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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孤單天使作者:惜之

孤單天使作者:惜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a19420 您是第2481個瀏覽者
第一章

  光可鑒人的花崗石地板、富麗堂皇的水晶吊飾、美輪美奐的骨董傢俱……一幢位在巴黎近郊的城堡式建築裡,站著一個嚴峻男子。

  他不算帥,堅硬的五官中透露出不屈服的倔強個性,他不帶笑意的瞳眸,常讓人們覺得他可怕,他的身量很高,褐色卷髮覆在前額,不茍言笑的態度和強悍作風,使週遭人對他畏若神明。

  此刻,他正倚著壁爐,細讀手中信件,冷冽的表情,教人不寒而慄、退避三舍。一百坪大的空間裡,只有靜默,忠心僕人候於門邊,等待他的指令。

  他反覆讀著信中內容,越念越見憤然,橫在壁爐前的手,拳頭緊了又縮。

  

  Dear喬伊:

  寫下前面幾個字,我停筆半天,想說的話很多,卻在下筆時無言。

  十五年了,最常在我腦海中出現的,是你十二歲時的容顏。

  記不記得,我們在屋後的橡木林裡散步,我說你是我見過最棒的孩子,你的笑容比太陽燦爛,你的聰明更甚阿西娜,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擁有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

  對不起,最終我選擇離開我的親密寶貝,選擇欠下你無數的抱歉。

  對不起,離開你十五年。

  對不起,沒對你盡到身為父親的責任。

  對不起,在你需要我的青春年少,我為自己自私。

  更對不起,在我生命的最後一點時間,必須厚起臉皮,請求你幫忙。

  纏綿病榻半年間,我最常想起的人是你,想你有多高,想你是不是依照自己的夢想,成為優質政客。

  我想著,你是不是還喜歡釣魚?是不是還愛划著小船在湖中間曬太陽?我完全想像不出這麼多年,你有多少令人驚訝的改變?

  前幾天,深深帶來一本雜誌,雜誌上面有你,它介紹你的企業王國,介紹你的生平、你的理想與抱負。

  看著照片上的你,天!我真覺得驕傲,我們是那麼相像。看著你的五官,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看見你的成就,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然值得。

  當然,我清楚,這份成就與光榮與我無關,重點是,你有一個好母親,她對你盡心盡力,才能造就今天的你。

  昨夜,我和深深談到半夜,所有的話題內容全是你,你的童年、你的個性、你的嗜好、你的一切。我談到對你的抱歉、談到當年我拋下家庭婚姻,執意留在台灣,再回首,欷歔無限。

  然而,你問我後不後悔?我想說,如果重新選擇,我會作同樣的決定。

  請別責怪我,在遇見深深的母親之前,我不懂得愛情,認為婚姻是妥協的過程,於是我對你母親要求、怨懟,從未真正瞭解她的心,直到我認識愛情,才曉得婚姻不是妥協,而是包容。

  深深的母親在半年前去世,失去她,我失去活下來的理由,我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醫生說我得了憂鬱症,但我知道,我不是生病,我只是想追隨深深的母親而去,我愛她,無怨無悔。

  我欠你太多,如果有來生,請讓我在來生有機會彌補,也請替我轉告你母親,對自己好一點,放手怨恨,接納身邊的幸福,為驕傲賠上一生,不值。

  深深是個天真的女孩,她身體不好,從小讓我和她母親擺在溫室裡面養著,養出一副不知世間疾苦的性子。

  我們後悔過,若是早知道自己的壽命不夠長,就該讓她早點接觸社會,瞭解人與人之間並非全然單純,但是,來不及了,我來不及教導她,便要死去。

  喬伊,你是有能力的孩子,毋庸我擔心,至於你母親,我相信你會好好孝順她,我在世間唯一不放心的人,只剩下深深了,她不懂世俗厲害,我懷疑沒有我們,她怎能存活下來。

  親愛的兒子,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的人,我想將深深交給你,雖然你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能不能請你將她當作妹妹,照顧她、保護她,不要讓她被欺害?

  我瞭解自己的要求無理,在你需要我的時候,頭也不回地離開,當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又厚顏回頭求你,但,我真的沒有別的人可求了。

  懇求你到台灣一趟,相信我,你會喜歡深深的,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她不會是你太大的負擔,拜託你……

  

  後面的字跡潦草無力,對著潦草字跡,奎爾的冷靜出現裂縫。

  「喬伊」是他的小名,從小到大,只有父親這樣喊他,他們曾有一段愉快歲月,然而,他割捨了幸福,親手葬送父子親情。

  「奎爾,晚上的宴會準備好了嗎?」

  母親從起居室裡走來,望見兒子的凝肅。她走向前,關心問:「怎麼了?」

  「是『他』寫來的信。」奎爾將信紙交給母親。

  拿著信,她的手微微發抖,一字一行讀過,信自指間滑落。

  她茫然望向遠方,負載不起的沉重壓上心間。

  「他……快死了?」

  怎麼可以!?她還沒認輸,一年、五年、十年……她沒停止過對「那個女人」宣戰,他們怎能退出戰場,教她多年的執意成了可笑空話?

  「妳還在乎他?」奎爾抬眼望向母親。

  「他是我的丈夫,我從沒忘記這件事。」

  是的,她沒忘記過,他是她的權利、她的產物,沒人能奪走。

  然而……他竟然要死了!?連一點點勝利滋味都不教她嘗嘗!?那個女人已死,他仍不願意回到她的身旁,寧願追隨那個女人而去!?

  這是什麼世界!?

  「他不值得妳等!」奎爾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子,憤怒湧上。

  愛情?一種純屬笑話的東西!他看輕愛情、反對愛情,憎恨人們為它忘記責任與義務。

  「不管他值不值得,他是我的丈夫,永遠。」她堅持。

  抱住兒子痛哭。不應該呀!她等了一輩子,不該等出這樣的結束。

  「母親……」

  「我恨她!她為什麼搶走我的男人?我詛咒她,她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她怎配擁有他的愛?怎能掠奪他的心?我好恨,我恨呀!」她突然歇斯底里,積蓄多年的恨意,在此時昭明。

  是的,他也恨,恨那個讓父親拋下家庭的女人,恨他的自私與愛情。但他太驕傲,驕傲得不屑表現出在乎。

  「奎爾,你要去台灣嗎?」母親仰頭問。

  「不去!」為什麼他該接受他的托孤?荒謬!

  從他拎著行李走出他的視線那天起,奎爾便逼自己不在意。有沒有父親?不重要!受不受寵愛?沒關係!

  他可以活得很好,不管父親在或不在。

  「去吧!走一趟台灣,把他帶回來,我不准他到死都還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他該葬在自己的家鄉,葬在我身邊。去幫我告訴那個叫作深深的女孩,人心的確險惡,而最惡毒的人,是她的母親。

  告訴她,我將用所有力量憎恨她的母親,就是死,也不讓她安寧!告訴她,她搶走了你的父愛,還要求你照顧她的生活,簡直笑話!」

  母親的話說動了奎爾,除開仇恨,他更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女人、什麼樣的生活,讓他願意放棄法國的一切?

  「好,我去,如果他死了的話,我帶回他的屍骨;如果他沒死,我會逼他拖住最後一口氣,回來見妳。」他開口。

  這個決定,定下他的愛情,也定下一個女子的悲慼。
晨曦透過窗欞,病床上的男子鬧過一夜,終於昏沉睡去。

  女孩憔悴的眼裡淨是疲憊,輕吁氣,她斜靠在牆上,疲倦。

  她是深深,一個罹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孩。

  常常,她這樣被叮嚀——

  「乖深深,早點睡,妳的心臟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好深深,多吃點東西,妳的心臟需要很多很多養分。」

  她是被呵護大的孩子啊!但母親去世後,再沒人有心情對她叮嚀關心。

  叔叔病了,從母親合上雙眼那刻起。

  他日日夜夜想念母親,時時刻刻盼望自己同母親一起死去,他一蹶不振,但求速死。

  深深盡了所有努力,企圖喚醒他,但她失敗了,她贏不了叔叔的愛情,阻止不來他的求死心意。

  昨夜,叔叔用刀刃劃下自己的血管,深深哭著打電話找救護車,他哭著求深深成全。

  在醫生替他縫合傷口時,他求深深把自己葬在心愛女子身邊;在護士替他包紮時,他要深深別忘記在他棺木裡放進結婚證書。他說,不管怎樣,他要給她一個婚禮。

  是的,他始終欠母親一個婚禮。但他不曉得嗎?母親不在意,他為母親做的,豈止是一個婚禮!?

