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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負傷天使作者:惜之

負傷天使作者:惜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a19420 您是第8077個瀏覽者
楔子

聖心孤兒院,一幢佔地不大的建築物裡,收容了近四十名二到十五歲的孩童。院長是外國修女,她將畢生奉獻予上帝,對院童付出百分之百的愛心,不求回報,只祈望這群小孩擁有快樂人生。

這天,院裡來了客人,是宇文康和顏鴻獻兩對夫妻。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從青春年少一路到中年,求學時期結黨搞怪、事業起步時相互提攜,他們分享彼此的成就與光榮。

但顏鴻獻的兒子已經十五歲,是個半大不大的青少年,而宇文康夫婦到目前卻還深受不孕困擾,年過四十,他們放棄生育計畫,決定到孤兒院裡領養一名少女。

客人帶來新衣服、玩具和幾部電腦,小朋友們圍在電腦前,帶著欣悅,跟工作人員學習操作方式。

小黎從屋外走過,向屋內輕探一眼,便走向後院。

孤兒院後面連接農家田地,現值農田休耕,一片用來作綠肥的油菜花田,開滿黃橙鮮美。

小黎坐在水泥地上,拿起蠟筆畫冊,描繪冬末透露的春意,油菜花田間,幾個小朋友相互追逐嬉戲,聽取他們的嬉鬧聲,小黎微皺眉頭撫平。

「小黎、小黎,妳怎麼還在這裡?」

說話的是袖喬--小黎在孤兒院裡最好的朋友,她們同是十歲,在學校裡念同個年級,小黎常幫她寫功課,而袖喬常替小黎出頭,她們是患難與共的好朋友。

停下腳步,微微喘息,她撫撫起伏胸口,繼續說話:「小黎,快去換上妳最好的衣服,客人想領養十到十二歲的女生,艾艾和雨芬都換好衣服站在院長辦公室前面,妳也快一點。」

小黎搖頭,推推袖喬,要她自己去前面。

「妳擔心客人不挑妳嗎?說不定他們富有同情心,不在乎妳不說話,硬要妳當他們的女兒。」袖喬遊說她。

小黎仍是搖頭,她聰明實際,敏感而纖細,她不主動去找釘子,不讓自己有機會鮮血淋漓。

「去啦去啦,妳很漂亮的,說不定那對夫妻害怕吵鬧,不喜歡愛說話的小孩子。」她拉拉小黎,硬要拖她到院長室前面。

小黎合掌拜託,無奈。

「就當陪我,不要這麼小氣嘛!」袖喬勇敢大膽,個性堅持固執,唯獨沒辦法勉強小黎做事。

小黎搖頭,拿起畫筆,繼續畫圖。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要是我被人家挑走,變成有錢人家的千金,我連再見都不跟妳說。」袖喬賭氣,別過頭,不理她。

她拉拉袖喬,陪著笑臉,手指壓在額邊,向袖喬說抱歉。

「每次都來這招,不要愛妳了啦!」嘟著嘴,她起身,向小黎扮個鬼臉,跑開。



「顏大哥,你覺得我們領養哪個女孩好?」

宇文太太把資料冊遞到顏鴻獻面前,這個領養計畫,顏家夫妻從頭到尾參與,對宇文夫妻而言,他們在選女兒;對顏家來說,他們是挑媳婦,務必大家都滿意才行。

「還是聽聽晁寧的想法,將來這女孩要當晁寧的新娘。」

宇文康把資料卡從資料冊裡取下,在桌上排開。

晁寧不說話,對於這種無聊計畫,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是被逼迫出席的,要是能夠,他肯定轉身走掉。

然視線掃過資料卡,長髮女孩的容顏落進他瞳仁裡,她非常漂亮,五官是精緻的雕塑品,但吸引他的不是女孩的美麗,而是兩道皺折眉形,他在她眼睛裡找不到焦點,空茫的眼神中帶著消沉。

「你喜歡她?」宇文太太順著晁寧的目光拿起資料卡。「程黎?嗯,她的確很漂亮,才進聖心孤兒院不久。院長,我們可以見見她嗎?」

「你們想領養小黎?」

修女接過她手中卡片,徐徐說道:「小黎的父母親在一場火災中雙雙去世,從那之後,她再沒開口講話。醫生說是心因性毛病,要從精神科著手作治療,這段期間,醫生不斷為她作心理輔導,效果始終不佳,她安靜、不和院童玩耍、成熟得像個小大人,如果領養她,溝通是你們要努力的大目標。」

「這樣的孩子好帶嗎?我們都忙……」宇文康看看妻子。

「是啊!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照顧小孩,也沒有足夠經驗。晁寧,是不是……」

「隨便你們。」他酷酷地丟下一句話,走出院長辦公室。

他對領養不感興趣,一如他對接手宇文叔叔和父親的事業不感興趣。

經過教室、寢室,他挑人少的地方走,幾個拐彎,他走到孤兒院後方,那裡有個小女孩正在畫圖,筆法粗糙,但專注的表情教人欣賞。

晁寧在她身邊坐下,五分鐘,她沒察覺他的存在,但他認出她了--那個愁眉苦臉的小女生。

「鳥不是這樣畫的。」

晁寧在她發呆間抽走蠟筆,蠟筆很舊了,小小的、短短的,全聚集在一個紙盒裡。

拿過蠟筆,他在她的紙上添加幾筆,簡簡單單的幾筆,她的小鳥變得生動活潑,她的油菜花田吹過春風、生氣盎然。

帶著崇拜眼神,她看著他變魔術般的右手。

「有陽光就有影子,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它們的顏色不會一模一樣。」他喜歡她的崇拜、喜歡她虔誠崇敬的表情。

他不是多話男孩,但他一面畫畫,一面對她講解,細心仔細,張張合合的嘴巴不見休息。小黎沒說話,但她的眼神鼓勵他,一句一句接下去。

「妳的蠟筆少了很多顏色。」晁寧說。

並非取笑,是單純地陳述事實,但她還是受傷了,低低眉,她曉得自己的貧瘠可憐。

別過頭,她不說話,淡淡眼神落在油菜花田里相互追逐的小男孩們身上,在他們身上,她看見童年--一種她未曾擁有過的東西。

他沒發覺她受傷,仍然沉醉於圖畫間,他把童年畫在紙上,而她把童年畫在心間,假設那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等我回台北,寄一盒顏料給妳,妳要好好練習,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醜是美麗,要記住,畫畫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

她同意他的話,畫畫總帶給她幸福,想要玩具時,圖畫給她;想要和樂家庭時,圖畫給她,她的幸福全在想像裡、在畫紙間呈現。

「有沒有聽過一個叫作蒙馬特的地方?」他突然問她。

程黎搖頭,她認識的世界很小,眼前的油菜花田是最美麗的一塊。

「蒙馬特又稱作畫家村,聚集從各地來的藝術家,未成名的、想成名的,他們在一把把小圓傘下替人們作畫,懷抱著對繪畫的崇高理想。

知道嗎?往往是未成名的畫家才對藝術懷抱理想,等到功成名就時,名氣利益成了嗎啡,吸引著藝術家創作人們喜歡的東西,理想逐漸變成空話。」

理想對於十歲的小黎來說太難懂,但她喜歡聽大哥哥說話,喜歡看他談起理想時,臉上閃爍的光輝。

暖暖春陽曬在身上,遠處孩童的嬉戲聲不曾間斷,金黃色的油菜花在他們眼瞳間閃耀,兩人並肩,陌生已遠。

「小黎、小黎,我有新爸爸、新媽媽了。」人未至,袖喬的聲音先到。

小黎回頭,轉向袖喬的方向。

晁寧好奇,他想知道宇文叔叔、嬸嬸挑了個什麼樣的女生,沒看清楚,袖喬已經投進小黎懷抱,她的個子比小黎嬌小,頭埋在小黎頸窩處。

小黎拍拍她的背,袖喬值得更多疼愛。

「妳看吧,不陪我,以後妳想陪也沒機會了。」袖喬噘起嘴,揉掉眼淚,還在為剛才的事不滿。

小黎用力抱住袖喬,兩個女孩的傷心在分別之際。

「我乖、我聽話、我一定努力唸書,當個有用的人。」看著小黎的手語,袖喬句句回答,這段日子,兩人形影不離,溝通早無障礙。

轉頭,小黎對著晁寧,她沒見過他,但猜得出他是「客人」。合起雙掌,她望著他。

晁寧看不懂,袖喬替他翻譯:「小黎要你照顧我,安啦!我才不用人家照顧,妳才要人照顧呢!要是死阿泰敢再欺負妳,妳就寫信給我,我馬上回來把他扁個半死。」

和袖喬在一起,更突顯出小黎的安靜。

晁寧扯扯笑意,點頭,算是答應了小黎的要求,拉起袖喬,既然挑好人選,他想他們馬上要回台北,不說再見,小黎的影像在他腦中清晰。

看著他們離去背影,小黎歎氣,吞下莫名惆悵,低頭收拾地上畫具,手碰上畫冊時,滿紙金黃亮了她的心,抱住圖畫兒,今天有她最珍視的回憶。

半個月後,小黎收到一大箱畫具,從畫架、畫板、畫紙到水彩、色筆、蠟筆,各色顏料樣樣俱全。



第一章

高聳的辦公大樓內傳出咆哮聲,循聲音找去,總裁辦公室裡,兩個男子對峙不下。

這是父子間的習慣性爭執,他們永遠意見不合、永遠無法溝通,晁寧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有權決定他的生命?而做父親的更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處心積慮,卯足勁,就為了辜負他的期待?

「這件事,袖喬也同意,總之你乖乖給我等著當新郎倌,等婚禮過後,乖乖把兩家企業整合在一起。」父親下了最後通牒。

「同意的人不是我,這個婚禮,與我無關。」晁寧斬釘截鐵。

他不會乖乖等著當新郎倌,更不要負起什麼鬼責任,多年壓抑,夠了!他再也不要按照別人的目標走。

「兒子,不要為反對而反對,從小到大,你和袖喬相處得很好。」媽媽開口勸說。

晁寧是兩家人的共同期待,他的優秀讓長輩們看好,相信他有能力將長輩的心血延續並發揚光大,哪裡想得到,臨門之際,他反彈起他們所有計畫。

「相處得好的兩人就該結婚?」晁寧輕嗤一聲,別過臉。

「講講道理,當年我們為了你領養袖喬,而事實證明,她的確是個好女孩,她體貼你、尊敬你,把你當成偶像看待,她衷心期盼這個婚禮,現在你臨時反悔,要大家怎麼辦?」

「領養袖喬從不是我的主意,她是你們的計畫。」

這個婚禮,他很早就知道,但從沒當過一回事,父親勉強了自己的興趣,為義務責任,他認了,但勉強他的愛情?想都別想!

「這種說法,對袖喬不公平。」母親拉拉兒子,這些年她和袖喬建立起良好感情,與其說她們是婆媳,不如說是母女更適宜。

「你們的計畫對我就公平?如果有選擇權利,我不會選擇當今天的自己。」

「說來說去,你還是生氣我逼你放棄美術系!?」顏鴻獻問。

兒子的叛逆是從他扔掉一屋子畫具開始,在逼他選擇商業科系時達到最高峰,他們一次次爭執、父親一次次獲得勝利,因兒子身上流著他的血液,遺傳了他超乎常人的責任感,所以顏鴻獻相信,這個回合,他終會贏。

等兒子接手兩家公司,他們再不會吵架,若干年過去,兒子成了父親,成熟懂事,他將會瞭解自己的一片苦心。

「你逼我做的事還少了?」他譏諷。

「我逼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你好。」

「這種話我聽太多次。」冷哼一聲,老調。

「什麼時候你才能瞭解我的苦心?要是當年我和你一樣固執,我現在只不過是個窮畫家,哪裡供得起你和你母親的優渥生活!?」

「是啊!看看你那些老同學,不是窮畫家,就是辛苦的教書匠,辛苦了大半輩子,沒名沒利,白白世間走一遭。父親,不是每個人都把名利當成人生的追求目標。」

反唇辯駁,他的快樂來自畫畫、來自無拘束的生活,但他的生命早早被鋪陳好,說難聽些,他不是顏晁寧、不是獨立個體,只是顏鴻獻的生命延續。

「你行、你厲害,你不要名利,請問你,你要什麼?」

「我要快樂。」

「沒有錢哪裡來的快樂?你去問問路邊遊民快不快樂,你去問問那些失業想燒炭自殺的人們快不快樂,他們會回答你,只有錢才會帶給人類快樂!」父親聲嘶力竭。

「曾經你選擇畫畫為終生職業,不就是因為它能帶給你快樂?什麼原因讓你再也享受不了單純快樂,只能感受紙醉金迷,用金錢堆迭出來的快樂?」

晁寧的話問進父親心底,問得他無言以對。

「晁寧,別這樣對你父親說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們好,要不是你父親放棄興趣,追逐你不屑的名利,我們怎麼可能過著人人羨慕的生活!?要不是……」

「夠了,這些話我聽過太多次,你們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只是,父親大人,你怎肯定,假設你真變成一個窮畫家,守在你身邊的我們不會覺得幸福?」年輕本氣盛,何況他的話字字是道理。

「窮困不會讓人覺得幸福,別忘記,你的紙和畫具都要用金錢去交換。」顏鴻獻暴吼。

「好了,別談論這麼嚴肅的話題,如果你真不想結婚,我和袖喬父母親再談談,把婚禮延期半年好不?也許先訂婚……對了!等你從美國出差回來,我們再商談訂婚事宜,你覺得怎樣?」

母親退一步,她不想把兒子逼緊。

「隨妳,反正那是你們的『計畫』。」

說得絕然,背過身,他無配合意願,雖然他不討厭袖喬,甚至把她當親妹妹般疼愛,但那絕不是愛情,他確定。袖喬值得一個愛她的男人,而他,不是這個男人。

「婚姻大事關係你的一輩子,你不該用這種態度看待。」母親試著和他說理。

「關係我的一輩子?不是吧,這場婚姻關係你們和宇文叔叔的感情、關係你們對事業的計畫,也關係你們的下半輩子。這個婚姻和誰都有關係,就是不關我的事。」

不等父母親反應,倨傲的晁寧轉身,走出父親辦公室。

這個晚上,他整夜無眠。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收拾一半的行李,他下定決心,要為自己活一次。

第二天,上飛機之前,他親自到銀行領走一大筆現金,在香港等待轉機時,他換了機票,直飛歐洲。
這年,小黎二十歲。

她是護士,雖不說話,但負責認真,對待病人如同親人般悉心照顧,她是醫院裡最受病人和醫生歡迎的護士小姐。

工作兩年,她將存下的每分錢領出來,買了張機票飛往巴黎,那裡有她的目標地--畫家村,蒙馬特。

是的,二十歲的她決定實現夢想,於是她千里迢迢,來到這裡。

走上斜坡階梯,一群拿著彩色細繩的黑種男子招攬客人,他們的目標是小孩子,他們會說簡單的中文,例如「兩塊錢」或者「只要一下子」,對於未來,他們也有著夢想!

走酸了腿,程黎在白教堂台階前歇歇腳。

她小心翼翼從包包裡拿出一張畫紙,那是一個大哥哥為她改的圖畫,裡面有嬉鬧的小人兒、有滿地耀眼的油菜花。

曾經,她的世界只存在灰白色,是他寄來的一大箱顏料替她的人生增加色彩。她沒有天分,畫畫純粹抒發心情,這些年,她腦中不斷播映的畫面,是大哥哥專注畫畫的神情,他的眼睛、他的態度、他自信又驕傲的口氣。

這些畫面促使了她的巴黎行,她想認識他口裡的畫家村,想看看未成名的、想成名的畫家們。

歇過腿,喝兩口水,她提起精神,走入教堂後面的畫家村。

街兩旁,商店林立,賣畫、賣紀念品,川流的觀光客在店舖間尋找想要的寶藏,程黎沒在裡面多作流連,尋著手上地圖,她很快地找到畫家們聚集的地點。

幾個太陽傘架起,一張畫板、滿地畫具,畫家們為觀光客作畫,程黎找到她想要的專注表情。

一枝畫筆,滿紙自信,畫家的筆是他們的生命,在紙上,他們揮灑著觀光客的期盼,也揮灑出自己的心情。多麼美好的職業呵!程黎羨慕他們。

她慢慢走著,一面觀察畫家背後滿滿掛起的作品,一面欣賞他們臉上的自信滿足,不愛笑的程黎露出笑意。

「可以幫妳畫圖嗎?」簡單的法語傳來,在程黎理解的範圍內。

她回頭,輕輕對背後的白種男子搖頭。

「免費!」他補上一句。

程黎還是搖頭。

「我的技巧不錯,在這裡,妳可以四處打聽,我是數一數二的,許多人想求我作畫,我不是個個都願意為他們提筆,而且我……」

他拉住她的手臂,說了一大串,可是,除了幾個背過的單字外,程黎串不起他的意思。

笑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皺的柳眉,她想掙脫對方的手,可他的力氣比想像中大。

她有些些後悔,醫院裡的同事們曾提議她跟團,免得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碰到處理不來的問題。眼前這樁,她不確定是否能妥善處理,但心焦是真的。微張嘴,她但願自己能把情況說明白。

「小姐的態度還不夠明顯?」

流利的法語從東方男子口中吐出,他拍拍白種男人肩膀,嚴肅的五官是倔傲的。他並不想插手此事,但女孩臉上的無助牽動了他的心。

「她大概是中國人,你跟她說說,說我是這裡小有名氣的畫者,我很想畫她,如果不會嚇著她的話,我很樂意和她成為朋友。」

不放棄,他被程黎的神秘氣質深深吸引,拉住顏晁寧,要他幫忙勸說。

「東方女人對西方男子有強烈恐懼,你不要想太多。」他推推對方,把他推回座位上。

轉頭,他告訴程黎:「麥克有點瘋瘋癲癲的,不過他的繪畫技巧不錯,如果妳打算畫人物肖像,他是不錯的選擇。」

程黎點頭,對他致謝。

事情應到此為止,正常的他應該回到位置上面,繼續工作,但他出現幾分不正常,所以他接下話:「妳跟團來觀光?」

她搖頭。

「自助旅行?」

程黎低頭,從口袋裡面掏出常 備紙筆,在上面寫下一行法文--

「是的,不過,我沒打算畫肖像。」

「妳懂法文?」

看她一眼。她用筆和他交談?所以她不能開口說話?晁寧為了她的不能言語惋惜。

「不多,為了來法國,我做了一些功課。」

當她知道蒙馬特在法國,她開始自習法文,用最克難的方式。

「妳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看過娟秀字跡,他抬頭問。

「我來自台灣。」

「我也是。」他鄉遇故知,顏晁寧展露笑容。

「你在這裡工作多久?」她看看他的畫筆和滿手油彩,問。

「一年,我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偉大的畫家。」

他自嘲,當年雄心萬丈,以為自己是最有天分的畫者,沒想到,到了這裡,和他一樣的人才比比皆是。

「你是嗎?」她把紙遞到他面前。

「不是。」他搖頭,走回自己攤位。

程黎跟隨他腳步,到他攤位邊站立。

「可是你很快樂,不是?」

一句話,她問進他心底。他快樂嗎?是的,在某個層面上,但他的責任感掩蓋這層快樂,他無法忘懷自己的任性、無法將父母的失望拋諸腦後,事實上,他的罪惡感比快樂更氾濫。

不對她的話做出感想,他挪出一把椅子擺到自己身邊,示意她坐下。

程黎坐下,看著紙上生動素描,那是一個老太太的畫像,慈祥笑容栩栩如生。

「她是我的房東,這個月我繳不出房租,她讓我用圖畫做抵押。」

「她是個好人。」

「嗯,她的確是個好人。」晁寧同意,對這個亦師亦友的房東,他有無數感激。「從這裡,妳可以看出窮畫家的悲哀。」他想起父親的話,苦笑。

父親料準了,料準畫家養不活一家人,畫家撐不起一份正常生活。

「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蒙馬特又稱作畫家村,聚集從各地來的藝術家,未成名的、想成名的,他們在一把把小圓傘下替人們作畫,懷抱著對繪畫的崇高理想。他說,往往是未成名的畫家才對藝術懷抱理想,等到功成名就,名氣利益成了嗎啡,吸引著藝術家創作人們喜歡的東西,理想逐漸變成空話。」

「畫家的理想?」他曾經有過,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不回答,他持續手邊工作。

程黎低頭,把新寫下的一行字遞到他面前--

「他要我記得,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醜是美麗,畫畫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偏頭,她企圖從他眼裡尋找幸福感。

他回眸看她,歎一口氣。「妳說的是理想、是理論,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存在。」

「不會的,他告訴我,有陽光就有影子,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也許眼前你在背光面,哪一天你找到見光面,會發現生命有趣的地方,多到你無法想像。」

「看來『他』對妳說過不少話。」挑挑眉,一絲不自覺的挑釁出口。

「他對我說的話很少,但每句我都記得。」

「他對妳很重要?」

「嗯,在遇見他之前,我的生命只有灰色,是他送給我許多顏色。」

「從此以後妳不同了?」他的言語中居然含了幾分醋意!?低頭莞爾,晁寧取笑自己。

「對,他給的顏色教會我認識幸福。」微笑,風自她髮梢吹過,她的金黃花田、她的夏日午後,一個大哥哥向她的生命揮舞魔棒。

落入回憶裡,淺淺笑意噙在嘴角縫隙,閒逸情致浮在她臉龐,側眼,晁寧看得癡了,換過畫紙,他抓起筆,迅速在紙上勾勒她的幸福……
回神,程黎在畫紙上看見自己,不過寥寥數筆,他勾勒出她的神韻。

清靈雙眼、小巧紅唇,淡然的眼光裡有著淺淺哀愁,那哀愁是與生俱來的,即使是微笑時候,憂愁仍存。

程黎沒阻止他,細細看著自己在他筆下成形,他專心、她認真,就像那天午後,金黃陽光、金黃花田,金黃的春天裡有她金黃色的回憶。

當他停下筆,換程黎提筆。「你把我畫得太好。」

搖頭,他不認為自己畫得好。「我畫不出妳眼裡的憂鬱。」

「你看錯了,我眼裡有快意,沒有憂鬱。」她否認他的說法,過去一個半鐘頭裡,她滿心滿眼全是愉悅欣喜。

「假設妳承認我是畫家,就必須連帶承認,我有一雙敏銳眼睛,我的觀察入微,很少出錯。」

他的食指欺上她的眼睛,她一瞬不瞬沒迴避。

「妳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他說。

程黎沒反對。

「妳的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昨天沒睡好嗎?」

搖頭輕笑,在飛機上,很少人能睡好覺。

「妳的五官讓我感覺熟悉,彷彿我曾經見過妳。」

許多人說他冷酷,說他不講話時的表情讓人害怕,但他樂意說話,在面對她時。

「我也覺得你面熟,我們見過嗎?在台灣的時候?」

不是人人都讀得懂手語,所以她練就一身寫字好本領,寫得又快又清晰。

「我想沒有,如果有,我會記得妳。」他篤定。

法國夏天,太陽九點才漸漸下山,晁寧看看手錶,將近六點,他收拾畫具,將程黎的畫像交給她,第一份工作結束,接下來是另一個工作時段。

「我該付多少錢給你?」

她拉拉晁寧袖子,把筆記簿放在他視線前面。

「不用,是我自己想畫的。」挾起畫具,越過人群,他迅速往白教堂方向走。

她是該收下畫紙,點頭一聲謝,結束這個觀光景點,但是……她不想,不想結束這個短暫交集,任性也好、衝動也行,程黎隨著自己的心意,小跑步跟在他身後。

觀光客讓一部部的遊覽車接走了,追人變得容易。她在下階梯時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角,迫得他回頭。

送給他一張燦爛笑顏,她的手緊拉住他的不放。

「妳想做什麼?」他皺眉,對他而言,和女孩子的交集,這樣已算太多。

她做了個吃飯的手勢。

「要請我吃飯?」他問。

「好嗎?」她抓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寫字。

她的手指纖細皙白,幾個輕撫,撫出他莫名悸動,隱隱地,心在胸膛鼓噪,他想抓住她的手,攤平,細看她的手心裡藏了什麼魔法。

深吸氣,他克制自己,問她:「妳住哪個飯店?」

「還沒確定,不過,我的旅遊手冊上有一些便宜旅館。」

她抽出包包裡的旅遊手冊,來之前,她背過書,哪條街、哪條路,哪裡有便宜旅館,她一清二楚。

「妳沒有訂飯店就一個人跑到法國?」

程黎點頭,她不害怕的,從小到大,她的人生計畫少得可憐,身為孤兒,沒有父母親人為她的將來做規畫,她習慣且戰且走,學法文、背街道圖,是她為法國行做的唯一準備。

「妳真大膽!」晁寧皺眉。

她和當年的自己相像,沒周詳準備,提起行李、買下機票便往歐洲行,下了飛機,對未來茫無頭緒,接下來的摸索,連他這個大男人都覺得辛苦,何況是一個連話都不能說清楚的女人。

