唐淮不會輕易放過他。

  可這麼輕易就放手,沒有懲戒設計的溫柔對待,總讓他覺得,未免太便宜他了。

  將唐秋眼底詫異看得清楚,唐淮低聲笑了下,調笑道:「秋秋,再這麼看著我,我可又要吻你了。」

  唐秋臉一紅,尷尬地別開眼。

  「二哥,以後別這樣,會讓父親知道的。」

  耳垂上又是一陣輕柔碰觸,只聽唐淮說道:「不會的。就算父親知道了,我也捨不得讓你受罪。」

  唐秋落在袖中的手握緊了下,指甲刺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些。

  這個哥哥總是這樣,說著這麼甜蜜的話做著這麼親密的事,這些溫柔對待和甜言蜜語,聽得多了聽得久了,總會讓人犯傻的。

  他經不起那麼多的失望,所以,只好時刻提醒自己,別抱太多不該有的希望。

  心裡清醒,嘴上卻還是沒有再咬緊,只應了聲,「嗯……」聲音輕得快要融進灰暗裡,再輕輕一抖,就失了痕跡。



  第三十三章



  唐淮益發的溫柔放縱,總讓唐秋感到不真實。有時又想,不過是這人放長線釣大魚的手段罷了。唐淮的手段總是高明,揣度人心的本事也讓人覺得可怕,自己越是抗拒,他就越想要得到。人都是這樣,眼巴巴送到眼前的總不稀罕,一旦離他遠了生疏了,又想要再撿回去。

  唐淮就是這樣子。

  他其實也無所謂端不端架子,自知自明他還是有的,他只是沒有辦法逼自己回應唐淮那些溫柔甜蜜而已。

  偶爾的失神茫然是有的,但要喜歡,卻很困難。

  畢竟溫柔也是他給的,疼痛也是他給的,自己現在這般處境,唐淮功不可沒。

  為了表示懲戒,唐雲笙已經將他手上的權力全數收了回去。或者轉回給唐淮和唐朝曦,或者唐雲笙他自己親自掌管。過度清閒的日子,他一下子過起來,頗有些不習慣。

  但比起這些不習慣來,有一個人的時刻糾纏,卻讓唐秋覺得更為頭疼。

  那位許修祈許少主倒真應了唐淮的猜測,在唐門這段時間,正事要緊事沒見他管多少,但卻整天跟在他身邊玩笑,或者要自己帶他四處遊玩,或者變幾個小玩意討自己歡心……次數多了,難免搞得唐秋哭笑不得。

  這麼個遊戲心性的許修祈,霹靂堂門主到底圖他什麼,居然讓他來唐門商議制衡赤峰教之事。許莫延也真放得下心。難道真是親生兒子,就覺得是能耐的了?

  撇開的別的事情不說,單就唐淮那邊來看,許修祈越纏他,他的日子就越難過。唐淮表面上雖沒表現出來,但唐秋還是看得出來,唐淮的火氣累積得越來越深,經常會趁沒人的時候將他壓著擁抱親吻,那些表現,倒真和嫉妒吃醋差不多了。

  可唐秋清楚,那不過是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碰觸的不悅罷了。

  雖是如此,但怕真激怒唐淮,過多的親熱讓唐雲笙看出端倪,惹來滔天大禍,唐秋也盡量疏遠許修祈,不著痕跡地避開那位熱情過度的許少主。

  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鬼,躲人多了也總有被人抓住的一天。這天傍晚,唐秋正要去天源閣翻兩本書,半路上卻好巧不巧遇上了許修祈。

  許修祈一見唐秋,雙眼霎時亮了起來,扇子一舉指著唐秋道:「秋秋,我終於找到你。」

  寶藍色衣袍上銀色繡紋亮麗,漂亮的眉眼霎時生動起來,眉飛色舞的模樣,態度張揚到讓唐秋都不好意思再躲。

  都被人家看見了,再躲未免就刻意了些,也太過失禮,唐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許少主,真巧。」

  許修祈精緻的眼一眨,扇子嘩啦啦翻轉,沒好氣地回道:「今天倒真的是好巧,要不是這麼巧遇上你,我不知道你還要躲我到什麼時候!秋秋,你就這麼不喜歡我嗎?」

  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真相,唐秋訕訕笑了笑。這許少主心裡倒跟明鏡似的,什麼都看得分明。只是哪有人這樣不通人情事故,事事都隨著自己的心意來,想什麼說什麼,根本不顧忌別人的顏面。

  從這方面來講,這許修祈也真算個奇人了。

  「許少主誤會了,我只是這幾日比較忙。許少主看不見我也是正常的。」

  對面綢金扇扇得不緊不慢,許修祈聽著唐秋說話,眉稍稍挑高,嘴角也勾起點笑,但等唐秋說完,他才道:「秋秋,你躲著我也就罷了。但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個人,想同你親近,你何必同我講這些虛假的客套呢?我用真心待你,你總也得還我一點誠意是不是?」

  唐秋略怔,未料許修祈會直白地說出這些話來,他頓了頓,才道:「我絕對沒有躲著許少主的意思,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太過失禮,讓許少主誤會,我很抱歉。」

  那邊許修祈越發沉了臉色,語氣裡也有些無奈,「還是這樣虛假的客套。不是失禮,只是太過有禮。秋秋,我很好奇,你可有自己的真心?或者說,你認得清真正的自己嗎?明明是軟弱漂亮的人,何必豎那麼多的冷漠虛偽來隔開別人。人,總要坦誠點才可愛。」

  許修祈這番話說來,未免有些過分,又恰恰刺中了唐秋心底某些東西。唐秋不禁皺起眉頭,「我這人究竟如何,不勞許少主費心。要說真心,我請問許少主,你真心喜歡我什麼?不過是幾面之緣,我自認沒有什麼值得許少主看重的。」

  唐秋說完話就要走,但一轉身,手就被人拉住。心中不悅,唐秋猛地甩開許修祈的手,「許少主,請自重!」

  但這隻手才甩開,另一隻手又被人牽住,許修祈的態度頗為無賴,「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理由。秋秋,剛剛是我說錯話,你別生氣,我帶你看點東西,當賠禮道歉好不好?」

  唐秋此時已動了三分肝火,伸手揉揉眉頭,道:「我累了,想回房休息,請許少主鬆手。」再怎樣,他也不能和許修祈動手,但這人再這麼胡攪蠻纏下去,他真怕自己忍不住,不給他留顏面。

  可他話才出口,那邊許修祈的臉已經垮下來,綺麗的面容上滿是悲慼可憐,一副委屈樣,「秋秋,我只想讓你看個東西而已。你去看一眼,以後我再不纏著你,可好?」

  「……」

  看許修祈的樣子,頗有點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唐秋也不能真和他動手,若傷了他,不只慧空大師面上過不去,唐門也不好給霹靂堂交代。

  而且,這麼僵直也不是辦法,讓人看見了,保不準還要惹出什麼閒話來。到時候不只要應付唐淮,就是唐雲笙那邊,只怕也要給解釋。

  衡量再三,唐秋終是歎了口氣,輕聲道:「你放手吧,我去看就是。」

  解語花一年開三季,除了冬季飄雪的日子,那緋色花朵就一直開著,在浮橋兩側漫漫種遍,妝點出大片大片艷緋。此刻,暮色已然沉了下來,但解語花的艷麗痕跡依舊清晰可辨。

  唐秋站在橋上,牽牽唇角,望著面前的緋色花海,擠出的笑容間頗有些無可奈何的味道。

  「許少主,你要我看的,難道就是這個東西嗎?」

  強拉他來的人站在浮橋一端,工筆描繪出的精緻眉眼含笑,扇子習慣性地搖著,不答反問:「這花很漂亮,不是嗎?」

  唐秋暗自歎了口氣,果然,和許修祈這個人相處,不能按常理來應對。因為不按規矩出牌,大概才是許修祈以為的常理。

  「是很漂亮,不過天色已晚,我也累了,許少主若有興致,儘管留在此處欣賞。」唐秋想了想,又加了句,「不過看歸看,蜀都不比江南,深秋夜裡霜寒露重,許少主還是注意些好。」

  唐秋說了話要走,許修祈難得沒伸手攔他,卻將扇子收起,寶藍色的袍袖一揚,半道麗色痕跡劃過,之後便聞空中一聲爆響。

  「秋秋,這才是我要你看的。」

  煙花炸開的痕跡霎時劃破天幕,奼紫嫣紅的顏色全擠到了一塊,又迅速地分散開來,拖了長長的曳尾搖搖墜落,帶起一路流麗鮮艷。

  第一顆煙花過後,更多的爆響聲響起,越來越多光亮奪目的五色花朵在空中綻放,一時間整個天幕都被各種顏色染暈開,唐秋站在那些不斷開放不斷謝落的煙火裡,秀致的臉龐被各種顏色映亮,連帶著清透的眸子也被染了華麗艷色。

  要邁開的步子不覺僵在原地,心裡有那麼一點震動,卻也覺無奈好笑,許修祈這個人也真是,使火器的手法快得讓人無法分辨,只是,卻是用來放煙火討人歡心……這要讓霹靂堂的老門主知道,只怕能氣得跳腳。

  唐秋雖這麼想著,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轉身離開。

  想要討人歡心的心思他也有過,雖然許修祈比他多了那麼一些玩笑的意思,但總是想讓人高興的。

  他便在這等這一場煙火放完好了,這輩子,尚且沒有人肯這樣花心思討好過他,即便只是圖新鮮好玩,總也是用了心的。

  四周煙火的爆響聲悶悶的,一聲接著一聲,而所有的亮麗色彩都開在了眼前,唐秋站在浮橋上看著,等那些燦爛的痕跡一點點煙消雲散。

  但等天幕裡最後一點艷紅褪去,一切又歸於平靜,暗沉的天幕裡再沒有一點曾經絢爛的影子,唐秋才微笑著向許修祈點點頭,笑容裡的柔軟和煦多了許多,都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多謝許少主費心,我很喜歡,也很感激。」

  他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感激,因為這種真心,讓清秀的眉眼更為溫潤動人。許修祈眼裡劃過亮光,上前一步握住唐秋的手,「那順帶也喜歡我好不好?」

  耍賴的口吻,握住他手的輕柔溫暖的手,和唐淮帶了強勢掌控又有條件的溫柔不同,只是,這些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不能回應的。

  唐秋略略側開臉,不去看許修祈期待的眼神,淺淺笑著,軟聲道:「許少主別開玩笑了,一時新鮮好奇和喜歡是不同的,別把片刻的興趣當了真心。」

  被拒絕,許修祈有點失落,「秋秋,你總這麼防著我,是不是因為唐淮說了我什麼壞話?」

  聽許修祈突然提起唐淮,唐秋心底一緊,猛地抽回手,態度也硬了一點,「許少主誤會了,二哥與你又沒有過節,怎麼會說你壞話。」

  但許修祈只輕哼了聲,手指竟按上唐秋頸側,滑低的衣領間,白皙頸項上那一點紅紫痕跡刺眼無比。

  「秋秋,這是什麼?」許修祈稍壓低了聲音,略沉的音色在朦朧夜霧裡,顯得有那麼一些曖昧不明,「唐淮不是拿你當親弟弟吧?他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哪有人會用那樣有獨佔欲的眼神來看自己的弟弟?他和我一樣,喜歡你。」

  「放手!」

  被人戳破最難堪的事情,唐秋臉色徹底沉下來,剛才心底的一點悸動感激也盡數換做惱怒慌亂,「許少主莫要胡說八道……」

  後面的話卻被突然附上來的柔軟唇瓣堵住,溫熱柔軟的觸覺,讓唐秋的眼猛地睜大。許修祈的眉眼在眼前放大,清晰無比,唐秋使勁要推開對方,卻被死死壓住後腦勺,唇上的索取似乎還覺不滿足,許修祈的舌頭還有撬開他牙關長驅直入的趨勢。

  唐秋咬緊牙關,羞憤交加間,一時心裡發了恨,手探向腰間鹿皮小袋,摸了顆透骨釘就要打出去。

  但手指才動,只聽後方一聲雷霆巨喝,「你們在做什麼!」

  那聲音少了一貫的冰寒,卻摻了盛怒,唐秋手中透骨釘落了下去,許修祈身子也是一僵,鬆手放開唐秋。

  唐秋幾乎是機械地轉過身去,連臉也不敢抬,只能垂眼看著地上。許修祈也未說話,令人心驚膽戰的沉默中,腳步聲越來越近,一抹霜色衣袍的袍角出現在視線內。再之後,是艷紅衫裙下的鹿皮小靴,靴尖尖尖立著,和它那主人一樣,從來是高傲而且犀利,不給人留情面的。

  「我說唐秋啊,你也越來越長進了,居然敢和男人在外面拉扯不清,也不嫌丟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妹妹……」

  唐秋一顆心早已沉落潭底,那些解語花之下的冰冷潭水,一點點湮沒全身。唐夢的諷刺聽在耳朵了,也沒有比以往難聽多少。只是唐雲笙蓄積的怒氣,讓他覺四周頓時壓抑起來。

  唐秋未曾言語,身旁的許修祈卻受不得唐夢這般譏諷,出言回道:「這位夫人說話還請客氣些,要說丟人,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模樣只怕還要丟人一些……」

  「許少主!」

  許修祈的話被唐雲笙打斷,唐秋未敢看他,但也知道,那一貫薄情的容顏上,只怕早已蓄了冰冷寒霜。

  「許少主,你是貴客,我看在許老門主的面上不與你計較。請你回客房休息,明日一早就離開唐門。」

  許修祈得了饒恕,卻還不死心,居然道:「唐掌門,此事是我的錯,不關秋秋的事,請您不要責罰他。」

  許修祈的求情卻只讓唐雲笙更為氣惱,狹長的鳳眼冷冷掃過許修祈面上。

  「許少主,我不和你計較,已經是看了慧空大師和許門主的面子,還請你也別為難我。至於唐秋,他是我的兒子,怎麼處置他是我的家事,尚且輪不到外人插手。唐雲笙言已至此,請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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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許修祈終究還是強硬不過唐雲笙。

  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也是他自己犯了事。這事唐雲笙不與他計較已經是寬宏大量,他再要硬摻合進去,只會將事情弄得更複雜。

  在唐雲笙冰冷的目光中,許修祈被迫離開,唐秋則站在原地,一直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辯駁。

  直到唐雲笙問道:「你有什麼好說?身為男子,居然和男人拉扯不清,你還有沒有廉恥?我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將唐門聲譽置於何地,將我這個父親置於何地?」

  唐雲笙口吻中帶了少有的激動,一貫冰冷無起伏的聲線也似燃了滔天怒焰。看樣子,他是對唐秋與許修祈間的糾纏不清憤怒到了極限。而且,他看向唐秋時,目光中那種嫌惡鄙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以至於唐秋處在那樣的目光下,不禁微微發顫,只覺得自己從頭髮絲到腳跟,每一處都是骯髒低賤的。

  不過也真是這樣,他身上哪一處還不夠低賤不夠骯髒?為了尋求庇護,居然和自己的親生哥哥亂倫……

  長時間的沉默,唐雲笙的耐性已經耗完。

  「說話!」

  啪的一聲脆響,他一巴掌重重甩到唐秋臉上,霜色衣袖帶風掃過,唐秋一偏頭,半邊臉瞬間紅腫。而唐秋偏頭的瞬間,白皙頸上一點紅紫淤痕落在唐雲笙眼中,唐雲笙視線登時陰寒起來,幾乎要凍住唐秋血脈,出口的話也似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森寒無比。

  「逆子,辱沒門風!」

  嘴角微疼,一點腥鹹味溢入口中,唐秋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上沾了點血跡。那巴掌明明是甩在臉上,可唐秋卻覺得,真正疼的是心口。整個胸腔空蕩蕩的,那裡面沒有心,只是個空蕩蕩的黑洞,裝不下任何東西,風一吹,就能感覺到那種風過的空落。

  這次,唐雲笙是動了真怒。

  過去的他再憤怒再氣惱,也不會親自動手。唐秋在唐門十餘年,所領的責罰,從來不需要由這個父親親自動手。但現在,唐雲笙居然如此失態,甚至親自動手教訓他,可見是憤怒到了極限。

  唐雲笙的怒火,也讓唐夢也怔了下。但她隨即挑挑眉,一派輕鬆,道:「唐秋,做錯了事,就乖乖給父親認個錯。你這樣子嘴硬算什麼,和父親賭氣使性子嗎?」

  自從上次唐秋背地裡使計,害唐朝曦任務失手被唐雲笙責罰後,唐夢對他的態度就從原來的不屑一顧上升到了厭惡的程度。姐弟兩人平日甚少見面,一見面,唐夢對他的態度就沒有好過。現在見他犯了事,唐夢會落井下石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唐夢的煽風點火並未討到好處,唐雲笙只回頭冷冷看她一眼,「你也少說兩句,還嫌不夠難看!你回自己府去,今日的事,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就算是朝曦也不行。」

  一口氣哽在喉嚨裡,唐夢多少有些不滿。但她也不敢同唐雲笙使性子,只得硬邦邦應了句是,就轉身蹬著鹿皮小靴走了。看那背影,多少還有些負氣的意思。

  唐雲笙並沒有心思再管她。

  待唐夢走後,他回轉身,向唐秋道:「你這是什麼態度,以為不說話就可以了嗎?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和許修祈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叫你留意他,不是叫你不顧羞恥和他牽扯不清!」

  「父親覺得,我該怎麼解釋?」

  在唐雲笙的逼問中,唐秋自嘲地笑了笑。最近的他總是陷入這樣的境地,被人責難,被人懷疑,被人追著逼著要一個交代。唐雲笙是這樣,唐淮也是這樣,明明他說什麼對方都不會相信,但他們偏還要多此一舉問他——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你給我解釋清楚!

  他們只顧著追問,可他卻無法解釋。

  他百口莫辯。

  突然間覺得心灰意冷,倦了,也累了。

  這個地方他呆了這麼多年,卻沒有一點值得留戀的東西。從最初唐淮給的溫暖,到後來想要得到唐雲笙認同的努力,甚至於為了替爺爺報仇而恨的一口氣,全都沒有讓他再堅持下去的力氣。

  他太沒用,狠又狠不到極致,武功比不過人,連心機手段也勝不過唐淮,更沒有翻身的可能。

  一切都被別人掌控著,活得狼狽不堪。

  就剛才那短暫卻艷麗到極致的煙火,大概是他進唐門以後所見過的最絢爛的色彩。那些光亮,比起過去十餘年的晦暗時光,要鮮亮許多。

  唐秋不禁想,如果當年唐雲笙沒有找到他,沒有將他帶回唐門,他所過的生活,是不是要比現在好得多?少了錦衣玉食,卻多一些真心情誼,更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由別人徹底控制,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唐秋覺得一股忤逆勁突然從骨子裡鑽了出來,對著盛怒中的唐雲笙,他有了些反叛的情緒。

  「我說了,父親就肯相信我嗎?或者說,就算你相信我,和唐門的聲譽比起來,和你的顏面比起來,我又算得了什麼?既然你當我和許修祈有什麼,那就按你的意思處置我好了。再怎麼樣,你也不能讓自己丟臉,讓唐門聲譽受損,不是嗎?」

  未料唐秋竟敢出言頂撞,唐雲笙氣得眼角發紅,又是一巴掌狠狠揮過去。

  唐秋左半邊臉腫得老高,上面五個指印清晰無比,嘴裡的血腥味也濃了起來,耳朵更是嗡嗡作響。

  唐雲笙落在耳邊的聲音也變得恍惚起來。

  「果然是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兒子,你就和你娘一樣,無可救藥!」

  他娘?

  唐秋又是一笑,卻因為臉腫得太厲害,笑起來牽動臉部肌肉,疼得皺起了眉頭,那笑比哭還有淒惶幾分。

  「我有娘嗎?如果有,那她在什麼地方?」

  從進唐門去,唐雲笙就告訴他,他沒有娘。平時也沒有人敢提起這個話題,甚至於他和唐淮親近的那些年月,他問起唐淮娘親的下落,唐淮也只是眉頭皺皺,繼而笑笑,便將話題轉開。這話題就是一個禁忌,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及,時間久了,就連他也沒有再追問的心思。

  因為得不到答案。

  「你……」

  唐雲笙氣結,冷情的眉目都凝了霜,手指微微顫抖,是被唐秋氣得不輕。許久未有人敢這樣忤逆過他,唐淮就算不聽話,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地頂撞他。

  不曾想,從來言聽計從的唐秋,居然敢大逆不道當面頂撞他。

  「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父子倆正僵持著,突然從遠處急急忙忙跑來一個下人。見到唐雲笙父子劍拔弩張的情景,他先是一驚,繼而小心翼翼轉向唐雲笙,小聲叫了句,「掌門。」

  唐雲笙一貫看重顏面,有外人在此處,他也不願事情讓別人知曉,給下人嚼舌根的機會。他深吸了口氣,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轉過頭去,向那下人問:「你有什麼事?」

  那人也能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面對唐雲笙的詢問,不禁有些緊張,說話時結結巴巴的,好一陣才將事情說明白。

  「回稟掌門……剛才……慧空大師說有……急事,命小的來請掌門過去……」

  慧空大師突然相請,唐雲笙愣了下,沉聲問:「可知道是什麼事?」

  那下人搖搖頭,道:「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慧空大師接了封書信,他看過書信,就命小的來請掌門。」

  唐雲笙擺擺手,不耐煩道:「好,我知道了,你告訴慧空大師,我馬上就去。」

  ……

  將那下人屏退,唐雲笙又回過頭面對唐秋。

  經過剛才這一打岔,他的情緒多少平靜了些,但顯得涼薄的眉目上仍蓄著寒意,口吻也極寒,「你先回房去,今日的事,明天再同你計較。」

  唐秋輕輕揚眉,「謹尊父親教誨。」

  回話時卻不再是以往的恭敬,而帶了點譏諷的感覺。唐雲笙聽得臉色一沉,但終不願再管他,又不能讓慧空大師久等,便重重一甩袖,轉身去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再關上門窗,就是暗沉沉的一片,沒有半點光亮。

  唐秋屈著腿,和衣坐在床上,雙臂環膝,怔怔發神。

  臉上火辣辣的疼,卻不及心裡的空洞令人在意一些。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敢在唐雲笙面前說過自己的真心話,也未敢頂撞過唐雲笙半句。今日這番話一說,痛快倒是痛快了,可他必定難逃責罰。

  本來因為沈千揚的事情,唐雲笙已經對他極度不滿。現在他又和許修祈拉扯不清,還被唐雲笙當場撞見,還不服管教出言頂撞……唐雲笙要能輕饒他,唐門弟子只怕都不會再用毒。

  而唐淮要知道這事,恐怕也不會幫他。自己沒聽他的話,避著許修祈,他正好藉機懲罰自己,哪裡還會幫自己。

  這唐門,當真是呆不下去了。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待正視時,連唐秋自己也驚了下。

  離開唐門……

  在這個污泥沉沼裡呆了這麼多年,也呆夠了。離開這個地方,改頭換面,他或許還有希望過種不一樣的生活。

  或許沒有唐門的富貴,但總不至於像現在這般不堪。

  只是,要離開唐門,徹底斬斷和唐門的關係很不容易。既要避過唐門的耳目,還要逃脫唐淮的控制……如果讓唐淮發現他想逃……

  思及要成功逃離的可能性,以及逃跑失敗可能有的後果,唐秋心裡突生的激動慢慢冷卻下來。但在心裡扎根的想法卻怎麼也攆不走,那種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的衝動,即使拚命壓制著,也還是在體內不斷地衝撞,想要尋一個出口。

  正想著,突聽窗戶上幾聲輕叩響,唐秋一愣,待仔細聽時,那聲音又不見了。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隔了一陣之後,那篤篤扣窗聲又響了起來。同時響起的,還有許修祈的聲音。

  「秋秋,是我,許修祈。」

  聽聞又是許修祈,唐秋僵了下,正猶豫要不要去開門,桌案邊的一扇窗戶卻突然被打開來。才惹了大禍的許修祈許少主將一把扇子別在頸後,稍捲了袖子,一按窗沿,就從那窗中躍了進來。

  唐秋既無奈又好笑,「許少主,我的房間有門,你為什麼非要從窗戶走。」

  許修祈抽了扇子在手,打開輕扇,「秋秋,這你就不懂了,自古美人的窗戶,爬起來別有一番情趣。」自說了一陣,許修祈目光觸及唐秋左臉上的紅腫,登時斂了笑容,「秋秋……你臉上的傷,是唐掌門打的?」

  唐秋笑容僵了下,未出聲回答。

  許修祈卻已坐到床邊,伸手觸了下他紅腫的臉頰,見唐秋輕抽口涼氣皺了眉頭,趕緊撤開手,漂亮的眉眼中帶了愧疚。

  「是我惹的禍,卻害你挨打。唐掌門居然這麼嚴厲,你是他親生兒子,下手還這麼狠……」許修祈說著說著,眼突然一亮,道:「秋秋,不如你明天和我一起,偷偷離開唐門,避一陣子風頭,等唐掌門氣消了再回來。」

  唐秋聞言搖搖頭,他就算有心離開,也不能聽許修祈的建議。

  他若和這許少主一道偷偷離開,讓唐雲笙知道,恐怕會直接向奪魂房下格殺令。

  不過……他要離開,許修祈或許可以幫他的忙。

  雖然不是現在。

  心裡想到點什麼,唐秋笑了笑,道:「許少主,我想求你幫個忙?」

  「他能幫上什麼忙?惹禍還差不多!」

  ……

  回答唐秋的卻不是許修祈。

  那聲音,唐秋一聽,臉唰就白了。

  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唐淮抱臂站在門外,面上帶了笑,淡淡接了句話。但被他視線掃到的唐秋,卻覺得全身都冷了起來,手指緊揪袍角,指尖冰涼如水。



  第三十五章



  「這麼晚了,許少主你還呆在秋秋房裡做什麼?也不點燈,以許少主你一貫的名聲來講,未免招人非議。」

  月色尚有七分亮堂,開了門窗,房中景致隱約可見。習武之人眼力極佳,唐淮只一掃,便將屋中情形看了個大致。待見唐秋赤足坐在床上,而許修祈人在床邊,兩人貼近說話的樣子親暱不已,他眼裡寒色稍沉,提步走進屋,取了火折子打亮,將桌案上油燈點燃。

  「許少主招人非議也就罷了,反正你花名在外,早不計較這些。但是我們家秋秋不同,他臉皮薄,不和許少主一樣看得開,任人說長道短還無所謂。」

  唐秋揪著袍角的手指更緊。唐淮這番話聽起來,總像有別的意思在裡面,既諷刺了許修祈,又暗地裡給他提了個醒,要他多注意。

  只是,現在說這些,大概也遲了。

  和許修祈拉拉扯扯的時候,被唐雲笙抓了個正著,如今許修祈夜訪,又被唐淮遇見了……事以至此,唐雲笙的怒氣也好,唐淮的懲罰也好,他總要面對,再計較別的,不過是白費力氣。

  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唐秋心裡要離開的念頭益發堅定,而這種情況下,他對許修祈的埋怨也莫名淡了,便好言勸道:「許少主,你請回吧。現在這樣的狀況,的確不好再讓你留在這裡。」

