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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真心話 BY單飛雪

真心話 BY單飛雪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腐剎 您是第1489個瀏覽者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一直對你好,你就不離開我……」
  她這麼喜歡古駿逸,覺得沒有他在身邊真的不行,他卻還是走了。
  以前對他心總是軟的,溫柔也只留給他,他是最重要的;
  後來她交男友無數,手不給牽,親吻不行,心冷冷硬硬。
  身邊的男友來來去去,她不在乎,卻一直想著當年的他有愛她嗎?
  她想要聽他的真心話,只要得到答案,她就可以甘心放手……
  「妳等著,我會成功回來,買房子買車子,讓妳……」
  他說的承諾,敏希都沒聽懂,若她不諒解那就算了。
  他原以為自己夠瀟灑,心腸很硬,誰也不需要,
  可是,她的不諒解,他卻一直記在心上,一記十多年。
  分開愈久,他就愈清楚對她的情感是那麼深、那麼愛!
  回頭來尋她,他燜燒了多年的情感教他迫不及待,
  但她卻只想逃,用謊言推拒他,他不會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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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黃昏,一群小孩在巷子旁的空地玩跳格子游戲,接近晚餐時刻,各自被爸媽吆喝回家。六歲的童敏希卻還在空地晃,晃著晃著她來到蹲在地上打彈珠的男孩身旁。

「你叫什麼名字?」童敏希問男孩。

「干麼跟妳說?」古駿逸低著頭打彈珠,沒看她一眼。

「你為什麼不回家?」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看著她。「我家的人討厭我。」

童敏希聽了睜大眼睛,表情很興奮,笑嘻嘻地說:「真的那你跟我一樣可憐。」

古駿逸看著童敏希,她留著短短鬈鬈的頭發,長得白胖胖,眼睛大大,鼻子扁扁,小嘴兒紅粉粉。她穿著白洋裝,整個人看起來像團棉花,白粉粉、軟綿綿的棉花。

他心裡想著--她可憐?笑瞇瞇的是在可憐什麼?

扔了彈珠,他挑釁似地問:「要不要跟我比?」

「好啊,比什麼?」敏希眼睛一亮,咧著嘴笑了。

「比誰比較可憐。」古駿逸發現她笑著時頰邊有兩個笑窩。

「好哇!」她說:「我好可憐,我爸欠人家錢,出國了不敢回家;我媽每天要工作,都不在家,我好可憐,沒人陪我。」

古駿逸聽完,用一種再平凡不過的語調說:「我爸媽出國做生意,飛機失事死翹翹。我本來住阿嬤家,後來阿嬤肝癌死翹翹,我最近搬來跟叔叔住,叔叔很怕我,說我是掃把星,不知道接下來誰會死翹翹。沒人喜歡我。」

敏希大驚,捧著臉說:「哇塞!你贏了。」

「嗯。」他點點頭。「妳輸了。」

敏希問他:「什麼是『殺』把星?」

「妳是不是蛀牙?講話口齒不清。」古駿逸斜眼瞪她。

「不是啦,右邊有一顆牙在搖,要換新牙啦!」敏希臉紅了。

「掃把星就是那個人很帶賽,誰靠近,誰就倒霉。」

「喔。」敏希似懂非懂,問:「那你是掃把星?」

「嗯。」

敏希抓抓頭發,疑惑地問:「那我現在靠你這麼近,會倒霉嗎?」

「搞不好喔。」

「是喔……」敏希瞪著他瞧,瞧他眉毛粗、眼睛大、皮膚黑,看起來健康又強壯。她搖搖頭說:「我覺得你不像。」說完,一只蜜蜂嗡嗡飛來,繞著她轉。「這『絲』什麼?」她口齒不清。

「蜜蜂。」

「會怎樣?」蜜蜂停在她的臉上,斜眼瞅著蜜蜂,它很大,她動也不敢動。「哇……怎麼辦?」

「我幫妳趕走。」

他才剛伸手,敏希就大叫。

「哇∼∼痛∼∼」被蜜蜂螫了。

唉!他垂手說:「看吧,我是掃把星。」

「嗚∼∼殺把星……痛……」敏希哭了。

古駿逸看她摀著臉,哭著跑遠。

***

過了幾天,正午時分,艷陽高照,童敏希以螃蟹姿勢,一小步、一小步靠近「掃把星」。然後,在三步外的安全距離朝他喊:「你在干麼?」

古駿逸酷酷地沒有理她,低著頭不知在忙什麼。

她好奇,忍不住蹲下身子,伸長脖子探頭看。看見他用樹枝在地上畫,她問:「你在玩什麼?」

「我在算數學。」他瞄她一眼。「蹲那麼遠,是不是怕我?」

「喔,不是啦。」怕他難過,她逞強,靠近兩步。「你很喜歡數學?」

「不喜歡,但是算數厲害將來可以當老板,賺很多錢,娶很多老婆,買很多房子。」

「為什麼要很多老婆?」

「大家說我是掃把星,將來我就娶一堆老婆,讓大家知道我的厲害。」

「喔,我知道了。」敏希笑嘻嘻地說:「這是你的願望嗎?下次跟媽咪去拜拜,我幫你跟神明說,神明會讓你成功。你叫什麼名字?我跟神明講。」

「笨,求神明沒用。」他看她一眼。

「有什麼關系?求求看,沒用也不會怎樣,有用的話你就變有錢人了。你快跟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古駿逸。」他口氣不耐地說完,低頭繼續算數。 過一會兒,見她雙手抱膝,下巴擱膝蓋,直瞪著地上他畫的習題,他問她:「妳干麼?」

「我也要賺很多錢,我看你算數,學起來。」敏希看得很認真。

「妳賺錢干麼?」

「我賺很多錢,我爸可以還錢,回家陪我。然後我也跟你一樣,買很多房子,嗯……但是我不像你要很多老婆,老公我娶一個就好。」

「笨!」他糾正她:「不是娶老公,是嫁,女生是用嫁的!還有,老公跟老婆一樣,越多越好,只嫁一個很吃虧,要嫁就嫁十個,今天這個不好,明天找另一個。」

「喔,你好聰明。」敏希點點頭。

「廢話。」

「既然你要娶好多老婆,可不可以算我一個?」

「為什麼?」

「因為你很聰明,會賺很多錢。你娶我,我可以花你的錢。」

哇塞!古駿逸瞪著她,看她臉圓圓、樣子矬矬,沒想到也有聰明的時候。

「妳不是很笨嘛,不過我是掃把星,妳不怕?」他笑了。

「嗯。」敏希想了想,說:「你不是掃把星,我今天跟你講那麼久的話都沒事。」說完大風吹來,刮落樓上住戶的小盆栽,盆栽砸中敏希的頭,敏希哇地一聲趴倒在地,痛哭流涕。

「妳看吧。」古駿逸扶她起來。

哼,敢小看「掃把星」的威力,這下哭了吧!

***

古駿逸感到困惑,不知這個童敏希是很勇敢,還是很蠢?

明明每次靠近他都會倒大楣,可是倒霉完,過幾天又來找他玩。後來,他發現她不勇敢也不蠢,她只是寂寞。每到黃昏,大家回去吃飯,童敏希總在巷子裡徘徊,因為他也老是混到天黑,很自然地,她就找他玩。

這天他問她:「妳干麼不回家?妳媽沒給妳鑰匙?」

「我有。」敏希掏出脖子上的鑰匙給他看。

「天黑了,妳回家吧!」

「家裡沒人,我怕。」

「天黑了,外面會有壞人,在外面更可怕。」

「嗯。」敏希蹲在地上,指尖在泥地亂畫,不走。

「妳快回家。」他催促她。

她嗯嗯啊啊地,抬頭問他:「那你咧?」

「我是男生,不怕壞人。」

「哦?那我跟你一起,就不怕壞人,有壞人,你打他。」

「喂!」古駿逸斜眼瞪她。「妳小心,我是掃把星,等一下妳又倒霉。」

「我不怕。」敏希搖頭笑著說。顯然衰過幾次,習慣了。她撩高裙襬,指著右腳膝蓋。「你看,我膝蓋瘀青。早上我又沒跟你在一起,可是下樓的時候我摔跤了,所以會不會倒霉,跟有沒有和你在一起沒關系。」

古駿逸聽完,呆看她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她好可愛,可愛到他起了雞皮疙瘩,像觸電。

「很痛嗎?」他蹲跪在地上,抓住她的小腿,研究受傷的膝蓋。

她大聲嚷:「厚!痛死了。」

「多痛?」他笑了。

「就像被雷公打到那麼痛。」她揮著手,表情誇張。

他抬眼問:「是喔,妳被雷公打過啊?」

她紅著臉說:「沒……沒有,反正很痛,痛到我哭了,晚上我要叫媽給我敷敷。」

古駿逸左手輕握著她的小腿,她皮膚好,摸起來很溫暖。看見她的膝蓋青腫,他覺得自己的膝蓋也痛了。

「妳媽還不知道妳摔跤?」

「嗯,她每天很早就出門。我早上從樓梯摔下來,好久都站不起來,以為自己要死掉了,我好怕……」說著說著,眼淚滴滴答答掉下來。

「我給妳揉揉。」

「好哇,可是你不要太用力。」

古駿逸一手握她小腿,另一手幫她揉。敏希皺眉,疼得嘴巴發出嘶嘶聲,很滑稽地扭著身體。

他沒看她,笑著問:「好痛嗎?妳要忍耐。」

「好。」她雙手按著他的肩膀,繼續嘶嘶嘶,話都講不清楚了。「古……古駿逸……你……喔……嘶……痛……嘶……要不要……去我家?」

「妳媽回家,發現了怎麼辦?」

「你可以躲在房間的衣櫥,她不會知道。」

「妳讓我去妳家?我是掃把星喔。」

「沒關系啦!」敏希彎身,瞧他的眼睛,笑瞇瞇地。「我覺得比較不痛了。」

古駿逸想起母親生前說的枕邊故事--

母親說天上有個天使,穿白衣裳,有白翅膀。此刻他看著童敏希,看她笑望著他的模樣,他覺得在她背後好像也看見了翅膀。

「走,跟我回家,我泡牛奶給你喝。」敏希握住他的手,半拖半拉將他帶回家。

***

自那日起,兩個孩子便常膩在一起。童敏希瞞著媽媽,常帶古駿逸回家。 古駿逸比敏希大兩歲,父母早逝,長期住親戚家,個性比同齡孩子早熟,他沉默寡言,很懂得察言觀色,自尊心強,明明也喜歡去敏希家,可每每都要她三催四請,苦苦哀求才肯去。

看敏希求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時,古駿逸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也喜歡跟敏希在一塊,可就是愛擺酷,每次敏希拉著他手臂,用軟綿綿的聲音求著:「來我家,好嘛,拜托啦,我拿東西給你吃哦,求你啦……陪我嘛……」

他就是不立刻答應,總擺出沒興趣的樣子,直到敏希求到眼淚快掉了,他才願意陪她回家。在叔叔家,他要看他們的臉色,而今蹦出個童敏希,老追著他跑,要他陪,教他有莫名的虛榮感。

敏希哀求他時,那麼需要他的樣子,求到淚汪汪地,教他這人人討厭的掃把星,感覺挺爽的,常在心裡暗笑。他奇怪敏希怎麼都不覺得丟臉,好像只要有人陪她,什麼都可以答應。

小敏希還不懂什麼叫丟臉,她最討厭一個人在家,沒說話對像,很無聊,會不知道做什麼好。但現在不一樣啦,有古駿逸陪她;她怕寂寞,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反正只要他肯陪她就好。

他們一起做功課,古駿逸算數學,敏希就在旁邊畫畫。敏希的數學作業,是古駿逸教的;古駿逸的美勞作業,敏希幫忙做。

古駿逸愛喝敏希泡的麥片,他說:「這個喝了很飽。」敏希 便記住了,跟媽媽去超市時,老吵著要買麥片。

「妳不是愛喝奶茶嗎?」黃美君困惑。

「麥片好,麥片比奶茶好喝。」

「小希最近很快樂喔。」黃美君看著女兒,捏捏她的臉。

以前敏希常哭著找爸爸,黃美君不敢跟女兒講實話,她爸逃債到澳門,搭上那邊的女人,還跟人家生了孩子。合伙做生意的朋友王閻,幫她找了律師,准備離婚。她一人挑起經濟重擔,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敏希因為孤單,常常哭,但最近都不會了,黃美君感到奇怪,女兒懂事了?還是交了好朋友?

「媽,我還要這個。」敏希 抱一堆巧克力丟進推車。

「妳還買?妳吃得完?」

「嗯。」敏希踮起腳,笑望著推車裡的零食,全都是古駿逸愛吃的,他高興了,就會常常來玩。

「最近零食吃很多喔!」黃美君蹲下,抓著女兒雙臂說:「來,把嘴張開,啊這樣……」

敏希仰頭,張嘴。「矮∼」

黃美君瞧了瞧。「嗯,沒蛀牙。好,讓妳買。」

***

這一天,古駿逸放學後來找童敏希。

「快來!有東西給你……」敏希一開門,轉身就往房間跑。

古駿逸踢掉鞋子,扔了書包,走進敏希房間,看她從床底拉出塑料袋,嘩地將零食倒在床上。

「我媽買的,我們來吃。」敏希咚地坐到床上,抓了餅干盒,撕了就吃。

「等等--」古駿逸將她拖下床。「別在床上吃,會弄髒床。」

「沒關系,我媽會洗。」

「妳媽上班很辛苦,妳還要她洗床單?」

敏希不知怎的,臉頰熱熱。她看古駿逸將滿床的零食掃進塑料袋,拍拍床鋪,又拍拍枕頭,拿來舊報紙,攤地上。

「我們在地上吃。」他坐下,發現敏希還抓著餅干盒,呆在那裡。「干麼?過來吃啊!妳干麼?」

敏希忽然哭了,揉揉眼說:「我爸爸以前也這樣……鋪報紙讓我吃餅干……我好想他……」

「真沒用。」古駿逸拉她坐下,像大人般教訓她:「他出國,又不是死掉,有什麼好哭?」

「他會不會忘記我了?我問媽他去哪,她說不知道,搞不好他不回來,我再也見不到他……他也不打電話給我,也不寫信,好過分……」敏希直掉淚。

「不要哭了,他死了嗎?」古駿逸拿了巧克力,撕開包裝。

「嗚……沒死……」

「只要沒死,就見得到。像我爸媽埋在地下,才真的見不到。」

「但是他都不回來,他不回來跟死掉一樣。」敏希哭哭啼啼。

古駿逸啃著巧克力,看她哭。哇,女生眼淚真多,好像流不完。五分鐘後,敏希哭累了。

「喂,不是說要當我老婆?」古駿逸用腳踢她。

「唔。」敏希揉眼睛,流鼻涕。

「老婆要聽老公的話,我最討厭人家哭哭啼啼,把眼淚擦掉,去泡麥片給我喝。」

「喔。」敏希放下餅干盒,拿衛生紙擦鼻涕。「那我去泡麥片了。」

「唔。」

「古駿逸。」

「干麼?」

「我對你很好呴?」

「嗯。」

「那你答應,永遠不離開我。」

「喔,妳一直對我好,我就不離開妳。」

「好埃」敏希笑了,跑去泡麥片,一進客廳,聽見鑰匙聲,她嚇得愣住了。不會吧?

喀,門打開,黃美君走進來,踢掉高跟鞋。「敏希,外面怎麼有雙布鞋?」

「啊!」敏希張大嘴,腦袋空白。

「是不是隔壁的?」黃美君脫衣服,一路扔,走進臥室。

「嗯……」完蛋,敏希衝向自己的房間。

「敏希--」黃美君穿著內褲出來喊她:「去把後面的衣服收進來,我沒衣服了。」

「礙…」敏希愣在房門口。

「啊什麼啊?快去!」

完了,敏希抓了籃子衝去後院,一邊回頭嚷:「媽,妳回房間等我,不要亂跑。」

「說什麼?嗟!」黃美君走進女兒房間,旋即氣衝衝地走出來。「童敏希!妳給我過來!」

嗚矮∼完蛋啦∼∼媽發現古駿逸了……正在後院收衣服的童敏希,聽見母親咆嚷,嚇得揪在手中的衣服全掉到地上。

「妳又在房間吃零食!」黃美君指著地上的報紙和零食罵。

咦?敏希傻愣愣。

黃美君繼續罵:「不是叫妳別在房間吃嗎?」

「喔。」古駿逸咧?敏希左瞧右瞧沒看見他,哇∼∼厲害,會隱身術!

黃美君罵完,離開房間去洗澡。

敏希跟著衝進客廳,聽見裡邊浴室傳來嘩嘩水聲--贊!又衝回自己房間。啊,好喘!她低呼。

「古駿逸?古駿逸?」她打開衣櫥看,沒有。趴在地上瞧床底下,看見他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底,抿著嘴很氣的樣子。

「裡面很髒欸。」噗,她笑出來。

「妳媽沒穿衣服就跑進來。」古駿逸爬出來。

「噗∼∼媽在家都不穿衣服。」童敏希笑得牙齒都看見了。

「很好,妳可以學她。」

「我才不要。」敏希嘻嘻笑。「你快回去,我媽在洗澡。」她把零食塞進塑料袋,交給他,推他出去。

「我還沒喝麥片。」古駿逸抱怨。

敏希衝進廚房泡一杯,捧給他。「拿去,杯子明天還我。」

古駿逸背了書包,拎著零食,端著麥片,離開她家。可惡,她媽媽干麼這麼早回家?害他沒辦法好好喝麥片。

古駿逸走下樓,他不想這麼早回去,就在樓梯間坐下,捧著麥片喝。 公寓大門開著,他看著門外地上的小草隨風搖,蒲公英飄蕩。他想,將來他要賺大錢,住大房子,讓童敏希來玩。他喝著麥片,吃著零食,想像自己的大房子。

***

童敏希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陪,她突發奇想,跟古駿逸說:「干脆你住我家。」

「不行,會被發現。」古駿逸正趴在陽台前的木地板上,幫敏希檢查國語作業。

「我發現一件事,我媽很笨。」敏希趴在他身旁。「上次你逃走,她洗完澡出來問我,剛剛地上是不是有個書包?」

「哦?」古駿逸幫她擦掉三個錯字。「她發現了?」

「我很緊張,我說沒有啊,是妳看錯了吧?她相信了,還說一定是太累,眼睛花了。」

「唔,妳媽神經很大條。」古駿逸填上正確的字。

「就是啊!」敏希撞撞他手肘。「所以我想了個大計劃,你偶爾留下來跟我睡,反正你叔叔不管你,你不要回去,你留下來陪我嘛,有時候我媽太晚回家,我怕鬼,都不敢關燈睡,我好可憐……」

古駿逸把錯字改好,又從書包搜出她的數學習作。「哇∼∼」他拿高本子,大聲嚷:「童敏希,數學真爛,不及格!」

敏希臉紅,搶下來。「怎樣啦,好不好?今天睡我家嘛,以前我爸都跟我睡,他還會說故事給我聽。」

「我又不是妳爸。」古駿逸斜眼瞪她。

「不行嗎?」敏希 癟嘴,眼睛紅了。

古駿逸搶回作業本,打開,指著她寫錯的習題罵道:「真笨,五乘五是十」

「好不好啦?」

「我教妳背乘法表,妳跟著我念一次。」古駿逸高聲說:「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不行喔,你真壞。」敏希哭了。

「快點背!」

敏希小小聲說:「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二三……二三……」

「六!」

「六。」

***

這一晚,第一次,古駿逸在童敏希家過夜。

晚上十點,敏希的媽媽還沒回家。他們躺在一起,童敏希很高興,將他抱得緊緊。她左手巴在他脖子,臉埋在他肩膀,頭發癢著他的臉。

古駿逸睡不著,抱怨道:「靠這麼近,我怎麼睡?過去。」

「不要。」小手巴得更緊。

「我不能呼吸,好熱,妳過去。」

敏希松手,躺過去,睜著眼抱怨。「你對我真壞!」

「每天陪妳,還對妳壞?」古駿逸覺得好笑。

她癟癟嘴,問他:「你在班上有要好的同學嗎?」

「沒有。」古駿逸雙手枕在腦後,覺得這樣跟她躺一起,聊聊天,感覺不壞。

「有人比我對你更好嗎?」

「沒有。」

「那你還對我那麼凶。」

「我討厭人家抱我,我不喜歡。」太久沒被抱,不習慣。

她嘀咕:「可是我喜歡抱人,我抱媽咪也抱爸爸,我喜歡你,當然也抱你。」

「那妳不是也喜歡隔壁的大狼狗,還有公園的野貓、池塘的金魚、樹上的小鳥,妳也要抱嗎?」

敏希答不出來,想了很久才說:「那不一樣,牠們抱不到,你抱起來很舒服。」她笑了,又去抱他。

「妳別黏著我!」他推開敏希,敏希哇的哭了,他掀被跳下床。「真煩,我要回去了。」

敏希坐起來,揪住他衣服。「不要走……你是不是討厭我?對我好凶……」眼淚、鼻涕一起來。

他罵她:「這麼吵我怎麼睡?叫妳不要巴著我,妳聽不懂喔」他發脾氣,卻不知為了什麼別扭。

「嗚……」敏希忍住眼淚,小小聲啜泣。

古駿逸不理她,拿了書包就走。

童敏希可憐兮兮地說:「把燈打開,我怕鬼。」

古駿逸啪地開燈,看敏希眼紅紅、鼻紅紅。

她啜泣著跟他說:「那你明天要來喔。」

他隨口說:「沒死就來。」

「哇∼∼」敏希嚎啕大哭。「你不會死,你怎麼會死?不要亂說,你死了我怎麼辦?」

厚,真的很吵欸!古駿逸扔下書包,關燈,躺回床上。

他口氣無奈地說:「不要哭了,我真的很討厭人家哭。」爸媽死掉時,家裡的人全在哭,哭得他好煩,一聽見哭聲,耳朵就痛。

「好。」敏希不哭,乖乖躺好。

房間黑暗,路燈的影子在天花板閃,偶有汽車呼嘯而過。

一會兒後,古駿逸問:「童敏希,睡著了?」

童敏希悶悶回道:「沒有,我不敢說話,怕你生氣。」

又一會兒,古駿逸問她:「妳媽回家,會不會進來?」

「不會,這麼晚還沒回來,就是去跟人家喝酒,她喝醉了會直接上床睡。」

「喔。」

又過一會兒,童敏希緊張地問:「怎麼辦?怎麼辦?我快睡著了。」

「怎樣?」

「萬一我睡著,不小心又過去抱你,你會生氣嗎?」

「都睡著了,我不會生氣。」他很講理的。

「喔。」兩秒後,童敏希 抱住古駿逸,臉埋在他肩膀。

「裝肖欸,當我白痴喔。」哪可能這麼快睡著?

敏希緊閉眼睛,努力裝睡。

「真奸詐。」古駿逸笑了。

敏希竊笑,手巴得很緊。啊,好溫暖,好棒,好久沒有人陪她睡了。

童敏希睡得好,古駿逸卻睡不著。曾經他也被人抱著睡,枕邊有人說話哄他。一想到母親,他覺得胸口像被刀劃了一下。 閉上眼,就想起父母出事的夜晚,他在外婆家,電話聲刺耳,外婆接起,聽完電話,倒地哭嚎……

古駿逸身體繃緊,睜開眼,努力甩掉那夜記憶。他推開敏希,可是她摟得緊,像怕他跑掉。

真煩,她的頭發散在他的嘴邊,他呼氣吹開,同時聽見客廳門打開,他聽見腳步聲,敏希說她媽喝醉了會回房睡,可是腳步聲卻往這邊靠近。

喀一聲,古駿逸來不及反應,門打開,燈亮了。

「搞什麼」黃美君驚呼,立刻把兩個小孩揪下床。

「你叫什麼名字?」她坐在椅子上,瞪著男孩,他站得直挺挺,臉上沒一點怕的神情。

「媽,我們是好朋友,妳不要生氣。」敏希縮在古駿逸身後。

「伯母,我叫古駿逸。」他很鎮定。

「住哪?」

「住前面十三號二樓。」

「為什麼這麼晚不回家?你們兩個搞什麼鬼?!」真亂來欸。

「媽,妳不要那麼凶嘛,好不好?」敏希從他肩後探出頭。

古駿逸看著童敏希的母親,她跟敏希一樣鬈頭發,亂亂地垂在肩膀。她口氣很凶,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一邊說話,腳還抖不停。把香煙夾在指尖,煙味嗆得他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電話多少?我要跟你爸媽說話。」黃美君拿了無線電話按下通話鈕。

「我跟叔叔祝」

童敏希跑出來,抱住媽媽。「媽,妳不要打電話,是我叫他來玩,我怕鬼,妳都那麼晚回家,我怕……」

美君聽了心酸,這丫頭太寂寞了。她緩了口氣說:「媽要叫他家人帶他回去,這麼晚,他不回家,他家人會擔心。」

「我自己回去。」古駿逸背了書包,穿上夾克,往外走。

「喂--」黃美君拉他回來。「算了算了,明天再回去。」

黃美君要他們坐好,她教訓兩個孩子,叫他們以後不准睡一起,如果再發生這種事,就不准他們交朋友。

黃美君拿了毯子放在沙發,跟古駿逸說:「敏希睡房間,你睡這裡。」

童敏希拎了枕頭和熊玩偶,跟古駿逸說:「我的枕頭給你,我的熊熊陪你。」玩偶塞給古駿逸,古駿逸臭著臉,覺得很窘。

黃美君看女兒熱切地跟古駿逸說:「睡沙發,好嗎?好嗎?明天我就泡麥片給你喝,好嗎?好嗎?」

這孩子!黃美君笑出來。「明天要上學,快去睡。」她趕女兒回房間。

「媽,我睡不著,可以在這裡跟他說話嗎?」

「不行,我要關燈了。」

「不要關燈,他會怕!」敏希大叫。

「我才不會。」古駿逸躺下,拉好毯子,背過身睡了。

黃美君關掉客廳大燈,扭開夜燈,拉女兒回房,安頓好女兒又回客廳。她走到沙發前,跟背對她的古駿逸說:「廚房放了面包,明天早上你跟敏希吃完再去上學。你不回家,真的不用跟家裡的人說嗎?」

他們才不管!古駿逸沒回話,身體繃得很緊。

黃美君將毯子拉好,又去把落地窗關上,才走回臥房。

古駿逸合上眼睛,他聽見牆上掛鐘滴答聲,聞到毯子散發的淡淡樟腦氣味。忽然有人扯了扯毯子,他翻身,看見敏希蹲在沙發前,小手攀在沙發邊沿,小小聲說:「我來陪你,你不要怕黑。」

是誰怕黑啊?「妳回房間。」

「不要。」敏希掀了毯子,硬擠上沙發。

「喂,妳下去。」古駿逸推她下去,敏希跌坐地板。

「你生氣了?」她淚汪汪地。

「我干麼生氣?」古駿逸好笑地望著她。

「因為我媽罵你?」

「沒有。」

「你討厭我媽?」

「不會。」

「那你喜歡我嗎?」

這什麼問題?什麼邏輯?他不答,抓住她手臂,拖她回房,將她推上床。

「再這樣,妳媽生氣,以後我們不能見面了。」

「好嘛好嘛。」敏希躺好,古駿逸幫她蓋被。

敏希瞪著他眼睛說:「古駿逸,我跟你說,我現在要睡了,可是我睡著耳朵還是聽得見,如果你偷跑,我會尖叫,你不可以趁我睡著跑了,知道嗎?」

他沒吭聲,只是笑著,扯了扯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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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幾年過去,古駿逸高三,長得又高又壯,成績優異,但性情孤僻。童敏希高一,成績平平,她開朗合群,和同學處得很好。