  撫撫胸口,她真的累壞了。轉身,拖著疲倦身體,她往外走去。

  打開門,高大影子當頭罩下,抬頭,那一眼有錯愕,和更多的驚訝。

  是他!?那個她和叔叔討論過無數次的人物!

  在一次次的討論中,她想像他的模樣、想像他的一舉一動,她幻想再幻想,幻想出一段無人知曉的暗戀。

  日裡,她想像他拿著莎士比亞坐在窗前閱讀,風帶過,熏衣草香飄進他的鏤花窗欞;夜裡,她在有他的夢裡安寢,夢中,他對她笑,對她說:「我願意深深、深深愛妳。」

  是的,她崇拜他、敬愛他,他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偶像,今天,偶像站在眼前,她居然……高興得想暈倒!

  摀住嘴,狂跳的心臟在胸腔中鼓噪,她把媽媽的叮嚀拋到雲外九霄,制伏不了脫韁情緒,她高興得想要舞蹈。

  「瑞奇·李伊住在這裡?」他用中文說話。

  一下飛機,奎爾趕往目的地,敲了半天的門,熱心的鄰居告訴他,昨夜父親被送進醫院。

  「是,你要進來看叔叔嗎?請你小聲點,他好不容易才睡著。」

  深深領他往房裡走,腳步拋卻疲勞,換上輕快。

  她叫父親「叔叔」?她是信上提的「深深」?側眼望他,奎爾蹙眉。

  她的確美麗,不管是五官長相或氣質,如果用水比喻女性,她是一道涓涓細流,清新乾淨得舒人心。

  然,不管她外貌再姣好,他對她只有一種名為「厭惡」的情緒。

  站到叔叔床邊,深深望他。別過頭,奎爾避開她的眼神,幾個大步,他站到父親面前。

  床上男人蒼白瘦削,不再是他印象中的英挺煥發,他是自己喊了十二年的父親?他不確定。

  奎爾不說話,她也不敢出聲,整個病房陷入沉默中。

  深深看著他,仔細清楚。他和雜誌中描述的一模一樣,不愛說話、表情嚴峻。雜誌裡提到,他是個侍母至孝的男子,那麼他對叔叔也一樣吧!

  「他的手?」終於,他問。

  「要在這裡說嗎?我怕吵醒叔叔,他睡得不安穩。」深深說。

  奎爾沒回答她的問題,不過用動作作出決定。大步,他朝來的方向前進;深深看叔叔一眼,替叔叔拉拉被子後,忙追隨奎爾離去。

  奎爾的腳步很大,不能激烈運動的深深,追得辛苦,跑幾步便停下來喘息,沒多久,兩人隔開一大段距離。

  抬眉,深深發現自己追丟了人,踮起腳尖,舉目四望,看不見他,她莫名心慌。

  前面沒有,後面沒有,左邊呢?還是右邊?

  醫院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她到處搜尋,搜尋不著他的身影。

  同時間,奎爾也發現深深跟丟。

  蠢女人!

  奎爾不耐煩,在原處等了三分鐘後,板起一張臉,回頭找人。

  當他站到深深身邊時,她仍背著他左顧右盼,急出滿身大汗。

  站在她身後,奎爾冷冷問:「妳在做什麼?」

  猛地,深深回頭,乍見他,滿心感動,淚忍不住飆下。

  她知道很蠢,但沒辦法,她想哭啊!

  他該生氣的,他到台灣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到父親,帶他回去,不管他是死是活。沒想到,他此刻居然站在這裡,對著這個呆女人空耗時間。

  可是,她的淚影響了他,不知名的東西撞上他胸口。

  「對不起,剛剛我找不到你。」她哽咽說。

  她是小孩子嗎?找不到人,用哭解決?奎爾逼自己看輕她。

  不回答,他轉身繼續走,不過這回……他放慢腳步。

  即便他放慢腳步,深深仍然跟得辛苦,手扶住起伏胸口,她連連喘氣。

  她知道錯不在他,在於自己太累,要求他妥協自己是不對的,於是,深深提起精神,強迫自己跟上他。

  前後相差一百公尺,他進入咖啡廳之後五分鐘,她才緩步跟來。

  他要了一杯咖啡,深深想和他喝相同的飲品,但不行,咖啡會讓她心悸,於是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萊姆汁,雖然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他不講話,等她主動回答剛才的問題。深深明白他的意思,在侍者送來萊姆汁之後,開始說話——

  「母親去世後,叔叔情緒一直不穩定,他哭哭笑笑,我以為他沒辦法從母親去世的悲慟中恢復,於是,我花很多時間和他談,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來家中相陪,但情況越來越嚴重,死亡的念頭常常盤踞在叔叔心中。」

  吞了口口水,深深續道:「幾乎是半強迫,叔叔才肯看醫生,醫生診斷出叔叔罹患憂鬱症,憂鬱症是一種情緒感冒,要慢慢治,急不得的。

  這幾個月裡,叔叔的生理時鐘顛倒,白天睡覺,晚上清醒,一說起話來,停止不了,他最常說的話題是媽媽和你,他說,你們是他活下去的重心。

  我找來有關你的資料,和他討論你,盡量避開和我母親有關連的話題,畢竟……死亡不是愉快的話題,況且,每次談到我母親,總會讓叔叔失控。」

  深深停下聲音,想聽聽他是否有疑問,但奎爾不說話,她只好繼續找話說,化解尷尬。

  「叔叔自殺過幾次,第一次,他把醫生開的整個月份藥劑吞進肚子裡,我嚇壞了,開始控制他的藥品,但他總有本事把我藏的藥翻出來,之後,他的藥我隨身攜帶,不讓他再有機會亂吞藥。

  第二次,他半夜站到陽台上要跳樓自殺,後來出動了消防隊和救護車,幸而將他勸了下來,從那時起,我便搬到他房間,睡在他床邊。

  昨天,他趁我洗澡的時候,用刮鬍刀切下自己的動脈……我很抱歉,我不是個稱職的看護。」

  「醫生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問。

  「只要他情緒穩定,隨時可以出院。」她答。

  「好,幫他辦出院,我要帶他回法國。」

  意思是,他們要走了?

  母親去世後,喪事讓深深忙得無力思考寂寞,接下來,叔叔的病,使她沒時間談憂愁、沒空記起自己心臟的嬌弱,他的話,讓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將成為一個人,一個人獨自生活……

  「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談談?」深深小聲問。

  他不答。

  「如果叔叔願意和你回法國,那麼我呢?」

  這個問題問得天真了!他冷笑,不放棄機會打擊她——

  「妳是我該負責的部分?」

  「對不起,我只是以為叔叔希望……」

  「他已經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接下來的十五年,他必須按照我的希望過日子。」

  換句話說,她不在他的安排裡。

  點頭,深深懂。

  喝口萊姆汁,酸得讓她皺眉,她是不耐酸的,一顆梅子都能讓她胃酸氾濫。酸從舌邊順著食道滑下,漬上心間,心跳速度或快或慢,她微微氣喘。

  認真想,他沒錯,叔叔回法國才是最好的打算,叔叔的根在那裡,自然該和親人團聚,有人照顧他,她更放心不是?

  深深努力勸說自己,認同奎爾所有安排,至於心酸,她無力照管。
病房裡,瑞奇和兒子面對面坐,深深拿著兩杯飲料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他們談得不好嗎?為什麼氣氛詭譎?父子相見應該是快樂場面啊!