  許修祈卻不願意走,他合了扇子,白唐淮一眼,神態很是不屑:「唐淮,何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好像你多磊落一樣。你存的什麼心思,當我不知道是不是?」許修祈說著話,竟然伸手去,修長手指點上唐秋頸間吻痕,「你告訴我,有哪個哥哥,會對自己的弟弟做這種事?比起我來,你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更惹人看不起!」

  唐秋心底氣怒,面上也發燙,慌忙拉高衣領,臉色更不怎麼好看,厲色道:「許少主,別再說了!」

  他畢竟還沒有無所謂到這樣的程度,可以任由人點破他和唐淮間的不堪……

  許修祈見他生氣,也知道自己失言,觸了唐秋忌諱,忙低頭道歉:「秋秋,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不慣某些人而已。」

  而他口中看不慣的某人卻笑了,就在桌邊坐下,還頗悠閒地取了茶杯,倒了杯茶就手,慢慢喝著。

  「許少主,或許我該提醒你,不管我這人怎麼樣,但是害秋秋被責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而且,如果你還執意留在這,只會害他處境更糟糕而已。」

  許修祈面上稍現了些尷尬,但並不肯示弱,反倒執起唐秋的手,「秋秋,乾脆你隨我回霹靂堂算了,反正這唐門呆著也沒什麼意思。」

  聽許修祈這話,唐秋還未說話,唐淮倒朗聲笑了來,那笑聲落在唐秋耳中,只覺刺耳無比。

  「你當他是什麼?是唐門的千金,可以讓你娶進門不成?他是我弟弟,許修祈,我勸你少打他主意。你那些花花公子的做派,也別使在他的身上,他不是可以給你玩笑的人。再說,你要帶他走,他也不會同意。」

  唐淮說著話,轉眼去看唐秋,目光裡帶了寵眷溫柔,輕輕笑了問:「秋秋,你不會跟他走,對不對?」

  唐淮那般笑容,讓唐秋覺得如芒在背。

  他自然不可能和許修祈走,他要離開這唐門,就不會和原來的人和事再有任何一點牽連。

  他只想要借許修祈一點助力而已。

  「自然不會。」

  聽了他回答,唐淮面上的笑容更加溫柔,目光裡也有著勝券在握的得意,「許少主,你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請離開吧。以後不要再糾纏秋秋,也不要再給他惹麻煩,害他被父親責罰。至於你惹的麻煩,我自有辦法解決,不會讓他受丁點委屈。」

  許修祈扇子嘩嘩搖著,有點氣急敗壞的感覺。

  唐淮的話不中聽,但那話卻句句是真。他一向自詡風流,擅長討人歡心,也不會讓喜歡的人受半點委屈,但這次卻害得唐秋受罰被責難。他心裡本就有愧,這會也是趁慧空大師和唐雲笙有事商議,顧不到他才偷溜來看唐秋的。

  沒想又被唐淮撞見……

  他不願再害唐秋受罰,若對方執意將唐雲笙請來……

  無奈之下,不得不走,許修祈從袖中掏了塊玉牌,塞到唐秋手中,低聲說道:「秋秋,你要有事情找我幫忙,儘管拿這信物去霹靂堂找我。只要把這東西往霹靂堂門下一送,我就知道了。」

  要得不過就是這麼個許諾,唐秋將玉牌握在手心裡,「多謝。」

  這個許修祈,雖然胡鬧玩笑,但卻是難得肯為他用心的人。就算是那弱水三千里任意的一瓢,也總有一陣子是真心真意的,只是他不能去回應罷了。

  許修祈離開後,唐淮便將門窗掩住,坐回桌邊,端了方纔那杯茶在手,慢慢喝著,人卻沒了剛才面對許修祈時的自信閒適。

  那茶其實是昨日的冷茶,放的久了,冰冷不說,味道還澀。可唐淮喝著,卻像沒有感覺,只緊緊擰著眉頭,似乎在專心想著什麼。

  唐秋等他開口,等了好一陣,終是受不住這種壓抑的沉默,出聲道:「二哥,你來不是只為了喝茶吧?再說那茶是昨夜剩下的,也不能喝了,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他已經做好受懲罰的準備。

  再多的責難屈辱,也總有盡頭,他忍過這些時日,總有不需要再忍的一天。

  唐淮將手裡茶杯擱下,杯底落到桌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抬眼看著唐秋,鳳眼裡斂了一貫的風流,笑容裡的溫柔也褪下去了,但剩下的神色卻並非憤怒,而是無奈寂寥。

  「你以為……我要說什麼?」

  唐秋苦笑:「你來,不就是要教我學會聽話的嗎?」

  所有物被人染指,唐淮是容忍不下的吧?興師問罪也好,懲罰欺侮也好,總比這樣懸著要實在。唐淮那些猜不透又狠極的手段,才真正令他感到怕懼。

  「是這樣啊!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討厭的人……」

  唐淮語氣裡的無奈,比之前糅雜得更多一點。許多自己明白的事,再從唐秋口中說出來,感覺又更加悲哀一些,總有些人,讓你無所適從。心裡竟然覺得疼,覺得窒悶,像是一口氣堵在胸腔裡,上不上也下不去。

  原來,他也會有這種感覺……無可奈何,明明滿心氣惱,可有氣卻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發,有力氣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使。縱是百般手段千般心機,全都失了用處。

  只因為在意。

  真真實實地在意面前這個人。時間越久,他越看清楚自己這種在意,也就越束手無策。

  他很明白,唐秋現在對他,已經生了畏懼之心,很多時候同他都是虛與委蛇。

  他很清楚,所以將人抱在懷中,心裡卻不覺得滿足。

  這遠遠不夠,他要的,並不是唐秋的怕懼,他要的,是那人全心全意的愛戀,如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純粹的依賴喜歡。被那樣信賴喜愛的目光注視著的感覺,太過美好,以至於久久忘不掉。

  當初沈千揚的事,為了徹底打醒唐秋,他是做得太狠太絕,以至於唐秋怕他懼他。所以無論他之後怎麼彌補,怎麼溫柔以對,唐秋不願意接受他愛他。

  剛剛進門時,唐秋臉上的紅腫,還有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懼,都讓他心裡抽疼。但他還要表現得無所謂,笑容滿滿,好整以暇地將那麻煩的許修祈送走。

  擱了茶杯,茶水的苦澀留在口腔裡,讓唐淮輕搖了搖頭。他起身走到唐秋身邊,在床沿坐下,感覺到身邊的人往裡縮了下身子,他唇邊的笑容更為苦澀。

  怕他到這樣的地步嗎?

  伸手將唐秋冰涼的手抓起,握在手心裡捂著,唐淮也不說話。他看得清楚近在咫尺這人的忐忑不安,但他卻不願意說話。

  現在說什麼,唐秋總不願意相信他,但不如不開口。

  但等手心裡的冰冷褪了一點,唐淮才放開手,從懷裡取了個瓷瓶打開,瓶中透明的膏體散發出淡淡清香。

  「秋秋,把臉轉過來,我給你上藥。」

  唐秋滿懷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略遲疑了下,但還是將臉轉過去,視線落在牆角,定定看著角落裡一隻矮櫃,將滿心忐忑壓下。

  唐淮手指沾了冰冷藥膏,在他臉上輕輕抹過。

  唐雲笙這兩巴掌著實打得狠,即便只是上藥,唐淮動作也輕,唐秋還是忍不住皺了眉。而他才揪起眉頭,唐淮就察覺了。

  「很疼嗎?」

  指上動作也隨即放輕柔。

  那樣溫柔的語氣,憐惜的動作,讓唐秋心裡一澀,鼻腔裡有些酸,卻還是忍住沒有表現出來,只輕輕應了聲:「沒有。」

  心裡卻不禁自嘲,這些溫柔若是真的,兒時那些親密無間若是真的,他何嘗會走到這麼不堪的境地。

  現在,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他再留戀,一有機會,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比當年的天真,既然決定要走,就要萬無一失,準備好所有的路才能有所動作。如若逃跑失敗被當做叛徒抓回來,那麼等待他的,將是難以想像的折磨。

  不覺走了神,待臉上輕抹的手指撤走,唐淮詢問的話語響起,他才回過神來。

  「這藥我放在這,你早晚各塗一次,隔日就能消腫了。至於父親那邊,你不要管,我去和父親談。這事都是許修祈惹的禍,不怪你,我不會讓父親處罰你的。」

  唐秋低著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淮這樣的縱容,讓他很不習慣。

  可他垂頭靜了一陣,下巴卻突然被人抬起來,唐淮看著他的眼眸裡有著不明的火光。

  「不說話,也不肯看我,就這樣不想面對我嗎?」唐秋未答話,唐淮卻自己笑了,口氣裡滿是落寞,「或者,我該自我安慰一下,你這樣只是捨不得我離開,想挽留卻不好意思?」

  不想將人逼得更遠,他強忍了半晚上的火氣,一再放低姿態哄著唐秋。可唐秋卻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和那許修祈說話的時候卻是笑容滿滿的。

  這個弟弟,總是可以逼出他的火氣。

  那些在意,心底的狹隘計較,連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麼濃厚,但卻輕易地會被唐秋引出來。

  心中煩躁,也不管唐秋臉上才塗上的藥膏,和左側臉上的紅腫,唐淮低下頭去,吻住那兩片水色的唇。

  有點惡意作弄的意思。

  「怎麼辦呢,我今晚不想離開了。」



  第三十六章



  唐秋又往床內側挪了下,唐淮的話語中雜了欲 念,而那如墨眼眸裡閃爍的火光,也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但他人才動,手臂便被捉住,下巴被兩根手指扣著抬了起來。唐淮的吻小心避過他臉上的傷處,準確地落在那兩瓣精緻的唇上。

  如以往的每一次親吻一樣,唐淮的動作並沒有因為怒氣而粗暴多少,只是那些纏繞在溫柔裡的強勢渴求,細細密密繞成絲線,將唐秋整個人綁縛起來。敏感的口腔內壁被人一點點掃過,柔軟的舌被纏住,逼著回應那些熱情渴求。身子越發貼近,那吻也不斷加深,幾乎要深入到靈魂內裡。太激烈的親吻,以至於兩人嘴角都掛了銀絲,稍分開,便牽連成一道透亮的淫 靡絲線。

  屋子裡的氣息陡然香艷起來,那些火熱的唇舌相交間,有誰的不明情意也糅雜在其中,在那些微微跳躍的燈火中,釀成了滿腹愁思。

  真正在意了,卻沒有人相信,這樣諷刺的處境,不知道算不算懲罰。再多的手段使出,他看得清人心,算得盡對方所有棋路,卻無法逼迫唐秋相信他。

  逼也罷,哄也罷,都只是將人越推越遠而已。

  即便像現在這樣,將人緊緊困在懷中,吻遍他身上每一處肌膚,任火熱慾念將彼此束縛在一處,但兩顆心,卻相隔千山萬水。

  唐秋靠著床柱,唇被輾轉碾磨,手早已被反扣在身後,視線迷離,微垂的眼睫一陣陣微顫,如瀕死的蝴蝶展翼。呼吸間全是唐淮的氣息,身體火熱,心卻是寒的。他其實畏懼和唐淮的肢體接觸,親吻也罷,擁抱也罷,都讓他有種負罪感。明明是流著相同血脈的人,卻一再做著這些悖逆人倫的事情……

  唇上的霸道索取移開,將濕熱的吻一路迤邐至頸間,頸上的細膩肌膚被人吮住,上面前幾日留下的斑斑紅痕還未褪盡,又被新一輪的侵略塗上更鮮艷的色彩。衣襟被拉開,唐淮的手已經滑到腰間,輕搭上腰帶。

  唐秋感覺到他的動作,身子猛地一顫,被扣在身後的雙手也開始掙扎。

  「不可以。」

  單純的親吻擁抱他都難以接受,何況再深一步的貼近。那日被下了藥,神智迷糊間和唐淮那些背德亂倫的行徑他一直忘不掉,費盡心思也忘不掉。肢體交纏,在對方口中勃發的慾望,甚至於被侵入時的屈辱抗拒,全都隨著唐淮的動作被迫地想了起來。

  不管要怎麼說服自己忍耐,但反射性生出的牴觸,還是強烈到他無法說服自己。

  「二哥,你住手……」

  唐淮的動作還在繼續,唐秋掙扎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如果說先前他的推拒裡還有一點忐忑猶豫在裡面,那麼當腰帶被唐淮解掉,衣袍被拉開,唐淮的吻帶了濕意落到胸前,含住他乳 尖時,他腦裡一根弦彭地就斷了,有種衝動在理智之外爆發。他拚命地扭動身子,躲避唐淮的碰觸,被禁錮住的雙手也拚命掙扎,想要脫出束縛。

  這樣激烈的抵抗,唐秋許久未曾有過,唐淮一時不察,倒真給他掙開了,隨即便有一道猛力將他推開。

  手上的美好觸感突然消失,唐淮眼神凝住,墨色深潭中漾了一波波漣漪。

  唐秋死死揪著衣襟,看向唐淮的眼中帶了忐忑,尚迷離的眼神,眼角泛著的水光,都掩不住在意亂情迷之下的牴觸。

  在那樣的目光中,唐淮覺得心裡一股酸意激盪,口中略有些苦澀,但卻沒有再逼近去,只靜靜看著唐秋,想要從那抗拒忐忑之外,看出一點別的感情。

  唐秋被看得全身僵硬,他張了張口,想說話,卻沒有聲音。

  而唐淮也只是沉默。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這些天來,兩人間那些虛幻的柔情蜜意突然消了去,唐秋褪去虛應的乖巧,唐淮消了慣有的溫柔笑意,那些一度掩蓋在假面之下的蒼白真相,再度浮了起來。

  依舊是一個不肯愛,一個不肯放,你要的我不想給,你不給我非得要的死局。

  桌案上的油燈燈蕊漸長,火苗不斷跳躍著,明滅不定,一如唐淮此刻臉上的表情。

  而燈蕊燃燒時發出的嗶嗶啵啵爆響,是這沉寂屋中唯一的聲音。彷彿也只有靠它,才能證明這屋中有一點鮮活的跡象。

  許久,唐秋終於開了口,在唐淮的凝視中說道:「二哥,我還是沒有辦法。你總是我哥哥,那樣的事情,我不能夠適應……」

  剩下的話語越來越輕,其間除了忐忑,怕懼,還有些希望唐淮放過他的希翼。他的確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在完全清醒的狀況下,與唐淮共度一場情事。

  唐淮坐在一旁,在唐秋那樣的語氣中,身體裡的慾望漸漸冷了下去。

  他不喜歡用武力強迫人,當初強要了唐秋,不過是必須走的一步路,用事實來說明自己對他的渴望。

  事實總要比話語令人信服些。

  但惹人慨歎的是,唐秋肯相信自己對他的慾望渴求,並不代表他肯相信自己的喜歡。逼迫來的性事,並沒有意思,何況比起身體來,現在的他更在意的,是唐秋的心意歸屬。

  抿唇將心底所有的不悅壓下,唐淮緩緩說道:「罷了,我說過不再逼你。今日,自然也不會。」

  唐秋揪著衣襟的手稍稍放鬆,心裡的緊張也緩和了些。但未等他真正安心,唐淮卻突然伸手,猛將他抱在懷裡。

  唐秋大驚之下再要掙開,但環住他的手臂卻如鐵鎖,半點撼動不得。

  不由心慌意亂,急切道:「二哥,你說了不逼我的……」

  唐淮將臉埋在他頸間,深嗅他身上氣息,悶悶說道:「秋秋,別亂動,乖乖讓我抱著就好……我答應過你的話自然算數,但是,你和許修祈那麼親密,我心裡難受,你也總得給我點許諾不是?」

  聽他這麼說,唐秋便任他抱著,沒有再掙扎。他猶豫了陣,還是咬咬牙,反手環住唐淮,解釋道:「我和他並不是你認為的那樣。許修祈只是貪圖好玩,胡鬧罷了……」

  埋首在頸間的人低低歎了口氣,許久,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秋秋,我過兩日要離開唐門一陣,我會和父親講,帶你一道出門。」

  唐秋身子僵了下,他現在的處境,以唐雲笙對他的不滿,他再留在唐門日子必定不好過。而且,他要離開唐門,有借口外出再好不過。

  只是……如果是和唐淮一起出門,他要趁機逃離,卻不留痕跡讓對方找到,那個可能性,小得可憐。

  只是,再如何不易,他都要離開才行。

  唐淮心思一向縝密,而這會卻像未察覺唐秋的僵硬,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話語幽幽,一番話說來很是猶豫。那樣不爽利的模樣,和他的個性手段實在不符。

  「這次下山,我會帶你去見一個人。只是你得向我保證,就算見了他,也不許生離開我的心思,更不准和他一道偷偷離開……」

  唐淮話語裡防著他離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唐秋初聽時心一陣猛跳,但再聽下去,心慌之餘,不由對唐淮口中那人好奇起來。

  唐淮會帶他去見誰,還擔心他和對方走掉?難道唐淮帶他去見沈千揚不成?

  可是,就算唐淮帶他去見沈千揚,他也不可能和對方一道離開。不僅僅是因為沈千揚不可能接納他,更重要是因為,他現在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些癡心妄想。畢竟沈千揚那些全心全意,沒有可能給予他。

  他糟蹋了自己許多年,到現在,也該要有點骨氣才好。

  只要離了唐門這沉沼污泥,總會有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沉默中,唐淮將他擁得更緊,一聲歎息消去,剩下的,是說過無數遍的情話。

  「秋秋,我喜歡你。」

  跳躍燈火將兩人擁緊的身影投射在窗上,白色窗紙上,兩道交纏人影緊密貼合,那些隔閡那些相背離的心意,全都看不見。

  能夠看見的,只是兩人間的親近纏綿而已。

  彷彿這些親近纏綿全是真的。

  ……

  一道霜色人影立在院外,看著倒映在窗上的兩道人影,聽在屋中那些不真切卻情意綿綿的話語,只覺全身的血液都被點燃了來。與唐淮唐秋相仿的面容含怒,拳頭握得死緊,額上青筋跳動,過度的憤怒震驚,都讓那冷情的面目染上了猙獰色彩。

  極度震怒,唐雲笙抬步欲上前,但才走了一步便生生止住。

  唐淮宣誓般的話語不斷,一句接一句。

  「秋秋,我喜歡你……」

  那樣的語調,相似的話語,曾是他熟悉的。心頭滔天怒焰突然被壓制住,那種窒悶壓抑,只讓他覺得喉頭一股腥味竄起。

  還有悲哀。

  許多年未曾有過的悲哀。

  明透月色灑在階前,似浮了一層寒霜。

  玉階生白露,但那寒霜再冷再涼,也比不過心底的冰寒驚怒。

  他居然還逃不脫那些詛咒!

  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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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在唐門呆了一段日子後,終於動身離開。

  唐雲笙攜唐淮及唐夢夫婦替兩人送行。

  其間,許修祈的眼神一直往唐雲笙身後飄,待望了無數眼,仍然沒有望見唐秋身影之後,他終於悻悻收回視線,卻還將手裡一把綢金扇搖得嘩嘩作響。綺麗精緻的面容浮了點忿忿之色,待與唐淮視線相接時,那視線裡的憤懣就更為明顯了。

  許修祈不滿,唐淮卻不理會他,只等慧空大師同唐雲笙交談完,告辭動身後,他才微傾身同許修祈淡淡一笑。

  「許少主,一路順風。」而下一句話的聲音卻極低,低到只有他面前的許修祈和唐夢聽得見,「從今往後,煩請許少主再別出現在秋秋面前。」

  許修祈臉色一沉,過度漂亮的五官露出不虞之色,他幾乎是啪地合了扇子,白了唐淮一眼,一甩袖冷哼了聲,提步跟慧空大師去。一面走,一面還咬牙切齒道:「別再出現……你想都別想!」

  唐淮看著許修祈漸遠的背影,笑容裡那種游刃有餘的自信不覺卸下,微垂的嘴角間,竟是些疲倦姿態。

  唐夢看得真切,她擔心唐淮狀況,便問道,「唐淮,你最近是怎麼回事?老是憂心忡忡的,難道又和唐秋有關?」

  唐淮眼神頓時凌厲起來。

  唐朝曦在一旁扯了下唐夢衣袖,小聲責備道:「別亂說話!若無事,我們就先回去吧。這些事情,二弟自有分寸,你別胡亂插手。」

  唐夢不滿地抽回衣袖,杏眼含嗔瞪了唐朝曦一眼,卻也不再追問。

  送走慧空大師之後,唐雲笙一個人折返身來,他臉色較往日蒼白了許多,眼角竟隱約現了些歲月紋路。那些遲到了許多年的時光刻痕,幾乎在一夜之間,爬上這個素來冷心冷情的唐門掌門的眼角。

  緊抿的唇,眼角上挑的鳳眼,給人的感覺,不再只有以往的冷清淡漠,而平添了種滄桑落寞感。

  唐淮早就察覺唐雲笙的異樣。

  按照唐雲笙原本的意思,今日送走慧空大師後,他便要處罰唐秋。但從唐家堡大門一路走回來,唐雲笙路上只有沉默,對唐秋的事情是隻字未提。

  待回到自家府邸,唐雲笙在朱紅大門前停駐,站了一陣,眼神悠悠不知飄向何方,雙袖微攏,清風過,霜色衣袍攏了一袖淒風。

  這樣的唐雲笙,實在反常。

  見他久久不肯入府,唐夢不由上前,輕喚道:「父親?」

  卻沒有反應。

  唐夢轉眼看了唐淮一眼,姐弟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大家心中都是疑雲陣陣。

  唐夢再度喚道:「父親,你怎麼了?」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有反應。

  唐雲笙驀地回神,驚覺自己的失態,眼裡略飛了些惱色,卻勉強壓住,對唐夢道:「唐夢,你先自己回去。至於朝曦,你暫且留一下,我待會可能有事吩咐你。」

  唐夢和唐朝曦都點頭應了聲是。

  唐雲笙這才看向唐淮。這個他最得意又最頭疼的兒子,眼中似有怒,又有悲,還有些為難歎息,其中夾雜的情感,比他這二十多年來,他傾注在這個兒子身上的所有情感還要複雜得多。他像是透過唐淮看見了某些人,某些歲月,還有那些幾乎已隨時間埋葬在墳墓裡的東西。

  那樣的目光,悠遠而寂寥,看得唐淮心底疑惑。可在唐淮以為唐雲笙有事吩咐他的時候,唐雲笙卻只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其實你們三姐弟,長得最像你們……娘親的,還是唐秋。」

  唐淮唐夢聞言俱是一震,眼中都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對於他們娘親,那是個禁忌,無論是在唐門裡,還是在唐雲笙面前,都是個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未料,唐雲笙今日居然會自己提及。

  唐夢心頭一股酸意湧動,張張口,卻發現自己連嗓子都是啞的,所有的聲音不知何時被哽在喉裡,連吐一口氣都費力萬分。

  出口的話語帶了哽咽,「父親……」

  唐雲笙卻置若罔聞,轉過身提步進府。那些突兀的,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蒼涼蕭索,都隨那個轉身消散在那冷清的霜色中,剩下的,是往日一般的冰寒淡漠,無情無心。

  「朝曦,你隨我過來。」

  唐淮站在原地,看著他姐夫和父親離去,只覺得雙腳如生了根一樣。

  先前唐雲笙那句話,聽起來,似是緬懷,卻讓他覺得,別有深意。

  唐門裡桂花謝了個遍,就連浮橋外連開三季的解語花都有點懨懨的樣子時,唐淮同唐秋離開唐家堡。

  蜀都秋冬兩季多雨,潺潺一簾雨落下,便是整夜整夜的不眠不歇。墨靴染了泥點,錦衣沁了潮氣,就連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覺變得低落。

  唐秋著一身白袍,領口圍著一圈銀狐領,狐毛根根銀白細長,風一吹便搖搖亂顫抖成一團,但卻將圍在毛領間那張臉襯得益發清秀,就連那眼瞳,也被映得比以往更靈透幾分。

  唐秋就站在唐家堡外,看著那烏漆銅釘的厚重大門在眼前緩緩合上。

  四周早沒有了六月裡的艷色芙蓉,但他卻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他隨唐雲笙初入唐家堡,那些被阻隔於大門外的艷紅粉白,還有……那些他過往裡的一道被阻隔在唐家堡大門外的天真怯弱。

  「秋秋,我們走吧。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的,咱們早些動身,晚上也好找地方落腳。」

  冰涼的手被人牽了起來,從指尖渡過來的熱力絲絲纏繞,將心中的恍惚趕走,唐秋抿唇點點頭。

  「嗯。」

  心裡暗暗起了誓,此番走出這沉沼污泥,他定不回返。

  唐淮兄弟此行的目的地,是江南并州。

  唐秋兒時生活過數個年頭的秀麗小城。

  但自爺爺逝世之後,唐秋就刻意繞開那個地方,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願踏上并州一步。一旦踏上并州的土地,他便覺無顏見爺爺地下魂靈。他太無用,甚至無用到……根本無法替爺爺手刃仇人。而且,更為諷刺的是,他的仇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哥哥。

  因為這種愧疚,一入并州地界,唐秋便不著痕跡地同唐淮拉開距離。他這種刻意的疏遠,唐淮自然能察覺到,幾次將人拉到身邊後,唐秋還是有心躲。最後磨得唐淮也失了好耐性,乾脆將人緊緊擁在懷中,在那精巧的鼻尖上點了點,又輕輕吻了下唐秋臉頰,故意惡狠狠道:「秋秋,你再躲我,我就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手指一面還在唐秋腰腹上畫圈,其間意味明顯無比,「反正,我也忍了很久了。」

  雖然是威脅的口氣,但唐淮眼底的寵眷玩笑卻濃得掩不住。

  唐秋因窘迫而面紅耳赤,只能找話岔開話題,一面勉強和唐淮拉開些距離。

  「二哥,你這次帶我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唐淮嘴角的笑稍僵了下,上揚的唇角放低了點,「你真要知道?」

  「當然想知道。」

  唐淮手指捲著唐秋髮絲,有些猶豫。馬車外細雨依舊未停,那種潮濕的冷意從車簾偶爾輕掀的縫隙間鑽進來,染得車內都冷了些,就連腳邊的小火爐裡赤紅的炭火,都壓不住這種寒意。

  「父親讓我出門,是因為赤峰教。而我帶你出門,只是想讓你見一個人。」唐淮一面說著話,一面細心觀察唐秋神態,想要從那清秀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沈千揚前幾日同刀狂獨孤行決戰,重傷敗走。」

  懷裡的身子瞬間僵硬,「後來呢?」

  唐淮不由苦笑。

  還是放不開嗎?