她喜歡找古駿逸一起回家,每次放學鐘聲一響,她拎了書包就去找他,古駿逸的同學愛虧她噓她,幾個臭男生會高聲嚷--「阿古,你的小女友來了!」

童敏希愛問古駿逸問題,他什麼都懂,她崇拜他。他們散步回家,走在山坡路上。 古駿逸幫她背書包,天氣冷,山徑起霧。

敏希問:「古駿逸,為什麼會有霧?」

「這裡靠山,空氣水分多,遇上溫差不同,風一吹就起霧。」

經過盛放的向日葵,敏希又問:「古駿逸,為什麼向日葵總向著太陽開?」

「因為花盤莖部,有種叫植物生長素的東西,這物質一遇到光的照射,就跑到背光處躲,刺激細胞生長,加速分裂,所以……」

「聽不懂。」

「總歸一句,它有向旋光性。」

「古駿逸,為什麼蕭雅雯喜歡你?」

古駿逸停步,側首看她。「妳聽誰說的?」蕭雅雯和他同班,寫過幾封情書,都被他扔掉。

敏希振振有詞:「蕭雅雯跟苗筱栗說,苗筱栗跟她表妹王素娟說,王素娟和我同班就跟我說,她說蕭雅雯要當你的女朋友,警告我,你會被她搶走!」

古駿逸賞她白眼,邁步走。

敏希追上去問:「喂,是不是真的?她喜歡你?」

古駿逸冷哼一聲。

「哼什麼哼?」敏希扯他衣角。

「女生真無聊。」古駿逸搖頭笑。

「喂,你去跟她說,說你有女朋友,叫她別作夢了!」

「我什麼時候有女朋友了?」

「古駿逸!」童敏希踢他,這時,天空飄雨。

「走快點。」古駿逸拽住她奔跑。

「慢點……慢一點!」敏希 邊跑邊嚷,笑得很開心。

雨越來越大,他們躲進土地公廟。天空黑鴉鴉地,雨勢很大,打得樹梢啪啪響。

童敏希研究起廟旁的大榕樹,忽然問道:「古駿逸,有沒有小刀?」

「干麼?」

「快,把我的名字刻在樹上。」

「妳要干麼?」

「快啦!」

「有什麼好處?」

「喂,幫女朋友做事還要好處啊?」敏希朝他甜甜地笑。

古駿逸聽了只是干笑幾聲。

敏希用書包打他。「快點!那不然等一下我請你喝可樂?」

唉,真麻煩。 古駿逸打開書包取出瑞士刀,他力氣大,很快在樹身刻好敏希兩字,鑿痕工整。

敏希看了很滿意,摸了又摸,然後伸手道:「好了,刀子給我。」

「又干麼?」

敏希搶了刀子,趴在樹上,在敏希兩字下刻了一串小字,刻完問古駿逸:「你覺得怎樣?」

「覺得很白痴。」

她在「敏希」兩字下邊,刻著--是古駿逸的女朋友。

「如果蕭雅雯再黏著你,你帶她來看,告訴她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會問是誰刻的?那麼醜。」古駿逸笑她。

雨勢小了,拿了兩人的書包,古駿逸牽住她的手。「走吧。」

敏希擔心地問:「古駿逸,等樹長高到看不見這些字,要多久?」

「放心,除非有人把樹砍了。」

「可是它會長高啊!」

「樹是從樹梢往天空長,那些字的高度又不會變。十年、二十年,還是可以看見妳醜巴巴的字。」

回到敏希家,敏希卻找不到鑰匙。

「又忘在哪了?」古駿逸嘆氣。數不清第幾次了,她真迷糊。

古駿逸陪她往回走,問一路上停 過的商店,最後,古駿逸找鎖匠開門。

回家後,古駿逸訓她:「為什麼老是忘東忘西?」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妳沒大腦。」他敲她的頭。

「很痛欸。」敏希 癟嘴。「我明明都有收好啊,奇怪了。」

「妳多要一副鑰匙,問妳媽,可不可以放我這裡。」

「對,這樣以後就不怕了。」她挽住他的手臂,撒嬌:「唉,還是你聰明。」

「別只會誇我聰明,妳太懶散了,天天心不在焉的,上次還把書包忘在學校,害我還爬牆去幫妳拿。」

敏希嘀咕著:「爸在就好了,我記得念幼兒園時,都是我爸幫我准備東西。」

「妳太依賴了。」古駿逸臉色一沉。

敏希倒在沙發,手掩著臉,沮喪了。「古駿逸,我覺得我爸不會回來了。」

古駿逸進廚房,一會兒,端了烤吐司出來,放在桌上。吐司一片草莓,一片花生;她愛吃草莓,他愛吃花生。

「喂,起來。」見她還懶洋洋地歪在沙發,他走過去拉起她,推她到桌前坐下。

敏希淚眼汪汪的,沒吃吐司。

「又哭?有什麼好哭?」古駿逸揉揉她的頭說:「敏希,妳還有媽媽。」

敏希看他一眼,是啊,他連媽都沒有呢!她不敢抱怨了,振作精神,拿吐司吃。

敏希問他:「喂,你老實說,蕭雅雯漂亮還是我漂亮?」

「嗟!」古駿逸兩三口吃掉吐司,拿盤子進廚房洗。

「你說嘛,我很好奇欸。」敏希狼吞虎咽吞掉吐司,跟進去。

古駿逸扭開水龍頭洗盤子。「我本來要跟妳說件事,不過……我看還是別說好了。」

「什麼事?」

「不說了。」

「你快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我是好事。」

「對你是好事,那對我也是好事,你說,讓我也高興啊!」

古駿逸搖頭,笑道:「不,我知道我說了妳會怎樣。」

「會怎樣?」

「會尖叫。」

「為什麼尖叫?我干麼尖叫?到底什麼事?」這會讓人更想知道了。

古駿逸轉身,看著她。「那妳聽清楚了。」

「嗯。」

「明天起,放學後不跟妳回家了。」

「為什麼?」

「我要去打工。」

「去哪打工?」

「投顧公司。」

「什麼?哪的投顧公司?做什麼的?」

「蕭雅雯她爸開的公司,她爸想請人幫忙,所以……」

果然,話還沒說完,童敏希尖叫--

「矮∼你別去!」

古駿逸試著好好跟敏希解釋,他想跟蕭雅雯的父親學習怎麼投資理財,還計劃將來要考執照,這些需要工作經驗。

敏希聽不進去。「你是學生,學生的本分就是上課念書,工作和考執照是畢業後的事。」

「我沒家世背景,需要比別人更早起步,我想賺錢,將來上大學也要用錢。」

「我叫我媽幫你。」

「我要靠自己。」

「我媽喜歡你,我們像一家人,不用分那麼清楚哦∼∼」

「這是我的事,妳不要管。」古駿逸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

「你不懂!」敏希懊惱,大聲罵他:「蕭雅雯她是故意的,她喜歡你,所以才找你去--」

「我回去了。」古駿逸轉身走。

「喂,」敏希追過去,拉住他的手。「那以後呢?我自己回家?自己去吃晚飯?我一個人啊?」

古駿逸回身說:「童敏希,妳又不是我的責任。」

敏希松手,淚盈於睫,她後退一步,低著頭,不吭聲了。

看敏希難過得白著臉,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古駿逸張嘴想說什麼,但又閉上了,轉身離開。

***

回到家後童敏希坐在沙發,拿出英文課本,默背明天考的英文單字。她無法專心,一直聽見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課本裡都是古駿逸畫的重點,他總是耐心一遍、兩遍教她正確的發音,總是靜靜地陪她做家務,跟她去買日用品,直到夜深才離開,他們幾乎是形影不離的。

但今天他說--「妳又不是我的責任!」

課本的鉛字起了皺紋,被眼淚浸濕。門鈴響,敏希抹抹臉,去開門。隔著鐵門,古駿逸站在門外。

「妳媽回來沒?」

敏希搖頭,抹眼淚。「我以為你回去了。」開門,讓他進來。

「我去買面。」他沒好口氣,經過她身旁,丟下一句:「過來吃。」

餐桌前,古駿逸大口吃面,童敏希坐在他旁邊,一邊掉淚一邊小口小口吃面。

古駿逸看她的淚全掉進碗裡了,他繃著臉,覺得胸口很悶。剛剛他是說得太過分了,他不道歉,可又沒辦法就這樣撇下她回去。唉,真討厭,討厭這種黏膩的感覺。

他硬著心說「妳又不是我的責任」,話說得決絕,但負氣走後,心卻牽腸掛肚的。就知道,她會哭;就知道她沒用,好像很需要他來保護。

現在他回來了,她還哭,真是的。 古駿逸撇了筷子,凶她:「不要哭了,不准哭!」

敏希哽咽,嘴裡嚼面,淚還是一直掉。她怯怯地說:「你……你以後別再說那麼殘忍的話,好不好?我很難過……」

「那妳以後就不要說蠢話。」古駿逸拾起筷子吃面,隨口道:「我不喜歡蕭雅雯。」

敏希拿面紙,擤鼻涕,覷著他問:「可是如果她一直纏你呢?」

「妳比她可愛。」古駿逸幫她挾了一顆鹵蛋。

敏希笑了,用力擤鼻涕。

「髒死了,妳在包水餃啊?」古駿逸皺眉。

敏希噗哧笑出來,他也笑了。

晚上黃美君回來後,童敏希跟母親抱怨蕭雅雯的事。

「媽,不然妳讓古駿逸去妳那打工。」敏希開口求母親。

黃美君戴著眼鏡,手裡夾煙,一邊抖腳一邊作帳。

「古駿逸是要去學東西,他跟著媽能學什麼?賣衣服?媽看得出那小子有出息,他個性穩重,很有遠見,將來不得了,妳別管他。」

「他去打工,我很寂寞。」童敏希幫母親核對帳單。

「妳幾歲了?拜托,又不是小孩,什麼寂寞寂寞,羞不羞啊?!」

「媽,我們找人把客廳敲掉,隔成兩間,好不好?」敏希突發奇想。

「干麼?」

「讓古駿逸搬來跟我們住!」

黃美君嘆息,按熄香煙,挽住女兒的手,看著她說:「喏,媽現在說的妳要聽好--人呢,有兩只腳,腳會走會跑,旁人是攔不住的。不過只要他的心在,不管去多遠都會回來,妳拚命留他的人,不如留他的心。」

敏希問:「那只要他的心在,不管去多遠都會回來?」

「是。」

「那爸爸呢?他的心呢?」

黃美君臉色一沉,推開敏希。「去睡,跟妳說也沒用。」又點煙抽,苦悶哪!

***

古駿逸騙人,蕭雅雯比她可愛。

蕭雅雯長發黑亮,兩耳夾著紅色發夾。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長而鬈翹,身上穿的校服是訂制的,很合身,穿在她身上好好看。

蕭雅雯和她的死黨苗筱栗來找敏希說話,引起一番騷動,尤其是男孩子更是鼓噪得厲害。蕭雅雯以學姊身分,叫敏希到樓梯間說話。

「喂,以後放學不要到我們班上找古駿逸,知道嗎?」

「我們是妳的學姊,妳最好聽話。」苗筱栗在旁幫腔,但她講話輕輕柔柔,很難達到恐嚇效果。

「學校又不是妳開的,我高興找他,妳管不著。」敏希理直氣壯地說。

蕭雅雯說:「妳去照鏡子,又矮又胖,和古駿逸不配。」古駿逸高大英俊,怎麼可能會喜歡她。

「胖才可愛!胖的人通常很有福氣,妳懂不懂?」敏希握拳反擊。

蕭雅雯愣住,隨即笑了。「對,妳可愛,可愛得像只迷你豬。」說完和苗筱栗兩人大笑。

敏希氣得頭昏,蕭雅雯撥撥長發,敏希聞到香氣,她希望蕭雅雯不要常在古駿逸面前撥頭發。

蕭雅雯說:「妳知道古駿逸要到我爸公司打工吧?」

「當然,他什麼都跟我說。」敏希抬高下巴。「他問我可不可以去,我說--好吧,打工是好事,你可以去……」

蕭雅雯怔住,和好友苗筱栗對望一眼,轟地大笑,笑得敏希尷尬。

「童敏希,我喜歡古駿逸。」雅雯直接承認。

「蕭雅雯,古駿逸喜歡我!」敏希應答敏捷。

蕭雅雯喔一聲,斜眼看她。「是妳纏著他吧?一天到晚跑到我們班來,古駿逸、古駿逸的嚷,丟不丟臉?!我問過他,妳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說……」蕭雅雯故意頓了頓。

「他說什麼?」敏希急得嚷。

「他說他不想交女朋友。」

「對對對,因為已經有我。」敏希點點頭。

蕭雅雯和筱栗登時覺得烏鴉在頭上飛,童敏希真臭美啊!

「古駿逸長得又高又帥,大家說我們很配。我爸疼我,是我求我爸,讓他來我家公司打工。對了,聽說古駿逸住在他叔叔家,我家房間多,我爸會提供宿舍給他住,以後我們天天一起上下學。」蕭雅雯再接再厲,重創敏希的自信。

敏希咬牙道:「妳話真多,說完沒有?」討厭,有完沒完,有錢了不起啊,跩什麼!

蕭雅雯又在撩頭發了,一副自己多迷人的惡心樣。

「學妹,識相點,以後別纏他。我知道妳喜歡他,為了怕妳看我們太好會傷心,現在放棄比較好。」

真囂張!敏希氣瘋了。「妳才傷心,古駿逸對妳沒興趣,他說我比妳可愛!」

「是,他為什麼不說妳比我美?」蕭雅雯冷笑。「因為妳胖,只好說妳可愛。」

再說下去,童敏希怕自己會吐血,她轉身回教室,桌上的便當拿給隔壁的男同學。「張大群,便當請你。」氣死了,她要減吧!

到了下午,敏希餓到兩眼昏花,老師講課,聽得迷糊,英文小考,抱了鴨蛋。放學鐘聲響起,倒是立刻精神一振,抓了書包拔腿衝,衝去找古駿逸。

在樓梯間敏希和正要下樓的古駿逸差點撞在一起,他手快,實時攬住她。

蕭雅雯在一旁見了,皺起眉頭,嗟了一聲。

古駿逸跟敏希說:「我去打工了,妳快回家。」

「我陪你過去。」敏希跟著他下樓。

蕭雅雯嗤一聲,說:「有司機接我們。」

「那我陪你到校門口。」敏希挨近古駿逸。

「拜托∼∼」蕭雅雯冷笑。

敏希賞她大白眼,古駿逸夾在兩個女人中間,覺得很好笑。

三人下樓,經過花圃,到校門口,一輛黑轎車已停在門口,司機候在車邊,一見他們,便開門請小姐上車。

蕭雅雯上車坐好,對古駿逸揮手。「快、快進來,裡邊有暖氣。」

看蕭雅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敏希恨得牙癢癢。她挨近古駿逸,手肘撞了撞他,悄聲說:「快,牽我的手,跟我說掰掰。」

他沒牽她的手,倒是低頭問她:「妳的外套呢?」

敏希愣住,隨即驚呼:「啊,在教室,我忘了。」

「快去拿。」古駿逸坐入車內,司機關門,駕車離開。

敏希縮在路旁,看車子駛遠,她垂頭喪氣地踅返教室拿外套。

今天一個人回家,經過向日葵,它們垂著頭,快要凋謝。經過土地公廟,榕樹上的名字還在,敏希伸手摸樹,樹皮濕濕的,好像樹也哭了。

她咳聲嘆氣,沒他陪,回家的路好長。

***

回家後,敏希沒買晚餐,也沒烤吐司吃。她心情低落,可是肚子還咕咕叫,抗議主人整天沒吃。

「可惡的蕭雅雯,我減肥,減得比妳瘦!」

到了晚上八點,敏希餓瘋了,衝進廚房泡面,同時把冰箱的蛋糕端出來,還烤了三片草莓吐司一片花生,花生是替古駿逸吃,可是等她把東西全放到餐桌上,咬了吐司一口,耳邊恍若又聽見蕭雅雯在笑。她吐出來,對滿桌食物癟癟嘴。

「不行,我要瘦!」

為了抵抗食物,敏希跑回房間,早早就上床睡。但她睡不著,不時會想到蛋糕和泡面,還有蕭雅雯跟古駿逸。她躺在床上申吟,掙扎,忽然門鈴響起,她立刻跳下床去開門。

「古駿逸!」敏希興奮得大叫,開門拉他進來。

「妳媽還沒回家?」

「嗯。」

古駿逸脫下外套,打開書包拿出餐盒放桌上,看見滿桌食物,他笑了。

「真能吃。」以為沒他陪,她會食欲不振,沒想到……

「不是、不是--」敏希急急解釋:「只是看而已,我沒吃,一口都沒有!」

他聽得莫名其妙,坐下,打開餐盒。「來,吃壽司。」

「怎麼會有壽司?」敏希咽了咽口水,五顏六色的壽司,塞滿餐盒。

「蕭雅雯給的。」

「我不要吃她的東西。」

「好,我一個人吃。」

敏希搶走盒子。「你也別吃她的!」看他皺眉,她馬上將壽司放回去,改口說:「你吃好了,你吃。」不敢惹他生氣。

古駿逸不爽了,這個笨蛋,他特地拿來,她還不吃。 古駿逸吃得津津有味,敏希看得很不是滋味,又餓又恨。

「蕭雅雯對你很好啕,她家很大吧?」

「去泡麥片,我要喝。」

她馬上去泡,端給他,看他大口嚼壽司,嗚……肚子咕咕叫。

「來,一半給妳。」他聽見她肚子的抗議聲了。

「我不吃。」敏希趴在桌面,有氣無力地。

「喔,壽司跟妳有仇?」他笑了。

「送壽司的人跟我有仇。」

古駿逸覺得好笑,問她:「喂,干麼弄一堆東西又不吃?」發現她的臉色很差,他擔心地問:「沒食欲嗎?干麼?生病了?」

敏希拾眼,懶懶地問:「你老實說,我是不是很胖?」

「沒有很胖。」

「那是有胖嘍?」

「對。」

敏希氣餒。 古駿逸看她將臉埋在臂間,很沮喪的樣子。

「干麼?妳要減肥?」

敏希懶得開口。 果然,他也覺得她胖。她果然胖,他說她可愛,因為她胖得像豬。

古駿逸問:「有人說妳胖?」

「你埃」她悶悶道,又嘀嘀咕咕地說:「還有蕭雅雯……你騙我,她很漂亮,還有你說我可愛是因為我胖……」

「所以妳想減肥?」他看著她,眼色溫柔。見她一直埋在臂間不肯露臉,他低聲問:「蕭雅雯還說什麼?」

「說她喜歡你,叫我別纏你,說你們很配,笑我胖得像豬!」她難過極了,可是他聽得哈哈大笑。她抬起臉,淚汪汪地說:「你也這麼覺得?」

「妳今天什麼都沒吃?」他笑得咳嗽。

「只有早餐。」

「那瘦了沒?」

「不知道。」

他湊身,雙手穿過她腋下,將她撐到半空,她嚇得尖叫。「干麼啊?!」

古駿逸仰頭,望著她笑。「不重,還抱得動。等我抱不動,妳再減肥。」放她下來,他摸摸她的頭。

「那是因為你力氣大。」敏希臉紅。

古駿逸瞪她,沒好氣地問:「妳要不要吃?不要的話我走了。」

「我吃、我吃!」敏希狼吞虎咽狂掃食物,塞滿嘴,嘴角都是油。

古駿逸看她那麼餓,不吃了,把壽司都讓給她。他左手撐著臉,右手幫她挾壽司,懶洋洋地說:「剛剛蕭雅雯很生氣。」

「哦?氣什麼?」

「快下班時,她請我吃壽司,我說我要打包帶回去。」

「這樣她就生氣?」

「我說,我要帶回去給童敏希吃。」古駿逸摸摸她的臉,拇指幫她拭去嘴角油漬。

敏希愕然,眼紅了,淚洶湧,不顧滿嘴壽司,就抱住古駿逸。「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好感動喔。

看她樂成這樣,古駿逸覺得好好笑。有這麼感動嗎?嗟,頭腦簡單的家伙。

***

英文小考,古駿逸交卷後,走出教室,陽光正熾,他俯靠在走廊前的鐵欄杆,看見樓下中庭,敏希的班級正在打排球,戰況激烈,兩對人馬廝殺,呼聲此起彼落,體育老師在旁指導。

看著敏希 奔跑,古駿逸臉上罕見地浮現一種溫柔的神情。

寄人籬下,教他早學會隱藏情緒。在叔叔家,他避免和叔叔的小孩衝突,壓抑自己的情緒和喜好,就怕給叔叔惹麻煩。漸漸,他習慣沉默,學會冷漠,眼睛變得犀利,冷冷的,像洞悉一切。他好厭惡命運迫來,身不由己的感覺,渴望快有能力,掌握自己未來。

古駿逸知道,要不是叔叔好心收留,他早淪落到孤兒院,如果還有什麼不滿,就太不識好歹。

但在某些時刻,他感覺他有著狂野的靈魂,無奈被困在拘束之地,他常妄想飛得老遠,老覺得與周遭人格格不入,卻不懂怎麼伸出友誼的手。當同齡的小孩尚純真嬉戲時,命運已教他褪去童真,逼他早熟。而今在同儕間,他常覺得思想不能溝通,情緒無法放松,不懂如何自在。

唯有在面對童敏希時,他覺得自己真實,輕松舒服。他們太熟悉了,敏希愚鈍,總是一副很需要他的樣子,不只心裡想,嘴上也說,不怕他笑,正因為如此他們可以這麼靠近。

古駿逸知道敏希是離不開他的,或者因為這樣,他不怕她走,所以對她特任性、特自我;因為她不可能離開,所以他不怕她,他可以不用偽裝,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待她。

古駿逸瞇起眼睛,看敏希跳起來接球,聽見她得意的嘩笑聲,他忍不住也跟著笑了。這樣看著她,他感覺平靜溫暖,像時間會永遠留駐。

蕭雅雯交卷後,走出教室。她見古駿逸閑適地俯靠在欄杆前,高個兒的他,古銅色皮膚,背寬體健,長手長腳,沐浴在光中,煞是好看。

蕭雅雯臉上洋溢著愛慕之情,她走近,刻意放軟嗓音問:「古駿逸,戶籍怎麼拼?我好像寫錯了。」

「domocile。」

「哇,發音真標准,你講英文好好聽。」蕭雅雯撥了撥長發,偏著頭,對他笑。

古駿逸沒看她,眼睛追逐樓下那矮小的身影,敏希又接球了,沒接住,被同隊噓。

蕭雅雯移步,靠得更近,羞怯地又問:「那你知道戀人怎麼拼嗎?」她意有所指。

「這麼簡單妳不會?」他側首,瞄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我……我一時忘記嘛……」蕭雅雯很窘,尷尬地笑。

古駿逸笑了,沒答她。他轉頭,看敏希跳起來殺球,他心緊。得分了!敏希和隊友高聲歡呼,他也高興。忽地他的手臂被摟住,他轉頭見蕭雅雯笑瞇瞇地。

「古駿逸,你話好少喔,可是我覺得我還滿了解你的喔,你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對不對?八月生的,是獅子座,對吧?」這是她特地去調查的。「我是雙魚座,其實我們的星座滿合的。」

「喔,這樣埃」古駿逸覺得她很煩,但還是禮貌地保持微笑。反正是不關心的對像,懶得廢話,只好用微笑來敷衍。

就在這時,他聽見驚呼聲,低頭看敏希截住殺球,她重心不穩,摔在地上。 比賽暫停,同學奔來攙她,往保健室去。

蕭雅雯巴住他,卯起來跟他聊:「你知道星座書怎麼說雙魚座嗎?」

「對不起,我對星座沒興趣。」

古駿逸走開,他下樓往保健室走去。

來到保健室門邊,古駿逸看見敏希坐在椅上呼痛--

「喂,那是雙氧水,不要用那個啦,那個很痛!」敏希見同學找出雙氧水,哇哇大叫。

女同學解釋:「傷口要消毒埃」

古駿逸走進來,敏希看見他,喜形於色。「古駿逸!」

古駿逸跟她的同學說:「我來好了。」

「好,就交給你吧!」女同學朝敏希曖昧地笑了笑,識相地走了。

敏希警告:「喂,我不要用雙氧水喔。」

不理她的抗議,古駿逸在棉花棒上蘸雙氧水。「妳球打得很爛。」

「你看見了?你不用上課嗎?」

「把褲管卷起來。」古駿逸在椅子前蹲下。

「不要,用紅藥水啦,雙氧水很刺激!」敏希嚇得伸手擋。

「不行,要消毒,快點。」

「可是……這真的很痛……用別的,隨便搽藥膏就行,好不好?好不好?」敏希啰啰嗦嗦。

古駿逸直接動手,卷起褲管,朝傷口搽。

「好了、好了……可以了啦……」敏希揪住他手臂大叫。

「還沒好。」他笑了。不管她痛得涕淚狂飆,他就是慢慢地、很仔細地將傷口徹底消毒。「奇怪,怎麼一直流血?」他撇下棉花棒,拿衛生紙,用力按住傷口,敏希痛得扭來扭去,古駿逸只好按住她肩膀。

「別動,血止不祝」

好半晌,終於止血,他才抹上藥膏。

「痛死啊,我流汗了。」敏希軟倒在椅子上。

「誰叫妳要跌倒。」他低笑。

「古駿逸。」敏希左手攬住他脖子,瞅著他問:「你是不是看我跌倒了,所以跑來關心我?」天啊,好感動喔。

「妳干脆抱住我好了,當這是家裡,沒人會看見。」古駿逸幫傷口裹上紗布。

聽他這麼一說,敏希慌得縮手,被老師看見就慘了。

「好了。」古駿逸把褲管拉好,收拾藥箱。「傷口不能碰水,知道吧?」

「可是還是覺得好痛。」敏希兩手撐在椅邊。

「我背妳回教室。」古駿逸拉她起來。

敏希反而拉他坐下,抱怨說:「反正老師不在,我們坐一會兒,你最近一放學就去打工,我很無聊。」

古駿逸在她身邊的椅子坐下了,他望向窗外,外頭日光暖著梧桐樹,蜻蜓點點飛舞,敏希 勾住他右臂,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說。

「前天我回家,在土地公廟看見松鼠,好可惜,你不在。牠爬到土地公身上,在土地公頭上啃花生欸,我笑死了……」敏希越靠越近,幾乎整個人靠在他肩膀。

「我媽拿了一件衣服要給你,昨天她喝醉,吐得亂七八糟。真可惡,臭死了,她吐在我身上,還抱著我哭,厚,怎麼那麼幼稚!你在就好了,我一個人拖她去廁所,她真重,我累死了……古駿逸,為什麼酒那麼臭,還有人要喝?喝醉又會吐,髒兮兮,到底有什麼好?古駿逸,你喝過酒嗎?古駿逸,你家裡有酒嗎?古駿逸,改天我們來喝看看,你覺得怎麼樣?」

古駿逸抬手看表。「真厲害,我一句都沒說,妳竟然可以說這麼久。」

敏希打他。「是你話太少,不然都讓你說,你說啊!」

他笑了,指著窗邊。「妳看,蜻蜓在交配。」

「嗄?」敏希睜大眼睛,窗台有兩只紅蜻蜒舞著翅膀,尾巴觸在一起。「天啊!」敏希哧地笑出來,古駿逸起身走過去。

「你干麼?」敏希拉住他。

「抓起來。」

「不要啦。」敏希拽他回來。「你別抓,你不覺得它們很快樂嗎?」

「我想看蜻蜒怎麼交配。」推開她,他悄聲走近。

「你很過分欸!」敏希衝過去趕走蜻蜒,扯動了傷口,痛得她抱膝嚷痛。「啊!好痛喔……」

他敲她頭,罵了句:「活該。」

蜻蜒飛走,相伴著,不知道飛哪兒去。

當梧桐葉黃了時,古駿逸畢業了。

他決定先當兵,再考大學。蕭雅雯的父親蕭永興也是這麼建議他。

蕭永興是成功的商業巨擘,古駿逸在他身邊學到很多專業知識。蕭永興賞識古駿逸,覺得這小子個性沉穩,很能吃苦,常買財經方面的書給古駿逸看,希望他服役後,能到自己的公司上班。

畢業前夕,蕭永興跟古駿逸說:「如果你不想當兵,伯父可以幫你。」

「謝謝伯父,我想服役。」古駿逸不想濫用特權。

出發那天,早上七點,台北車站候車處,每一個役男身後都跟著家人,他們神情憂郁,依依不舍,大家心情差,裡頭有個人哭得很大聲。那個人身邊,站著個很高的男孩,他表情尷尬,戴著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

童敏希 邊哭邊說:「你要寫信給我,我會去看你,有什麼需要跟我說,我買了電話卡給你,你要打電話給我……」

「妳回去好了,不要哭了。」古駿逸神情有些不耐。

「不要。」敏希緊緊挽著他的手。

上官長來點名,役男過去集合,家屬退到後面,一片哀凄,那慘狀猶如生離死別,當然,哭最大聲的還是童敏希。

她踮著腳,望著蹲在前頭的古駿逸,看著他背影哭。

火車進站,新兵陸續上車。火車開動,敏希拔腿就追。

「古駿逸、古駿逸,寫信給我!」她高聲呼嚷。

古駿逸探出車窗,看敏希追著火車跑,他微笑,朝她揮手,覺得心頭酸酸的。

唉,敏希真愛哭,也不怕丟臉。 古駿逸笑著坐回位子,打開敏希幫他准備的餐盒,他愣住,急急蓋上。

但來不及了,坐他身邊的人看見了,噗地笑出來,虧他一句:「喂,你馬子真賢慧。」

嗟,古駿逸別過臉去,手撐著下巴,瞪著窗外風景,神情懊惱。

真是,敏希干麼把西紅柿炒蛋排成心形?丟臉、丟臉死了!罵歸罵,當身旁的人睡了,古駿逸打開膝上餐盒。

火車正駛過田野,陽光燦亮了車廂,光影在便當上閃著,菜色豐盛,造型可愛,古駿逸一口口吃掉敏希的心,他沒發覺自己邊吃邊微笑。

如果,叫他為敏希的廚藝打分數,負九九分,但心意無價!