  「深深,妳進來。」瑞奇喚她。

  她乖乖進屋,把飲料分置兩人面前。

  「叔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醫生說,你隨時可以辦出院。」深深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奎爾。

  「我不出院。」他和兒子賭氣。

  「為什麼?你不是最討厭住院?我可沒有幫你準備衣物。」深深笑著安撫叔叔脾氣。

  「我不回法國,我的身體不好,醫生交代要住院觀察。」這句話分明是對奎爾說的,但他眼睛只看深深。

  「叔叔,去法國很棒呀!換個環境、換個心情,說不定身體很快就會痊癒。」深深勸說。

  兩個小時前的溝通,奎爾清楚向她表達來意,她無權留下叔叔,無權用自己的孤苦,求奎爾放棄父親。

  「妳知道,我絕不離開妳母親。」

  父親對那個女人的固執堅持,讓奎爾對深深更增幾分厭惡。

  「媽媽去世了。」

  「她埋在這裡,這裡就是我的歸處。」他任性。

  「媽媽的身體在這裡,但她的靈魂是自由的,她會跟你回法國,陪著你,見你身體一天天痊癒。」

  「我不是小孩子,妳不用哄我。」別過頭,他又賭氣。

  還說不是小孩子,明明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生病後,叔叔變得反覆無常,時而和藹親切,時而固執不通情理,時而暴躁易怒,他的反覆情緒讓深深困擾,然再困擾,他都是她的唯一親人。

  「叔叔,知不知道,我照顧你,照顧得好辛苦!你的病不快點好起來,連我都要跟著犯病了。」深深握住他的手,軟聲說。

  「妳可以不照顧我,要是不搶救,早在我第一次吞藥的時候,妳就解脫了。」他連深深也氣上,誰要她雞婆勸說。

  「這是什麼講法!?你答應媽媽照顧我,你不健康起來,怎能做到對媽媽的承諾?」笑著抱住叔叔,忽略他的怒氣,深深很有經驗。

  「對,我答應過妳媽照顧妳,所以,我不能離開台灣。」繞啊繞,他繞的全是自己固執的心意。

  「你很不聽話,都生病了,哪有能力照顧我?你在我身邊,帶給我的不是幫助,而是辛苦!你應該回法國,那裡有你的親戚家人、有最好的醫生,等你痊癒,再回來看我,豈不更好?」她捺著性子說。

  自始自終,奎爾沒加入他們的談話。

  她為什麼要幫忙規勸父親?父親回家對她有什麼好處?奎爾冷眼盯住勸說中的深深,然後,作出兩個推測——

  其一,她累了,想丟掉燙手山芋,不願繼續照顧父親;其二,她想鼓吹父親帶她到法國去,享受攀枝成鳳的快樂!

  「不行,我答應妳媽的事,一定要做到。」瑞奇固執。

  「叔叔,你最疼我了,那麼,再疼我一次好嗎?先回法國把病養好,等你痊癒,寫信給我,到時,你再決定回台灣,或者我到法國看你,好不?」

  果然,她想到法國,享受上流社會生活!她和她母親一樣,是個高手,懂得以退為進,獲得想要的一切。奎爾自我鼓吹,鄙視深深。

  「沒得談,我不回去。」對深深說完,他轉頭對兒子。

  「奎爾,能見你一面,我心滿意足,你是個好孩子,你母親把你教養得非常好,對她,我有深切感激,至於台灣,這裡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我的根,法國離我,已經太遙遠。」

  瑞奇的說法惹火了奎爾,憑什麼他有資格在兒子面前,一而再、再而三,闡述他對外遇的愛情?於婉芬和於深深是他的家人,那他和母親又算什麼?陌路客?或者敵人?

  「不管怎樣,我要帶你回去。」

  奎爾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拒絕,就是離家十五年的父親也一樣。

  話拋下,他頭不回地往外走。

  他生氣了!?深深看著他的背影,說不上來的焦躁湧過。她不確定為什麼對他的脾氣發愁,不曉得為什麼害怕他轉身就走,總之,她焦憂。

  「叔叔,他是你兒子呀!十幾年不見,你不該這樣拒絕他。」深深跺腳。

  「我是個有自由意識的人,他不能勉強我做我不想做的事。」瑞奇堅持。

  「他是為你好啊!如果你是我爸爸,我也會盡一切力量把你帶回身邊,找最好的醫療團隊來醫治你,就算你離棄我十五年,我都會。」

  深深的話阻止了瑞奇的反駁,他怔怔地看著她,自問,是嗎?即便他離棄兒子十五年,兒子仍然關心他、在意他?可是當年……瑞奇無語。

  「叔叔,你想想,假使回法國能稍稍彌補對妻子、兒子的缺憾,為什麼不做呢?媽媽常說,人生在世不要欠下太多的債,如果有能力償還,無論如何都要還清。

  你愛媽媽,媽媽瞭解,她得了你一世情深,閉眼那刻,她心滿意足,但,你怎麼認為奎爾哥哥的母親在閉眼那刻,會得到同樣的心滿意足?就算無情無愛,她終是你的結髮妻呀!你怎能負欠她那麼多?」深深誠摯道。

  眼望深深,瑞奇心想,真是他的負欠?他不提當年、不揭開事實,任由兒子對他誤解,果真是明智作法?他開始懷疑自己。

  須臾,瑞奇歎氣。算了,說破對誰都無好處,況且,後來他的確愛上婉芬,的確把心留在異邦,那麼誰先誰後、誰對不起誰,還重要嗎?不重要了!

  見叔叔不再生氣,深深丟給他一個安慰眼神,打開房門,往奎爾的方向追去。

  幸而,他並沒有離開太遠,隔著一堵牆壁,他在病房外面徘徊。

  深深向他走近,站到他背後時,停下。

  「不要發火,叔叔生病後,變得很小孩子氣,有時情緒一來,什麼都說不通,等他情緒穩定時再談,就好了。」深深柔聲安慰他。

  倏地回眸,他惡狠狠看她。

  是的,他憤慨,憑什麼他們可以你一言我一句,在他面前彰示他和她母親的愛情!?他們不曉得他是誰嗎?不曉得他有一個母親,在法國殷殷期盼丈夫歸來嗎?

  奎爾把對父親的憤怒轉嫁到深深身上。

  「不管他情緒是不是穩定,我勢必帶他回法國。」他的口吻帶著濃厚的不友善。

  「我知道、我知道,但辦手續、買機票,總要一點時間,這幾天,我們慢慢跟叔叔溝通,不要急著強迫他好嗎?」

  對於叔叔的憂鬱,深深謹慎小心,她天天都在害怕,害怕叔叔的下一個情緒波動,將製造出另一個悲劇。

  他不回答深深的「好嗎」,只是冷漠看她。讓她難堪自慚,是他最樂意做的事情。

  「抱歉,我說錯話了,我知道你並非強迫,只是替他著急,身為子女,對父親的病自然感同身受。這些年,我和叔叔朝夕相處,雖然他不是我的親爸爸,但我敬他一如你愛他。請相信我,我絕對會盡全力勸叔叔回法國,畢竟以眼前條件來講,他在那裡可以得到較好的照顧。」

  深深急切解釋自己的失言。

  「妳錯了,我不是心急他,我是不樂意高貴的李伊家族,葬在這塊骯髒的土地。」

  他把對台灣、對深深的厭恨,表露無遺。

  「你在說氣話,對不?你太生氣叔叔拋棄婚姻、氣叔叔十五年來對你們不聞不問。不過……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停止妳的自作聰明,我對他的觀感,不需要妳來作解釋,我是不是恨他、是不是生氣,與妳無關。」

  「不,有關的,媽媽對你母親感到抱歉,這份抱歉一直到她死前都沒辦法放下,她希望能求得你們諒解。」深深急嚷。

  「妳認為說這些話,對誰有益?」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要你們不生氣,太強人所難,但我們無法阻止愛情來去,我相信當年母親和叔叔都盡過力,可惜他們失敗了,他們臣服於愛情,儘管罪惡感氾濫,但離開彼此,他們都活不下去!」

  奎爾的回答是兩聲冷笑。愛情?他最看輕的東西!

  「總有一天,撞上愛情,你會瞭解它的威力。」悶悶地,深深垂首說。

  「最慢一個星期,我要帶他上飛機。」奎爾把話題拉回來,至於她母親的罪惡感,他不感興趣,而原諒不是他這種人會做的事情。

  「我盡力。這段時間,你想住在哪裡?這附近的飯店……」她猜他住不慣自己簡陋的家。

  「妳家。」

  深深喜出望外,閃閃的眸子,閃爍欣愉。

  奎爾對於她的快樂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將盯住她的每分每秒,不讓她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耳語,挑撥父親帶她一起回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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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奎爾的堅持下,瑞奇出院回家靜養,至於法簽、機票的事情,由奎爾全權負責,深深沒有置喙餘地。

  深深的家位於郊區,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外有大大的院子包圍,院子裡種滿樹蘭、山茶花、桑樹……多半是喬本科植物。

  深深的母親就埋在樹蘭下面,大理石碑上有她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微笑中帶著一抹憂鬱。

  「記不記得,我為什麼叫妳深深?」瑞奇問。

  「記得,你說我是個好女孩,等我長大,會有一個好男人,深深地、深深愛我。」

  深深手扶著叔叔肩膀。想當年,她坐在他的肩膀上,一邊吃棉花糖,一邊快樂歌唱。現在,叔叔老了,再無力負擔。

  「妳母親也是好女人,她值得我深深的、深深地愛她。」

  「我懂,她在你的愛情裡,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意思是,他的母親不是好女人,不值得男人深深地、深深地喜愛?奎爾憤世嫉俗。

  背過身,他不去看墓碑上的女人。她的抱歉,他沒有接受打算。

  「叔叔,愛情是什麼?」深深問。

  「愛情是最刻骨銘心的東西,它來無影去無蹤,看似不存在,卻輕易控制人們的心。愛情有快樂、有痛苦,相守幸福,分手悲慟。」

  瑞奇看著婉芬的照片,他的幸福終止於她離去,他的悲慟在她消失時開啟,他在人間活著,心在地獄。

  「你為什麼那麼愛媽媽?她不比其它女人漂亮,不比別人有氣質。」深深不懂。

  「愛情中,再不完美的人,都會破粉飾得嬌艷動人,這是愛情的魔力,能抵擋的沒幾人。」

  「你怎麼知道媽媽是你的正確選擇?是誰告訴你,你的選擇不會後悔?」

  「這種事不用人來告訴,自然會知道。

  當你十分鐘見不著他,覺得如隔三秋,那麼,你是愛他的。

  當你願意用長長的生命,換取短短的相聚,那麼,你是愛他的。

  當世界上的人都告訴你,這段感情不可能,你卻仍然勇往直前,那麼你絕對愛他。」瑞奇解釋得清晰。

  是嗎?這就是愛情?