  雖然不願,唐淮還是逼著自己將剩下的話說了出來。

  「出事的地點,恰好是在金陵。」

  唐秋幾乎是立刻從唐淮懷中直起身來,臉色較方才白了不少,口吻裡也有著遲疑,「你是說金陵?」

  他給少林慧空大師的東西中,就有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壇地圖,甚至於那處分壇的勢力分佈,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金陵是無垢山莊的勢力範圍,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壇平日裡不過也就探些消息,並不重要。為了讓慧空大師相信自己,唐秋便挑揀了這麼幾處不重要的地方,詳細繪了地圖交給慧空大師。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千揚居然會在金陵受重傷。

  受了重傷的人無法遠行,以沈千揚的個性,一定會先在金陵分壇養傷……

  「我如實告訴你,我有令唐門的弟子帶了地圖,煽動附近一些被赤峰教威脅的幫派,聯手奇襲赤峰教金陵分壇。」

  唐秋瞳孔瞬間收緊,清透的眸子掠過亮光,又聽唐淮繼續道:「沈千揚沒有事。只是唐門有弟子被俘,他們身上又帶了地圖,沈千揚恐怕會認為是你動的手腳。」

  唐秋聽得分明,他緊緊盯著唐淮,好一陣,眼底擔憂褪盡,卻蒙上一層灰暗失落。

  他終究,連這些年唯一的一點真心實意都留不住。他曾經可以對著沈千揚說,縱然你負我,我卻從未負你的資格,也從此被抹去。

  唐淮竟連這麼一點餘地都不留給他。

  「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做了,又何必告訴我,同以往一樣,瞞著我就好。反正你的手段,我從來識不透,不是嗎?」

  反正他沒有機會再同沈千揚說那些話,所有的想法,不過是在心裡給自己留一點真心一點安慰而已。

  為什麼,唐淮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他?

  有力的手臂再度把他圈回那個溫暖的懷抱,唐淮在他耳邊柔聲道:「我會這麼做,是因為赤峰教切切實實是中原武林各派的威脅。唐門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弱肉強食本就是正理,先下手為強,我要為唐門的利益著想。當然,不排除也有你的原因……我不會否認我嫉妒沈千揚,嫉妒他得到過你的喜愛。但是,我告訴你這些事,只是因為我不想再欺瞞你。秋秋,我想換一種你可以接受的方式來愛你。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懼厭惡。」

  我不想,你離我越來越遠。



  第三十八章



  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懼厭惡。

  唐淮的心思,已明明白白告訴過他很多次,唐秋也不是不知道,甚至不是完全不相信。只是,他的心,不能夠給對方而已。

  摻雜了手段、仇恨和血緣的愛,要他如何回應?

  現在才要換一種他可以接受的方式愛他……他能夠接受的,只是今後的自由而已。他不想被人強束縛在身邊,即便是給著愛,卻用畢生的尊嚴自由來交換。那些虛假算計的日子,他早就已經過夠了,他也有尊嚴也有期盼。而這些東西,在經歷過太多事情以後,再不敢隨意寄托在唐淮身上。

  車簾被風輕掀了一角,唐秋視線從縫隙裡溜出去,雨跌入泥漿,再澆上路邊矮草,那些粘膩骯髒,明明自己也沾惹有,但見了,卻還是覺得不舒服。

  「你這次想讓我見的人,是沈千揚嗎?」

  話問了好一陣,卻未聽見唐淮的回答,只是擁住他的手臂將他往裡帶了些,下巴擱上他肩膀,帶了濕意的熱氣從領口灌進去,激得他頸後一陣酥麻。

  唐秋苦笑了下。

  「二哥,沒有這個必要的。沈千揚此刻必然恨我入骨,我對他也再無任何期盼,你何苦非要讓我去見他,再遭一番羞辱……其實,不需要這樣,我也認得輕自己的微不足道。對與沈千揚,我早已經死心。」

  「胡說些什麼!」唐淮落在耳邊的話語似帶了惱怒,唐秋看不見他臉上表情,卻能聽出口吻中的氣惱。「你以為,我是帶你去讓沈千揚羞辱的嗎?」

  「難道不是?」

  在讓他認清自己的愚蠢,逼得自己不得不依附唐淮,留在他身邊這方面,他這個哥哥比誰都要狠。心狠手段也狠,褪盡那些刻骨的溫柔,殘酷得令他膽寒。

  「秋秋,你總要把我想得那麼不堪,總要那樣輕賤自己嗎?」一聲低喚,糅雜了所有的無奈懊惱。唐淮擱在他肩頭的下巴死死往下壓,稍尖的下頜和瘦削的肩頭相壓,竟然硌得人生疼。「別再輕賤自己。不管別人怎麼樣,在我心裡,你都是獨一無二的。」

  「呵……」

  輕笑出聲,信與不信,唐秋不置可否。他也不再說話,對於唐淮要帶他見的人也不再追問。

  只要不是沈千揚,見別的什麼人,又有什麼關係?

  一路風雨未曾停駐,道路泥濘難行,從蜀都到并州,只五六日的路程,他們卻足足走了十來天。

  等到并州時,恰遇了綿綿一場小雪。江南初雪夾雨,下到地面便化了,卻冷得更厲害。

  車從并州的街道上駛過,四周行人稀少,道旁商肆門前積雪,一派冷清境況。唐秋眼尖地掃到街角處一幢小樓,樓前匾額下方落了江南霹靂堂的印記……與許修祈給他的玉牌上標記一模一樣。

  并州處江南,霹靂堂勢力定然有所涉足,若有機會,他得來此處一趟。自己手上權力全被唐雲笙收回,現在他就是個空架子,要想從唐淮手中安然脫出,總有些困難。

  那許少主雖是個愛玩笑的人,但若他真肯幫忙,不失為一個助力,自己總要勉強試一試。

  唐秋視線不覺在那幢小樓上停留得太久,唐淮狐疑地轉眼去看,唐秋迅速把車簾放了下來。暗色車簾落下來,恰好蓋住兩人視線。

  唐秋白皙修長的手指搭在暗色車簾上,白灰相襯,顯眼無比。

  唐淮抬臂將那手握住帶下來,「秋秋,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見到那個人之後,也不要想離開我。」

  心思被點出,唐秋心虛,自然不會反駁,便模糊應了聲,「我不會的。」

  心裡卻覺得可笑,這樣的承諾,自己必定會反悔,唐淮一再要來,又有什麼意思?刻意將所有手段用溫情面目掩飾,難道就連個性也開始拖泥帶水了嗎?

  兄弟二人並未去見在并州的唐門弟子,兩人直接往客棧投宿之後,唐淮便帶了唐秋出門。兄弟二人徒步穿行在市集裡,街上寒涼冷清,但還是有不少小攤販臨街擺攤。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雖不怎麼討大人喜歡,卻有不少不怕冷的孩子穿了厚布襖,圍著這些小攤轉。臉凍得紅撲撲的,那天真笑顏看得唐淮都彎了眼角。

  「秋秋,我記得你隨父親回唐門的時候,也就這麼大。還愛哭得不得了,跟誰家養的小兔子一樣。」

  唐淮唇角微彎眼中含笑,心情很好,但唐秋聽著,卻一點笑不出來,只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表個態算聽見。

  被人說像誰家養的兔子,他再怎麼也不會高興。

  何況唐淮說的恰好是實情。

  他現在不就是唐淮養在身邊的一隻兔子嗎?貓生氣了,還有爪子撓人兩爪,自己呢?難道真去咬唐淮兩口?

  一個中年漢子挑了面人擔子從面前走過,稻草紮成的捆子上擦了不少花花綠綠的面人,一群孩子見了新鮮玩意,哄地就圍了過去。

  有幾個孩子還牽了手從唐秋唐淮中間插過去。

  手裡突然空了,唐淮不習慣地想將人重新牽住,無奈那面人擔子就在旁邊擱下,一群孩子嘩啦啦將攤子裡外裡圍了幾圈,更把兩人分隔得遠。

  唐秋就站在圈外,看著那些孩子,搖頭笑了笑,清秀的眉眼如雪地俏竹,清雅秀潤。

  旁邊是頑童嘰嘰喳喳的歡鬧聲。

  「這個好……這個像張飛……」

  「你見過張飛嗎?瞎說!快看快看!那邊那個白衣服的像趙雲!」

  「你又見過?不一樣是瞎說!」

  捏面人的小販笑呵呵搓著手說道:「我手藝好著呢,捏啥像啥,小娃娃買幾個?一文錢一個,便宜著呢……」

  唐淮心念一動,走上前去,向那小販道:「你說你手藝好,那捏真人也像嗎?」

  那中年漢子憨厚一笑,一團白氣從嘴裡飄出來,「那是當然。」待再抬眼,看見唐淮時,他卻愣了下。看唐淮的穿著打扮,怎麼看都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怎麼到對面人這種便宜東西感興趣了。

  唐淮並不理會那小販的驚訝,他伸手指了指對面的唐秋,對那小販說道:「那你照我和他的樣子捏一對面人,捏得好了,我給你十倍的價錢。」

  那小販愣愣地點了點頭,還有點沒緩過勁來。

  卻是唐秋聽了,不解地看了唐淮一眼,走幾步過來,「二哥,你要這個做什麼?」居然在大街上要人照著他們的樣子捏一對面人……做這種幼稚事情的人,居然會是唐淮!

  唐淮向他笑笑,「照我們的樣子捏的,要捏得像,就留一輩子好了。」說著話,又再度將唐秋手牽住,十指牢牢扣緊,生怕再給人擠開了。

  那捏面人的小販聽兩人言語,再看兩人緊扣的手,眼神呆滯了下,但不好多問,趕緊低頭捏著手裡的面人。各色面泥、小人的五官衣飾,全都仔仔細細的做著。一面捏,心裡一面還在犯嘀咕。看這兩個年輕公子相貌,應當是兄弟才是。可是,這對兄弟給人的感覺,怎麼這麼奇怪?

  平時要捏一對面人的,多半是少年情人,這居然是兄弟跑來要捏一對……

  那小販人長得沒多精明,手藝也不如他自己誇的好。一對面人拿到手裡,只有五官輪廓還有些大致的影子,細緻處全不見真髓。

  唐淮倒不惱,溫和笑著放下錠碎銀子,也不叫找錢,就拉了唐秋走掉。唐秋看看唐淮的笑顏,再瞥了眼唐淮手中低劣的面人,突然覺得刺眼得慌,便道:「二哥,這麼個東西,扔了吧。別說捏得不像,就算捏得像,放著也不合適。」

  唐淮面上笑容僵了下,片刻後搖搖頭,「你不喜歡,讓我留著便好。就像你現在不喜歡我,也總不能不准我愛你一樣。」

  唐秋心猛地一顫。

  手被人緊緊牽著,那樣溫暖的手,緊緊相扣的十指……被人真心在意的感覺,彷彿就如現在這般。溫暖到他一時捨不得放開,眷念這份溫暖,甚至……對給予他溫暖在意的人,也有瞬間的心動。

  只是,這個人,為何要是唐淮?

  再往後的路益發偏僻,儘是往小巷子裡鑽,這樣的路走得多了,唐秋幾乎都辨不出自己走過些什麼地方。

  「二哥,我們到底是去見誰?搞這麼神秘。」

  唐淮一手牽著他,一手拿著剛才捏的面人,面人上兩人嘴角上翹,笑得正燦爛,而唐淮臉上卻消了剛才的笑容,眼底似乎沉澱了落雪寒雨,看似寂靜,卻有種忐忑心憂,或者說,還有種孤注一擲絕然。

  唐秋被他這種情緒感染,一時間也噤了聲不再發問。心裡不由忐忑起來……唐淮這般神秘,百般周折,到底要帶他見誰?

  ……

  所有的答案在一進小院前揭曉。

  那院子挺寬敞,但四周的圍牆卻極低。灰白的牆,烏瓦木簷,人尚未進院子,就能聽見朗朗書聲從院內屋中飄出來。童聲稚嫩,即便是讀起書來,也有種嘰嘰喳喳的喧鬧感,但那種生機活力,卻讓人打心底喜歡。

  只是,唐秋在聽見童聲中夾雜的一道蒼老聲音後,整個身子震了下,人杵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直到唐淮放開他的手,輕聲道:「過去看看吧。」他才一步一步機械地挪過去,待快到窗前時,還不確定地回頭看了唐淮一眼。

  唐淮朝他點點頭,輕輕一笑,笑容裡有著鼓勵,也有些黯沉的心灰,「秋秋,過去。」

  唐淮咬咬牙走到窗前,恰好見那老者從下面走上屋子前面的木台。他右腿似乎有點問題,跨上台時身子朝右面傾了很大幅度,人也搖晃了下,才費力地跨上去,花白的頭髮也晃著,看得唐秋心裡一陣陣發緊。

  等那老者慢慢轉過身來,問台下一眾孩童,「剛才教的,你們都會了嗎?」

  唐秋看清老者面容,頓覺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窗前,眼睛直直盯著對方,發不出半點聲音。



  第三十九章



  即使相隔多年,即便唐秋離開并州時只是稚童,但在他記憶中,有關爺爺的一切,始終不曾淡去。何況老人的容貌改變本就不大,十年前是何種容顏,現今還是同樣模樣,縱使被風霜將頭髮侵染得更白了幾分,額上皺紋也加深了幾道,但大致輪廓還在,依舊辯得出舊日模樣。而且,盧老夫子那嗓音,一舉手一投足間神態,都帶了種熟悉感……

  和記憶中不同的,只是盧老夫子的腿,他右腿處明顯有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頗為費力。

  好在學堂裡的孩子不比外面的頑皮,看樣子對這個老夫子又很尊敬,所以並沒有任何的取笑捉弄。只是唐秋將盧老夫子走路時的艱難看在眼裡,還是覺得有一股酸意直衝鼻腔,刺得眼角發潮。

  屋子裡,前排一個穿灰布襖的小童拿著書站了起來,仰頭看著台上的老先生,問道:「盧夫子,剛才你讀的那句『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應該怎麼講?」

  老夫子拿戒尺敲敲桌台,笑得很和藹,「這幾句說的啊,就是指做哥哥的要愛護弟弟,做弟弟的理應尊重哥哥,而兄弟之間和睦相處,這其中就包含了孝道。」老夫子說著話,隨意地一抬頭,不意卻看見窗外站在的唐秋。

  盧老子先是愣了下,繼而瞇眼細看了一陣,看著看著,手不禁發起抖來,嘴唇翕張,很是激動。

  而唐秋見對方看過來,只覺整個人在冰裡火裡來回,手腳一陣冰冷一陣發燙,所有的悲傷喜悅在一瞬間湧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想要開口,想要喚對方一聲,卻覺得所有的酸澀激動都擁擠在一起。他找不到合適的反應,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言語可以表達自己的心情。

  屋裡,盧老夫子手抖了好一陣,才勉強擱了書卷,手裡戒尺敲了下桌台,「今天先散學,你們回去自己溫書。」

  他話一發,學堂裡的孩童馬上就開始收拾筆墨硯台,沒多會功夫就嘩啦啦一潮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有幾個孩子擦過唐秋身邊,好奇地看了唐秋幾眼,又手牽手蹦跳著走了。

  直到所有的孩子走完,盧老夫子才開始從木台上下來,一顛一跛地往外走。

  看著他走得費力的樣子,唐秋猛然醒悟,推門進屋,三步並兩步走到盧老夫子面前,扶住他。可四手相握,兩雙眼睛相互映上對方的模樣後,卻是長久的沉默。

  唐秋離開盧老夫子時只是稚童,如今卻已成年,比起當初,容顏更改很大。但因他相貌酷似唐雲笙,而盧老夫子當年曾見過唐雲笙的面。

  唐雲笙那樣的人,知曉見過一面,便很難忘卻。所以,一見唐秋面,再看他年齡,盧老夫子心裡已猜了個大概,只是還不敢肯定罷了。

  「這位小公子,敢問尊姓大名?」

  唐秋的視線落在盧老夫子面上,落在那霜白兩鬢和臉上深深的紋路間,心裡的酸澀更濃了些,出口的話語也帶了點哽咽。

  「在下姓盧,單名一個秋字。」

  進唐門之前,他隨盧老夫子的姓,叫盧秋。

  盧老夫子的手頓時抖了起來,眼裡湧了水跡,混沌的眼中現了亮光,「我家的乖孫,將來可是要考狀元的……」

  熟悉的話語打碎記憶的封印,過往歲月中的祖孫親情,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隨著時光洪流的倒返,益發清晰。

  唐秋扶著盧老夫子,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窗外,唐淮的背影已離了老遠。

  心裡的迷霧一重濃過一重,但仍然蓋不過與爺爺重逢的喜悅。

  唐秋先顧不上揣摩唐淮的心思,只攙扶著盧老夫子道,「爺爺,我先送你回家,這些年的事情,我們慢慢說。」

  桌上的茶已經續了三道水。

  茶水喝在嘴裡,淡得乏味。

  唐淮端著茶杯,杯沿抵著唇,視線落在房門處,心思卻不知已飛到何處。

  對於要不要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他猶豫了很久。唐秋對那個爺爺的看重他很清楚,但也正因為清楚,才不敢隨意帶唐秋來見他。

  早些年是因為羽翼未豐,要防著唐雲笙的耳目。而現在,則是明瞭唐秋對自己的厭惡,對唐門的失望,才不敢帶他來見人。

  對於心底真正渴望的親情溫暖,唐秋一定不捨得再度放手。當年的唐秋不過是個八歲稚童,也妄想私離唐門回并州來找他爺爺,何況是現在?他擔心,見了老人家後,唐秋想要離開自己離開唐門的心思,會比之前更加強烈。

  而且,盧老夫子的腿,也的確是當年那場大火中受傷的。不管怎樣,唐秋都會怨怪他。只不過,生與死的差別,可以讓這份怨怪輕一點而已。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最後還是決定帶唐秋來并州。

  他已經不貪心到了這樣的地步……但求唐秋對他的怨恨少一些輕一些,那麼,就能慢慢接受他回應他。

  人心這種東西最難琢磨。一開始的躊躇滿志,自以為能將唐秋連人帶心掌握,但越往後才發現,事情發展到現在,真正難以掌控的,不是唐秋……而是他自己的心思。

  一再的不忍,一再的心軟,看見唐秋難受,他反倒比唐秋更痛幾分。

  被對方那種敷衍的態度應付著,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被討厭著,心裡的煩躁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原來,感情真心這種東西根本不能用手段來獲取,自視過高,走差了路,再高超的棋藝,也會將自己賠進去。

  據從盧老夫子處離開已經過了大半日。

  唐淮獨自呆在客棧裡,看著屋外一場雨雪飄飄灑灑落下來,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看著黑洞洞的門,他漸漸坐不住了。

  他有些心慌意亂地擱了茶盞,下樓在客棧掌櫃處尋了把油紙傘,撐開就出了門。一開始,步子還很急,可越往後,越接近盧老夫子住的地方,腳步就不由自主放緩了來。等走到巷口時,唐淮停了腳步,遲疑了許久,卻始終無法確定是否要進去看一眼。

  其實,他已安插了眼線在小巷四周,不可能失去唐秋的蹤影。可心裡還是擔憂,怕一不小心就丟了人。

  可等眼巴巴地趕過來,他又不好進巷子去。

  唐秋久未見到盧老夫子,這些年有又許多變故,必定有很多的話要說。自己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只會白白惹唐秋生厭。

  踟躕再三,油紙傘上已落了一層雪末,再被雨一衝,冰涼涼自傘沿滴落。有幾顆水珠打在□在外的肌膚上,刺骨冰寒。

  唐淮終究還是未進巷去。

  他就撐了傘立在巷口,看著幽深陰暗的小巷怔怔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少時辰,唐淮只覺溶在自己腳邊的雨雪已沁過厚厚的靴子,凍得腳冰涼,握著傘柄的手也麻木了,那抹白色身影才出現在巷口。

  整顆心彭地就跳了起來,所有的熱量力氣幾乎在一瞬間重回身體,連嘴角也不覺帶了溫柔笑意。

  唐秋正低頭走著路,突覺有道專注視線落在身上,疑惑地一抬頭,恰好便撞進唐淮帶笑的眼中,黑曜石般的眼眸裡帶了專注愛戀,看得他心裡莫名和暖。

  再走了兩步,走到唐淮面前,見傘上落雪,唐秋怔了下,問道:「二哥,你一直在這等著嗎?」

  「沒有,才來一陣子而已。」

  唐淮伸手將他圈入懷中,抬袖擦去他頭髮上臉上的落雨痕跡,一面擦著,一面輕聲怪責道:「這麼冷的天,也不撐把傘。你現在身子骨不比從前好,要是染了風寒怎麼辦?」

  緞料從頭髮上額上輕輕擦過,其間夾雜的寒意令唐秋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唐淮的懷抱裡也帶著寒氣,同以往的溫暖完全不同。

  唐淮這樣子,分明是在這裡等了許久……只是,唐淮何必隱瞞他。

  一時間,唐秋心裡種種酸甜苦樂相交纏,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思。是喜歡,還是厭惡……這個哥哥,總是有辦法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愛也不可以,而恨……要如之前那樣恨得徹底,也不可能。

  最好的辦法,或許就是離開,從今往後同唐淮這個人,再無一點糾葛。

  正想著,唐淮冰涼的唇貼到他額上,鼻間呼出來的氣息好歹帶了點熱度,「秋秋,其實……我怕等不到你……」

  極不肯定的語氣,帶了點從未有過的慌亂。唐秋聽著,感覺有絲線牽牽連連繞上心頭,臉頰貼上唐淮胸膛,聽著胸腔裡心臟咚咚跳動聲,他伸手反抱了唐淮一下,但隨即便觸電般地鬆開,滿面潮紅要從對方懷裡掙出來。

  「二哥,天色晚了,天氣又冷,咱們先回客棧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好。」

  唐淮溫柔笑笑,放開唐秋,改握了唐秋的手。第一次,唐秋的手比他溫暖。

  恨一個人,有可能會耗費十數年的時光。

  忘記曾經有過的喜愛,也可能需要要花上許多個月。

  而所有喜愛和恨的因由加起來,不過是幾句話。唐秋要的解釋,想知道緣由,詳細說起來,也就是這麼幾句話。只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當年,唐淮接了唐雲笙的命令,前往并州暗殺盧老夫子。他手上素來不喜沾血,便令人迷暈了人,然後放火點了屋子。可待動手的幾名弟子散去後,他看著熊熊烈火中的房屋,卻突然改了心思。

  也不是突然間就換了菩薩心腸,只是覺得沒有必要……這樣一個尋常的教書夫子,對唐門根本不存在半點威脅。他不會到唐門找唐秋,唐秋也不會想離開唐門,既然這樣,自己又何必為了父親的謹慎奪了老夫子的命,去做將來會被唐秋徹底恨上的人。

  或許潛意識中,他就不想被那個小動物一樣單純懦弱、全心全意依賴他喜愛他的孩子恨上,他只想要對方喜歡。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衝進屋子,救了盧老夫子出來。但逃走的時候還是出了點意外,盧老夫子的腿被燃燒掉落的木樑砸傷。

  為了不惹唐雲笙懷疑,盡快趕回唐門覆命,唐淮便隨意找了個地方安置盧老夫子,又留了銀錢,替他請了大夫,之後便匆匆離開了。而唐淮回到唐門之後,卻聽說唐秋想私離唐門被杖責幽禁的事情,再加上之後種種瑣事纏身,他便壓下了將真相告訴唐秋的心思。

  等到現在,他也是想讓唐秋少恨他一點,才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

  ……

  唐秋聽著唐淮將事情緣由慢慢講來,漸漸垂了眼,燭火輕搖,落在地上的光影也是明明滅滅。他忍了許久,終還是忍不住。那些沉在心底多年的尖刺,即使嘴上說著不在意,也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別在意,但當真正去審視時,才發現它們都在。

  「二哥,其實我知道,我小時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當弟弟的。只不過當我是個小玩意,養著圖開心而已,又怎麼肯為了我違抗父親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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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二哥,其實我知道,我小時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當弟弟的。只不過當我是個小玩意,養著圖開心而已,又怎麼肯為了我違抗父親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唐秋說著話,隱約見多年前月光清冷,心裡的尖刺破開那些刻意的忽視,突兀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其實,他還是在意的。

  畢竟,他曾經那麼地喜歡過唐淮,喜歡過這個哥哥,眷念他的溫柔笑容,貪念他懷抱裡的溫暖,還有他對自己一再的寵愛呵護。也是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在唐淮冷漠的言語剖開一切溫暖的時候,傷心憤怒到難以忍受。而之後他私逃唐門,也帶了點賭氣的味道,心裡還是期待這個哥哥的關懷眷顧。

  但等他私逃未遂被抓住,領了杖責被幽禁……這期間,唐淮一眼也未來看過他,心裡的希望才逐漸熄滅。事實用它的殘酷驗證了自己聽到的真相,唐淮對他,並不如他自以為的上心。

  而且在多年以後,當他再聽聞爺爺身亡的消息,終於發現,對於這個哥哥,他要想再找回當年那些喜愛親近,幾乎是不可能。

  因為寄托了太多期望,所以比對待別人更容易失望。

  但他無法預料到,等他拋棄對唐淮的喜愛之情後,唐淮卻會回轉身來,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甚至不是兄弟間的喜愛……只是他已經不能相信那些言語。等到之後他被設計武功被廢,被餵了春藥強迫佔有,所有曾經有過的在意便完完全全化作仇恨。

  他徹徹底底地恨著唐淮,即便後來恨意淡了,也仍舊想要逃開,根本不可能再度喜歡上。

  可是,在他都準備徹底逃開,不要再和唐門有任何牽連時,唐淮又輕而易舉地動搖他的堅持。

  爺爺並沒有死在唐淮手上,相反,唐淮還違背唐雲笙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既然是這樣,那麼他所有仇恨的源頭都是一個誤判。

  他這麼多年的堅持仇恨到底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一個笑話。

  唐秋直覺地想要拒絕這個答案。

  而且,就算唐淮現在是真心喜歡他,當年也沒有傷及爺爺的性命,但他曾對自己使過的手段,給過的疼痛屈辱,並不能因此一概抹去。人心不是簡簡單單的塗抹修改,你給過我多少傷,再給我相應的好,便能完全抵消。即使不再厭惡痛恨,即使有心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管相隔多久,他仍然會有畏懼之心。

  唐淮聽唐秋問話,先是一愣,繼而問道:「秋秋,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承認,我當時留下盧老夫子的性命只是臨時起意,但若不是因為你,我絕不會手軟。至於你說的,我未真心把你當弟弟,的確是這樣,不過那是現在。雖然現在的我是用情人間的心意在愛你,無法再把你擺在弟弟的位置上面。但是……」唐淮說著說著,微微挑了眉,笑容裡突有點捉弄戲耍的味道,「……但是小時候我是真心拿你當弟弟的。雖然秋秋小時候也很乖巧可愛,但我還沒有到連對小孩子都有非分之想的惡劣地步。」

  ……

  唐秋聞言又氣又窘迫,咬著嘴唇,眼裡有氣惱的光芒閃過。

  不管再尷尬再難堪,你都下定決心想問清楚一件事情的時候,人家卻全然是玩笑不以為然的態度。

  很令人生氣。

  唐淮就是這樣!而且他自己說過的話,自己真實的心思都不肯承認,嘴裡的話總是虛虛假假,難以分辨。而且,唐淮他自己從來沒有錯,沒有對不起別人,有的,只是別人誤解他對不起他。

  「我不過是個給你解悶的東西……二哥,很多年前你自己說過的話,難道忘記了嗎?果然,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容易忘記得快。」

  唐秋咬牙,覺得嘴裡泛了點血腥氣。他計較了那麼久的事情,對於別人而言,不但沒有意義,還早就忘得乾乾淨淨。

  唐秋的態度令唐淮稍怔,嘴角的笑容僵住,瞇眼細細想了一陣,片刻後,仍是毫無頭緒,「秋秋,你在說些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

  唐秋覺得心裡有了火氣,「你對唐夢說過,並沒有當我是個弟弟,說我只不過是個給你取樂的小玩意,根本不重要。」

  「我對唐夢說過?我怎麼不記得。」

  唐淮瞇著眼,一副苦惱模樣,好像真的記不清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唐秋覺得尷尬道了極限,心底的懊惱也到了極限。人家根本未曾放在心上的事情,自己卻斤斤計較。那些喜歡寵愛,還是同過去一樣,都只是唐淮的一時興起罷了。就連那些令他一再動搖的溫柔,偶爾表現出的落寞,也只是唐淮擅長的手段。

  他怎麼能忘了,眼前這個人有多麼虛偽,多麼會演戲……

  心底的怒氣漸漸沉寂下來。不值得的。不該對這個哥哥懷有希望,是他很多年以前就學會的東西。

  「既然二哥不記得,那就不用想了,你說沒有,就是沒有。時辰已晚,二哥你先休息吧,我去隔壁房間。」

  唐秋說完話,抬步就要往外走。但剛提起步子,就被人牽住手帶了回來,之後便被擁進個溫暖懷抱。

  他心有不悅,想要斥責回去,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唇上猛就貼上個溫軟的東西,唐淮的面容在眼前迅速放大。環在腰上的手臂修長有力,相互貼近的下 身能感覺到彼此的反應。彼此間貼近得沒了距離,他甚至能看清唐淮眼底的濃郁墨色,以及那些掩埋在沉鬱墨色底下的蠢蠢欲動的熾熱渴望。

  被唐淮突然的熱切嚇了一跳,唐秋竟然忘記推開唐淮,就傻傻站在原地任對方抱著,親吻著。唇瓣被摩挲,輪廓被對方用舌帶了情 色意味一點一點地描過,牙關被撬開,唐淮的舌伸入他口中,舌頭被纏住,舌尖被吮得發麻,酥麻感從舌尖升起,瞬間在體內激起一陣陣戰慄,沿著脊椎蔓延全身,雙腿也一陣發軟。

  過分深入的吻,令情況漸漸有點失控。唐秋感覺到下 腹處緊抵著他的屬於唐淮灼熱不斷膨脹,危險的氣息四處蔓延,他才猛然醒悟,慌忙開始抗拒。

  但為時已晚……

  身體內的慾望一旦被點燃,便難以控制。唐淮死死扣著唐秋的腰,令兩人身軀嚴密貼合,另一手則握了唐秋手腕,抱著他瘦削柔韌的身子,細細品嚐過那口腔內的每一處,直到嘗盡所有的甜蜜,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他。

  看著懷中人眼角的匍匐水霧,臉上的潮紅,唐淮心裡一癢,低頭又在那紅腫的唇上啄了口,柔聲道:「秋秋,你是在生氣嗎?因為我記不起那些自己曾說過的話生氣。」

  「沒有。二哥,你放開我,這樣不好。」

  唐秋已沒有心思再和唐淮討論這個問題,他只想從這火熱的懷抱中逃開,從這種明顯能嗅到危險氣息的環境中逃開。

  唐淮眼底的慾火他不是看不見,對於後面很可能會發生的事,他能感覺得到,所以急切地想要逃開。

  但唐淮今晚根本不打算讓唐秋再逃。他放任了唐秋很久,也退讓了許多,今後或許還會退讓,但現在有些東西,他必須逼唐秋面對。

  只有唐秋肯面對這些東西,他才有得到唐秋心和人的可能。

  他們之間的隔閡,橫亙著的難以溶解的堅冰終於有了化解的可能,他怎麼能允許唐秋逃避?