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吃這麼難吃的東西時,他還覺得快樂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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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宜蘭軍營,晚上十點,寢室裡空氣污濁,混雜汗味和體臭,經過三個多星期的操練,役男們想家,心情苦悶。班長來了,發信時間到了,大家引頸期待。

班長站在兩排床鋪間,高喊名字:「王大春,吳家鼎,古駿逸,莫紹乙……古駿逸,陳末,張同名,古駿逸,古駿逸,又是古駿逸!」

古駿逸很忙,一直上前領信,班長索性把他的信挑出來,好小子,十幾封,筆跡全一樣。班長刁難新兵,對古駿逸說:「是不是很爽?覺得很了不起,別人一、兩封,你有十幾封,一、二、三……」班長數信。「十八封,很好!」他瞪著古駿逸,指著地板說:「想不想看信?想的話一封信做二十下伏地挺身。」

大家原本嫉妒得要死,這會兒慶幸得要命。可憐的古弟兄,十八乘以二十,三百六十下!」

「怎樣?」班長拍著信問古駿逸。

「報告班長,我要信。」古駿逸舉手應答。

「很好,趴下,預備,一、二、三……」

臭敏希,給我記著!古駿逸汗如雨下,做足三百六十下。

大家領了信,躺在床鋪看。 古駿逸聽見有人看信看到哭,嗟,真沒用。他肌肉酸痛,打開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他很累,原本只想看個幾封,沒想到欲罷不能,一路看下去,古駿逸沒發現自己邊看邊微笑。

如果要他給敏希的字評分,負九九分。如果要他給敏希的文筆評分,負超過九九不止,直線下落,但心意無價。他不明白,為了這些字醜文筆爛的信,做三百六十下伏地挺身,為什麼他還爽得要命?

敏希每封信都在抱怨--

古駿逸你為什麼不寫信給我?古駿逸你為什麼不打電話?古駿逸我已經寫好多封信給你,是不是要換你寫給我了?沒良心啊,古駿逸。好狠心哪古駿逸。

她又寫著--

你不在,我也不愛吃了。你知道嗎?我瘦了兩公斤。早上頭昏,差點跌下樓梯,媽笑我,說我想你想到貧血……我想你,你知道嗎?王八蛋,天良未泯的話就給我寫信來!

天良未泯?有這麼嚴重嗎?古駿逸笑了,好心情地把所有的信讀完。

一個月後,可以面會了。

面會早上八點開始,扣掉車程,凌晨三點就要起床出發,敏希要搭最早的火車,把握跟他相處的時間。如果還打算准備東西給他吃,很好,整晚不用睡了。

「現在幾點妳知道嗎?」敏希半夜准備飯盒,黃美君被廚房的聲音吵醒,她倚在廚房門旁打呵欠。

「不現在弄會來不及,他愛吃牛肉,我要燉牛腩給他吃。」敏希手忙腳亂,黃美君看不下去,動手幫忙。

「養孩子真沒用,妳對媽有對他的一半就好。」黃美君碎碎念。

「我對媽不止有他的一半,我對媽是他的好幾倍。」

「鬼才信。」

收拾好東西,黃美君塞了五千塊給女兒。「當兵要用錢,這給古駿逸,他沒爸媽疼,怪可憐的。」

「媽!」敏希拽緊鈔票感動得要命。「我跟古駿逸將來會孝順妳,照顧妳一輩子。」

「是喔,妳會賺錢了再說。」黃美君冷笑。

敏希出發時天還黑著,火車站空蕩蕩,附設的商店都還沒開,她搭著最早的電聯車,從天黑坐到天亮,屁股痛死了。

敏希考試常吊車尾,面會卻是第一名,她最早到。在等著軍營開放時,有人靠近。

「厚,童敏希,妳來干麼啊?」

敏希轉身,看見蕭雅雯,她身後跟著個婦人,那婦人大概是她家佣人,兩手拎著巨大的野餐籃子。

「我來看古駿逸。」敏希臉色很臭。

「是喔,我也是。」蕭雅雯斜眼瞧她。

是喔,妳是他的誰啊,拜托。 古駿逸又不喜歡妳,自作多情!敏希忍不住在心裡OS。

哼,長得那麼矬,穿那麼聳,也敢跟我搶古駿逸,白目!古駿逸跟我多配啊,識相就滾一邊去,討厭死了!蕭雅雯也在心裡OS。

「請過來登記。」一位軍中弟兄帶她們去登記證件。

「真早啊,一起的嗎?」軍人問。

「不是!」

「不是!」兩人同時大聲嚷。

「喔。」坐在亭裡的軍人問童敏希:「妳要見誰?」

「古駿逸!」

軍人將證件交還敏希,然後問蕭雅雯:「小姐,請問妳要見誰?」因為蕭雅雯很漂亮,軍人口氣好溫柔。

蕭雅雯瞪敏希一眼,高聲答:「古駿逸。」

「呃……」軍人納悶。「真巧,同名同姓?」

「同一個人!」兩人大聲答。

「是、是喔。」軍人額角黑線好幾條。這個姓古的是何方神聖?馬的,一大早就有人搶著面會。

另一位軍人過來帶她們去古駿逸的連隊,蕭雅雯推開敏希,走在前頭,她催促佣人:「走快點!」

敏希沒人幫忙拎東西,一肚子火地跟在後頭。哼,她瞪著蕭雅雯背影,殺氣騰騰。等著瞧好了,古駿逸才不理妳咧!

到了營區,軍人喊古駿逸出來。

「天啊,你曬黑了,很辛苦啕?」蕭雅雯衝上去。

「古駿逸、古駿逸∼∼」敏希也衝上去。

「小姐、小姐--」佣人提得手很酸。「東西放哪?」

「你好嗎?我好想你!」蕭雅雯拽住古駿逸手臂。

敏希也拽住古駿逸另一邊手臂,瞇眼瞪蕭雅雯,可惡,惡不惡心呀?!抬腳踩蕭雅雯,蕭雅雯尖叫--

「童敏希!」

***

一行人到附近樹下休息,敏希一肚火,她坐在草坪,打開餐盒。

「好了,來吃吧。」她朝古駿逸揮手,拍拍身邊位置。

「什麼?!」蕭雅雯歇斯底裡亂叫:「多髒哪!」她拍拍雙手,佣人取出餐巾,甩開來,好大好漂亮的餐巾,鋪在草坪。

蕭雅雯優雅地坐下,拍拍身邊位置對古駿逸說:「坐這裡。」

古駿逸走到敏希身邊坐,他對蕭雅雯說:「我習慣了,坐草地就好,謝謝。」

哇哈哈哇哈哈哈!敏希展露笑顏,拉住古駿逸,熱切地介紹餐盒的菜色。

蕭雅雯拉下臉,瞪佣人一眼,佣人馬上動作,打開兩大籃餐盒,取出精致的餐盤,蕭雅雯逐項介紹:「紅燒獅子頭,茴香烤羊排,糖醋排骨,還有西餐喔,嫩雞三明治,奶油龍蝦湯……」

真夠誇張!敏希傻眼,古駿逸也傻眼。

蕭雅雯介紹完,得意地對著敏希笑。「這全是我跟飯店訂的,古駿逸當兵辛苦,要吃營養的食物,來,快吃。」她遞筷子給古駿逸。

敏希 癟嘴,頓時覺得自己准備的東西,很窮酸。她聽見古駿逸說--

「看起來很好吃。」

「我本來還要訂更多,但是怕拿不動。」蕭雅雯笑得花枝亂顫。

拿什麼拿?又不是妳在拿,還不是佣人拿……敏希嘀咕,斜眼看古駿逸沒良心地吃起來。厚,王八蛋,可惡!

古駿逸吃了幾口,站起來。「我去買飲料給妳們喝。」

他一走,兩個女人立刻吵起來。

「拜托,那是什麼啊?黑哩哩的。」蕭雅雯嘲笑敏希准備的東西。

「妳瞎啦?看不出是紅燒牛腩啊!」

蕭雅雯嘖嘖嘖地嫌棄道:「能吃嗎?當兵最怕拉肚子,妳那衛不衛生哪?真可怕,怪不得他先吃我的。」

「妳跟他說我回去了。」敏希收拾碗筷,拎了餐盒站起來。

蕭雅雯揮手燦笑。「好啊,慢走喔。」呵呵呵,走得越遠越好!

敏希拎著餐盒走,她覺得東西比來時還重。她一路臭罵古駿逸,走著走著,掉下淚來。風颯颯,好冷喔!

有人從後頭跑來拽住她。「敏希!」是古駿逸。

「我要回去了。」敏希甩開他的手,往前走。

「妳過來!」古駿逸搶了餐盒,拉她往另一條路走,他們來到宿舍後邊空地,那裡有座水塔、單杠和運動設施。

「我們在這裡吃。」古駿逸把餐盒放在泥地上,在草地上坐下來,打開餐盒,大口大口吃起來。

「那蕭雅雯呢?」敏希瞪著他。

「我找沒人會面的弟兄陪她。」

「嗄?」那剛剛他是去叫人來嘍?「為什麼?」

「有外人在,我們不方便講話。 過來坐啊,站著干麼?」

外人?他叫蕭雅雯外人!敏希心花怒放,衝過去,靠著他坐。這會兒,會笑了。

敏希從背包掏出一袋物品。「古駿逸,我媽幫你准備兩套衛生衣,宜蘭很冷,你穿在裡邊就暖和了,我還買了一件羽毛背心……」

古駿逸吃飯的時候,敏希嘮嘮叨叨訴說家常事。

「那個電聯車坐得我屁股冷死了,空調好冷,空氣好臭……我冷到直發抖,天啊,要不是為了你,打死我都不會這麼早起!不、不是早起,我昨晚根本沒睡……」

古駿逸默默聽著,吃完東西。敏希拿出母親給的五千塊給他。

「我自己有錢。」古駿逸不肯收。

僵持很久,敏希把錢收回去,問他:「當兵很累吧?你曬黑了,班長會欺負你們嗎?」

「常常要做伏地挺身。」拜敏希之賜,伏地挺身已是古駿逸的強項了。

「是喔,你一口氣做幾下?」

「兩百。」

「兩百?」敏希踢他:「喂,你做給我看,我看你多厲害。」古駿逸搖頭,敏希撒嬌:「我想看嘛,好不好?」

唉!古駿逸起身,拍拍灰塵,身手敏捷,單手做伏地挺身。

「喉,天啊,古駿逸,好帥喔,好強壯……你好有男子氣概……」敏希在旁看得暈陶陶,雙手合十,抵著右腮,表情陶醉,大聲贊美。

古駿逸驀地趴地,肩膀抽搐,忍不住一直笑。

「我說真的,你笑什麼?你做伏地挺身好酷。」

時間飛快,會面結束,敏希眼眶又紅了。「我下禮拜再來看你。」

「等我一下。」古駿逸跑回寢室,拎了外套出來,幫她穿上。

「不行不行,我穿走了你會冷。」敏希不肯,她記得這是古駿逸愛穿的外套。

「妳穿著。」他堅持,記得她剛剛說車上很冷。

敏希低頭看著身上外套,臉紅紅地笑了。「那好,下次再幫你拿來。」

「還有這個。」古駿逸從軍外套掏出一疊信塞到她手裡。

「這……這是給我的?」好厚一疊信,少說有二十封。

敏希好開心地回去了,至於可憐的蕭雅雯,她跟佣人恐懼地看幾個猩猩似的大男人,把她精心准備的愛心餐搜刮得一乾二淨。厚,已經夠沮喪了,還要忍受他們虧她,煩著她一直問她的電話……

回程,火車上,敏希掏出信,一封封打開看。

「什麼?什麼嘛!」她邊看邊罵,開了一封又一封,每封信內容都一樣。信紙抬頭寫著敏希,中間空白,底下簽名駿逸,加注日期,沒了。

這叫寫信?厚!一張便簽掉出來,敏希撿起來。

古駿逸寫著--

敏希,妳希望我寫什麼?自己填,我全同意。

還有這樣的?真賴皮。敏希又氣又笑,想了想,拿出筆,從第一封開始填內容,邊填邊笑--

敏希:

我每晚都哭,想妳想到心髒無力。駿逸1015

敏希:

如果沒有妳,我怎麼辦?駿逸1020

敏希:

我愛妳!駿逸1025

哎呦∼∼敏希扔了筆,起雞皮疙瘩。天,連自己都覺得肉麻。

不過她填得不亦樂乎,度過無聊的長途車程。

***

童敏希 畢業後,到母親的服飾批發店幫忙,一年後,古駿逸退伍。她盼了好久,開心極了。

古駿逸將這幾年省下的錢,買了一條粉紅色的水晶手煉給敏希。敏希跟母親請假三天,每天找古駿逸出去。看電影啦、逛街啦,什麼都好,就算只是到麥當勞吃蛋卷冰淇淋,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就快樂。

如果敏希 夠細心,就會察覺到古駿逸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退伍了,忙著思考未來。敏希耽溺在眼前的小幸福,他卻已經在想,未來的大幸福。

所以當蕭永興聯系他,請他過去幫忙,他立刻答應了。但這次,地點在遙遠的溫哥華,蕭家准備移民,在當地開投資公司,幫華人公司處理財務問題。蕭永興決定幫古駿逸申請當地學校,讓他在公司半工半讀,訓練他當他的儲備干部。

童敏希不知道,歡樂有時,分離有時,人與人分分合合,充滿著遺憾與無奈,他情非得已,她情難自己。

這一天,陽光依然燦爛,敏希淚如雨下。

她原是開開心心與他去老地方,看榕樹上的名字。

她指著樹說:「你看,就像你說的,名字還在,三年了,都沒消失……」一轉身,卻見古駿逸神情憂郁,像似有口難言。「怎麼了?」

古駿逸看著她,這幾天他斟酌著要怎麼開口。他找不到漂亮話,不管說得多婉轉,她都會哭的吧?

古駿逸沒想到,敏希沒哭。當他告訴敏希他的決定後,敏希只是呆了幾秒,眼睜瞪得大大地,像是不敢相信他會作這種決定。他看見她明亮的雙眼,在那一瞬灰了,起霧了。他好像看見一朵盛放的花兒,在瞬間枯萎了。

她深吸口氣,旋即搖頭失笑。

從這一刻起,敏希頭一回學會了壓抑情緒,學會了冷漠。她覺得自己一直在追著什麼,那麼努力,卻抵不過世事的變幻,人的無情。她第一次,感到累。

她問:「那麼你要跟蕭雅雯住在那裡?」

「我在那裡念大學,半工半讀,這是個好機會。」

「那我呢?」她低著頭,聲音很輕。要是往昔,她早大叫大鬧哭著要他別走,狠狠臭罵他,但這次不。

古駿逸走近她,握住她雙臂。「妳可以參加聯考,繼續升學,等我回來。」

「你也可以在這念大學。」

「我在那邊可以順便學英文,我對投資理財有興趣,在蕭永興的公司可以學到很多,有了工作經驗,將來可以考執照。」而且工作時間彈性,更重要是他不用擔心學費,他沒理由拒絕,他要抓緊這成功的好機會。

「你只考慮自己。」敏希傷心地流淚。

「妳等著,我成功了,回來買房子,開好車,妳可以……」

「我不需要,如果你在乎我就別走。你要是那麼稀罕大房子、好車子,可以娶蕭雅雯,不用工作,撿現成的就好。」她講得刻薄,古駿逸臉色微變。

「這事跟蕭雅雯無關,敏希,我會寫信給妳。」

「我不稀罕。」

「我會打電話給妳。」

「哼。」敏希冷笑,心灰意冷就是這種感覺吧,連罵罵他都懶了。「你不用寫信,我不會回信;更不必打電話,我不會接。」

「敏希,別這樣。」他牽住她的手,這是第一次他對她低聲下氣。

她輕輕抽手,這也是她第一次對他狠心,她說:「古駿逸,你心裡沒我,明知蕭雅雯喜歡你,還眼他們搬去溫哥華,你不管我心裡會不會難受……」為什麼等的人永遠是她?讓步的永遠是她?好像她都不會傷心似的……敏希啜泣。

古駿逸看她掉淚,心裡難過。這次她只是小聲啜泣,不似以往嚎啕大哭,但卻令他更難受。

「妳有媽媽,我只有自己。我必須為前途打算,我是去工作,妳不要胡思亂想。」他解釋,試著教她放心。

但敏希聽不進去,她抬頭,深深凝視他,那眼神像是很恨他的樣子。

「我對你不好嗎?」

「妳對我很好。」

「記得嗎?你答應過,只要我一直對你好,你就不會離開我。」

「我沒離開妳,我說了,這是工作,我會回來。」

敏希顫聲問:「什麼時候?你要在那邊念大學,至少要四年!你要買房子車子要幾年?多少錢?要怎樣你才覺得夠成功?要不要七年?十年?你舍得離開我這麼久?那些比跟我在一起重要?」

他有口無言,在心裡敏希是他最珍視的人,但他兩手空空,要怎麼照顧她?怎麼給她幸福?和她分開他也很痛苦,但每天抱在一起又能開心多久?能有什麼前途?他渴望有家,渴望有能力照顧心愛的人,這些都不是口頭上說說就能做到,他必須努力奮鬥,她不能明白嗎?他多渴望她支持,就像這些歲月以來,她一直陪在左右。

她不肯支持,只覺得憤怒。「你敢去,我再也不理你,一輩子不理!」她撂狠話,以為可以留住他,但他低頭,嘴巴抿成一直線,並不回話。

「怎樣?留下來?」她逼他。

「妳聽我說--」

「不,這次你聽我說。」敏希握住他的手。「我不要再跟你分開,就算一起吃苦,我也甘願。不要走,為了我,好嗎?」

「為我們好,妳可不可以體諒我?」

有一剎,敏希差點心軟,但她不甘心啊,她討厭看不到他的日子。

敏希硬起心腸恐嚇他:「你要是離開,我絕不原諒,哪怕日後相見,也當你是陌生人。 變成這樣,你無所謂?我不理你,你受得了?」為了留他,她說得決絕,心卻顫栗。她知道他脾氣比她硬,知道他不受人擺布,知道他比她狠,她也預料得到,可能會聽到比她所說的更冷酷的話語。但她滿心期待,至少,讓她一次,至少證明,他怕失去她,就像她怕失去他。

然而古駿逸還是教她失望了,他低頭,倔強道:「好,那妳就別理我。」不諒解就算了,反正早習慣一個人,他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好。她難道不懂?他只對她好,為什麼要拿他對她的感情來勒索他?

敏希聽了,倒抽口氣,她問:「你喜歡我嗎?」

古駿逸抬起頭,看她臉色蒼白,目眶殷紅。他胸口緊,喉嚨痛,說不上話了。

「你不喜歡我,不愛我,你不在乎我。」她心碎,聲音痛楚,刮痛他的心。

「敏希,我在乎妳。」

「不,如果你在乎,就不會說出這麼殘忍的話。」

「別這樣。」他伸手拉她,她甩開,轉身就走。 古駿逸又去拉她,她推開,對他咆哮--

「別碰我,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敏希走了,邊走邊抹淚。

古駿逸站在樹下,在他們常休憩的土地公廟旁看著她離開。

午後,陽光正熾,他沐浴在光裡,卻覺得冷。

愛是什麼?

以前,他只覺得喜歡,這刻,才具體感受到愛。因為看她離開,他的胸口恍若遭到重擊,痛悶得喘不過氣;也像有只利爪,抓破胸膛,挖走他的心。

他留在原地,有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他感覺怕,又安慰自己,敏希不會真的不理他,至多幾天吧,她就會笑著跑來跟他和好。她會想通,明白自己小題大作。

一陣暖風拂面,吹得樹梢沙沙響,他覺得冷,雙手抱胸,陣陣輕風直吹透心坎,因為他的心有了缺口。

***

「敏希,妳不要再吃了!」黃美君搶下女兒手中的湯匙和冰淇淋。「妳吃掉半桶,妳瘋啦?」

敏希看她一眼,抓了士力架巧克力,撕了包裝啃,黃美君搶下。

「不要再吃了!」她指著滿桌食物殘海「都已經吃了半條起司蛋糕,一大塊披薩,三條巧克力,半桶冰淇淋,妳還吃?妳想撐死啊?嗄?」

敏希又吞了三大塊軟糖,歪在沙發,看著陽台,天很黑,沒星星。她嚼著軟糖,好甜,但心情惡劣。她滿手食物,卻覺得餓,望著夜景,看見是古駿逸的臉。嚼著軟糖,想著古駿逸,眼淚掉下來。

黃美君看女兒那副模樣,擔心又心疼,她在敏希身邊坐下。

「媽打電話給古駿逸,叫他來好不好?」

「不要。」

「別這樣。」連著幾天,她擔心女兒,總是提早回家。 古駿逸打電話來,敏希不接;上門找,她賭氣,躲在房間不出來,黃美君頭一回見女兒這樣。她勸女兒:

「妳這樣,他會傷心,妳要體諒他礙…敏希,媽說的妳聽見沒有?」

「他不會傷心,他沒有心。」

「他跟媽說過他會回來,他又不是去玩,他是去工作,妳不要鬧脾氣。」

敏希不吭聲。

黃美君又說:「敏希,未來的日子很長,分開只是暫時的。媽知道妳很喜歡古駿逸,媽了解妳舍不得他,但只要你們互相喜歡對方,妳可以等他--」

「我為什麼要等?」可惡,眼淚一直掉。「我也一直等爸回來,他有回來嗎?」

黃美君難堪道:「那不一樣。」

「我好傻,爸不在乎我,我還一直等他回來。」

「妳爸有他的苦衷。」黃美君沒勇氣告訴女兒真相。

敏希哽咽道:「我喜歡古駿逸,結果呢?他還是要走,我求都沒用。我跟他說,他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他,一輩子不理。媽,妳知道他怎麼說嗎?他說『好,那妳就別理我』!」

「他大概也很痛苦礙…」

「明知蕭雅雯喜歡他,還跟他們出國,不在乎我怎麼想,不怕我難過……」

「嘻,妳怎麼都說不聽,妳是石頭啊?」

「媽,我這麼努力,最後他還不是離開我,我覺得好累,我再也不要這麼喜歡一個人,我以後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敏希灰心了。

「敏希,妳還有媽埃」

「媽,妳那麼堅強,如果沒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古駿逸也是,他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你們都一樣……」

黃美君嘆氣,這孩子死心眼。「敏希,後天媽載妳去機場送他,好不好?」

「我不要!」敏希蒙頭,縮著身體號哭。

***

古駿逸出國那天,在機場大廳頻頻張望,看不見熟悉身影。蕭雅雯和父親辦理登機時,他去電話亭,打電話給童敏希。電話接通,對方沈默,像早預料到是誰打來的。

古駿逸故作輕松,笑問她:「不來送我啊?」敏希不吭聲,他又問:「還在生氣啊?」

那邊,蕭雅雯招手要他過去了。他說:「敏希,我要登機了,不跟我說再見嗎?」她還是不吭聲,但他聽見啜泣聲。他忽覺得眼眶燙熱,這一刻,才真切感覺到分離有多痛,比他以為的還痛!

「敏希,再見。」他嗓音啞了。

敏希 崩潰了,大聲哭吼:「不要走!」

聽她痛哭,古駿逸胸腔繃緊,好難受,心好痛。「妳不要哭,我最討厭人家哭,好好照顧自己,備份鑰匙我放妳家門外的毯子下,以後妳要是又丟了鑰匙,可以拿來用。敏希,我一定回來,不要哭……」

她哭得更傷心了,他難得這麼溫柔,卻是要道別。

再聽她哭下去,怕走不了了,古駿逸輕輕掛上電話,拎起行李,離開台灣。

從此十年,沒見過童敏希,那是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此後人在異鄉,每當古駿逸感到孤單,或很失意時,耳邊就會響起敏希哭吼的聲音,她哭著說「不要走」!

他離開是為了理想,是不得不。十年後,他回台定居,與她的往事開始在心頭發酵。

他們住的小巷,因為道路拓寬,房舍拆毀。那日,古駿逸佇立良久,看敏希住的地方,夷為平地,成了寬敞道路。思念,卻在心頭架屋,逐日扎根。

妳好嗎?敏希。

古駿逸回車裡,駕車離開。夕陽落在車後,思念隨行,像條小魚,關在心底,在心海游來游去,變成他養的寵物,陪他懷念老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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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情人節,林志遠約女友在餐廳用餐。燭光搖曳,氣氛浪漫。林志遠送上玫瑰,還有銀項鏈,握住女友正忙著切牛排的手。

「敏希,嫁給我。」因為緊張,林志遠聲音顫抖。

童敏希擱下刀叉,拿紙巾抹嘴,抬頭對他笑。「我還不想結婚,不過,謝謝你跟我求婚。」

「我不好嗎?」他臉色一沉。

「我覺得我不適合婚姻,你也知道,我喜歡獨處。」

林志遠沮喪,低頭啜酒。看敏希拾起刀叉繼續用餐,若無其事地切牛排,吃得津津有味,他開始有點火了。

「敏希,我買了影碟,晚上到我家看,今天別回去。」

「我從不在外面過夜。」敏希搖頭。

「那……我去妳家?」

「我跟你說過,我不愛請人來我家。」她又搖頭,搖得他火大。

「我是妳男友。」

「這是我的原則,對不起。」

「交往半年,我還沒去過妳家,太奇怪了吧?」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妳家是怎樣?有恐龍?還是藏怪獸?」

她頑皮地雙手一張,故作張牙舞爪地吼一聲:「怪獸就是我,吼∼∼」

他笑不出來,嘆口氣說:「敏希,我愛妳。」

「我知道,謝謝你。」她臉上,沒有半點感動的樣子。

林志遠很傷心,對她的耐性正在崩潰。他繃著臉說:「好,不在我家過夜,也不准我上妳家過夜,那跟我去旅行總可以吧?明天周末,妳不用上班,我訂機票,我們去香港玩兩天。」

第三次,她搖頭,他倏地收緊雙手,努力壓抑想掐她脖子的衝動。

「我不習慣和人一起去旅行。」童敏希挖了一大口布丁吃。

「童敏希!」林志遠崩潰了,拍桌咆哮:「我要跟妳分手!」杯盤巨響,引人注目。

敏希嚇一跳,縮在座位上,眨了眨眼,他發飆了?

林志遠痛斥:「妳真的很差勁,有哪個女朋友像妳這樣?嗄?十一點一定要回家,除了牽手其它都不能做,我心情不好妳不關心,跟妳求婚被拒絕,我難過妳知道嗎?妳呢?妳還吃得下,妳根本不在乎我!」

敏希 被轟得耳朵嗡嗡響,哇,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林志遠發飆了,罕見的,他面目猙獰,口出惡言。敏希自知理虧,乖乖地縮在座位由著他罵,他罵足五分多鐘,結果她卻只是--

「喔。」是地,她只是理虧地喔一聲。

喔?就這樣?他更氣了,霍地站起身。

敏希嚇一跳,抓起刀叉護在胸前。「你干麼?」該不會要掀桌打人吧?