  那麼,明知道他和自己是不能碰出火花的絕緣體,他仍然出現在自己每個夢境;明知道,他不會深深地,深深地愛自己,她仍然期待博得他的歡心,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愛情?

  偷偷望向奎爾,他背過身不看他們,是不是又生氣了?

  深深放開叔叔,走到奎爾身邊,拉拉他的衣袖,刻意笑得甜蜜。「你很無聊嗎?要不要同叔叔談談?你們很久沒說話了。」

  「我們很久沒說話,是不是該感謝妳那偉大的母親?」一句話,他克得她死死的。

  歎氣,她低語:

  「我母親在我五歲那年被趕出家門,醫生說她再也沒辦法生育,奶奶和爸爸急著要一個男孩子傳宗接代,便逼媽媽簽字離婚,重新再娶。

  當了許多年的家庭主婦,沒有工作能力的媽媽碰到許多困難,幸而遇見叔叔,那些過程你或許有耳聞,我想在那段日子裡,你母親、叔叔和我母親,都過得艱辛!」

  「艱不艱辛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母親是贏家,我母親輸了。」他痛恨落敗感。

  「愛情不是戰爭,那是契合的兩人排除萬難,爭取在一起的過程。叔叔很多事情的確處理得不好,但他終是你的父親,他馬上要回法國去了,你們不能一直這樣大眼瞪小眼,你不同他說話,他對你生氣,以後要怎麼相處?」

  「妳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譏誚。

  「我不懂你的意思,」深深困惑。

  「我們越敵對,妳豈不是越能坐收漁翁利。」

  「我有什麼利?往後相處是你們的事情,我敬愛叔叔,從小他寵我、哄我,我生病睡不著,是他抱著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說故事哄我入睡;我傷心,是他摟著我,一點一點解開我的心結。

  對於親生父親,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叔叔等於是我第二個父親,他能回家人身邊,快快樂樂過日子,是我最大的希望啊!」

  「既然他等於是妳的父親,妳不希望他留下?」他反問。

  「分離之於我,自是傷心,但他留下,面對母親的死亡走不出來,我親眼見他在半年中迅速蒼老,他的病、他的苦,我全知道,但我能幫的有限。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選擇要他幸福快樂。」

  更何況,薛醫生說,她的心臟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確定會在什麼時候爆炸,除了換心,沒有其它方法。可換心必須天時地利,除了有人肯捐贈之外,還需要有足夠的金錢,不管是哪個條件,她都欠缺。

  她不知道自己死亡之後,叔叔該怎麼辦?現在,有一群家人願意照顧他,她何樂不為?

  「哼!冠冕堂皇。」他譏諷。

  掠過他的譏刺,深深誠心誠意說道:「我很抱歉,在你成長時期搶走你的父親,造成你們當中的裂縫,如果可以,我願意盡最大努力,替你們架起溝通橋樑,弭平嫌隙,讓你們回到從前,親密互敬。」

  他冷哼。

  「我沒辦法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但請你改變對叔叔的態度吧!你總希望帶回去的是一個慈愛父親,而不是敵人。放下身段沒有你想像中困難,何況,他是老人、是長輩,受點委屈,沒關係吧!」

  他不理她。

  深深回頭,看見樹下的孤獨身影,那是一個垂老龍鍾的男人呵!她暗自決定,以前叔叔疼她,現在輪到她來疼愛叔叔。

  深吸氣,帶著不怕被拒絕的勇氣,深深把自己的手塞入他的掌心。

  奎爾微微詫異,卻驕傲地不表現出動作情緒。

  他的不表現,鼓吹了深深的下一波行動,她拉起他的手,半強迫他隨自己走,兩人走到叔叔身前時,她假裝他們之前有一段愉快談話。

  「我真應該帶你去看看叔叔的木瓜園,半年多沒施肥整理,木瓜還是一顆一顆長,怎麼吃都吃不完呢!」

  深深轉頭看叔叔。「叔叔,你快告訴奎爾哥哥架網室的過程,真的很有趣,對不對?我們都沒有經驗,竹架豎了又倒,倒了再豎,我們一直告訴自己再接再厲,你說,這就是人生,痛苦的時候多,快樂的時候少,如果能讓自己快樂,別輕易放手。」

  她抓起叔叔滿是皺紋的手,把奎爾的手交到他手上。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兩人倏地一驚,奎爾想把手縮回,瑞奇卻更快一步,把兒子抓住。

  「對不起……」

  最後,終是老父親先向兒子低頭。

  深深笑開,推推奎爾,讓他們兩人更靠近一些,然後,她把空間留給他們,離開庭院,走進屋裡,靠著門扇便撫起胸口,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心平氣和,深深,妳要心平氣和,別讓情緒激動,妳的心臟負荷不了過度的情緒。」

  深吸氣、深吐氣,她想像自己是住在墓穴裡的小龍女,這個時候暈倒,太殺場景。
午後,瑞奇睡著,深深也趴在床側間入睡,奎爾從戶外進來,光燦燦的屋內,一片祥和。

  深深睡覺時間比正常人多許多,吃頓飯要休息,洗個碗要休息,散個步,瑞奇叔叔還要逼著她快回房間休息,彷彿睡得不夠多,身體就要產生毛病。

  一個被寵壞的女孩子!奎爾搖頭。

  那天的深談後,奎爾和父親談開許多事,除開對父親的愛情不諒解,很多事他都能放下了。

  一旦放下,兩人不再劍拔弩張,偶爾他們會像尋常父子般,說說家常、聊聊對事情的感想,再加上深深在當中扮演潤滑劑,父子感情進展算是快的了。

  不管怎樣,才幾天,奎爾和瑞奇皆滿意彼此間的關係。

  偶爾他們並肩在村子裡繞繞,父親向他介紹村裡鄰居,奎爾也從鄰居口中,知道父親這些年來的生活縮影。

  瑞奇是當地人景仰的學者教授,他在大學裡面兼課教學生法文和英文,也開墾了幾畝地,種文旦、木瓜、橘子和柳丁。

  他常牽深深到村裡散步,要大家往後多照顧深深。他對她夠好了,毫不遜色於對待親生女兒,若不是深深的長相中國而古典,旁人大概會誤以為深深是他的親生女兒吧!

  「奎爾,要不要進來坐?」

  瑞奇清醒,發現兒子靠在門框邊。

  奎爾進屋,站到父親身側,趴在他床鋪旁的深深,絲毫沒有被擾醒的跡象。

  「別擔心,深深睡著不容易被吵醒。有事嗎?」

  「下星期二的飛機,我們一起回法國。」奎爾說。

  往後延遲一星期,他對他們夠優厚了。

  「你回去吧!我不會離開深深、離開這裡。」沒有動氣,瑞奇只是堅持自己的決定。

  「她要求你帶她一起走?」奎爾看深深一眼,諷笑含在嘴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深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她習慣在設想所有事情之前先替別人想,這點,她和她的母親很像,她們善良、體貼,也是她們的善良,讓她們始終覺得對你們母子虧欠。」

  「虧欠?她們留下你十五年不是?」奎爾嗤之以鼻,

  「她們逃跑過,以為我找不到她們,便會死心塌地離開台灣,沒想到我死守在這裡,用行動表示,不管怎樣我都不回去了,我的未來和她們緊繫在一起,再不能割捨分離。」

  都是些陳舊故事,每每想起,瑞奇仍覺心酸。這樣的女子,不愛,太難!