  「你在意的那些話,我是對唐夢說過。我也記得,我說你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影響不了我什麼……」

  忙著掙脫唐淮禁錮的唐秋聽到這話,動作明顯一僵,但片刻之後,他的反抗掙扎卻因氣惱而愈加劇烈。

  唐淮這算什麼?

  看著他鼓足勇氣,忍著難堪問起那些事情,覺得很得意很有意思嗎?

  自己想要問清楚的事情,自己當初的堅持,只不過是人家戲謔玩笑的題材!

  「不用再說了。」

  好不容掙開唐淮的手臂,唐秋轉身就要走,但唐淮卻不依不饒地纏上去,攔阻他的去路。

  「秋秋,你會生氣,會那麼計較,是因為在意我吧。因為在意喜歡我,才放不開……」

  「沒有的事情!」唐秋一把揮開唐淮的手,口吻中帶了怨憤,「唐淮,你能不能不要自以為是,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算!」

  相對於唐秋的生氣,唐淮心情卻出乎意料地好。甚至於剛才在小巷外等唐秋時的不安落寞都已消散。那些落雪冰寒,都已融化在唐秋劇烈的反應中。

  唐淮強把唐秋困在懷中,不論唐秋如何推打掙扎,始終不肯放手,甚至有些無賴地說道:「你就是在意我,喜歡我。所以才把我隨口說的一句話記了那麼久。秋秋,你誠實點承認好了,我對於你,和別的人是不同的。」

  「別隨意替我斷定什麼,我沒有在乎你……」

  剩下的話語卻被唐淮用吻封住。唐秋腰已抵上桌沿,桌上的茶具被撞得呼啦啦一陣響,唇被封住,所有的空氣都被唐淮霸道地佔據,他所能汲取的,只是唐淮的氣息熱情。

  當唐秋覺得自己都快窒息時,唇上的封緘才撤開。而唐淮之後落在耳邊的話語溫柔得快要融化人的心。

  「秋秋,我說過的那些不在意你的話,都是假話。我現在說給你聽的,才是我的真心。我喜歡你,也只喜歡你……」

  一句句喜歡纏繞在耳邊,逼得唐秋完全沒了退路。自己挑起的事由,自己暴露的在意,已經沒有辦法再遮蔽。退無可退,他不由賭氣低吼道:「就算在意你喜歡你又怎麼樣?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一點不在乎你。而且,我對你從來只是兄弟間的感情,再無其他。你想要的,我也給不了。」

  「是真的嗎?」

  看著唐秋被氣紅的臉,清秀細緻的眉眼,唐淮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再放手,也不打算再放手。

  他只想要擁有。

  徹徹底底地擁有唐秋的身心。

  低頭咬上唐秋的耳垂,唐淮的舌尖在唐秋耳廓裡曖昧地打著卷,激得唐秋身子一陣陣戰慄,手更貼著唐秋的腰腹不斷揉 搓,一路往下移動,探向唐秋的敏感地帶,輕易就捉住唐秋最脆弱的地方,輕輕揉著。感覺到唐秋身子顫抖,他壓低聲音道:「秋秋,要想知道,你對我是不是真的只有兄弟之間的感情,只要試一試就好了。你的身體,會比你的嘴來得誠實。」

  唐淮的動作溫柔話語低沉,卻隱隱帶了不可違抗之勢。

  唐秋難得有動搖,他一定要趁機逼上。只有抓住這一點縫隙,侵入唐秋的心,才能動搖唐秋對他們之間血脈親緣的在意,兄弟間亂倫,其實算不得什麼……只要是真心喜愛。

  即便要用上哄騙引誘的卑鄙手段,也可以。

  他不能夠失去這次機會。



  第四十一章



  屋中火爐裡的木炭被燒得通紅,跳躍的火舌顏色由藍到黃,一層層加深。屋外的風雪都被旖麗春光阻隔住。

  早過了金桂茂盛的季節,唐秋卻在這一室凝滯不動的火熱情 欲裡,聞到了桂花的馥郁香氣。頸上的吻纏綿烙過每一處肌膚,唇舌過處,留了一路粘膩濕意。熱氣吹拂在肌膚上,帶起陣陣酥麻。唐秋雙腿發軟,心裡更是敲起警鐘。

  唐淮的手指不顧攔阻,執意在所有男人的脆弱地作惡。幾根手指技法嫻熟,隔了布料挑逗唐秋的欲 望,執意將他引誘進欲 念之海。

  「看吧,秋秋,你對我也是有反應的。」

  手指下的東西漸漸抬頭,隔了褲子也能看出大致的形狀。唐秋臉上的潮紅快蓋過六月裡芙蓉的艷色,呼吸也變得急促。唐淮看著自己製造的效果,極為滿意。他吻著唐秋的頸項,拉開礙事的衣領,覆上精巧的喉結,一面親吻,一面用含混不清的言語摧毀著唐秋的堅持。

  「就算是兄弟又怎麼樣,我一樣能讓你快樂。」

  夾著濃濃情 欲的話語絮絮迴繞在耳邊,唐淮的聲音低沉瘖啞,卻極具壓迫感。唐秋被那雙黑曜石般的深邃眼瞳凝視著,只覺得整個人被無邊情 色包圍住,被許多無形的手拉拽著,就要跌入那墨色情 欲之海。

  「不是這樣的……這不能算。」

  感情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太荒唐了!欲 念難道足以左右人的情感……他和唐淮是親兄弟,做這樣的事情便是悖逆人倫……怎能可以!只是,被情 欲侵蝕的理智,又該怎麼解釋?明明是該厭惡牴觸的東西,他怎麼能有反應?

  快要逼瘋人的矛盾,唐秋伸出手去,想把在腿間不斷套 弄搓 揉,帶起他痛苦迷亂源泉的罪魁禍首趕走,但唐淮察覺他意圖,只是在那抬頭的器 官頂端重重壓了下,唐秋便是一聲驚喘,熱流從下 腹處爆開,流竄於身體各處,連伸出去的手都因為一時昏沉而失去了目的地。

  偏偏唐淮還在耳邊踐踏他的堅持,攻陷他的意志之城,「秋秋,你言不由衷。你現在的樣子,哪一點像在說不應該?不要倔強了,放心把自己交給我,這副身體,會告訴你,我們有多麼契 合。」

  「胡說八道……嗚……」

  要害處落在人家手中,所有的抗拒都會遭到懲罰。唐淮手指上一點細微動作就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不斷湧起卻始終無法達到巔峰的磨人快 感中,唐秋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人軟軟靠掛在唐淮手中,還在頑強抵抗的,不過是殘餘的意志力而已。

  「是不是胡說八道,讓事實來證明就好。」

  唐淮話落音,唐秋整個人就被打橫抱起。人一騰空,危機感便急劇上升,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逃走,但卻被死死環著腰肢,手腕也被反扣住,莫說逃,就連掙開都困難。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大床離自己越來越近。艷紅綴金花的錦被俗氣得緊,但那鮮艷的顏色,卻將屋子裡的氣氛點染得更為熾 熱。

  滿心慌亂間,唐淮手一鬆,他已被放到床上,唐淮的身體隨即覆蓋上來。跟隨而來的,還有無邊的熱度以及那眼眸中的濃郁渴 求。

  唐淮的欲 望是赤 裸 裸的,毫不掩飾,勢在必得的強勢更顯露無疑。

  手腕被壓制在頭頂,雙 腿也被唐淮用膝蓋壓制住,唐淮的膝頭還刻意在他雙 腿間磨蹭。

  「秋秋,心甘情願地給我,好不好?」

  唐淮的手指搭上腰帶,輕而易舉地解開束扣,扔到一旁。衣衫被拉開,綢褲被拉下一截,暴露在寒氣中的肌膚一下子浮滿小顆粒,唐秋慌到極限,抬腿就踹了過去。不料卻被垮到腿 間的綢褲束縛住,唐淮捉住他腳踝一壓,便將他的掙扎壓了下來。

  衣不蔽體總讓人缺乏安全感,唐秋恨恨蹬著唐淮,眼角有些可憐的紅絲,「唐淮,你住手。你要敢做下去,我絕不會原諒你!」

  唐淮動作一僵,停了片刻,唐秋本以為他已猶豫,緊提的心稍稍放下來,又勸道:「二哥,你快放手,今晚的事我只當沒發生,要不然……」但他話還沒說完,唐淮卻搖頭一笑,鳳眼裡的琢磨光彩讓唐秋心裡一緊。結果,唐淮猛一用力,竟將他綢褲徹底褪下。

  雙腿暴露在空氣中,腿間早被逗弄得抬頭的欲 望也毫無遮掩地落在人眼中。唐秋羞憤難當,潮紅從臉上一路蔓延到耳根處。唐淮笑容裡有些逗弄的意味,手指按上那滲著透明液體的器 官頂端,壓低聲音問道:「秋秋,我若住手,它會恨我的。」說完,竟低下頭,含住那東西。

  下身的器 官落入個溫暖濕潤的地方,充血腫脹的東西讓整個身體都火熱癱軟,偏偏它自己還敏感到極限。所有加諸於它的碰觸都清晰無比,就連舌蕾從頂端舔過的細微摩擦,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快感猶如氾濫洪水,鋪天蓋地將人湮沒,唐秋覺得腦子裡一陣陣爆聲,炸得他昏頭昏腦的。空氣裡桂花的甜膩香氣再度濃郁起來。曾經那個淫 亂的夜晚,被唐淮挑起所有欲 望,一再侵犯佔有的夜晚再度被想起。

  屬於身體自己的記憶,與理智無關,可恥地記得那些瘋狂快樂,那些在雲端遨遊的欲仙欲死。

  「唔……」

  呻吟聲斷斷續續,唐秋眼睫凝了淚珠。

  他夠不上唐淮的無恥,做起這樣的事情臉不紅心不跳。赤 裸裸的欲 望被人一覽無遺,而且……還是被自己的親哥哥挑起的欲 望。

  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負罪感。

  唐秋拚命側過頭,都快把自己埋在被子裡。

  金黃艷紅遮蔽了雙眼。

  不管怎樣,只要不去看自己情動的羞恥畫面就好。

  不斷的吐納舔弄,下 身的腫脹昂揚已經明顯到無法忽視,唐秋覺得一陣激流沿著脊椎轟一下衝上頭,身體裡所有的血液都急速聚到下身。他已昏沉沉飄到雲顛,離快樂的頂峰只差一線之隔。只是,就在他快發洩的時候,唐淮突然放開他。

  離開溫暖再度暴露在冷空氣裡的慾望可憐地支著,得不到滿足也無法冷卻。唐淮的手故意不再碰觸那地方,而移到他別的敏感地帶點火。

  衣襟早就被拉散開,白玉般的胸膛上兩點緋艷,鎖骨被輕輕啃咬過,再慢慢地移下,含住胸前的小小凸起。後背被沿著脊椎一寸寸撫弄過,細削腰被大力地揉著,弄出片片紅紫。此刻唐秋的身體敏感萬分,任何一點碰觸都激得他渾身打顫。越來越多的情 欲被挑起,而急需愛 撫的地方卻一再被冷落。唐秋瞇著眼,上下眼簾間一線淒迷水色,可憐兮兮扭動身子。

  「唐淮……」

  連聲音裡都不知不覺間帶了渴求媚氣。唐淮自身的情 欲早被挑起,卻因要引誘唐秋而刻意忍耐著,此刻聽他這種聲音,頓時覺得下身快要脹裂。他喘著粗氣問道:「秋秋,你也想要我,對不對?」

  唐秋腦子裡一片空白,無法紓解的欲 望折磨得他全身泛紅。他點點頭,但馬上又大幅度地搖頭,「我們不可以……」

  唐淮覺得自己的意志也快決堤,見唐秋此刻仍然固執地拒絕,不覺低頭恨恨吻住那吐出拒絕言辭的唇,好一陣索求才放開。

  「我們就試這一次……若你還覺得自己對我沒有愛慾,那我以後便只拿你當弟弟。」

  「……只這一次?」

  唐秋無意識地重複著唐淮的話,被逼得毫無辦法的他隱約有些動搖。唐淮看出這步退讓的效果,抬了唐秋的腿分開,柔聲哄道:「只此一次,你不願意,我以後再不逼你。」

  唐秋猶豫不決。只此一次,換以後的安寧,未曾不可。而且……雖然他不願承認,但現在更需要紓解欲 望的,恐怕是他,而不是唐淮。

  唐秋此刻的理智多半已經臣服於身體渴求,他輕微地點了下頭,而肯的話,卻是半個字都沒臉說出來。

  「秋秋,我會讓你舒服的。」

  唐淮嘴角是抹得逞的笑意。

  唐秋的心,是要一點一點攻佔的。至於以後……他也有別的辦法。

  冰冷的膏體粘在手指上,緩緩地從灼熱的後 穴探入,唐秋幾乎都能夠感覺到那些膏體融化在甬道裡的感覺。淫 亂羞恥,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以及對唐淮的渴求。這種矛盾,讓他閉緊了眼,不敢去看唐淮,也不敢看自己的淫 亂模樣。

  後 穴裡的感覺偏偏因為黑暗而益發清晰,他能感覺到體內的手指由一根加到兩根,緩慢地推進抽出,漸漸適應後,又加到三根。穴 口被迫撐開,那種腫脹充斥感,即讓他感到異樣丟臉,卻又難以言喻的滿足感,甚至想要得更多。

  借住膏體的潤滑,唐淮三根手指都在小 穴裡都能進出。內壁被不斷刺激,唐秋已被燒迷了理智。

  「快點……」

  一句低不可聞的催促聲出口,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過的話。

  身體裡的手指突然撤了出去,片刻空虛的失落之後,他雙腿被大幅度地折起,翻壓在胸前。尷尬的姿勢讓他在潛意識裡有點抗拒,但還來不得深一層去想,唐淮的熱 鐵就猛地侵入,漲滿緊 窒的後 穴。身體猶如一瞬間被人劈成兩半,唐秋疼得臉都白了,手死死揪著被褥,眼睫不斷顫動。

  「疼。」

  唐淮心疼地吻著他眼睫上的淚珠,「秋秋,忍一忍,很快就好。」一面安慰著,深埋在唐秋體內的東西,又因那緊 窒火熱的包圍感而急速脹大了一圈。雖然難耐,但他怕弄傷唐秋,只得強忍了欲 望慢慢地推進,再緩緩褪出……一面不忘愛撫唐秋前端的欲 望。

  「秋秋,還疼嗎?」

  這個人,值得他最溫柔的對待,所有的心思,只要是花在他身上,無論如何都值得。

  緩緩的抽 送間,唐秋漸漸適應唐淮的腫 脹,而且疼痛過後,兩人相連接的地方因摩擦而升起一種奇異的快感,游向全身。唐秋搖了搖頭,「不……你快些……」

  唐淮的忍耐全面決堤,一個挺身大力地抽 送起來,每一次挺進都將自己衝到唐秋身體最深處,而每一次退出都戀戀不捨將動作放到最緩。執意要將身下這人揉進身體最深處,嘗盡他所有甜蜜誘人。

  唐秋在這一潮又一潮的侵佔中,不斷在快感中沉淪顛簸,理智早已喪失,只有最原始的渴求主宰著一切。也讓他忘卻世俗枷鎖,任自己在唐淮的帶領下,衝上快感的巔峰。

  「秋秋,我喜歡你……」

  唐秋閉眼聽著,整個人沉溺在那些火熱情 欲中……有的話,說得多了,聽得多了,是不是兩個人都可以當做是真的。

  屋外落了一夜雪。

  一大早起來,窗沿上都凝了冰雪痕跡,寒氣從縫隙裡透進來,吹得屋子裡都冷了些。

  唐淮早早起了身,替熟睡中的唐秋掖好被角,又在那略帶緋色的臉頰上吻了下,才起身下樓。

  但他一離開,唐秋便睜開眼來,怔怔看著眼前景象,許久才伸手摀住眼,長長歎了口氣。又沉默了好一陣,才猛拉了被子將自己連頭摀住。

  屋子裡仍存留著昨晚的情 欲氣息。他全身酸疼,腰更酸得像折斷了一樣,肌膚上滿是紅紫,一身情事痕跡掩也掩不住。還有腿間的粘膩,以及後 穴被過度使用後的異樣感覺,全都讓他感覺臉上發燒。

  而且,昨晚他竟然軟弱動搖,任由自己沉溺於唐淮的侵佔索取中。

  他和唐淮是親生兄弟,唐淮不在意也就罷了,他怎麼也能夠……

  他對唐淮應該只有兄弟間的感情才是……

  懊惱到無以復加,唐秋蜷了身子縮在被窩裡,只想時間可以倒流,那樣他就可以將所有的錯誤扼殺在未起源時。

  正懊悔間,只聽房門吱呀一聲響,外間一陣凌亂腳步聲,似有人進來。聽他和唐淮幾句交談,好像是客棧裡的夥計送了洗浴的熱水上來。

  此刻送洗浴的熱水來是給誰用,再明白不過。感覺到腿間那些粘膩更明顯了些,想起昨晚那些瘋狂癡纏,一時間,唐秋臉上更臊得慌,只用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

  直到送水的夥計退出去,唐淮關了門進來,他還不肯露頭。

  唐淮看見被子裡蜷成一團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縮著的一團,「秋秋,出來洗澡,不然會生病。」



  第四十二章



  唐淮看見被子裡蜷成一團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縮著的一團,道:「秋秋,出來洗澡,不然會生病。」

  沒有回音。

  被子底下的人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唐秋將自己整個捂在被子裡,一聲也不好意思吭。

  也不知是因為太過緊張窘迫,還是因為被子裡的空氣太稀薄,唐秋覺得自己臉上跟火燒似的,熱辣辣的。而且隨著唐淮的手隔著被子從他後腰處漸漸往下移,越來越接近某個尷尬的位置,他臉上那種灼辣感也就益發明顯。

  其實,他心裡多少還有些惱怒,以及對唐淮的怨氣。唐淮昨晚的舉措,三分逼迫七分挑逗,分明是故意那樣,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但是……昨晚上也怪他自己意志不堅,經不起唐淮挑逗,最後又點了頭,所以現在即使想責怪誰,也沒有立場,只好憋在被子裡生悶氣。

  「秋秋,別鬧脾氣,先出來洗澡,吃過東西再睡,要不然會生病的。」

  被子外面唐淮的聲音溫柔無比,唐秋聽得清楚,卻仍未回應。除了因為氣憤羞赧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態面對唐淮。

  原來對待唐淮,他只要單純的喜歡或厭惡就好了。但現在不同,那些讓他記恨厭惡唐淮的因由已經去了大半,剩下一些,他也漸漸失了繼續記恨下去的力氣。被擁在那個哥哥溫暖的懷抱裡,雖然仍有小小的牴觸,但已不會覺得難受。

  可是,要如同兒時那種單純的喜歡也不可能。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變了質。哪有兄弟會像他們那樣?

  昨晚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交纏並非幻夢一場,和自己的親生哥哥顛倒鸞鳳……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借口說服自己,他們之間還能是單純的兄弟之情。

  腦子裡的想法越堆越多,心思也就越亂。唐秋正被紛紜雜亂的思緒纏繞著,死死捂著的被子卻被人扯拽著。壓得不嚴實的地方透了亮光寒氣進來,隨後進來的,還有唐淮的手。比起被子裡的溫度涼一些,落在尚光 裸的肩上,隨意碰觸,就讓唐秋覺得背脊上的寒毛豎了起來。

  身體像對唐淮的碰觸有了記憶,昨晚那些瘋狂的撞擊侵 犯帶起的毀滅人的快感,熱流在身體裡竄湧的滋味,猛地記了起來。

  唐秋當下反抗得更為激烈,死死壓著被拽開的被子一角,想要趕走唐淮的手,把淪陷的失地收回。

  但他昨晚被盡情侵 犯了一整晚,早就被搾乾了所有氣力,此刻身上又光 裸未著片縷,怕被唐淮看見。顧慮一多,自然阻止不了唐淮的動作,沒多時便被掀了被子,緊緊抱住。

  唐淮的懷抱如鐵牢一般,掙扎不開,被子又滑在腰間,赤 裸的上身暴露在清晨冰冷的寒氣裡,凍得唐秋肌膚上全冒起了雞皮疙瘩。

  只是就這樣被人抱住,他還是羞紅了臉低聲喝道:「放開我,你出去,我自己會洗。」

  「秋秋,別鬧,小心著涼。」壓制住唐秋的掙扎,唐淮彎著唇角,視線迅速從唐秋光潔圓潤的肩頭滑過,繼而戀戀不捨地掃過佈滿吻痕的白皙頸項和胸膛,然後拿被子將懷裡的人裹好,抱起朝浴桶走去。「聽話,洗過澡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別胡思亂想。」

  好像哄孩子一樣的語氣,讓唐秋更覺窘迫。

  但現在掙扎反抗也沒有效果,只好低聲同唐淮商議,「二哥,我自己洗就好。」

  唐淮三兩下把他身上被子剝除,將他放進熱水裡,「那個地方你自己怎麼好清理?東西留在裡面會不舒服,我可捨不得你難受。」

  毫不掩飾的言語,讓唐秋窘迫得快咬破自己嘴唇,他整個人縮進水裡,只留了脖子以上的部位在外面,要不是唐淮拉著他,只怕他連臉也要埋進水裡。

  唐淮看他尷尬羞怯的模樣,心裡既好氣又好笑,一面拿布巾擦過唐秋身體,一面出言道:「秋秋,你是想悶死自己還是怎麼樣?」

  「……」

  唐秋紅著臉不說話。只唐淮手從身上拂過的感覺,就夠讓他覺得無所適從的了。人泡在熱水裡,卻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唐淮見狀笑歎口氣,手指刮刮他鼻頭,「咱們秋秋臉皮怎麼這麼薄?」

  那宣示所有物的語氣,雖然滿含寵意,但還是惡劣到讓唐秋有一口將他手指頭狠狠咬下來的衝動。

  害他這麼尷尬的人到底是誰?

  只是他還來不及想太多,唐淮替他擦拭身子的手就漸漸換了地方,手指從背脊往下滑,和熱水的柔波一起,移向昨晚某個被使用過度的部位。

  唐秋反射性地想擋開唐淮的手,卻被唐淮捉住,湊到面前的笑容滿是戲謔的惡質,「秋秋,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我還沒碰過?而且,你不讓我幫忙,只會讓我看得更多而已……」

  「別說了!」

  唐秋恨恨瞪唐淮一眼,到底還是將手縮了回去。咬緊牙閉了眼,任唐淮替他清理私 密處。看不到就當不存在。

  有時候自欺欺人也只是因為被逼得沒了辦法。

  感覺到唐淮的手指和熱水一起慢慢探進後 穴,在敏感的內 壁上輕輕刮過,緩慢地進出清理。手指劃過柔嫩內 壁帶起些異樣的酥麻感,唐秋背脊繃直,臉上也泛了艷麗緋色,咬著下唇等唐淮快清理好。

  可在後 穴裡進出的手指卻像故意的一樣,遲遲不肯離開,還有意無意地在肉 壁上刮弄,唐秋只覺雙腿發軟打顫,不禁回過頭去,怒視唐淮,「你好了沒有?」

  卻被唐淮笑著在他唇上親了下,又在他發怒之前迅速退開,「馬上就好。」邊拿起旁邊早準備好的巾子,三兩下替他擦乾身體,又裹進被子抱回床上去。

  裹著被子,靠在床頭讓唐淮喂完粥,唐秋覺得自己恐怕連腳趾頭都給羞成紅的了。偏偏唐淮還不肯放他安穩,還情意綿綿地貼近來,細心替他擦去唇角的粥漬,又死纏爛打地討了個吻,才放開他,讓他捲著被子縮回床上。

  即使是這樣,唐淮也不肯離開,而是坐在床邊守著他。唐秋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哪怕是閉著眼,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努力想忽視那種在意感,忽視落在身上的灼熱視線,可根本做不到。

  有溫暖的手輕輕覆到額頭上,又摩挲過臉頰,最後按在唇瓣上,唐秋終於裝不下去,睜開眼看著唐淮,開口道:「二哥,我有話和你說。」

  唐淮笑笑,眼裡的柔情蜜意幾乎要將人溺斃。

  「你先休息,有什麼等休息好了再說。」

  唐秋搖搖頭,秀致的眼中雖然有些尷尬,有些忐忑,甚至有猶豫,但也有些不能動搖的東西。

  一些話,一些事情,他必須要說清楚……

  昨晚的脆弱動搖,沉迷情 欲,已經讓他懊惱萬分,甚至於對待唐淮也根本做不到以前的心境。如果連堅持的心意都有所動搖,他還有什麼信心說服自己,他可以抵抗住唐淮那些眷眷情誼?那些已經可以滲透進心裡的溫暖?