「我干麼?!」林志遠吼:「我要走了,童敏希,我要分手!」堂堂男子漢,說得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彷佛跟她分手是多了不起的決定,但--「除非妳願意改。」他小聲加一句,虧前面說得瀟灑,都被這句毀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跟我一起這麼痛苦。」敏希怔望著他。

「呃……也不是啦,只是偶爾……妳真的太冷漠了。」

「看來我令你很失望。」

「也不能這樣說,也是有快樂的時候……」

「我真是太糟糕了。」

啊咧∼∼苦情男緊張兮兮猛搖頭急揮手。「別這麼說、別這麼說,妳也有很好的時候,不然我怎麼會喜歡妳?所以……」

「分手好了,反正才交往幾個月,現在分手,你可以遇到更好的人。」她三兩下作決定,沒半點不舍。

苦情男傻住,眼眶爆紅。「妳說得很輕松嘛!」他要的不是這個結果啊,可惡!他心痛,她卻一副沒所謂的樣子。

「要不要坐下來了?我們好好吃完這頓飯,也算有個完美的句點。」敏希建議。

句你媽啦!他差點飆髒話。唉,氣虛。「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非要分手,只是希望妳努力一點,多關心我一點……」

可是換敏希要分手了。「沒關系,我了解。」這不是第一次被甩,他也不是第一個罵她無情的。「志遠,既然你不開心,就別勉強,我覺得分手比較好。」

「好好好,妳夠狠,算我看走眼,見鬼的愛妳!我他媽的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感情浪費精神浪費……」他滔滔不絕細數他的損失,咒罵她種種惡劣行徑,他越罵越激動,越罵越過癮,轉眼間罵到如入無人之地,口沬橫飛不能自止,可見積怨已深。

在罵聲隆隆中,敏希環顧四周,旁人或竊笑或驚訝,對他們指指點點。

她問林志遠:「要不要麥克風?」干脆給他擴音器,讓他罵得更過癮。

罵聲戛然而止,林志遠瞪著童敏希,突然頭昏,差點倒地。一股痰湧上,差點嘔出白沬。他心碎,面色鐵青,兩眼茫然,一個抖擻,搗鼻,流下男兒淚。

敏希好冷酷,她是惡魔8妳根本不需要我……不,童敏希,妳誰也不需要。妳不懂什麼是愛,沒見過誰比妳更無情。」他啜泣,嗓子罵啞了。

她動容,也心軟了,將整包面紙遞給他。「不要哭了,我最討厭人家哭,我祝你遇到更好的人。」意思是沒打算挽回他。

林志遠吸口氣,搶了面紙,轉身走。

「志遠--」

林志遠怔住,狂喜啊,她還是出口留他了,YES!回頭,他目光哀怨。「敏希……」快道歉,我原諒妳。

敏希拿起桌上的玫瑰和他送的禮物,一臉無辜。「那這個呢?要不要拿回去?項鏈沒戴過,還可以退貨,或是送人?」

可憐的林志遠,用殘存的自尊吼:「不用!」拔腿奔出餐廳,奔到門口又跑回來,喘著氣罵她:「童敏希、妳有並妳殘障,感情殘障,妳無法愛人!」這口鳥氣咽不下。

敏希瞇起眼睛,真是夠了,一直讓他罵,也罵半小時了,她一直忍,這會兒她也火了。瞅著他,冷冰冰地問:「你罵夠了沒?!我殘障?在我歷任男友中,你罵得最有創意。我這樣說,可不可以讓你高興點?」

林志遠沒有高興一點,倒是更抓狂些!他搶走玫瑰,沒收項鏈。

好,要比狠是不是?不顧旁人眼光,林志遠挽起袖子算帳。「妳生日我送妳的珍珠耳環,新年送的真皮腰帶,上次出差買的W皮夾,通通還來!」恨矮∼

「喔。」佳人面不改色。「還好,那些東西我連拆都沒拆,皮夾的保證書還留著,你可以退貨或送人,明天我就請快遞送去。」

他還能說什麼?面對這頭冷血的怪物他還能說什麼?很好,她逼他的,他就絕情給她看!他怒道:「別忘了還有一本書《戀人絮語》。」

「喔。」敏希深吸口氣。幸好,翻都沒翻過,跟「戀」有關的她一概沒興趣,整本書跟新的一樣。「好的,沒問題,明天一起送過去。這樣吧,我再找看看有沒有你請我吃飯的餐廳發票,當然,吃進去的都拉光了,不如我算算看大約多少,彙錢給你,你把帳號給我。」

看見這幕的人都傻了,林志遠瞠目結舌,脹紅臉,轉身走了。

鬧劇結束,餐廳內的客人、服務員、櫃台小姐,全拉長脖子瞪大眼看童敏希,那模樣像看稀有動物或史前怪獸。他們嘖嘖不休,竊竊私語,對她寡情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情人節跟男友分手,她非但不傷心,還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這時,大家瞠目,看見更驚駭的事--

童敏希低頭,把林志遠一口都沒吃的牛排一叉,叉到自己的盤子裡,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這是美麗浪漫的情人節,餐廳坐滿愛侶,他們很默契地同時感到一陣冷。

那個坐在桌前剛跟男友分手的女人,穿白襯衫、牛仔褲,模樣看來清純可愛,卻那麼的冷酷!她還吃得下牛排,她還喝得下酒,她剛剛出醜,被前男友轟得天花亂墜,但她還能……

是的,在大家圍剿的目光下,她若無其事,不只吃得下,還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不剩。

***

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台北街頭情侶們雙雙對對,牽手漫步著,餐廳間間爆滿。市區新建的郝吁大廈二十四樓,住戶大門敞開,客廳中央,站著一位衣著時髦,足蹬馬靴的長發女子,她正在指揮工人搬運家具。

「電視櫃擺這邊……不,那邊好了,靠陽台,餐桌別放中央,唉,難看死了,有沒有審美觀念啊?小心點啊,液晶電視很貴,八十幾萬,壞了要賠我嗎?」

四個工人被她指揮來指揮去,臉色很臭。沒想到這位小姐長相甜美,聲音嬌滴滴,個性卻教人不敢領教。穿著名牌服飾,肯定是家世優渥的千金小姐,使喚他們像使喚條狗。由於忙著搬家具,工人身上都是汗,經過她身旁,她還厭惡地掩著口鼻,一副他們多髒的樣子。

蕭雅雯盯著工人搬家具,一邊還忙著插花,她買了玫瑰、香水百合、郁金香,抬頭看鐘--什麼?!八點多了……

「拜托你們動作快點好不好?」她臉上表情又焦慮又興奮。一個月前,她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回台灣找古駿逸。最近,古駿逸買下這間房子,蕭雅雯環顧著她選的高級家具,西式餐桌椅,鑲著美麗花紋。水晶吊燈剛剛才安裝上去,閃著美麗光影。她特地挑一幅紐約前衛畫家的畫作,裡邊是一對情侶對望飲酒。

電視櫃擺好了,餐桌椅也放到她中意的位置。她挑選的德國原裝進口大床鋪也送來了。全搞定了,她心情超好的,對這間屋子滿意得不得了。這裡緊鄰各大百貨公司,以後住這,交通方便,購物便利,古駿逸眼光真好。

「小姐,請妳簽收。」留著大胡子的工人頭頭,拿出單據。

蕭雅雯打開皮包付清尾款。此時,一個男子走進來,他西裝筆挺,身材高大碩健,拎著褐色公文包。

「古駿逸!」蕭雅雯迎上來攬住他的手臂。「覺得怎樣?喜不喜歡?」

「妳去訂的?」古駿逸環顧四周,口氣淡漠。

「全是進口的,那個電視櫃和這套沙發還上過裝潢志,全台灣只有十組……」

工人點清尾款,大胡子揮揮手,一伙人告辭了。

「等等。」古駿逸攔下他們,抽出皮夾問大胡子。「將這些家具運回去要多少錢?」

什麼?工人愣祝

「你干什麼?」蕭雅雯搶下皮夾。「錢我都付了。」

「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收?憑我們的關系,你買房子我送家具,這沒什麼啊!」

咦?工人納悶,杵在門前,不知道怎麼辦好。接下來事情的發展令他們霧煞煞,原以為他們是夫妻或情侶的,可是……

古駿逸口氣冷冰冰地問蕭雅雯:「誰幫妳開門的?管理員?」

「我想給你驚喜,所以沒事先跟你講。」,蕭雅雯心虛地撥了撥頭發,回避他的視線。

古駿逸跟大胡子說:「我是屋主,請你們把東西搬回去。」

「可是先生,這位小姐已經付款,她……」

「我希望你們在一個小時內,把東西搬走。」

「可是……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們要不要商量一下?」大胡子很為難。

「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工人們面面相覷,遲疑地望向蕭雅雯。

蕭雅雯臉色一白,握緊雙手,繃著臉,遷怒他們。「還看什麼?搬回去!」天啊,好丟臉。

「那……這個搬回去的話,要五千塊的運費……這個……」

「我付。」古駿逸取出鈔票,交給工人。「麻煩你們。」

工人們摸摸鼻子,將家具搬走。蕭雅雯看她挑選的家具一件件搬走,她難堪又傷心,工人一離開,她罵古駿逸:「你一定要讓我這麼丟臉?」

「妳應該先問過我。」

「你買房子,我想恭喜你,這也錯了?」

「我們只是朋友,這麼大的禮我不能收。」

「你知道我花多少時間挑家具?逛了多少家具店?走到腳都起泡,我……」蕭雅雯哭了。

「對不起。」古駿逸蹙眉打斷她的話。

她感覺到他的不耐煩,每次和她說話,他就是這種壓抑、無奈的表情,像在忍耐什麼討厭的東西。

「家具我自己會買。」他嘆氣,低頭理袖管。

「我想給你驚喜,而且今天是情人節……」她噘嘴,跟他撒嬌:「你房子買了,收入穩當,現在又和鄧傑倫開公司,嗯,你要不要安定下來,有個……有個溫暖的家……」蕭雅雯紅著臉,曖昧地瞄瞄他。

古駿逸看著她,直接道:「我們不可能。」這句話說過N次了,為什麼她就是不放棄?

「古駿逸,給我個機會。」蕭雅雯上前,握住他的手。「以前你忙著工作,不考慮跟人交往。現在你什麼都不缺了,我們都單身,年紀也不小,認識這麼久,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著交往,你不要一開始就否定我嘛,我會給你幸福。」

古駿逸輕輕地,甩開她的手,微笑地說:「謝謝,我覺得我很幸福了。」

「古駿逸,人是群居的動物,房子這麼大,你一個人很寂寞,而且……嗯、總會有需要溫暖的時候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礙…」她低頭,害羞了。

「妳說得對。」他同意。

「就是埃」蕭雅雯笑了。

他說:「妳幾時找個伴?要不要我幫妳介紹?」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被他的話刺痛,她臉色丕變。

「我對妳,沒有那種感情。」他響應冷淡。

「這麼多年,一點感覺都沒有?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沒有?」她不信。

「沒有,我當妳是朋友。」

「真殘酷。」蕭雅雯苦笑。

古駿逸眼色一暗,緩了口氣。「我也不想讓妳痛苦,妳還是別理我好了,這樣就不會--」

蕭雅雯抓起花瓶砸碎,轉身跑了。她奔出大廈,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後,她縮在後座掩面痛哭。

為什麼不管怎麼做,他就是不接受她?又為什麼她看不開,偏要自找罪受?

***

鮮花和花瓶碎片散一地,古駿逸嘆氣,感到疲倦,他下樓到警衛室,抗議警衛的疏失。

警衛慌張地解釋:「呃……那位小姐不是有跟你來看房子嗎?我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所以……」

「你誤會了。」

古駿逸到地下室取車,前往賣場買日用品。他身上穿著手工制的高級西服,看來英挺帥氣。開奔馳房車,事業有成,最近又買了新屋,而今是人人羨慕的單身貴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空虛是怎樣的,遺憾又是什麼感覺?

當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搖曳的窗影,會想到童年與敏希同在一起的時光。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兩人趴在客廳,他算數,她畫畫,肩膀靠肩膀,旁邊一堆零食。陽光灑在作業簿上,她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斷斷續續……

他時常想起這畫面,那思念像魚兒,還是只食人魚,會一小口一小口,咬他的心。

車子駛進停車場,古駿逸下車,取了推車,添購日用品。他在調味區買了十幾盒即溶麥片,檢視盒上到期日,懷念它的滋味。舌尖彷佛已嘗到熟悉的味道,濃甜的麥香,還有那個人的笑臉,和常常緊握住他的那雙暖暖的小手。

賣場入口處,童敏希取了推車,走進賣常

她檢視手裡的購物單,在文具區幫公司添購十套原子筆,繞到衛生用品區,買三條衛生紙。再逛到調味區,添購綠茶包、紅茶包、三罐即溶咖啡、奶精。

擴音器介紹完特價商品,接著播放老歌曲,害她不小心,栽進回憶裡--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了我自己。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了我自己。

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愛曾經是我也是你。

童敏希對著黃顏色的麥片發呆,有多久她不喝麥片了?今晚心血來潮,取了一盒拋進推車裡。她瞪著那盒麥片,想了想,又將它取出,放回架上,還是不要了……

同時間,幾尺外的古駿逸剛結完帳,拎著物品走出賣常

晚上,敏希躺在床上發呆,跟情人分手,卻不覺得悲傷。月光篩進窗裡,窗外月色明媚,遠處閃著燈火。林志遠是第五任男友,要交往時,她先跟他約法三章--不在外過夜,也不歡迎男友來住處過夜。牽手可以,親吻要等她同意。她重隱私愛獨處,當她男友,要習慣自己過活。她懶,缺點多,不結婚也不生子。以上如果同意,可以給他機會。

他同意,兩人開始交往了。她沒給自己設限,是真心要跟他交往的,可是……唉,跟歷任交往過的一樣,她就是缺乏熱情,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投入一點,可惜熱情是裝不來的,她曾有的熱情究竟遺落到哪了?

從什麼時候起心跳得那麼慢?不只對人,包括各種事物都沒了執著,這也行那也好,這不錯那也不差。

畢業後,在藍天旅行社做事,待遇優渥,一年出國三次,老板是個婚姻失敗的男人,有個常吵著要離婚的老婆。家庭不睦,憤世嫉俗,看什麼都不順眼,都要罵,一年罵跑好幾名員工,可是她卻適應良好,一待六年。因為就連工作她都不在乎,就算不滿意也懶得換。三年前,病過一場後,對人生更倦了,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電話鈴響,敏希不想接。話機的光影在幽暗裡閃,錄音機激活,傳來母親的聲音--

「敏希啊,什麼時候來看媽?下禮拜王叔叔生日,要不要來?對了,帶志遠一起來。敏希……」聲音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口。「妳……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媽給妳燉的補藥還剩幾份?沒了吧?禮拜天過來拿……」

敏希伸手,看淡淡月光在臂上婆娑。反手,攤開掌,影子在掌心搖曳,她忽然後悔之前沒買下麥片,很想嘗一口,記憶裡溫暖的味道。

***

陽光穿透樹梢,古駿逸盤腿坐在樹下,樹影篩落在肩膀。 筆記計算機擱在腿間,他為合作的美商公司研究年度財報。

他面色沉靜,目光追逐屏幕裡密密麻麻的數字,將復雜的數字重整歸類組織……這時,一陣暖風拂過,吹落綠葉,他分心了。抬頭,枝啞間閃爍著光影,古駿逸深吸口氣,合上計算機,同時一輛紅色跑車遠遠馳來,停在樹前。

車門打開,跳下一個男子。砰地,他甩上車門,氣呼呼地走來。男子身材瘦削,發型前衛,衣著時髦,紫襯衫,黑色皮長褲,一雙蛇皮長靴,渾像西洋電影裡的搖滾歌手。

鄧傑倫開罵:「你見鬼的什麼很好找?我不知問了多少大嬸!好好的辦公室不待,跑來這裡曬太陽……你干麼關機?蕭雅雯一直打來找你!煩死了……」鄧傑倫喋喋不休地抱怨,表情誇張手勢很多,不時夾雜著粗話。

古駿逸微笑,保持緘默,早已習慣老友的聒噪。求學時,鄧傑倫是他的室友,大他兩歲,卻晚他畢業。鄧傑倫的父親是華裔商人,政商關系良好,今年,鄧傑倫和他在台北租辦公室,聘雇七名會計師,專門幫企業公司申報稅務,擬定財報,審核財務。 古駿逸有精算師執照,會計師做完會報,他審核通過,簽字送出,鄧傑倫再向企業老板呈報。

古駿逸取出光盤,起身,交給鄧傑倫。「拿去,OED的財報。」

「都好了?」

「告訴OED,我們要多收十萬。」

「開什麼玩笑!」鄧傑倫哇哇叫。「我跟OED講好價錢了,想害我被罵啊?」

古駿逸打開公文包,取出一疊報告交給他。「OED看過這個,就不會罵你了,財報比當初預估的還難做。」

「這什麼?」鄧傑倫快速翻閱報告。「帳目不合?有人污錢?」

「OED財務結構松散,報價跟出貨數不符。」

「不可能,這麼大的企業……」

「從財務數字可以找到很多管理死角,你建議他們,以後要談任何問題,先將報表跑出來。我從財報抓出的『蟲』,可以讓他們每年省下兩成的固定成本,多要十萬很合理。」

「精彩,太精彩了!」看完報告,鄧傑倫贊嘆。他摸著下巴,瞇眼想了想。「嗯,照這狀況,十萬太少,二十萬吧。 報告丟出去,會死很多人。」卷起報告,他拍了拍古駿逸。「走,請你吃飯。」

「我有事。」古駿逸問:「我想買家具,有什麼建議?」

鄧傑倫打開皮夾,取出名片給他。「紅屋的東西不錯,報我的名字,打八折。」鄧傑倫跳上跑車,呼嘯而去。

古駿逸將計算機放入車內,自己並未上車,他關上車門,來到老樹邊。

他打量著老樹,有株牽牛花攀著樹干往上長,纏繞枝頭,開出紫花。 古駿逸撫摸老樹,瞧著樹身的字--

敏希是古駿逸的女朋友

旁邊多了一行小字--

古駿逸是王八蛋

他笑了,觸摸刻痕,他知道,是誰的傑作。想像刻字人的心情,笑容斂去,眉頭聚攏,心頭酸澀。轉身,背靠著樹休息。

日光燦爛,金色山徑,彎曲綿延,彷佛又看見那個午後,她負氣離開。

古駿逸合上眼,疲 憊地吁口氣。他懷念過往時光,他聽見風吹樹梢的沙沙聲,鼻尖聞到樹和青草的香,在暖風吹拂中,沙沙響的樹音裡,似又聽見敏希偎在肩頭,跟他說悄悄話--

你很聰明,會賺很多錢。你娶我吧,我可以花你的錢。

他笑了,又想到她說--

我喜歡抱人家,我抱媽味也抱爸爸,我喜歡你,當然也要抱你。

他心頭,暖洋洋。

「叔叔,你在干麼?」有人喊他。

古駿逸睜眼,看見一個小女孩,臉圓圓,大眼睛,教他想起某人。他蹲下,笑望她。

「叔叔在想事情。」望著與敏希神似的女孩,眼眶發燙,心中欷覷。

「是你的嗎?」小女孩指著路旁黑色轎車。

「是埃」

「我阿嬤在那邊種菜。」女孩又指向土地公廟,又問他:「叔叔,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大姊姊?」

古駿逸怔祝「什麼樣的大姊姊?」

女孩認真想了想,說:「嗯,穿牛仔褲啊,我們常常一起玩,她好會說故事。」女孩從外套口袋掏出銀色發夾。「上次她放土地公廟,忘記帶走……」

「那位大姊姊,笑起來是不是有兩個酒窩?」古駿逸心情激動。

「對呀,你認識嗎?」女孩眼睛一亮。

「我們是好朋友。」他胸悶心緊。是敏希,一定是。她跟他一樣,懷念這裡。

「太好了,你幫我拿給她。」女孩將發夾給他,然後像個小大人,昂著下巴抱怨:「你跟她說她好糟糕喔,上次忘了袋子,我幫她保 管的。還有上上次,外套也忘了,忘東忘西,這樣不行。」

古駿逸心慌意亂,很多問題想問女孩。

「阿彩,回去了!」阿嬤過來嚷孫女。

「叫她來找我礙…」她揮手跟古駿逸道再見。

「等一下,妳知不知道大姊姊住哪?」

「不知道。」

「有沒有電話?」

「沒有。」

「阿彩!」阿嬤過來拉孫女走,看了古駿逸一眼,低聲責備孫女:「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對不起--」古駿逸追上去攔住她們。

阿嬤將孫女護在身後,警戒著。

古駿逸苦笑。「抱歉,我沒惡意……」他對小女孩說:「下次再看到那位姊姊,可不可以跟她說叔叔找她。」古駿逸拿出名片,交給女孩,女孩瞪著名片。

「咦?你們不是朋友嗎?你不知道她住哪?」

阿嬤拿了名片,拉著孫女走。

女孩頻頻回頭張望他,那神情就似當年的敏希。 古駿逸緊握發夾,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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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藍天旅行社,吳大姊發愁。「真討厭,關小姐真大牌欸,沒空拿票,還要我們送,每次都這樣,我晚上有約欸。」

「是紅屋的老板娘嗎?」擔任導游的陳偉問。

「老客戶,又不能得罪,很愛嫌東嫌西,亂砍價,一想到要跟她見面就煩。」吳姊問身後的童敏希:「喂,幫我送好不好?我脾氣差,萬一和關小姐嗆起來就慘了,拜托啦,嗯?」

別看敏希瘦瘦小小,她有項絕技令同事好佩服,每當老板暴躁發怒、亂吼亂吠時,她可以耳聾眼盲,表情四大皆空,情緒波瀾不興,在咆吼中實時入定,只差拂塵、蓮花座,即可羽化成仙。這招真高,她不抵抗、不回嘴、默默挨罵,往往最後老板罵爽了,還自覺慚愧,跟她說對不起,請她吃飯。

這種修養實非凡人可為,所以紅屋的「澳」洲「客」,交給她就沒問題了。

「敏希∼∼拜托啦!」吳姊哀求。

「我晚上有事。」敏希低頭,正在核對旅客名單。

「她的店開到十一點,十一點前送到就好。」

「好。」敏希抬起頭,答應了,收下機票。「我幫妳找快遞送,一百拿來。」

「拜托,妳想讓關小姐抓狂啊?讓快遞送,她會怎麼想?」

「我下午要去華航,我也很忙。」

「啊!我知道了。」吳姊提議:「我晚上跟朋友約在華航附近,我幫妳拿票,妳幫我送票,怎樣?」

「好。」敏希大方答應。

***

晚上十點,古駿逸買完家具,交付訂金,填寫資料。「請在明晚前送到。」

「沒問題、沒問題。」關小姐點收鈔票,隨口說:「小鄧最近很忙嗎?叫他有空來坐嘛。」

「我會轉告他。」古駿逸剛離開紅屋,敏希就來了。

「關小姐,這是機票,請簽收,三萬五……」

關小姐坐在槐木桌子後,拿了機票,叨念:「我算是你們的老顧客了,不能打折嗎?」

「已經打八折。」

「八折?你們故意把票價定高,再給我八折吧?少來,我也是生意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最奸詐了。」關小姐啰啰嗦嗦,舍不得掏錢付帳。

敏希嘆氣,看著關小姐。「這是業界慣用的伎倆,但我們不會這樣對待老顧客,做生意講的是細水長流,妳這麼聰明,一定比過價了,覺得我們藍天信用好,才跟我們合作。對吧?」

呃……關小姐臉一沈,打開皮包數錢。「那飯店延一天退房,可不可以給我優惠?一天算多少?」

「要看延後幾天,住越多天打的折扣越多。」敏希指尖描著老桌紋路,不疾不徐地解釋。

這時,掛在門上的鈴鐺響了,有人推門進來。

關小姐從敏希肩後,看見古駿逸走進來。「怎麼了?忘了東西嗎?」她過去招呼。

敏希走近桌旁的木櫃,觸摸放在櫃上的不倒翁,她戳下倒翁,紅鼻子老公公前後搖晃著。她聽見身後,一把低沉的嗓音--

「我忘了買CD架。」

「有有有,這邊有三款。」關小姐拉古駿逸去看。

唉,敏希看表,十一點了,不知還要耗多久?還沒吃晚餐哪,肚子餓,好累。她打個呵欠,索性將身子靠著木櫃,臉枕在櫃面,指尖戳著不倒翁,耐心地等關小姐忙完。

「那就紅木的,明天給您送去。」關小姐和古駿逸回到桌前。「單據呢?我幫你填上去。」

古駿逸取出皮夾,將單據交給她。這時,他注意到在左手邊,有個女子。女子穿著白毛衣、牛仔褲,身材清瘦,背對著他,她靠著木櫃,手戳著不倒翁,鬈發松亂,遮去半邊臉容,他只隱約見到一小片白皙的臉。他看她一下又一下戳著不倒翁,專注地看它搖擺。

他覺得好笑,隨口問一句:「不倒翁多少錢?」

「喔,俄國的,很便宜,三千。手工的喔!」關小姐過來拿下倒翁給古駿逸。

同時,敏希站直,轉身,瞧瞧身邊的男人--他很高,她只看見他的肩膀,仰頭,看見他的側臉。她震住,這男人與某人神似……一霎時,她丟了魂。

關小姐問古駿逸:「怎樣?喜不喜歡?古先生要的話,兩千八。」

古先生?!敏希盯著他看,感覺恍惚,如在夢中。

古駿逸摸摸不倒翁,笑問身邊女子:「妳不要的話我……」他駭住,乍見到記憶裡的臉。他們凝視彼此,像在確認對方輪廓,臉上表情,同樣震驚。

關小姐問敏希:「妳要不要?不要的話,就讓給這位先生,喂?喂!童小姐?」

童敏希盯著古駿逸,說不出話。

古駿逸望著她,低喚一聲:「敏希?」

她沒應聲,但他看見,那一瞬,她紅了眼睛。

***

路燈映著紅磚道,馬路上汽車呼嘯。他們並肩站在紅屋門口,敏希低頭,抿著嘴,抱著古駿逸買的不倒翁,心事重重。

古駿逸拎著公文包,望向馬路,又望向她。路燈太亮,亮得他忐忑,情緒激動,無所遁形。

他想過千百次再見面時要說的話,積壓的情感漲在胸口,但這一刻,他只覺得慌,不知要從哪說起?從哪一句開始?

兩人默默站了好久,心都跳得好快。歲月偷走默契,重逢令他們驚喜,卻又尷尬。

「我……我回來……找妳,回來後,才知道妳搬家了。」古駿逸清清喉嚨,有些緊張地松了松領帶。他研究她的表情,她只是垂眼不語,他只好提議道:「我們……要不要找地方坐?喝咖啡?還是吃飯?」該死,干麼緊張?但她好陌生,教他背脊都流汗了。

她不吭聲,只是蹙著眉,很苦惱的樣子。 古駿逸著急了,擔心她是否還氣他?她說過,日後相見,當他陌生人,她真會這樣?