  「真感人。」他諷笑。

  「別用這種態度說話,錯不在她們,這些年,一存夠旅費,她們就逼我回法國看你們,我回去過幾次,偷偷在角落觀察你,知道你生活得很好,便慢慢放下心,如果你拿走我的護照辦手續,會明白我並沒有說謊。」

  「偷偷看幾眼,你就能瞭解我們過得很好?」

  「你說對了,我看的只是表面,的確不能以此推論你們過得很好。我不知道你在學校的成績,不知道你是否朝自己的夢想前進,我還需要深深替我找來雜誌,才曉得你不但把家族企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事業版圖更拓展到國際。」

  他歎氣,奎爾不接話語。

  瑞奇續道:「正如你看到的,我們生活並不富裕,但我幾乎每年都會回法國待半個月。」

  「你想用這行為證明什麼?證明你關心我們?」

  「不,證明她們對你們沒有敵意,證明她們盡心想對你們彌補過去。」

  「這種彌補有什麼意義?」

  瑞奇避開兒子的問題。「每次我從法國回來,深深總繞在我身邊,聽我講法國的一切,聽我說你的模樣、講你的生活,當然有一大部分是我杜撰來的,因為在那兩星期當中,我並沒有走入你的生活圈。

  深深是個寂寞的女孩,她的身體弱,再加上我和她母親對她保護過度,因此國小畢業後,她再沒去學校上學,她沒有同學朋友、沒有人分享心事,她最喜歡的事情是聽我談你,雖然沒見過面,她對想像中的奎爾哥哥充滿崇拜,」

  他停頓,看看沉默的兒子。

  「因為你,深深對法國有著憧憬,她最大的夢想是和我飛一趟法國,認識你。我可以這麼做的,只要我兩年走一次,就能帶深深一起,但深深不願意,她堅持自己不能自私,剝奪我和你相棗的次數。她始終不知道,我只在暗處偷看你。

  當然,我也顧慮她的身體,不適合做長途旅行,我買了無數法國書籍、小說送給她,教她說法文,單單這些,深深很滿足。」

  「你要我帶她回法國?」

  「我想過,在我死了之後,把深深托給你。」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托付?」

  「只要你肯放下成見,你會發現她是個很棒的妹妹。」

  「妹妹?真諷刺的說法!」

  他們很少這樣子說話了,自從談和的那天之後,也許是他們從沒碰觸到敏感話題,眼前氣氛愈見凝重。

  「奎爾,我說過……」

  他截下父親的話。「你說過的話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星期二的飛機,就算用綁的,我都會把你綁上飛機。」

  「奎爾,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想懂,也不願意懂,不過,我奉勸你用最短的時間把你的愛情和罪惡埋在台灣,一件也不准給我帶回去,要是你再敢傷害我母親,我會讓你好看,千萬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

  他們的音量節節高昇,吵醒了睡覺的深深。

  「你不可能逼我愛上你母親。」瑞奇口氣僵硬。

  「我沒有逼你娶她,是你決定娶她、是你決定讓她生下我,不管這決定是對是錯,你都得貫徹自己的決定。」

  「怎麼了?怎麼了?你們在吵架嗎?有話好好說,你們已經溝通得很不錯了。」深深站到兩人當中,看看奎爾,再看看叔叔。

  兩個男人都在生氣,深深拿來床頭的書,翻到夾書籤那頁,遞給瑞奇。

  「叔叔,你把書看完吧!日期快到了,我得拿去圖書館歸還。」說完轉身,她拉起奎爾的手往外走。

  這些天,奎爾被她拉來拉去,拉慣了,竟沒再想過把她的手甩開,由著她帶,由著她拖,帶出房間、帶出客廳、帶到庭院。

  她靠他很近,近到誘發起他身上的蠢蠢欲動。那是處子的清香乾淨,她不設防的態度勾引著他的心。

  兩人站到桑樹下,一時間無語。

  深深抬頭,想起她養在盒裡的小東西,她跑進屋拿了出來,獻寶似地遞到他眼前。

  「這是蠶寶寶,中國幾千年前有個聰明的女生名叫嫘祖,她養了無數蠶寶寶,等蠶長大吐絲結繭,再抽絲製衣服,中國絲綢織錦非常有名。

  蠶蛾吐絲是為了長大、為繁殖下一代,人們卻在它吐盡最後絲線時,把它放進滾水中煮,所以中國有句古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詩人用春蠶和蠟燭描寫愛情,總要吐盡最後一根絲線、熱蠟成灰,愛情才心甘情願煙滅。

  小時候,聽媽媽說這典故,心底覺得沉重,後來養起蠶,我不剝它的絲,由著它結繭成蛹,由著它破繭而出,看它們依氣味找到另一半,產下寶寶,然後彷彿完成了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情般,安然死去。

  知道嗎?剛產下的蛋是金黃色的,慢慢會變成黑色,你要把它們放在陰涼處保存好,別讓螞蟻把它們搬走吃掉,走過夏季、秋分,歷經寒冬考驗,蠶寶寶會在第一聲春雷響起時破殼而出,新生命開始。」

  她說了許多,他面無表情。

  深深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至少,他不再生氣。仰頭九十度,他好高,雖然他不看她,但深深執意望住他的眼睛說話。

  「別對叔叔生氣,如果春蠶到死絲方儘是蠶的宿命,那麼,固守愛情也是叔叔的宿命啊!你不能強迫扭曲他的天性,但你可以慢慢的用親情感化他,提醒他為你們負責。」

  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話?有!他聽進去了,然他驕傲的心不允許他對「敵手」低頭。

  「別生氣了好嗎?我煮了木耳蓮子湯,很道地的中國點心,不曉得你有沒有吃過,試試好嗎?我們帶一些上去給叔叔,吃點甜食,人的脾氣會變得緩和、容易溝通。」拉起他的手,深深又把他往屋裡帶。

  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深深愛死這種感受,彷彿她慢慢地、慢慢地引導他走向自己的生命中。

  愛他的感覺越來越濃,即使他不知情。

  深深在幻想中的愛情裡甜蜜,淡淡的甜、順順的滑膩,是木耳蓮子的滋味,她要他把自己的專心連同愛情吞進腹中,一併甜上他的心。
瑞奇大學裡的幾個同事特地撥空來看他。

  他要奎爾和深深到木瓜園裡摘來幾簍木瓜,讓同事們帶回去,於是,推著手推車的深深和奎爾並肩行,一路上,深深不斷說話,引得他開心。

  「叔叔在學校裡很有女學生的緣,許多人修他的課,單純為了欣賞他的儒雅。前年,有個大學新生一看到叔叔便戀上他,寫情書、送禮物,纏得叔叔受不了,她不曉得從哪裡弄來地址,居然找到家裡來。叔叔介紹我母親給她,說我是她的女兒,還說如果你在台灣,一定會把你介紹給他,所以哦,你要小心,說不定這幾天她會找上門。」

  「我對中國女人不戚興趣。」他違心。

  離開深深一大步。和她貼近,他有跨出安全範圍的危機。

  「我曉得,法國人有法國人的驕傲,你們覺得法國人是優秀的種族,有最高雅的語言、最精緻的廚藝,法國人特別講究生活情調,尤其是貴族,對不?」

  「妳調查得很清楚。」

  「我有一大堆關於法國的書,有一本旅遊書上面介紹巴黎風情,塞納-馬恩省河畔的高聳建築,聖母院、奧塞美術館和學院,每一幢建築都美得讓人讚歎。」

  「我以為女生只看得到LV大樓,香榭里捨的名牌店和咖啡廳。」他搭話了,雖然嘲笑的口吻居重。

  「那裡的確是重要的觀光景點,每本書上都有寫,不過,跟逛街買東西比起來,我反而比較喜歡蒙馬特的畫家村,聽說那邊有很多廉價的紀念品,還有畫家等著幫人畫畫,小時候我學過畫圖,叔叔說如果我畫得很棒,可以到蒙馬特幫人家畫人像,可惜我天分不高。你去過那裡嗎?」

  「那裡是低級區,我們不去的。」

  「對啦!那裡住著許多境外移民,看你,法國人的優越感出現了!你去過羅浮宮嗎?聽說那裡很大,要整整一個月才能從頭到尾參觀完,我看過照片,覺得羅浮宮前的金字塔,是很前衛的設計,似乎和羅浮宮典雅的建築格格不入,聽說這和你們某任熱愛埃及的總理有關係,是不是?」