  「二哥,你昨晚說過,我們之間……只有那麼一次。從今往後,你只拿我當弟弟。我還是沒有半分把你……」

  唐秋說著說著,原本輕觸他唇瓣的手指略一施力,壓住他的唇,阻止他後面的話語。唐淮臉上的笑容稍淡了些,眼裡的溫暖寵溺也僵了一點,但口吻仍是溫和的,絮絮說來,有那麼一些誘惑的味道在裡面。

  「秋秋,我不著急要答案,你也不要輕易下結論。我可以等,等你認清楚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真正要什麼,然後再來回答我。答應我,不要輕易抹滅我們之間的任何可能,好不好?」

  唐秋拿開壓在唇上的手指,急欲道:「我想得很清楚。你是我的二哥,我是你親弟弟,我們兩個人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脈,我們不能夠再繼續下去。昨天晚上那樣的事情,以後不能夠……」

  所有的聲音嘎然而止。

  這次阻住他話語的,是唐淮的唇。

  驟然交接的唇舌裡有些急切的味道,比起以往的吻都要慌亂那麼一點。唐淮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霸道地阻止他將拒絕的話語說出口。

  「再等五天,五天後,我們也該離開并州了。到時候,你再告訴我答案。」

  ……

  唐淮的固守,讓唐秋的拒絕最終未能完全說出口。

  幾番被阻斷,唐秋也不再堅持,反正只有五天而已。

  他還有那麼一點自信,這短短的五天,自己不會糊塗到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在床上睡了一陣,雖然疲憊,但唐秋怎麼也睡不著。

  他本來同盧老夫子約好了,今日再過去看他,順便替他照管那一幫子學童。但唐淮卻以他身體不適,需要多休息為理由,堅決不讓他起身外出。

  唐秋爭不過,身上又的確酸軟無力,更想起自己那滿身的情事痕跡,怕讓爺爺看出端倪,最後便答應唐淮,自己留在客棧裡休息,讓唐淮代他去同盧老夫子知會一聲,以免老先生擔心。

  看著唐淮繫上披風,準備出門,唐秋猛想起什麼,不放心地叫住他,「二哥,你到了爺爺那邊,不許和他亂說什麼。」

  自己這個哥哥,他是瞭解的。溫柔的時候縱然讓你無從拒絕,但算計起人來,手段卻多得讓人歎為觀止。

  他可不希望自己和唐淮之間的事,讓爺爺知曉。

  一直讀聖賢書講究禮法的爺爺要是知道他和自己的親生哥哥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怕會氣得不認他。

  「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不關爺爺的事,你要把他牽扯進來,我不會原諒你的。」

  對唐秋的叮囑,唐淮笑了笑,「我明白。秋秋,不要對我這麼沒有信心。」

  其實,對於唐秋能夠接受什麼,不能夠接受什麼,他的底線在哪裡,自己一向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必須要清楚,才能有機會一步步俘獲唐秋的心。

  「秋秋,好好休息,我晚些回來看你。」

  唐秋窩進被子裡,輕聲「嗯」了下,看唐淮關門出去。

  他在床上躺了一陣,翻了個身,手搭上枕頭邊疊好的外衣上。稍一壓,手底下有個硬硬的東西,摸出來一看,原來是許修祈給他那塊玉牌——江南霹靂堂的信物。

  唐秋盯著那玉牌看了好一陣,突然坐起身來,也不顧身上的酸軟,套上衣物就下床,簡單整理了下,便準備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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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唐秋記憶力很好。

  那日在馬車上驚鴻一瞥望見的地方,隔了這麼久,也能憑著模糊的印象找過來。

  只是過來以後,他握著玉牌在那小樓外站了很久,卻始終都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找許修祈。

  以許修祈的意思,只要將這玉牌交給霹靂堂門人,他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自己有事相求,他也會權利相幫。只是,他素來不能對誰抱太大期望,因為總是會失望,這次若冒險把賭注押在那隨心隨性過了頭的許少主身上,不知道又能有幾分贏面。

  他還是想要離開。

  縱使和唐淮之間的心結大都已解開,他對唐淮的怨恨也不若當初強烈,甚至於有時還會在唐淮那種溺斃人的溫柔裡迷失方向,忘了自己的堅持。

  但是,這並不表示他還願意再回到唐門,再回到那個捆縛了他十數年之久的冰冷之地。

  而且,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唐淮。

  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交纏就像夢靨一樣,死死纏著他,讓他看清楚自己和唐淮間的扭曲關係。

  昨夜,唐淮在他身體裡不斷衝撞,凝視住他的眼眸裡全是滔天情 欲,幾欲將他吞噬。而那沉凝眼眸中倒映出來的自己的模樣……也是同樣,狂亂放縱,毫無節操,只顧索取身體上的快感。

  他幾乎都要認不出自己,也由衷感到恐慌。手足兄弟的身份讓他不可能跨越自己的道德底線,去回應唐淮的感情。但是昨晚自己狂亂放縱的模樣也讓他感到害怕。

  他怕自己要是再呆在唐淮身邊,再被那人呵護著寵愛著,會忍不住動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會變的,他從來不是堅韌有原則的人,他怕終有一日,自己會泥足深陷,連人帶心陷落在唐淮身上。

  而那個哥哥的感情,就算是真的,又能有多久呢?

  與其糾纏不清,不如早一點離開。只要爺爺願意,他便和爺爺一起離開,去個偏遠寧靜的地方,照顧爺爺一輩子。

  過點安靜平淡的生活,再不要和那些過度複雜的人或事有所牽連。

  本來就不是那個世界的人,學了那麼多心思手段,仍舊是人家掌中物……何必再留戀?

  這日的雪落一陣停一陣,唐秋在樓外站得太久,紙傘上仍落了一圈雪,口裡呼出來的氣也是白的。

  冷得出奇。

  對面小樓裡門吱呀開了條縫,有個綠衫子姑娘撐了把水藍綢傘出來。唐秋抿抿唇,握緊下手裡的玉牌,走上前去,向那姑娘道:「這位姑娘,請問這可是江南霹靂堂的地方?」

  「是倒是……只是你有什麼事?」

  那著綠衫子的姑娘抬眼看了唐秋一眼,略有些戒備的味道。她眼睛大且嫵媚,淡淡一睞,便有波光瀲灩之感,而且她的五官輪廓還有七分肖似許修祈,一樣的精緻綺麗,一樣的引人注目。

  唐秋一面在心裡暗暗揣測這姑娘和許修祈的關係,一面將手裡的玉牌遞出去,清聲道:「在下姓唐,有事需求見許少門主,還請姑娘代我告知許少主。」

  「哦,是找許修祈的啊……」那綠衫子姑娘看了眼玉牌,視線再落回唐秋身上時,就少了戒備,多了些打量品評的味道。「看你模樣還不錯,而且他連這東西都給你了,理應不會這麼快就厭了你才對。這麼說,你不是上門向那小子討情債的?」

  ……

  唐秋面上略有些掛不住。

  雖然從許修祈的行事作風看得出那是個處處留情的人,但被人家誤以為自己是上門討情債的,又同許修祈關係不清,唐秋難免有些尷尬。他出言辯解,「姑娘誤會了,我同許少主不是你所想的關係,我有要事要請許少主幫忙,還麻煩姑娘代為通知。」

  見唐秋正經辯解,綠衫子姑娘撲哧笑了,從唐秋手裡接了玉牌,大大方方塞進袖中。

  「得,還是個臉皮薄的,也難怪那小子弄不上手。不過你放心,我會告訴他,不過他現在不在這,你要不留個地址,或者等兩日再過來?」

  「我等兩日再過來吧,多謝姑娘。」

  「別講這麼多客套……我聽著牙酸。」那姑娘擺擺手一笑,再度撐起綢傘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向唐秋說道:「呃……我看你長得還挺順眼的,乾脆告訴你一聲。許修祈那小子的話你可不能聽,他那人啊,句句甜言蜜語都是真的,說著喜歡誰什麼的也是真的,只是啊,他喜歡人的時間只有那麼一陣子而已。」

  唐秋臉上笑容僵了下。

  這姑娘說的話他早就知道,等解決了近日的事,他也不可能和許修祈有什麼牽連。只是……這姑娘和許修祈一樣,說話行事未免太坦誠隨意了。

  但他還是客氣笑笑,「多謝姑娘指點,我會注意的。」

  「真酸倒牙了……」綠衫子姑娘搖搖頭,轉身走開,隱約有些模糊低語散在雨雪中。「好好一人,幹嘛非要講究那些虛禮客套,真沒意思!」

  唐秋聽著,笑容一如往昔,但眼裡略沉了悲哀。

  在唐門呆得太久,這些虛假,他早習慣。不能表露自己真實的心思想法,只按別人的要求希望活著……他甚至以為,這才是正確的生存之道。

  何其愚昧,何其悲哀。

  從霹靂堂那棟小樓處離開,唐秋並未回客棧,而是去了爺爺的學館。

  雖然不想讓唐淮知道他出過門,不想讓爺爺發現身上的異樣,但他還是想去見爺爺。

  那是一種急切的希望。

  他要去詢問爺爺的意思,只要爺爺願意和他一起離開,他們便想辦法脫離唐門的勢力範圍,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呆著。

  他怕只怕爺爺在并州呆了多年,對這個地方有了感情,不願意和他一起離開。

  如果是那樣,他能理解爺爺的不捨,但要他放棄爺爺,獨自離開……他又很捨不得。他們相隔多年才重逢,相聚沒幾日又要再度別離……他真的捨不得。

  去到學館附近,聽著學館裡朗朗書聲,唐秋腳步益發地急,心裡的急切也壓制不住。但等他到學館外面,從窗外往裡一看,才驚訝地發現,裡面替那些學童講授書經的人,居然不是爺爺,而是唐淮。

  唐秋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屋裡唐淮也看見他了,同那些學童交代了幾句,擱了書三兩步趕出來。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多休息嗎?」

  「你怎麼在這?爺爺他人呢?」

  同時出口的問話,讓兄弟兩人都愣了下,不知道該回答還是該解釋。但再看對方的模樣,又不由一齊失笑。

  「天氣寒,盧老夫子腿傷犯了,我讓他歇著,我來替他教這幫孩子。」

  唐淮溫柔笑著,邊解釋,邊把唐秋冰涼的手攏在手心裡,低聲責備道:「總不肯聽話,這麼涼的天還跑來。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唐秋搖搖頭,他聽見唐淮說盧老夫子腿傷犯了,心思一時全在上面,「爺爺腿傷犯了?嚴重嗎?我現在過去看看。」

  唐秋恨不得馬上就飛到盧老夫子那邊去,但才動就被唐淮拉住。唐淮口吻裡有點無奈,苦笑道:「秋秋,我連盧老子的醋都想吃了,你說該怎麼辦?你就只關心盧老夫子,半點心思也放不到我身上。」

  唐秋一時語塞,小心瞥了眼學館裡面的孩童,「二哥,你胡說些什麼。這裡面全是孩子……」

  不過唐淮說的也是實話。

  他從來覺得這個哥哥無需他過問,他有能耐有手段,哪裡還需要他擔心。

  所以,從來是唐淮對他噓寒問暖,他卻沒有半點回應。

  唐秋眼神閃爍了下,看看唐淮,又看看學館裡一幫孩子,出聲問道:「你代爺爺教他們唸書,能教得好嗎?」

  「別忘了,你小時候讀書認字全是我教的。」唐淮伸手揉揉他的頭,用極親暱的口吻道:「秋秋,我這邊馬上就沒事了,你等我一會,我和你一道過去,好不好?」

  不好再找借口拒絕,唐秋點點頭,「好吧。」

  果然,沒多會功夫,唐淮便將學館裡的孩子全放走了。

  眼見一群孩子從身邊嘩啦啦跑完,跳躍著的身影漸行漸遠,唐秋轉過頭來,向唐淮道:「你就這麼把這些孩子放了,爺爺知道,一定得怪你誤人子弟。」

  唐淮不以為然,伸手刮刮唐秋鼻頭,笑笑道:「我也沒有辦法。讓你在外面等著,受凍著涼,我可捨不得。」

  唐秋無奈撇撇嘴,低聲嘀咕,「你讓我一個人先走,不就不會了嗎……」

  唐淮總是比誰都會找理由,會推卸責任。

  正腹誹著,唐秋突然覺前面的唐淮步子頓住。

  隨後,他整個人也給唐淮拽進懷裡。

  小巷裡僻靜,巷角石板路上還有青苔。唐秋心裡砰砰砰地直跳,不知唐淮為何突然抱住他。這是爺爺住處附近,怕被人撞見,唐秋手上用力,想要掙脫唐淮的擁抱。

  但他所有的動作因為唐淮一句話僵住。

  「秋秋,其實你這次同我出門,是想要偷偷離開,不再回唐門,對吧?而且現在你見了盧老夫子,就更不願意和我回去了,是不是?」



  第四十四章



  唐淮一直不肯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擔心唐秋見過老先生之後,不願意再隨他回唐門。

  那個地方,就連他自己都不如何留戀,更何況是唐秋。

  除了兒時唐秋給予過的信賴喜愛,他所得到的,並不比唐秋多多少。

  唐雲笙對待他與唐夢,是一樣的嚴酷冷漠。

  而母親的容顏與溫柔,全都在她與唐秋出走後煙消雲散。被丟棄的時間太長太久,以至於記憶裡的那些溫暖歡笑,全都淡了顏色,抓不住半點痕跡。

  所以,他才那麼緊緊地把唐秋留在懷裡,捨不得再放開這相隔最近的溫暖。這個弟弟那般柔軟而怯懦的性情,那些全心全意的信賴,全都在失去之後,才感到彌足珍貴。

  「秋秋,我知道你想離開我。」

  唐淮緩緩說著話,話語中已是肯定,而非詢問。

  懷抱裡唐秋的身子僵硬。

  紙傘跌落在腳邊,傘上白雪與石板路上的青苔溶在一起,都是極冷清的顏色,看得人心裡陣陣荒蕪。

  鼻端的頭髮微蓬,唐淮輕呼了口氣,「秋秋,你早上去找過許修祈,沒有找到人,對嗎?」

  唐秋人僵在唐淮懷中,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派人跟蹤我?」

  他早知道,唐淮不可能輕易放他離開。要想逃離,必然要費一番周折。但是,想逃的步子還未邁出去,就被人束縛住了手腳。這種任何動作都掌握在別人手中的無力感,讓他感到失望挫敗。

  對唐秋的指控,唐淮並不否認,他伸手揉揉唐秋的頭,苦笑了下。

  「我想裝作不知道的。結果,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我不想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有時候,太過瞭解唐秋的想法,也不是一件好事。

  這個弟弟,怯弱到不肯給他一點機會,也不肯給自己一點機會。

  唐秋不願意動搖愛上他,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

  他不能給唐秋能夠逃離的希望。所以……他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鋪在陽光底下。他就是要讓唐秋明白一件事情——你的想法動作我都知道,所以,不要試圖離開我。

  「為什麼不願意多給我一點時間呢?秋秋,我總有方法證明,我對你是真心的。而你……心裡也不是完完全全沒有我。」

  「我沒有。」

  傘在跌落在一旁,細碎的雪末飄飄灑灑下來,有些順著衣領的縫隙鑽進頸子裡,化了水,冰冰涼涼的。唐秋大幅度地搖頭,指尖冰涼,話語裡的堅定是給唐淮看的,同時也是說服自己的。

  「怎麼可能……你是我二哥,我不能喜歡你。」

  地上的傘重新被人撿起來,再度撐在他頭上,那些白雪帶來的冰冷被擋住。唐淮的懷抱溫熱,過度貼近的氣息,讓唐秋有眩暈的感覺。

  「重要的不是能或者不能,而是你願意不願意。秋秋,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突然間落在臉頰上的吻輕柔溫和,刻意的憐惜,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麼。

  「昨夜的一切都證明了,你對我是有反應的。我的親吻擁抱,你都有感覺……秋秋,不要總對自己的心思說謊。其實,你自己也發現了吧,你對我和我對你一樣,不是單純的兄弟之情。你不想承認,所以迫不及待地想逃……」

  「秋秋,你怎麼這麼膽小。喜歡上我,有這麼讓你害怕嗎?」

  唐淮的話一句接一句,從唐秋耳朵裡落到心裡。

  他點中了某些真相,讓人直覺地想要逃避。

  唐秋別開臉,避過唐淮的視線。被人點出心裡最深的想法,讓他有那麼一些氣急敗壞。但這種氣急敗壞,還不足以讓他有勇氣直視唐淮銳利的幾乎能看穿人心的視線。

  唐淮說對了很多,他是膽怯,他是想逃避,他對於唐淮,也的確有所動搖。但是,他不能越過自己的道德底線,愛上自己的親哥哥。

  「昨晚的事不能算數的。感情哪裡能夠用那麼荒唐的方法證明。我和你是親兄弟,二哥,你不要執迷不悟……」

  腰上的力道一緊,唐秋整個人被壓向唐淮,那個哥哥彎起的唇角邊是漾了笑的。但看著,卻總覺得壓迫感十足。

  「為什麼不能證明?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懷疑慾望。我不會像想要你一樣渴望別的人,而你,換一個人做我昨晚對你做的事,你絕不會是那樣的反應。」

  唐淮的聲音暗啞低沉,說話那神情,又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好像他所說的,便是絕對的。唐秋在他這種絕對的自信面前益發慌亂,畢竟,他昨晚沉溺於唐淮挑起的情 欲中不可自拔,是鐵的事實。而且,假若真像唐淮說的那樣,換一個對他做那樣的事情……他一定無法接受。

  自己心裡都少了底氣,出口的辯解就更顯得無力。

  「昨晚只是個意外而已,不能夠說明什麼……」

  「我不介意再證明一次。」

  所有的聲響,隨唐淮這句話嘎然而止。

  就連傘上的落雪,也一瞬間凝結。

  唐秋臉哄燒得通紅。

  唐淮緊緊扣了他的腰,視線落在唐秋身上,如刻刀刻線般,將唐秋的輪廓刻入眼簾。

  「你要是不承認,我可以再證明給你看。你對我,根本不只單純的兄弟感情。」

  傘外落雪飄飄灑灑,一路跌到青石板上。傘下的風是涼的,臉上卻跟火燒一樣,熱辣辣的。唐秋被唐淮的話噎住,許久找不到回話。沉默良久,終才道:「我對你是否有心動,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二哥,我們是親生兄弟,有些底線是無法逾越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去唐門。那個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

  「就這麼厭惡嗎?」唐淮輕聲問著,「厭惡到不願意再回去,再有牽連?」

  唐秋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也算一件好事。這個弟弟心裡藏著很多想法,把心思積得很深很重,自己逼迫,他便縮到角落裡。現在他肯說出來,就能有解決的辦法。

  「唐門的一切,權勢財富,你全都可以不要嗎?秋秋,我許諾過你,可以幫你坐上掌門的位置。對於它,你也不稀罕嗎?」

  唐秋捉住唐淮的衣袖,仰臉迎上唐淮的視線,堅定不移地說道:「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我現在只想和爺爺一起,向他盡孝,安安靜靜過以後的生活……唐門的權勢財富我都不稀罕,就算是掌門人的位置,我也沒有興趣。」

  「只想和盧老夫子一起離開?」

  「二哥,你就當從來沒有我這個人,放我離開好不好?我不求你別的,我只求你這一次。你看在我們是親兄弟的份上,就幫我這一次……」

  唐淮略略笑了來,鳳眼裡滑過流光,笑容溫暖,替唐秋捋起額前亂髮的手也溫柔無比。

  那樣的溫柔和煦,幾乎讓唐秋以為,唐淮就要答應自己的請求了。

  但唐淮的答覆卻是否定的。

  「不行的。你的未來裡沒有我,那是我不允許的。」

  唐秋心裡希翼的火苗熄滅,餘燼的熱度也一點點消散。他頹然鬆開抓緊唐淮衣襟的手,密如羽扇的眼睫下,蒙了一層失落。

  他還是太天真了。

  唐淮怎麼肯放他離開?要擔下唐雲笙所有的責罰,卻收不到一點好處。

  「爺爺的腿傷不知道怎麼樣,要是能治,我替他好好看看。」

  沒頭沒腦地丟下句話,唐秋急忙忙往前走,連傘也顧不得打,只管疾步往前。

  想要唐淮放他離開的事情也不再提。

  那樣急切遠離的背影,溶在漸漸大起來的風雪裡,顯得單薄無比。卻又比刀鋒還利,一寸寸割著唐淮的心。

  他還有話沒有說出口。

  「你不願意再回唐門也可以。只要給我時間處理好以後的事情,我可以陪著你和盧老夫子一起離開,隱姓埋名,過你想要的生活。」

  「只要你的未來裡有我,別的都可以商量。」

  但唐秋卻不肯聽下去。

  他總不肯給他機會。

  但沒有關係的……只要唐秋還在身邊,他總有機會說給他聽,證明給他看。就算被認定是謊言,也有能證實的一天。

  眼見著那抹白色身影快消失在飛揚白雪中,唐淮快步跟上前去。只要再拐一個彎,往前走一段距離,就是盧老夫子住的地方了。

  想到唐秋對盧夫子的關切,唐淮自嘲地搖搖頭。他現在竟然嫉妒起一個老教書先生來,還真是落魄。要讓唐夢知道了,指不定罵他什麼。

  無奈笑笑,唐淮又急走了兩步,撐著傘拐過巷角。唐淮剛轉過去,還未看清楚前面景致,便覺風雪飛影裡一道黑影掠過。

  那身形步法隱約像是同門。

  但並不是他安插在盧老夫子身邊的眼線。

  唐淮心裡一緊,扔了傘直覺地就要追上去,但趕了幾步後,他猛然想到巷子裡的唐秋,急忙剎住腳步,掉過頭往巷子深處趕。

  盧老夫子的住所就在小巷盡頭。

  籬笆外爬著的牽牛花籐早已乾枯,白雪落在上面,一派蕭索之景。

  院子裡的景致一眼可以掃盡,唐秋並不在院中。院中地上躺著的,是他安插的眼線。

  唐淮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從未有過的不安感蔓延,害他連呼吸都亂了。



  第四十五章



  低矮的屋簷上落滿白雪,簷下是黑洞洞的門,張著大口,裡面全是未可知的陰暗。唐淮疾步掠進去,不經意間衣袖在門上掛了下,只聽嗤啦的一聲響,上好的錦緞被扯出個大口子。裂帛之聲清脆,迴響在空蕩的寂靜中,突兀且不詳。

  唐淮心像被許多雙無形的手揪著,一陣陣發慌,而腳下的步子也越發地急。

  盧老夫子的住所他並不熟悉。

  好在這小院不大,總共也就四五間屋子。唐淮一面走一面看,直往裡衝到盡頭,才在最裡面的臥房裡發現了唐秋的身影。

  那一抹白在晦暗的房間中顯得極其亮眼,挺直的背脊,瘦削的腰,身軀的線條,即使裹在衣裳裡,也能看出大致形狀。

  盧老夫子靠坐在床頭,被唐秋擋住了大半身影,只看得見一隻垂在床沿的手。

  屋裡安靜得過了頭,不僅沒有一點聲響,甚至連呼吸都感覺不到,這種安靜,已經到了沉悶的地步。

  唐淮輕聲喚道:「秋秋,你怎麼樣?」心裡的不安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覺到自己聲音的輕顫。

  而前面那人轉過身來,動作僵硬,神色迷惘,就連那眼神,也是少見的遲緩呆滯。唐秋看著唐淮,先是怔忡,接著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滿滿的全是怨恨。

  那一瞬間集聚起來的痛恨讓那清秀的眼蒙上恨色,亮得刺眼,也讓唐淮全身冰冷。

  唐秋的眼神,既不是往常親暱時的躲閃羞怯,也不再是不知所措時故意的冷漠疏離。那裡面沉澱的情感,是比那些尖銳冷冽百倍的刻骨厭恨。

  太久未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久遠到唐淮都快忘了,被唐秋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時,他心裡的抽痛有多麼劇烈。

  「你不要過來,爺爺不想看見你。」

  唐淮走過去的步子瞬間停滯。

  唐秋眼中的恨色都快刻入人骨髓,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是極輕極柔的。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好似稍微大聲一點,就會驚醒什麼人似的。

  唐淮覺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

  因為隨著唐秋的轉身,被他擋住大半個身子的盧老夫子漸漸顯露出來。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溫和笑著,一隻手垂在床邊,一隻手擱在膝蓋上,像正在喚唐秋過去。但那笑容已然凝結在他臉上。隨之一同凝結的,還有老先生眉心的一點暗紅色彩。

  那血色暗紅中,還有一點金屬的亮光。

  今年并州的冬天太冷,冷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老先生眉間的血珠只有微小的一點,但所有生命的跡象都因為這一點血色暗紅消逝。一同消逝的,還有他耗盡心思培養出來的,和唐秋之間的好的可能。溫情的土壤尚未開出艷色芙蓉,便已被冰寒封鎖。

  「滾出去。」

  唐秋吐出來的話語冰冷無情,看人的目光如寒刀般冷冽。但他說話的時候,手腳卻在不住發顫,臉色青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而於那些冰冷無情中透出來的絕望,也讓唐秋整個人顯得灰敗頹然,毫無生氣。

  唐秋身上所有的靈秀,全都讓這種灰敗吞噬掉,剩下的,是一個即將崩塌的空殼。

  「秋秋,你冷靜點聽我說……」

  不顧唐秋的驅逐,唐淮舉步往唐秋走去。而他每靠近一步,唐秋眼中的憤怒仇恨就濃重一分,他手死死握成拳,不住抖著,戰慄如風中落葉。

  「我讓你別過來!」

  喝止聲明顯加大。

  唐淮才走了兩步,便被唐秋擋住。照面揮過來的雙掌章勢迅猛,凌厲帶風,唐秋的意圖十分明確——不要讓唐淮靠近盧老夫子。

  「秋秋你聽我解釋,盧老夫子……」

  「住口!」

  一聽唐淮提起盧老夫子,唐秋情緒更加激動。他眼角通紅,出掌狠辣,間或打出金針銀鏢,就連浸了毒的透骨釘鐵蒺藜等也毫不猶豫打出去,所有會的功夫,所有拿手的暗器,全都往唐淮身上招呼。他自己也不防守,全身都是破綻空門,好幾次要害處都從唐淮掌邊擦過,他那股不管不顧的狠勁,完全是在和唐淮拚命。

  處在極度的憤恨中,因激動而處於失控狀態的唐秋出手全無章法,只一味地狠打蠻打。這樣的打法本不足為懼,但因唐秋太過拚命,而唐淮又不敢認真還手,招架間還要小心別傷了對方。投鼠忌器,縱然唐淮的武功在唐秋之上,也討不到多少好處,爭鬥間身上反倒捱了幾記拳腳。再一遲疑,眼前一片亮光劃過,他傾身避退,躲過要害處的攻擊,但仍然有數根牛毛針沒進他肩頭。

  那針細如牛毛,輕易便沒入肌膚,雖未曾見血,但略微一動,便如鋼刀刮骨般疼痛。

  唐淮也是血肉之軀,劇痛之下,還要招架唐秋,就算是鐵人也撐不住。情勢緊逼,他不敢再留情,終用上十分功夫,最後好不容易尋了個空隙,卸了唐秋招上力道,扣住他雙腕重重反折在身後。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嗎?!」

  左肩劇痛,唐淮臉色發白,額頭也滲了汗。但心裡的疼意,遠比肩頭的疼痛強烈,同唐秋說話時的口吻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你給我冷靜點!盧老夫子的死,和我沒有關係!」

  唐淮的辯解帶了憤怒,帶了失望,聽來幾乎是在呵斥,但其中無力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唐秋剛剛是真想置他於死地,這個弟弟,居然這麼狠得下心……

  雖然知道唐秋對他出手是因為過度悲憤迷了心智,但唐秋的心狠還是讓唐淮心底一片冰涼。

  對於盧老夫子的被害,唐秋毫不猶豫地就定了他的罪。

  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解釋也罷,補償也罷,都不肯給他機會。只因為他過去犯過的錯,有過的算計,便殘酷地抹去他所有的努力。他的心意唐秋不肯去正視,他的喜愛唐秋只會逃避,而他的錯處,唐秋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一整天都在學館,也沒指使過任何人,這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誰會對爺爺出手?他不過是個尋常教書先生,哪裡會和人結仇。現在外面躺著那人也是你的人,對嗎?」

  唐淮還在試圖解釋,但唐秋根本聽不進去。他拚命掙扎,想要從唐淮的禁錮中掙脫開來。氣力之大,左肩受了傷的唐淮都快制不住他。

  「那人是我的人,但這並不代表盧老夫子的事就是我做的。秋秋,你要相信我。」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你派人監視我,知道我去找許修祈,知道我想要逃走,所以就讓人殺了爺爺……這是給我的懲罰是不是?只要我不按你的心意做,你就會給我懲罰……」

  唐秋說著話,只覺鼻腔裡的酸澀越來越濃,鼻子也越來越塞,臉上更是一片濕冷。他看向唐淮的眼神中,沉積著無限的傷痛。那種如夏雨前低沉烏雲的沉痛陰霾,蔓延至四周,無邊無盡,都快將兄弟兩人湮沒。

  唐淮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其中,心裡的疼痛肆虐,但唐秋還不肯放過他,傷人的話一句接一句,烙在心上,疼得人忘了呼吸。

  這些痛都是懲罰。

  他有過多少錯,便要接受多少懲罰。唐秋受的傷,他也無法倖免。那些痛,都會在他身上延續。

  是他活該。

  「我不知好歹,我想要逃,你可以懲罰我,可以再廢我的武功、給我下毒……但你不該對爺爺動手,這不關他的事……」

  「你乾脆殺了我算了,那樣也算將我鎖在身邊一輩子……你不就想這樣嗎?唐淮,你為什麼不殺我?我死了對誰都好……」

  啪!