「敏希?」他輕喚她,口氣溫柔地近乎軟弱。小心翼翼,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敏希抬頭,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我們去喝酒。」

就在附近的燒肉店坐下,鐵盤滋滋響,煙霧騰騰,擠滿青少年,他們大聲喧嘩,劃拳拚酒,氣氛吵鬧。

古駿逸和童敏希坐在一起,表情尷尬,看見鄰桌客人嘴對嘴親吻,前桌客人也親嘴,接著右邊幾桌客人也親起來。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不管男女都在嘴對嘴親吻。每當有人親吻,店員就高呼:「燒肉一盤!」

兩人正納悶時,女服務生過來點菜,解釋店規:「你們要親嘴嗎?親嘴就送燒肉一盤。要不要?」女服務生指指桌面標志,上頭載明只要願意親嘴,就免費送一盤燒肉。

他們互看一眼,敏希低頭拿出手機檢查,古駿逸調整領帶,拿菜單點餐,很默契地一起忽略這問題。

「兩盤香菇、一盤牛肉、一份豆腐,啤酒一手……」古駿逸技巧地回避了。

「香菇、牛肉……」服務生填寫菜單。「還有呢?」

「妳呢?想吃什麼?」古駿逸望向敏希。

她檢查手機,忽然,啪地放下手機,想了想,驀地轉身抓住他,親了一下。

「敏希?」他瞠目怔愕。

服務生高呼:「燒肉一盤!」

敏希親完,微笑著研究菜單。「冬粉兩份、小白菜、花枝丸……」

古駿逸瞪著她,不敢置信。

服務生離開了,敏希轉頭看他,目光挑釁,笑著問:「怎麼?」

「我真不敢相信。」他微笑,目光閃動。

「親一下就有燒肉,很劃算埃」他們相視而笑,往昔的熟悉感一點一點地回來。敏希側身,托著臉笑望他--古駿逸更俊了,穿西服,好帥。

「這幾年好嗎?」敏希問他。

「應該比妳好。」

「怎麼說?」敏希眼色一凜。

「妳瘦很多,以前妳常嚷著要減肥。」

「你不知道?台灣現在有很多瘦身機構。」

「妳去瘦身?!」

「花十萬。」

「十萬?!」他驚呼。

「你信啊?」敏希駭笑。

他搖頭笑著說:「妳現在騙人面不改色的。」以前,她最不會說謊了。

啤酒來了,他們干杯。喝到微醺,衝淡時間造成的隔閡,酒喝光,又叫了一手。也不知道是誰先靠過來,或誰先靠過去,最後肩膀靠著肩膀,互訴心事。

他說起考執照的經過,在外商公司服務的過程,他的大學生涯……他只挑好的說。

敏希話少,靠著他肩膀喝酒,微笑聽著。

「伯母好嗎?」

「好。在台中開了一間服飾店。」

「妳過得怎樣?」

「不錯。」

「怎麼個不錯法?」他想問得更詳細。

「畢業後到旅行社工作,收入穩定。因為在旅行社,去過很多國家。泰國、印尼、西班牙、埃及……」她說得輕描淡寫。

「一個人?」

「是。」

「我不信,妳不是很膽小?」他搖搖頭。

「要不要拿護照給你看?」她賞他白眼。

「等等,給我妳的手機號碼。」他拿出手機,她說了一串數字,他立刻輸入。又問:「地址?」把她的電話地址全記住了,才放心地繼續用餐。

上甜品時,古駿逸從皮夾抽出照片給她看。

「從哪拿的?」敏希驚訝。相片裡,她跟古駿逸坐在家裡沙發,她右手拿著巧克力,他膝上放著她的書包:她在笑,他裝酷。

「是妳媽給我的。」

「我小時候好胖哪!你幾時跟我媽要的,我怎麼不知道?」

「快出國時跟她要的。那時去妳家,妳不理我。」古駿逸從口袋取出發夾。

「是妳的吧?」將早上的奇遇告訴敏希。

敏希低頭,微笑地撫著發夾。「原來如此,真玄。」她將發夾別在耳邊,抬頭問:「好看嗎?」

「敏希,為什麼罵我王八蛋?」他眼底滿是笑意。

敏希怔住,哈哈笑。「你看到啦?」

看到敏希的笑窩,他心裡也起了漩渦,恍恍惚惚,好幸福。他眼色暗了,問她:「要不要來我家?」

「你買房子了?」敏希笑盈盈地。

「是埃」

「你成功了?」

「是。」

敏希低頭,干了酒,盯著酒杯,抹抹嘴。「我為你高興,你離開是對的。」

沈默一會兒,古駿逸說:「可是……我想妳。」

她抿緊嘴唇,眼眶潮濕。他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輕將她攬入懷裡。於是,她埋在他胸膛,哭起來。他的身體好暖,混著煙味和男性氣息,很有安全感。她忽然覺得這幾年太累了,她忽然想躺下,哪兒都不去了,就賴在這懷抱裡,嗅著他的氣味,就這麼天荒地老。

***

吃完燒肉,古駿逸帶她回家。車上,敏希摸摸皮椅,研究音響,然後靠著椅背吁口氣。

「真的開大車了。」

「是。」他笑了。

到他家,三房兩廳,雪白牆壁,沒添購家具,客廳堆著十幾個未拆封的紙箱。

古駿逸說:「剛從國外運來還沒整理,妳會幫我收拾吧?」

「自己的東西自己收。」她賞他白眼。

他吸口氣,哀怨道:「妳以前很聽話。」

「所以老被你欺負!」敏希溜進臥室,裡頭沒床沒衣櫥,地上鋪著睡袋和毯子,她嘖嘖道:「真克難。」

古駿逸跟進來。「家具明天送來,這幾天打地鋪,將就著祝」

敏希轉身,又溜出去了。

躲他嗎?古駿逸納悶,跟出去。看她撐在陽台邊,背對著他。他過去,也靠著陽台,與她欣賞夜景。

「古駿逸,你什麼都有了。」敏希嘆息。

「妳覺得這房子怎樣?」古駿逸仰望天空,新月明媚。

「很好。」

「那妳什麼時候搬?」

「搬過來嗎?」敏希瞠目,笑了。

「妳現在的房子是自己的,還是租的?」

「租的。」

「好。」

「好什麼?」

「搬過來,我家讓妳祝」這是他的心願。

「不要,你會把我當佣人使喚。」敏希笑望夜空,月緘默,星星眨眼。

「妳出運了,這間大廈,有合作的清潔公司,輪不到妳動手。」

「無功不受祿。」

「那麼,嫁我。」

敏希驚愕,怔怔地看他,他表情嚴肅,不像在開玩笑。她問:「在國外沒遇到喜歡的女孩嗎?」

「是妳說,要我將來娶妳,還說要花我的錢。」他提醒。

「拜托,小時的話怎能當真。」她失笑。

「我認真的。」古駿逸摸摸她的臉。

「對,你很認真,說要娶好多老婆。」她記得。

「還好法律禁止,妳可以放心。」見敏希低頭笑,他追問:「怎樣?」

「你確定?分開這麼多年了,你確定我適合你?」

「我確定。」

「為什麼?回想過去,我不覺得你很在乎我。」曾經,這令她郁悶。

他彎身,直視她的眼睛,笑著揉揉她的頭,說:「敏希,我有愛妳。」

以前沒自信,他只是窮小子;現在不同,他可以給承諾,有能力照顧她。當他什麼都沒有,憑什麼說愛?現在什麼都有,他已做好准備,能給她幸福。他微笑,瞧著敏希,她正抿著嘴,蹙著眉看他。

「真糟,妳現在好愛皺眉。」他伸手,拇指抹平她的眉頭。

敏希 癟嘴,淚盈於睫,張手抱他,在他肩頭哽咽。「你現在說話真好聽。」

「感動妳了?」他笑了,拍拍她的背。

「就算你什麼都沒說,也能感動我。」她啜泣。她聽追求者說過比這更動聽的話,她收過情書鮮花,都不如他說一句「我有愛妳」。

當年分離,過程難堪。她試過對抗他,藉淚水宣泄對他的感情,好幾次想到心酸,身體燙著,在被裡流汗。如果沒再見面,她會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但現在……她依然愛他。

這一刻,在古駿逸的家裡,童敏希洞悉愛的神秘。愛原是勉強不了,也刻意不來,注定是他,就只好是他。

她欣慰這男子從沒忘記她,但在這快樂的當頭,她卻隱隱地感到心疼。

他說「我有愛妳」這句話,令她快樂也令她心碎。有時,深情是一種包袱,盼對方幸福,怕對方捱苦。

「是不是答應嫁我了?」古駿逸問。

「好埃」敏希微笑,抬眼看他,臉紅紅地問:「今天……可不可以住你家?」

「當然。」古駿逸笑了,摟住她,親親她的臉。「那最好。」

***

這一夜,童敏希將自己給了古駿逸。

門半開,客廳的燈光溜進房裡,窗開著,月光溫柔,窗簾蕩漾,月影落在毯子上,一格一格,光影斑斕。

毯下,軟的睡袋上,戀人躲藏,四肢交纏。

古駿逸將自己鑿進她身體,在她體內,強壯著、充滿著。

敏希暖而潮濕,痛又快樂,感覺著他的脈動,還有他心髒的躍動。她被他溫柔地愛撫著,皮膚貼著皮膚,密不可分。

她能敏銳地感受著他的每一部分是怎樣地給她歡愉,令她瘋狂。他埋在她深處鼓動她,像把火在體內燒著,燒毀理智,燒毀矜持,抱著他,敏希覺得自己快融掉了……

他們做愛,慶祝這個重逢的夜,占領彼此的身體,彌補了分開的歲月,那些孤寂的夜、思念和空虛,都在這銷魂時分,逐秒逐秒被熱情消滅。

敏希顫栗,記住這刻了。記得他的汗是怎樣的落在身上,記得雙手攀在他背上,感覺掌下他的背肌,隨他的動作起伏,記住這甜蜜又纏膩的滋味。

她將初次給了他,古駿逸感動莫名。當初她說得那麼恨,可是身體仍等著他。於是他瘋狂地愛她,像在跟她勒索愛的保證,直至兩人筋疲力竭……

古駿逸摟著她,困倦地閉上眼。他累了,可是還舍不得睡,左臂讓她當枕,手指刷著她的發。

她靠著他,懶洋洋,很滿足。

他低聲說:「我以前覺得自己很慘,父母死了,外婆也跟著去世,只有妳讓我高興。」向來堅強的古駿逸罕見地感性起來。

敏希微笑聆聽。

他又說:「妳好好笑,小時候很傻,拉我去妳家陪妳睡,記得嗎?」

「嗯。」

「妳恐嚇我,說妳睡著時,耳朵聽得見,警告我不准走。妳說我要是偷偷走了,妳會尖叫。」

「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愛我……」沒想到這些小事他都記得,敏希一陣心酸。

「這樣躺一起,好像回到小時候。」他微笑。

「我也這麼覺得。」那是段美麗歲月。「古駿逸,我唱歌給你聽。」

「妳唱歌很難聽,我會作惡夢。」他故作驚恐地說。

「那你要不要聽?」她笑了,踢他。

他翻身,臉貼著她的肩膀,鼻子觸著她的臉頰,手橫在她的胸口,親昵地摟著她,低聲說:「我聽,看妳進步沒。」

她低聲哼唱,他記得這首情歌,羅大佑寫的「愛的箴言」。

她唱著,一遍遍,直至他睡沉了。

敏希沒有唱歌的天分,但是古駿逸聽得滿足。愛人的歌聲,是世上最動人的旋律。她愛他,所以唱「愛的箴言」。他愛她,就算她唱得糟,他也喜歡聽。

敏希轉頭望他,摸摸他的眉,撫過他的鬢角。就著月光,打量他,他遠比她記憶裡的模樣還要英浚她相信若不是他愛她,以他的條件早換過成打女友。

敏希悄聲道:「我愛你。」說完哭了。

他,在夢裡笑著。

***

翌日,迎接古駿逸的是個好天氣,陽光放肆,透過窗子迻灑進來。

他醒來,沒見著敏希,看看手表,猜想她應該去上班了。他洗完晨澡,稍微整理過箱子裡的東西後,他坐在光潔的地板上,沐浴在暖暖的陽光裡,打開計算機收發郵件,然後出門。

中午,古駿逸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他打開手機,撥電話給敏希。看看時間,應該是她的休息時間,不會打擾她工作。電話接通,不等她開口,他先喊:「怎麼不叫醒我?」

「先生,你哪位?」那邊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

古駿逸怔住了,幾秒後才答:「我找童小姐。」

「沒這個人。你是不是打錯了?」

古駿逸收線,瞪著手機裡的號碼。昨晚輸入電話時,他還跟敏希確認過。這家伙該不會連自己的電話也說錯吧?他搖頭笑了,有這可能,她是迷糊蛋。

離開咖啡店,古駿逸在花店訂了十九朵向日葵,巨大的花朵扎起來很嚇人。敏希會知道他為什麼不送玫瑰嗎?!願她想起他們相伴走過向日葵花田。童年時,他告訴她花有向旋光性,對著太陽開。而童敏希,是他的陽光,不管他遷徙到哪,心總向著她開。

古駿逸付款,取出鋼筆,填寫她的地址。他微笑,覺得快樂,這只是開始,他發誓要寵她一輩子。

下午,古駿逸正在擦拭剛送來的家具時,十九朵向日葵被退回來。

送花小弟說:「那裡沒童敏希這個人。」

「不可能,是不是找錯地方?」

「先生,那裡不是住家,是一間面包店,我問得很清楚,你要不要再確認一下地址?」

古駿逸將花放在餐桌上。他坐下,心很亂。這時已是傍晚,夕光穿透落地窗,將客廳映得昏黃。 古駿逸坐在光照不到的暗處,蹙眉思索,神情憂郁,心一直往下墜。

沒道理。

回想著昨日她的一舉一動。重逢那剎,她的確歡喜。昨夜纏綿,她抱著他顫抖,那是她的初夜,她沒抗拒、沒一絲勉強,完全接納他。

明明聊得開心,好幾次她被他感動,直掉淚。又因為他,笑得兩個酒窩好明顯。

但她卻給他假的電話、假的地址,為什麼?

古駿逸感到惶恐,發現自己不再了解童敏希。

他想得容易,他們分開,現在重逢,互相喜歡,自然就在一起。

顯然,她不這麼認為。

***

敏希一下班,搭車到台中找母親。

「有沒有定時吃藥?」黃美君關切。

「有啦,血壓很正常。」敏希扔了皮包,坐下。

黃美君端出煲好的養生粥。舀粥時,聽敏希輕聲說:「我昨天遇到古駿逸。」

「他回來了?!」

「嗯,變得好高,我只到他的肩膀。」

「妳很高興吧?」黃美君坐下。

「我們都很高興。」敏希捧著熱粥。

「他交女朋友了沒?」

「他變了……」敏希吹涼粥。

「有女朋友?」

「不是啦。」敏希笑了。「媽,他變開朗,話多了。在市區買房子,開奔馳轎軍。他穿西裝看起來好帥,真的好迷人,我的心一直怦怦響……」

黃美君笑道:「那小子本來就長得俊,看樣子混得不錯,所以當初離開是對的。」她看著女兒,笑得曖昧。「他還是很喜歡妳,對不對?」

敏希笑了,擱了碗,從口袋拿出皮夾,取出相片,在母親面前晃。「媽,妳竟然把我的相片給他。」敏希趁古駿逸睡著時,偷了出來。

「是他跟我要的!」美君搶了相片瞧。「這小子真有心,還護貝,他真喜歡妳。」

「是埃」敏希卷起袖子。「我看啊,我還挺有異性緣的。」

「妳看妳這麼高興,叫他來,媽要見他。」

「干麼?我不打算再見他了。」敏希喝完粥,抹抹嘴,起身收碗,走進廚房。

「為什麼?」黃美君跟進去。

「妳知道為什麼。」敏希扭開水龍頭。

這句話擊痛黃美君。站在女兒身後,她低聲說:「妳又不是得癌症,只是慢性再生不良貧血,現在獲得控制,妳--」

「媽,醫生說了,隨時可能轉變成急性,到時要是沒人捐髓,我會很危險。」

「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

「古駿逸現在過得很好,我真替他高興。」敏希口氣稀松平常。「媽,妳知道古駿逸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他在世上沒什麼親人,他已經看夠太多不幸的事,他啊,他好好笑……」敏希笑著回憶。「剛認識的時候,他說他是掃把星,說誰跟他一起誰就倒霉……」

敏希衝洗碗盤,泡沫洶湧。「根本就不是嘛,我說啊,他是幸運星,妳看他不在我身邊我就病了。以前有他罩我,我多健康,我看我才是掃把星,莫名其妙生這種怪病,上次入院把我整慘了,化療害我吐得半死,臉都瘦到凹進去了。記得嗎?

那時妳天天哭,我可不希望哪天讓古駿逸看到我病的樣子,他會很難過。」

「妳現在很漂亮,血液報告正常,還有,那個林志遠不是也愛妳愛得要命。」黃美君偷偷拭淚。

「分了啦,前幾天跟我求婚,被拒絕就鬧脾氣,拜托喔,我如果答應才是害他,我要是對他太好,哪天翹辮子他就哭死了,我才不要造孽。」

「媽知道,媽懂,沒關系,妳還有媽媽。」黃美君擦干碗盤。

敏希 關了水龍頭,水聲靜止,一時間好安靜。敏希轉身,抱住母親,靠在她肩頭。

「媽,昨天他說要娶我,我聽了真難過,真的好難過,妳知道嗎?」她了解古駿逸的個性,他有毅力,很固執,要是知道她有病,還是會娶她。可是看他這麼成功,前途大好,意氣風發,她不想拖累他。

黃美君拍拍女兒的臉。「小時候,我看古駿逸靜靜的,講話酷酷的,但感覺得出來他很重感情。他眉毛好黑好濃,算命的說,這種人很重情義。」

「是,沒比他更好的了。」

「所以,妳沒告訴他妳的病?」

「沒,我什麼都沒說。昨天他好快樂,我不想掃興,更不要他傷心。」昨天她也好快樂,她會永遠記得他給的溫暖。

「他早晚會知道。」

「不會,我給他假的電話地址。」現在,他應該發現了。他會怎樣?生氣?還是傷心?不管怎樣,這樣對他最好,總比以後令他傷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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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苗家配備專業的豪華大廚房,毀在兩位千金小姐手上。

地上棄置著塑料袋、蔬果皮、食譜,還有幾滴面糊,流理台上堆滿沾著餡料的鍋碗瓢盆。

蕭雅雯穿著粉紅色名牌套裝,堅持蹬著鑲鑽的高跟鞋,她覺得高跟鞋能給她旺盛的戰鬥力。今天她挑戰的是芒果蛋糕,用進口的芒果、進口的面粉、進口的烤箱、進口的用具,就連垃圾桶也是進口的,它銀色的嘴塞滿失敗的芒果蛋糕。蕭雅雯卷著袖子,系著圍裙,臉頰沾上面粉,杵在料理台前,制造第N個很可能也失敗的芒果蛋糕。

她的朋友苗筱栗,一張瓜子臉上有著厚厚的劉海,穿著綴滿蕾絲的白色洋裝,手戴防熱手套等在一旁。

「雅雯,這次會成功吧?」她看蕭雅雯翹屁股,腿開開,以一種不雅的蹲馬步姿勢,齜牙咧嘴在蛋糕上擠奶油。

「幾點了?」蕭雅雯問。

苗筱栗看鐘。「哇!快點啦,我要去找憬哥哥。」憬哥哥是苗筱栗愛慕的對像,熱衷公益,是救國團團員,紅十字會救難組組長,家扶中心會員,世界展望會義工。他是苗筱栗心中的英雄,崇拜的對像。

「又要跟他去哪?」蕭雅雯一臉不屑。

「我答應要幫他給小朋友溫習功課。」

「哼,妳暗戀他,所以才幫小朋友溫習功課,不然哪會那麼好心。」

「喂,我爸也愛做好事,我們全家都是志工,我是真心誠意要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苗筱栗說得鏗鏘有力,表情卻很心虛。

蕭雅雯很下給面子,干笑三聲,擺明不信。

「快點!時間不多了!」苗筱栗看表催促她。

「好了,放進去。」

苗筱栗捧起蛋糕,放進烤箱,調整時間。「烤多久?」

「一小時。」

「是一小時嗎?確定?剛剛那個裡面都沒熟欸。」

「那……一小時三十分。」

「一小時三十分?確定?之前那個一小時二十分就焦了欸。」

「那一小時十五分。」

「一小時十五分?確定?這個如果再失敗,我可不管妳了喔。」

靠!蕭雅雯抄起手機,翻到食譜背面,打電話到出版社,凶巴巴地罵:「喂,好容意出版社嗎?你們食譜是出假的啊?嗄?我照著做失敗五個了,搞什麼,騙消費者,還敢叫好容意,我看是好失敗!好失敗∼∼」

哇∼∼苗筱栗呆住,雅雯好凶喔!

蕭雅雯警告對方:「馬上跟我說,蛋糕到底要烤幾分鐘?上面的時間根本不對,嗯、嗯……」蕭雅雯看了一下烤箱的牌子,跟出版社人員說了。「好,這次要是再失敗,我拿書去退錢,還要你們賠我材料費,找消費者基金會告你們。」

蕭雅雯收線,跟苗筱栗說:「一小時十八分。」

苗筱栗調整時間,皺眉道:「妳不要對人那麼凶嘛,他們工作很辛苦的,這世界要多一些愛,少一些批評。」

「又是憬哥哥說的?沒營養,不想聽。」

蛋糕做好,蕭雅雯跳上出租車,送到古駿逸住處。這次警衛不敢讓她上樓,先知會過屋主,登記名字,才放行。

從電梯出來,古駿逸已經等在門邊。蕭雅雯拎高蛋糕,跟他和好,笑瞇瞇地說:「我帶了蛋糕給你吃,是我自己親手做的。」她正想走進屋子,卻被古駿逸攔下來。

「我們去咖啡廳。」

「嗄?我不想喝咖啡,快,來吃蛋糕。」

古駿逸嘆氣,鎖門,拖住她往電梯走。

「干麼,在你家吃就好,干麼出去!」蕭雅雯哇哇叫。

到了咖啡廳,蕭雅雯氣鼓鼓地說:「為什麼不讓我去你家?」

古駿逸跟服務生點了兩杯咖啡,然後淡淡地說:「都這麼晚了,不大好。」

「有什麼關系,我都不介意,你在意什麼?」

古駿逸以手覆額,神情疲 憊。「我請妳喝咖啡。」公司忙,又惦著敏希,他心裡煩。

蕭雅雯興致盎然,掀開蛋糕盒。「看,不錯吧?」她召服務生過來,吩咐:「給我兩個盤子,兩副刀叉。」

「妳吃,我不餓。」古駿逸側首,望著窗外,心事重重。

「我都做了,你吃吃看嘛。」盤子送來,蕭雅雯切了一塊給他。

「什麼口味?」古駿逸問。

「芒果,進口芒果喔。」

「我不吃芒果。」

「你故意的!」她臉色一沉,淚盈於睫。

「不是,我對芒果過敏。」他解釋。

「你干脆說對我過敏!」

「真的,我不能吃芒果。」

「你還在生氣嗎?我承認,沒經你同意就送家具到你家是我不對,我道歉行吧?」

古駿逸看著她,鄭重解釋:「我不喜歡芒果的味道,而且真的對它過敏。」

「你知道我做多久嗎?因為要做蛋糕……」蕭雅雯哭了,她伸出雙手,泣訴:「還把我留了好久的指甲剪了,你竟然不吃,你好過分……」

「隨便妳怎麼想好了。」古駿逸失去耐性。

氣氛凝重,蕭雅雯低頭哭泣,可憐兮兮。她這麼傷心,他卻無動於衷,連一句安慰話也沒有。哭了半晌,她哽咽道:「你身邊沒人,為什麼不能試著接受我?」

「我心裡有人。」

「我知道,你喜歡童敏希,但那是過去的事。」

「我前天遇見她。」

她怔住,像聽見噩耗。「那……她、她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

古駿逸搖頭。

「她去過你家了?」

「我會娶她。」古駿逸喝光咖啡,定定地望著她。

「她呢?她還喜歡你?」

「那不重要,不管她對我還有沒有感情,我只認定她。」

蕭雅雯跳起身,撞翻杯子,歇斯底裡地說:「不!下可以。你不行……我也不管你對我有沒有感情,我也只認定你!」

「不要這樣,妳只是浪費時間。」

「我偏要!」

「不會有結果的。」他說得斬釘截鐵,不留余地。

蕭雅雯傷心欲絕,沮喪離去。

***

敏希打卡下班,走出旅行社,有人揪住她的手臂,攔下她。

是古駿逸!

「為什麼說謊?」敏希想抽手,他卻勒得很緊。

兩人僵持著,古駿逸的目光銳利,使得敏希呼吸緊促。她故意裝出冷漠的樣子,背脊卻冷汗涔涔。

「假的電話地址,這代表什麼,夠明顯了吧?古先生。」她聽見自己用一種極不自然的嗓音說謊。

「我不明白……」古駿逸注視她,她現在稱呼他「古先生」?!

「意思是,我怕你糾纏,想跟你撇清關系。」敏希頭垂得很低。

他聽了若有所思,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她。她撇開臉,回避他的注視。然後,不管她的抗議,他將她拖向自己的車子。

在車內,古駿逸冷靜下來。「敏希,不要說謊。」他嘆氣了。

「誰跟你說謊?」

「想跟我撇清關系?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像要跟我撇清關系?!」罕見地,他用一種激動的口氣吼她。

敏希 別過臉去,雙手抱胸,像保護自己,又像在拒絕他的碰觸。她瞪著擋風玻璃,口氣冷漠地說:「你真的不懂?女人很復雜的,當年你離開,讓我很難受,感覺像首歌沒唱完,書看一半沒結局,所以那天見到你,心情太激動,一時昏頭,才會……」

敏希頓了頓,聲線緊繃。「總之……我想跟你有個完美的句點。不過,要是那天我腦袋夠清楚,就不會那麼做,感覺很差……」她不敢看他,怕自己哭。

「好,我懂了。」古駿逸看著她,伸出手。「皮包給我。」

「……」什麼?敏希瞪住他,困惑了。

「拿來。」古駿逸表情嚴肅,攤開掌心。

「不要。」敏希拽緊皮包。他動手搶,敏希尖叫,用皮包打他,卻還是被他搶走。

古駿逸打開,取出皮夾,攤開,抽出相片。將相片拿高,質問她:「不希望我纏著妳,卻偷走相片,還放皮夾裡,為什麼?」

「我要下車。」敏希扳開車門,卻被他拉回來。

「不要口不對心。」

敏希低頭,僵著身體,幾乎要掉下淚來。她忍住了,心卻尖銳地痛起。

「妳在逃避什麼?」古駿逸問她,擔心敏希有苦衷,揉揉她的頭,臉靠近,想看著她的眼睛,她卻別開臉,不讓他看。

古駿逸在她耳邊說:「我打電話找妳,對方說沒這個人;訂向日葵送妳,卻被退回來……」

敏希抿緊嘴,不,不能哭。

古駿逸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妳知道我從不掉淚,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哭……」

「拜托,不要說話,我討厭你說話。」敏希哽咽,他的口氣太誠懇,掐痛敏希。

愛令古駿逸敏感,他揣測著,問:「是不是遇上不好的事?我現在有能力,妳有困難,我幫妳。」

敏希吁口氣,目眶殷紅。「說真的,我不想理你,當初是你選擇要走,現在干麼一副多深情的樣子?不覺得惡心嗎?」喀!扳開車門,敏希跨出車子走了。

古駿逸坐在車裡,看她離開。他按喇叭,驚動路人,卻沒能阻止她遠去的腳步,她沒回頭。

他不死心,按住喇叭下放,聲響刺耳,像凄厲的呼喊,路人注目,他都不管。

敏希啜泣,加快腳步。

眼看她越走越遠,古駿逸拔了鑰匙,推開車門,追上去。拽住她的手,扯入懷裡,緊緊抱住了。

敏希僵在他的懷裡。他抱得很緊,緊得她喘不過氣。

「別離開我!」古駿逸從沒求過人,這次,他不要自尊,也不偽裝堅強。在心愛的女人面前,低聲下氣,求她留下。

敏希顫栗著,講不出話。她無路可走,怎麼辦?他的頑固令她困擾,心亂如麻。

「我想回家。」額頭抵在他的胸口,她疲 憊地吁口氣。「你讓我回家。」

「好,我送妳。」

「我自己回去。」

「不行。」他要知道她住哪。

「你好傻。」敏希嘆息。

他們決定餐後再談,古駿逸載敏希返回自己的家,他卷起袖子,准備晚餐。料理食物時,想著該怎麼令她回心轉意。當初離開,她太傷心,也許她是因為害怕,怕哪天他又走了,所以才不能接受他。那麼他該怎麼討好她,重新博得她的信任?他用現成的材料,烤了吐司,做了一盆生菜沙拉。

吃晚餐時,古駿逸拿出紙筆。

「來,告訴我手機號碼、家裡電話,還有地址。」他取出手機,放在桌上。「我會立刻確認,不要撒謊。」

「我不說,你能拿我怎樣?」敏希吃著吐司,跟他耗上了。

「我有藍天旅行社的電話。」

「我知道了,你問紅屋的老板。」是關小姐泄漏的。敏希聳聳肩道:「我可以換工作。」罵也罵過了,沒效。敏希決定敷衍他,表演冷漠,教他知難而退。

「妳試試看,我登報找妳。」古駿逸也有對策,他威脅敏希。

敏希笑了。「好好好,我躲起來,回家當米蟲。」真難纏埃

古駿逸撇開盤子,瞪著她,像跟個不乖的孩子嘔氣。敏希啃著吐司,晃著腳,迎視他。兩人對峙幾秒,古駿逸放棄,起身走入房間。

敏希猜想他大概是氣壞了,跑去冷靜。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看來他不會放她走的,怎麼辦?難聽話都說了,還是沒用。

古駿逸走出房間,叫她:「敏希。」

敏希銜著吐司,回頭,銀光一閃,被他拍了照。

「古駿逸!」敏希吐掉吐司,起身去搶相機。「你干什麼?!」

古駿逸檢視畫面。「有相片可以登報了,拍得很清楚……」敏希跳腳,伸手搶,他拿高相機,隨即又低身讓她看一眼。「怎樣?拍得不錯吧?」

敏希懊惱,相機裡她咬著吐司,眼色驚恐,一副見鬼的模樣。

「立刻刪掉!」

「想想那張相片,貼在捷運看板,登在各大報,或電線杆,跟什麼尋狗啟事一起。新聞不是常有人協尋失智老人嗎?我也可以。」

敏希氣餒,盤腿坐在地板上。 古駿逸面對她,蹲下來,也坐在地板上。

「你讓我很困擾……」真累!敏希語重心長地說:「之前分開那麼久,你不也過得很好,就當那天沒相遇,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人生,這不難吧?干麼非要搞得大家難堪?」

「是。」他同意。

她繼續說:「小時候你充滿鬥志,每天想著要成功,現在過得不錯,要珍惜埃把心思放在工作,而不是浪費在男歡女愛上,我都不理你了,你何苦自找罪受?」

「這真的是妳的想法?妳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

「對。」

「好,現在,可不可以聽聽我的想法?」

「嗯。」不管他怎麼說,她絕不動遙

古駿逸握住她的雙手。「如果妳不是故意留假的電話地址,而是坦白地叫我別纏著妳,我可以照妳說的,就當我們沒相遇,繼續過我的日子。頂多,偶爾我想妳……」

「假的電話地址又怎樣?你就那麼氣,氣到非把我揪出來?」

「仔細想想,妳的行為前後矛盾。敏希,我現在很擔心妳,妳究竟有什麼困難?除非確定妳沒事,否則我不會走的。」他想了很多,覺得敏希一定是遇上什麼不好的事,她瘦好多,愛皺眉,笑容少了,看起來很憂郁。

敏希面色蒼白,古駿逸態度堅決。

「敏希,記得嗎?小時候,不管我罵妳什麼,妳非要纏住我。現在,我也不管妳罵什麼,都要纏著妳。」

「這是我的報應?」敏希苦笑。

「不,這是我的報答。」

她倔強道:「誰要你報答了?」

他想了想,說:「不,不是報答,是回潰我爸媽去世後,就不再感覺到家的溫暖,直到遇見妳,妳帶我回家,把妳有的分一半給我。現在我擁有很多,我也將我有的分給妳。」

「如果我不接受呢?」

「我會覺得,這些年的努力白費,人生沒意義。」

「我幾時對你這麼重要了?」敏希冷笑。

古駿逸沉默了會兒,他說:「從成功的那一刻起,沒人分享,我很寂寞。」

「蕭雅雯呢?我記得她喜歡你。」敏希希望他有健康的伴侶,但他執著,不肯放棄。

他堅定道:「如果是她,我會更寂寞,與其和沒感覺的人交往,我寧願一個人。」

講到這裡,他的手背濕了。因為敏希哭了,淚滴在他的皮膚上。他研究她的表情,看她垂著眼,抿著唇,默默流淚。唉!她又皺眉了,他想間她為什麼憂郁?