程黎聳聳肩,承認自己大膽,醫院裡的同事都念她,臨行,還有人鼓吹她放棄計畫,跟團旅行以保安全。

她一意孤行,請了假、領出全數積蓄,用一個「窮和尚富和尚」的故事,鼓勵起自己不顧一切,她來了,在她的夢想國度裡,展開旅遊的第一天。

「妳打算待多久?」他問。

「十幾二十天,錢花完就回去。」她飛快在紙上寫字。

她打算用最省錢的方法,讓自己在法國多作停留。

「除了這裡,妳還有其他的目的地?」

「蒙馬特是我唯一想駐足的地方。」

「妳打算把十幾天都耗在這裡?」

程黎點頭。

「在這裡,妳有朋友嗎?」

她點點頭,比出食指,指指晁寧。

「妳對陌生人和朋友的分野在哪裡?」他反問。

偏偏頭,她想了一下,在紙上寫下兩個字--信任。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信任的人,即使只是一面之緣,我拿他當朋友看待;無法信任的人,即便天天相處,我堅持他是陌生人。」

「妳用什麼條件來決定妳的信任度?」

和她「聊天」,晁寧聊出興趣。這種女人太特殊,特殊得他不想拂袖離去。

「第六感。」她「說」得理所當然。

「還真符合科學精神。」他嗤笑。

「第六感一直是我最忠實的好朋友。」

「除了第六感,妳還有什麼好朋友?直覺?想像?還是作夢?」

「取笑一個不擅長辯論的女人,你有失厚道。」

她的自嘲引發他的大笑,撫著肚子,他彎腰笑不停。

「好吧,為了我的有失厚道,我向妳賠罪,我有一個沙發,如果願意的話,妳可以睡在沙發上面。」

他的提議同時嚇著兩個人。

他懷疑自己的動機,卻無法反對這個提議,小小聲音在心底低語,他要留住這個女人,別教兩人錯身而過。

碰到這種邀約,妳怎麼處理?聰明女性懂得防人,敏感女生會婉言拒絕,程黎既聰明又敏感,她不可能不懂這些,可是,她點頭同意了。

為什麼?他的眼神容易說服人?他的態度誠懇得讓人難以拒絕?都沒有,但她信任他,出自直覺。

「我很樂意睡在你的沙發,希望它夠大。」

「以妳的身材而言,它足夠妳翻身。好了,妳的行李呢?」

他迅速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同情,當年他來到這裡,若不是房東太太對他伸出手,他早已妥協,乖乖回去當他的總裁大人,所以眼前他的行為,屬於高尚聖潔。

她指指自己背上那只收納兩件襯衫牛仔褲,和簡單盥洗用具的包包。

「妳就這樣子來到法國?」無法置信,至少當年,他還有一件大行李。

點點頭,在物資充足的世界裡,她過慣簡約生活,就是在台灣,她的房間也簡單得可以。

「不行嗎?我以為準備得夠充分了。」她眉開眼笑。

「算了,我們先回去。」說著,他轉身往前行。

他的腳很長,大大的步伐一跨,她得小跑步才追得上,所以她專心勤奮,緊緊跟隨他的背影。

他很高,走在不高的法國人群中,他高出半個頭。她一直想不透的熟悉感,在他詢問她的旅館時,程黎想清楚了,他有雙和「大哥哥」一模一樣的眼神,尤其在作畫時。

世間有無數種職業,有人喜歡自己的工作,有人不喜歡,不管喜歡與否,多數的人以努力來換得三餐溫飽,少數人將靈魂用在工作上。畫家是這樣的工作,他們賣技巧換得生存,再將生命投注於繪畫之中。

對於這樣的人,不管成功或失敗,都該給予喝采,可惜,聽得到掌聲的藝術家太少,多數的藝術家總是默默地燃燒生命,做他們認為對的事情。

在他身後跟著,程黎有點累了。

然而越跟他,不安的心越見沉穩,眼睛看他、鼻子聞他,不說話的嘴巴喃喃地扯出別人聽不到的話語。

這是安心,瘋狂地對一個陌生男人的安心,她的下意識、直覺、第六感……所有的「好朋友」都跳出來,為她不合理的安心作支持。

TOP

第二章

繞進小巷子,高高的石牆是法國典型建築物,巷中的房子個高,只有三四層樓,房子很舊了,但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陽台,許多住戶在陽台上面種花花綠綠的鮮艷花卉。

「到了。」停下腳步,他回頭對程黎說。

她跟他走進屋內,房子很大,有些陰暗,窗戶透進來幾方陽光,照著坐在搖椅上的老太太身上。

看見晁寧進門,她堆起一臉笑容說:「回來了,今天生意好不好?」

「還不錯,先付妳一個星期房租,另外,這幅畫免費贈送。」他把畫送到老太太眼前。

推推金邊眼鏡,湊近仔細看,她滿意極了。「你畫得真好,明天我拿去裱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功。」

「多謝讚美!」每每面對房東,總讓他輕鬆愜意,她是個體貼懂人且風趣的老太太。

「咦?你帶朋友回來?」在晁寧身後,她看見嬌小的身影。

「嗯,她是我台灣的朋友,到法國玩,想在我這裡住幾天。」不想長篇大論解釋為什麼帶陌生人回家,他用最簡單的話帶過。

程黎朝老太太微笑點頭。

老太太拄起枴杖,走近看程黎:「你們台灣的女生都這麼漂亮?有吃什麼東西保養嗎?」

「有啊!她們習慣吃仙丹。」晁寧笑說。

「若不是我老得走不動,我一定要飛到台灣,吃吃你們的仙丹。」

她笑開,眼角處出現密密麻麻的魚尾紋,深烙的紋路讓她看起來更加和藹,卸下心防,程黎伸出手相她交握。

「聽到沒,下回到法國不可以空手來,要帶兩盒仙丹。」他轉身對程黎說。

她點頭,笑著應和。中國女人的仙丹是什麼?加味逍遙散還是六味地黃丸,這些她恐怕要花點時間研究。

「小女生,我告訴妳,他的畫棒極了,我的房子租過許多畫家,其中,我最看好他。」豎起大拇指,她對晁寧比比。

「你對每個房客都這麼說。」攀上老太太肩膀,他一派輕鬆。

「除了你之外,可沒人敢欠我房租,要不是看上你的才華,相信你的未來無限光明,你以為我那麼笨?」

「謝啦!不能再陪妳說話,我趕時間,我先把她帶上去。」向老太太揮揮手,他拉起程黎走向樓梯,一面走,他一面回頭對程黎說:「房東太太人緣很好,經常不在家,能碰上她,算妳運氣不錯。」

她的運氣當然不錯,否則怎會在來到法國的首日碰到同鄉人?怎會在他眼神裡找到曾經熟悉?更怎會打入他的生活,成為他未來的一部分?

打開房間,他迅速將畫具放下,轉身對程黎說:「等一下我要到PUB打工,妳可以在這裡休息。」

程黎直覺比出幾個手勢後,才想起他看不懂手語,立刻拿起紙筆在上面寫字。

「我不能跟你去嗎?」她不想和他分離。

分離?!多奇怪的字眼,他們不過是認識半天的陌生人,她怎能感覺自己已經和他熟悉?

搖頭,她努力搖去自己的唐突。

「不行,妳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時差調整過來,否則未來幾天會昏昏沉沉。想觀光?身體將是妳最大的敵人、」他拒絕。

他是對的,一整天下來,腦袋的窒息感加烈,雖然心底有無數雀躍,腳步卻免不了疲 憊。

點頭,她同意他,拿下包包,卻發現沒地方可擺。

四下打量,他租的是一個十坪大小的房間,除了一張雙人床、一個舊沙發、簡陋的衣櫃和迷你廚房外,還有一組小小書桌,所有空位都讓畫具佔據了,想走路也得另辟空間。

「冰箱裡有些食物,肚子餓的話不要客氣,浴室在門後面,記得馬桶和蓮蓬頭不能同時用。」他一面說話,一面把堆在沙發的厚重書本,迭到書桌上。

他看著她臉上的疑問,回答道:「是管線問題,妳用沖水馬桶,冷水會立刻做補充,蓮蓬頭裡的冷水全拿去補充馬桶,流出來的熱水會燙熟人皮。」

懂了。點點頭,她看他跑出房間,關上門,三秒鐘後,房門被打開,他又出現。「這裡的自來水可以生飲,口渴的話,到浴室接水。」

來不及等程黎回應,他快遲到了,衝出房門,他悶悶自問:「那麼擔心她做什麼?不過是一個借住幾天的同鄉人。」

晁寧走了。程黎環視房間,真亂!

偷偷吐舌,捲起袖子,就從……那張亂得不像話的床鋪開始吧!

抹布、水桶加掃把,她用最簡單的工具把房間弄乾淨,東西歸類好,灰塵除盡,房間陡然增加好幾坪,暢行無阻,視線所及處,煥然一新。她絕對是個效率極高的精明管家。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成績,她拿來換洗衣物,走進浴室,不多久,浴室裡響起刷刷聲,半個小時後,晁寧將有一間嶄新浴室。

她只帶了洗臉的小毛巾,長長的濕發沒東西可包,不過她向來隨遇而安,梳攏下頭髮,她趴在沙發上。

真是累了!伸個懶腰,半瞇眼,她沒有立即進入夢鄉,腦袋裡想的全是那個好心男人。

他是有才氣的,不管他未來是否成為梵谷或張大千,他都是有才氣的男人。

碰見他,是她的運氣,在兩千三百萬人口的台灣裡,她沒見過他,卻沒想到飛行幾萬公里,他們迢迢千里,在異鄉相識,誰說人與人之間沒有緣分、沒有心有靈犀?

她睡著,夢境裡全是他,他作畫的專注、他說話的溫儒、他對房東的親切……

在夢境間,他和十年前的小男生重迭,成為同一個人,他拿著蠟筆在她的圖畫裡添加陰影,說:「有陽光就有影子,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

她的人生因為他,從背光處走向陽光。
這是他的房間?!

晁寧在門口怔愣半分鐘,最後他認出沙發上的小女人,那是他同情心氾濫的結果。

這算不算女人的魔術?他從沒想過一個僅供休憩的房間,經由一雙巧手,能出現家的感覺。

是的,家……他想家,想生活在親人之間,只是,他的夢想和家的信念相互違背,年輕的他選擇夢想,然午夜夢迴,異鄉遊子思念無限。

打開冰箱,東一瓶西一瓶的啤酒讓她排了隊,前年的乳酪失蹤,過期的臘腸離去,食物量大幅減少。

拿瓶啤酒,晁寧走到陽台邊,雜草叢生的盆栽出現新生機,瘦弱的花朵因滋潤而再度抬頭挺胸,他幾乎快忘記它們的顏色。

洗過澡,他在床邊躺下,手支後腦勺。

照理,累了一天,他該盡快睡覺,但不肯休憩的雙眼,從自己腳板看到沙發上的女孩。

她睡得不安穩,翻來覆去,細眉皺緊。

作惡夢?對異國的不安全感?晁寧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時,無法成眠的夜裡。

是同理心,帶著一點點同情,他起身抽過毛毯,走至她身邊,他發現她穿著襯衫入睡,長髮未干。

七月的法國日夜溫差仍大,一不仔細容易犯感冒,他拿來大毛巾和吹風機,考慮該怎麼下手,才不至於把她吵醒。

他的考慮不長,淺眠的程黎醒來,揉揉惺忪睡眼,對他發笑。

把毛巾和吹風機遞給她,拋下一句:「把頭髮弄乾,沒有保險,在這裡看醫生很麻煩。」

她從袋子裡拿出一瓶成藥放在沙發,然後寫字。「我是護士。」

「做護士就有生病權利?」

她不同他爭辯,拿起吹風機,三兩下把頭髮弄乾。「你餓不餓?」

「妳餓了?」

「有一點。」

聽過她的回答,晁寧起身,從櫃子裡找到兩包泡麵,倒進碗裡,從水龍頭接些生水,然後塞進微波爐,短短三分鐘,泡麵煮成。

這是她第一次見人用這種方式煮泡麵。

他把書桌搬到床邊,再將熱騰騰的泡麵放在桌上,她坐床、他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面對面,吃泡麵。

拿起叉子吃兩口,她在紙上寫下不禮貌問題--

「在這裡,生活很困難嗎?」

他認真想她的問題、

「不難,但如果你堅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困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要有一技之長,找個賺錢工作不難,但如果堅持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堅持自己的理想,那麼,辛苦跑不掉。」晁寧加深解釋。

這些話他從未和任何人討論過,卻在這樣的夜晚,對一個稱不上熟稔的女人說起。

「畫家是件辛苦卻不討好的工作,對不?」她問。

悲憐的瞳眸裡,寫著她特有的淡淡哀愁。

「對。我們經常在『想要』與『必須要』之間掙扎,我們希望每分每秒都用來畫自己想創作的東西,但為求生活,你必須畫別人喜歡的,容易賣出的書作。」

「是不是,失去觀眾,藝術便不算藝術?」

「很可悲的說法,但我不得不承認,妳的話中有一部分是對的,藝術的價值常取決於多數人的主觀看法。」

「所以,我的作法是正確的,我不把畫畫當工作,純粹拿來當娛樂,那麼我的作品價值由我自訂,我說它是藝術它就是藝術,不必考慮任何人的眼光。」

她的話牽動他的心,是啊!當作品的價值取決於自己、當他決定自己的藝術是藝術、當他不用為了生計鼓吹別人認同他的東西……繪畫在他生命中,會不會更形重要?

「妳喜歡畫圖?」

「嗯,沒有名帥指導,我的圖書只是小兒科作品,但我在畫畫的過程很快樂,快樂得可以忘記生活週遭所有的不愉快。」

「妳的生活中有很多不愉快?」

「誰沒有,何況是我?」

苦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句話不曉得是誰創造出來?居然能把人生形容得這般貼切。

「何況是妳?什麼意思?」

放下叉子,她的話讓面在他喉間哽住:她不受歡迎嗎?說不上來的心憐浮上。

對他而言,那是種近乎陌生的情緒。

「我無法說話,很多事情、想法,若是沒有足夠耐心,別人很難懂得我的真確意思。」她想簡單帶過。

「所以妳在團體中並不順利?」他想知道更多。

「我只求別挑起事情,和平是我對人際關係的最大要求,別說這個,我們談談別的話題好嗎。」

「好吧!為什麼千里迢迢飛到法國?這裡有妳想見的人嗎?」他興起新話題。

「沒有。」

「多數的女人到法國旅遊,想看的是香榭里居的名牌衣服和包包,是凡爾賽宮、是巴黎鐵塔和羅浮宮,很少人會把蒙馬特當成首要目的。」

「小時候我很貧瘠,十二色蠟筆被我用到剩短短一小截還捨不得丟掉,我常在垃圾桶撿拾同學不要的彩筆,把它們當珍寶似地放進我的紙盒。

我的圖從未拿過甲,老師總批評我的作品很糟糕,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畫畫,只有在畫畫當中,才不會想起討人厭的事,

有天,一個大哥哥走到我身邊,他告訴我鳥該怎麼畫、告訴我有關蒙馬特的故事,這裡便成了我的夢想國度,我發誓,只要存夠錢,一定要親自到蒙馬特來,看看大哥口中畫家的理想。」

「他是妳的鄰居?」

「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他的話始終刻在我心底。是他豐富我的人生,讓我的生命增添新樂趣,相不相信,在那之前,我甚至不大懂如何笑。」

晁寧沉默,這個劇情好熟悉,但他說個出曾經在哪裡看過這場景,溫溫的?是他說不出的心情。

他有強烈慾望,想握住她纖細的小手,他有強烈慾望,想摟她在懷中,輕輕告訴她:「笑是種容易事情,就算沒有那個大哥哥,我也可以教妳。」

他強抑慾望,調開眼光,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所有的他統統不對勁,想矯正,卻無能為力。

看他的表情,程黎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事情,她把字條遞到他眼前,強迫他看。

「我說錯話惹你不開心?如果是的話,我很抱歉,換個話題好嗎?」

「我沒有生氣。」

搖頭,他是心疼,一而再、再而三的陌生情緒控制住他。

「那我們繼續聊天好嗎?」她有了新嗜好,和他聊天很快樂,快樂得不得了。

「不早了,明天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工作?」

「可以嗎?如果不妨礙你的話……」

她沒寫完,他先接話:「不會妨礙。」

伸出大拇指,屈了屈,她用手語向他表達謝意。

「早點睡。」

他捧起碗把剩下的面吃乾淨,她也學他,整碗麵捧在臉前,小小的臉掩在大大的麵碗後,幾乎看不見。

起身,他們合作,她收拾碗,他把桌椅擺回原位,家的氣氛悄悄形成,他喜歡、她開心,他的家有了她的影響力,

躺回沙發,蓋起他送過來的毛毯,程黎嗅聞著他的味道--一種讓人身心舒泰的化學因子。

擁起被,她要睡了。晚安,大哥哥;晚安,好心的畫家先生。

程黎閉上眼睛,輪到他睜起雙眼,看著她精緻細膩的於官,晁寧開懷。

在陌生男人家裡、在陌生男人眼前,她居然能安穩入睡?!佩服,她比他想像的更勇敢。
晁寧不耐煩對女人好,在他所有經驗中,女人是極為麻煩的動物體,她們弱勢,處處要人哄騙與保護;她們不夠自主,常要男人在她們身前撐起天空。

你可以說他本性自私,不願為女人做這些事,但……這個小女人,勾動了他的保護慾望。

晁寧起床,眼睛半瞇,偷眼瞧她在迷你廚房中忙碌。

他不認為那個不像廚房的廚房,能張羅出什麼豐盛餐點,但他聞到咖啡香,貨真價實的咖啡香。

多久沒聞到這種味道?不記得了,當生活成為最現實的事情、當悠閒不再是生活中的環節,他再沒心情為自己煮一杯咖啡。

轉身,她的視線觸上他的偷窺,淺淺一笑,她把小托盤端往他的方向。

咖啡……他聞到,也看到了。她伸手把托盤交給他,再去搬來椅子,充當餐桌。

「妳到哪裡買這些東西?」

從口袋掏出紙筆,她寫--

「樓下的小商店,這裡的東西好貴!」

「當然,它是台灣的7-ELEVEN,買日常生活品應該去大型超市。」

點頭,她懂了,法國也有台灣的家樂福。

倒杯咖啡,送到晁寧手邊,喝一口,他喝的是舊時生活回憶。

「妳很早起床?」

她擺擺手勢,很簡單的動作,晁寧看懂了,她睡不著,時差問題,咬口吐司,夾了蛋和果醬,味道不錯,他吃進她的用心。

用過早餐,他起床盟洗,她整理餐具、澆花迭被,在不大的房間裡來來回回,他不覺得奇怪,反而感到溫馨,彷彿一直以來,這裡有個女主人走來走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背起畫架,程黎不等人說,伸手去提他的書具,不大的木盒子在她手裡變得巨大無比。

他走在前面,幾步,回頭,看她提得吃力,調轉腳步,伸手想從她手中接下東西。

程黎搖頭,她手沒空寫字,只好用表情動作告訴他,她堅持幫忙。

「隨妳。」

他故意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路、故意不回頭、故意不等候,然後在每個轉角處,偷眼瞧她,瞧她氣喘吁吁的身影,費力地提著他的畫具。

「活該,固執。」

他在轉角處等五秒,拉近兩人距離,在她即將轉入彎巷時,跨開大步。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個人來到商店街口,她氣喘如牛,但笑意掛在臉龐,不褪色。

他受不了了,再度伸手想提走畫具,她搖頭,把身體轉過一百一八十度,用背脊護衛手中盒子。

才覺得女人弱勢、需要人保護,他就碰上一個女人堅持獨立自主,她柔柔的眼眸堅定自己的意志,他拿她沒轍,只好同她放慢腳步。

兩旁商店陸陸續續開門,程黎一面走,一面看著被推出來的架子,架子上擺滿風景畫,她沒發問,沒說話,只不過定定的眼光,定出她的心思。

「那是羅浮宮,最有名的玻璃金字塔。」他隨口解釋。

她轉頭看他,眼裡有濃濃好奇,迫得他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羅浮宮裡展出各時代的藝術作品,最佳代表作除了人人都知道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之外,還有勝利女神和維那斯等等,維那斯之所以被重視,是因為它的雕刻技術好得讓人吃驚,明明是堅硬的石頭,居然能將人類柔軟的肌肉紋理,表現得栩栩如生。」

騰出一隻手,程黎拉拉他的衣角,拉住他持續往前的步伐。

她笑笑,指指處處可見的「蒙那麗莎的微笑」。

他懂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領著她往前走。

「對於蒙娜麗莎這幅畫,有許多講法,有人說那是達文西的自畫像,有人說那是個懷孕女郎,不管怎樣,達文西的獨特畫法,帶起一片驚艷眼光,如果妳夠仔細的話,會發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會感覺蒙娜麗莎在回看妳。這幅畫曾經被義大利人偷走,他用美工刀將圖片割下來,所以現在到羅浮宮看到的圖畫,會比妳看到的海 報小許多。」

解說間,他們來到昨天的工作地點,架起太陽傘,擺好小板凳,程黎將他的作品一張張掛在他搭起的架子上面。

每每排掛一張,她眼裡流露出的欣羨眼神,讓他感覺自己成就非凡。

「晁寧,你很詐,她是我先發現的。」昨天的白種男人對晁寧說話。

他聳肩沒同答,低頭把畫架擺好。

男人繞到程黎身邊,對她說:「妳還記得我嗎?昨天……」

他叫作晁寧?晁寧、晁寧,她低頭在心中默念幾次,由於太專心,以致男人的問話她沒聽見。

白種男人拉拉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這個動作惹火晁寧,看著對方不肯鬆開的手,他往兩人方向走去。

「小姐,妳還記得我嗎?」

程黎點頭,暫且放下手邊工作,凝眼望他。

「妳聽得懂法文?太好了,妳肯不肯讓我畫妳?」他問得急切。

「她一整天都會在這裡,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晁寧拉開他的手,充滿佔有慾地將程黎塞到自己身後。

「真的嗎?」白種男人大喜。

「真的。」他自作主張地替程黎作決定。

「我不喜歡當模特兒。」她把紙條遞到他眼前。

「妳把他當空氣,做妳自己的事情。」

歎氣,她選擇不反駁,反正世界和平是她的人生標的。

拿起畫筆,晁寧開始今天的工作,她坐在他身邊,看他畫畫,偶爾他問她幾句話,她用紙條回答;偶爾她想起什麼,問他名家畫作,他盡心解說。

他們的相處很和諧,和諧得像……像他身邊的位置本就屬於她一樣。

「你的家人都在台灣?」她問,純粹好奇。

「對。」

「你常回去嗎?」

「不。」他回答得簡明扼要,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為什麼?他們不贊成你從事這個行業?」她猜測。

「所有的父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當個正正經經的醫生、企業家?而不是個三餐不繼的藝術家。」從前他對父母親的想法憤怒,但一年多的磨練洗禮,讓他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是為他好,雖然方式他並不認同。

「那是天下父母親的期望,他們希望孩子的未來有保障,別為三餐辛苦奔忙。」她中肯地說。

「可惜,孩子們總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相信你會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她笑著把水遞到他嘴邊,

他們有心電感應嗎?為什麼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口渴,什麼時候需要建議?