  唐淮重重一巴掌甩在唐秋臉上,唐秋被打得偏了頭,那些發洩似的言語也隨之止住。唐淮則氣得眼角泛紅,他左肩疼得快要斷掉,因劇痛而慘白的臉上滿是震怒。掌心發麻,心底傷心失望憐惜悲憤種種情緒交纏在一起。

  「唐秋,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你給我清醒點,這事與我無關!」過度的憤怒心疼,讓唐淮後面的話語不覺失了理智和溫柔,隱約帶上了殘酷的味道,「你要相信,如果我真想殺你爺爺,你根本沒有機會發現。我沒有那麼蠢,即要對他下手,又要讓你過來……」

  唐秋側著臉,半邊臉頰紅腫,臉上火辣辣地疼。而心裡叫囂的憤怒仇恨卻被迫壓了下去,一點點沉澱,無盡的悲哀心傷則從底層浮起,將他整個人籠罩。

  淚水迷了眼睛,被反扣住的手腕得了自由,恍惚間有人擁住他。緊緊地擁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不敢放開分毫。

  那懷抱是火熱滾燙的,但自己的身子卻是冰冷的,被凍得簌簌發抖。

  隔了低瓦矮牆,屋外的風雪聲依舊清晰可聞。恍若長空寂寥悲風,在困巷裡四處迴盪,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只剩下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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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風雨肆虐過後總是沉寂。

  唐淮坐在椅子上,拿吸鐵石吸取左肩處的牛毛針。

  盧老夫子的遺體安置在內室,唐秋在門口守著,眼神偶爾飄過來,有那麼些輕飄飄的虛幻感。唐淮手一錯位,肩頭劇痛,卻聽叮叮幾聲細響,吸鐵石上已沾了數根細如牛毛的鐵針。隨著牛毛針被吸出來,他肩頭傷處立刻有許多細小的血珠冒出來,但又因寒冷而瞬間被凍住。

  今年的冬冷到骨子裡。

  屋外風雪一直未曾停住,簌簌淒風從堂外灌進來,吹得人滿心蕭索。

  而手邊才燒好的熱水也只剩下些許熱度。

  唐淮單手擰了布巾,將它捂在肩頭傷處。即便水只剩下少量熱度,但肩頭肌膚裸 露在外太久,早已給風吹得冰涼,一接觸到那布巾,還是感覺到了一點熱力。垂下頭,唐淮視線落在一旁吸鐵石上,那些帶了血漬的牛毛針刺眼無比。

  而他唇角勾起的笑容也滿是苦澀。

  好在這些針上還沒有毒。

  不過,唐秋的心狠,仍舊會讓他覺得心痛。縱然知道自己過往的劣跡有千百般不值得人信任,但被唐秋這樣對待,他還是會傷心失望。

  他也是人,而人就是這麼奇怪。

  無論被不在乎的人用何種手段對待,他也只會是單純的仇恨而已。但一旦傷及自己的,是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唐秋,那麼被刺傷的苦痛酸澀,就比任何時候都要難以忍耐。

  唐秋剛剛是真的想要他命,沒有遲疑,沒有手軟,只有不留餘地的厭恨。

  根本不會愛他。

  這樣的認知,讓唐淮忍不住將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長長呼了口氣,將手裡冷透的布巾丟水盆裡。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消散,而沉積其中的抑鬱,並不能就此得以舒緩的。

  唐淮苦笑了聲,拿了桌上藥瓶,只手推開瓶塞,準備給自己上藥。

  但手裡的藥瓶突然間被人接了過去,相觸的指尖冰涼。他一抬頭,只見唐秋清如水的眸子裡光芒閃爍,似藏有些愧意。

  卻看不分明。

  「讓我來吧。」

  冷靜下來的唐秋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整個人仍然缺乏生氣。當所有負面情緒爆發出來後,這個人身體裡剩下的,只是讓人心疼的冷寂。

  他左半邊臉頰上紅腫還未消,五個指痕印被白皙的肌膚一襯,頗有點觸目驚心的味道。看著那掌印,唐淮覺得自己手掌依舊發麻,不禁伸了手去,輕觸唐秋臉上紅腫。

  他還是心疼這個弟弟。

  縱然被對方討厭仇視,也心疼對方。

  這應該是報應。

  無法逃脫,無法丟棄,就任由它傷徹心扉。

  「還在疼嗎?」

  冰涼的指尖落在因紅腫而發燙的臉上,唐秋愣了下,好一陣,終於搖了搖頭,「沒有」。垂下眼瞼,著手替唐淮上藥包紮。

  唐淮任由他替自己上藥包紮,整理衣裳。

  唐秋清秀的輪廓被渡了淺淺一層光,低垂的眉眼,略長的眼睫,落在視線裡,如一幅筆觸淺淡的水墨畫,並不濃艷也不奪人注目,卻早已刻入他骨髓。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溫柔對待,呵護喜愛,全都成了習慣。習慣了渴望這人,對他溫柔,習慣了求取他的心。單方面的沉迷,並不比兩情相悅來得慢,情感只要氾濫,便無法遏止。不管是誰都一樣。

  肩頭被包紮好,衣裳被攏起,唐秋正低頭替他整理衣襟,髮絲落在頸間,掃得人頸項酥麻。而唐秋輕垂的眼簾遮擋住了他所有探詢的視線。

  「對不起。」

  一句抱歉從那低垂著頭的人口中吐出來,突然之至。

  唐秋的聲音雖輕,但吐字卻很清晰,唐淮也聽得很清楚。但正因為清楚,才讓他整個人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等了一陣,又聽唐秋繼續說道:「二哥,爺爺的事是我錯怪你,因此傷了你,是我不對。」

  唐秋並非愚蠢透頂的人,有些事情,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就能想通。

  爺爺的事情,的確不能怪唐淮。

  這事情有太多蹊蹺太多漏洞。

  以這個哥哥的個性,如果真對爺爺下了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去發現真相,然後被他恨上一輩子。唐淮要想將他帶回唐門,自有千百種手段,自有千百般溫情的面目來對待他。而不蠢到對爺爺出手,徹底將自己推到他的對立面。

  唐淮精明到不會幹這樣的事。

  而且他來的時候,從爺爺屋中掠出來的人,身形步法雖明顯是唐門中人,但唐淮安插的眼線那時已中招倒在地上。

  下手的人,和唐淮安插在爺爺身邊的眼線,不可能是同一撥。

  他那時會認定了唐淮是罪魁禍首,發瘋似地對這個哥哥出手,也只是一時急怒攻心,過度悲憤之下,想要找一個發洩的口徑。所以他潛意識地怨怪唐淮,把所有的帳硬算在他身上,求自己一時的紓解。

  實在是過分得緊。

  直到被唐淮一巴掌打醒,他才生生止住那些歇斯底里,任自己被擁在那滾燙的懷抱裡嚎啕大哭。

  跟十多年前他頑皮跌破了頭,撲在爺爺懷裡放肆大哭一樣,只想要將沉積多年的委屈心傷一起發洩出來。

  這個哥哥近日為他做的,對他的所有溫柔,口口聲聲的喜歡,終是有一些入了心裡。所以他會無顧忌地朝他發洩,卸掉自己多年的偽裝,將那些怨氣也好,傷心脆弱也好,全都不加掩飾地攤開在唐淮面前。

  於是,在爺爺逝去的噩耗裡,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對這個哥哥,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依賴情緒。

  於是,在極度的悲傷之餘,感到無所適從。

  曾經設計好的路,逃離的打算,都因為爺爺的逝去,以及自己對這個哥哥出乎意料的感情,而徹底亂了套,一團亂麻中,他理不出頭緒。

  道過歉,唐秋不知道再說什麼,只垂了眼,抿唇退到一邊。

  唐淮並未如往日一樣拉住他,而是靜靜看了他一陣,才開口道:「你終於肯相信我了嗎?」

  語氣中並無責備,但卻也無往日的寵溺,過度的平靜讓四周氣息凝滯。

  唐淮看著唐秋,等著對方的答案。

  肩頭的傷雖然疼,但他不是從未受過苦的人。曾在唐雲笙手底下領過的責罰,外出執行任務時受的傷,可能哪一次都比這次的傷重,但卻沒有哪一次有現在這麼令他心冷。

  他難過的,並不是肩頭的傷痛,而是唐秋不肯相信他。

  「盧老夫子的意外,你肯相信不是我主使的嗎?」

  唐秋抬眼,迎著唐淮銳利的目光,點了點頭。唐淮眼中的失落寂寥,看得他心頭一陣慌亂。

  「二哥,對不起。我只是……」

  只是因為被你寵過了頭,所以肆無忌憚朝你發洩,過分地將自己的傷痛轉移到你身上。

  後面的解釋,唐秋突然覺得無法說出口,也沒有必要再說出口。

  唐淮就此對他死了心、絕了情,也是好事。他們兩兄弟,不應該再繼續向前,最終走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真心想要說的話語突然剎住,生生轉了方向。

  唐秋道:「我只是會忍不住先懷疑你而已。我對你,沒辦法真正信任。」

  聽唐秋將後面的話語說出口,唐淮眼裡的墨色更見沉鬱,捂著左肩的手放下,人緩緩站了起來。

  「是這樣嗎?」

  沒辦法對他懷有信任。只要是錯的壞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唐秋的坦誠,未免太過殘酷。

  被映在唐淮墨色翻騰的眼眸裡,唐秋覺得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二哥,對不起。」

  他不敢再看唐淮的神色,轉臉看向內室。

  白,是那屋子裡最多的色彩。

  就連爺爺的面容都被白布覆住,爺爺曾有過的慈祥,他設想過的今後的簡單快樂,也一併被覆蓋住。

  終是因為他,爺爺連晚年最後的安樂都失去。

  而他,也失了以後的方向。

  這偌大天地,突然間一片白茫。

  曾經最在意的兩個人,一個逝去,而另一個……

  恍惚中,唐秋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又被一陣大力往後拽去。他讓人從背後抱住,唐淮帶了熱氣的潮濕氣息噴在頸項裡,並無往日的曖昧情 欲,只有濃重的悲傷失望。

  「我不稀罕你的對不起。唐秋,你倒是真的狠心……」唐淮喉頭一股澀意,手上力道不禁加大,幾乎要捏碎懷中人的手腕。「你現在……是在逼著我也對你心狠嗎?」

  手腕被拽得生疼,唐秋不禁皺起眉頭。

  唐淮的質問落在耳邊,如磐石壓得人透不過氣。

  真實的話語說不出口,他便死死咬著唇不吭聲。加諸於手腕的力道逐漸加大了去,在唐秋覺得自己腕骨都要碎掉的時候,那力道終於消了去。

  唐淮鬆開手,面上有的情緒一點點卸下,趨於平靜。

  唐秋背對著他,看不見唐淮的神色,卻已覺得周圍空氣一點點沉壓下來。他抬起手腕揉了揉,腕上一圈青痕清晰無比。

  唐淮的懷抱鬆開後,緊貼著他的熱源也隨之撤去。屋裡寒氣肆虐,唐秋不由輕顫了下。

  視線盡頭,吞噬掉爺爺的慘白有如屋外白雪。

  唐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竟也有了寒意。

  「你爺爺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也算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他的清白,就算別人不在意,他也要證明一次。



  第四十七章



  盧老夫子的身後事辦得很簡單,從收棺入殮到入土下葬,一件件一樁樁,所有的器皿物件、法事講究,全都由唐秋親手操辦。他不願別人插手,唐淮也就由著他。畢竟,這是唐秋一份心意,是他對盧老夫子盡最後一點孝道的心意。

  冬日裡的雪融了又積,積了又消。

  盧老夫子這個心善仁慈的老先生,就這麼靜悄悄走完他的一生。

  前來弔喪的人並不少,全是周圍鄰居。他們帶了在學館裡唸書的孩子,聚在靈堂前,紅著眼圈念叨幾聲老先生的好,捻一炷香,讓孩子跪下拜兩拜,便算送老先生走完最後一程。

  唐秋守在旁邊,在那些淳樸鄉鄰的勸慰聲中,點頭道著謝,人卻急速地瘦了下去。

  他和唐淮兩人間的關係,也如屋外冰雪下的凍土,被完全冰封凝結,找不到消融的契機。誰也不能往前再跨一步,便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僵持。

  一者是因為失望疲倦,而另一者,則是打算就此抹滅兩人間所有的可能,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回到正常的兄弟關係。

  或者……是回到陌生人的關係。

  盧老夫子入土後幾日,唐淮查探的事情終於有了消息。

  其實兄弟兩人都懷疑他們的父親。能調動唐門弟子,下手對像又是盧老夫子這麼個尋常教書先生……指使的人可能懷有的動機再少不過,稍微一想,值得懷疑的人,也只有唐雲笙而已。

  根據唐朝曦提供的消息,唐淮得知唐雲笙從奪魂房調了部分人手,全由他親自調派,這部分人執行的任務,就連唐朝曦都無從知曉。

  而再等唐朝曦調查的消息陸續傳過來,唐雲笙調派人手的記錄呈上,一時間,所有不利的矛頭都指向了唐雲笙。

  而兄弟二人一開始的懷疑,也切切實實變作了肯定。

  唐秋將自己關在屋中,守著盧老夫子一房舊物過了一整日,第二天出門的時候,他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步子也有些踉蹌。

  眼裡神采卻完全是決絕。

  他開口對唐淮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斬釘截鐵的堅決。

  「我不會再回唐門。唐雲笙要如何責罰都無所謂,就算是對我下格殺令,我也絕不會再踏入唐家堡一步。」

  他已經無法再喚那個人父親。

  盧老夫子的養育之恩,與唐雲笙的生恩,對他而言,是完完全全的隔斷的。他不能親手弒父,也不願再回去面對唐雲笙,被削去了大半的殘缺人生裡,他還能走的路,不過是和過去徹底斬斷關係。

  哪怕要面對再多阻攔,他也要過些真實的生活。哪怕唐雲笙的格殺令馬上就下來,哪怕這樣的真實只有一日……

  唐淮聽著唐秋說話,凝視他雙眼,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些動搖的跡象,但最後終是失望。

  「你的意思,是誓死不回唐門嗎?」

  屋外天幕已沉沉壓了下來。

  唐秋咬牙,「終我此生,絕不要再和唐門有任何牽連。從今往後,世上也沒有唐秋這個人。我只有一個爺爺,不幸亡故……僅此而已。」

  唐淮聞言,眉眼間染了寂色,許久後突然笑了起來,彎起的唇角間滿是澀意。

  「我聽清楚了,也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會代你轉達給父親。」

  「多謝二哥……」

  唐秋只覺胸口一窒,短短一句話應得極為艱難。

  唐淮這般爽快地答允,他本該是慶幸的。但慶幸之餘,心裡卻覺空了一塊。

  終於,他與唐淮之間,真的斬斷了所有牽連……他所有的,卻不是高興,也沒有自以為的輕鬆解脫。他所有的,只是難以預料的空洞與難過。

  但事已至此,他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從此前途漫漫,只有他一人獨身前行。

  今後任何風雪坎坷,也只有他一人獨自面對,再無人遮風擋雨,也無人噓寒問暖。

  終此一生,僅他一人而已。

  唐淮近在咫尺容顏俊朗,月光落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深深淺淺似繪了靜謐流年。

  橫在腰上的手臂有力,將兩人間距離拉近。

  唐秋睜眼,看了陣虛空暗夜,又轉眼回來,看著枕上交纏黑髮,看著唐淮熟睡容顏,不禁恍惚。

  看他兩人此刻親密,有誰會相信,他們明日一早便會徹底決裂,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相關。

  即使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脈又如何,即使曾有溫暖融於兩人間又如何,這世間殘酷,足以將一切斬斷。

  而造就此刻這種虛幻親密的,只是唐淮一句話。

  「秋秋,明日我就要動身回唐門,你再陪我呆一晚可好?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唐淮彎起的眉眼裡終有了點往日的溫柔寵溺,而下一句話,卻捲起無數落葉,鋪天蓋地湧來。「我不想再逼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吧。」

  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唐秋根本不敢承認,自己其實在貪念這最後一點溫柔。

  耳畔唐淮的呼吸聲均勻沉穩,他人早已熟睡。

  可唐秋卻睡不著。

  月光漸漸下移,落到唐淮唇上,相貼的溫度熏得人臉頰發燙,但心裡的悲哀無力感卻肆虐。

  「二哥。」

  再度喚了聲,唐淮連眼睫也未動了一下,呼吸聲依舊平和。

  唐淮睡得很熟。

  唐秋又喚了聲,還是沒有回應,他才淡淡笑笑,沉默下來。一面側著頭,在那些月色繪製的靜謐流年間,靜靜地看著唐淮。看了許久,終小心翼翼地貼上去,在那唇上輕觸了下。

  唇瓣相貼的柔軟觸覺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

  而相貼的唇邊也真有了液體鹹苦的味道。

  對面唐淮的眼睛突然睜開,灑滿月色的眼簾掀開,墨色的眼瞳中似有漩渦,要將人吸進去。

  被抓了個正著,唐秋一驚,被熱氣熏紅的臉更覺發燙,驚慌無措。但唐淮並無往昔的調笑言語,只是將橫在他腰間的手臂收緊,另一手壓住他後腦勺,吮住那一心想逃的唇瓣,將剛剛那個淺嘗輒止又妄圖逃跑的吻繼續下去。

  屋角火盆裡的炭火嗶啵一聲爆響,燒盡的白灰底下,猩紅的火舌探了出來。過度索求的火熱親吻裡,屋子裡的氣氛漸漸變了味。

  兩人僅著的中衣在拉扯中輕易就褪 去,光 裸的肌膚相貼,帶起難以言喻的戰 栗刺激。唐秋身子在發抖,身上肌膚被唐淮滾燙的手拂過,從喉結到鎖骨,再到胸前敏感凸 起,所有的地方都被唐淮吻過。被奪走大量空氣的頭腦昏沉,絕望悲慼與想放縱沉迷的種種想法交織在一起,讓他全身發軟,連抗拒的意圖都沒有,就被人掠奪侵佔。

  腿間的欲 望隨著唐淮的親吻撫弄漸漸冒了頭,腿被人分開,唐淮的腿擠入他腿間。喘著氣的話語裡有著強忍的難耐,「你要不願意,現在就讓我停手。」

  暈沉沉的,唐秋搖搖頭,將自己的唇貼上去。

  兩人唇瓣一相觸,所有的火焰一時間燃起,炭火盆裡白色灰燼全被猩紅吞沒。交 纏的姿 體再不剩任何理智,有的只有身體最深層渴望體現。

  簡單的擴 張之後,唐淮便衝進那緊 窒之所,略微停駐等唐秋適應過後,便大力伐□起來。無論是他的索取,還是唐秋的迎合,都比以往狂 亂許多。最後相擁的溫存,讓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許多防護,只是一味地索 取。

  當滅頂快 感襲頂而來的時候,唐秋聽見自己的呻 吟聲中帶了哭音,唐淮的名字出口便被喘息呻 吟拉扯變了形,連他自己也分辨不得。

  唐淮的吻落在額頭上,過度激烈的性 事扯著唐秋的眼皮直往下耷拉,以至於連唐淮的話都未曾聽明白。只迷迷糊糊有那麼一句話入耳,卻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記住。

  「秋秋,保重……」

  清晨醒來的時候,身邊早空了人。

  身上也是清理過的,若不是肌膚上的紅紫淤痕,和全身難以忽視的酸痛,唐秋幾乎要以為,昨晚的一切只是南柯夢一場。

  但唐淮的蹤影卻已不見。

  唐秋將臉埋在掌中,長長吐了口氣。昨晚在快 感巔峰時唐淮的道別突然清晰出現在腦中,他有片刻的怔忡,猛然翻身坐起。牽動酸痛的腰,一時疼得倒吸了口涼氣。稍緩了下,他速度套上衣服,慌忙衝了出去。

  此刻時辰尚早,天氣又寒,天寒地凍裡沒有幾個人影。

  而唐淮更不在其中。

  唐秋捂著嘴,冷空氣仍然從指縫間鑽進嘴裡,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茫無目的地亂尋是為了什麼,只覺得心裡確確實實空了一塊。

  一句保重,唐淮終於徹底放開他。

  呼吸似乎變得困難起來,寒氣沉積在胸腔,唐秋放開手,任冰冷的空氣鑽入鼻。眼前突然多了雙墨色靴子,踩在積雪上,黑白分明。

  「秋秋,你怎麼了?」

  唐秋猛抬起頭來,眼裡的震驚在看清楚面前人之後沉澱下去。

  面前的人一身寶藍色衣衫鮮艷,精緻的眉眼漂亮到近乎綺麗。明明是雪天,他手裡還執了把綢扇,眼中全是明朗笑意。

  「好久不見。」



  第四十八章



  日夜兼程,一路換了數匹馬,他離開時蜀都下的那場雪早已化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場雪再度下來的時候,唐淮終於站在唐家堡大門外。

  唐朝曦早得了消息在門前等他。

  烏漆銅釘的大門一打開,看了二十多年的景事一一在眼前呈現。

  卻突然令他覺得陌生。

  心裡最柔軟的一寸,早丟失在并州那個江南小城。那晚月色下輕如羽毛的吻,那些白色灰燼下的猩紅火舌,最後相擁的肆意放縱,成了身體裡最後銘刻著的溫度,只要想起,心底便覺得溫暖,也覺得酸楚。

  但所有的這些,不管好與壞,捨得與否,全都被他丟在了并州。

  他走得那麼乾脆,一點不拖泥帶水……只是,明明鬆開手的人是他,怎麼心痛的人還會是他?