古駿逸感覺敏希還愛他,若放她走,他會恨自己一輩子。好不容易才相遇,這次要緊緊抓住她。

敏希抹著淚,縮著肩膀,低聲啜泣。看她傷心,他不禁猜想,在她心裡是否也有一條思念的小魚?從分手那天起養到現在。她不誠懇,是否因為賭氣?或是想考驗他的耐性?他願意捱罵,他是來跟她投降的。他已經受夠思念的苦,受夠表面若無其事,心底卻在暴動的感覺,尤其夜深人靜,尤其孤枕難眠時。

他輕聲問:「敏希,好不好?」

敏希視線模糊,嘴唇微顫。她輸了嗎?是啊,她輸了。她聽見自己說:「我家電話22436785,手機09XX867543,地址是新店市安和路慶宜大廈五號十一樓,是間十五坪的小套房。」

古駿逸吁了口氣,微笑了。「十五坪真小,來我家住吧。」

「雖然只有十五坪,租金要一萬五。」敏希也笑了,抹抹淚。

「太貴了,來我家住吧。」

「去拿面紙給我。」

古駿逸起身去拿,然後將面紙盒塞到她懷裡。敏希抽了面紙,蒙住臉哭。

古駿逸看著她哭,他想她愛他,這才是她的真心話。不管敏希有沒有說,他都聽見了。

***

童敏希睡不著。 古駿逸躺在身旁,他睡了,右手握著她的左手,像怕她重施故技,在他睡著後逃走。

睡前,他提議:「明天醒來,買了早報,一起去吃早餐,吃完我載妳回家換衣服,送妳去上班。」她知道他在跟她確定,明朝醒來她還在。

她說:「我早上固定要吃一顆橙。」

「旁邊有市場,我們買了到咖啡廳,請服務生切。」

「哪有這樣的。」敏希瞅著他笑。「會遭白眼的。」在人家的咖啡廳吃柳丁?

「口氣卑微點,人家就樂於服務。」

「多卑微?」

「如果是女服務生,我就說『小姐,能不能請妳幫我切柳丁,麻煩妳,不好意思』。」

敏希翻身,趴在他胸前問:「如果是男生呢?」

「我就說『先生,幫個忙,我的女朋友愛吃柳丁,幫我切,行嗎?」」

「真是,你變好多。」敏希駭笑。以前的他很驕傲,豈可能這麼低聲下氣?

「是,生活教會我很多事。」這幾年,很吃苦。

「接送我,會不會耽誤公事?」

「不會。」

「那……」敏希笑咪咪的。「明天我要喝熱奶茶,吃鮪魚三明治,你幫我調鬧鐘,要吃早餐的話,六點就要起床。」

「好。」他閉上眼,蹙著眉,念念有詞。

「你干麼?」

古駿逸睜開眼,對她說:「我對自己說五次六點,明天六點,就會醒來。」

「哪有這樣的?」敏希笑了。「調鬧鐘啦,別害我遲到。」

「放心,」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他說:「我保證,六點喊妳起床。」

「你體內有安鬧鐘啊?」

「念大學時,我住在校舍,逼自己每天四點起床念書,但撥鬧鐘會吵到室友,我聽教授說,人腦很厲害,控制得宜,可以影響身體機能。」

「有這種事?」

古駿逸將她攬得更近。「就是說,假如妳想變漂亮,就閉眼,給大腦暗示,天天默念變漂亮、變漂亮,不斷給大腦暗示,持續下去,容貌真的會改變。

「人腦是身體最復雜的器官,心理系同學也說過類似的理論,我親身試驗,每晚默念四點起床,慢慢養成習慣,現在可以控制起床時間。」

敏希傻眼,是他毅力驚人?還是理論真有效?

現在,他睡了。

敏希望著他想--他給大腦安了鬧鐘,開始走,待到六點,他醒來,叫醒她。真的嗎?太玄了吧!但只要是他說的,她就信。

此刻,聽著他的鼾聲,看他沉睡的樣子,敏希好感動。他堅持與她一起,令她不禁想勇敢地挑戰命運。也許母親說得對,她的病痊愈了。也許,有可能她健健康康地與他白頭。

敏希笑著閉上眼,學他在心裡默念:「我的病好了,永遠永遠好了……」

清晨五點,古駿逸醒來。他們面對面躺,他攬著她的腰,她埋在他胸前,呼出的熱氣暖著他的胸口。於是他感到很滿足,敏希柔軟、瘦小,像只小鳥,熔在他懷抱裡。

他想著,幸福也不過如此。

他曾誤會自己不幸,怨老天殘酷,在小的時候,命運撕裂他,痛鑿得很深:心上有缺口。而此刻,看著懷裡人兒,曾經鑿深的傷口現在溫柔滿溢。

古駿逸覺得,他贏了全世界。這是他人生最精彩、最滿意的時候。他對上帝、對造物主再不敢抱怨什麼。

往後,他不許願,願望都已實現。往後,他不再有夢想,想望的都擁有了,志得意滿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胸口漲滿愛,像有朵花正在開著。只要望著他的「太陽」,他便化成向日葵,向著她開。因為她,他的生命可以精彩。

到了六點,古駿逸喚醒敏希。她申吟著想賴床,好不容易掙扎地坐起身,一只銀托盤放到她的膝上。咦?她揉了揉眼睛。

托盤裡橙切好了,鮪魚三明治熱著,奶茶冒著煙,還多了她最愛的草莓吐司。

「你出門買的?」敏希詫異,抬頭看鐘,才剛過六點。

「是。」古駿逸攤開紙巾,塞在她的領口。

「現在才六點欸……」

「對。」

「外面很冷呴?」

「是埃」古駿逸在床邊坐下。

「有睡飽嗎?我們出去吃就好了嘛。」

「說實話,我怕為了一顆橙,要卑微地跟服務生商量。」

敏希笑了,在他背後,陽光懶在窗前,亮著房間,她聞到來自他身上的淡淡皂香。

她凝視早晨的古駿逸,沒嚴肅拘謹的西服,穿著棉衫布褲,上衫在寬闊的胸膛緊繃著,他的肌肉結實,體格線條優美,渾身散發著男性魅力。敏希近乎著迷地看著他,他彷佛比她記憶中的還要英偉健壯。

她忽然驚覺到,這深愛著她的,是個多高大俊挺的男子。他對她微笑,正用一種溫暖的目光注視她。敏希呼吸一窒,這一幕,幸福得好不真實。

醒來就看到心愛的人,聞到食物的香氣,被人用這種懶洋洋、充滿關愛的眼神注目著,竟是這樣快樂啊!

敏希低頭,感覺臉頰微熱。她問:「你幾點起床?」

「五點。」

喝了一口奶茶,她笑了。「喂,你的大腦不聽話喔。」不准嘛。

古駿逸撥了撥她的發。「它很聽話,昨晚,我叫它五點醒。我們在家吃,外邊冷,家裡溫暖。」

但他卻頂著寒風,外出帶早餐回來給她。敏希咬一口三明治,好好吃;又吃橙,好甜;再喝奶茶,好滿足。

古駿逸躺在床上,手枕腦後,看著她吃早餐。 過幾秒,他問敏希:「干麼又哭?」

「我感動嘛。」敏希 癟嘴。

他笑了。

她問他:「明天,明天換我,我出門買早餐給你吃,你說你要吃什麼?」

哦?他樂了。這代表今晚,她還要住他家。「妳不用出門,我喝麥片,配花生吐司。」

他問敏希:「三明治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喂他吃一口。

「喏,分你。」敏希撕了一半給他。

***

趁著到香港談生意,蕭永興來探望女兒。用餐時,他聽女兒訴苦。

蕭雅雯哭訴古駿逸的無情,看女兒掉淚,做父親的也很心疼。

「跟爸爸回去,嗯?」

「不要,除非他也回溫哥華。爸,你找個理由叫他回公司幫你!」

「他現在跟朋友合伙,做得不錯,我怎麼好意思?」

「爸,你明天請他吃飯。」

「也好,我想見見他。」

「你跟古駿逸吃飯時,順便跟他說,說你有意思要他當你的女婿。你表現得很積極,古駿逸敬重你,由你來說他拒絕不了。他要是推托,你就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不希望我傷心。」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這樣礙…」

「嗯,你暗示他,你栽培他很多年,就只有這個小小的要求,對,你求他。爸,你都求他了,他一定會答應的,你幫過他嘛。」

「喔。」蕭永興想了想,對女兒說:「爸這樣說,妳就開心了?」

蕭雅雯摟住父親的手臂,撒嬌地說:「拜托啦,你會說吧?你幫幫女兒嘛……」

「好。」蕭永興拍拍女兒的手。「快吃飯。」

隔天,蕭永興約了古駿逸在日本料理店用餐。

燈光幽微,玻璃窗外,陽光流泄。 古駿逸與蕭永興坐在一隅交談,老人聽力不好,不時湊身過來,好聽清楚古駿逸說的話,古駿逸也不時附在老人耳邊講話。外人看來,兩人真像一對父子。

他們交換對美股走勢的看法,討論歐洲基金未來的發展。談到興起,蕭永興打開公文包,取出經手的案子與古駿逸討論。聽到精辟的見解便揚眉,摸著下巴,唔唔不住點頭。

古駿逸圈選幾處。「這幾項風險太高,可以重新調整投資比例。」接著拿出隨身的計算器,幫蕭永興試算財務分配。

看古駿逸認真,蕭永興感慨:「我要是有個像你這樣的兒子,會輕松很多。」膝下無子一直是老人的遺憾。

「有需要,隨時可以找我。」古駿逸在表上加注自己的意見,用鋼筆工整地寫了一行又一行。「有沒有備份的資料?晚上我再幫您試算一次。」他細心地問,怕有疏漏處。

「古駿逸,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蕭永興說明來意。

古駿逸抬起頭,凝神諦聽。老人對他恩重如山,不管有什麼要求,他都會盡量答應。

「你知道,我欣賞你,把你當自己人。」蕭永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是,我很感激,希望能報答您。」

蕭永興微笑地說:「你已經報答了,在公司幫了我很多忙,你年輕,頭腦清楚。我老了,很多事要靠你。」

「伯父太客氣了。」

「我現在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應。」

「好的。」

「我疼雅雯,她母親早死,我工作忙,對她縱容得近乎溺愛,有部分是因為內疚,老想補償她。」這個呼風喚雨的商業巨擘,獨獨對愛女唯命是從。

聽到這,古駿逸心情沉重。低下頭,約莫猜到老人將提出的要求,他正想著該怎麼拒絕,感到很有壓力。

蕭永興說:「我希望你對雅雯更冷淡。」

古駿逸猛地抬頭,怔住了。他聽錯了嗎?

蕭永興問他:「聽說你和童小姐重逢了?」

「是。」

「你們情投意合?」

「對。」

「還等什麼,快結婚。」

「伯父……」古駿逸很震驚,蕭永興的行為出乎他意料。

蕭永興啜口酒,感慨道:「在溫哥華,不管我女兒怎麼討好你,你都無動於衷,更何況是現在?」他心如明鏡,將古駿逸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過去在公司有幾位女雇員心儀你,你看都不看。念大學時,也不曾跟誰交往。這位童小姐,想必對你很重要,重要到讓你對其他女人視而不見,甚至是我的女兒……是這丫頭傻,死心眼。」

「很抱歉。」古駿逸慚愧,原來他都知道。

蕭永興說:「不用道歉,感情講緣分,我只怕你顧念我們的交情,違背自己接受了我的女兒,這才教我擔心。你不愛雅雯,就算結婚了她也不會幸福,是不是?」蕭永興娓娓道來,句句擊中古駿逸的心。

古駿逸望著蕭永興,這位長輩,目光睿智,思慮澄明。從不因為提拔他,事後便耳提面命,拿來討人情。提攜他的同時,最難得是還給他尊重。

古駿逸感動。這世上有人幫你一次,日後便要在嘴上講百次,像怕你忘記曾受的恩情。日後還再多,還不滿足,要講啊講,教你心時刻壓著大石,苦不堪言。人情債,是世上最難還的重擔。沒一定數目,憑個人心證,你覺得夠,對方覺得不足,最後翻臉,還要被扣上一句忘恩負義。

但這個長輩與他非親非故,對他是何等的慈愛,沒有蕭永興的栽培,他至今仍是一介無名小卒。

「伯父,謝謝你。」他衷心地說。

蕭永興慈愛道:「你讓我很有成就感。」蕭永興湊身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幫助你,是我最驕傲的事。」

古駿逸忽然想到已故的父親,意識到在老人身上投射的情感,他臉熱,有點尷尬。

「很久沒回來,陪我去陽明山逛逛。」

古駿逸想了想,說:「我帶您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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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古駿逸載蕭永興到他跟敏希的老地方,讓蕭永興瞧樹上模糊的刻痕,跟自己所敬愛的長輩分享心事。

蕭永興聽著古駿逸說跟敏希認識的經過。說的都是一些芝麻小事,說敏希是怎麼賴皮地逼他天天相陪,兩小孩又怎麼的天真,睡一起被她母親揪起來罵……

蕭永興這才了解,為何這小子對童敏希念念不忘,是她陪他走過低潮。看古駿逸講起心愛女子,那溫柔的模樣,蕭永興忽然想念已故的愛妻,他了解深愛的感覺。

「童小姐真幸運,有你呵護。」蕭永興感慨地說:「我為我女兒難過,她錯愛你。」

「您女兒條件好,將來會遇上比我好的對像。」古駿逸神情有些尷尬。

「可惜她頑固又任性,真像頭蠻牛,勸不得也拉不住,連我這個做爸爸的都還怕她三分。」蕭永興苦惱。「我勸她找份正經事做,整天玩真不像話,她卻說她一個月零用錢十幾萬干麼工作,哪家公司請得起她……唉!」

古駿逸搖搖頭笑了。

離開老地方,古駿逸驅車至藍天旅行社,指著旅行社窗戶裡一名穿白襯衫的女子,她正在打電話,手翻開本子做著記錄。

「就是她,童敏希,穿白襯衫的那位。」古駿逸口氣溫柔。

蕭永興貼近車窗仔細瞧著--童敏希衣著樸素,她接聽電話,邊應話還偷偷掩嘴打個呵欠,伸伸懶腰。講完電話,揉酸疼的頸子,好像申吟了幾句,嘀咕了什麼。

蕭永興心想,這和他那位全身名牌,像時尚雜志出來的寶貝,個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再五分鐘,她就下班了。」古駿逸說。

五分鐘到了,就見童敏希立刻跳起來,收東西、穿外套、拎起公文包,和同事們一哄而散,其精神狀態和方才判若兩人。

「要是在我的公司,她鐵定被開除。」蕭永興開玩笑地說。

「是,她沒野心,胸無大志。」古駿逸笑了,

「唉,比我那寶貝好。」童敏希上班工作,不像雅雯是整天游手好閑的。

敏希和同事離開旅行社,古駿逸按喇叭。她怔了一怔,認出他的車子,揮手跑來,看起來那麼開心,笑得像朵花。

古駿逸下車,接過公文包,摟住她的腰。「我介紹個人給妳認識。」他指了指車內。

「哦?」敏希彎身瞧。

蕭永興推開車門,打招呼:「妳好。」

古駿逸在她耳邊低聲幾句,敏希臉上閃過一抹詫異,隨即對蕭永興一笑。

「伯父好。蕭雅雯是您的女兒?」敏希態度很恭敬。

「是。」

「您和我想的不一樣。」記憶中蕭雅雯凶巴巴的,沒想到她父親看起來很慈祥。敏希熱情邀請:「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餐?」

快到家時,敏希下車去超市買材料,古駿逸和蕭永興待在車裡等。

「她皮膚真白,像個洋娃娃,她會煮飯嗎?」

古駿逸低笑著。「你要有心理准備。」敏希廚藝爛,常要他當幫手。

「她會不會整理家務?」

「會,但她不愛用洗衣機,喜歡用手洗,可是討厭晾衣服。她矮,但竹竿很高,所以我負責晾衣服。」

這是家的感覺。蕭永興背靠車座,他感慨地說:「換作是雅雯的話,要三名佣人。」

「她有她的長處,不能比較。」

蕭永興點點頭。「這女孩適合你,她才能給你家的感覺。」唯有這女孩才能消滅古駿逸的寂寞。當局者迷,他的女兒看不出她跟古駿逸的不合適。

***

「爸,你說了沒有?」蕭永興一進門,蕭雅雯便追著問。

「說了說了,都按妳意思說了。」

「他答應了?」

「他沒答應。」蕭永興脫下外套,搭在椅子上。

蕭雅雯怔了怔,難過地低下頭。「不可能的,你都開口了,他會答應的,給他幾天時間,讓他考慮……」

「不管怎樣,記得爹地是這個世上最愛妳的,嗯?」蕭永興拍拍女兒的背。

蕭雅雯嘆氣。「他如果有良心的話就不該拒絕。是你栽培他、提拔他的,他不會忘恩負義的……」她清楚父親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只是需要時間……他會接受的。」

「我明天要回去了,乖女兒,陪爸爸去喝一杯,怎樣?」

「我沒心情。」蕭雅雯失望,她只想著自己。「你找關叔叔吧,我要去睡了。」

***

同事圍著敏希嘖嘖嚷,第一次看她穿洋裝。

「還以為妳只穿牛仔褲的。」

「真難得,今天穿花衣裳。」

「等等,妳搽了口紅嗎?」

敏希掩嘴,笑得靦腆。身上這件洋裝是和古駿逸逛街時買的,最近她開始愛打扮,眼睛會注意到白和藍以外的顏色,她心情大好,覺得世界充滿希望,渾身洋溢著活力,不再像從前老是死氣沉沉的。

愛真是一帖救命良藥,敏希三餐正常,早晚都背著古駿逸量血壓。她比以往更善待自己,時刻注意健康。 古駿逸不知道,他的女友很努力地為了他保重自己。童敏希不再自怨自艾了,她晚晚都祈禱,要自己好好活著,絕不教古駿逸傷心。

心情一好,身體狀態像是也跟著變了。以前她消化不好,吃再多都不長肉,跟古駿逸同居後,她長胖了,氣色紅潤,很有朝氣。

同事注意到敏希的改變,她天天都笑容滿面,他們猜這跟近來每到下班時間,便等候在門口的奔馳車車主有關。他們見過車主,他體魄高大,器宇軒昂,是個能輕易令女人心跳慌亂的男人。

怪不得吳姊酸溜溜了,這個童敏希真走運,去哪拐來這麼個英俊的男人?

「假如是我交到那種男朋友,也會成天笑嘻嘻的。」

同事嚷嚷:「又送花來了!」

大家抬頭,看著大大的花束被捧了進來。嗟!女同事嫉妒,男同事不屑,敏希燦笑,起身簽收。今天是郁金香,包裝精致美麗,大家嘴上恭喜,心裡不是滋味。

大老板辦事回來,看見盛放的花兒,大受刺激。他老人家婚姻不順,兒女不孝,媳婦難搞,孫子叛逆,見人幸福,心中悲愴哪。

大老板躁郁症又犯了,指著敏希罵:「童敏希!妳男朋友是干什麼的?天天送花、天天送花!我快發瘋了。」

喉?有好戲看,同事豎耳聽。

敏希抬頭,望著老板,表情迷惘。「對不起……」不管有錯沒錯,是非對錯,道歉先。

大老板挺著肥肚罵:「這是辦公的地方,不是讓妳談情說愛的,妳明白嗎?」

「明白明白。」敏希嘴裡低聲下氣,心卻靜如止水。

「這個月的業績掉一成,妳知道嗎?」

「是是是。」又來了!敏希低頭,心裡想著晚上要跟古駿逸看哪部電影。

「我懷疑跟這個花有關,妳男友每天送花,大家都沒心情工作了。」

敏希適時地又三聲:「是是是。」看魔戒吧,這部片好像挺紅的。

老板還想罵,偏偏這丫頭只答是是是的,害他罵不下去了,轉頭罵負責業績的吳小姐。

「妳有沒有用心招客人啊?為什麼業績掉一成?妳混啊!」

「我哪有混,我每天跟客戶促銷案子講到喉嚨長繭!」真是天大誤會啊,吳小姐悲憤,她每天死做活做,老板竟然還罵她?

「那就是辦事不力,能力差!花三萬請妳,不如請三個工讀生!」

羞辱人喔!吳小姐激憤,跳起來反駁:「老板,這不公平,業績差怎麼可以怪我,負責企劃的小張沒責任嗎?」

「小張!」老板吼過去:「企劃干假的?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很偷懶,我看過幾個方案,換湯不換藥,文字一般般,怪不得吸引不了客人!」

「又是我的錯了?每次怪我!老板,旅游地點就那幾個,我很難做,我盡力了!」小張跳起來哇哇叫,覺得好委屈,脹紅著臉。「我跟經理反應很多次,我們要開發新的旅游地!」

「王經理!」老板轉身吼向最角落。「你經理干假的?每天坐在那裡簽字就算了?你看你胖得半邊屁股都擠到椅子外,你給我說說,你這個月都在干什麼?」

王經理捧胸,差點吐血,飆出台灣國語。「為了公司偶天天應酬,早出晚歸,家庭失和,就快妻離子散了……老板,你還怪偶?!」

很好,通通有份,大老板捶胸怒吼:「都推卸責任,一群飯桶!」罵完去吞鎮定劑了。同事們或哽咽或嘔氣,互相訴苦,臭罵老板,哀嘆命運,可憐彼此。

那個第一個被罵的童敏希,完全不當回事的置身事外,她托著腮,笑望著花兒,覺得紅紅的郁金香也像在對她笑。她低頭看表,希望指針走快些。下班後,古駿逸要接她上館子,敏希低笑。唉,真糟!大家挨罵,她竟快樂地思念某人。

***

「站上去。」古駿逸指著體重計。

敏希踏上去,兩人瞪著儀表板,同時嘩叫。

「胖了、胖了!」古駿逸抱她下來,撐高敏希。「一個月胖三公斤,嗯?」表示他將敏希 顧得很好。

「天天吃,當然胖嘍。」敏希 被他抱得老高,雙手撐在他的肩膀。

「才四十五公斤,還是太瘦了。」

「你希望我胖到幾公斤?」

「五十。」

「那能看嗎?」

「妳小時胖胖的,很可愛。」

「現在不可愛?」敏希掐他的臉。

「現在漂亮。」放下她,他說:「把工作辭掉,很快就能胖到五十。」早出晚歸,他心疼。

「游手好閑,讓你養嗎?」敏希笑了。

「這不正是妳的志向?」他敲敲她的頭。

「是,謝謝提醒,我即刻列單子,買皮包、靴子、羊毛手套……」

兩人鬥嘴,好快樂。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古駿逸又跟她求婚了。

「這個月還是下個月?妳挑日子,我去拜訪伯母,跟她提婚事。」

敏希猶豫,翻身趴在他胸前,顧左右而言它地說:「今天你送的郁金香好美。」

「不要轉移話題。」古駿逸警告著。

「你肌肉好結實。」敏希戳他的胸膛。

他下腹一緊,抓住她的手。「敏希……」可惡,她貼著他的身體,害他沒辦法好好說話,腦袋有了色情的思想。「妳下來,聽我說。」

「你說礙…」她咬他的脖子,嗓音甜軟,於是他開始分心。

「結婚……」欲望害他嗓音低啞,小東西開始咬他的胸膛。「敏希!」古駿逸翻身,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將她壓在身下。

她笑盈盈地問:「干麼啊?」手又在他身上亂摸,害他心癢癢。

「猶豫什麼?結婚不好嗎?」明明相處愉快,古駿逸不懂為何她不答應。她心中是否還有疑問?還是他給的不夠?不夠她承諾一生?