就口喝水,晁寧把這份親暱視為理所當然。

「像妳這樣,把畫圖當成娛樂、把賺錢當成工作?」

「身為人類,本負有責任,我的責任是養活自己和服務人群,扣掉這些,我有權利用剩餘的時間,替自己創造幸福。」

她熟讀生活與倫理,公民道德常拿滿分,她知道義務是與生俱來的責任,她認真、她負責,相信只要做得夠好,終會得到回報。

「妳的理論和我的父母親相似。」他取笑她。

「那麼,我相信他們是對容易相處的夫妻。」

晁寧和程黎說說笑笑,他們之間的氣氛極好,他們從陌生走向熟悉,不過一天。

大約是程黎的態度太親切,有她在,晁寧招攬到許多客人,他賣出不少畫作,也替許多觀光客畫素描,這天,他賺進積欠房東太太的租金,也賺進他們的豐富晚餐,

收拾畫具,他們提前收攤。

「那麼早?我們要去哪裡?」程黎問。

「去塞納河畔,喝喝所有台灣女人夢想的左岸咖啡。」

「那是一家店嗎?」

「不是,河邊到處是咖啡館,只要在岸邊,通通叫作左岸咖啡。」

她點點頭,認分地提起他的畫具,輕輕握住他空出來的左手,那是她的工作,她不要不勞而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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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的時差調整得很快,和他們兩人之間的感覺發展一般快,他們會互相取笑,會聊起天來便忘記星月西沉,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有無數相同的看法,每個相同,總讓他們的心頭一震,震出無數興奮。

他是不相信一見鍾情的,但他的確對程黎鍾情。

她誘發了他所有溫柔、抵制了他所有冷漠,晁寧偷偷地自我承認,他喜歡這個不說話女生,喜歡她的恬靜氣質、喜歡她不慍不火的氣度,他的喜歡太多,無法一一列舉。

他接受她的觀念,決定把畫畫當成休閒,決定在父親的意見和興趣之間,找到平衡點。

從此,不必再為了生活向一群不懂藝術的客人推銷作品、不必將自己的心血論斤議價,這個念頭讓他頗為愉快。

「妳對名牌衣服不感興趣。」

不是疑問句,是判斷句,她從不對櫥窗裡的高價衣服多看一眼,反而把重心故在路邊花販身上。

「我買不起。」她實話實說。

「如果買得起呢?妳會不會把穿名牌衣當成生活重心?」

「我想,有很多事情比穿名牌衣值得成為生活重心。」

「比如?」

「我是個護士,我覺得照顧病人是很重要的事情。」她隨口舉個例子。

「妳熱愛妳的工作?」他猜。

「在醫院裡,我見到不少狀況,那些狀況讓我感歎世間不公平,我常想,他們做錯什麼事情,要受到這種對待?」

「什麼狀況。」

「有次,江醫生做個腦部腫瘤手術,病患是個六歲小男孩,當手術刀打開腦殼,發現瘤的部位和原先評估的不同,他出來向家長解釋有兩個選擇。

如果繼續動刀,會傷到某部分的腦細胞,小孩將終生無法吞嚥,一輩子無法喝水,甚至連唾液都沒辦法咽進喉嚨間。

第二個選擇是把腦殼縫回去,但是腦部的瘤會一天天長大,直到死亡來臨。

這叫一個母親如何作選擇?小孩母親當場暈過去。」

「那是很殘酷的選擇,再繼續說吧!我喜歡看妳說。」

「有個女孩,被男孩子拋棄後喝下鹽酸,喉嚨、食道和胃都受到嚴重灼傷,重建是一條漫漫長路,她的母親天天在枕邊泣,她卻只操心著男孩子有沒有到醫院看她。」

「這種愛情很可怕。」他說。

嗯,她點頭同意。「我不知道男孩的什麼地方讓女孩著迷,但用傷害自己的方式逼迫別人愛自己,這種愛情會把所有人都遠遠推開。我們勸女孩應該把愛自己擺在愛別人之前,她只是一路哭著,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走進凱旋門,七月中了,巴黎的夏天仍帶著幾分寒意。

斜斜細雨飄落,在凱旋門下,風尤其大,她縮縮肩,身上的雜牌外套保不了她幾分暖意。

眼看程黎受凍,晁寧脫下大衣,當頭替她罩上。

「台灣人多半無法適應巴黎的夏天。」

她點頭同意,把大衣套回他肩上,不為什麼,誰教他也是台灣人,他們同是副熱帶氣候下的產物,沒道理讓他一個人寒冷。

「妳是客氣,還是不知死活?生了病,在這裡妳沒保險,看醫生貴得嚇死人。」他微怒,拉起外套義要拿她當溪魚網祝

她東躲西躲,躲不掉他的好意。

雨越下越大,他們沒帶雨具,只好繼續躲在凱旋門下。

「你提醒過我了,不過你生病,一樣麻煩,所以你也不可以感冒受寒。」她堅持。

「我是男生,比較不會生玻」他的沙文跳出來支持他。

風冷得讓她頻頻跳腳,在這麼冷的地方和人用紙筆溝通,倒是稀有經驗。

「這個理論是錯誤的,知不知道,以自然方式受孕的話,男生的出生率比女生高,可是為什麼二十年後,一男一女的婚姻能成立,男女的人數漸成平均?因為女人命韌,男性夭折率高。」

「妳在詛咒我?」

「不,我在提醒你,男人是種需要小心翼翼保護的動物。」

「這句話有看不起男性之嫌,要是妳敢大聲用法文說出來,我保證妳會當場被亂棒打暈,因為妳傷害了男人可憐的自尊心。」

「我沒有這層考慮,因為我絕對沒有辦法『大聲』說出來,不管是法語或中文。」她笑笑,把被風吹得亂蓬蓬的長髮拂到一邊。

「算了,不同妳計較我的自尊,既然我們兩個人都生病不得,那麼……」他把大衣穿在自己身上,下一秒,他把她攬進懷間,用大衣將她包在裡面。

她傻了,這動作分明曖昧。

這不是屬於情人間的親暱?感冒可以是促成此種動作的原因之一?

不准她深思,晁寧開口,用法國歷史擾亂她的思緒:「當十六輛馬車拉著拿破侖的靈柩從凱旋門下穿過,老百姓眼中泛著紅光,被流放小島的拿破侖,抑鬱而終……」

她被擾亂了,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她的聽覺裡有「無名英雄火終年不斷」;她的觸覺裡有他壯壯的手臂和穩穩的心跳;她的視覺間是他帶著些微鬍渣的漂亮下巴;而她的嗅覺裡,滿滿的是他的體香和淡淡的油彩味道。

她愛上他,在凱旋門下風大雨大的午後,有拿破侖做證,有一群無名英雄默默為他們祝福。
晁寧帶她去他工作的PUB,她不干擾他工作,還在一邊相助。

她是那種空氣級人物,存在時,雖不熱烈激昂,但令人輕鬆舒暢。

有她在,PUB比平常更忙碌,許多人想來看看這位罕見的東方美女,她從不和人交談,輕輕淺淺幾個不帶勾引意味的微笑,勾住了男人心情。

她不懂調酒,只負責擦拭吧檯和清洗灑杯,她的眼光大多落在那個調酒男人身上,彷彿他的一舉一動,是她最重要的觀察。

下班,程黎跟在晁寧身後,她的腳步小,他的腳步大,如果他不刻意放慢速度,一轉眼間,他們便拉出距離。

他不喜歡距離,所以在她當跟屁蟲的第二天起,拉她的手走路,變成慣性約定。

路上行人稀少,尤其繞進小巷後,更是空無一人。

她和他並肩踏月,在異國的星空下,與浪漫攜手向前。影子在腳底下,一忽兒前、一忽兒後,前前後後,都有兩個人。

程黎抿唇偷偷笑著。這算不算異國情緣?

籃球場上空空蕩蕩,平時這裡總聚集許多打球的中學生,籃球架下一顆被遺忘的籃球,孤伶伶躺著。

「要不要打球?」他突發一語。

童心大起,程黎將球從他手中抽開,搶到籃下拿起球投高。

一投再投,怎麼都投不進框框裡,不能怪她,她離中學時的體育課有段距離,但不死心是她的人格特性,所以她越投越興起。

他慢條斯理走近,她不放手,非要擦板得分,顯顯神氣。

他取笑她:「籃球不是往天空投就能拿分,要投進籃框才算數。」

說著,手抄過,他搶下球,轉身,三步上籃,得分!

「看到沒,這才叫作打籃球,妳剛剛那是……放天燈。」

嚴重侮辱!

她瞪大眼睛,用力走到他身前,把球槍回來,用於勢從自己頭頂上方比到他頭上,意思是--以身高欺人,不算英雄好漢。

抱著球,不運球,她三十步上籃,沒成功。再試一次!

程黎在籃下找一個最合適投球的位置,把球往上一拋……有了有了,球在框框邊繞圈圈,三圈後……唉,掉出來,不合作的圓形物體!

「妳在搓元宵?」放完天燈搓元宵,她一定很喜歡農曆正月十五。

手扠腰,她抱住球東看西看,不曉得它為什麼和自己過不去,

「問題不在它身上。」

晁寧笑笑,輕鬆抄過,他把球送上籃框,得分,接住球往外跑,長射,咚!三分球,成功。

不信邪,她搶到他身前拿球,這回他不乖乖把球送出去,拍球拍球,左閃右躲,他的動作迅速俐落,程黎怎麼追都追不到籃球。

什麼小人步數她都使出來,抓夾服、扣手臂、抱腰阻止他前進,她沒參加球隊,想怎麼做都隨心所欲,程黎笑得好開心,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汗自頰邊流下,她一心追球,眼睛看的是球、手勾的是球,可惜總差個兩三吋,球與她失之交臂。

「知道嗎?妳輸在體型。」

他輕輕鬆鬆把玩手中籃球,她的氣喘吁吁一點都沒傳染到他身上。

她看他一眼,不信邪,跳高,球沒勾到,腳卻絆到他的腳,落地時,重心不穩,幾乎要摔落地面。

是他反應太敏捷、動作太迅速,一下子,他捨球救人,扶住她腰間,把她拉到自己胸前。

她猛喘氣,紅暈映在兩頰邊,模樣是說不出的誘人。

「妳在搶菰嗎?那麼拚命。」扶正她,他用袖子替她擦汗,撥開程黎濕漉漉的劉海,他找到彎彎眉形,彎彎的,彎進他心底。

她不說話,兩隻眼睛直直看他,他口氣裡沒有憐惜,但眼睛有、動作有,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男人,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撥開她黏在頰邊的散發,他真的和她見過面?為什麼說不出口的熟悉熨貼在心問,是前世或今生?

她沒改變眼神,喜歡他,不需要掩藏。

「不要看我。」

他的大手擋在她眼睛前面。

她笑著搖頭,輕推開他的手,將他的大手握在自己手中。

「叫妳不能看,妳還看。」他佯怒。

不聽話的孩子容易吃虧,即使他是正人君子,都壓不住佔她便宜的慾念。

程黎比比自己的眼睛,再指指他的臉。她用手勢告訴他,那是她新愛上的動作:

「是妳自己要的,怪不得別人。」他下最後通牒。

程黎沒理會他的恐嚇,她不怪天、不怪地,不怪他和自己,不管未來前途是否崎嶇,眼前,她決定喜歡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一點點,然後,有一天,她愛上他,理所當然。

不管他是否願意給予同等回饋,她一意孤行,在愛情這方面,程黎比誰都任性。

不管了,佛欲渡人上天,人偏愛入地獄,你能拿她怎麼辦?

所以,他也任性決定--吻她。

她的唇是甜的,軟軟的,像高山烏龍,在微微的芬芳之後,令人回甘沉醉。

他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一次一次,一回一回,愛的感覺在溫柔間,甜蜜增溫。

鬆開她,他把她的頭壓在懷間,呼吸仍然急遽。

「知道了吧?不可以用那種眼光看男人,否則會受到懲罰。」糟糕,他一定是虐待狂,因為他居然懲罰她懲罰到--上癮。

懲罰?耳朵貼在他胸的,聽著他的心跳聲一陣一陣,喜歡他的味道,喜歡他的心因她狂跳。她愛上他的懲罰。

「快點頭,告訴我妳懂了,以後絕對不可以用這種眼光看男人。」他把她壓在胸前命令。

軟軟的身子、小小的背,收納她在懷中,他愛當她的天。

微微地,她點頭,順遂他的心意。

「很好,我們回家,有空再過來做運動。」

拉起她的手,他悶不吭聲往前走。他很忙,忙著安撫胸腔中間,那顆不願喊停的心臟。

街燈重新將他們的影子拉前拉後,他低頭,看見她纖細的影子,看見她的身體和自己時時交錯。

她的唇回到他腦中,軟軟的,綿綿的、細細的,是棉花糖?不,是比棉花糖更乾淨的甜美。

忍不住了,他的虐人症發作,不由分說,拉她進窄巷。

她想問他:「這裡不是回家的方向啊!」但他的吻在瞬間落下。

他捧住她的臉,她聞到酒的香味,那是調酒時留下的氣味,不濃,卻一絲絲滲進她的知覺、麻痺她的神經。

同樣的甜、同樣的美、同樣醉人的芬芳,他戀上她的唇、戀上她的美麗,戀上有她的每一吋空間。

放不開她了,他想圈住她,歲歲年年。

輾轉反覆,他在她唇間汲取馨甜,愛上她,在突然間。

他放手,喘息比之前更嚴重,她的頭微仰,眼中淨是不解。

「妳真的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他有些微慍色。

她不該這樣看人,不該不知道自己將身陷什麼危險,要是另外一個男人也受誘惑,怎麼辦?

晁寧的生氣無人能理解,下一秒,他用力牽起她的手,用力踩大步,用力克制那些可惡的蠢蠢欲動,

他生氣了?!她不懂他的表現,若是有人能好心教教她,眼前的她該怎麼求證他的反應,她會心懷感激。

可是街上沒有半個人,尋不到老師,她只能暗自摸索。

終於,他們走進房東太太家的大門;終於,迴旋樓梯近在眼前:終於,他們拾階而上,一起跨到門邊。

她不前進,拉抗他的手,要他看自己。

他的心情依然鼓噪,依然難以抑止莫名焦躁,濃濃的兩道眉毛往上揚,他急需要冷水幫忙。

「有什麼話,進屋再談。」他迫切見到可愛的蓮蓬頭。

程黎搖頭,她要把他的怒氣關在門外,不要他醜醜的眉毛,陪他們度過一個美麗夜晚。

雙手觸上他胸膛,輕輕安撫他不安的心臟,如果她真做錯什麼,請他諸多原諒。

「妳在做什麼?」

看著她猛添油的雙手,他大口大口吸氣,不確定她明不明白挑逗是種高難度行動,不適合她這種笨女生。

手擺到眉際,她低低頭,向他說抱歉。

他投降了!

她不該對他抱歉,該對自己說對不起,說她的不經意,讓他的慾火燎原,一發難以收拾。

吻再度落下,輾轉反覆已不能為他解除飢渴,親她吻她,他的吻從唇到眉,從鼻樑到她纖細的頸……單單的肌膚相觸,他感到激情……

打橫抱起她,他再不打算放手。

這個夜,浪漫多情,在異國的夜裡,他的繪畫,畫上她的靈魂,她的心……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過詛咒會害死父母親。」

程黎把紙條遞到晁寧眼前,窩回他懷裡,斷斷續續的珍珠串串,落在他的胸襟。

昨夜,她在他手臂間熟睡,今晨,她在他手臂間驚醒。

她在哭泣,咿咿嗚嗚的模糊話語擾醒他的春夢,摟緊她,他將她搖醒。

睜開眼睛,她看見他的憐惜。

他不問任何話語,只是緊緊擁住她的嬌軀,讓自己的心跳安慰她。

十分鐘後,她覺得該為自己的行為解釋,於是從床邊櫃子取來紙筆,寫下上面那行字。

「如果妳願意,肯不肯從頭告訴我,發生過什麼事?」他不勉強她,但他願意為她敞心傾聽,

拭去淚水,她同他一起坐起來,拿著他送來的紙筆,沉默。

「不曉得從哪裡開始?」他問。

她點頭,塵封多年的舊事,她從未想過對誰開啟秘密。

「不想說,別勉強,我不是個好奇心重的男人。」

她搖頭,鄭重下筆。「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我母親成天沉迷在賭桌前。」

他拍拍她的肩,送她一個沉穩笑容。不負責任的父母親比比皆是,他想建議政府,男女想生小孩前要考取證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只記得,想吃東西時總要偷偷摸摸?每次挨了打,就躲在牆角邊詛咒『他們』。」

「他們經常打妳?」

「沒錢或者兩人吵架時,我是他們的最佳發洩目標。」

「妳沒別的親人可投靠?」

「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害怕他們,怕一沾上又要借錢。」

「然後呢?」

「有一天,學校要交學費,班上同學都交齊,只剩下我連繳費單都不敢拿給爸爸媽媽看,老師從書包裡搜出我的繳費單,生氣地認定問題出在我的懶散,我挨了幾板子,被趕出教室罰站。

回到家裡,看見爸爸媽媽靠在一起說說笑笑,心情很不錯的樣子,我大著膽子走到他們面前,說老師要我們交學費。」

「妳又挨打了?」

「對,我沒看清楚地上的酒瓶,沒發現他們之所以融洽相處,是因為他們都帶著幾分酒意。我伸手要錢,他們的直覺反應是將我打一頓,他們罵我討債鬼,說是我讓他們的一生不順遂。

被打打罵罵,我早已習慣,直到發覺溫熱腥臭的血液從額頭上流下,我才發覺又增加新的傷口。」

雙手加上力道,他將她收得更緊更密。什麼道理啊?!誰規定父母有權對子女殘厲?

「還痛嗎?」事過境遷,問這句話沒意義,但……痛,在他心裡。

她撥開額上劉海,讓他看看舊傷疤。

他的食指撫在上面,些許的溫度,暖了舊疼痛。「妳沒有縫是吧?否則它不會是一整片。」

「誰想得到傷口該縫?我滿腦子想的是同學的嘲笑、是老師不屑的眼光。

他們可以打我的,因為他們是父母親呀!只要打在同學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會有意見,可……這麼明顯的傷口,我哪裡藏得了?

我氣瘋了,我出門詛咒他們,要他們快點死掉,聽到我的惡言,父親抄起掃把,狠打我一頓,那夜,我連拖鞋都沒穿好,就逃出家門。」

「然後呢?」

「回到家時,鄰居和消防隊員擠在門口,從他們口中,我聽到爸媽被火燒死了,焦黑的屍體蓋著白布……是我的詛咒害死他們,他們一定很生氣、很不甘心……

「不是妳的錯?錯在他們選擇這種方式生活。」

「不,錯在我?從那個時候起,我再無法開口說話,只要出聲,我的喉嚨便像火燒灼般疼痛,我很清楚,這是懲罰,老天爺在懲罰我的不孝。」

這是她不能開口說話的主因?

一個家庭悲劇,一個不歡愉的生命,他不懂世間男女,為什麼不愛孩子卻要制告新生命?

「不是這樣的,妳不能說話,是因為心裡的傷口太沉重,它們結不了疤、愈不了口,一年一年長大,妳的心仍是那個允滿恐懼與罪惡的小女孩。」

「我不這麼想,我認定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聽見我對父母親的大逆不道,這是我該得到的懲罰。」

捧起她的臉,晁寧不喜歡她的論調,他認真說:「錯了,喝醉酒的人頭腦不清醒,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的死亡,是他們選擇用酒精結束自己,而妳不能說話,是因為妳選擇用沉默處罰自己。認真想想,妳恨本沒做錯,妳不該剝奪自己的快樂。」

「我幾乎忘記快樂是什麼滋味,只能從畫畫裡面獲得短暫的滿足和寧靜。後來,我被送進孤兒院,認識一群和我同樣可憐的孤兒,我總算交到朋友。

我記得有兩對想認養孩子的夫妻到孤兒院,他們在辦公室裡和院長洽談,院裡的十歲小女生都到院長室前排排坐,我沒去,因為我知道自己不配獲得快樂及幸運。」

晁寧濃眉皺起,隱隱約約的記憶被挑起。

「妳沒去排隊,妳去了哪裡?」他的聲音中有了期待,至於期待些什麼,他自己也不全然明白。

「我在後院畫圖,當時有一個大哥哥……」

她筆下字句一點一滴勾動他的回憶,一幕場景尖兀跳出,他驚愕,然後更多更多他早巳遺忘的場景被拉近。

金黃色的午後,和煦的陽光灑落、嬉鬧的頑童、安靜的女孩……他無法理解十歲女孩的憂慮,於是坐下來,告訴她有關於蒙馬特的美麗……

女孩的畫筆每枝都短得難以握牢,她不發一語,看著他畫畫時,眼裡有著崇拜與讚歎。

倏地,晁寧猛然坐起,在看見她手中寫出「他們挑走了我最好的朋友袖喬」那句時。

「是妳?!」

他的問話暫停程黎的筆,她抬眉,不解地望他。

「我給妳修改過一幅畫,一幅滿足金黃色油菜花的圖畫,對不?」

「你是……」怎麼……怎麼可能?!她發傻,雙手微微發抖,娟秀字跡沾上淚痕。

「我寄了許多蠟筆、色筆、水彩、粉彩給妳。」

猛點頭,她的手抖得更凶了,她實在不曉得如何解釋緣分這種東西。

「袖喬回去找過妳,院裡說妳被領養了,她回來時,連哭了好幾天。」這件事不僅讓袖喬傷心,也讓他沮喪,他總在畫畫時想起她的眼眸,想起他們的不長的午後相處時光。

「我讓一個老醫生收養,他對我很好。袖喬呢?她好不好?」

這是緣分或是注定?繞過地球大半圈,他們竟在異地相熟悉?!

打橫抱起她,晁寧將她嵌在自己身上,原來愛她是他人生的必經途徑。

「嗯,她是個大學生了,長得亭亭玉立。妳知不知道,當時他們把資料冊遞給我,我想領養的人是妳,但他們說妳不適合,我沒多說話,走出院長室,在孤兒院後面見到妳。」他急急把故事縫隙補齊。

真的?他想領養的人是她?

程黎想起什麼似地跳下他膝間,跑到沙發邊拿起自己的包包,從裡面拿出珍藏十年的畫作。

畫藏在身後,她一步步走向他,臉上掛著興奮期待的笑容,

「妳拿什麼?」他問。

緩緩地,她把畫放在他膝間,細心地展開,然後,他們同時看見--他們的金黃花田。

「是它!」他驚訝說。

她用力點頭,把圖貼到自己心間。

一個衝動,他抱起她,凌空打轉。

「我就知道,我們的緣分不會只有一點點,我就知道,我們之間不會斷線,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續前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圈圈,他轉得開心暢意、轉得語無倫次,可是他的語無倫次,她好愛聽。

前一夜,他們的身體合而為一;這個清晨,他們心靈相系。他們相信未來,兩人冉不能被分割;他們相信他們的一生,有月老為他們祝賀。

所有美麗的、絢爛的未來,在他們面前展現,生命在這一刻,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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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哪裡都黏在一起,塞納河畔有他們的身影,LV大樓前有他們的腳印,凱旋門前、協和廣場裡、羅浮宮、奧塞美術館……處處充滿他們的笑語,他們在談戀愛,談一場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愛情。

她不曉得,愛一個男人可以這麼幸福;他沒想過,愛一個女人會讓夢想變得不再重要。他專心愛她,專心陶醉在她崇拜的眼神間。

「孤陋寡聞是件要不得的事情。」她在紙上驕傲地寫著。

「嫌我孤陋?請問妳哪裡比我博學多聞?」他不服氣。

「每個人的生理週期不一定,細胞的增生修復時間長短不一。」

「所以……」

「所以對愛情的復原能力,當然不能用來相較比擬。」

他們談論愛情的復原力,在和平咖啡館裡,這裡的咖啡奢侈得嚇死你,但是對於一個觀光客,不到這兒喝杯咖啡,對不起自己。

「這和生理週期沒關係,和經驗才有關係。」他個贊成她的論調。

「什麼經驗?」程黎不解。

「有人一輩子只談一次戀愛,卻終生沉溺在失去的悲慟裡,嚇得從此不再碰觸愛情;有人時時刻刻尋找新愛情,失戀了,感覺只像是丟失一件新衣,難過不超過三天,新愛戀重新開啟。」

「我比較不出哪一款人比較幸運。」程黎在紙上寫道。

「我認識許多人,愛情時時產生,卻永遠感覺空虛。」

「愛情不會讓人覺得空虛。」

對她而言,愛情裡有幸福、有溫馨、有無數無數分說不清的甜蜜,她不想分離,想要永遠在一起,聽說這種感覺將隨時間增長而消失,她不清楚是否果真如此,但她愛他,一定一定。

「所以,我說那種短暫感覺是嘗新,無關乎真正愛情。」晁寧說。

「醫院同事們並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這是另一種愛情,一種輕鬆無負擔的愛情。得到了,快樂不多;失去了,也不至於哀慟太久,轉個身,明天又是一尾好漢青龍,昂首迎向新希望。」

她住在台北,週遭人用愛情養精蓄銳,她眼見他們快樂,眼見他們消沉,但每個週期都不長久。

「是否草莓族人,無法忍受太長久的寒霜冰凍,寧願選擇輕鬆?」他問。

「我不知道,但我認為亙古愛情值得犧牲、值得等待。」

「所以……妳一直在等我?」

「嗯,你帶給我陽光和顏色。」

「很抱歉,我忘記妳,袖喬告訴我,妳們不會再聯繫時,我立即放棄。我不太相信命運,多數時候我認為生命需要靠自己爭取,所以,我認為爭取不到妳,索性選擇忘記,現在……」

「現在你該相信月老和命運,相信不斷線的兩個人,就算繞上地球一圈,總要碰面。」她樂觀說。

「對,我信它了,因為它再度把妳送到我面前。告訴我,這些年妳在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有沒有人善待妳?」

「袖喬被領養後不久,一個老醫生來到孤兒院,他說他的生命不長了,想做件有價值的事:於是他領養我--一個沒有正常夫妻願意接受的小女生。

他沒勉強我唸書,他一點一點教導我身為護士的工作與技術:老醫師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對我很好,他們給找一份工作,讓我在老醫師去世後還能自立更生。」

「自立更生?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是嗎?你不也把自己的生活照顧得很好?」

「在多數人眼裡,大慨不會認同妳的說法。」

「日子是你自己過的,你認同自己的生活就夠了,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為妳這句話,乾杯!」他舉起咖啡,壯志凌雲。

「咖啡很貴,不要一口氣喝光。」她笑著寫道。

「妳的話讓我嚴重感受到『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必需慎重考慮,要不要放棄畫畫,改行找份好工作,供養我們的愛情。」

貧賤夫妻……他們是夫妻了嗎?甜甜的滋味在心底漾起,蜜了她的心、她的眼,微甜的淚水飽含笑意,那是感動。

「我們的愛情不需要供養,喝不起這裡的咖啡,麥當勞咖啡也不錯:我有工作能力,雖然不能奢華浪費,但養活兩個人綽綽有餘。

請你別放棄畫畫,記不記得房東太太的斷語?她說你會成功成名,我也相信你將是繪畫史上的第二個達文西,將來你的子子孫孫會走到羅浮宮裡,指著上面的圖畫驕傲地說:『那是我祖先的作品』。」

「是嗎?那麼那幅畫一定叫作『程黎的微笑』,不過先決條件,妳必需先懷孕。」

不管是不是大庭廣眾,不管有多少對眼睛看著他們,他執意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執意將她鎖進自己身體裡。

他好驕傲的,有個女人不介意貧賤,堅持要他做自己,有個女人不介意養他,專心想他當達文西,她這麼看好他,他怎能不愛她?