  唐淮在門前站了好久,直到唐朝曦狐疑地看過來,探究的目光從他頭頂直移到腳下,「唐淮,你不對勁。」他才搖頭笑笑,將所有的落寞恍惚掩在笑容之下。

  「唐夢呢,怎麼不來接我?」

  不得不承認,唐夢這個姐姐,對他其實是很好的。母親出走後的日子,能夠親近的,也就只有他們姐弟。即使面上話裡都不如何親暱,但實質上,他們還是親姐弟。

  聽唐淮問起唐夢,唐朝曦面上的擔憂淺了點,笑容裡不覺融了點冬日燦爛陽光。

  「你該做舅舅了。」

  「哦……」摸著腰間玉飾的手指頓住,稍愣了下,唐淮才彎了眼,笑道:「恭喜。」

  唐朝曦舉拳,在唐淮肩頭敲了下,「你這句恭喜,我收下了。不過……現在的要緊事,是父親那邊。他讓你一回來就去見他。」

  唐淮扯著馬韁繩,提步往門裡走,「我本來也打算回來就去見他的。」

  唐朝曦在身後輕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跟上去,替唐淮牽過馬,「你自己擔心些,父親這次生了很大的氣。就連唐夢幫你說情,也被罰在家閉門思過……你也真是,唐門家規嚴禁派中弟子自相殘殺,你明知那些人只是奉命行事,何必殺他們洩憤。你這麼做,是擺明了不將父親放在眼裡。」

  唐淮足下步子不停,只是凝視前方的眼中現了一點絕然神采,嘴角的笑意卻是戲謔的,「你都說了是洩憤,還有什麼理由可言。」

  口氣輕鬆,卻透著殘酷的味道。

  奉唐雲笙命令對盧老夫子的動手的人,都永遠留在了并州,用一種最無法更改的方式。

  死亡。

  做這樣的事,不是為了誰,只是切切實實地想要洩憤。

  他與唐秋之間,差的,明明只有一步而已。只是那一步,窮盡所有力氣也無法邁過去。

  這一切,要歸功於他們的父親。

  但是在於不能親手弒父這一點上,他與唐秋是難得的相同。所以,他只能向唐雲笙的人下手,為了發洩怒氣,也為了……向唐雲笙示威。

  向那個高高再上的父親表示,你的權威,我並不是無法挑戰。

  身後唐朝曦的話語還在繼續,埋怨與不解各自摻半。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有人情味,對唐秋那個弟弟,你倒是肯費心。」

  心裡不自覺有點煩躁,唐淮應道:「我從來沒把他當做弟弟。」

  唐朝曦愣了下,猛醒悟過來,「唐淮,你不是真的……」

  不等他將話說完,唐淮已快步走到前面去。

  「你想到的是什麼,就是什麼。」

  回來會面對唐雲笙的怒氣,是唐淮早就預料到的事情。

  「混賬東西,你還有沒有廉恥。他是你親弟弟!」

  兩個兒子做出忤逆人倫的事情,唐雲笙可謂氣到了極限。薄情的面目全染上憤怒的紅色,眼尾全是憎惡,身子氣得發顫,就連鬢角也夾雜了點點霜色。

  憤然之外,歲月的痕跡突然在這個薄情的人身上凸顯出來。即使他此刻依舊強勢依舊冷情,但已明顯有了疲倦之意。

  面對唐雲笙的責罵,唐淮並不以為杵。

  「父親可有真心把他當兒子?如果沒有,那他也算不得我弟弟。」

  硯台擦著眼飛過,唐淮覺眼角一道涼意劃過,繼而是火辣辣的疼。不用碰也知道,臉上劃了道口子。

  「做出那種事情,你還有臉說!你不要以為,我唐雲笙少不得你們。兩個兒子,我都可以不要。」

  唐雲笙的話聽在耳朵裡,讓唐淮不禁發笑。

  「一個都不要……那下一任掌門的位置,也可以交給外人嗎?父親?」

  襯著唐淮的話,以及他滿是嘲意的笑容,他最後那句的父親喊出來,頗有點譏諷的意思。

  唐雲笙聽了,只覺得全身血氣逆流,死死抓著手裡的鎮紙邊咯緣手,終究沒有再丟下去。

  唐淮點中的,正是他的死穴。

  他這一生,親情愛情全都摒棄,還能緊緊抓住的,只有權勢而已。不能失去的,也只有權勢而已。

  或者說,只有這一件東西他還未失去。

  「我沒有說錯吧?」堂下的青年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中的挑釁他曾見過,許多年前在別人的眼眸裡倒映出來的他自己的臉上見過。「你還可以剩下一個兒子的。掌門之位也不會交到外人手裡,只要你放過唐秋,我依然是你的兒子。父親,你不吃虧。」

  唐淮眼角的傷口流了血,順著臉頰蜿蜒了一路,觸目驚心。言語卻是極傷人的,聽一句,便覺得心冷一分。

  唐雲笙突然覺得有些無力。

  二十多年了,他或許已經老了,自己也明白,只是還硬撐著不願意服輸罷了。

  但他確確實實已經沒了再同自己親生兒子斗的氣力,也沒了那種玉石俱焚的絕然。在一生裡最好的時候,他都選擇了妥協,更何況是現在。

  「你出去,自己去刑房領四十杖責。」

  唐雲笙未給出許諾,但唐淮明白,這個父親這般態度,就是默許了他提的交易。他躬身朝唐雲笙行了一禮,恭恭敬敬道:「是,父親。」

  唐雲笙眼裡冷意霎時聚了起來,卻只眼睜睜看著唐淮轉身出門去。

  出門後,唐淮鬆開緊握的手,抬手擋了眼,突然刺眼的光亮讓他覺得有些暈眩。背心已粘了一層薄汗。放下手,唐朝曦擔憂的面容出現在眼簾裡,唐淮牽動嘴角笑笑。

  「走吧,陪我去刑房。」

  四十杖挨下來,唐淮背上已是鮮血淋漓,再找不到一塊好肉。

  他臉朝下反趴在床上,唐夢坐在床邊,一面替他上藥。一面沒好氣罵他,「唐淮,你腦子裡進水了是不是,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蠢,眼巴巴把自己往棍子底下送的人!」

  唐淮沒應聲。

  唐夢說了陣,得不到回應,聲音不禁又大了些,杏眼桃腮的嫵媚也掩蓋不住那股火氣。

  「現在啞巴了!為了唐秋那白眼狼,你值得嗎?你這份好心,他還不一定領情呢。」

  感到有些無奈,唐淮說道:「唐夢……其實你沒必要針對他的。娘當年會只帶他走,恐怕也是因為他年紀最小,心疼他而已。」

  唐夢正替唐淮上藥的手猛一使勁,在唐淮背上使勁擰了下,唐淮頓時疼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差點背過去。再聽耳邊一聲碎響,想是唐夢氣怒之下扔了手裡瓶子。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成心和我過不去是不是?」

  唐淮疼得好一陣才緩過氣來。聽唐夢是真動了氣,這才忍了痛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他和我一樣,也是你親弟弟。有些事,錯不在他。」

  唐夢柳眉倒豎,杏核眼裡全是氣惱,「唐淮,你好得很!我真是白心疼你了。」

  火色衫裙一轉,唐夢起身就往外走。

  「你自己呆著吧!」

  她出門的時候恰好撞上從外面進來的唐朝曦。唐夢未注意,給撞了個踉蹌,唐朝曦眼疾手快扶住她,並未有事,但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唐朝曦扶著唐夢,出聲道:「怎麼不小心些……」

  唐夢沒好氣地揮開他的手,回頭望了唐淮一眼,「你自己問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唐朝曦莫名其妙地望著唐夢負氣而走的背影,再看地上的藥瓶碎片,關上門走到唐淮身邊。

  「怎麼回事?」

  唐淮卻沒有心思再提。

  唐朝曦並非愛刨根問底的人,他看了下地上的碎藥瓶,道:「我重新拿瓶傷藥過來。」

  正要走,但被唐淮叫住。

  「不用,上藥的事情呆會再說。我有事想你幫我。」

  唐朝曦只好再度坐回床邊,「什麼事?」

  唐淮壓低了聲音,「我要你幫我查一件事。可能很困難,但必須查到。」他並不能完全信任唐雲笙。連許諾都可以失效,何況是一時的默許?

  要想真正保證唐秋以後的安穩,他必須把握住唐雲笙的死穴。

  「我要你幫我查到,十八年前我娘離開唐門的原因。眼下我任何動作都會被父親懷疑,你代我查,要容易些。」

  唐朝曦凝了神色。

  「唐淮,你想做什麼?」

  唐淮的話一字一句從口中透出來,聲音很低,卻足夠讓人明白,他不只是隨口說說。

  「父親在掌門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你想奪權?」

  唐朝曦的聲音也隨之低下去。

  只聽唐淮道:「不是我,是你。」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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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距離唐淮離開并州已有大半個月。

  唐秋接了爺爺的學館,替那一幫孩子上課。學館的事情不多,但很繁雜,孩子們天性純真又圖新鮮,總愛圍著唐秋打轉。

  而那許修祈也像沒事一樣,每日總要來個三五次。

  唐秋已不需要他幫忙。

  可他將事情向許修祈解釋之後,許修祈也不離開,只笑嘻嘻說并州景致好,他要留在這陪唐秋。

  這許少主話中有幾分真假,唐秋並無意去深究。他清楚許修祈是這般風流性情,或許興趣淡了就會離開了。自己又勸不走人,便任由許修祈留著。

  只是,身邊雖時時有人,一群孩子在眼皮子底下或讀書或嬉鬧的場景也夠熱鬧,但唐秋卻總覺得缺了什麼。

  雖然不願去正視,但他卻明白,在這種他渴望了很久的簡單平靜的生活中,的確缺少了一些人。盧老夫子的缺席是不可逆轉的,至於別的人,也早已放開他的手。

  還是他自己要求的。

  以至於……他即使感到空寂,即使有留戀,也沒有再跨出去一步的資格。所有的心動,所有的沉湎,全都溺斃在那晚的瘋狂相擁裡,而那些猩紅火舌絢爛過後,只有灰白餘燼。

  那才是真實。

  唐秋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簡單平靜的生活中,慢慢地過下去,也一點點老去,心會比容顏快一些。直到時間給他終結,或者是……唐雲笙派來的人給他終結。

  一日散學後,唐秋獨身回盧老夫子的小院,青石板路上碎雪被踩過,細細碎碎的嚓嚓聲中,唐秋突然覺出了異樣。

  小巷裡太過安靜,缺了一干孩子的讀書聲,也少了許修祈的笑語,唐秋輕易就可聽出來,巷子裡的腳步聲,不只有他的。

  還有一個人,緊隨了他一路。那人腳步輕盈,呼吸沉緩,一聽便知是懷有武藝之人。恐怕武功還不低。

  唐雲笙的格殺令,比他以為的來得早。

  唐秋手習慣性地探向腰間,卻摸了個空,心也隨之沉了下來。自盧老夫子死後,他便將腰間的鹿皮小袋卸了下來,將那些暗器毒針全都埋在箱子底,再不願與唐門有牽連。當時只是不管不顧地要同唐門撇乾淨,可不想,現下要用到時,卻束手無策。

  慣用的暗器不在身邊,身後又有人暗中跟隨。唐秋皺起眉頭,腳步頓了下,又繼續往前走。

  因為沈千揚和慕少游當初的設計,他失了部分內力。雖然有唐淮暗中安排,他武藝未全失,但也大不如從前。

  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他會坐以待斃,即便拼不過,也不能讓對方輕易得手。

  全身神經都在緊繃,警戒中再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狹長小巷漸漸走到盡頭,只要轉過去,便是自家小院。只是,這轉角處卻是暗中相隨之人動手的最好地方,借由地勢掩護,一枚小小的暗器,便可了結他。

  唐秋集中精力,仔細聽辨靜巷裡的聲音,提防對方出手。

  靜默的小巷裡沒有一點風聲。

  唐秋轉過巷子,一顆心稍往下落了一點,面前突然出現的人卻嚇了他一跳。幾乎是反射性地出手,唐秋兩指成勾狀取身前那人雙眼,指勢如風,一直逼到對方面前,才被一把綢扇架了下來。

  綢扇移開,許修祈精緻的容顏出現在面前。他一臉驚訝看著唐秋,緩了陣,突然嘴角下彎,可憐兮兮望著唐秋,「秋秋,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需要對我下這樣的毒手吧?」

  ……

  未料來人是許修祈,又要擔心身後跟蹤的人趁機出手,唐秋也顧不得向他解釋,只拽了許修祈衣袖,「先離開這,待會再說。」

  回到唐秋家小院,許修祈往房中一坐,唐秋關了門回來,卻意外地見許修祈已沒了剛才那種可憐兮兮的委屈神態,只用手中一把扇子敲著桌面,頗有點心煩意燥的意思。

  「許少主?」

  許修祈抬眼看他,綺麗的眉眼裡寫盡江南秀麗,神色卻是不虞。

  唐秋以為他是為自己對他動手的事情生氣,趕緊出言解釋道:「剛才巷子裡有人跟蹤我,你突然出現,我一時沒看清,才對你出手,抱歉。」

  許修祈截斷唐秋的話,頗有點憤憤不滿,「只怕那人不是跟蹤你的。」

  「不是跟蹤我……」許修祈這般言語這般態度,讓唐秋心生疑惑,他滿是不解地問道:「許少主你的意思是?」

  許修祈將扇子在桌面上重重一點,「唐淮那沒安好心的,既然要來找我,讓我照顧你,卻又一直安插人在你身邊。不過,我看他不是監視你,而是監視我,誠心想壞我好事……」

  唐秋覺得耳邊許修祈的說話聲有些飄忽。許修祈話裡的意思,他隱約聽明白了,卻覺得難以置信。

  「許少主,你是說……我二哥來找過你,他要你照顧我?」

  許修祈點頭。

  唐秋則苦笑。

  居然讓許修祈來照顧他,他是該感激唐淮的好心嗎?

  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心裡揪緊。

  這樣連後面的事情都為他打算好,放開手還要找個人來照顧他的做法,不知道該算溫柔還是殘酷。

  「你那惹人厭的二哥前段時間來找過我,說他有要緊事要回唐門,要我代為照顧你一陣。只是不准我和你太過親近……居然還安插人在旁邊監視我!太過分了。」

  說到後面的話,許修祈直恨得牙癢癢。

  接近唐秋的機會是唐淮送的,可阻撓他進一步接近唐秋,還是唐淮。這人簡直是討厭!

  換做平日,他才不會管唐淮那些鬼吩咐。只是……現在他有把柄捏在唐淮手裡,只要他對唐秋稍有越矩,那陰險狡詐的唐淮就會把他的行蹤洩露出去。

  ……

  許修祈撫額歎了口氣,他第一次覺得,情債這東西,原來這麼麻煩。

  許修祈自己有煩心的事情,唐秋聽著他的話,卻覺冰涼的手腳莫名熱了起來。

  唐淮這樣的安排,是還不打算放開他嗎?要許修祈代為照顧他,是否意味著唐淮還會回來……

  這樣的結果,一時間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可擔憂也好無措也罷,自己內心深處的悸動卻是騙不了人的。那種叫做欣喜的情緒,突然從冰封寒土下復甦,明顯到讓他無從掩飾。

  不過,唐淮的要緊事究竟是什麼?難道!隱約猜到了什麼,唐秋覺得自己呼吸急促起來,雖然知道以唐淮的謹慎,不可能將機密的事情告訴許修祈,卻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許少主,我二哥可有同你提過,他急著回唐門是為了什麼?」

  唐秋的急切,與之前在唐門時對唐淮的態度全然不同。許修祈認真看了他一陣,似乎從唐秋的擔憂中看明白了什麼,他輕歎了口氣,道:「沒有提過。不過看他那樣子,跟交代後事差不多吧。」

  居然敢威脅他,要真死了才好!

  許修祈在心裡暗暗加了句話,卻在看見唐秋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色後,自覺地把詛咒嚥下去,換做安慰言語。

  沒辦法,他就是見不得美人難過。

  「秋秋,不用擔心,你二哥那麼陰險狡詐,只有別人吃他的虧,哪裡需要人擔心他。」

  唐秋聞言並未放寬心,反倒哭笑不得,許修祈這般安慰人的法子……雖然大半是實話,可聽起來真不怎麼順耳。

  心裡暗暗拿定了主意,唐秋向許修祈道:「許少主,我想你幫我一個忙。」

  許修祈手中綢扇一張,眨眨眼笑道:「不管什麼,只要秋秋你說的,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少主言重了。不需要赴湯蹈火,我只要你幫我,把跟蹤我那人引出來就好。」

  至於外面跟蹤那人,不管他是唐淮安排的,還是唐雲笙派來的,自己都需要把他引出來。

  要麼解決掉,要麼……勉強問出點唐淮的消息。

  唐淮急著回唐門,若真是做他猜想中的那件事,那麼他便無法放任自己安然呆在并州。就這麼毫無用處地呆著,等著唐淮回來,或者是……再也不會回來。

  那些已經湮滅的希望,和被撲掩在沉沉灰燼下的火星,既然復燃,便是燎原之勢。

  即便他不願承認和唐淮之間異於兄弟的感情,也不願跨過自己的道德底線,但那些計較的東西早已被違背,現在對他而言,他最想的,是要那人安然,自己安心而已。

  其餘的,都可以以後再計較。

  「要引他出來,那還不簡單?」許修祈瞇眼笑著,漂亮的眼底滑過黠意,「秋秋,只要你和我春風一度,我擔保那人絕對呆不住。」

  許修祈笑得狡黠,唐淮那小心眼又陰險狡詐的人,才不可能看他和唐秋親暱。只是……自己偏不讓他如意。

  「……」

  許修祈的建議,成功讓唐秋無話可說。他突然覺得,或者他想要找許修祈幫忙,本身就是個錯誤。



  第五十章



  唐秋對許修祈的建議根本無意採納,他訕訕一笑,正待拒絕,卻猛覺腰間大橫穴上一疼,雙腿頓時發軟,人也被許修祈攬入懷中。描金綢扇在眼前張開,許修祈瞇眼笑起來的模樣頗有點得逞狐狸的狡詐,但出口的話語卻無辜至極。

  「秋秋,這方法有沒有效果,咱們試試就知道。」

  「許少主,別胡鬧,解開我穴道。」

  唐秋心有不悅,他一直覺得,這許少主只是貪玩愛鬧,對自己雖不是真心,但也夠好,並未提防於他,此刻卻因一時疏忽而受制於人。

  「我又沒有胡鬧……」面前容顏精緻的人出聲辯駁,一面抱了他往內室走。「我這方法保管有效。只要把那人引出來,我立刻解開你穴道。秋秋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我許修祈這點品德還是有的。」

  他只是故意要讓唐淮生氣,再順便偷點香而已。

  「許少主你現在這樣,很難讓我相信你的品德。」

  不習慣與外人過分接近,被抱在許修祈懷中,唐秋只有不悅。眼見內室的床離自己越近,那種排斥感也就愈發強烈,而許修祈隨後放在他腰間,解他衣裳的手,更讓他感到牴觸惱怒。皺了眉,看著許修祈,唐秋眼中有些警告寒意,「許少主,住手,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但卻被許修祈笑笑在頰上親了下。

  對方的態度完全是在玩鬧。

  許修祈壓低聲音在唐秋耳邊道:「秋秋,做戲就是要做真些,才會有人相信。跟蹤你那人要是唐淮安排的,只怕看不下去這出活春宮吧。」

  「若不是,也剛好讓那人趁亂了結我是不是?」

  沒好氣地接下許修祈的話,唐秋覺得自己頭一陣陣發疼。

  這個許修祈,或許正如唐淮所說,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會指望他……也當真是病急亂投醫。

  「我會護著你的。」

  許修祈在他身上遊走的手益發放肆,勸解呵斥都無用,唐秋皺了眉,強忍心中不悅,凝神打算衝開腰間穴道。

  許修祈平日裡游手好閒醉心花叢,武藝並不精,只不過勝在一手火器精湛而已。唐秋勉力一試,不多時便覺僵硬的手腳內稍有熱力流動,只要多支撐一陣,便有望衝開穴道。

  但這期間,許修祈的動作益發過分,漂亮的眼緊鎖住他面容,視線裡的專注火熱漸漸不像在做戲,笑嘻嘻湊近來的臉緊貼著他的臉頰,在耳根處的笑語有些低沉。

  「秋秋,我想假戲真做了怎麼辦?」

  說著話,許修祈臉移下,竟將吻印在唐秋頸上。

  唐秋腦子裡轟的一聲,全身內力集聚衝向腰間穴道,氣血洶湧,當時只覺胸口一股腥氣泛起,半邊身子也跟火燒似地疼,連呼吸都凝滯了。他趕緊調息,將洶湧的腥氣壓下去,好在那一口勁緩過之後,氣息漸漸平復,而僵硬的手腳卻可以活動來。解開穴道後,想也不想,唐秋反手將許修祈推開,一腳踹下床。

  「許修祈,你鬧夠沒有!」

  許修祈跌坐在地上,揉著摔疼的腰,面對唐秋的怒火,既有點心虛,又有點不滿。他小聲抱怨道:「秋秋你還真是偏心,唐淮對你,只怕連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可不見你這麼對他……」

  「你瞎說些什麼……」

  許修祈的話讓唐秋整理衣衫的手一頓。

  唐淮對他做過的事,的確遠比許修祈所做過火。那些交纏的情 欲,熾熱到足以將人焚燒成灰燼。

  最開始的時候,他是無法反抗,但再到後來,及至最後一次的擁抱,自己的牴觸反抗卻漸漸變成了逢迎接納。他有時甚至會忘記所有,任自己沉溺在無邊無盡的欲 念快感中,沉溺在唐淮帶來的溫暖中。

  毫無原則可言。

  而他之所以會這樣……心底的聲音只有一個。

  唐淮同許修祈是不同的,現在唐淮之於他,與任何人不同。那個二哥……早就霸道地在他生活裡刻下了自己的痕跡。

  雖然不折手段,卻令他無從抗拒。

  「二哥他和你不一樣。他是他,你是你。」

  出口的話語難得的坦誠,唐秋低聲說著話,不是在對許修祈解釋,更像是驗證自己心裡的某些東西。

  許修祈聞言拉下臉來,「秋秋你不用這麼坦白吧,太傷我心了……」

  然而許修祈的抱怨還沒完,卻聽身後一道細微的利物破空聲,心知不妙,他趕緊側身就地一滾,將要害避過。

  而這瞬間,床上的唐秋已如疾風般掠了出去。

  見真有狀況,許修祈也不敢怠慢,緊隨唐秋追了出去,但追至狹巷,卻只看見唐秋獨自一人,再無其餘可疑人蹤跡。

  「秋秋,怎麼樣?」

  唐秋攤開手,一枚銀鏢現在手心,銀鏢雪亮,但鏢身邊緣全給磨鈍,根本不能取人性命。

  「這個人,並沒有傷我之心。」

  許修祈轉身就往回走。

  他得回去看看屋裡那枚,如果是和唐秋這枚一樣也就罷了,要不然……就算拼著被唐淮追殺,他也要找機會和唐秋春宵一刻。

  這唐淮太不是東西了!

  從并州到蜀都,第一次覺得路途遙遙。

  連行了兩日,才到臨淄地界。

  唐秋本打算隨便找間客棧落腳,但許大少爺卻死活不願意委屈自己,非要住最好的吃最好的,也不顧唐秋難看的臉色,生拉硬拽將人拉著往臨淄最有名的錦翠樓裡鑽。

  一入座,小二還未來得及說話,許修祈便嘩啦啦報了一串菜名,再要了兩壇狀元紅,手一揮,就讓暈乎乎的小二下去了。

  不一陣,紅白冷熱,各樣菜色齊全,碟碗杯盤滿滿擺了一桌。

  許修祈小心翼翼看了下唐秋臉色,邊張著扇子搖搖,打哈哈笑道:「秋秋,總要休息好,才有精力繼續趕路,不是嗎?」

  唐秋搖搖頭,沒說話,取了筷子夾菜吃飯。

  暗中跟蹤他那人並未抓到,但唐秋卻已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他都要回唐門一趟。即使會面對唐雲笙的格殺令,會遭遇再多阻撓也好,他總要回去一趟才可以安心。

  他不能總讓唐淮替他遮風擋雨,不能總懦弱地躲在那個哥哥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庇護。

  有些事情,他總要回去面對。

  譬如,他的父親。

  他的未來,需要自己來爭,而不是靠唐淮犧牲自己來成全他。

  見唐秋吃著飯,卻早走了神思,許修祈拿扇子支了頭,頗感無聊地搖搖頭。兩根手指撥弄面前酒杯,看著杯子在指間直打轉,低聲歎口氣。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悠閒日子不肯過,偏要自尋煩惱,一輩子吊死在一棵樹上,何必呢……」

  抱怨完,許修祈抬起頭,恰好見兩人從樓梯處走上來。前一人黑衣如墨,五官輪廓猶如刀鑿斧刻般清晰,而一雙眼目光如狼犀利。而後一人,青衫浸潤,容貌只算清秀,只臉上一雙眼靈秀至極,無端端惹人心動。

  許修祈不覺多看了對方幾眼,卻被前面那黑衣男子冷冷一掃,看得他背脊生寒。

  而後面那青衫人視線也隨之過來,卻莫名滯了下,附耳同那黑衣人說了什麼,兩人竟一同走了過來。

  許修祈忙伸手碰了碰身邊尚神遊天外的唐秋,低聲問道:「秋秋,那兩個人,你是不是認識?」

  唐秋轉頭一看,整個人如遭電擊,登時僵住,手中筷子也啪嗒掉了下來,整個人緩緩站起身,臉上表情也是驚訝無比,之外還有些看不真切的悲喜交雜,讓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何種心情。

  「唐秋,好久不見。」

  「原來是你們,久違。」

  無視許修祈滿臉好奇,唐秋只靜靜站著,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這兩人,一個是他曾經瘋狂迷戀過的人,而另一人,則是他曾經恨著,使出種種手段陷害暗算過的人。

  不過,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

  但也因此從那迷戀的深潭中抽身出來。

  是幸,也是不幸。

  雖然看清真相的過程殘酷無比,卻也讓他徹底認清,無論他做什麼,這兩人當中,根本沒有他插足的餘地。

  感情這種事情,從來不由人。

  雖然已放開對沈千揚的迷戀,但此時此刻,與他兩人再遇,唐秋還是覺得可笑。老天當真是愛作弄人,竟讓他們狹路相逢。這種狀況,身邊只有個愛玩愛鬧的許修祈,他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吧。

  唐秋道:「兩位可是還有什麼仇怨想同我算?」

  沈千揚神情冷峻,凝視他的視線冰寒,既無憎惡,也無喜愛。唐秋苦笑,這個人的感情,總不會分給他。好也罷壞也罷,他所有的在意,都只與慕少游有關。而自己,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棋子,聽話得力時還可將就用著,而一旦和他在意的相牴觸,便是顆棄子。

  當初的他,怎麼會那麼愚蠢,迷戀上這麼一個人。這樣一個根本不在意他的人。

  「你曾毒瞎我雙眼,我也設計廢過你武功,你我之間的恩怨已算清償。」說話的人卻是慕少游,他看了看唐秋,再笑笑看沈千揚一眼,繼續道:「至於你們,就不由我說了算。」

  唐秋抬眼看了下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口吻中有些哀涼,「那麼沈教主呢?」

  其實,他從未負過面前這個男人。那些掩於心底的全心全意的愛戀,曾經毫無保留地交付給這個人……只是,對方不屑一顧而已。

  「不必要。」

  沈千揚的輕易作罷只讓唐秋更覺可笑。

  換做從前,他可能會為沈千揚這一次的輕縱欣喜。但他現在早就看清,沈千揚的計較,只與慕少游相關。他的不在意,只是因為慕少游的不在意。除開這層聯繫,自己之於他,不過是路邊草芥,毫無意義。連恨與報復,也不值得。

  好在,他已經不會為這些感到心疼,只是仍舊會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已,為自己曾經的癡迷感到悲哀。

  「那我好像該說一句多謝?」

  沈千揚未說什麼,只是眼神中的寒意淡了些,轉而向旁邊的慕少游道:「我們走吧,換個地方。」

  眼見沈千揚要與慕少游相攜離去,唐秋突然想起件事,忙出聲叫住兩人,「沈教主,煩請留步。」

  前面的人轉過身,看向他的眼中是疑惑,也有不耐,「還有什麼事?」

  唐秋笑笑,「沈教主大人大量,不與我計較,我卻要厚著臉皮向沈教主討個消息。」

  「同我討消息?」沈千揚眉挑高,「說吧。」

  唐秋看了看四周,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能否請沈教主挪架它處。」想想又加了一句,「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他想要問的事情,有關唐雲笙。

  他尚且記得,當年唐雲笙第一次帶他往金陵見沈千揚時,沈千揚要求唐雲笙為他療傷。而他的父親,本來是不願意的,卻因嚴守一句話改了主意。

  ——嚴守威脅唐雲笙,若唐雲笙不願出手相助,他們便將唐雲笙一些秘密公諸於世。

  他想要握住唐雲笙的把柄。

  為了自己,也為了唐淮。



  第五十一章



  錦翠樓對面是間茶樓。

  樓上一排雅間清幽雅致,隔音效果也好,門一關,便獨成一方天地。

  唐秋與沈千揚在雅間裡說話,許修祈則同慕少游等在外面。

  茶杯裡的茶一口沒動,唐秋臉色趨於青白。

  對於他的問題,沈千揚並無保留,知道多少,便告訴他多少。

  但沈千揚所說的話,卻讓唐秋不敢相信。

  唐雲笙,他的父親,雖然冷情淡漠,但唐秋卻從未想過,在這人的過往裡,還有比他的薄情更讓人心寒的東西。為了權力名利,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捨棄,無論是喜愛過的人,還是親情……全都可以放開。