「現在這樣不好嗎?」敏希微笑,撫摸他的臉,目光閃動。

「我們結婚,我要妳懷我的孩子。」

敏希翻身,裝睡。

「喂,我還沒講完。」他搖搖她。

敏希 背對他,呢喃著:「好困喔……」

真是!古駿逸低笑。這家伙又在敷衍他了。俯低身子,他壓著她,拂開她的發,親吻她的頸子,輕輕咬她光裸的肩膀。敏希敏感到顫栗,感覺他沿著她的背往下吻……

聽見她逐漸急促的呼吸聲,古駿逸微笑了,他興致正好,今晚,要與她慢慢纏綿。

***

翌日,敏希請假,瞞著古駿逸到醫院看診。

「童敏希。」護士喊。

敏希起身,走進診療室。

醫師低著頭,正在檢視她的病歷,看見敏希坐下,他微笑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醫生,我想請問您,依你看……我的狀況很好吧?」

「這兩年,妳的白血球數很正常。」

「所以我好了?」

醫生摘下眼鏡,看著她。「童小姐,這個我無法保證。」他看她難過地低下頭。「是不是身體有異狀?」

敏希搖頭。

醫生困惑地問:「有定期吃藥嗎?」見她點點頭,醫師笑了。「那麼,妳在擔心什麼?」

敏希抬頭,欲言又止。

醫師安慰她。「妳氣色好,不要胡思亂想,妳是慢性的再生貧血,這幾年沒有復發,身體根本和常人無異。」

「有人跟我求婚。」

「恭喜妳。」

「我怕將來會拖累他。」

「對方知道妳的病?」醫師了解她的憂慮。

敏希搖頭。

醫生建議:「那麼,告訴他,讓他自行判斷要不要結婚。」

「我知道他會怎麼說。」不只會娶,還會非常擔心。敏希嘆息。

「是不是怕他嚇走?」

「不,他不會。」敏希笑了。

醫師懂了,她怕對方辛苦,不敢答應結婚。「我無法給妳建議,但是……」醫生對她眨了眨眼。「心情愉快,免疫力提高了,對妳的身體很好。」

「我想答應他,這是不是很自私?」

陳醫師拉開抽屜,取出一疊文件。「這是白血病的病友會,妳看看這裡有相片,他們結婚生子,跟常人無異。」

敏希接過文件翻,文件裡有病友歡聚的相片,他們看起來不像病人,臉上有笑容,洋溢活力。甚至有年紀尚小的病童,他們聚在一起打枕頭仗,笑容純真。

「不要與病對抗,接納它,當它像朋友,一味反抗對妳沒幫助。也許妳擔心的永遠不會發生,結果只是白白受苦,多可惜啊,不如珍惜眼前。」醫生勸她。

敏希道謝,走出醫院時覺得口渴,買了咖啡,在花圃前的石階上坐下。日光燦燦,幾只蝴蝶在半空飛舞。那邊跑來兩個孩子,女孩跌倒,賴在地上哭。

「哪裡痛?哪裡痛?!」男孩追來緊張地問,幫女孩拍去裙上的灰塵。

「好痛……」女孩摀著腿哭。

「幫她擦擦吧。」敏希笑了,拿出手帕遞給男孩。

男孩接了手帕,拭去女孩臉畔的淚。「哭什麼哭?不要哭了,羞羞臉……」

「我跌倒了你還罵我!」女孩瞪他。

「誰叫妳不小心。」

「你再罵,我跟媽咪說……」吵架了。

敏希笑著,眼眶潮濕。她取出手機,打給古駿逸。

「喂?你在干麼啊?嗯……這個月我們去台中探望我媽……你覺得下個月結婚怎樣?婚禮呢越簡單越好,找兩個證人到法院公證,我討厭鑽石,藍顏色的婚戒可以嗎?」

古駿逸關上手機,微笑了。合上計算機,按下對講機,交代助理取消下午的會議。他收拾文件,打算出門選婚戒。走到門口,蕭雅雯正好進來。

「你去哪?我正想找你喝茶,有事跟你說。」

古駿逸想起蕭永興的話,於是說道:「好,陪我去個地方。」

「好啊,去哪?」

在珠寶店,蕭雅雯看著古駿逸挑戒指,喜孜孜地瞧著他。以為他改變心意了,願意接受她。她微笑,也跟著挑戒指。

她跟店員說:「這些款式都太舊了,拿最新的。」

古駿逸跟店員說:「請給我藍寶石。」

「可是我喜歡鑽石。」

藍寶石戒指呈上來,蕭雅雯嘀咕說:「還是鑽石漂亮……」但還是興衝衝地試戴起來,沒關系,他中意就好。

古駿逸沒問她意見,他專注聽店員介紹各款寶石重量和顏色級數,以及切割方式。最後他選了一對天藍色寶石對戒,跟小姐講了尺寸。

「太小了,我戴不上。」蕭雅雯急呼。

店員微笑地問:「小姐戴幾號?」

古駿逸低聲咳嗽,然後說:「請照我講的調整。」

蕭雅雯臉色一沉,頓時明白了,戒指不是買給她的。買完戒指,他們到隔壁的餐廳。

「戒指是給童敏希的。」

「我們下個月結婚。」

蕭雅雯泄了氣,癱在椅上,無言。她腦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響,一時半刻做不出反應,像被誰猛地一下就挖走了心髒。

「雅雯。」第一次,古駿逸用這麼溫柔的聲音喚她。

蕭雅雯心悸,抬起眼,表情迷惘,還不能接受現實。

「我對妳不是沒感情,我把妳當妹妹。」是有日久生情這事,但不是愛情。

「怎樣……才能讓你愛我?」蕭雅雯淚盈於睫。

古駿逸不忍看她傷心,關心地問:「還沒吃午餐吧?」他去櫃台點餐。

蕭雅雯瞪著古駿逸的手機,搶來檢視通訊簿,背下敏希的電話。

古駿逸回來,對她說:「我點了兩客意大利面。」

「恭喜你。」蕭雅雯低著頭說:「我只有一個請求。」

「妳說。」

「哪天你們不快樂,我是說萬一……請你記得,我等你。你隨時可以找我,真的。」

「不可能。」

她猛地炸起來:「你可不可以仁慈一點,一定要說得這麼絕嗎?!」

古駿逸緊繃的下巴告訴她,他有多厭煩。「我不希望妳有期待……」

他冷酷的態度,令蕭雅雯的胃像在燃燒。

「假如沒有她,你會選擇我嗎?」

他的臉色十分陰郁難看,像在強迫自己忍耐她。

蕭雅雯懇求:「告訴我,我想知道……」如果他還有一絲憐憫,他會說「沒有她,我選擇妳」。如果他這樣說,她不算輸得太徹底,她還能感到些許安慰。

結果他只是瞪著她,冷漠的眼神,看得她背脊涼冷。

「妳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淡淡一句。

她潸然淚下,幾乎聽見心破裂的聲音,像誰割裂玻璃。她拎著手袋,怔怔地站起來,泣不成聲。盡管她這麼悲傷,他卻無動於衷,她懷疑他的心是鐵做的,她憎惡敏希有能力融化這塊鋼鐵。

她心寒,顫聲說:「從沒有人教我這麼痛過。」她注視他,目光空洞。愛得辛苦,她有所領悟。

「你愛她,所以對別人的傷心視而不見。哪怕只是一兩句話,能教我好過點,你都吝嗇!」她轉身,狼狽地離開餐廳。

***

因為去醫院檢查,敏希一早編了理由,叫古駿逸不用接她下班。決定結婚後,她松了口氣,整個人輕松起來。

她到超市挑選晚餐的食材,下午四點多,很多家庭主婦帶著小孩買菜,敏希拎著購物籃,笑著想--將來自己也會像她們,每天就煩惱晚餐吃什麼,研究新的菜色,打理家務,布置家居……

嘩,越想越陶醉,以後鄰居會叫她古太太,也許她可以養一、兩只寵物,種幾盆盆栽,對了,種向日葵,喜歡看它們迎著陽光,黃橙橙地盛放。

打定主意,她在盆栽區買了葵花籽,離開超市,經過花店,想到那次古駿逸買向日葵給她卻被退回的事。她繞進花店,買了一大把向日葵拽在懷裡,愉快地回家了。

敏希將扎了緞帶的花兒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將食材冰好,又到後院收衣服,坐在沙發疊,她不時拎起他的衣服嗅。嗯,曬過陽光,好好聞。夕光,落在她在腳邊,在地板搖晃。敏希折好衣服,靠著沙發,望著陽台外的風景。

天色昏黃,夕光在雲下閃動,雀兒擠在電線跳叫嬉鬧,大樓中庭傳來孩童蕩秋千的聲音,他們追逐嘩笑。

坐在他們的衣服間,懶洋洋地賴在他的屋子裡,世界是這麼幸福平靜。她吁了口氣,感到滿足。

門上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古駿逸回來了。一見到沙發上的人兒,他就笑了。

「你回來啦?」敏希對他微笑。

有人等門就是這種感覺吧?古駿逸心悸。 關門,脫鞋,松掉領帶走向她,扔了公文包,在她身邊坐下。

「我有東西給妳。」從口袋拿出絲絨盒,打開,取出戒指,套上她左手的無名指。

「結婚戒指?」

「是。」

敏希摸著戒指。「很漂亮,大小剛剛好。」她要拔下來收藏,卻被他阻止。

「就戴著好了。」

「又還沒結婚。」敏希努了努嘴。

「先戴著習慣一下。」

「哪有這樣的?」她調整戒指,張手在陽光裡看。「好漂亮!」

「妳喜歡就好。」古駿逸背靠沙發,懶洋洋地覷著敏希。她笑著審視戒指,他則微笑著,注視她。

他想,蕭雅雯說得對,他對她太殘酷。沒辦法,說不出為什麼,看敏希高興他就快樂,卻漠視別人的悲喜。愛情是如何的霸道!

敏希轉身,摟著他,臉埋在他懷裡。「我想辭掉工作。」要專心把身體養好。

「那最好。」

「結婚後花你的錢。」

「沒問題。」

她抬頭看他,發現他正朝她微笑,眼中的光芒令她心悸。她問:「你的錢夠養家嗎?」

「嗯,我想想……把車賣掉再多兼幾份工應該沒問題。」

知道他在開玩笑,她笑出來。「你到底有多少錢啊?」她翻身,將腿屈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腿。

「問這個干麼?」

「我想知道有多少錢可以花啊!你把錢交給我,以後我是你老婆,我管錢。」呵,她鬧他。

他沈著應付:「問基金?還是股票?海外投資算不算?妳想管帳啊,明天起,我教妳怎麼控管股票,妳每個月做一次財報給我看……」

「麻煩死了。」敏希掐他。

「我把錢交給妳,妳給我什麼?」他撫著她的頭發,低頭望她。

「我埃」

「就這樣?童敏希,妳這幾年工作沒存款?」

「有。」

「多少?」

「我賺得多花得少,林林總總少說有三萬。」

「三萬?三萬!」可怕。

「干麼?我只是個上班族,能有多少存款?」敏希臉紅。

「有沒有定存?」

「沒有。」

「沒有定存,嗯,有沒有買債券或基金?」

「那是什麼東西?我沒興趣。」

他板起面孔鄭重道:「我決定給妳一張信用卡,妳不准動我的財產。」

敏希駭笑,說:「我可以把三萬分一半給你。」

「一萬五嗎?妳省省吧。」

「我也有禮物給你,在你的書桌上。」

古駿逸起身去書房,取了花束出來,他莞爾。「第一次有人送花給我。」

「是嗎?」敏希躺在沙發,雙手枕腦後,笑得頗囂張。「真可憐,以後我常送花給你。」

「這麼好啊?」將花束擱下,古駿逸走過去,躺在她身上,跟她擠一張沙發。

「你好重……」敏希笑著推他。

「噓。」按住她的肩膀,他吻她。用舌頭愛撫她的唇瓣,令她身體完全失去力量。

敏希仰起下巴,抱緊他的頭,感受他溫柔的親吻。那親吻逐漸變得濃烈如火,身體貼身體,緊熱得教她好想……好想……他來充滿。她空虛的內在,顫抖地等著。

古駿逸加深了吻,舌頭深入,與她相觸。她的嘴巴內部細膩滑潤,令他瘋狂。他的嘴一再覆住她,身體緊繃,因欲望變得熱而硬,迫不及待地想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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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想見她。」蕭雅雯呆坐在L形長沙發,苗筱栗陪在她身旁。

自從蕭雅雯失戀後就足不出戶,天天打電話要苗筱栗來陪她。她不打扮了,天天穿著睡衣,不是哭就是睡,要不是有佣人伺候,這裡早變成廢墟了,而她可能已經死掉,變成女鬼。

苗筱栗打個呵欠。「不好吧?看見童敏希妳要說什麼?見到她,心情只會更差吧?」好悶,每天聽雅雯哭,哭得她好煩。 本來還有點同情的,可是她自己也還有事要做啊,嗟!

「我想知道童敏希現在長什麼樣子,可能是變漂亮了,才那麼吸引他……」蕭雅雯表情呆滯。

「會多漂亮啊?當初她又矮又胖,古駿逸還不是喜歡她?」

「我哪輸她了?想了又想,想不通……」蕭雅雯捧住腦袋,快變神經病了。

「妳不要想了,找點事情做吧,把他忘記……啊!我們去逛街,還是看電影?妳每天悶在家裡,想來想去的,我看妳快得憂郁症了。」

「我怕一出門,就會衝動地跑去找他,然後看他羞辱我,自找罪受。我真的好難過、好痛苦……」蕭雅雯靠在苗筱栗肩膀上哭得好傷心。

又哭了,唉!苗筱栗拍拍她。「不哭不哭,啊!跟我去當義工啊,晚一點我要跟憬哥哥帶小孩子去吃麥當勞,只要有事忙,妳很快就會走出來的。」

「我不要,小孩又吵又髒,討厭死了,何況又不是我的誰,我干麼跟他們玩?」

「總比在家無聊,一直想古駿逸好。」

「我情願一直想他。」

「又不是一直想他就會來找妳,人家都拒絕妳了,妳好傻。」

「我好想他……」蕭雅雯蒙住臉,痛哭。

苗筱栗看她哭,不知為什麼,竟然覺得有點看不起她。「妳覺不覺得我們活得很無趣?一般人家的小孩忙著工作賺錢,哪像我們天天吃喝玩樂的?換作別人,失戀了哪有時間躲在家裡哭?」

「妳笑我無病申吟?」

「不是啦!」筱栗搔搔頭發。「憬哥哥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我覺得很有道理,以前天天逛街買東西,穿得漂漂亮亮,可是心裡很空虛,認識他以後,我覺得我過得好充實。說真的,看人家因為妳的幫助而變得幸福,真的會很開心喔,很有成就感。」

「哼,說得那麼偉大,誰不知道妳爸媽做善事捐大錢,是為了替公司做形像。妳帶小朋友去吃麥當勞,還不是因為可以跟那個憬哥哥約會。」蕭雅雯冷笑。

真過分!苗筱栗皺眉,不吭聲了。

「對不起,我心情差。」知道自己太過分,蕭雅雯道歉。

「就算妳見到童敏希,也不能改變什麼。」

「我知道。」

「怎樣才能讓妳心情好起來?告訴我,我幫妳。」

「童敏希死掉,我就高興了。」

她的回答教苗筱栗驚懼。「呃……雅雯……我、我要走了,憬哥哥在等我。」苗筱栗坐立難安,覺得壓力好大,很不舒服。

「再陪我一會兒。」蕭雅雯握住苗筱栗的手。「筱栗,妳覺得我對古駿逸好不好?假如妳是古駿逸,妳會選誰?」

「呃……」

「我們蕭家對他恩重如山,身家背景又好,那個童敏希幫過他什麼?憑什麼她一出現,就教古駿逸死心塌地?這些年她付出什麼?古駿逸要不是遇見我,現在能過得這麼好嗎?」

「呃……雅雯……我、我要遲到了,我來不及了……」苗筱栗聽不下去了。

蕭雅雯耽溺在自己的情緒裡,自言自語說不停。「他怎麼可以這麼狠心?他有沒有良心?」

真是歹戲拖棚,苗筱栗悄悄往門口移動。「我走了喔……對了,我接下來要跟憬哥哥去花蓮關懷原住民,可能會待一個多月,嗯……妳保重喔!」說完人就閃了。

蕭雅雯還在喃喃自語:「搞不好童敏希會巫術,給古駿逸下降頭、灌迷湯,所以我才會輸她的,搞不好……」

***

敏希遞出辭呈,老板震驚,同事嘩然。

大老板辟室與敏希懇談,換作別人,走就走,他根本懶得留,可是他很欣賞童敏希欸,雖然平時沒表現出來,但是看見辭呈,這個感情就跑出來了。

「結婚後,妳還是可以繼續上班埃」

「謝謝,我想專心做個家庭主婦。」

「妳在這幾年?七年?還是八年?」大老板低頭翻看資料。

「七年,曾留職停薪半年。」那次因病住院,休息很久。

「是,妳是我這裡最資深的員工。」說實話,這個童敏希在公司沒什麼存在感,可她貴在聽話。「妳繼續做,我不會虧待妳的,過陣子就升妳做組長。」以前沒有想到,現在看見辭呈就想到了。

「我能力不好,沒本事當組長。」敏希婉拒。

「妳企圖心不夠,但可以努力,多爭取表現機會,不要每次一下班就急著回家,開會時多發表意見,讓同事知道妳的才能……動能補拙,要對自己有信心。」大老板滔滔不絕地教訓她,然後心虛地保證:「我不會虧待妳的。」以前不覺有虧待她,現在看見辭呈覺得自己好像有虧待她。

敏希苦笑,他以為她稀罕嗎?再大的成就,如要犧牲跟古駿逸相處的時間,她寧可平凡。從以前她就這樣,覺得能跟心愛的人相守,比什麼都重要。

「老板,我做到月底,您還有時間找人。」敏希堅持。

「多可惜,下個月正打算幫妳調薪。」當然是以前沒想過的,辭呈提醒他該想了。

敏希暗笑,兩年沒調過薪,這會兒倒是調了。「謝謝老板,但我還是決定離職。」敏希拒絕,沒啥好留戀的,伺候大老板,還不如伺候心愛的男人。多沒志氣,但她高興。

大老板發現留不住童敏希,拍著肚腩埋怨。「用心栽培你們,結果呢?」他發牢騷,說起老板的難處,伙計的無情。

敏希靜靜聽,忍耐忍耐,以後再也不用看他臉色了。

晚上在KTV,同事們瞞著老板歡送敏希。以前不覺得敏希重要,忽然間惺惺相惜,就連敏希也感動了,覺得哀傷,覺得每個人都那麼的可愛。

敏希 被大家灌酒,倒在沙發上,看同事喧嘩、搶麥克風,她好笑地想--呵,分別在即,突然相親相愛得不得了。這一位平時愛欺負她,那一位喜歡占她便宜,今晚全對她好,可見是有感情的……

鬧到半夜,古駿逸打電話來,敏希說了地址,約好十二點接她回家。

酒酣耳熱,心情大好,敏希跟同事拚酒,漸漸地視線蒙眬,世界搖晃,寡不敵眾,醉倒在沙發上。她踢掉高跟鞋,歪著身子和吳姊高唱「她的睫毛」。

古駿逸來了,走進包廂,看見這幕,笑彎了腰。每個人都醉了,沒一個清醒的。地上躺三個人,那邊點歌機上掛著一位,沙發上躺著兩位,而那個抓著麥克風,五音不全地亂唱的,可不就是他心愛的女人?

「敏希,回家了。」撥開倒在她身上的女同事,他伸手要將她拉起,發現她光著腳。「鞋呢?」他蹲在地上找,終於從桌子底挖出高跟鞋。

敏希激動,還在唱:「她的睫毛,她的睫毛,她的睫毛∼∼」

「她的睫毛沒問題。」古駿逸低笑著,蹲在敏希面前。「上來,我背妳。」

敏希爬上去,圈住他的脖子,還抓著麥克風亂叫,古駿逸搶了麥克風,扔到沙發上。 古駿逸背著她,拎著高跟鞋,走出包廂,下樓取車。

敏希 閉著眼,歪在車座上,神智迷迷糊糊,喃喃地唱著:「她的睫毛彎的嘴角無預警地對我笑出乎意料我戒不掉幸福味道沒辦法教……」

「妳在唱什麼啊?」古駿逸哈哈大笑。

聽見笑聲,敏希睜眼。「嘿!」她跟他打招呼,眼色恍惚。

「回家了。」古駿逸搖頭笑,拍拍她的頭,幫她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離開。

***

周末,古駿逸跟童敏希回台中。出發前,敏希忽然很慎重地跟古駿逸說:「嗯,有件事沒告訴你。」

「什麼事?」

「這個呢,等一下你會看到一位有點禿頭的先生。」敏希搔搔頭,沒把話說清楚。

「哦?是誰?」

「你就跟著我叫王叔叔。」敏希瞄了瞄他。

「妳的親戚?」

敏希清清喉嚨,有點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嘛……我媽改嫁了。」其實不想提起這事,不過怕到時尷尬,決定先說一聲:「我爸跟我媽離婚了。」

古駿逸眼眸一暗,想到敏希小時候有多渴望父親回家的事。「好的,我懂了。」他牽住敏希的手,沒問細節。

可是在車上,他忽然說:「敏希,結婚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婚。」

「我也是。」敏希低著頭,微笑著。

陽光溫暖,車子在公路上奔馳。敏希望著飛掠而過的風景,想到了父親,她偷偷拭淚。要不是那年害病,需要檢驗近親血液來配對骨髓,母親也不會告訴她父親早已在澳門有了新歡的事。那時父親來探望她,帶著和那個女人生的小男孩。

記得那時她躺在病床,望著父親的臉,心裡覺得很困惑。曾經和父親是多麼的親密,再看見竟是那麼的陌生,是時間偷走他們的熟悉感?還是變了的心造出隔閡?她聽見那個小男孩叫父親「爸爸」,於是她叫父親「童先生」。父親聽了低下頭掉下淚來。她躲進棉被不想看見父親的反應,然後聽見母親叫他走開……

「在想什麼?」古駿逸握住她的手,在嘴邊吻了一下。

「我好高興喔。」敏希回頭,笑看著他。

「高興啊,那唱歌來聽聽。」古駿逸熟練地操控方向盤。

「唱什麼歌?」

「不是有首什麼睫毛的?」他對她眨眨眼。

「什麼睫毛?」

「嗯……我想想……」古駿逸回憶,然後說一大串話:「她的睫毛彎的嘴角無預警地對我笑出乎意料我戒不掉幸福味道沒辦法教……」

「你在說什麼啊?」敏希瞠目,哈哈大笑。

「妳喝醉時唱的啊,唱了一整晚。」看她笑了,他才放心。

「我知道了,那首歌叫『她的睫毛』。」

「怎麼有人取這種歌名?她的睫毛發生什麼事?」他納悶,被這問題困擾了一陣。

「我的天!她的睫毛沒事……」敏希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然後笑嘻嘻地解釋:「歌詞意思是說男孩很喜歡女孩,不知道該下該表態,結果女孩也喜歡男孩,然後……」

就在兩人閑扯間,不知不覺就到了目的地。

黃美君的丈夫王閻在廚房張羅午餐,她則燒開水泡茶,准備茶點。打從女兒告訴她,決定跟古駿逸在一起後,她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她擔心女兒郁郁寡歡,因病而困住自己的未來。但今天看女兒氣色好,人胖了,她總算放心了。

三人聊起往事,氣氛歡快。 古駿逸和伯母討論婚事,敏希不時插話,大家達成共識,決定婚禮越簡單越好。訂了日期,黃美君跑進房間,拿相機出來。

「來,幫你們照相。」

「我沒化妝!」敏希抗議。

「有什麼關系,坐近一點--」黃美君抓著相機指揮。

敏希臉紅,古駿逸摟住她的肩膀。

「來,笑一個。」美君按下快門,拍攝下微笑的兩人。

飯後,黃美君帶古駿逸參觀她的服飾店,王閻則向古駿逸請教投資基金的訣竅,黃美君得空拉著女兒到裡邊辦公室談話--

「以前就覺得古駿逸有出息,沒想到這麼不得了!」黃美君看著古駿逸給的名片。「精算師,一輩子吃喝不愁了。」

「是,真的很了不起。」敏希也感到驕傲,她坐在圓凳上,開心地說:「媽,我覺得老天爺對我真好。」

「所以要珍惜啊,對了--」黃美君問:「他還不知道妳的病吧?」

「我沒跟他說,反正情況良好,應該是沒問題了。媽,就像妳說的,可能都不會發作了,我現在很健康,每天都覺得很有精神。」

「所以說不要杞人憂天,胡思亂想。既然身體沒問題,就是痊愈了,不用跟他提,知道嗎?」

「我知道妳怎麼想,妳怕我說了會把古駿逸嚇跑。」敏希睨著母親笑。

「反正妳很健康,干麼說?」黃美君有些尷尬。

「媽,他才不是那種人,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撇下我。我不告訴他,是怕他擔心。」

正聊著,王閻進來問妻子晚餐去哪吃,四個人相處愉快、和樂融融,不知不覺耗掉一天。

***

回到家後,晚上小倆口窩在沙發看電視。

「我媽今天好高興。」

「我覺得妳媽好像變得開朗了。」

「那是因為王叔叔啊,你覺得他做的菜怎麼樣?」

「還不錯。」

「不像你,只會烤吐司做三明治。」敏希 抱怨。

「妳也只會煮火鍋、下雞蛋面。」

「王叔叔煎的魚好嫩,你知道魚好難煎,很會噴油,煎魚要冒生命危險。」

「妳學起來,以後煎給我吃。」古駿逸笑了。

「怎麼不是你煎給我吃?」

「好,明天就煎給妳吃。」他爽快答應。

「我們一起煎埃」敏希打電話給王叔叔,問煎魚的訣竅。

「要先抹鹽嗎?嗄?十五分?嗯,沾一點太白粉……好……一點點油嗎?」她拿著電話復述王叔叔的話,古駿逸在旁邊做小抄。

「有沒有漏掉的?」敏希收線,看古駿逸做的筆記。

「看來很容易,明天煎鮭魚吃。」古駿逸彈彈小抄。

「明天一大早就去買鮭魚!」敏希拍手叫好。

「妳撞到了?」古駿逸忽然抓住她的手,他注意到敏希的手臂上有塊瘀痕。

她低頭檢視手臂,看見硬幣大小的青色瘀痕,瞬間怔住,面色發白,背脊一陣寒。

「我幫妳搽藥。」古駿逸翻找藥膏。

「不用啦,自己會好。」

「不行,要搽藥。」古駿逸幫她抹藥膏,藥膏涼涼的,她的心也涼涼的。聽不見他又說了什麼,她心不在焉。

洗澡時,敏希看見大腿上也有一小塊瘀痕。她開著蓮蓬頭,坐在浴缸邊,縮著肩哭泣。她安慰自己,可能是那天喝醉後不小心撞傷了……她這樣想,可是眼淚卻一直掉,心裡很恐懼。

「敏希?」古駿逸敲門。「妳愛看的節目開始嘍!」

敏希拭淚,拿毛巾擦干身體,穿上睡袍走出去。

古駿逸用微波爐爆米花,空氣都是奶油香。

看敏希出來,他笑著指指旁邊的盆子說:「拿過來裝。」

敏希取了鍋子捧著,古駿逸拎出爆米花,打開,倒進去。

敏希捧著盆子,手微微顫抖。

「好香……」她逞強地笑著說,但心底有股衝動,想將整盆爆米花砸在地上。

***

翌日,敏希發燒,懶懶地在床上。

古駿逸幫她量體溫。「三十八點五度,喉嚨會不會痛?」

敏希搖頭。

「我去買退燒藥。」說完,他出門了。

敏希躺在床上,陽光篩落在羽毛被上。她下床,拉上窗簾,覺得頭暈,她靠著牆喘息。她掙扎著走到客廳,搜出血壓計,坐在沙發上量血壓,結果血壓很低。她又搖搖晃晃地走進廁所,從鏡子裡她看見自己面色蒼白。她坐在馬桶,呆了一會兒,回房,躺在床上冒冷汗。

怎麼辦?怎麼辦哪……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也不知睡多久。朦朧中聽見鍋鏟聲,幽幽醒來,覺得身體好多了。她下床走到廚房,看見古駿逸卷了袖子在煎魚。

她不出聲,倚在門口,看他專注地煎魚又盯著小抄。她聞到焦味,聽見他嘆氣。

他懊惱地搔搔頭,栘高鍋子,將焦掉的魚倒進垃圾桶,忽地頓住動作,轉頭看見她。

「沒成功。」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知道,聞到焦味了。」

「好點沒?」放下鍋鏟,他過來摸摸她的額頭。「嗯,退燒了。」

「我來煎。」敏希解下他身上的圍裙。

「不要,妳去休息。」古駿逸按著她肩膀,將她往外推。

「沒關系啦,我來。」敏希拿起鏟子,古駿逸將鍋子洗干淨。

兩個人一起對付鮭魚,放魚的時候敏希 被劈啪響的聲音嚇得哇哇叫,古駿逸哈哈笑了,拿走鏟子,完成余下步驟。

終於在兩人同心協力下,煎出一片破碎但沒有燒焦的魚。

可是--

「裡面沒有熟!」敏希驚呼。

「真是。」他們放棄,烤吐司來吃。

晚上敏希吞退燒藥,在古駿逸的逼迫下早早上床休息。她睡不好,朦朧中,感覺到古駿逸不時探探她的額頭。他整晚都沒睡吧……

翌日一早,古駿逸出門前又量了一次敏希的體溫。

「三十七點五度,退燒了。」他叮囑敏希:「十點要再吃藥。」

「我沒關系。」敏希趕他走。

古駿逸做好早餐才出門上班。

敏希起床,看見桌上擺著她愛吃的草莓吐司、熱奶茶、切好的柳叮敏希全部吃了,然後出門到醫院掛診,醫師幫她安排血液檢查。

下午報告出來,醫師說:「白血球數有增高的現像,請立刻住院做更詳細的檢查。」

敏希說:「再幫我檢查一次。」

「童小姐?」

「我說你再幫我檢查一次。」

「呃……可是剛剛才檢查過……」

「再檢查一次!」敏希跳起來吼:「之前都沒問題,為什麼--」敏希嚎啕大哭,護士趕緊扶她坐下。

「妳先別緊張,只是有點高,不一定就表示有問題。」

醫師也安慰她。「我幫妳換別的藥,之前那個可能吃久了,產生抗藥性……」

「為什麼……他怎麼辦?他怎麼辦哪……」敏希掩面痛哭。

敏希在醫院大廳取出手機,按下號碼。

「喂?」黃美君接了電話。「喂?哪位?」聽見那邊傳來啜泣聲,她緊張地問:「敏希?是敏希嗎?」

「媽……怎麼辦?」

「別哭,慢慢說,怎麼了?」黃美君慌了。

「我在醫院。」

聽見這句話,黃美君心涼了半截。「媽立刻過去!」

「不要,別讓古駿逸知道……」

回到兩人的家後,敏希打算做頓晚餐,她熱油鍋,輕輕將鮭魚滑入鍋底,油滋滋響,香氣四溢。她小心地煎魚,翻面,淋上一匙奶油。

這時古駿逸回家了。

「好香!」他笑著走進廚房,廚房很亂,爐子邊堆著好幾條破碎的魚。

敏希提高煎鍋。「看,成功了。」熄了爐火,她鏟起一片完整的油亮亮的鮭魚。

「好厲害啊妳。」古駿逸揉揉她的頭。

敏希幫古駿逸盛飯,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嗎?跟王叔叔比呢?」

「怎樣?」他喂她吃一口。

「嗯,好吃。」

古駿逸摸摸她額頭,沒發燒,他放心了,然後大口吃飯。

敏希沒胃口,撐著臉,看他吃。

「妳看看喜歡哪一間。」古駿逸打開公文包,取出一疊DM。

她發現全是婚紗店的宣傳單,詫異地問:「不是要公證結婚?」

「總要拍照吧,留著以後作紀念。」

敏希 比較過後,挑出一張。「這間好了,看起來不錯。」她托著臉,看著婚紗DM上的模特兒,看得呆了。

古駿逸計劃著:「拍兩組還是三組?」

「四組吧!」敏希笑道。

「想拍那麼多張啊?」

「你怕花錢啊?」

「我是怕妳累。」他低笑,揉揉她的頭。

「嗯,有道理,都在棚內拍好了。」敏希捧著臉,笑盈盈地看著他。「你一定很上相。」

***

蕭雅雯訂了機票,決定回溫哥華定居,她沒找古駿逸,也沒打電話給他。

佣人看小姐每天足不出戶,躲起來掉淚,打越洋電話跟老爺報告。在蕭永興的勸慰下,蕭雅雯終於振作起來,不過,在離台前她想見童敏希一面。於是她打電話約童敏希,童敏希沒考慮,立刻答應了。

為了這次見面,蕭雅雯跑去護膚,皮膚保養得閃閃發亮,穿嶄新的名牌套裝,還請來化妝師到府服務。確定臉上的妝、頭上發型都完美得無懈可擊後,這才出門會情敵。

推開玻璃門,蕭雅雯走進餐廳。服務生帶蕭雅雯到預定的位子,有人已經等在那裡。陽光透過玻璃牆,映著一個女子的側臉,她正托著腮,望著玻璃牆外的風景。

蕭雅雯怔在桌旁,是她?等等,她瞇起眼睛確認--不對啊,這個人好瘦啊,童敏希不是胖胖的嗎?蕭雅雯仔細看著那女子,發現她的頭發沒特別整理,隨興地落在臉龐,衣著樸素。

「童敏希?」蕭雅雯試探地叫了一聲,正發呆的人兒怔了怔,轉過臉來。天啊!真是她……蕭雅雯扔了皮包坐下,對服務生說:「我要咖啡。」

敏希打量蕭雅雯,多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衣著時髦,身材玲瓏有致,穿著緊身套裝很好看。

蕭雅雯睨著她說:「還以為妳變漂亮了。」以前太胖,現在太瘦,嗟!跟她不能比嘛,偏偏古駿逸迷她,嘔啊!