她羞紅臉,靠在他胸前。他要她懷孕,要一個孩子證實他們的愛情美麗,他沒出口婚姻,卻已經將她當成自己!

「我喜歡愛妳。」他在她頭頂上方說話。

「我喜歡被你愛惜。」她在他心間說話,雖然聲音傳不到他耳裡。

「我要打破愛情迷思,堅持愛情的有效期限是永遠。」他說得篤定。

「我的愛情沒有過迷思,它的有效期限是生生世世。」她不需要話語來篤定愛情。

「所以,妳是我的,誰都不能改變。」

說這句話時,他想到父母親、想到袖喬和宇文叔叔、嬸嬸,但他不畏懼,就算要當一輩子的家族逃兵,為了程黎,他願意。

「我一直是你的,在那個黃金下午之後。」

對這點,她從未有過懷疑。

在他懷間,她的滿足不只一點點;擁她在胸前,他的幸福無數。

愛情產生、愛情濃烈,他們以為愛情緊握在手中,沒人能搶走,哪裡曉得,愛情不過是風箏線,強風吹過,站在地面的人類,只能無助地看著風箏漸漸飛出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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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的動作定住,目光失焦。

程黎拉拉他的衣袖,他眼角的濕潤教她心慌。

「怎樣了?發生什麼事情?」字跡潦草,她亂了手腳,是他的表情讓她太心焦。

他把報紙遞給程黎,觸目的中法文啟事,和晁寧的放大照片,擾亂程黎心律。

尋人啟事--

晁寧哥哥,顏伯伯中風住院,性命垂危,盼你見報速速回國相見

宇文袖喬

他不知道這個啟事刊登多久,不知道她在多少國家報紙上頭尋他,但晁寧相信,若非事出緊急,袖喬不會出此下策,找他回家。

「我必須回去。」他說。

程黎點頭。

「也許不會再回來。」

父親生病,他再逃脫不了自己的責任與命運,接手家族事業是必定。

「達文西」成了不能實現的夢想,西裝革履將是他未來形象,不過,沒關係,他身邊有一個女人,愛他比愛自己更深。

程黎點頭,不管他在哪裡,她的身、她的心,同行。緊握他的大手,不介意上面的油彩髒污,他是她的天、她的世界。

就這樣,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整好行裝,買下機票,別過老房東,一起坐進機艙。十六個小時,他沒合眼,她的心情不安穩。

她知道,第六感是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東西,但隱隱約約地,她覺得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程。

為什麼?這種預感沒有道理呀!

他給的地址電話,她複寫過十幾張,從皮夾到包包,從書本到口袋,她收過一張又一張,她甚至把資料記在腦海中央,確定不管發生仟何事情,她都會找到他,絕不再度讓他自生命中失去訊息。

可是……無緣由的害怕讓她恐慌,是她太缺乏安全感,還是未來不在把握中?不知道、不知道,愁著眉,她眼瞳問的憂鬱更深、更濃。

晁寧和程黎一樣煩,但無關乎第六感。

他想的是如何與病床上的父親談判,他知道顏家和宇文家的企業合併,一直是兩家長輩的心願,知道他和袖喬的婚禮,從袖喬滿十八歲那年,字文媽媽和母親就計畫舉行。

若情況正常,他有權自私任性,用事業當籌碼,換得程黎在身旁,現在……他想,自己必須花時間,取得父母親的同意,才讓程黎出現。

「很抱歉,我不能帶妳回去。」他說。

她該怎麼接話?說,沒關係,反正我們的愛情在蒙馬特開始,在巴黎結束,是很正常的情形。

不對、不對,個是這樣子,他沒說過結束,他給了她電話住址,他們不想斷,也不會斷。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會放不開妳。」

拉起她的手,纖細的中指上面圈著一枚小小的白金戒指,在機場的免稅商店買的。

兩人掏出全身上下所有鈔票,買下這對戒指,還拉了兩個過路旅客,為他們的愛情做見證。 夠不夠瘋狂?

「我知道你有事情,必須先處理。」她試著懂事體貼,將恐慌壓下,儘管這種體貼,很傷身。

「是的,我有事情必須先處理,我不能向妳保證,得花多少時間,才能把妳帶到我父母親面前,但是別忘記,妳是我的妻子,這點誰都不能改變。」

這句話代表……他父母親沒辦法接受啞巴媳婦?

是這個意思嗎?她很少為自己的不言語感到自卑,但此時……酸楚在心間。假設他得在愛情和父母之間選擇,她該殘忍逼他作決定嗎?

算了算了,不想不猜,她不要在最後的短暫相處,和他不愉快。

撫撫指間戒指,十指交握,她把他的手拉到唇邊,輕吻。

「我是你的妻子,這件事,我不忘記。」她字字真心。

「知不知道,妻子是種受限制身份?」他轉換話題,

「是嗎?到目前為止,我仍感覺悠遊自得,」她把紙張攤到他眼前。

「那是妳尚未進入這個新身份。妳若真正進入,會發現,妻子是種相當辛苦的行業。」他語帶恐嚇。

「請舉例說明?」

「例如,從今而後,不管妳在馬路邊看到再帥的男人,都要切記,不可動心。即使有男人為妳細心慇勤,妳都不准對他心懷好意,還有,對丈大溫柔,是妳最該做的事情。」

他本不曉得自己沙文兼豬頭,這一刻,他知道面對一個深愛的女子,沙文是必要配備。

「聽起來有點麻煩。」她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來不及了,戴上我的戒指,再麻煩妳都必需忍辱負重。」

「如果我太累呢?」

「我幫妳撐起疲累腰背,況且,負責任的女人有權享受利益。」

「什麼權益會讓女人對妻子這個身份,心甘情願?」

「妳將擁有一個專心愛妳的男人,他把妳放在心臟正中間,除非他的心臟不再運轉,否則每個跳動,他都會對妳產生新的愛戀。」

「所有男人都專心疼愛自己的妻子嗎?」她懷疑,在這個不確定的年代,婚姻不再像若干世代前那般篤定。

「我不是別的男人,不敢確定天下男人心,至於妳……」

「我在你心間?」她接下他的話。

「更多。」

「更多?」她疑問。

「妳在我心底,在我眼裡、耳裡,不須經由思考,妳的影像時時出現,不須透過回憶,我們在一起的笑語畫面,盡在眼前。

我永遠記得一個寧願吃泡麵,也要供我當達文西的女人;記得她的投籃技巧明明壞到不行,還以為自己是麥可喬登的兄弟;我不忘記她受過的苦,我時時叮嚀自己,她需要比別人更多的體貼和關心。」

「假使有一天,你遺忘了我呢?」

「懷疑我的記憶力?妳看不起我的腦細胞?」他刻意輕鬆。

「不是,我只是……」

「只是對分離感到恐懼?」他看透她的每分心思。

「我無意加深你的困擾,但是……」

「我懂,妳有沒有把我的電話住址收好?」

有。她點頭。

「我要妳聽清楚,我們並沒有分離,妳知道我的住處、我的聯絡方式,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處理我父母親的擔心,我還要在最短的時間接手家族企業,並讓他們接受妳,想找我,不要顧忌,隨時歡迎。」

「可以嗎?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妳是我的幸福,不是我的困擾。」他堅定。

拿起她的照片,接過她的筆,他在照片後方寫下「摯愛,程黎」,然後慎重其事地將它們收進自己皮夾裡,貼在胸口前。

「如果妳不放心我的腦細胞,那麼它們會替妳提醒我的記憶,提醒我,妳是我人生中的唯一。」

攬過她,經濟艙裡空間狹小,對於長手長腳的晁寧而言很辛苦,可是小小空間裡,大大的溫暖,有程黎在身邊,再壞的狀況都能夠忍受。

「我可以去找袖喬嗎?」靠在他懷中,提起袖喬,程黎顯得開心。

「她是妳的好朋友,對不?」晁寧不曉得該怎麼向她解釋,袖喬對他的迷戀。

「她是我在孤兒院裡最好的朋友,她很勇敢,敢說話、敢爭取,總是站在我身旁,替我對付欺負人的壞小孩。」

「她的確勇敢。」

她曾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告訴他--晁寧哥哥,我愛你,這輩子,我當定你的新娘。

當時,他的反應是冷冷地掉頭離開。晁寧以為她自尊心受創,會大哭大叫一番,從此誓言不再和他相見,沒想到,她居然轉頭告訴宇文叔叔和嬸嬸,「我想我的努力還不夠。」

他對袖喬冷淡得近乎過分,許是父母的盼望帶給他壓力,他習慣性排斥她、習慣性把她當空氣。

然她勇敢、可愛,她越挫越勇,她是個讓人很難不喜歡的女孩,只是,他待她,除了妹妹情分,想再多增幾分都是困難。

「我印象中,她很漂亮,小學時同班,班上有好幾個小男生偷偷寫情書給她。」

「是嗎?我覺得妳更漂亮,所以院長拿資料卡給我看時,我一眼就看見妳,別騙我,沒有男生喜歡妳。」

「從小到大,我沒交過任何一個男朋友。」

「真的?回台北,我一定要走趟廟宇。」

「做什麼?」

「謝謝月下老人將妳的雙眼蒙蔽,讓妳看不見其他男人,使我成為妳的第一名。」

「你不只是我的第一名,還是我的始終。」

「很好,我喜歡有始行終。」順過她的秀髮,貼著她的臉頰,他愛她,毋庸費心認定。

這天,他們下飛機,她提著不多的行李,遠遠地,看著來接機人群。

她看見他和一個中年婦女相擁抱,那是他母親吧!她看他被一群人簇擁,坐上雙B轎車,然後一排高級房車緩緩駛去……

好大的陣仗!他的家世不在她想像之中,難怪他憂心焦慮,不能接受她的……何止他的父母親……

車陣在她視線中逐漸模糊,他的心隨著車輪駛去,拉開距離,不確定的恐懼感加深,程黎握緊拳頭,然後像在確定什麼似地,她猛翻皮包,找出他的聯絡電話。

她將紙條貼在心間,彷彿尋到一點點安慰,企圖模糊恐懼。
第一天晚上,程黎就想打電話給他,可是她忍住,想像他有數不清的電話要接,有無數的公事要做,也許他忙過,會主動打電話給她。

第三天,接不到電話,她勸說自己,一個人公司哪裡是三兩天的忙碌可以輕易解決?所以她按捺住心情,靜心等待。

一星期過去,程黎心慌更甚。

她托人替自己打電話,得到的答案是「少爺在醫院」。

所以囉!是他父親病情加重,那麼,她應該有更多的體諒與寬容,至少?她確定了,他給的電話是真的、他給的住址是真的,他的的確確沒半分意思將她排拒在新生活之外。

帶著這份「的確」,她又熬過三個星期。

自到昨天晚上,她決定再不能等下去。

因為驗孕片告訴她,她懷孕了。一個小小的新生命在她肚子裡成形,這個小生命將以他的父親為榮。

如果晁寧還想成為達文西,她必須盡快找到他,告訴他,她做好準備了,如果他打算畫「程黎的微笑」,可以隨時進行。

隔天清晨,她刻意早起,上過淡妝,選擇一套最正式的衣服,然後在房間裡踱步,她在殺時間,害怕自己太早出現,有失禮貌。

好不容易挨到十點,她把紙條讀過幾遍,坐上一部計程車,將紙條交到司機手中。

她該怎麼告訴他這個訊息?

低下頭,程黎拿出隨身攜帶的便條紙,低頭寫道:「你知不知道思念的滋味像什麼?是一股化不開的酸澀,幸而有回憶做調味,才能調出酸酸甜甜的愛情,期望再見面那刻,專心是你我共同的事情。」

不好,這句話有指控味道,指控他讓她的思念越沉越濃,她不想帶給他任何壓力,換個台詞吧!

「嗨!記得我嗎?從實招來,你一天想我幾回?工作時有沒有想?午夜夢迴時想不想?不過我猜,你沒我想得多,這個月裡,你從沒離開我心底。

喝水時,我想起我們的和平咖啡:趴在床上時,想起我們的小公寓;走過公園時,籃球框上有你的身影,瞧!我無時無刻在想你。」

不好,太咄咄逼人!想他是她自己的事情,怎能變成他的負擔?再換新詞語!

「聽說,遺傳是種深埋在基因裡的東西,如果是的話,那麼從現在起,我得開始準備畫筆,讓我們的小寶貝一出生,就有個絢麗世界等著他參與。 恭喜你,你要當爸爸了……」

想起小生命,她好幸福,抱住便條紙,想像他看到這些話時會有什麼表情?

聽說,母憑子貴,有錢人家特別注重骨血,即使難接受,他的父母親總會看在兒子孫子的份上,歡迎她加入吧!

她發誓!她會盡全力當個好媳婦,讓全家人因有她而幸福,她愛他,再難再累的事,她都甘之如飴。

「小姐,妳很開心哦!」司機被她的笑容感染,咧開大嘴跟著開懷。

點頭,她看見眼前的光明未來。

「妳長得很漂亮ㄋㄟ,當妳的男朋友一定很有面子。」

是的,晁寧也說她漂亮,不過,她不介意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否美麗,她的美麗只供他獨享。

司機看一眼程黎給他的紙條,對對高級別墅區的門牌號碼。

「小姐,前面那間有掛汽球的,就是妳要到的地方。哦,有人在結婚,妳是來當伴娘的對不對?新娘不聰明,找妳這麼漂亮的伴娘,會被妳比下去啦!」司機笑笑。

結婚?誰結婚?晁寧的兄弟姊妹?

想想,趕快想想,他有沒有曾經提起過自己的手足……

不,他說過他是獨生子,哪裡來的手足?

一點慌,一點亂,莫名其妙的念頭懸上心海,然後,在飛機上的隱隱不安出籠,不厚道的第六感出現。

不會的!他不會才告訴她,身為妻子該負責任,一轉頭就忘記該給她的權利。

他說過,她在他心臟正中央,每個心臟跳動,都帶給他新的眷戀。

他說過喜歡有始有終……

是的,她記得他說過的每句話,那是她的本能啊!從十歲開始,她就帶在身上的本能。

所以,不是他!這個婚禮與他無關,那只是個……只是個遠房親戚的婚禮。可是?哪個遠房親戚會借用他們家場地舉辦婚禮?

哦!也許不是婚禮,是他父母親的金婚紀念日,他們在大肄慶祝婚蟈走過多年風雨……

可顏伯父生病呀!怎會在此時舉辦金婚慶禮?

她做出一個個假設,再將自己的假設一個個打破,沒道理的婚禮,沒道理的熱鬧,沒道理……

不不不,她不害怕,他若真想擺脫她,不會給她真實電話,所以他的戒指是真心的,他的有始有終也是真心的。

不怕、不害怕,程黎,妳該對自己的丈夫多幾分信心。

壓下強烈不安,她一步步踩向顏家大堂。

那是個盛重的典禮,從佈置到氣氛,處處可見用心,小提琴家拉著悠揚樂曲,玫瑰花香充塞在人人的鼻間,汽球在半空中繽紛,人人臉上展露笑顏。

再往前走一點點,放大的彩色照片擺在門前。

當眼光觸到照片上的臉,程黎不能呼吸。那是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唇和眼睛……

她窒息了,淚從她頰邊刷下,串串晶瑩,十指絞扭,痛不到末梢神經,痛在心間。

不是他,她反對自己的視力,反對自己對照片的認定。

記不記得,他們討論過愛情?他說愛情之於他,不只是一件新衣,

他的唇還在她頰邊溫馨,他們談過子子孫孫,他說要一個孩子來證明愛情。

是的,照片中的新郎不是他,他是個表裡一致的男人,他說了愛她、保證了愛她,就不會讓她傷心。

她拚命說服自己,照片裡的男人不過和晁寧有著相似神情,他不是他!拭去眼中淚水,她鼓吹得好用力。

是啊!她要高高興興,她要笑著告訴他,他們的孩子將是下一個達文丙。

「新郎,新娘來了。」門口有人大聲喊著。

小提琴奏出結婚進行曲,拉炮震人心弦,所有人簇擁向剛下車的新人,程黎也跟著大家前進。

小小聲地,她對自己說,看清、看清,他不是晁寧,不是她心愛的男人……
走一步,揉揉眼睛,是他的眼睛,那雙有著縝密觀察力的眼睛。

再走一步,是的,是他剛毅的鼻和寬唇,是他的身高、他的大手、他不耐煩時的薄情眼光,她錯認不了,可是、可是……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以是他?如果他想欺騙她的心,他不需要這樣真情真意,不需要用一臉誠摯表情,迫她相信愛情。

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她擠開人堆,走到他身邊去。

拉住他的大手,他的手心阽上她的,觸電的感覺仍在,她心悸、她喘息,她的眼裡只有他的愛情,終於,他轉頭看著她。

那目光……是陌生、是懷疑、是她解釋不來的情緒……

他遺忘她了?!

不行啊!說過永遠不忘記,他說她是摯愛與唯一,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用這種眼神看她?看得她好傷心!

錯的錯的,怎能陌生?他們是天地間最親密的兩個人,他們分享的不單是性愛,還有兩顆無偽的心,和無數無數的過去和幻想。他說,他們是最最相像的兩個人,只有他們這兩撇湊在一起,才能湊出最正確漂亮的「人」字。

看見她,他沒有半分欣喜,沒有快樂,更沒有愛情,只有一臉的錯愕和猶豫。

他見過她?她的泫然欲泣代表什麼意義?反手拉住她的手心,冰冷的手和她哀慟的表情一樣系人心,她在發抖,抖得很凶。

有幾秒鐘的恍神,他想放手責任義務,擁她入懷,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細細詢問她的傷心。

但,週遭的賓客和父母親的焦慮追回他的理智,手指張開,他放手她的冰冷。

他放手了?!程黎的唇在顫抖,心和手同樣冰冷,淚水斜過腮邊,她一遍遍無聲問,他的真誠去了哪裡?他在什麼地方拋棄她的愛情?

他的眼光在她臉龐短暫停駐,欲言又止,然後,別過頭去。

不!不要別過頭!他可以拋棄他們的愛情,但是,可不可以花點時間,對她細說分明?

至少,至少告訴她錯誤在哪裡,讓她明明白白愛情已經過去。她從不強求任何人的心,尤其是他。

拉住他的手,她強留他的腳步,他冉度回首,她對他輕輕搖頭。

請不要放手,我還在努力,如果你決定將就父母親的決定,至少先讓我死心。

程黎無言的委屈,讓他的眼光再移不去。

他一定認識她,只是為什麼她的眼睛充滿哀戚?追問個原因吧!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龐,大拇指拭去她頰邊淚水。

甩脫理智,他要弄清楚胸膛裡那股蠢蠶欲動是怎麼同事?不過是一個陌生女子,為什麼牽扯起他的心情?教他意亂情迷?

他的動作很大,大到所有賓客的眼光都落在他們身上。

新郎的舉止引起觀眾的切切私語,袖喬自然也發現。

心漏跳幾拍,恐懼揪住她的心,不行、不行,她絕不讓任何人破壞她的婚姻。

袖喬迅速撲到程黎身上,抱住她說:「妳是小黎,對不對?小黎,我是袖喬啊!我天天想妳,找妳好多年,妳是不是看到報紙的刊登,特別尋來?」

她誇張地拉起小黎,誇張地把她帶到自己身邊,誇張地用身體隔開小黎和晁寧膠著的視線。

「不過,現在我沒辦法和妳多談,等等我,等我拜過祖先後,再和妳聊。品威!」她喚來一個男人,把程黎交到他手上。「別擔心,他是我表哥,他會照顧妳,妳跟著他走,等一下我去找妳。」

事情不在預料中,程黎承認自己反應糟糕,承認在這種狀態下,只能乖乖地順從。

但是,不對啊!不應該這樣,她找的是晁寧,不是袖喬,她要談的對象是情人,不是舊時同窗,為什麼老友成了情敵,丈夫竟然陌生?

紛亂極了!看著晁寧背影,她該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抱住他,問問他:「我還是不是你的妻?」

可,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靜靜站在這裡?看他一步一步走人婚姻……

痛在胸口逐漸擴大,咬住下唇的齒間沁出一抹剌目鮮紅,她不曉得,傷害她的是自己、晁寧,還是……愛情?

半小時後,她和袖喬向對面坐著。

程黎看她,她和若干年前一樣勇敢可愛;袖喬回視程黎,她也和小時候一樣美麗,一樣楚楚動人。

「對不起,小黎,我沒想過冉見面會是這種場景。」袖喬先說話。

程黎無言以對,這個場景不是由她親手創造。晁寧說,十年前,他想領養的人是她,可是卻領養了袖喬;十年後,晁寧說她是他唯一的妻,可惜,和他走人婚姻的,是袖喬不是自己。

淒然苦笑,漂亮的頸項下垂。

「十年前,我找過妳,因為媽咪寵我,她替我說服父親,同意領養妳,可是,再回到育幼院,院長說妳早被領養了,我找不到妳,很傷心。」袖喬握住她的手,至此,每個宇都是真的。

程黎點頭,這段話,她聽晁寧提過。

「當年,我養父母不能生育,龐大的企業需要有人持續經營,他們看上晁寧哥哥的能力,於是興起認養念頭,領養一個小女生,將來兩家人結成親,順理成章把事業交給晁寧哥哥。」

這是晁寧的壓力與無奈?程黎輕喟,看來,他向無奈妥協。

「晁寧哥哥喜歡畫畫,公公婆婆同意他出國完成夢想,一年後,乖乖回來接掌企業,並同我結婚……」

不!那不是她聽到的版本!程黎有話要說,匆匆從口袋裡拿出紙筆。

「我知道、我知道。」袖喬按住她的手,不讓她「說話」。

「小黎,求妳聽我把話說完,妳的事情,晁寧哥哥跟我提過,他跟我說了對不起,可是我愛他,真的好愛他,就算是背叛,我也認了,誰讓我那麼愛他。」

晁寧為他們的愛情說對不起?她心涼半截。對不起?!他們的愛情居然是個「抱歉」!無聲淚水淌下,「對不起」三個字,明明白白彰顯她的錯誤。

「晁寧哥哥向我保證,他會徹底把妳忘記,徹底忘記在蒙馬特的那段荒唐過去,好對得起我們的婚姻。我知道對妳不起,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該讓妳受那麼大委屈,我好恨,為什麼晁寧哥哥的遊戲對像小是別人卻是妳,小黎,我真的好抱歉。」

這些話算不算凌遲?一句句、一刀刀全劃上她的神經。晁寧的「對不起」和「保證徹底忘記」,讓袖喬解釋了他的陌生眼神、他的漠然和懷疑。

原來呵……她不過是他的「遊戲對像」,他們之間的愛情是掣荒唐過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妳,小黎,我們曾經那麼要好,我應該替妳出頭,可是,我真的很糟糕,面對愛情,我不再是勇敢的袖喬。」

寒冷一陣陣從腳底泛過,是苦是痛或酸澀,已無從分辨,一個月來的等待與期盼化為泡影?在法國時的甜蜜,居然是他不願想起的過去?!