  她問,他不答。

  「叔叔說,法國是個很有包容力的民族,可以接納不同種族的文化與事務,金字塔是一個、巴黎鐵塔是一個,我本想反駁他,才不是,書上說法國人是高傲的民族。

  可是,我知道,他想家,家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親人間的情誼是深刻的,就算台灣再好,就算這裡有他深愛的女人,這裡終歸不是家園。

  所以,我想他會跟你回去,只是他和你一樣有著高傲自尊,你需要給他一個台階下,好好說服他。」

  她說動奎爾了,但他沒作出表示。

  深深不在意,言談間,他們走進文旦園。自從母親逝世後,叔叔再無心耕事,便把田地全租給別人去種作,只留下小小的木瓜園。

  「農曆八月十五日是中國人的中秋節,這天全家人團聚一起,烤肉放煙火,我們吃月餅、紅柿子,文旦和甘蔗,這些就是文旦樹,」深深托住一個小小的青色果實對他說。

  「它還沒長大,長大成熟時約半斤重,文旦的皮很厚,從這邊切開,再從旁邊劃幾刀,用手指剝下來就是一頂文旦帽。」她連比帶說,向奎爾解釋。「叔叔常在中秋夜裡,幫我用文旦皮做帽子,村裡小孩子人人頭上一頂,沁香的文旦味傳入鼻間,很舒服。」

  她沒注意到拉開距離是他的刻意,下意識地又向他靠近。

  她喜歡他高高的肩膀在她臉頰旁邊,稍稍斜靠,即能靠上他的肩,寬寬的肩、闊闊的胸懷,那是多麼舒適的安全港灣。

  要是他不要那麼生氣,要是他肯聽聽她的抱歉,或者他們之間的仇恨不再,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相互依賴。

  她太天真,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瞬間產生,以為愛能綿延不絕,而恨容易消失在一轉眼間。

  「那時,叔叔總是做兩頂文旦帽,我說我只有一個頭,戴不了兩頂,他笑笑不語。後來慢慢長大,我才知道那是為遠方的兒子做的,中秋夜、團圓夜,他也想和兒子團圓。

  叔叔向村人學了些小手藝,是台灣的爸爸會親手替兒子做的小玩具,像筷子槍、竹蜻蜓、陀螺等等,都是給小男生玩的,他做好了,收藏在一個喜餅盒裡,有機會我把它們挖出來給你。」

  「不需要,我已經大到不需要玩具。」

  「那些不單單是玩具,它還代表了父親對孩子的疼愛,相信我,你會喜歡它們的。」

  他不置喙,眼睛卻瞄著樹梢上的果實,想像文旦帽的形狀。

  「奎爾哥哥,說說法國的事好嗎?我對法國有著特殊迷戀。」

  「妳想去法國?」他淡問。

  「總有一天吧!法國之於我,如同回教徒之於麥加,只要能力夠了,我一定要去。我會說法語,我甚至可以背起來巴黎的街道圖,我知道哪裡的飯店便宜、知道哪裡的博物館不收門票費。我會去的,總有一天!」她宣示般說。

  「妳想求我帶妳去?」

  「我不在你負責的範圍,是不?」她問他,然後回答。「要去的話,我會憑自己的能力。」

  「妳有什麼能力?妳會工作賺錢?」

  「我現在二十歲,努力工作賺錢,等我四十歲時,應該能存夠機票旅費,我們來定二十年之約,好不?」

  他不理她的約定。

  她吐吐舌頭,轉移話題。「你看,前面就是木瓜園,網室有兩根柱子折斷了,叔叔說要找時間修修,不過放心,它不會倒塌的。」

  深深率先進入木瓜網室,她的手拉著他的,他們的身體益加靠近,蠢蠢欲動的心、蠢蠢欲動的身體,才說對中國女人不感興趣的奎爾,對中國女人的貼近不能自己。

  他反握住她,第一次交握,不單單是她的力量,深深注意到了,微笑掛上,甜甜的、芬芳的笑顏,襲上他心間,嚴肅的表情故人些許柔和,暫且忘記兩人之間的仇怨,在小小的網室中間,他們相處融洽。

  「你找那些大大顆的,轉動手腕扭下來,像我這樣。小心呦!別讓木瓜乳汁沾上衣服,沾上了可洗不掉。」

  深深回頭向他講解,一面說,一面動手示範。

  要他摘木瓜?想都別想,他可是伯爵,怎會動手做這些工作。

  深深看他一眼,便瞭解他的心意,她笑笑說:「我懂,法國伯爵的尊嚴無論如何都是要遵守的。」

  說完,深深動手摘木瓜,她的體力不佳,不過來回兩趟,便累得氣喘吁吁,扶著木瓜樹休息。

  奎爾看不下去了。這種摘法,要多久才能摘滿一簍?

  他大步向前邁去,走到她身後,深深沒注意,採下木瓜轉身往回走時,撞他個滿懷。

  軟軟的身體向他撲來,他應該紳士地扶住她的,可那不是他的本能反應。

  捧起她的臉,他放任自己率性,封住她的唇,吻住她的心,輕輕吸吮,她的唇甘甜美味,比想像中柔軟溫馨,她的髮香一層層圍繞他的知覺,他抱過無數女人,卻從來沒像此刻這般,愛的感覺瀰漫。

  深深醉了,醉在他懷裡,醉在他文火般的細吻裡。

  初嘗愛情,她的心迷失在小小的網室裡,手上的木瓜落下,乳汁沾上他的衣服,難洗的印記呵……是她再也洗滌不淨的心。

  終於,他放開她,意猶末盡。

  「你……」她說不出成句言語。

  「還不快點,妳要弄到什麼時候?」

  說著,他對自己不滿意,至於是不滿意理智退位、「意外」造成;還是不滿意感覺未盡情,卻不得下鬆手,他沒詳細檢討。

  一口氣扭下四顆碩大瓜果放進塑料簍裡,遺失記憶,奎爾忘記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李伊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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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奎爾沒再提回法國,但他和瑞奇都知道,事情仍持續進行。

  他是高傲男人,決定的事不容改變,這點,瑞奇相當清楚,兒子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驕傲個性。

  至於瑞奇,他改變想法了,是深深說動他,如果人生確是一種償債歷程,那麼此行就讓他把與奎爾母親的恩怨,做一次明白清點,該他還的,他不躲;欠他的,他放手。

  他不打算在法國待太久,卻也沒把握能在短時間內回台灣,所以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打算。

  於是,星期二魔咒在他們之間醱酵。

  瑞奇四處拜託朋友替他照顧深深,他身邊沒有太多錢,能為她做的有限;而奎爾則是長途電話不斷,一方面安慰母親,一方面要求家裡對父親的返鄉,作好完善準備。

  只有深深完全不知道星期二的分別即將來臨,她很開心,叔叔和奎爾之間,關係改善;她很開心,奎爾面對他,除開惡臉,增了幾分笑容。

  今天是星期日,她特地早起到菜市場買菜,重重的菜籃不是她能輕易負擔,走兩步、休息兩步,離家門一百公尺時,她累到靠在別人家的籬笆上喘氣。

  遠遠的,奎爾看見深深。

  她在做什麼?動不動就累,真是被驕寵壞的千金大小姐!

  大步向前,他接手提過菜籃,輕嗤,又沒幾磅重,幹嘛弄出這副模樣?想引誰同情?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在門口等我嗎?」深深問。

  哼!他在門口等她?!想得美!她以為自己是誰?他不過是站在門口看風景罷了。

  看風景?這裡一缺山、二少水,既沒有文明古跡,也沒有時尚流行,他在賞哪門子風景?但人家是伯爵,說賞風景就是賞風景,你能反對什麼?