「妳找我有什麼事?」敏希微笑,不在意她的嘲諷。

「古駿逸……古駿逸……」蕭雅雯撥撥頭發,又清清喉嚨,眼神飄來飄去,講話吞吞吐吐。

「古駿逸怎麼了?」敏希笑了,她看得出來蕭雅雯還是很在乎古駿逸。

蕭雅雯酸溜溜道:「他回到妳身邊,妳高興了吧?」

敏希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妳現在,還是很喜歡他?」

「那有什麼用。」蕭雅雯沮喪地刷刷頭發。「那個笨蛋,搞不清楚跟誰一起對他最好。」咖啡送上來,蕭雅雯啜了一口,看著童敏希。

「妳告訴古駿逸,我後天要回溫哥華了。」她啜一大口咖啡,用力放下杯子,抹抹嘴。「妳叫他不用來送我。」其實是暗示古駿逸來送行。

「我知道了。」敏希點頭,微笑道:「好,我會轉告他,叫他不要去送妳。」

蕭雅雯怔住,瞪著敏希。可惡可惡,還笑咧,得意什麼?真氣死人了!她咬牙說:「你們結婚不用寄喜帖給我,叫他也不要寄喜帖給我爸,我們以後跟他沒關系。」

「喔。」敏希努努嘴。「好,我會照實說。」

蕭雅雯氣得頭昏,奇怪了,童敏希跟以前不一樣了,講話溫和,可是能將她氣得半死。她忿忿道:「童敏希,妳真好運啊,這幾年不在他身邊,也沒幫過他什麼,可是妳一出現他就……」蕭雅雯忽然哽咽了,說不下去。

童敏希低頭不語,忽然眼淚答答地滴落桌面。

「妳干麼?該哭的是我吧?」蕭雅雯驚駭。

「我很羨慕妳。」

「妳諷刺我啊?」莫名其妙,哭什麼?苦主是她欸。

「我……我有玻」敏希哽咽。

「什麼?」

「俗稱的白血玻」

「什麼是白血病啊?」蕭雅雯聽不懂。

「除非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做骨髓移植,要不然我可能活不過一年。」敏希抬起臉,淚眼迷蒙。

「等等,他知道嗎?」蕭雅雯很激動。

敏希搖頭。

「喂,那妳還跟他結婚,妳會害他欸!妳怎麼可以瞞他?!」

敏希苦笑,一般人這時會憐憫她,或者至少虛偽地同情一下吧?

「我跟他說,妳不能跟他結婚,拜托,這種事可以瞞嗎?」蕭雅雯取出手機。按下電話號碼。

敏希輕輕說:「妳說了,他更不可能離開我。」

蕭雅雯愣住,關上手機。對,古駿逸要是知道敏希生病,是絕不可能撇下她的。「那妳打算怎麼辦?」蕭雅雯放下手機。

「過陣子我要入院治療,我媽會來陪我。」

「那古駿逸……」

「古駿逸會很難過,到時請妳陪著他,不要讓他一個人。」她眼神空洞地投注在桌面,聲音苦澀。「我會想辦法讓他討厭我,讓他主動離開我,妳願意幫我嗎?」

「要讓他討厭妳,我看很難……幫我是一定會幫,但是他很頑固。還有,他很聰明,心思縝密,很難騙過他。」蕭雅雯頭腦再簡單,也知道不容易。

「總要試試。」敏希咬著下唇,像在隱忍極大的痛苦。她很累,最近常覺得倦怠無力,她知道身體起了變化,靠藥物撐不了多久。

蕭雅雯不解地問:「奇怪,生病不是最需要心愛的人陪著嗎?」假如是她,一定會說的,童敏希怎麼反而要離開他?

敏希低聲說:「我不希望讓他看見我生病的樣子。 必要時,醫生會做殲滅性治療,過程很辛苦,他要是看了會很難過。」她疲乏地吁口氣。

蕭雅雯動容,望著敏希,不知何故起了雞皮疙瘩。她別開臉,望向他處,面對童敏希,她竟感到慚愧又嫉妒。他們深愛彼此,在這份無私的愛面前,她有窒息感,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協…

敏希問:「妳認真想想古駿逸最討厭什麼,我們住在一起,我想讓他覺得我跟他性格不符,思想歧異太大,讓他放棄跟我結婚。這幾年你們一起在國外生活,妳對他的喜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妳有什麼建議?」

蕭雅雯認真回想。「我是聽他的室友說過,他很討厭女人化濃妝,也不能接受思想太前衛的女人,還有還有,他對勢利虛榮的女人很感冒……嗯……他很討厭吃芒果,妳可以天天做芒果蛋糕給她吃。」不過這一點蕭雅雯有點懷疑,她覺得古駿逸那天不吃蛋糕是故意的,不是因為會過敏。

敏希靜靜聽完,謝過蕭雅雯,然後說:「我們保持聯系。」

「妳……妳覺得古駿逸有可能接受我嗎?」在一個重病的人面前討論這個好像有些殘忍,但她忍不住啊!

敏希也沒有把握,但她鼓勵蕭雅雯:「我們要是分手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妳安慰他,時間久了也許他會接受妳。」敏希希望古駿逸能找到好伴侶,往後人生路不孤單。蕭雅雯背景好,又愛他那麼久了,他們如果能在一起最好了,她也可以安心入院治療。

她覺得這是最好的決定,但為什麼心裡痛苦,覺得自己虛偽,她其實不想走啊,想緊緊抓著他哪!她恨起命運,何以這樣捉弄他們……

「嗯,那我就先不回溫哥華了,留下來幫妳。」蕭雅雯重燃信心,這是好機會,要怪就怪敏希福 保

蕭雅雯想著想著,忽地發現自己在笑,有些尷尬,忙正色道:「其實這對你們都好,古駿逸現在正需要好好打拚事業,他知道妳生了這麼嚴重的病,一定沒辦法專心工作的。妳也不希望他荒廢工作,成日照顧妳吧,這對妳來說壓力也很大吧?所以……所以……我幫妳也不是只為了我自己。」她說得冠冕堂皇,看見敏希點頭稱是。蕭雅雯下明白,見敏希答應了她應該高興的,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臉頰燒熱,竟覺得有點羞恥。

「謝謝妳。」敏希拍拍她的手。

「敏希……」蕭雅雯低著頭,別扭道:「如果我們在一起了,我會一輩子感激妳,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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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果問童敏希此刻最希望什麼?

她會說她希望古駿逸走開,別理她,讓她放心入院治療。

醫師幫她的骨髓資料列為急件,早日預備合適的捐贈者,在危急時能救活她。

敏希知道希望渺茫,因為全台灣很少人會參與捐髓活動,一般人均抱持著偏見,覺得捐贈骨髓需動手術,怕危害自己的身體。

童敏希開始對古駿逸冷漠,他找她看電影,她說沒興趣。約她上館子,用餐時,她就嫌棄餐廳菜色,對他擺臉色,對服務生不假辭色,總之極盡挑剔之能事,務必要令他反感。

但他沒反感,真生氣時頂多皺著眉,叫她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要不就板起面孔,像小時候那樣對她講道理。

敏希不聽,罵他啰唆,他也只是凜著臉,她看得出他很氣了,偏偏就是不跟她吵架。

敏希常跟蕭雅雯見面,跟她交換意見,一再調整計劃。冷漠無效,挑剔沒用,好,那在生活上鬧意見吧!

敏希知道古駿逸無肉不歡,愛吃牛肉,就故意每晚煮素食料理,一桌生菜豆腐草率了事。 古駿逸以為她懶得煮飯,就說要叫外燴,她故意不肯,堅持他要在家裡吃。

這太無理了,古駿逸忍了三天,果然抗議了。

敏希解釋:「聽說吃素對身體好,今天起我們吃素。」

他聽了,笑出來。「妳信了什麼教?怎麼忽然有這種念頭?」完全不當回事。

「是,我信的是健康教,為了健康你要配合。」她故作認真。

他非但不氣,還哈哈大笑,以為她不過是一時熱衷。

「那麼妳愛吃的鮭魚呢?香噴噴的炸雞呢?」他笑她。

「為了健康我不吃了。」

古駿逸不准了。「妳已經太瘦了,現在連肉都不吃?不行。」他勸敏希放棄,想改變她的想法。

這次她杠上,故意小題大作。「你想娶我,就跟我一起吃素。」這個可怕吧?

「妳是認真的?」隱約感到不妙了。

「當然,我說真的。」敏希用力點頭。

「妳會不會太偏激了?這樣吧,一個禮拜吃兩天。」他妥協。

「不,我要天天吃素。」這下慘了吧?她瞄瞄他,果然,看他蹙眉,很苦惱。

「我不能接受。」

還有更狠的,她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你可以去吃大魚大肉,但以後只要我在,我們就吃素,你不可以帶葷食回家,冰箱也不行放葷食。」

古駿逸打量著敏希,見她表情嚴肅,不像在開玩笑,他感到奇怪,敏希怎麼忽然意見那麼多?

他雙手抱胸,凜容道:「大家觀念不同,我們溝通一下。」

她拒絕。「不必,我堅持。」

「好,妳吃素。」他試著講道理:「我尊重妳的選擇,但請妳也尊重我的。我不吃素,妳不應該干涉我的自由,要我也跟著吃。」她是怎麼了?蠻橫不講理。

敏希同意地說:「說得對,我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搬回原來的地方,彼此不受影響。」這樣更好,不用日日提心吊膽,掩飾她的病情。

「搬回去?為了這可笑的理由?」古駿逸臉色一沉。「我們快結婚了。」

「時代不同了,很多夫妻婚後各住各的,周末再碰面,這叫周末婚,你不知道嗎?有什麼關系。」

「妳覺得沒關系?!」他震怒。

「你不配合,我就搬走。」她挑釁。這下可激怒他了吧!以他的脾氣,絕無可能乖乖吃素,他不可能任人牽著鼻子走,他會開始考慮他們不適合,他會……

「好,吃素。」

敏希怔住,瞪著他,他則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看得出他不高興,但他沒再堅持。

他說:「我吃素,但妳要答應我,要喝牛奶,總要補充鈣質吧?」

就這樣?他面色鐵青,分明很生氣,她不講理,他為什麼還要讓步?

因為,太愛她。敏希低頭,眼眶燙熱,討論結束,她進浴室洗澡。打開蓮蓬頭,淚水潰堤。

翌日,古駿逸買一堆營養品回家。

他恐嚇敏希:「吃素沒關系,但妳要是敢再瘦下去,就給我試試看。」都瘦得皮包骨了,還鬧著吃素,唉,他擔心哪!

敏希傷心,又氣餒,被他打敗。

那做芒果蛋糕吧!他討厭吃芒果,她天天做給他吃。跟蕭雅雯要了食譜,敏希做了個好大的芒果蛋糕。

「對不起,古駿逸,真對不起……」她邊做邊掉淚,用力揉著面團,覺得很累,不過是簡單的幾個步驟和動作,就令她氣喘吁吁,頭昏目眩。

蛋糕送進烤箱時,她背靠著冰箱,坐在地上哭。這種身體,怎麼跟他白頭?

敏希打電話跟母親哭訴:「媽,我真的好難受,我不想對他壞……他為什麼要忍耐?」

黃美君聽了心碎。「告訴他實話吧,敏希,好不好?他很堅強,他受得住的。妳別傻了,他不可能離開妳的。媽求妳,妳快入院治療,媽真的很擔心……」

「我不想他哭……」敏希啜泣。她掛上電話,呆坐椅子上。

她不怕捱苦,她真的不怕了!她也不埋怨了,可是老天爺,能不能至少讓古駿逸幸福?不要讓他哭……

敏希面色蒼白,異常無助。

傍晚,古駿逸回家。他在門外,站了會兒,深吸口氣,才開門進去。

「回來啦?!」敏希捧了蛋糕出來。「我做了蛋糕給你吃。」

「這麼厲害啊?」他微笑,松了松領帶,坐下了。

「我愛吃芒果,做了芒果蛋糕,你快嘗嘗。」切一大塊遞給他。

結果古駿逸狼吞虎咽,轉眼吃得干淨。

「好……吃嗎?」敏希納悶。

「很好吃。」古駿逸滿足地揉揉她的頭。「可以開蛋糕店了。」

「是嗎?」敏希干笑:心底懷疑蕭雅雯是不是搞錯了?「要不要再吃一塊?」

古駿逸又盛了一塊吃掉,贊不絕口。

當晚,他掛急診,皮膚起疹子,原來他對芒果過敏。敏希自責,但他握著她的手,哄她開心。

「妳做的蛋糕太香,我貪吃,忘記對芒果過敏。」

是這樣嗎?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車裡,敏希偎在他懷裡,心好酸,這一切對她或他都太殘酷了。

對另一個人也很殘酷。

事後,蕭雅雯追問敏希:「他有沒有吃?」

「吃了,吃很多。」

「我就知道,他騙我!」蕭雅雯炸跳起來。「哼,說什麼他會過敏。」

「他沒騙妳,那天晚上他掛急診。」

「嗄?那他還吃?」蕭雅雯泄氣了,瞬間明白--因為是敏希做的,所以他吃,就算會過敏他也吃,是因為怕敏希失望吧,所以逞強。

「還有什麼辦法?」蕭雅雯失魂落魄。

「太痛苦了……」敏希頹喪。「我真的快撐不下去……」明明愛他,也明知他愛她,偏要對他壞,像拿刀割著自己的要害。

蕭雅雯絞盡腦汁,說:「好,只剩這個辦法了--」

***

信用卡行員打電話給古駿逸時,他正在跟鄧傑倫討論剛完成的財報。

行員跟他確認款項。「您近日有多筆高額消費……」有名牌服飾、頂級保養品、化妝品、鞋子、皮包……等。陡增的信用卡費,令行員懷疑。

古駿逸眉頭不皺一下,說:「沒錯,都是我買的。」敏希最近買很多東西,她打扮,愛保養,喜歡化妝,一星期消費十七萬,難怪行員會懷疑。

敏希最近早出晚歸,常 比他晚回家。她老是心不在焉,不知在忙些什麼,他問起,她總是隨口敷衍。她說跟舊同事吃飯,她說約老同學看電影,她說想參與讀書會,她說了很多……臉上的表情是恍惚的,睡覺時是背對著他的。

古駿逸掛上電話,心事重重。

「是誰?」鄧傑倫問。

「沒什麼。」他神情憂郁。

「喂,是不是有心事?說給兄弟聽啊!不要老悶在心裡,做人要開朗,老兄,你懂不懂啊?」鄧傑倫拍拍他,講話油條。

「沒事。」古駿逸搖頭笑了。

「有煩惱,可以跟我說埃」

「真的沒有。」他還是笑。

鄧傑倫嘆氣。「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悶。」從不訴苦,不講心事。「喂,你都不需要別人關心嗎?這麼罩得住啊?」

古駿逸苦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下個月二十五號,有沒有空?」

鄧傑倫拿出PDA查看。「有。那天沒事。」

「幫我個忙。」

第一次哪!鄧傑倫拍胸膛,大方說:「盡管說。」難得有表現的時候。

「我那天結婚,想請你當證人。」

鄧傑倫差點摔下椅子,大聲吼:「你幾時有女朋友的?」

「明晚來我家吃飯,介紹你們認識。」古駿逸低笑。

鄧傑倫瞪著眼睛,狀似見鬼,額頭冒冷汗。「您真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是誰?凶手是誰?竟可以讓這小子突然花瘋想結婚?是不是去相親?是不是一見鐘情?是不是有不可告人之秘密?終於鄧傑倫忍不住,作出最合理的推論……

「你是不是搞大人家的肚子?!」

「想太多了。」古駿逸淡淡地回道。

「那怎麼會那麼突然?」鄧傑倫擦汗。

「我們認識很久了。」

「原來如此。」鄧傑倫明白了。「終於接受蕭雅雯了。」

大錯特錯!古駿逸搖頭笑說:「她姓童,童敏希。」

沒聽過!

他是不是去相親?是不是一見鐘情?是不是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可憐的鄧傑倫當晚失眠,幻想能令古駿逸興起結婚念頭的可人兒會是什麼模樣?大學校花倒追過古駿逸,蕭氏千金蕭雅雯苦戀古駿逸,是誰?凶手是誰?竟能打敗她們?!

***

古駿逸告訴敏希,明晚六點,要介紹摯友跟她認識。

「鄧傑倫是我的合伙人,我們念同一所大學,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了。」敏希 背對他坐在梳妝台前卸妝。她穿著絲質睡衣,質料貼身,他發現她又瘦了。

「敏希,下午我打電話給妳,妳關機了?」

「我沒帶手機。」

「去哪?」

「逛街。」

「一個人?」

「對。」敏希揉掉紙巾,走進浴室。出來後,關燈,上床躺下,睡了。

古駿逸翻身,攬抱住她,湊身吻她,她攬被避開他。

古駿逸訕訕地躺回床上,雙手枕腦後,盯著天花板。

「我找鄧傑倫當我們的結婚證人。」

「好。」

這張床太大了,他躺這,她縮在另一邊。這冷漠的氛圍令古駿逸感覺胸口像被一塊大石壓著,壓得他窒息、痛苦……他又過去抱她,愛撫她的身體。

敏希身體僵住,口氣不耐地說:「我累了。」

古駿逸失眠,躺在黑暗中。

多久了?七天、十天?他們不再有親密舉動,她有意無意地回避他的擁抱,臉色疲 憊,口氣冷漠,對話太蒼白。他們出了什麼問題?原本都好好的,怎會一夕走樣?

他做錯什麼?熱情跑到哪了?那溫情可人的童敏希呢?怎麼忽然像變個人,沉默冷漠,教他感覺像跟個陌生人同住一屋、同睡一床,而這樣陌生的她即將會是他的妻子……

這陣子敏希 變得沉迷於名牌服飾,每天濃妝艷抹的,她是何時愛上艷紅色的口紅?又怎麼會忽然喜歡上逛街?她對他不關心,手機都不帶。有時他回家,客廳空蕩蕩,冷冷清清,他們多久沒好好吃頓飯了?

她說她要吃素,他答應了,但她卻比他晚回家,推說她在外面吃過了。好幾次他餓著肚,懷疑她在考驗他的脾氣。他該發怒的,但因為太反常了,他只覺困惑,沒道理啊!

如果逛街消費能令她快樂,那為什麼她的背影常透著孤寂?有時他甚至覺得她是故意想激怒他,故意要破壞美好關系。

她的確故意!

第二天晚上,她缺席,教鄧傑倫空等到八點多,仍不見人影,肚子餓得咕咕叫。

鄧傑倫驚訝,客廳散置著各大百貨公司的提袋,電視櫃擺滿項鏈、戒指。鞋架爆滿嶄新女鞋數十雙。屋子女主人的消費方式著實教人不敢領教,供她消費的男人的慷慨程度也令人大開眼界。

鄧傑倫干笑。「我懂了,你努力賺錢是因為開銷大。」古駿逸眼睛是被什麼糊到,竟然看上這種女人?散金又愛名牌,還很會遲到。

等不到女主人,鄧傑倫抱怨:「餓死了,不如先叫個披薩來吃。」

「她吃素,不能叫葷食。」

鄧傑倫差點吐血。「我不敢相信。」這位「凶手」手段夠殘,瞧古駿逸說的--「她吃素,不能叫葷食」。聽、聽!這是他那位優秀、果斷、堅毅、胸有大志、氣吞山河的好兄弟說的?夠不夠窩囊?是不是太聽話了?嗟!

「我烤吐司給你吃。」古駿逸卷起袖子,走進廚房。

「吐司?叫我來吃吐司?!」鄧傑倫駭叫。這時,他瞄到電話機旁的相架,相框裡古駿逸摟著個穿白T恤的女人,他們微笑,坐在沙發上。鄧傑倫取了相框看。

「喂,相片裡的女人是她?」

古駿逸在廚房說:「對,就是她。」

找到凶手了!鄧傑倫瞇起眼睛,瞪著相片,心中的問號愈來愈大,看不出來,他看不出來!橫看右看上看下看拿到鼻前看,看不出她拜金她虛榮她奢侈浪費……鄧傑倫輸了,他躺在沙發餓著肚子任疑問充塞腦袋。

照片裡的女子有張娃娃臉,唇紅齒白,清純得像個鄰家女孩。她留著翹翹鬈鬈的頭發,笑容純真又可愛。

古駿逸拿吐司出來,看好友困惑地對著相片發呆。「吃吐司吧。」

鄧傑倫恍惚,拿了吐司咬一口。「呸呸呸!」吐出來。「草莓?我最討厭吃草莓。」

「她喜歡。」看鄧傑倫呸得那麼激動,古駿逸低笑。

鄧傑倫扔了吐司,語重心長地說:「老兄,她愛你嗎?」不能怪他要這麼問,情況真的很詭異。「這女人連跟你的好友見面都遲到……」他可是未來的證婚人欸。

「她大概有事耽擱了。」

「打電話給她,我快餓死了。」

「她沒帶手機。」茶幾上有她的手機。

鄧傑倫抬頭看鐘,八點四十分。「還要等下去嗎?會不會是她忘記了。」

「走,我請你吃飯。」古駿逸拾起外套。

兩人大啖牛排,餐後,古駿逸點了KRUG香檳,招待好友。

「怪了。」鄧傑倫研究他的表情。

「怎麼?」

「你不氣嗎?」女朋友無故爽約,出門不帶手機,他竟然還不生氣,還閑適地用餐飲酒,彷佛沒什麼大不了。

「她記性差,大概忘了。」

「是喔,提醒她結婚時記得到常」鄧傑倫揶揄他。

「那當然。」古駿逸微笑。

忽然,鄧傑倫蹙眉,狐疑地瞧著他。「古駿逸……」他難以啟齒。

「怎麼了?」古駿逸揚眉。

「嗯……呃……那個……」鄧傑倫支支吾吾。

「想說什麼?」

鄧傑倫搔搔頭,眼睛飄來飄去。「這個嘛……我曾看過報導,有人因為太寂寞,會得一種玻」

「哦?」古駿逸雙肘撐在桌,下巴擱在交握的手掌上。「什麼病?」

「患病的人,會在自己的世界虛擬出一個伴侶,然後……」鄧傑倫咳嗽。

古駿逸駭笑。「我保證她是真的,你不是看見相片了?」可見在旁人眼中他有多孤僻了。但突然地他恍惚了,有那麼一瞬,他懷疑了,他是否因為太思念敏希,而捏造出這一切,其實自相遇起的那一切都是假的?他搖頭失笑,甩開這荒謬的念頭。

這陣子她真的太疏忽他了,今晚甚至失約,她是敏希嗎?很奇怪的,雖然跟她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最近他卻比任何一個時刻更思念她,即使夜晚她就睡在他的身旁,在伸手可及之處……

與好友道別後,古駿逸驅車返家,馬路漆黑,路燈澄黃,光影閃著他的眼。他像整理財報時重組數字那樣,重組與敏希相遇後的每個片段。總覺得他漏了什麼?這裡邊藏了個謎,但是什麼?

重逢那夜,纏綿後,敏希唱了一首歌,「愛的箴言」,那歌旋律熟悉,但詞他記不得了,那首歌是否有特殊意義?

****

車子駛進地下室,停好車子,古駿逸到一樓取信。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在大廈外停住,透過玻璃牆,他看見童敏希從轎車走出來,彎身,俯在車窗上,狀似親昵地眼車內的男人談話,然後與男子揮手道別,目送車子離開。

敏希轉身,看見古駿逸,她怔了怔,拿出卡片刷卡開門,進來。

古駿逸注視她,她穿著鑲著銀色亮片的洋裝,搽著艷色口紅,手挽著綴著流蘇的名貴皮包,走到他身旁。他聞到煙味,是誰抽煙?方才那個男人?

兩人無語,氣氛詭異。 古駿逸按下電梯按鈕,兩人走入電梯內。

在電梯裡,他問敏希:「記得我有朋友要來嗎?」

「我忘了。」敏希盯著燈號。

「剛剛送妳回來的是誰?」

「一個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以前交往過,你出現後就分手了。」

電梯門打開,敏希率先走出去。她開門,扔了皮包,踢掉高跟鞋。不看他,自顧地說著:「分手了還是可以當朋友嘛。你不會那麼小氣吧?我們只是去喝酒。」她滿不在乎地。

「妳身上都是煙味。」古駿逸在她身後說。

「他抽煙。」沒道歉,沒愧疚。她往沙發一坐,吁了口氣,揉著頸子。「好累。你朋友呢?走了啊?」

古駿逸過去,蹲在她面前,黑眸盯住她,他伸出手,拇指抹去她嘴上的唇膏。

「這個顏色不適合妳。」

「但是我喜歡。」

「敏希,我們分手吧。」古駿逸注視她,目光閃動。

敏希看著他,故意道:「不,我要跟你結婚。」

「為什麼?妳不關心我,對我冷漠,我不能再令妳快樂……」他不懂。

「我辭了工作,你現在要丟下我?」

「妳可以留著信用卡。」

「是嗎?可以用到什麼時候?」

「隨妳高興。」古駿逸起身,走進房間。「收拾行李,我送妳回去。」套房還沒退租,裡頭有她的東西,她不至於無家可歸。

「東西呢?我要帶走……」敏希跟過去,把這陣子買的首飾套裝急急收進行李箱,把鞋子全裝進提袋,惡形惡狀地,讓他徹底死心。

車上,兩人無語。後座,滿堆著她消費的物品。

到了租屋處,古駿逸幫她將行李搬入屋裡。他們的視線沒接觸,講話沒交集,比陌生人還陌生。她身上的煙味,殲滅他對她的愛。

東西放妥,敏希交還卡片鎖。「我……」還想說什麼,但古駿逸收了鎖轉身就走。

砰!他甩上門。

痛……敏希蹲下捧著心。她哭不出來只是慌,日光燈映著她,她劇烈喘息,心痛如絞,竟沒有淚,張口無聲。

她聽見他發動汽車,揚長而去。她再聽不見,再聽不見他用溫暖的聲音說:

「敏希,不要哭……」

她的心跳得很響,她不哭,要祝他幸福,要自己捱苦。

「古駿逸,對不起,傷了你。」這是她的真心話。

「一直都愛你。」

敏希取出手機,打給蕭雅雯。「成功了。」

「真的?好,我知道了,妳什麼時候入院治療?」

敏希聽得見她聲音裡的興奮。

「明天我立刻住院,就算古駿逸後悔,也找不到我了,記得保密。」說完,撥電話給母親。

「媽,來陪我。」以後只有媽媽了……

敏希慶幸,她還有母親可以依靠,不像古駿逸,只能靠自己,所以更想保護他,讓另一個人陪他,教他不必擔心受怕。

讓他走,往後她默默地在彼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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