認真想想,程黎,妳給我認真想想。

他是對的呀!誰會認真對個啞女傾心?他是正確的,對個不能言語的女子負心,至少她不會昭告天下他的風流不堪,他的世界仍然維持安寧。

只是呵……他何苦給她一個戒指,鎖住她的心、煉住她的愛情?何苦對她細細叮嚀,要她別忘記他的心?

想忘記的是他呀!想放手過往的人是他呀!他怎能把她放在這裡,不上不下,甚至無知地幻想未來、幻想她的努力,能為自己換得家庭與未來?

「他說,他要遺忘我?」小黎在紙上寫下娟秀字跡,再次確認他的心意。

「我很抱歉。」袖喬說。

「他很後悔嗎?」她又問。

如果他後悔,那麼她是不是該找他說聲對不起,對不起她的出現與存在,書他背叛婚姻;抱歉她自以為是的甜蜜,架構在他的罪惡感之上?

「是的。」她斬釘截鐵。

十字樁從心口正中央刺入,她是垂死的吸血鬼,痛不是以形容她的苦,她的世界被徹底毀滅。咬住手臂,無法狂叫的痛楚發洩在手臂上,沒人能救她,再也再也沒人了呀!

她嘗到了腥鹹味,她看到鮮紅血滴,可是,她居然感覺不到痛……好扯,是不?

「小黎,妳別這樣,放手晁寧哥哥吧!他不值得妳愛他,妳這麼善良、這麼美好,總有一天妳會碰到一個真心愛妳的男人。」袖喬激動地拉住她的手。

程黎沒辦法思考,亂烘烘的腦筋在鬧革命,心是痛的,知覺吋吋麻痺,緩緩起身,她要尋個安全空間,哀悼虛偽愛情。

「妳……要走了?」袖喬問得小心翼翼。

程黎點頭,她是認命的女人,她不擅長糾纏不清,無暇拭去齒間沁紅,無心擦去臂間渲染的血腥,她認命,她認命。

「妳永遠不再見晁寧哥哥了,對不?」袖喬追問。

程黎沒作答,不說再見,眼前,認命是她最該做的事情,一步步,程黎走出袖喬視線,走出她和晁寧的生命。

門扣上,袖喬松門氣,晁寧哥哥足她一個人的,即使違背良知,她都不准任何人侵害她的婚姻。

從提包翻出小黎和晁寧在法國拍的照片,那是她在晁寧皮夾裡找到的東西,背面「摯愛,程黎」四個字重重打擊她的心,淚滾下,不准!他的愛情只能專屬於她。

「小黎,對不起。」將照片撕得粉碎,不能怪她自私,女人的愛情本是自私。

門開敔,是她的母親和婆婆。

「袖喬,怎麼了?」養母看見她的淚水輕問。

「妳在擔心晁寧的身體狀況嗎?別煩惱,醫生說這場車禍,除了那段離家出走的記憶之外,晁寧沒有任何損失。」婆婆接話。

「萬一想起呢?晁寧哥哥會知道我謊報公公生病,騙他回來的事。」袖喬憂心忡忡。

「就算想起來,又有什麼關係?你們已經結婚啦!說不定到時連孩子都有了。」婆婆說得樂觀。

「晁寧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他娶了妳,自然會對妳負責到底,妳該想想如何抓住他的心。」養母說。

抓住他的心?袖喬偏頭認真細想,是的,這是她未來最重要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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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程黎第二次存夠錢到法國。

第一次是七年前,她認識一個男人,愛上他,可惜情深緣淺。

七年後,她帶來另一個男生,這回情深緣深,他們的生命與幸福緊緊相系。

這個小男生叫作小琛,程琛,她的寶貝兒子。

她愛他整整六年,未曾改變。為了和媽媽溝通,小琛三歲會認字,為了媽媽的辛苦,他五歲會分擔家事,他愛媽媽和媽媽愛他一樣多。

今年夏天,媽媽拿出存折告訴他,他們有足夠的金錢飛到法國,她要帶他去看看初遇爸爸的地方。

於是,他們來了。

她帶小琛去看白教堂,去爸爸畫圖的舊地方,還去看爸爸打工的灑吧,和他們曾經住過的老公寓。

房東太太已經老得走不動,可是還記得程黎,她用法文問她,晁寧是不是已經成為畫壇之星?

程黎苦笑,轉過話題,告訴她,兒子才是明日的畫壇之星。

老太太請女兒替她找來晁寧送她的畫作,重複告訴小琛,他的父親多麼有才華。

程黎一句一句替老人小孩做翻譯,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有歡樂、有笑語、有回憶、有程黎不願放手的過去。

臨行,小琛用一個親吻換走老奶奶的三幅畫,程黎送她一瓶珍珠粉,說那是仙丹,東方女人的養顏美容聖品。

她抱住程黎,不捨得她離去,程黎回抱她,知道人的緣分總是捉摸不定,她和房東奶奶的緣分不深,卻是美好的善緣,她結下了,心滿意足。

十天假期,他們玩遍當年程黎和晁寧走過的地方。

小琛在他們曾打過球的籃下和一群法國小孩玩球。遠遠坐著,程黎想起那天的月色、想起他握住自己的大手,也想起她的初吻,美好得值得她一再回味。

他們在晁寧擺攤地點附近遇到一個東方女生,小琛學起爸爸,主動要求替阿姨作畫,程黎沒有阻止他,反而驕傲地看著兒子的一舉一動,那是遺傳、是家學淵源,她將支持他的興趣,不管小琛有沒有在畫壇闖出天空,兒子都是她心目中的畢卡索。

程黎和漂亮阿姨坐在一起,小琛坐在她們對面,拿起畫筆,有模有樣地替她畫起肖像。

女孩說她叫作深深,叔叔和媽媽期待將來有個男孩深深地、深深地愛她,可惜,她愛的男人非但沒有深深、深深地愛她,反而深深、深深地恨她。

淚在眼眶間打轉,帶著些微哽咽,女孩問:「我可以用一個故事和妳換一個故事嗎?」

程黎拒絕不了她的誠摯,點點頭,同意交換。

得到宣洩出口般,深深開始敘述,她的愛情從一個小女孩的瘋狂崇拜開始,然後,偶像出現,短短兩星期,她為他獻上愛情,可惜,偶像對她的心不感興趣,執意將她遠遠推離。

眼前的她身處困境,認真算算只剩下七個月生命,她想安排好孩子的未來,可是天不從人願,處處碰壁,她直覺走不下去了,怎麼辦?她問過自己幾千次,卻遍尋不著答案:

深深停止陳述,抬眼看程黎,深深發現自己的淚水染上對方眼睛。

「妳也有個辛苦的愛情故事嗎?」深深問。

她在腦中整理思緒,幾分鐘後,在紙上寫出第一行字--我和他認識,在這裡,他是個不出名卻很有才氣的畫家……

她以為有了孩子,他的家人願意熱情接待,她以為他們的愛情即將在眼前展開,她以為、以為愛情會繼續,哪裡曉得,他遺忘她,深深徹底。

兩個小時過去,她們交心,深深拿出亮君給她的項鏈,交到她手心。

「曾經,有個女生和我交換愛情故事,她把項鏈給我,說等我找到比我更需要勇氣的人時,把項鏈送出去,現在,我把它交給妳。」

程黎在深深眼中看到誠懇,不多話,收下項鏈。是的,勇氣,她最需要的東西。

和深深分手道別後,她帶小琛回到旅館。

才進旅館,小琛就摔了一大跤,膝蓋磨出點點鮮紅。

「痛嗎?」她不捨地比手勢問他,最近他老摔跤,摔得兩隻腳坑坑疤疤,舊痕末愈,新傷又來,看在媽媽眼裡,心疼到不行。

他也捨不得媽媽心疼?小小手臂環住媽媽肩頸,輕輕拍,細細安慰:「妳放心,我不痛,一點都不痛。」

可是她痛啊!捧住兒子的臉,相依為命的孩子呵!她寧願自己傷自己痛。

她迅速在紙上寫字。「你答應過媽媽,走路不東張西望,要專心的呀!」

「我知道,我有看路,是腳不乖,它自己沒力氣。」

腳沒力氣?小琛的話讓她心底浮起一層隱憂,咬住下唇,她問:「你的腳常常沒有力氣嗎?」

「不是常常,是有時候啦!沒關係,回家後,我天天喝牛奶,腳就會乖乖走路。」他最討厭喝牛奶了,一定是腳因此在生氣,才故意沒力氣,害他摔倒。

「你覺得腳痛嗎?」

「不怕,我很勇敢,可以忍耐。」

更多的不安升起,她將小琛摟進懷裡。但願不要、但願不要,她緊抓住胸前深深送給她的項鏈,她需要勇氣,天啊!她真的需要勇氣。

「媽,妳弄痛我了。」

推開母親,他的小指頭在她眉間順順。他不喜歡媽媽皺眉頭、不喜歡媽媽苦苦的臉。

「答應媽媽,不舒服要告訴媽媽,不要忍下來,懂不?這和勇敢無關。」她是護士,基礎的醫學道理她懂,回國後,她該帶小琛到醫院徹底檢查,看看哪裡出問題。

「知道。」他懂事點頭。

「很好,現在,我們洗洗澡再出去逛逛,這是我們在巴黎的最後一夜了。」暫且拋開煩憂,最後一夜,值得分外珍惜。

拉起媽媽的手,他跑跑跳跳衝上樓梯。他的活潑落在程黎眼底,那麼快樂的好孩子,健康不會出問題,希望一切都是她多慮。

接到電話,晁寧眼色黯淡,刻板的臉龐增添一份冷冽、不可能的,袖喬不可能懷孕,除非她有外遇。

「晁寧,你聽到我說話嗎?快到醫院來,孕婦的情緒不穩定,最需要丈夫關心。」母親加重語氣,那是初為祖母的喜悅。

恐怕袖喬最不願意見的人是自己吧!冷笑一聲,沒有太多情緒,他把心思放在眼前的計畫書上。

「晁寧,我在跟你說話,聽到沒有?!」母親在電話那頭的激昂興奮,提不起他的興趣。

「我有幾個會要開。」他直接拒絕,

「賺那麼多錢還不是為孩子,沒後代,要金錢有什麼用處?」

不,他賺錢不是為後代,更不是為他自己,他為的是父母親,終其一生,他都在做讓父母親開心的事情,他多希望拋開這一切,遠離家鄉,到嚮往的夢中城市,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惜,他是個孝子。

「快過來吧!不會耽擱你太多的時間,這孩子畢竟是顏家長孫,你和袖喬結婚多年,好不容易傳出喜訊,你難道不重視?」

重視?嗤笑一聲。

眼前他不願意面對袖喬,是因為還沒想好怎麼處理後續問題,留下孩子、留住婚姻,讓父母親繼續以他為榮?還是揭穿假象,讓袖喬獨自面對指責?他必須再想想。

他感到有些疲 憊。許多年了,從踏入婚姻那刻起,他就覺得累。

他知道自己發生過車禍,遺失一年光陰,他不曉得空白的記憶裡有什麼東西值得追尋,但他總是想起蒙馬特,想像的次數一天比一天更密集,彷彿那裡曾經有過他的足跡,彷彿他的快樂曾在那裡建立。

但親人妻子在在向他保證,失去的那段日子裡,他和現在一樣認真賣力,一樣負責盡職。

「這些年你和袖喬的感情不好,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總該有點父親的樣子,就算為了我和你爸,好嗎?」母親苦口婆心。

他還不夠孝順?為父母親,他捨棄希望與快樂,成為工作機器,不斷為公司努力,幾年下來,他忘記笑是什麼感覺,忘記愉悅是什麼滋味。

「我會過去。」他還是妥協,為了他負責任的性格習性。

這天下午,他去醫院,在父母親與岳父母的鼓勵眼神中,走進病房和袖喬獨處。

聽說袖喬懷孕將近三個月;聽說她是在和母親吃飯時昏倒,被送進醫院,才知道懷孕事實;聽說她從醒來起,便哭得很傷心……他聽說很多事,但這些「聽說」沒替他增添幾分情緒。

坐在沙發上,他不說話,雙手橫胸,寒冽眼光刷過,凌厲的表情讓袖喬不由自主往床裡頭退縮。

拉起棉被,她把自己裹得好緊,不敢面對晁寧,不敢把事情交代清楚,這是……是報應吧!報應她使過的手段,報應她活生生拆散他和小黎。

可是,她真的愛他啊!從十歲那年第一次牽他的手開始,她就認定他、愛他啊!

不是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嗎?不是說付出九十九分努力,就能得到成功嗎?為什麼她努力了一輩子,得到的居然是報應?她不甘願、不服氣啊!

「晁寧哥哥,我愛你,從很久以前開始。」低著頭,她對著棉被說話。

他沉默,忖度她這句話的背後目的。

是不是諷刺?對於妻子,他居然拿她當商業對手防範。

「嫁給你那天,我穿上白紗,告訴自己,我是最幸福的新嫁娘,我認定你是我未來歲月中,快樂的發源地,我的快樂來自於你,我的幸福由你供給,我將一輩子仰靠你。」

走到窗邊,他眺望遠處大樓。他曾經對她有過抱歉,抱歉無法愛上她,不管他心裡、身邊有沒有其他女人。

所以,他盡可能對她好、盡可能照顧她像照顧親妹妹,他甚至容許她在別人面前,對他親熱撒嬌,雖然他實在感覺不耐煩。

「新婚夜,你一句話打碎我的幻想,你說,對不起,我無法把妳當成妻子對待,然後轉身走進客廳,那夜,我認識何謂孤獨。」話到這裡,袖喬哽咽。

沒錯,他記得,無名的煩躁、無名的憤怒,他的心抽緊,彷彿遠方有個牽繫他情緒的女子在哭泣,他翻遍所有抽屜,試圖找出遺忘的空白光陰,但他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然後,婚禮上那雙含淚的眼眸落進心房,她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告訴他,她是否認識他?

婚禮後,他試著找她,可是四處找遍,他再尋不到她。

是怪異,不過一眼,不過一瞬間,他記得她含愁瞳孔、記得她的哀戚,他在畫冊上畫過幾百個她的身影,他以為她是那把鑰匙,可以為他開啟記憶的契機。

「你對我很好,像婚前一樣,寵我、疼我,獨獨不願意碰我。」

袖喬的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我刻意在別人面前對你親暱,大家以為我們感情很好,你接手爸媽的公司,勤奮努力得讓大家不敢置信,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快樂的時期。」

他繼續保持沉默。

「我們的關係從什麼時候開始生變?從我交第一個男朋友開始對不對?我記得好清楚,你知道時,怒聲問我,記不記得自己是你的妻子?那時候,我開心極了,以為你在吃醋。可……並不是對不對?你在乎的是你父母親的面子和你的聲名。

我後知後覺,沒弄清你的真正意思,以為交男朋友才能讓你看見我,於是,我開始明目張膽交男朋友,刻意在你面前宣揚他們的熱情。我的藥越下越重,我開始夜不歸營,流連各種聲色場所,我讓一個個男人在我身上品嚐芬芳。

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他們好快樂的,他們膜拜我的身體、我的靈魂,他們把愛我當成人生重要事件。諷刺的是,我的丈夫,一點都不在乎我……」

她沒說錯,剛開始他還勸說她,那些男人給不起她想要的,到後來,他看不起她的自甘墮落,甚至厭惡起她的骯髒,乾脆別過頭,假裝看不見。

他的態度引發她的惡言相向,她不教他過好日子、時時到公司查勤,見到有幾分姿色的女職員,便藉機羞辱人家,讓他不得不命令守衛,禁止她出入辦公大樓。

夫妻做到這等田地,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我努力過,你始終不看我,我愛你很多,你卻不願意愛我,你落實你說過的每句話,你說對待我,你只能像對妹妹那麼多,你捨不得多給我一些,你從不肯將就我,如果不是我太確定,我幾乎要以為你另有愛情。」

他不答話,愛她,他無能為力,他從不做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

何況,她的愛讓人窒息,他或許沒碰觸過愛情,卻也瞭解,愛情不是她表現出來的東西。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她把話題扯回實際。

「這句話妳該去問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比她更實際。

「爸媽一直希望有個小孫子,如果……」她不想結束這個婚姻,她愛他、要他,始終如一。

「我是個商人,妳怎認為我會由著別人打如意算盤,而不阻止?」冷冷望過,他的輕鄙在眼底。

「你對我完全沒有情分了嗎?」她不死心。

「有,所以我不說話,我給妳時間,自己處理好這件事情。」

若是由他來處理,他會更快更有效率,但基於「情分義理」,他讓她自己找台階下。

溝通時間結束,他轉身,走出病房。


頹然靠在牆邊,檢查報告自程黎手中滑下。

怎麼會?怎麼會啊?那是她的寶貝、她的命,怎可以……老天爺怎可以奪去她最後希望?

握住口袋中項鏈,她寧願不要勇氣,寧願永遠別面對這樣的問題,可是,老天是一刻都不願意放過她的,對不對?

這裡是程黎工作的地方,她在醫院上班很多年了,頗受同事病人好評,她本想勤奮工作,好好把兒子帶大,直到退休,沒想到,一帆風順的人生因一紙報告,激出波濤洶湧。

她到底做了多少壞事?為何總在她望見坦途時,出現大裂谷,讓她橫渡不過去,返不了頭?

半掩面,淚水在指縫間流洩。天吶!天吶!

腳步踉蹌,每個踩地,都是空虛。

肩膀垮台,她的心臟被搗欄,小琛的笑容椎刺著她的神經。不要!她不要死亡分離,若上蒼執意要他們緣滅,就連她一併帶走吧!

淚怎麼擦都擦不乾淨,磨心呵!她磨不出一張明鏡,磨不出澄澈透明,雜亂的思緒、混濁的感情,讓她嚴重無力。

程黎迎面撞上晁寧,他接住她,一隻斷翅畫眉。

先是半秒鐘的怔愣,然後是不可言喻的欣喜若狂。

是她!看見她的臉,心湖翻滾,他想她,日日夜夜、無緣無由

「是妳,為什麼每次見面,妳都在哭泣?」

他猜,她有一顆易感的心。

他的欣喜若狂映上她的揪心焦惶,沒想過再相遇,沒想過他會再次出現於她的生命。

直覺地,程黎想逃,但他大大的手掌心,制住她欲離身影。

是他要遺忘她,是他對他們的愛情悔不當初,他怎能用無辜眼瞳望她,彷彿他從未對不起她。

拍開他的手,程黎轉身快走,不過幾步,晁寧追上她的腳步,拉住她的手臂,迫她回頭看自己。

「為什麼躲開我?妳忘記我了?記不記得我婚禮當天,妳拉住我的手,卻不發一語?」

怎不記得,那是她畢生中最大的難堪,她一廂情願找上門,沒找到愛情,卻找到他的幸福婚禮。那天,她灰心失意,強烈懷疑自己,她一再告誡自己,妳這種女人,不配獲得愛情。

多年了,再不碰觸愛情,她常用簡單一句「我是個啞巴」,打發想追求她的男性,直接認定,一個人生活,其實也可以。

別開頭,程黎不回答他任何問題,再度轉身逃開。

他不懂她的態度表情,直覺追上她,直覺自背後圈住她的身影,自覺地直覺,他再不放手她的身影。

「妳是護士?妳在這裡工作嗎?太好了,我找了妳好多年。」

找了她好多年,做什麼呢?拿筆錢補償她?不用了,她的愛情不需金錢來估價,她的回憶不容人污蔑它。

偷偷拭掉淚水,她不想他知道,他始終有能力影響她的情緒。她努力扒開橫在腰間的大手。

他打死不放,她惱了,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下去,

痛是絕對的,她咬得很凶,可他鐵心不放,不管她的牙關下了多少力道。

他堅持、她固執,時間分秒過去,他維持他的姿勢,她不放開口裡的怨恚

終於,她鬆開口,他的手仍牢牢圈鎖。

怵目驚心的齒痕逼出她的淚水,何苦啊?!他何苦欺她那麼過分?!不知道忘記他是多麼困難的任務嗎?不知道一個人生活有多麼空虛嗎?不知道把他從心中挖去,需要多大的勇氣嗎?

她的淚水滴在他手臂上,熱熱的,燙著了他。他縮手,下一刻,他將她扳過身,勾起她的下巴。「為什麼這麼憤怒?我對妳做過很可惡的事情?」

可惡?他對自己的負心未免太輕描淡寫。這回,她咬的是自己的下唇,深深的,她傷他也不放過自己。

晁寧壓開她的下巴,食指在她唇間輕撫,心疼陣陣。

「別咬,很痛的,如果我的出現真帶給妳莫大痛苦,那麼,請告訴我,為什麼出現在婚禮現場?只要給我答案,我保證馬上走開。」

為什麼出現?他的問題過分到極點,忿忿地,她從口袋拿出便條紙,挑釁寫下:「那是你給我的地址和電話,我誤以為你隨時歡迎我。」

「妳不能說話?是了,這解釋婚禮當天,為什麼妳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說。」

他恍然大悟的表情讓程黎疑惑,是哪裡搭錯線?他居然不曉得她不會說話?他是……迷糊了,程黎企圖從他的眼底得到答案。

「剛剛妳說我給妳地址電話,所以,在婚禮之前,我們是認識的對不對?」

「我們不該認識嗎?」她苦笑問。

「抱歉,我應該先告訴妳,在婚禮之前我出過車禍,醒來後,發現自己有段記憶憑空消失,我的家人說,那年當中我和現在一樣努力工作,我籌備婚禮,擴大事業版圖,並沒有任何特殊狀況。

但我知道,一定有某些事情發生,只是我記不起來。否則沒有道理,在那年當中,我的萬用手冊沒記錄下任何重要事情……對不起,妳還好嗎?」

天裂開大縫,她摔進地心,爬不出光明!

他的陳述讓程黎碎心,車禍、失憶,他真的是忘記她,不是故意違背他們的誓約諾言,不是隨手拋棄他們的愛情與曾經,他真的無能為力,她卻曲解他的心,沒向他細追分明。

差了、錯了,她的不信任造就多少難以挽回的錯誤?!袖喬呵……妳怎能說謊?怎能這樣待我?我們曾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妳怎能讓我誤會他對愛情後悔?我是那麼愛他,永遠都不想錯過的呀!

人性怎是這樣卑劣的東西?為掠奪可以不擇手段……

晁寧發現她不對,是從她抖動的雙肩開始,伸食指勾起她的頭,腮邊淚痕未乾,細細審視她的表情五官,他想吻她,純屬衝動。

「為什麼淚流滿面?我的過去讓妳很傷心?」他輕問。

程黎猛搖頭。

他的過去讓她快樂甜蜜,她傷心的是命運,是陰錯陽差的注定,怎麼命運獨獨對她差勁,怎麼她的人生淨是坎坷?

「如果是我的錯,我說對不起,好不?」

晁寧低頭,軟言哄她,突兀而不自然的舉動由冷酷的他做出,連晁寧自己都訝異,偏偏他感覺舒服,彷彿安慰她這件事,他做過千百次,早已順手順心。

他的錯?

不!壞就壞在他沒錨,失憶不是他所欲,遺忘不是他樂意,可是,他們的愛情,怎經得起遺忘和失憶?

怎麼辦、怎麼辦?一次次被撕裂的心怎經得起千萬針線縫補?熬不下去了,不管是他或是小琛,都讓她心痛至極。

「別哭了,妳這樣讓我好想吻妳。」手指企她頰邊摩蹭,細膩滑順的觸感,教人陶醉……一百個情不自禁,一萬個情不自禁,每個情不自禁都讓他心醉。

晁寧有沒有附和衝動?有的,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道上,他放任自己,封住她的知覺。

這個吻不算熱烈,只是輕微相觸,但是悸動、狂烈心跳,所有該有的情潮全湧上來。

他喘息,他不顧程黎反對,把她抱進懷裡,熟悉的契合感、熟悉的溫馨,他在陌生女人身上尋到他一直追尋的真情,彷彿在茫茫天地問,找到遺失已久的心。

殘餘理智升起,程黎深吸氣又吸氣,強迫自己將他推離,往後退幾步,背抵住牆邊,對她的愛情行使抵抗權。

這是不對的,再怎樣委屈、再怎樣痛心,他們終是錯過了呀!他有家庭、有婚姻,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她怎能切入破壞?!何況袖喬是她的好朋友。

好朋友?!多諷刺的字眼,但,她能怪袖喬為婚姻自私嗎?不能,易地而處,她怎敢確定自己不會自私!