  不搭深深的問話,他往前走。

  「你沒等我,為什麼站在門口?」深深又問。她很白目,不曉得伯爵很大。

  法律規定男人不准站門口?他高興看柏油路面不行?嘴硬心更硬,他是打死不承認的硬派角色。

  「走慢點吧!我很累了。」深深右手撫在胸口。

  「妳真嬌貴!」

  出口話語是諷刺,但望住她蒼白臉色的眼睛裡,橫過一抹關心。

  「沒辦法呀!我生出來就這樣了,我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

  「妳需要的是三千公尺的馬拉松訓練。」

  拐進屋裡,走入廚房,他把菜放到桌上,繼采木瓜後,他又做了有違身份的事。

  「我哪行?!法國女生很厲害嗎?人人都有本事跑三千公尺?」

  「可以,在百貨公司折扣時。」

  他回她一句,態度擺明不耐煩,她卻把它當成法式幽默,笑得開心。

  「我真希望能看看那場景。」

  「等妳四十歲存夠錢再說。」

  「到時,我去找你,你會不會認得我?」

  她明白,在他身上希冀愛情,難度高得嚇人,但她放縱自己在心底深處,偷偷地,愛他。

  「不會。」

  她沒失望,因為接他潑來的冷水,她濕慣了。

  「書上常說法國人開放,即便婚後,夫妻常務自擁有自己的情婦情夫,真的嗎?」深深換過話題。

  「妳問這個做什麼?想當我的情婦?」他回她一句,沒有深思,純粹是無聊戲話。

  「我夠資格嗎?」挺身,她笑問。

  深深假裝不在意,心臟已微微揪起,這個問題她認真,和他的不經意天差地別。

  「不夠。」他答。

  果然,她沒猜錯,連當情婦,她都不具資格。

  把失望苦澀鎖在心底,她低眉,嘴型仍然上揚,她不要自己的不快樂影響他半分。

  「我想也是,當情婦要夠美麗、夠嬌媚,至少要能跑三千公尺的馬拉松,這些我做不來。既然當不成情婦,我做你的妹妹吧!我陪你說話、哄你開心,在你願意的時候,唱歌給你聽,你說好不好?」

  「我是獨生子。」他又拒絕。

  幸好對於他的拒絕,她有了免疫力,受傷難免,但她學會不表露。

  「那麼你錯失了一副好歌喉,這是你莫大的損失。」

  轉身,她拿菜到水龍頭下沖洗。

  對於吃,他們簡單慣了,尤其在母親去世後,一條魚,一道蔬菜,便是一餐。

  這些天,吃慣美食的奎爾很辛苦,常常兩口飯菜便食不下嚥,深深心疼他,為整治這餐,她在心底想過整晚。

  搬來椅子,她真累慘了,若是媽媽在,早要她上床睡覺,可眼前不行,她有生病叔叔和愛生氣的奎爾哥哥要照顧。

  不再交談,廚房裡安靜無聲。

  奎爾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但說也奇怪,他並不想走,為什麼?因為……因為……因為他不想錯失一副好歌喉?

  站到她身後,看她切切洗洗,忙得好不樂意,但討人厭的是她老愛喘氣,有那麼累嗎?不過是幾個小動作,這個女人欠操練。

  「不要煮了。」他看不下去,突發一語。

  「怎麼可以?!中午快到了。」深深沒回頭,忙著和鍋裡的魚奮鬥。

  「不過是吃飯,幹嘛那麼辛苦?」一通電話,外送即來,何必忙得氣喘連連?

  「你才來幾天,清瘦多了,我弄豐富一點的菜,中午多吃些。」

  「中國菜難吃得要命!」

  繼中國女人之後,他討厭起中國菜,然後中國文化、中國土地,他要一項一項討厭起,最後賭誓:永遠不和中國發生關係。

  「中國菜享譽國際,是我做得不好,讓你留下壞印象。希望中午的餐桌上能讓你改觀。」

  嗤--菜下鍋,肉絲的香味伴隨,它們是最好的搭檔,健康營養統統來。

  「妳太閒,不會唱一首歌來聽聽哦?」

  什麼跟什麼?他的邏輯怪到可以,她明明忙著餵飽他的腸胃,哪裡得閒?

  深深沒反彈,她知道,他是不想她勞累,寧願聽她唱歌,即使胃袋空空也無所謂。

  但她怎會做這種事,她當然要把他的胃餵飽,也要他心情愉快!沒徵求他的意見,深深把香菇放進鍋中的同時,開始唱歌--

  「再說你也不會懂,就算有夢也太匆匆,每一次的付出,總是被你拒在門縫。

  再說你也不會懂,誰叫我的愛比你濃,每一次的堅持,總被你游移的眼光刺痛。

  你又怎麼能夠裝作什麼都不懂?當我的感情任你隨意操縱。

  你又怎麼可以別過頭就走?只為了躲避不願承認的心痛……」

  她的愛、她的心被拒在門縫,她的夢只是匆匆,他不操縱她的愛情,她的愛卻甘願被他操縱,終有一天,他將別過頭就走,留給她無數無數心痛。

  唱著唱著,她眼眶泛紅。

  她算不算笨?愛一個不會深深地,深深地愛自己的男人,枉自傷慟!

  她的歌聲清亮美麗,但歌詞太沉重,不適合一個習慣微笑的女生,接過她的鍋鏟,他既鴨霸,要求又過分。

  「不要唱了。」

  「我唱得不好?」深深抬眼,他看見她的傷心。

  「妳為什麼哭?」

  「我沒有,是蔥的關係。」她把問題誣賴給不能替自己辯解的蔬菜。

  「不要煮。」關掉火,他習慣做主自己,也做主別人。

  「不煮,沒得吃。」打開火,她為自己的淚水堅持。

  「吃不吃不重要。」

  「不重要?什麼才重要?」她追問。

  是不是,她的淚水比吃飯重要?是不是,他在乎她的心,比在乎自己的胃更多?

  他不答,別開眼光。唉……她又做過度想像了!

  「你去陪叔叔說說話,給我二十分鐘,我不唱歌、不喘氣,很快讓菜上桌。」將他推離廚房,深深苦笑,輕輕地,她開啟下一段歌詞。

  「什麼時候你才會說,你終於也被我感動……」
以為就算不能一笑抿恩仇,起碼壓下憤恨;以為就是沒辦法成為親人愛侶,起碼做朋友,不親密至少能偶爾談心。

  隨著瑞奇和奎爾之間的感覺升溫,奎爾對深深不再怒目相向,雖然躲不過幾句冷嘲熱諷,但深深視它為自然現象。

  晚飯後,奎爾和瑞奇在客廳裡面對面坐著,他看向兒子的目光中,充滿慈愛。

  「我很高興,你和深深處得不錯。」

  「我沒有和她處得不錯。」

  奎爾否認他們之間「不錯」的同時,一併否認掉對她的感覺。

  「她是個容易讓人喜歡的女孩。」

  「她讓不讓人喜歡,不關我的事。」

  「我以為,你會願意成為她的哥哥,照顧她一輩子。」

  「你照顧她媽媽一生,也要求我照顧她一生,你那麼認真地考慮她們母女的一生,可不可以問問你,什麼時候考慮考慮我母親的一生?」他用了四個「一生」來相較瑞奇對三個女子的態度。

  「對於你母親,我抱歉。」抱歉,她不是他的責任。

  「你的抱歉真值錢!」他冷笑。

  「除此之外,我不曉得可以給她什麼。」

  「如果你願意,你至少有幾十年時間還她一個公平。」

  該對她公平的人是尼克,該給她幸福的人也是尼克,他只是困惑,那麼多年過去,為什麼他們還不在一起?是對他和婉芬的仇恨?還是奎爾的態度?

  好吧!趁這次回去,大家坐下來好好談清楚,談開多年心結,但願她能掌握自己的幸福。

  「你母親是好女人,她能擁有你這個兒子,是她最大幸運。我們言歸正傳,好嗎?」不想再提及妻子,在瑞奇心目中,他的妻子埋在院子裡的樹蘭下。

  言歸正傳,什麼叫「正傳」?在他眼中,唯一的「正傳」是他的母親。奎爾忿忿不平。

  「這些年,我沒有替深深母女累積下多少財產,我跟你回法國,她便沒了依恃,你可以給她一筆錢嗎?」

  這是瑞奇首次在兒子面前同意回法國,他的同意讓奎爾鬆口氣。至少他不用找來兩個彪形大漢,把父親綁上飛機。

  「多少?」奎爾問。

  「十萬歐元。」他算了算,這筆錢可以讓深深換顆健康心臟,不管未來自己能不能再回台灣,這筆錢對深深有著絕對性的用處。

  「這是她的要求?」

  「不,深深不曉得這件事情。」

  「對不起,她不是我的責任範圍,當然,如果你回法國,給得起我母親幸福,那又另當別論。」他拿此和父親談判。

  在奎爾眼中,任何東西都可以用金錢議價,包括父親口口聲聲的愛情。

  「兒子,你不懂愛情,愛情沒辦法用錢衡量。」歎氣,歎兒子的固執。

  「如果對深深負責,是你表現愛情的方法之一,那麼你該認真考慮,回法國後如何對待我母親。」

  奎爾才不管他的無聊愛情,他介意在乎的只有母親,那個從小到大,對他無怨無悔的女人。

  看著兒子的堅持、看他別過頭去,一時間,談話中斷,客廳沉寂。

  「叔叔,木瓜茶泡好了。」

  深深從廚房裡抱出一顆未熟的青綠色木瓜,踩進客廳,發覺奎爾父子間氣氛尷尬。

  他們又談僵了?為什麼呢?她以為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問題了。

  倒出一杯青木瓜茶,那是很別緻的飲品,首先要選一顆未熟木瓜,洗淨,從上面切開,掏挖出裡面種籽,放入茶葉和熱開水,再將切下的部分當成蓋子蓋在上面,悶泡一段時間後,即可飲用。