  他的母親,便是一個犧牲品。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對面的人眼中墨色沉凝,看過來的目光中並無溫情,和唐淮帶了寵眷的溫柔注視全然不同。唐秋在那樣的目光裡,漸漸覺得身子有些發冷。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多餘的。

  以沈千揚那般自負的性情,根本不屑於同他撒謊。

  而且,也沒有必要。

  將所以的驚訝,所有的不置信通通壓在心底,唐秋站起身來,朝沈千揚略點頭致禮,「我的問題問完了,多謝沈教主,就此別過。」想想,他又笑了笑,加上句話,「不過,你我之間,也無需說什麼再會了吧。」

  不該他留戀的,就應當早早抽身。他得學得聰明一點。現在需要他在意計較的,是別的人。是那些切切實實的溫暖,和真心真意的溫柔對待。

  拉開門,門邊盆景枝葉蒼翠,為冬日的蒼涼添了勃勃生氣。許修祈精緻的容顏出現在視線內,笑容明朗,綢扇輕搖間展現的,是江南三秋勝景的秀麗。

  突然便想起另外一個人。那人和他有著相似的面容,手段比他多一些,心機比他深一些,而給予他的溫柔,為他所花的心思,也比所有的人要多得多。

  莫名地想念對方。

  回過頭,沈千揚也自屋中跨了出來,唐秋淡淡一笑,再看了眼慕少游,清聲問道:「沈教主,背叛也好,仇怨也好,你都可以不在意,只因為對方是慕少游,是嗎?」

  沈千揚怔了下,「你想說什麼?」

  唐秋搖搖頭,「隨口問問而已,沈教主不必多心。就此別過。」說罷,他轉頭向許修祈道:「許少主,咱們走吧。」

  他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對每個人而言,都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對於這個特別的人,不管是怨也罷恨也罷,都能夠放開。

  他不是沈千揚的特別,同樣,沈千揚也不是他的特別。

  感情從來只有給予對的人,才真正值得。

  所有的付出,才能甘之如飴。

  最後一筆落下再提起,唐秋看著紙上墨跡,就這樣提著筆,愣愣靜了好一陣。直到窗台上白鴿不耐煩地跳了兩下,撲騰騰拍著翅膀,他才反應過來。

  擱下筆,唐秋吹乾紙上墨跡,猶豫了下,還是將信紙捲起,放入竹筒中,綁在信鴿腿上。再將心一橫,放飛信鴿。

  他們父親的把柄,實在不太見得人,以至於他這個做兒子的,都感到心中抑鬱。

  只是,可憐了他的母親。

  縱然他已沒有了自己母親的記憶,但仍會為她感到不值。嫁給唐雲笙那樣一個人,最後會帶自己私離唐門,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至於要不要將這樣的消息傳給唐淮,他也猶豫過,但最後還是選擇偏向自己的哥哥。

  他想要幫唐淮,盡一點微薄的心力。

  正想著,叩叩敲門聲響起,許修祈的聲音傳來,「秋秋,準備好了嗎,我們該動身了。」

  唐秋應道:「馬上就好。」

  他還是要回唐門。

  不管怎樣,都需要回去一趟。

  從跨入蜀都開始,越接近唐家堡,唐秋便越小心謹慎。

  他本不願許修祈再同他一道。一方面許修祈個性招搖,唐秋怕他壞事,而另一方面,唐秋則不願意牽連許修祈。

  這是他的家事,是唐門自己的問題,不應該牽連外人。

  只是那許修祈耍賴的本事一等一,死活也趕不走,只說許諾了唐淮要照顧他,不能失信。好像他多有誠信似的……

  守信這樣的話,從惹了滿身情債的許修祈嘴裡說出來,真難令人信服。

  可唐秋話一旦說重了,許修祈就扯著他袖子耍賴,橫豎不願意離開。

  很少應付這樣性情的人,唐秋一時無策,只要任由他跟著。打算晚上趁許修祈不注意的時候,再下藥迷暈他讓人帶走。

  只是,唐秋尚未料到,唐雲笙的動作,遠比他想像中來得快。

  眼看著許修祈喝下摻了藥的茶水,頭一搭一搭地磕在桌沿上,最後沉沉睡過去,唐秋心裡鬆口氣,準備讓人將這許少主送走。

  但他才將許修祈扶起,就聽樓下一聲急哨響,哨音尖利撕破長空,一點艷麗火色劃過天幕,片刻之後又歸於靜默。

  好似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但危險的氣息已經蔓延。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間小客棧,離唐家堡尚有數十里遠。

  許修祈和唐秋住在樓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還留了兩個人在樓下放哨。剛才那聲哨聲,應該是向他們示警。

  唐秋猛然吹滅燭火,俯下身耳貼地板,只聽走廊上腳步聲密密而行,似有七八個人同時向屋子過來。而空氣裡也飄了一點異樣香味,夾在硫磺味道裡,令人胸悶頭疼。

  那氣味,唐秋一聞就知道,是十香軟筋散。藥摻在火把中,一點燃,藥性便隨風擴散,吸入的人若無解藥,半柱香時間便會散失全部功力,手腳發軟,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清楚藥性的霸道,唐秋不敢怠慢,趕緊屏住呼吸,取了解藥服下,稍稍運氣調息。待胸中窒悶氣息褪去,他再轉眼去看身邊昏迷不醒的許修祈。

  唐秋一手掐住許修祈下頜,一手倒了十香軟筋散和迷魂藥的解藥,準備給許修祈餵下去。但藥到嘴邊,他又猶豫了,收回手環視屋子四周,最後一咬牙,丟了解藥,將許修祈塞到床底下。

  在唐門的地界內,行事如此明目張膽的,絕不可能是外人。若要猜測,來襲之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奪魂房的弟子。

  至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可能性也只有兩個。一個是將他捉拿回唐門問罪,而另一個,則是領了唐雲笙的格殺令前來,將他就地處置。

  若唐淮在唐門真有動作,那麼他惱羞成怒的父親,多半會選擇後一條路。

  但不管怎樣,來人的目標是他,拖著許修祈,對彼此都不好。而且以霹靂堂的關係,許修祈一條性命是足以保全的。

  把人藏好,唐秋才退到窗邊,還未來得及開窗,便見半截雪亮刀刃從窗縫中伸進來,熟練地撥開插銷。

  就在對方推窗的一瞬間,唐秋一閃身藏到一旁,身子緊貼牆壁,指間夾了數根長針,只待對方一露頭,便將暗器打出。然而來人謹慎,窗戶推開後,並未直接進屋,而是扔了件冒煙的物事進來。濃密白煙瀰漫,霎時充斥整個房間,蒙蔽人的視線。

  目不視物,唐秋不敢貿然行動,只能憑記憶摸到另一扇窗前,手才觸到插銷,就聽外面一人音色清冷,「唐秋,我知道你在裡面。四處出口都被封鎖,你逃不掉的,也不必白費力氣。」

  熟悉的音調,平得沒有起伏的音線。

  來人的身份輕易就可知道。

  他倒未想過,他還值得唐雲笙親自前來。

  出口處必然有埋伏等他入甕,唐秋也消了逃走的念頭,將手收回,打亮火折子,走回屋中,將桌上油燈點亮。

  燈火的亮光讓屋中白煙淡了些,卻也將他的位置暴露出來。

  唐秋卻一點不在意,「唐掌門,請進吧。」

  「你們退到外面守著,若有異動,殺無赦。」

  唐雲笙吩咐完,推門走了進來。門窗敞開,夜風從屋中一過,屋裡瀰漫的白煙霎時散去大半。父子兩人對視,視線中卻無半點父子相見的欣喜。

  有的,不過是猜測計較,還有憤怒。

  唐雲笙環顧四周,除了唐秋,再未見外人,問道:「許修祈不是和你一道嗎,他人呢?」

  唐秋應道:「許少主有事,入夜前剛離開。」

  唐雲笙本不信,但看了看屋中,並未見異樣,便向唐秋道:「去把門窗關好。」

  他是如一貫地發號施令,唐秋笑笑起身,依言將屋中門窗掩住。

  「唐掌門,你怕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嗎?」

  聞言,唐雲笙眉皺起,吊起的眼尾有那麼些凌厲的氣勢,卻也更顯薄情,他呵斥唐秋,「就出去一趟,你連父親也不會叫了嗎?」

  唐秋只笑不語。父親……叫這個人嗎?他已經叫不出口。

  那樣的笑容讓唐雲笙無端惱怒。

  這個小兒子一向聽話,但這次回來,卻讓他覺得身上有許多東西不同。那種挑釁勁,竟和唐淮前些日子和他爭執時一般。

  強壓了心中火氣,唐雲笙道:「如果你不回來,我會考慮放你一馬。你再不爭氣,畢竟還是我兒子。」

  近日,唐雲笙已經覺出門中形勢的不對勁。

  為了給唐淮一些懲戒,他故意將唐淮手中勢力收回,轉交給女兒女婿掌管。但他卻低估了唐淮忤逆他的決心,也疏忽掉一點,唐夢與唐淮一向親近,他現在所為,表面上是架空唐淮,給他些懲罰,實質卻令唐淮羽翼漸豐。

  而且這個兒子還假意示弱,以至於他發現的時候,已完全處於被動的位置。偏偏他這時還接到消息,說唐秋回了蜀都。

  現在這個時候,若讓這兩個兒子見面,那麼很多事情,恐怕將不能由他控制。這兩個忤逆子間的醜事,他也無力阻撓。

  一想到那樣的可能,唐雲笙便覺全身血脈逆沖,恨不得生生斃了這一對逆子。但唐淮的威脅挑釁還在耳畔,他行事也不敢過於偏激。想要掩蓋住家醜,便只有以唐秋為突破口。

  這個兒子一向懦弱性軟,只要方法得當,便能讓他放棄離開。

  斬斷一方的聯繫,唐淮再多堅持,也沒有用處。

  唐雲笙打算得好,但他表現出的仁慈,唐秋卻根本不相信。

  唐秋抬眼,逼視唐雲笙,「唐掌門,若你真打算放過我,又何必派人取我爺爺性命?你說的話,恐怕連你自己都不肯信,我又怎麼敢相信?」

  再三被忤逆,唐雲笙一掌重重拍向桌案,桌上杯盤匡當作響,「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輪不到你來選。那老先生就是個警告,你們兄弟做出那樣敗壞門風的事情,我肯留你性命,已經是顧念父子之情,你別不識好歹。」說著話,唐雲笙手一甩,將一個針囊甩在桌上,數十根針灸用的銀針長短粗細不一,在燈火下發出滲人寒意。但更令人發寒的,是唐雲笙之後的話。

  「你這一身武功是唐門給的,這麼多年也是唐門教養你。唐門家規森嚴,既然你叛離唐門,我是你父親,也不可徇私。我留你一條性命,只要將這些年在唐門學的東西留下即可!」

  要留下學的東西很簡單,廢掉內力,廢掉手筋腳筋,再用銀針鎖住記憶就可。做完這些,唐秋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更別提唐淮。他也不必擔心這兩個人再攪在一起,做那些背德亂倫之事。

  兩個兒子,若只能留一個的話,他只有選擇唐淮。

  唐秋看著桌上銀針,心裡如被冰雪封住,人卻不禁笑了起來,還抬手替唐雲笙鼓掌。

  「唐掌門果然心狠手辣,沒有什麼放不下。我是你兒子,也可以眼也不眨就捨棄。當年對我娘,應當也是這樣吧?哦,我錯了,你當年喜歡的,也不是我娘,所以她離不離開唐門,對你並沒有什麼。」

  唐雲笙聽著唐秋的話,覺出話裡有些隱意,他沉了臉色,「你胡說什麼!」

  唐秋冷笑,「我有沒有胡說,唐掌門比誰都清楚。你之所以娶我娘,圖的,不就是她和別人同樣的相貌吧?當初你握在沈千揚手上的把柄,不也是這個嗎?唐門的掌門,怕懼別人說他悖逆世俗喜歡男人,怕懼丟掉掌門之位,連真正喜歡的人都可以丟棄。而且,還要無恥地找一個替身,再毀掉另一個人一輩子。」

  唐雲笙覺得腦袋裡轟地一聲,炸掉他大半理智。這些年隱瞞的東西,居然被自己的兒子知曉……那些他逃避的,連自己也不齒的過去,就這樣赤 裸 裸暴露在人面前。想也不想,他反手一巴掌抽向唐秋。

  「逆子,你給我住口!」

  唐秋反手去格,只聽啪的一聲,手背上已紅了一潮,「你只說我和二哥敗壞門風,敢問唐掌門,你當年所作所為,又叫什麼?怕不僅僅是敗壞門風,還有始亂終棄,禍及他人!」

  「還敢還手!我今日不治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氣紅了眼,唐雲笙心裡已少了當初一開始的謹慎,只想要封住唐秋的嘴,將那些塵封過往再度掩藏,讓它們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世人面前。

  「你會的東西,都是我教的,別妄想用來對付我。」

  此刻父子間的對峙,或許比仇人還要激烈些。

  來往的拳腳間全不留情面,唐雲笙想要制住唐秋,廢掉這個兒子武功,鎖住他的記憶,抹滅他們家所有的醜陋過往,下手全無保留。唐秋因為盧老夫子的仇,和對唐雲笙的多年積怨,也是盡全力反擊。

  只不過,他雖然不願認唐雲笙這個父親,但心底還是無法真正對這個父親起殺心,因而動手時間越長,手下招架也就越猶豫。遲疑間,被唐雲笙一記擒拿手扣住肩頭,再一使力,只聽喀嚓兩聲響,唐秋覺肩頭都快被捏碎,手臂也無力垂了下來。

  緊跟著,唐雲笙一記手刃重重劈向他頸項,唐秋想避,但肩膀尚扣在人手中,只聽耳畔疾風過來卻束手無策。眼見那記手刃即將劈過來,電光火石間,窗戶彭然碎裂,一道銀光打向唐雲笙手腕。幾乎同時,唐秋覺得身子被人攬住,向右移動,整個人已避開唐雲笙攻擊,只是手臂脫臼,疼痛難忍罷了。

  救他的人一身黑衣,衣角繡了奪魂房獨有標記,面容生疏,但唐秋卻莫名覺得熟悉。

  「你是?」

  那人未曾應聲,唐雲笙卻變了臉色,「誰派你來的,唐淮還是朝曦?」袖中手暗暗一抖,三把飛刀同時入手,竟已動了殺心。

  他與唐秋的對話,若讓第三人聽見,那這人,絕對不能留。

  面對唐雲笙的質問,那人只淡淡瞥了唐雲笙一眼,視線並無溫度。他轉眼看唐秋因手臂脫臼疼白了臉,神情裡倒有些心疼的味道,伸手去欲替唐秋正骨。也就在這瞬間,唐雲笙手中三把飛刀同出,直取那人咽喉、眉心、胸口三處要害。

  唐秋心一緊,及時將那人一推,直取眉心及胸口兩處的飛刀避過,而劃向咽喉處的飛刀則險險從下巴處擦過。

  然而飛刀利刃過去,並無血痕。

  唐秋與那人隔得近,輕易就看出異樣,尚能動的右手摸到那人鬢角,使勁一扯,一張人皮面具被扯了下來。

  面具揭開那一霎,唐雲笙和唐秋同時愣住。

  面具下的臉,和他們兩人皆有七分相仿,只是眉骨處有道細小的疤痕。

  那人也終於開了口,他轉眼看著唐雲笙,「父親,你當真是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了嗎?」

  唐雲笙袖中手握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話。

  唐淮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只將懷中的唐秋擁得更緊。

  「父親,是你先違背承諾。既然你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那麼掌門之位,也一併放棄吧。從今往後,唐門的事情,當由朝曦做主。」



  第五十二章(結局)



  「父親,是你先違背承諾。既然你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那麼掌門之位,也一併放棄吧。從今往後,唐門的事情,當由朝曦做主。」

  唐淮的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唐雲笙臉色頓時難看之極,袖中握成拳的手因過度憤怒而微微發顫,他咬牙切齒道:「唐淮,你是在威脅我嗎?」

  唐淮迎著唐雲笙的目光,眼眸中寫滿堅毅神采,未有半點退縮。

  「父親,這不是威脅。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跟隨你來這些人,全是朝曦一手提拔的,你盡可試試,他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至於唐門裡,希望你退下來的,恐怕不只我一個。」

  唐雲笙覺得嘴裡已經漫了血腥氣。

  他這半生唯一抓住的東西,即將被人生生奪走。

  而奪走他手裡唯一一點真實的,竟然是他視為接班人的親生兒子。作為幫兇的,則是他信賴的女兒女婿。

  諷刺,真是諷刺之至!

  心裡一點決絕之意蔓延,唐雲笙嘗到口中腥鹹氣息,冷情的面目蒙了塵寒霜,一身素色單袍在冷月映襯下,益發顯得清寒。

  他抓不住的東西,便徹底毀掉吧。

  這一輩子,他失去的已經太多,不在乎再失去一些。

  再失去得徹底一點。

  「唐淮,你未免太低看你的父親。就算你和唐夢他們聯手,也不能完全架空我。你要真想唐朝曦坐穩掌門的位置,方法只有一個……徹底了結我。」

  「父親,你何必這樣?你不把我們當兒子,我尚還當你是父親。」

  唐雲笙冷笑,笑聲在淒冷暗夜裡顯得有些悲涼。

  「你是我的兒子,是我一手養大的。你是什麼心思,你是什麼性情,我能不知道?記得我教過你的吧,對對手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父親,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唐淮指間不知何時夾了一柄飛刀,刀身雪亮如水,刀刃薄利,在月色下現出寒光。唐秋看著他,心裡突然怕起來,握住他手腕,「二哥……你想做什麼?」

  唐淮拉開他的手,溫柔笑笑,「相信我,我知道該怎麼做。」

  唐雲笙看著自己兒子手中利器,竟展眉笑了來,「唐淮,我倒是很驕傲你是我的兒子。夠心狠夠有手段……只可惜,同我走了一樣的路。」

  愛上男子,注定為世俗不容,注定要遠離唐門的權利中心。

  只是,唐淮比他更心狠,更有手腕一些。

  所以,比他抓住的東西也多。

  這樣也好,他抓不住的東西,讓自己的兒子緊緊握住,也是好的。

  唐雲笙笑容輕柔,那笑容,使得他唐淮冷情的面目較往日柔和了許多。只是那種難以遏止的衰老滄桑突然從骨子深處鑽出來,染白他雙鬢。

  唐淮指間的雪亮飛刀折射出的月色柔柔似水,讓唐雲笙忍不住記起許多年以前北疆的雪。

  明明是極冷極脆弱的東西,卻因那個人的笑容,驀地變了顏色。

  雪似楊花。

  只是,那人的笑容,那人的容顏,全都在自己眼前淡去,除了血染紅的雪地,其餘的,都在轉淡。隨著時間增長,他甚至要記不得對方的模樣。

  所以,不得不找一個相似的人,放在身邊,讓自己記得對方。

  卻又再毀了一個人。

  「唐淮,動手吧。」

  視線盡頭,唐淮手一動,手中雪亮刀刃在夜空中的痕跡也清晰可見。

  只是,對像卻不是他。

  唐淮反手,飛刀重重刺進肩頭,他悶哼一聲,血霎時從傷口湧出來,染紅肩頭。唐秋見狀慌了神,要替唐淮止血,卻被唐淮擋住。

  「秋秋,這是我應當償父親的,你不要插手。」

  事態的突變,讓唐雲笙有些怔忪,許久,才怔怔道:「你這是何必?」

  他的兒子,終究不是如他一般性情。

  唐淮咬牙拔出飛刀,「我身為人子,對你動手不該,以三刀相償。只希望父親成全兒子。」唐淮說完話,不等唐雲笙唐秋二人反應,手起手落間,再在肩頭刺了兩刀。

  這三刀完畢,唐淮肩頭已被鮮血染紅,房間裡的血腥氣令人心神不定。

  唐雲笙搖頭,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掌門位置也罷,你們要如何也罷,都不再由我所管。我要離開唐門一陣,或許會回來……或許,可以如你們的願,再也不回來。」

  他突然想去一趟北疆。

  北疆寒涼,常年積雪,那人的墓碑,應當不會被雜草遮掩吧。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滿身罪惡未償,其實,他們都不知道,他早在許多年以前,就遭了報應。

  而現在,或許是解脫。

  一抹霜色在視線裡漸漸遠去,唐秋突然想起唐雲笙初出現在他面前的模樣。霜色單袍清冷,皂靴如墨,顧盼間丹鳳眼眼角微挑,寫盡風流意。

  「父親。」

  唐淮人靠在床頭,肩膀上纏了厚厚繃帶,望著門口處出神。

  一大早,唐朝曦來過,唐夢也氣沖沖地過來過,就連許修祈也搖著扇子過來幸災樂禍過。可是,他真心期盼的那個人,卻始終未曾出現。

  一點痕跡都沒有。

  幾乎要讓他以為,昨晚守了他整夜的人,只是個幻影。

  正想著,視野裡突然出現了一點白影,正向這邊走來。唐淮趕緊收回視線,假意未看向門外。

  隔了一陣,唐秋端了湯藥和粥過來。他端了粥碗在手,坐到床邊,輕聲道:「二哥,我熬了點粥,你先喝了再吃藥吧。」

  唐秋拿湯勺舀了粥,細心吹涼了,送到唐淮嘴邊。湯勺緊抵唐淮唇沿,但唐淮卻沒有一點要張口喝粥的樣子。

  從未被唐淮這樣對待過,唐秋不覺有些心慌,收回勺子,低聲問道:「二哥,你是在討厭我嗎?」

  比起唐淮當初對他使過的種種手段而言,他那些懦弱逃避,對唐淮一再的不信任,也同樣傷人。唐淮會覺得累,對他失望也是正常的。

  「我不是你二哥。」

  唐淮的言語似乎是要印證他的想法。

  唐秋聞言白了臉,湯勺攪著粥碗,頗有點手足無措的模樣。

  但他只顧心慌,卻未發現,唐淮嘴角一抹得逞笑意。

  「我不願意再做你二哥。再說了,你只有盧老先生一個爺爺,理當隨他姓盧,而我姓唐,怎麼可能是你二哥?」

  「二哥,你要怪我也沒關係。只是,我想告訴你,就算被你討厭也好,我也想呆在你身邊。」

  說他善變也好,說他沒有原則也好,他早已習慣唐淮那些呵護眷顧,也習慣這個哥哥給予的溫柔。

  他不想同唐雲笙一樣,放掉手邊重要的人,時隔多年,卻追悔莫及。

  再說那些他曾計較的亂倫底線,哪怕自暴自棄地想也好,他和唐淮早越過那些底線,現在再計較,也遲了。

  眼見唐秋益發白了臉,低眉垂眼說話的模樣,好似被欺負了的小媳婦似的,唐淮突然有些不忍心。再聽唐秋之後的言語,心裡早被喜悅湮沒,哪裡還記得一開始的設計,他假意歎了口氣,道:「秋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你二哥,我只想做你真心愛的人。」

  唐秋猛然抬眼,看著唐淮,有些驚訝。唐淮失笑,抬手揉揉他頭髮,「你碗裡的粥都要攪涼了,到底還要不要餵我喝?」

  粥喝在嘴裡,唐淮只覺香氣四溢,而唐秋近在咫尺的容顏也惹人心動。尤其在唐秋低頭湊近來的時候,長長的眼睫幾乎要觸到他鼻尖。不禁讓人想起他紅著臉,閉了眼在自己身下呻吟的模樣。

  還有那夜如水月色裡,他小心翼翼在自己唇上印上吻時,長長羽睫掃過他鼻尖的酥麻感。

  全都美好得讓他捨不得放手,也打心底覺得甜蜜。

  想著唐秋曾在他面前展現過的動人模樣,唐淮只覺身體發熱,心猿意馬之下,粥喝在嘴裡,也品不出好味道。好不容易等唐秋喂完粥,他正想將人拉住偷個吻,一道聲音卻煞風景地插了進來。

  「諾諾諾……唐淮你這樣子,好似傷得有多重似的,還躺在床上讓秋秋照顧你,也不害臊!」

  很明顯,唐家堡內這麼會煞風景的人,只有許修祈一個。

  被人打斷好事,唐淮心中不悅,但面上並未表現出來,他淡淡朝許修祈一笑,「傷重不重都無所謂,因為比起某些膽小得躲在床底的人來說,我尚且不需要害臊。」

  「你!」

  一聽唐淮提及自己被人從床底下拽出來的丟臉事,許修祈立刻翻了臉,他瀟灑了一輩子,從未在美人面前丟過連,這次居然留下這麼大個污點!

  許修祈扇子指著唐淮,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丟幾個火器過去,將唐淮炸得缺胳膊少腿,然後他再把唐秋帶走。

  「唐淮,你挨那兩刀算什麼,我看你就是故意使苦肉計,騙秋秋心疼你。」

  唐淮笑瞇瞇看著許修祈,笑容裡滿是挑釁,「秋秋願意心疼我。不過換了許少主你,秋秋必定是不會心疼的。但許少主也不必傷心,你情人滿天下,不怕找不到關心你。」

  「……」

  許修祈一把扇子指著唐淮鼻頭,氣得直發抖,唐淮偏還不滿意,伸手圈了唐秋的腰,趁唐秋不備,在那水色唇瓣上啄了下,還故意問道,「秋秋,我說的是不是?」

  夾在這兩人中間,還被唐淮趁機偷了吻,唐秋一張臉漲得通紅,清秀容顏浮了層緋色。他慌忙將藥擱下,端了粥碗就走。

  「我想起火上還另熬了副藥,我去看看。」

  幾乎是落荒而逃。

  眼見著唐秋的背影遠去,許修祈還一臉氣憤樣立在面前。唐淮壞心眼地勾起唇角,看向許修祈的目光裡卻滿是警告意味。

  「許少主,我不說,你是不是就以為我不知道。我讓你替我照顧秋秋,可你在并州對他意圖不軌的事情,應當怎麼算?」

  許修祈不以為然地瞥了唐淮一眼,「是又怎樣,你別以為秋秋心疼你就勝券在握,我總有天要讓秋秋喜歡上我。」

  唐淮眼裡警告的意味更濃了些。

  「許少主,我們就先不談你這話的可能性。我只是想稍微提醒你一下……現在有人正四處找你,許少主若想和那位見一面,我可以成全你。」

  ……

  許修祈一聽這話,先是瞪大眼恨著唐淮,再一陣,整個人就跟霜打茄子似的,突然徹底焉了,囂張氣焰也收斂了來。他努力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唐淮道:「你先休息,我不打攪你了。」轉身的時候,他才趁唐淮聽不見,小聲咒罵道,「休息得永遠好不了才好!」

  可許修祈人才走了幾步,卻又被唐淮叫了住。他滿心疑惑轉過身,不耐煩問道:「唐淮你還有什麼事?」

  唐淮淡淡笑笑,鳳眼裡有些狡黠意味,「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剛剛說對了。」

  「說對了什麼?」

  「我就是苦肉計,騙秋秋心疼的。可是,這也得秋秋肯心疼我,不是嗎?」

  「你……」

  許修祈已氣得頭頂冒煙,但唐淮並不在意。

  是否苦肉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心裡有他在意他,唐秋才會真正心疼他。

  同樣,也只有面對唐秋,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溫柔對待,才覺甘之如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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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算滿意的結局
就是過程太折磨人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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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他的過程,結局,
更喜歡唐淮的軟硬並施..將唐秋騙到手
謝謝大大的分享...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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