「妳愛過我對不對?」他問。

多殘忍的問話,教她如何否認?程黎低眉。

「告訴我,我們在哪裡認識?如何認識?告訴我,妳所有知道的,關於我忘記的部分。」他急切走近她,無視她的抵抗,和她刻意拉出的距離。

心情安撫下來,此刻,冷靜對她而言無疑是殘酷事情,咬咬唇,她在紙上寫字--

「知道過去對你有什麼幫助?日子總是向前走,無法回頭。」

她別開頭,他拉回她的視線。「至少我要清楚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歎氣,她又寫。「缺少那段,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是的,我不知道,」

他的沮喪教她心疼。

「為什麼不知道?你是意氣風發的大老闆,你接手的企業成功地在短短六年內擴大幾十倍,你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好家庭,你的人生比大部分男人幸運。」她寫的全定雜誌上的字句。

「那是我父母親要的顏晁寧,不是我想當的自己。」

「你想當什麼樣的自己?」

「我希望成為一個畫家,希望有一個專屬畫室,希望有朝一日能坐飛機到……」

「蒙馬特。」

當她把紙上的三個字交到晁寧手心時,他激動、他不可置信地瞪住她,下一秒,他想抱她瘋狂轉圈圈。

「妳果然知道我、妳果然瞭解我,我相信自己一定深愛妳,一如妳深愛我的心,再多告訴我一些事情好嗎?我一定一定要想起我們之間的事情。」

該說嗎?能說嗎?她不確定。

「首先,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今天的事情夠多了,她不想一樁一樁接一樁。

這時,他的手機響起,接起電話,他的笑容蒸發,快樂失蹤,他板起臉孔,呈現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顏晁寧。

「可以」、「我會到」、「把資料備齊」,幾句帶若權威的命令語句,冷冷傳入電話裡。

掛掉電話,他說:「如果妳不肯幫我想起過去,至少,請妳別躲開我,讓我知道可以在這裡找到妳,好不?」

他在向她要承諾。

程黎想過好久,猶豫的眉頭始終皺著,但她還是點了下頭,為了他眉峰上的不快樂掛上她心頭。

「好,我會再找妳。」

揮揮手,他往外走,三步,回頭,再三步,他又回頭,很奇怪的感覺,只不過見到她,他便認識幸福滋味;只不過抱住她,他就有了和她一生一世的念頭,這是月老的紅線作祟?

他不迷信的,但科學解釋不來的感覺充斥在胸臆,他決定相信鬼神。

第五次回頭,他壓不下慾望,迅速跑回她身邊,抱住她,很緊,緊得不像話,親吻她,很用力,一次不夠再一次,一次一次再一次,直到她的味道印進他每根神經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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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站在病房門口,先擦乾淚水,換過笑臉,才伸手打開房門。

「媽咪,我在畫小狗哦!」

看見母親紅紅的眼,小琛討好地把圖畫攤在自己身前。

坐到兒子身邊,程黎不回答,兩條細細的胳膊摟緊他,不由自主的淚水再度攻堤,落在兒子黑髮上面,濡濕成形,她真是個不及格母親!

「媽咪,為什麼哭?」小琛放下圖畫,抬頭看母親。

搖頭,抹去淚水,她笑著寫字。「我們要在醫院裡待一陣子,想想,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點什麼事?」

「為什麼待一陣子?」小琛追問。

「小琛身上有些討人厭的細胞,醫生叔叔要花點時間,才能把壞細胞抓出來。」

「要打很多針嗎?」他問。

「你害伯?」

抱過兒子,心貼心、頰貼頰,親親吻吻,灑在兒子發間的全是程黎說不出口的疼愛。

「媽咪會陪我對不對?」拉起母親雙手,他把臉貼在程黎手心。

「對。」不管他住哪裡,她都相隨相伴。

「那我就不害怕。」

深吸氣,她寫字。

「我想跟院長伯伯商量,把你的畫裱框,在醫院裡辦一個小小畫展,好不好?」

「好啊!我要自己選畫,自己定題目。」說起畫畫,他的精神全來。

「嗯,下午我回家把你的畫搬來。」

「還要帶我的米奇睡衣。」

「沒問題。」東一句、西一句,她企圖避開壞心情。

「媽咪……我會不會像隔壁的林奶奶,一直睡覺,醒不來?」

他說的是年初剛去世的老鄰居,林奶奶對小琛很好,常在程黎未下班前陪小琛,有一天她和小琛說話,說著說著突然睡著了,他怎麼叫都叫不醒她。

小琛親眼看見林奶奶的家人把她裝進木盒子裡,還聽林奶奶的曾孫女說,他們要在地上挖個洞,把她埋進去。

小琛一句話,將她的心推入深淵。「不會,當然不會。」

她急迫地緊抱兒子,誰都不准搶走他,就算要她拿生命去換,她都要換得兒子正常健康。小琛有好多事情想做,他的未來有無限可能,他的人生該允滿希望,而不是絕望!

「不會就好,我不想一直睡,也不要一個人躺在地板裡面。」小琛低頭,他知道男孩子應該勇敢,不可以掉眼淚,可是……地底下那麼黑,媽咪又不在身邊,他會害怕。

她猛搖頭,努力扯開嘴角微笑,努力把自信貼在臉龐,再不讓自己的無助傳染到孩子身上。

「你要加油努力,好好治病,不要害怕、不要恐懼,媽咪在這陪你。」

程黎瞭解,要孩子堅強,她得比孩子更堅強!

捧起小琛的臉,擦掉他的淚珠,她沒有權利軟弱、沒有權利哭泣,未來,她要用微笑代替傷心,用希望取代失望。

「我不怕。」舉高雙臂,他做了一個大力士的動作,說:「我是Superman!」

「對,我的小琛是Superman。」

「媽咪,可不可以順便把爸爸的照片帶來?有爸爸陪我,我會更勇敢。」

「嗯。」

程黎摟摟兒子,有什麼不可以?爸爸是他的英雄啊!

母子額頭相碰,食指搔上他的胳肢窩,兩人笑鬧在一起,這是他們的親暱光陰,每天都要來一次,一天一次,他們用行動言語證明最愛的人是彼此,證明親情是人類最重要的事。

玩夠了,兩人並躺在床上,他的頭枕著母親的臂,他的手拉起母親的手,輕聲說:「媽咪,妳不要擔心,小琛會當乖孩子,碰到病魔也不害怕,我要健健康康長大,賺很多的錢,再帶妳去法國,說不定在那裡,我們會碰到爸爸。」

爸爸……他始終是需要爸爸的吧!

當然需要,他還是個小男孩,這年齡的孩子總是崇拜父親,雖然他少說少提,並不代表不在意。

輕輕喟歎,程黎不曉得如何解開這場混亂,她能告訴小琛,他的父親另有家庭?告訴他,一場車禍讓父親對母親遺忘徹底?

「媽咪,妳喜歡爸爸嗎?」他問。

「喜歡。」她點頭,

「像喜歡小琛一樣喜歡?」他問。

「是的。」她又點頭。

「草莓老師說,喜歡的人應該在一起,所以,我們要找到爸爸,快快樂樂的一起生活。」

這次,程黎沒有點頭,因為大人的世界太複雜,她無法向小琛解釋,互相喜歡的人不見得能一起生活。
到醫院,晁寧是特地來找程黎的,雖然他的妻子有流產現象,在醫院裡面休養,但他並不打算見她,想照顧袖喬的人很多,不差他一個。

三天,程黎的影像在他腦間盤踞,他試圖找到與她有關的線索與證據,但是……他盡力了,真的。

除開婚禮上那幕,他再記不起任何與她有關的事情,好笑的是,他這麼講求效率的人,居然忘記問她的名字。

於是,他拿起畫筆,畫起她含愁的眉、多感的眼睛,他畫出她細緻清靈的五官,天!她是多麼美麗又讓人傾心。

太怪異的感覺,據說這種心情叫作相思,可是按照正常道理來說,她不過是個陌生女子,沒有道理才一面,他便對她產生愛情。

唯一能夠對此種情況作出的適當解釋是--他愛她,在他遺失的曾經裡。

三天,他的工作績效壞到連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公司還能正常營運的主因,大概是他用了不少正確人才,否則,以他心不在焉的情緒態度,宣告倒閉是早晚的事。

不過這三天裡,他又抓回畫畫的感覺,生澀的筆越磨越利,他對自己的作品重獲信心,多年不見的快樂進門,見她的慾望更盛。

「請問,你們這裡有一位護士,她不能說話,總是用紙筆和人溝通……」

許多年了,他很少用這種類似「親切」的態度與人溝通,他習慣冷漠、習慣對人下達命令,習慣讓所有的人對他心生畏懼。

「你說的是程黎?」護士小姐說。

程黎,她叫作程黎?程黎……他默念幾次她的姓名。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高,眼睛很大,對了,她的頭髮梳成髻,盤在後腦勺。」他再做一次確認、

「是程黎沒錯,她請長假,可能有一段時間沒辦法來上班。」

她請長假?為了躲開他?是這樣嗎?不,她答應過他,就算不願意幫他回想,至少不躲避,讓他知道可以在哪裡找到她。

她點過頭、承諾過,她不可以一回身又是六七個年頭,

「我可以知道她的住址電話嗎?」他急問。

不可以,那涉及個人隱私。這是正確答案,但晁寧的魅力是女人難以免疫的東西,所以護士小姐皺眉頭,猶豫。

「不然,你到六樓兒童病房去碰碰運氣好了,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在病房裡,」

「妳剛說她不上班,怎麼人會在兒童病房裡?」

「她的兒子生病了,聽說是癌症,還在做進一步檢查,你可以到六樓護理站問問程琛的病房號碼。」她建議。

她有兒子了?她看起來還那麼年輕,難道是在他忘記她同時,她也放棄他,另擇一段愛情婚姻?

難怪了,難怪她說日子要往前走,無法回頭,難怪她說追究那段對他並無幫助……心重重被捶過,他有點憂鬱。

「先生?」護士小姐推推他。

「我沒事。」

轉身,晁寧懷疑該不該上樓去,萬一她的丈夫也在,會不會替她帶來不必要的困擾?

走至醫院大門口,他在醫院前面徘徊,計程車司機過來招攬客人,他連連搖過幾次頭,最終,他歎口氣,想見她的念頭太熾烈,他控管不住自己的想望。

於是他替自己找來借口,她的孩子生病,需要朋友的支持鼓勵,就當個普通朋友吧!見見她,告訴她,有任何需要,他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轉身,晁寧再度走進醫院。

定到電梯處,等電梯,和一群人走進去,看著人進人出,看著黃燈閃到他想去的六樓。

紛亂的念頭在一定出電梯時,宣告停止。

他的視線接觸到牆上的畫作,立刻被畫上的色彩線條吸引,筆法雖不成熟?卻牢牢吸引人的目光。

這幅畫主題是夢,畫中飛翔的乳牛身上綁著一個蕩鞦韆,鞦韆下方坐著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大女生,他們的笑容燦爛,大人的唇線咧到耳際,五彩繽紛的花朵、跳上空中的飛魚,整張畫作裡呈現出熱鬧氣氛。

這個孩子很有天分,除了色彩運用精湛,還有豐富的想像力,假以時日絕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看過第一張畫,他順著走廊一張張看過去,讚歎聲不時響起,幾個觀眾竊竊私語,是怎樣的孩子,能畫出這般精采絕倫的作品?

晁寧回想童時,在六歲之前,他沒上幼稚園,父母親覺得上幼稚園是浪費時間,為培養他的接班能力,他們請了專科老師到家裡替他補習,當隔壁小朋友在玩風箏跳舞時,他在學數學幾何,他也唱兒歌,不過唱的是英日文兒歌,他的語言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用補習費一點一點堆積。

他記得,自己唯一的娛樂,是窩在地毯上畫畫,他喜歡玩弄色彩,喜歡用線條發洩心情。

他沒正式拜師學藝,所有技巧全是他從畫冊裡臨摹學習,他曾被學校派出去比賽,但獎狀獎盃從不帶回家,他不想換得父母親一句「玩物喪志」的評語。

這個孩子顯然比當年的他更厲害,他用色大膽、線條細膩,若真一路不放棄,他預測,這小孩將會在畫壇上揚眉吐氣。

晁寧對這個小小畫家有興趣極了,只不過眼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做,他要找到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程黎,在她身上追尋他們的過去,印證他們是否真的有過愛情。

「走,我們去護理站跟小姐要小卡片,寫幾句話,給程琛打打氣。」一個媽媽低頭對小朋友說話,她的聲音拉起晁寧的注意。

畫展今天開始,老院長親臨主持,許多病童的爸爸媽媽知道這個消息,特地帶孩子來共襄盛舉。

「請問,妳認識畫這些圖的小畫家?」一個二十幾歲左右的女人問年輕媽媽。

「嗯,他是個得到癌症的六歲小男孩,他早熟而懂事,說長大要成為梵谷,我見過他幾次,他告訴我們,他不怕病魔,相信只要勇敢就能戰勝它,這席話,聽得我們這些家長落淚,大家都有同樣的心酸和痛苦,他的話說到我們的心底深處。」媽媽歎口氣,慈愛地撫摸坐在輪椅上的女兒。

「他住在哪個病房?」

「妳順著走道過去,看到門邊有花籃,門上貼著許多小卡片的病房就是了。」她指指走廊方向。

「所以我可以到護理站拿卡片,再貼到小朋友的房門上?」年輕女人問。

「對。」

「妳說他叫作程琛?」

「對。」

「好,謝謝妳。」

晁寧反覆咀嚼程琛二字,越念越心驚。

他仔細回想,沒錯,護士小姐說過,程琛是程黎的兒子,而程黎是他思念又思念女人,換言之,這個天分高到讓人咋舌的小孩,是程黎的兒子?

程琚程黎,他為什麼從母姓?程黎嫁給另一個同姓的程先生?如果不是呢,程黎的兒子有繪畫天分,這意味什麼?

意味……天!會不會是……是他聯想過度?

如果是呢?一個兒子,一個未婚生子的女人,晁寧尚未聯想到幸福,先聯想到程黎眼中的淒楚、

假若情況如他想像,那麼這個笨女人需要多少支持才能撐過這次?紛亂念頭一個個闖進心中,嚴重干擾他的判斷能力。

「我要弄清楚。」

他大步往走廊一端行去,按捺住激動情緒,他提醒自己沉著應付。

答案在門開剎那間揭曉。

病房中,小男孩在畫圖,母親在一旁看他,他的出現吸引了兩張怔愣的臉。

三十秒,母親落淚,孩子回神,他怯怯地放下畫筆,拿起床頭邊的放大照片,走近晁寧身邊問:「請問,你是我的爸爸嗎?」
「請問,你是我的爸爸嗎?」

稚嫩聲音在他耳邊迴響,這下子輪到晁寧動彈不得,眼光落在程黎身上,一瞬不瞬。

下一刻,他作出睿智決定。

「是的。」

不管他是不是,既然孩子需要爸爸、母親需要支持,他願意接下這個角色。

何況,程琛手上有照片佐證,雖然時空相隔,照片上的男人正青春,但他可以認出來,那的確是名叫顏晁寧的男人。

所以,他認定了,他是孩子的父親,是程黎的愛情,他們之間的關係不管有沒有隔著一個「失憶」,終是存在的事實。

程黎不能說話,想抽出紙筆作解釋,手指頭卻抖個不停。

他們就這樣子相認?這算什麼?血濃於水?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怎可以掠過她的意見,不問問她七年的辛苦是否心甘情願,他這個爸爸當得未免太理所當然!

不,小琛是她的,她一點一滴辛苦養成的寶貝,他無權插手。

程黎走到兩人中間,但晁寧不理會她這個屏障,彎下腰,抱起小琛,自然而然。

程黎想搶回孩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父子間的親暱讓她繼續不了行動,那是天性嗎?即使從未見過面,父子間的連繫不因此斷絕?

「對不起。」一句話,晁寧對小琛也對程黎說。

緊抱住兒子,晁寧自覺虧欠太多,他該做什麼、說什麼,彌補他的多年缺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的心中有無數歉意。

「為什麼不找我、不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說。

她凝視他,不回答。

能為什麼呢?因為他的心不在、她的情無依啊!因為她不想成為他的責任、不要美麗愛情變成憎惡負擔。

她寧願藏著他的照片,暗夜裡飲泣;白天,太陽升起,努力欺騙自己,他們的曾經從未褪去顏色。

早晨,同事告訴她,三樓的三一七病房住著一個難纏孕婦,她非常不合作,幸好程黎請了假,否則肯定讓她欺負,當時,她瞄了一眼病房表,三一七的病人名叫宇文袖喬。

同事的討論聲在耳邊,一遍遍提醒她,錯誤已成,無法彌補。

他們說,宇文袖喬是鑫崋集團總裁,顏晁寧的老婆,她懷了家族第一個小孩,兩家長輩輪流來照顧她。

他們說,顏晁寧從頭到尾只出現一次,少奶奶心情不佳,專拿卑微的小護士開刀,大家受了冤枉無處發洩,只能說說八卦,秋作補償。

她低頭寫字條予他。「你不該出現這裡,你的妻子在三樓,等著你去照顧,至於我和小琛,不是你的責任,從來就不是。」

她知道袖喬住院?哦,當然知道,她是護士。

晁寧不想討論袖喬,他把重心擺在兒子身上。「你哪裡不舒服?」

「沒有啊!醫生叔叔檢查的時候有一點點痛,現在不會了。爸爸,你不用替我擔心。」小琛乖乖地回答。

小琛的懂事讓母親別開頭,都自顧不暇了還急著安慰人,淚無聲無息淌下,程黎探向窗外,心疼吋吋。

她清楚,苦難才要開始,當療程進行,那種痛苦是連人人都難以承擔的呀!

「告訴爸爸,你有沒有想要什麼?吃什麼或者玩什麼?」第一天當父親,他最想學的是如何寵溺孩子。

「我想畫畫,媽咪說要帶我去陽明山,可是她太忙,沒有時問帶我去。」

「你喜歡畫畫?」

「對,我要和爸爸一樣,當個偉大的畫家。」

偉大的畫家?她這樣向孩子形容他?晁寧看一眼程黎。

「為什麼說我是偉大畫家?」他笑問。

「你在蒙馬特賣畫賺錢,媽咪說你的畫是所有畫家裡面畫得最好的。」

他去過蒙馬特?那裡不只是他的夢想國度,他還曾經在那裡居住?想起來,顏晁寧,努力回想,那是很重要的地方……

「爸爸,我和媽咪到法國的時候,有去拜訪房東奶奶哦!她說你送她很多很棒的畫,我親她一下,她送給我三幅,等媽媽回家的時候,再請她帶過來給你看,好不好?」小琛急著獻寶。

「房東奶奶?」幾個模糊的影像跳躍,他試圖抓住它們,卻抓不出清晰。

「嗯,爸爸的圖很漂亮哦!我最喜歡聖母院那一張。」

聖母院?更多畫畫跳出來,來不及細細思量,小琛又帶出新驚喜。

「爸爸,媽咪有帶我到你工作的酒吧去,你還記不記得老闆叔叔……」

「Jerry。」一個連想都沒想過的名字浮現,他不由自主說出口,聲音發出,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Jerry是誰?他認識Jerry?為什麼他會說出這個名字?

同樣的震驚出現在程黎臉上,他記起Jerry了?那麼他還記得誰?程黎呢?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是否仍是陌生?

「是Jerry叔叔沒錯,他說要當我乾爹,我很喜歡Jerry叔叔,他告訴我很多關於你的事。」

「他說了什麼?」晁寧急問。

「他說你很會畫圖,沒有客人的時候,常在店裡替客人畫素描,叔叔的店因為你的畫,生意越做越好,大家都喊你畫家先生。」

「畫家先生……」

該是陌生卻感覺熟悉的名詞,晁寧陷入沉思。

「對啊,我去的時候,牆上還掛有你的人像畫呢!Jerry叔叔告訴我,你帶媽咪到酒吧工作,很多法國男生覺得媽咪美麗,想和她說話,你不客氣的把人家瞪回去,你很凶哦!」

「你和媽咪……為什麼到法國去?」

「去找你啊,媽咪說你忘記我們,忘得很徹底,但你喜歡蒙馬特、喜歡當畫家,有可能回到那裡去。如果運氣好,我們碰到你,說不定你會記得我們,願意和我們回家。」

小琛的話讓程黎紅了頰邊,她是這樣告訴小孩沒錯,問題是,那只不過是幻想,不應該當著他、當著一個有婦之夫的面說出口啊!

「是這樣嗎?」他的視線調到她臉上,緊迫盯人。

低眉,程黎無話可答,阻止不來兒子,只好由著自己在他面前漸漸透明,

所以,他是對的,他和程黎談過戀愛。

這個認定讓他寬心。

而她,千里迢迢把孩子帶到舊時地,若非為了緬懷愛情,還有什麼其他目的?得意笑容勾起,他很久沒有出現過這號表情了,他又有了想掌握的東西,一手抱過兒子,一手攬過妻子,他喜歡這個家庭,非常喜歡。

門敲兩下,小琛從晁寧頸後看到來訪客人。「醫生叔叔、君華阿姨好。」

進門的是主治醫生和護士,他們對晁寧略一點頭,走到小琛身邊替他量血壓脈搏。

「小琛的報告出來了,程黎,我們要不要到外面談?」主治醫生說,

「你是小琛的父親吧!你好,我是程黎的同事余君華。我可以在這裡陪小琛,你們和唐醫生出去談。」活潑大方的君華伸出手和晁寧交握,這個男人配程黎,夠格!

「妳怎麼知道我是小琛的父親?」晁寧反問。

「你們有雙一模一樣的眼睛,那是藝術家的眼睛。」君華笑說。

「說得好,」

晁寧從不曉得自己行雙藝術家的眼睛,但是他喜歡她的說法,再一次,不需科學證據,他證明小琛是他的親生兒子。

「好了,大人出去說話吧,我們小朋友該睡個香香甜甜的午覺囉。」君華替小琛調整枕頭。

「君華阿姨,我要聽故事。」

「好啊!聽你爸爸怎麼追求媽咪的故事好不好?」君華說。

「喂,他末滿十八歲,別灌輸小孩黃色觀念。」唐醫師笑說。

「要純純的愛嗎?也行,我們來說隔壁的白雪公土,如何用蘋果毒死壞巫婆的故事。」君華有滿腦了的變態故事可以說。

「爸爸,我睡醒你會在嗎?」當棉被拉好時,小琛對父親說。

「我會。不過你要睡得夠久,否則精神不濟,晚上你沒辦法陪我玩通宵。」

說護士阿姨變態,做父親的也不見得正常到哪裡,居然要生病的兒子陪他玩通宵?!不過,我們姑且稱它為親情吧!畢竟親情得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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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兩人面對面坐著,晁寧有滿肚子火氣。

視線掃過四周,環睹蕭然不是古文情節,她有心媲美五柳先生?整個套房不到十坪大,除了一張桌椅、床鋪和達新牌夾櫃外,什麼傢俱都沒有。山頂洞人的生活環境恐怕還比她要好上一點。

為什麼她不像正常女人,就算不像,至少要學習上進,學學電視上的外遇,為了和情夫元配搶奪財產,抓子女驗DNA,硬請法官大人替他們討一筆豐富財產,好讓生活容易。

「為什麼?」他看看桌上排誧整齊的畫紙問。

她搖頭,不懂他的意思,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個兒子叫小琛?」

「有什麼意義?你有妻子和家庭,知道小琛的存在,對你而言是好是壞?」

「是好是壞由我決定,重點是,妳一直知道我在哪裡,為什麼不上門向我求助?」

這些年,他時時在電視媒體曝光,想找他,非難事。

「你忘記了我們不是?對你而言,我們不過是陌生人。」

字跡依舊,難言的熟悉感來到他眼前。

「妳怎麼知道我失憶?我沒記錯的話,三天前,妳對我出車禍失憶的事情訝異。」他像個偵探般,追查她的答案。

「在你的婚禮上,你的眼光陌生,我想你刻意遺忘過去……」

「所以妳連查證都不願意,就判定我惡意遺棄?」

她不說話,不想牽扯出袖喬和她的談話內容。

錢幣沒有兩個,敲不出聲響。她不想吵架,他自然發不出火氣,晁寧轉移話題。「告訴我,我們怎麼認識?在哪裡認識?」

「你記不來?那麼Jerry……」

「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怎會突然跳出來,但小琛的話的確在我腦海裡挖出幾個畫面,斷斷績續的,我組織不起前後順序,也抓不出正確感覺。」他的口氣裡有沮喪懊惱。

她不捨他的沮喪,小手覆上他的大手,安慰一笑。「你真想知道?」

「是的,我要。」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別擔心,我有足夠耐心傾聽。」

故事在她心中藏過好幾年,天天夜夜,她複習它們一遍一遍,她可以把每個細節交代的詳細清晰,把他說過的每句話,句句挑明。

「認真算算,從初識到分開,我們不過是短短的一小段……」

她寫了二十張稿紙,腕間手錶,長針滑過兩圈。

她給晁寧看他送給房東太太的圖畫,給他看兩人童稚時初見,他替她修改的金黃花田,她給他看小琛從小到大的照片。

偶爾,她心酸淌淚,偶爾,她幸福得想轉圈圈。

故事結束,她深吸氣,她的一生中,沒有太多平順,雖然未婚生子這條路有崎嶇、坎坷,但她從不後悔。

「對不起。」

他起身,不顧程黎的推卻,執意抱住她,這回,無論如何他都不放手。

她捶他,打她,細細的牙齒咬上他寬寬的肩胛,他不放,她踢上他的腳,他堅持鎖她在懷間;她再多的掙扎反抗,他決定用溫柔包容她。

「對不起,妳有權恨我,所有的錯都在我,我根本不該顧慮任何事情,我應該從法國到台灣,把妳鎖在身邊一步不離,那麼妳會看見我車禍、我失憶,知道雖然對妳不起,但我沒半分故意。」

她的淚染濕他頸間,他沒停止說話。

「為了妳在婚禮上流的淚水,我找妳若干年,我直覺妳是開啟我記憶的鑰匙,直覺只要找到妳,我便找到快樂歡心,我不知道以前我有多愛妳,但現在我滿腔的愛告訴我,我與妳,再也不分離。」

淚水侵入他肩胛,他選擇繼續往下說。

「這些年,我不再動畫筆,但我的抽屜裡滿滿的,是妳的素描。嚴格來講,失憶之後,我們不過一面之緣,但我牢牢記著妳的五官、妳的表情,妳在我的潛意識裡,根深抵固。」

捧起她的臉,拭去上面淚水,從今以後,他只要她笑,不讓她哭!

「對不起,妳有一千個理由恨我,沒關係,我讓妳恨,等妳恨夠了,再試著重新愛我好嗎?」

搖頭,她不恨他,她恨命運、恨人性,但一點都不恨他。

「妳還肯愛我嗎?」

她遲疑。

愛不愛他,不再是多年前那般容易,她有她的道德觀,第三者不是她能接受的角色。

「我多問了,妳當然肯愛我,不然妳不會帶著小琛到法國,除了緬懷過往,我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他不接受她的遲疑,索性代替她回答。

她搖頭,很用力地告訴他,他猜錯。

你想想,一個連遲疑都不肯接受的男人,怎麼肯接受否定?於是,他再度解釋她的否定。

「瞭解,妳不只肯愛我,妳是非常非常愛我,所以妳不需要重新愛我,妳只需要一層一層加深妳的愛,一次次確定,愛我是不移不悔的心情。」

這個番王,不管她怎麼說,他總有本事扭曲她的意思,欺定了她不善言語嗎?

額頭碰上她的,他很開心,因為懸空的心,重新感受到快樂,他覺得活著不再是件累人工作。

他開始覺得辛勤工作也不錯,至少他的努力能換得妻子溫飽,能買得起豪宅、檜木衣櫃和符合人體工學的桌椅。更能夠把她養在家裡,養得肥肥胖胖再送她去減肥機構花大錢。

他要她整天忙得沒時間憂慮,忙得眼瞳間的淡淡愁緒消失無蹤跡。

想到這裡,開心得意揚起,他的嘴唇咧到後腦勺,快樂絕對是種讓人爽到爆的好東西。

淺淺的吻貼上她額際,一個兩個,不夠用,三個四個,嗯……意猶末盡,如果能親到滿意……

唉,人類是最貪心的動物,從來學不會滿意,尤其是對於親近她這件事情。

他不曉得女人顛覆男人心,這麼容易,但她做到了,雖然她個頭小孝不太有份量,雖然她連話都不能講,卻已霸佔住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終於,程黎推開他,雖然她心知肚明,那是晁寧自願放手,也是因為他確定自己飛不出他的手掌心。

拿起紙筆,她急急寫下一串字。「你的行動不合宜,別忘記,你是個有婦之夫。」

「這四個字不能限制我的愛情。」他說得霸氣。

「說什麼話呀?!有點責任感吧!你的妻子正在醫院裡,你該留在她身邊,而不是跑到這裡來,說東說西,說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

「錯,妳和小琛才是我的責任,其他的人事,不勞我費心。」

「她正為你而受苦,你該專心陪她。」

這是良知在說話,雖然私慾鼓吹她,袖喬背叛她們的友誼,她何必處處為對方著想?但程黎沒辦法抹煞自己的道德感。

為他受苦?晁寧冷笑。

若不是他答應,由袖喬做主如何解決問題,他早早掀開一切,尤其在知道,他們是因為一個「父親病重」的假訊息趕回台灣時,他對袖喬的不滿更添幾分。

「你的態度不正確,你和袖喬相處得很糟糕嗎?」

「我不用糟糕來形容我們之間,認真說,我們連夫妻關係都不算。」他們之間是一天天惡化的,他的罪惡感破她的無理取鬧消滅。

「我無法認同你的說法,不過,那不關我的事,請你回去吧,我要回醫院照顧小瑁」

拿起行李袋,她打開衣櫥,整理小琛想帶的東西。

「妳說得對,我們不應該在這種小事上起爭執,接下來的日子是長期抗戰,我們要做好工作分配。

首先,我們去替小琛買些新衣服,我實在無法忍受醫院制服那種冷冰感,還有,小琛的顏料該更新了,他手指頭力量不夠,擠不出軟管裡面的殘餘顏料。

還有,他的飲食是個大問題,人類生病多半源自於不正常的生活習慣和飲食,我們需要專門的營養師來替他準備三餐,小孩子的新陳代謝快……

當然心理因素也很重要,明天我找醫院方面談談,能不能撥出一問空房讓我佈置整修一番,環境好,精神也會跟著好……」

他拉起她的手,出門關門、上車下車,買衣服、買畫紙顏料,一路上他喋喋不休說個沒完,她沒插嘴,也無能為力插嘴。

只是,悄悄地,肩上重擔卸下,輕鬆的感覺讓她好窩心,原來有人可依靠,是暖洋洋的幸福滋味。
一家人?!多棒的三個字。爸爸,媽媽、兒子,三個相系相屬的生命共同體。

他們向醫院請假,開車子上山,他們在山谷間吼叫、在溪旁跳躍。

晁寧把工作帶到醫院,母親照顧小孩,小孩畫圖,全家人忙在一塊兒的感覺特別棒!

他們把治療當成遊戲,隨時照顧小琛的好心情,他們陪小琛喝牧草汁,陪他吃有機餐,陪他把難吃的苜蓿芽當點心,因為當老爸的堅持,健康態度會養出健康身體。

現在,小琛睡著,圓圓的臉瘦了,細細的手骨,垂在床邊,住院兩星期,他瘦了近三公斤。

化療殺死癌細胞,卻也謀殺他的健康身體,程黎跪在床邊,好多心疼。

撫著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是她的小天使,快樂天使怎會皺眉?是不是還痛著?不是睡著了,就感覺不到痛?

好孩子,乖乖睡、甜甜睡,媽咪在身邊替你趕走痛痛壞蛋,媽咪雖唱不出溫柔的催眠曲,但全心全意的愛憐,永無止荊

「沒問題的,等這個療程過去,我們帶小琛回去,慢慢把他養胖。」

晁寧看到程黎的心疼,牽起她的手,將之壓在自己胸口。

他也心疼,但他始終抱持正向態度,積極而努力,他上網查尋兒童癌症的資料、他讀相關書籍、他遍訪名醫,面對病魔,他不容自己示弱。

點頭,她拿出紙筆寫字:「你一直沒回家,沒問題嗎?」

最近他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這裡,連夜裡也不肯回去,聽同事說袖喬已經出院,對妻子而言,他實在不是個好丈大。

「我好好的在這裡不是?別擔心?所有問題,我來處理。」粗粗的手臂環住她,環得她的溫暖,也環得他的心安。

「昨天,小琛告訴我,他想再去法國,我答應他了,等他的病情梢稍控制住,我們立刻全家出國。」

全家?他們怎會是全家,他的家在袖喬身邊,在靠近他父母親的地方。

「你的工作非常忙碌。」她找來借口。

「工作忙碌的目的是什麼?是賺錢,我賺錢可不是為了替國家賺取外匯,我是為了滿足親人的所欲。」

他們是他的親人!誰有異議嗎?沒有?很好,大家都是有頭腦的人士。

第一次,他覺得父母親替他決定的路是對的,第一次,他為了自己的成就驕傲,第一次,他決定要做個更成功的市儈商人。

「別愁眉苦臉,我知道妳心底的癥結,信我一句,袖喬的事我保證妥善處理,至於眼前,妳該操心的是小琛,妳要幫他好好適應新環境。」

適應新環境?什麼意思?她疑惑。

「我買了新房子,離我的公司很近,有一百七十幾坪,別罵我浪費,除了我們三個人,還要住進管家司機、畫畫老師和食品營養師。」

「你的意思是……」

「沒錯,我們要住在一起,要給小琛一個健康成長的環境,我相信小琛會擺脫癌症威脅,重新面對他的人生,將來,我要看他長大娶妻、看他事業有成。看他替我生一大群小孫子。」

「會嗎?」她是悲觀主義者。

「會的。」他將自己的樂觀分享給她。

「我沒把握,常常,夜裡驚醒,我以為他沒呼吸,直覺想將他搖醒。」

「妳作惡夢的壞習慣還在?」圈住她的腰,輕觸她的黑眼圈,他想將她的磨難一肩挑起。

「我作惡夢的壞習慣?你想起什麼了。」

「我想起打籃球的那個夜晚,你成為我的女人;想起妳在我懷中驚醒,哭著說出不堪過去;想起妳曾是我想領養的女孩,卻因為妳的不善言語,被排除在外。我想起的事情只有三四分,但這三四分裡全是與妳有關的部分。」

「你有沒有想起我說過,你要當未來的達文西,我們的子子孫孫會指著羅浮宮上面的圖,驕傲說:『那是我祖先的作品。』」

「沒錯,不過自從我看過小琛的作品,開始對自己沒信心,這個孩子比我更有潛力,我想他的畫才會成為羅浮宮裡,第一個中國人的作品。」

「他的確好優秀,知不知道,所有的畫畫老師都預言他將青出於藍。」寫下這些,身為母親與有榮焉。

「青出於藍?他們太保守,小琛的未來何止一個藍字可形容,對了,我把他的圖畫寄到紐約,參加國際兒童繪畫比賽,以我的眼光來看,他會住這次比賽中脫穎而出。」

「你以什麼眼光評定他會得獎?父親眼光?」

「不,我是以『偉大畫家』的專業眼光做評論。」偉大畫家是她給的封號,他說得毫不心虛。

晁寧抱起她,讓她的眼睛同自己平視。

「我相信我們之間有緣分,只是我們都太輕易放棄,如果當年我堅持認養妳,妳早早是我的妻子;如果妳在我和袖喬的婚禮上堅持愛我,說不定我已經想起過去,小琛的童年我不至於缺席。

所以,這次我們要堅持,堅持把小琛留在我們身邊,堅持不讓病魔奪去他的生命,聽懂沒,我們都必須堅持。」

「堅持能改變命運嗎?」

「是的。」他不容許猶豫。

「那麼,我努力。」

「很好,我欣賞妳這句。」

勾起她的下巴,細細審視,她和印象中一樣美麗,她沒變,艱辛歲月沒讓她蒼老,只不過,讓她更獨立堅毅。

「我什麼都沒有了,說什麼我都不放棄小瑁」

「這句話又說錯了,妳應該說,妳什麼都有,但就算什麼都有,我們也不放棄小瑁」她有他、有兒子,還有無數段繽紛未來,等他們攜手共游。

他想繼續教訓她同時,兒子清醒,輕喚一聲:「媽咪,我想吐。」

說時遲、那時快,晁寧抱起兒子,程黎拿來垃圾桶,接住他胃中所存不多的糧食。漱過口,晁寧從口袋掏出梅片讓小琛含進嘴裡。

「還不舒服嗎?」晁寧問。

小琛看見母親眼底的焦憂,乖巧搖頭,擠出微笑。「肚子不痛了。」

「那好,我們來吃林阿姨送來的果凍。」林阿姨是晁寧高薪聘來的廚子,她擅長做有機料理和點心。

小琛做過化療,口腔破裂、口水不足,吃任何東西都像嚼臘,胃口變得很糟,幸好營養師經常 變化出爽口點心。

「是我最喜歡的橘子果凍嗎?」小琛眼睛閃亮亮,快樂表情看在父母眼裡,快樂異常。

「嗯,還有香蕉凍、水梨凍,你看這個……」晁寧從程黎手中接過餅乾,打開漂亮的玻璃罐,獻寶似地把餅乾捧到兒子面前。「咬咬看,很軟哦,它不會讓你的嘴巴痛,還是覺得硬的話,沒關係,噹噹噹噹,我有杏仁糙米漿,泡一泡就更軟了。」

從沒哄過孩子吃東西,但這些日子,晁寧成了專家,一口飯,一個故事,飛機大炮全出籠,他發覺要兒子身上多長一兩肉,比簽下一紙賺錢合約更累人,不過,這種辛苦……他甘願。
在袖喬尚且不知道程黎存在之前,她不肯將胎兒拿掉,她賭孝順的晁寧會再度為父母親的期待妥協,於是,她轉換態度,將不滿和脾氣收拾乾淨,等待晁寧在最後一分鐘改變心意。

她不再四處打電話查勤、不再挑公司女職員的釁,她認分安靜地在家中當個待產孕婦,她用心做胎教,希望出生的小Baby人見人愛,只要牢牢抓住晁寧對她的歉疚感、只要他不做離婚打算,那麼多一個孫子承歡公婆膝下,不是讓他們徒具形勢的婚姻更具說服力?

何況婆婆心臟不好,不能受重大刺激,所以,她把賭注全壓下去,賭晁寧為母親的健康,不會說出真相,進而無條件接受她和腹中孩子。

這段時間,是晁寧最輕鬆也最辛苦的一段,輕鬆的是少了袖喬的糾纏,他可以全心全意照顧程黎和小琛,辛苦的是,小琛並沒有在他的堅持努力和自信篤定中,病情好轉。

他的身體日漸虛弱,面對林阿姨的健康零食再提不起興趣,甚至連最愛的畫畫都不想,所有狀況讓大人們憂心忡忡。

進出醫院很多次了,情況一次比一次糟糕,當唐醫師評估該動手術,鋸掉小琛的雙腿時,程黎崩潰了。

她奔到陽台上,對著星月號哭,她緊咬手背,深深齒印解除不來心中疼痛。

不要阿不要啊,將來小琛需要兩條腿帶他到世界各地,看遍無數風景:他要當畫家,他要走上各個舞台,領取大大小小的繪畫獎項。

小琛需要兩條腿領著他走過人生大道,如果能夠,老天爺,可不可以由她來代替?她不需要腿、不需要幸運、不需要未來也不介意失去希望,她願意用所有的自己換取兒子的平安順利。

淚流滿面,閃閃晶瑩跌落紅磚地,流不盡心酸悲苦,不要,她不要這種結局。

門開啟,晁寧進房,他無語,靜靜地佇立。

突如其來的憤怒掀起,理性的程黎變得不理性。

「你走、你走,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出現,要是你不要帶來幸運,老天爺就不會對小琛苛刻。」

凌亂字跡帶出她的心揪,是的,她這種人不配得到幸福,老天給她一點點幸福,就迫不及待收走她最愛的東西,一向如此、一向都是如此啊!

老爺爺收養她,不到兩年便撒手人寰;他帶給她愛情,卻換來七年心碎孤寂;晁寧再度出現,許下光燦未來,卻要拿小琛的生命作交換。

不換不換,這次說什麼她都不換!

「程黎,別這樣,小琛在隔壁,他很擔心妳。」

當程黎聽見唐醫師對小琛做心理輔導,要他勇敢接受手術時,不過幾句,她便掩面奔出房間。

「你走好不好?你不要管我們,讓我們再回去過苦日子,社會對窮人不公平,上蒼自然會對我們多一分疼惜。」

多荒謬無稽的論調啊,但她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只要有一點點可能,什麼事、什麼話她都相信,只要小琛好起來,只要小琛好起來……

「清醒、冷靜,妳這樣子幫不了小瑁」

晁寧把她壓進胸前,她的狂亂製造了他的心痛。

誰說她不准過好日子?誰說幸運女神不會眷顧她?不對、錯誤,從今天起,萬能的神仙由他兼任,他要她快樂她便快樂,他要她幸福她便得幸福!

程黎狠狠打他、推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追求愛情了,她夢醒、她實際,她願意帶著小琛安安穩穩過下去,她不當白雪公主,願做農家女,請還給她兒子吧,她願意務實度日,甘心貧乏終老。

若這是對她搶奪別人丈夫的懲罰,那麼她樂意懺悔,樂意用謀殺愛情換得親情。

晁寧由著她捶打、由若她在自己身上發洩,看著她的淚,心酸一點一點。

「程黎,聽我說,小琛已經夠心慌,妳若不能篤定告訴他,他會好好活下來,他怎有勇氣應付眼前?妳不要害怕、不要恐慌,相信我,不管怎樣我都會陪妳面對這一切。」

他的話拉回她的理智,程黎停止掙扎,安靜地偎在他懷裡,請問可不可以,她選擇不面對?

晁寧環住她的腰自問,那麼纖細的女人,如何走過多年的風雨?生產時的孤寂有沒有讓她獨自飲泣?孩子發燒時的無依、生活窘迫的……不會了,他再不讓這個小小肩膀承擔分毫重量。

收斂淚水,發洩過後,面對仍然是重要工程。

離開他懷間,她寫字,淚暈開字跡。

「昨天……小琛想畫畫,試過好幾次,都沒辦法拿起畫筆,他哭了,眼淚在調色盤匯聚,我捧在手裡準備餵他的乾麵變成濕面,我不想哭、想勇敢,但是我做不到,就像小琛沒辦法拿起畫筆一般。」

「我懂,以後小琛想拿畫筆叫我一聲,我來陪他畫畫;妳想哭的時候,不管是不是半夜十二點,都來找我,我不介意吃湯麵,」

「小琛問,如果他死掉了,會不會變成小天使?他說他不怕死掉,但是害怕看不到爸爸和媽咪,他說一個人在黑黑的地方很恐怖。那是我的錯,以前我值夜班時,曾經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我以為他睡著了沒關係,哪裡知道他半夜起來找不到我,抱著被子,縮在門後哭到天明。」

「以後不會了,我買個大大的床,他睡在中間,我們睡在他旁邊,我說故事給他聽、哄他入睡,妳拍拍他的背,我們要教會他幸福感覺。」就算寵,會把孩子寵壞,他還是要把小琛寵上天。

「我不想開刀、不想動手術,我要和小琛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不再去管病情如何,我們要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分鐘,我要和上蒼打睹,賭我贏祂輸。」她無法忍受小琛失去雙腳的痛苦。

「別說傻話,癌細胞擴散了,不治療?小琛活不下去,眼前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護士,見過太多開刀後的病人,你無法想像那種痛苦和憔悴,不要了,我再不要小琛受苦。」

她開始怨恨起自己,別帶小琛到醫院做檢查就好了,說不定他現在背著書包快快樂樂上學校,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要是不在乎他老跌倒,說不定什麼事情都沒有,全是她的多事,帶給小琛無數痛苦。

「就這一次,我保證,如果開完刀癌細胞還是轉移,我們立刻帶小琛去隱居。我不和老天爺睹,因為我只要贏。」

門敲開,唐醫師推著輪椅帶小琛進來。

程黎和晁寧迎上前去,程黎抱起兒子、晁寧環住妻兒,這是他的家人,本該由他為他們撐起天。

「媽咪,我要開刀。」小琛虛弱說。

「小琛不害怕嗎?」晁寧撫著兒子的頭,那上面連一根頭髮都沒有了。

「醫生叔叔說,壞細胞很凶,它愛吃我的身體,把腳切斷,它留在斷掉的腳裡面,不能再跑出來害我,我就可以跟你們永遠在一起。」剛睡飽吃飽,小琛的精神算是好的,但幾句話仍說得他上氣不接下氣,

要永遠在一起是嗎?

好!不等了,小琛一開完刀,他馬上向袖喬和家人攤牌,這次不管父母親支不支持,他都要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小琛很棒,等開完刀,爸爸找專家替你做一雙很棒的腳,到時你還是可以到處走動玩耍。」

「好。」他點頭乖巧。

「動手術時,爸爸和媽咪進去陪你,我保證,你醒來第一眼,就會馬上看到我們。」

「好。」

他的回答更小聲,小琛又想睡了,靠在媽咪肩上,媽咪香香的身體,相爸爸壓在他腦袋瓜的大手讓他好舒服。

不怕,小琛不怕,小琛會健康長大,小琛沒有腳,但是有愛他的爸爸媽媽……進入夢鄉,小琛的嘴微微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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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醫院外面,意興闌珊的秋季。

寒流提早報到,刮起陣陣寒意,樹梢的雀鳥縮頭縮腦,飄落的黃葉低訴哀歌,夏已過,秋將荊

打開外套扣子,晁寧把程黎包在懷間,淡淡的紅暈染上她的臉,凱旋門下的畫家和旅者回來,那個滔滔不絕說著拿破侖英勇事跡的男人,正用大大的胸懷包容她的心哀。

一樣的安全、一樣的羞赧、一樣的心跳聲、一樣的不願意離開,程黎的眼睛找不到無名英雄火,他們的頭上沒有斜飄細雨,但心思回到從前,淡淡的甜漾起,淺淺的幸福飄散,彷彿他們之間從未間斷。

認真算算,他們沒有真正熟悉過。這麼一份半生不熟的感覺,居然牽繫起七年愛情,說奇跡,不過分。

「沒問題的,別把事情直往壞處想,贏了這關,小琛戰勝病魔,無限未來將在我們眼前展開。」

他信心滿滿,覺得未來的成功率佔百分之百。

她不曉得他哪裡來的篤定,然他的篤定讓她好心安。

點頭,他粗粗的掌心抹乾她的淚水。

「在婚禮上,我只看妳一眼,我不認得妳,但妳帶淚的眼睛始終在我夢裡出現。」

他的話酸了她的心,他們之間是什麼樣的緣起,又是怎麼樣的緣系,讓他們辛辛苦苦老走不到結局?

她從沒忘記袖喬,沒指望過他「處理」婚姻,她知道該遠離這場缺乏結局的戲劇,只是小琛眼裡對父愛的渴望,讓她下不了決心。

退一步,她想保持安全距離,但是他不允許,晁寧借用自己的強勢力氣,硬把她扣在懷裡。

「丟掉的時光我全想起來了,頭痛現象很久沒出現,醫生恭喜我完全恢復。

前幾年,我老覺得自己錯失什麼,努力尋找卻徒勞無功。雖然我表面風光,事事得心應手,但其實我是沒有把握的,心頭總有說不上來的空虛能力,總有說不上來的厭倦心煩,每次煩心時,我想到妳,拿起紙筆,描繪妳的五官,畫著畫著,暫且平靜、一直到再見妳,空虛不見了,無力感消失了,我的心再度踏實。」

沒有浪漫、沒有甜言蜜語,但他的字字真誠,滿足了她的心。

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呵,她的存在居然使一個男人心底踏實,原來心安不單單是她的事,只要兩人相屬,心安便是共同禮物。

「我翻遍家中抽屜櫃子,找不到我們在機場買的婚戒,但我看到妳把戒指串在項鏈上,時時掛著,在妳心裡,妳一直承認這個婚姻的,是不是?」他從她衣服中拉出墜子,拇指食指緩緩摩蹭,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品。

「我從沒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她在他手心寫字。

「聽話的女人有權得到獎品,妳將擁有一個專心愛妳的男人,他會把妳放心臟正中間,除非他的心臟不再運轉,否則每個跳動,他都會對妳產生新的愛戀。」

晁寧再度緊擁她,是的,他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雖然年代久遠,但效力一樣彰顯。

無奈搖頭,說的容易,她怎能把別人的丈夫當成禮物,這個禮太貴重,她承受不起。

「我說過我喜歡有始有終,妳是我愛情的開始,直到生命終結才能放手的女性,我愛妳,不變不移。」

不變不移又如何?獨立生活多年,幻想已不是她生活的重要點,她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僭越是種過分行為。

各有各的想法,靜靜地,他們在秋風中相依恃,假設他們的幸福注定短暫,那麼就好好把握這得來不易的短暫。

靠他更緊,若貪心能夠被允許,她願意多貪一些他的心,只是童年經驗教會她,壞心腸總會得到惡報應,不想了,再想下去,她連難得的「短暫」都將失去。

一輛加長型勞斯萊思停在醫院門口,車子裡走出一名貴婦,她高傲地抬著下巴,準備進醫院。

一個不經意眼神掃過,她看見丈夫的背影出現在醫院前面。

他在等她?他終於願意陪她做產檢?意思是……他想清楚了,他願意接納孩子,一如當年他接納一個他不愛的妻子?

等等,他擁著別的女人,將她收納在大衣裡面,他從未對自己做過那樣的親密舉動啊!她是誰?誰可以佔據他胸前?

當程黎推開晁寧時,袖喬終於看清她的臉。

是程黎!他們又聚在一起?是不是晁寧想起所有的事情?輸了,她居然輸給上帝?

用力摀住唇,她想不顧一切狂叫。

不、不,冷靜一點,她不能喊輸,她要再傾力一搏,是的,她不能輸的!

縮到樑柱後面,她深吸氣吐氣,牙關咬緊,絕不放棄,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努力爭來的,她絕不拱手讓人!
希望沒有了,未來是灰黑色,朦朧的心抓不到真確感覺,她不知道冷也感覺不到痛,站在大馬路上,醫生的話在腦中重複。

「很抱歉,癌細胞轉移,」

很抱歉?抱歉有什麼用?她以為接在痛苦手術之後的,是希望、是未來,哪裡曉得居然是絕望在等候?

雨越下越大,濕透的她,神經麻木,愣愣看著遠方紅綠燈,失去知覺。

沒有哭、沒有哀號,火災夜晚重回眼前,兩具焦黑的屍體,蜷著不自然的姿勢,很痛吧!被火燒的感覺肯定痛徹心扉,要是不要說那句話就好了,要是不要詛咒父母親,也許造物者不至於讓她的生命滿佈荊棘。

就說了,孝順是人類最重要的天性,環境再惡劣,她都不該對父母親過分,活該,是她的錯,全是她的錯。

這麼累的生命還要繼續嗎?

不要了吧,有什麼意義?她欠下兩條命,就還他們兩條呀,小琛死了、她死了,一報還一報,再世為人時,誰也不欠誰。

淒楚一笑,她面向天空。

「爸,媽,等小琛去世,我把命還給你們夠不夠?如果夠了,請把我的聲音還我,讓我在結束前能親口對小琛說,我愛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她有了發聲慾望。

吞吞口水,她對空氣喊過幾次小琛,有了氣爆音,卻沒有實質頻率。

她不死心,一試再試,刻意忽略喉間的灼熱乾澀,程黎認定自己有了還債誠意,心寬的老天爺該將聲音歸還。

終於「心肝寶貝」四字出口,總算呵總算,在哀慟中出現難得曙光,

抹抹眼淚,她不哭,臉龐濕濕的不是恐懼,是天水,是老天為她這條可悲生命奏下的哀歌。

不怕,快結束了,日子所剩不多,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小琛快樂。

沒了心,沉重感不再,她踩著吸水布鞋往前,「小琛,媽咪愛你」、「小琛,你是媽咪的心肝寶貝」,一句句,她認真練習。

走進醫院,換下身上的狼狽,不願小琛為她擔心,她要全心全意帶給小琛驚喜。

打開門,更大的「驚喜」等著她,這個驚喜否決了她之前的決定。

那是晁寧的父母親,一對慈祥的老夫婦,他們抱著小琛共敘天倫,那是多麼親密的畫面。

老爺爺拿著畫本耐心地對小琛念故事,奶奶將刨成泥的蘋果一口口餵進小琛嘴裡。

是晁寧向他的父母親坦白?是袖喬聽過她的故事,願意為可憐的小琛讓出丈夫?事情在轉彎處看見生機?

程黎不想,她眼底只有小琛的笑容,只有他眼中煥發出的光采。

她的出現,暫停他們之間的祖孫溫馨,奶奶起身,笑著對小琛說:「正好,媽咪來了,小琛,奶奶請媽咪陪我去買牛奶,你跟爺爺在這裡一下下好不好?」

點點頭,小琛笑得開懷,突然間這麼多親人出現,小琛好快樂。

「媽咪?爺爺給我買好多故事書,每本都好漂亮。」

程黎對他們點頭微笑,走到兒子身旁,摟摟他瘦到不行的身軀。

他病著呢!癌細胞轉移得很快,醫生說,最壞的狀況,他剩下一年生命,若是未來一年,小琛天天這樣開心,她還有什麼好要求?

溫柔地撫撫小琛,她想對他說「媽咪愛你」,想對他說「人該學會滿足」,她想告訴他練習過多遍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是了,她的聲音還不習慣聽眾。

「媽咪,妳先去買牛奶,等妳回來,換我念故事給妳聽。」小琛抱抱母親。

是她的錯覺嗎?小琛的手臂增了力氣,一定是太開心的緣故,他為了得到爺爺奶奶的疼愛而開心吧。

她朝晁寧的父親點頭打招呼後,和晁寧母親走出病房,她知道對方有話想說。

果然一出病房,晁寧的母親立即開啟話頭。

「妳把小琛教育得很好,我看到走廊掛的圖畫,這孩子遺傳了他父親的繪畫天分。」

聽到這種誇獎,所有母親都會愉快驕傲的,但敏感的程黎,敏感地嗅出一絲不對幼,隨著腳步前進,程黎心情起伏不安。

「命運真是捉弄人,當年晁寧一眼看到妳的照片便想領養妳,是院長要我們多考慮,妳的童年際遇比一般人特殊,溝通會是妳和養父母間的最大問題,到最後,我們選擇了健康活潑的袖喬,誰想得到,妳和晁寧畢竟有緣,他離家出走那一年,在法國和妳相遇。」顏母說。

晁寧果真向父母親攤牌了,袖喬在場嗎?她的反應如何?

疑慮寫在眼眸,顏母拍拍她的手。「是的,昨天晁寧回家,找齊兩家人,把整件事說清楚,他說他回復記憶了,空白的那一年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他要求離婚,說要一輩子和你們母子在一起。」

這是他的處理方式?簡潔俐落,果然是商人本色,但袖喬不是商人,她怎能忍受合約式談判。

淡淡憂慮浮上,程黎有罪惡感。

「聽到這些事,袖喬反應激烈,當年是她主張用我丈夫生病的假消息把晁寧騙回國,她對這點一直掛心,尤其當她知道晁寧愛上的人是妳,善良的袖喬二話不說,同意離婚,衝出家門。

她不想想自己懷了六個月身孕,行動不方便,才跑出門就摔倒在地,現在人還躺在醫院裡,孩子差點保不祝

要知道,這孫子可是我們兩家人盼了多少年才有的呀!晁寧現在在病房照顧她,希望兩夫妻好好談談,能改變彼此想法。」

不對啊!袖喬並不是昨天才知道她和晁寧的愛情,她們早在七年前就談過這件事情,袖喬告訴她,晁寧對於自己的荒唐後悔,說她只是晁寧的「遊戲」,她隱瞞晁寧的失憶,造就他們的七年空窗期……

心紛擾,她也不想袖喬出意外,可是……

「辛苦妳了,一個女人獨立扶養孩子多麼偉大又不容易。

來之前,我們和小琛的主治醫師談過,瞭解他的情況,我們馬上聯絡史德克醫師,他是法國人,也是我先生很好的朋友,這些年,他鑽研中西醫,對癌症的治療有重大突破。

我們將小琛的病歷傳真給他,他說有信心治好小琛,如果妳放心把孩子交給我們,我保證,我們會盡全力醫好他,並依著他的興趣,將他栽培成畫壇上最受矚目的明星。」

可能嗎?小琛的病能醫好?唐醫生宣判了只剩一年不是?搖頭,她根本不相信她所說。

「這是史德克醫生的資料,這些年有九成七的癌症末期病患在他手中得到新生,他說小琛年紀小,治癒機率比一般人大。」顏母說。

程黎手中的資料一點一點說服她,她曾聽過這個科學怪醫,他的醫術精湛卻不外傳,他的收費昂貴,不是一般市井小民付得起,有多少人捧著大筆鈔票排隊求醫被拒,她的小琛真的有此運氣?

她不回答,顏母拉住程黎的手,心急問:「難道,妳要放棄救小琛的機會?」

程黎抬眼盯著她的心急。

「妳和晁寧的愛情已經過去,現在晁寧有個人人稱羨的家庭,還即將增加一個新成員,妳忍心拆散他們?妳當過單親媽媽,知道那種過程是多麼艱難,何況袖喬是妳童時好友,妳不能替她多想想?」

懂了,程黎懂得對方的意思,意思是只要她退出,小琛便有機會獲得新生。

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她過度自私,是她不放手「過去式」,方造就眼前的難堪局面。

「妳若願意退出晁寧和袖喬之間,我保證還妳一個健康的兒子,我們可以約定半年或者一兩個月見一次面,我把他所有的成長記錄交給妳,我會教導他寫日記,到時妳可以瞭解他的心事,參與他的成長與學習。」她把話說得更白了。

若晁寧找齊兩家人攤牌的方式叫作談判,那麼她對她又何嘗不是?

妳走,成全袖喬和晁寧,妳將得到一個健康的兒子--多麼商業而實際的作法。

「怎麼樣?妳願意嗎?」

可以回答不願意?不!對方用兒子的生命和她談判呢!她手中沒有半分籌碼,除了眼睜睜看人在賭桌上恣意飛揚,能做什麼?

更何況,她的賭注是她最愛最愛的兒子,說什麼她都得同意啊!

不過是離開愛情罷了,很難嗎?

不難,一點都不難,她本就離愛情遙遠,短暫的交會已然發光發熱,她還有什麼非得追求?只要兒子健康長大,只要他能完成自己的無數夢想,她怎會搖頭說不。

她無權自私、無權快樂,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情呵!

點點頭,她同意。

「好,小琛的病情不能拖延,妳馬上告訴小琛,要他隨我們出國治療,妳給我一個地址,我隨時把小琛的照片和治療過程寄給妳。至於晁寧,你們別見面了吧……」她的急促,表明了快刀斬亂麻,她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掉程黎這個意外。

不能拖延的除了小琛的病情,還行晁寧和袖喬的婚姻吧!程黎苦笑。

還是點頭,還是同意,談判和籌碼從不是她能擁有的東西。

不再交談,一路保持靜默,程黎走進醫院福利社,帶一瓶牛奶回病房。

病房裡,小琛展開雙手,等著擁抱母親。

笑看兒子,這樣的小生命能延續是多麼幸運的事情,既然如此,她有什麼東西不能放棄?回擁兒子,閉起眼睛,任淚水刷落。

是的,她什麼都能放棄,只有兒子的性命呵……是不能也不容許放棄的!

顏家夫婦體貼地把房間留給母子獨處。

放開兒子,她拿出紙筆。「小琛喜歡爺爺奶奶嗎?」

「喜歡。」他喜歡爺爺粗粗的大手,喜歡他身卜淡淡的煙草味,也喜歡坐在他腿上聽他念故事,爺爺很有耐心哦!故事說了一個又一個,都不嫌累,也不會一再催促他快睡。

「想不想和爺爺奶奶爸爸一起住?」

「想。」

奶奶說要幫他準備一間好大的畫室,裡面各種顏料都有,還要幫他請老師教畫圖,爺爺說他年輕時也愛畫畫,他願意陪小琛一起畫畫。

「那小琛搬去和爺爺奶奶住,好不好?」她試探問。

「好。」

分明是她期待中的答案,但親耳聽小琛說出口,兒子被搶走的失落感,還是讓她酸心,讓她雙肩垮台,終究,孩子只有母親是不夠的呀!

腦中一陣茫然,父親、爺爺奶奶,全部加起來,會超過一個母親吧?

突然想到什麼似地,他問:「媽咪呢?要不要一起搬家?」

「我不能去,爸爸家有一個很棒的阿姨,媽咪再搬進去會有點擠。」何止擁擠呀,對於他的婚姻,她是個不該存在的「過去」。

「那我就看不到妳了?」嘟起嘴,笑臉失去蹤跡。

「你先和爺爺奶奶坐飛機出國治病,爺爺奶奶請的外國醫生很厲害哦!你乖乖和醫生合作,等病治好了,回台灣自然可以看見媽咪。」

「妳不陪我,不會想我嗎?」小琛問。

「當然想,我會天天想、日日想,早晨想、睡覺也想。幸好奶奶會把你的照片寄給我,如果小琛學會寫字的話,也可以寫信給媽咪。」說謊,她哄了孩子不安的心。

和親人遠離一直是她的宿命,她改變不來宿命,只能配合宿命。

「好啊!從現在起,我每天努力學寫字。」小琛下定決心。

「嗯,更重要的是快把病養好,媽咪等著看你變成梵谷,好不?」

「好!」

就這樣了,如果她放手,他能飛得更高更遠,他的世界更海闊天空,再不捨,她都會逼自己放手。 抱過兒子,她在他耳邊輕說:「小琛,媽咪好愛你。」

他驚訝,懷疑自己聽錯:「媽咪……」

她笑著看他,再一次輕啟嘴巴,清晰回答:「媽咪愛你。」

媽咪說話、媽咪會說話了!媽咪治好自己?他也要努力治好自己!他還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他要學寫字。哇!接下來他會好忙。

「媽咪……」

「嗯?」

「不管妳有沒有看到我,都要記得我愛妳。等我一回台灣,馬上來找妳。」

「好。」

他們伸出小指頭打勾勾,約定了,彼此的愛不因不見面而消減,約定了,天荒地老是他們親情的保存期限。

迅速背過身,掩飾即將流下的淚,別了,她的心肝寶貝,只要你平安幸福,媽咪願意用全世界去交換,

不再多看兒子一眼,再一眼,她不肯離的腳步將會更沉重,緊咬下唇,她大步走出病房。

「媽咪……媽咪……」看著母親的背影,他喚得更急,但母親不回頭。

「媽咪,媽咪……」他想下床阻止母親的腳步,但爺爺奶奶進門,抱住他的身體。

「媽咪……」

瞬地,小琛理解了些什麼似地,豆大淚珠滑過頰邊,一顆一顆,滴在爺爺的背脊。
報告書一張張排滿桌邊,小琛的照片、小琛的信。

他被照顧得很好,晁寧的母親體貼一個母親的心,每半個月就寄來小琛的生活近況,看著他從癌細胞被控制到病情穩定,從體重增加到身高長大,看著他開始拄枴杖學習用義肢走路,程黎滿足的笑意裡有澀澀的淚水。

如果能夠,她多願意留在兒子身邊,陪他走過這段漫長艱苦;如果能夠,她多希望小琛復健時,為他擦拭汗水的人是自己;如果能夠,她但願不要夜夜淚濕枕畔,想念兒子,想念……那個無緣情人……

他還好嗎?近一年了,他和袖喬的孩子開始學爬了吧?不曉得有沒有遺傳到他的繪畫天分?他的生活是否回到正軌,有沒有在閒暇時間動動畫筆?

她想他,非常非常,想他寬寬的肩,想他熱烈的吻、想他的多情、想他的愛戀,最常想的是,為什麼他們有緣相愛卻無緣相守?為什麼她只能在他心中,卻無法留在他身邊?

這種無解問題常讓她心力交瘁,無語問蒼天,最後她只能將之歸類為報應,報應她曾對父母親做過的惡劣事情。

離開台北也離開資訊,她在無人的鄉下,隱居。

她的生活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亮,她耕起庭園裡小小的蔬菜田,兩棵菜、一碗飯解決她的生存需求,夜裡,抱著兒子照片,將報告書裡的字字句句複習又複習。

收拾好滿桌照片,工作了,今天白蘿蔔該收成,白菜要施肥。

將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程黎走出屋外,晨露美麗,朝陽絢爛,簡單的人生本該有簡單的愉快,可惜她無心享受造物者的禮物,晦暗心情容不下良辰美景。

籬笆上的信封比剛發芽的青江菜更吸引她的目光。

走近,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上面的字句刷白了她的臉龐。

程黎,妳是個羞勁女人,自以為是、自傲聰明,以為犧牲是人生重要的信念,從不考慮妳的決定是否影響另一個人,妳該為自己的錯誤性格說對不起。

是誰?是誰放下這封信?自從搬到這裡,她從不與任何人交涉對談,誰知道她是程黎?她慌亂地奔出屋外,四下找尋。

沒有,根本沒有半個人,她回到小屋,手裡仍牢牢握住信箴,然後,她看見了,信箱裡又有新信,她急急打開。

妳怎麼會以為離開,我們便有幸福可言?妳怎麼認為看不到我們,我們不會在妳看不到的地方哀慟?誰說我願意成為妳的條件,供妳與人談判?我無辜,我的愛情更無辜,妳毅然轉身,留下我在這裡苦苦思念。

淚濕頰邊,那是他的口吻呀!把信紙貼在胸口,揪痛的心,揪痛她的指控呵,

三百多個日子的夜不成眠,我想著妳躲在哪個角落哭泣;妳在我每一件公文裡,張著一雙無辜眼睛。我沒辦法忘記妳,一如沒辨法抹去在法國的那段歲月痕跡,要不要,再給我一次車禍,再撞失我一段記憶?那麼我會好過一點,不至於讓相思蠶食人生。

他說思念?為什麼袖喬不溫柔地替他擦去思念?為什麼袖喬不用另一段愛情替他掩蓋已成「過去式」的愛情,別讓他在公文裡看見她的無辜眼睛,猜想她躲在何處哭泣?

妳沒忘記過身為妻子的權利,我又哪裡忘記過把妳擺在心底,隨著每次心跳震動,一次次低訴我愛妳。我愛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妳可以忘記我的堅持,怎能忘記我的專一?愛情無法更替,只有妳,是我的唯一。

妳要兒子活下去,我何嘗不願意?妳看不到我的盡心盡力,至少相信我,牽著我的手,讓我領妳一步步走下去,妳不該半途出局,留下我一人空白欷歔。

她不想出局,從來不想啊!是時勢迫她,是她誤判這是最好結局,她不想他空自欷歔,一點都不想,淚水模糊視線,剛抹去又添上新濕意。

「我從沒愛過袖喬,婚姻純粹是兩家長輩的需要,宇文伯伯需要一個『半子』接手他的事業,我父親希望兩家公司合而為一。新婚夜,我告訴袖喬我的抱歉,說我只能拿她當妹妹,無法同她成為夫妻,她哭了一夜,那夜為我們的婚姻敲下第一道裂痕。」

晁寧的聲音出現?她猛然抬頭,看見他清瘦身影,四目相交,暖意流過,晁寧空虛的心再度飽滿。

他一樣惡霸、一樣不顧她是否反對,堅持抱住她,堅持把她壓在自己的心窩間。

她是他正確的肋骨,她回了原位,胸腔中的剌痛感轉眼消滅;在她之前,安裝任何一塊「肋骨」,都會讓他的身體發生排斥,隱隱的痛,日復一日。

「袖喬說愛我是一輩子的事情,我沒認真聽進去她的話語,我相信錯誤的迷戀終會清醒。我成天忙於工作,她忙著在雙方家長前演戲,假裝我們琴瑟合鳴。

兩年過去,她終於不耐煩演戲,她開始交男朋友,開始在外面過夜,一直到被我父母親發現,主動找我談。我回家,累得連說話都不願意,淡淡地要求她別忘記自己的身份是顏太太。

從那次起,她更瘋更刻意,似乎要惹起我的火氣才滿意,我不再理她,隨她去。這是我們婚姻的第二道裂縫。」

這是他們婚姻的真相?程黎訝異。

「她懷孕了,我很清楚我們從來不是夫妻,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但我體諒她的無奈和無辜,同意給她時間解決。

那天,我在醫院見到妳,我們的愛情接軌繼續。我對袖喬讓步,同意由她主動向雙方父母提出離婚,也同意收養她的孩子,沒想到這個同意讓袖喬覺得自己有空間努力,認為我會為孝順妥協婚姻。

小琛住院、動手術,我決定再不能任由袖喬無限制拖延,於是我找來雙方長輩,開誠佈公地把妳我之間的事情說清楚,接下來的事情,妳都知道了。」

程黎點頭,貼在他胸口的手,為他的心感到委屈。

「聽說婚禮那天,袖喬找妳談過,妳們談些什麼?」在家族聚會中,袖喬的表哥無意間說出陳年舊事,晁寧才知道有這段。

搖頭,她不想再提。

「妳不說我也猜得出,她說服了妳,讓妳知難而退,徹底離開我的生活。」

所以,他花了七年時間,才找到她。

「不過,那不重要了,往後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兩個人的生活?不,她簽下契約,答應終生不介入他的婚姻,往後退幾步,她牢記,自己是幸福絕緣體,她的幸福得用週遭人的不幸來換齲

「相不相信,我知道妳在想什麼。」

他的話語留住她的腳步。

「如果我猜對的話,妳就往前一步,如果我猜錯,妳退一步,妳要是退到門邊,就可以躲進屋子裡,繼續假裝妳很滿足眼前的生活環境,假裝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遲疑,她緩緩點頭,同意他的建議。

「妳想,不管有再多道裂縫,袖喬總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們永遠不會有『兩個人的生活』?」

她點頭,向前走一步。

「我和袖喬在半年前簽字離婚,原本我的父母親還希望我們破鏡重圓,因為他們始終不曉得孩子不是我的,袖喬很驕傲,離婚後不願意把孩子留給我,帶著孩子在外面獨立生活。

直到最近,孩子的親生父親出現,聽說他們將在下個月舉行婚禮,我的父母親和宇文伯伯、伯母才恍然大悟,不再對我們的復合懷抱希望,」

這是他對袖喬的寬厚與承諾。

「我繼續猜,妳擔心自己和我父母親談的條件,害怕他們對妳的反悔有意見?」

程黎再向前一步。

「小琛恢復健康,人生重新獲得希望,我父母親做到該做的承諾,妳自覺應對我父母親負責任,對嗎?但是,知不知道他們後悔了,是他們提供地址,要我找到妳、轉告妳--對不起,不該以兒子的生命和母親談條件,他們的方式太殘忍。」

程黎再向前一步。

「我再猜,妳有強烈自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幸福,認為妳父母的死,詛咒了妳的一輩子?」他問。

再向前一步,這是她的陰影,從小到大驅逐不了的夢魘。

「我透過關係,調到當年的資料,我想基於保護妳的理由,院長從未告訴過妳,火災的真正緣由。」

當年那場大火是妳父親親手放的,妳父親有性功能障礙,自覺人生無望,終日酗酒,卻又害怕妻子在外面交男朋友,於是透過朋友媒介,從未婚媽媽手中收養妳。

我找到妳父親的朋友,他說住自殺前,妳父親把整個計畫告訴他,他先把妳母親灌醉,敲昏她,再放火燒死兩人。嚴格講,妳是事件中最可憐的受害者。」

所以不管她有沒有出聲詛咒,父親都決定在那夜和母親共赴黃泉?所以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難怪處處對她不順眼……懸了二十年的心終算落地。

「我想妳仍然愛我?」他提出第四個問題。

她走一步,破涕而笑。

他解除她所有疑慮,愛他,程黎再無顧忌。

「我想妳願意和我跟小琛生活在一起?」第五個問題。

再一步,她的笑意擴大。

「我想妳不排除和我一生一世?」

一步一步再一步,她走到他身前,走進他生命。

圈住她,額頭相頂,失落的愛情重回,他的生命再次有了新意義,封住她的唇,沁心的甜蜜陣陣。愛呵……愛她越陷越深……

「我愛你。」程黎在他耳邊輕語。

「妳、妳能說話了?!」他詫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不敢相信所有的好運在一天之內發生。

「我早跟你說媽咪能說話,是你自己不相信,還說是我幻想。」

小琛的聲音響起,程黎迅速轉頭,控制不住的淚水滾落,她想過千萬次的兒子呵!他能走路了?他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啊!蹲下身,她緊抱住兒子。

「不公平,看見我時,妳沒有那麼熱情。」晁寧企圖逗她笑。

「因為媽咪比較愛我啊!」小琛全力配合。

「才怪,媽咪最愛的人是我,她先愛了我才會有你……」

你一句、我一句,和著初夏的蟬鳴,這個充滿愛情的季節,美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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