  「奎爾哥哥,喝一點好不好?它的味道和花草茶不太一樣,聽說多喝可以降血壓哦!」她試著緩和場面。

  「叔叔,不燙了,喝吧!」她把茶遞給瑞奇。

  兩個男人都不說話,放她一個人唱獨角戲。

  「奎爾哥哥,我們這附近有一座休閒農莊,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和叔叔去走走,好嗎?」

  奎爾不理她。

  「叔叔,奎爾哥哥的工作一定很忙,他難得能抽出時間到台灣來,我們是不是該帶他四處參觀,看看台灣的風土民情?」

  「他不會願意的。」低沉地,瑞奇回深深一句。

  「會啦!會啦!你們好好說說,我們家有車子,鑰匙一扭就成行囉!奎爾哥哥,你知道台灣最有名的東西是什麼嗎?是台灣小吃,今天晚上有夜市,我帶你去逛逛,從鹹酥雞到蔥油餅,從碳烤串到蜜餞西紅柿,我保證你回國後,連作夢都會笑醒。」

  她特意說得誇張,企圖引兩個男人加入談話。

  「妳是應該出去走走,為照頭我,妳悶了好長一段時間。」瑞奇說。

  「我不悶,陪叔叔很不錯呀!你教了我不少東西。奎爾哥哥,我的法文很不錯呦!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考考我。」她走到奎爾身邊,拉拉他的大手,帶點小小的撒嬌。

  奎爾不搭話,她有些尷尬。

  「奎爾,你陪深深出去走走吧!」瑞奇終於對兒子說話,

  奎爾想都不多想,直接拒絕,「沒空,我要整理行李。」

  「整理行李?你要回法國去了嗎?」深深訝異。

  好快,他要離開了……

  可不是,他是大忙人呢!哪有時間在台灣這個小地方晃?!何況,他已經停留近兩個星期。

  問題是,留在他身邊,她留上了癮,意猶未盡。

  雖然只是拉拉他的手,將他東帶西帶,但他的手掌好大,大到她的心,可以在他掌間幻想安全幸運。

  雖然他總是冷言冷語,但他的聲音低沉,她總有辦法從音波間尋到溫情。

  可,他就要走了,溫暖安全將離開身邊,重重的,是心;痛痛的,是知覺。

  歎口氣,很輕,很輕,輕到沒人聽見,深深撐起笑意問:「什麼時候的飛機呢?」

  「明天。」

  明天?好快!再五個小時就是明天……她終算瞭解「匆匆」的定義。

  「那我動作得快點了,叔叔的東西不少,我恐怕得花上一整個晚上整理,你們聊聊,我上去把行李箱找出來。」不及掩飾泛光淚水,她急速往樓梯處跑。

  「深深,過來叔叔這邊。」瑞奇叫住她。

  深深吸氣,逼回淚水,很努力地笑著回到叔叔身邊。

  「叔叔。」

  「我有很多話要交代妳,能不能保證把我的話牢牢記住?」

  「我保證。」伸出五指,她向叔叔起誓,

  「很好,明天我回法國,不能在妳身邊照顧妳,妳會好好對待自己嗎?」

  「我會。」深深點頭。

  奎爾靜靜聽著兩人的對話。

  「我要妳努力吃飯,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我要妳過得比我和妳媽在的時候更好,妳做得到嗎?」瑞奇又問,對這個女兒,他放不下。

  「我會,我不讓叔叔擔心。」用力點頭,深深一直是個合作的好孩子。

  「很好,我請了以前的老同事照看妳,蘇伯伯答應替妳在學校裡找份工作,以後妳要自食其力。」

  「我早該自食其力,是媽媽和叔叔太保護我。」

  眼睛泛紅,她將失去最後一位親人,雖傷感,但她曉得這個親人是從奎爾身邊偷來的,早該歸還。

  「妳要時常整理媽媽的墓,別讓它荒草蔓蔓。」

  「我懂。」愛母親是叔叔這輩子最重要的工作。

  「妳的身體不好,天氣有變化要記得穿外套,妳是不能感冒的,一感冒,妳的心臟會負荷不了。」偷眼看兒子,他期待奎爾會有一點同情心。

  奎爾別過眼,不想回應父親的眼神。他恨她們母女,恨了十幾年,他可以不提不說,可以在表面上維持相處和平,至於徹底原諒?辦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叮嚀了我一輩子,我當然會記牢。」跪在叔叔面前,她摟住他的脖子。「叔叔也答應我,回法國後,要過得和我一樣幸福。」

  「我會。」他努力,努力讓深深心安。

  「有空寫信給我。」換成深深對他的囑咐。

  「我會。」

  有機會,他願意拉下身段,求兒子把深深送到自己身邊照看。

  偷看奎爾一眼,深深修補自己的言語。「如果、如果太忙的話,不寫信沒關係。」

  「好孩子,妳永遠把別人的感受擺在自己前面,這種性子要吃虧的!」

  「我不介意讓叔叔佔便宜。」她笑說。

  「帶奎爾去逛逛夜市吧!明天要回法國,他不多看看台灣風情,很可惜!」話到這裡,他看一眼奎爾。

  「不行啊!我要幫叔叔整理行李。」

  「不,我要自己來,在這裡的回憶太多,我要一項一項裝箱,妳不准插手。奎爾,幫我把深深帶出門,好嗎?」

  奎爾回看父親,不說話,眼神帶了心意。父親作了重大妥協,他勢必得在這種小事上面讓步。

  略點頭,他答:「好。」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她不讓叔叔獨處,是憂鬱症替她養成的習慣。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何況,今晚我需要安靜,深深,去吧!幫我帶兩根沙茶玉米,以後吃不到這種好東西了,」

  「好。」

  就這樣,深深和奎爾有了第一次的約會--在他們即將分離的前夕。
夜市離家有段距離,他們開了車子去。

  那是台破舊的福特汽車,加油不順,噪音讓人不耐、冷氣口裡吹出來的是暖氣,奎爾不曉得父親怎能放棄家裡的百萬名車,將就這種簡樸生活?

  「叔叔的血糖過高,前兩年的檢查報告說他的血壓也偏高,從那時候起,我們全家改變飲食習慣,餐桌上的二肉二菜改成一肉三菜。

  叔叔最愛吃牛排,這可慘了媽媽,她翻遍食譜,想做出口感又好又健康的菜餚。沒想到才吃一星期,叔叔就大喊吃不消,直拿我當借口,說我瘦了不少,全家應該上西餐廳打牙祭。」

  這是他們的共同回憶,有甜有蜜,有割捨不開的感情。

  「叔叔這個人呀……一不注意他,就偷吃巧克力,還直說法國的巧克力才是極品,台灣的七七乳加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法國美食遠近馳名,但多蛋多奶多熱量,容易有膽固醇問題,你要注意他的飲食習慣。」

  「我有專門的醫療團隊來注意這事情。」淡淡一句話,他否定她的關心。

  意思是,他有專業人員來處理,不用她多事?

  是吧!他的確有能力帶給叔叔更好的生活,那是自己辦不到的部分,叔叔有他,還有什麼不放心?

  一時間,車裡寂靜無聲,深深不說話,偏過頭,想多看他幾眼,此後再見面,恐怕遙遙無期。

  奎爾被看得不自在,但是驕傲的他不想表達意見,不想承認自己的專心擺在她身上,於是僵著臉,不講話。

  「夜市到了。」深深指著前面。

  車窗外,溫暖的暈黃燈火閃爍,吵雜的人聲、熱鬧的氣氛,讓奎爾皺眉。

  「你可能要到前面一點地方停車,再走路過來,這裡沒停車位了,我們的時間不多,別浪費在尋找停車格。」

  深深語調輕鬆,不讓不愉悅的氣氛橫在兩人中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夜」。

  他可以再驕傲一點,假裝沒聽見她的話,但深深的話提醒他,明天他們回國,再見她,已是不可能。

  這個想法讓他柔軟了堅硬表情,雖然他口中的話並非善意。

  「我討厭台灣文化。」他說,但仍依言將車子開到前面空曠處停。

  深深笑了笑,不回答。

  下了車,她走在他身後,他的腳步還是一樣寬大,但幾日相處下來,他學會放慢速度。

  他走她跟,剛開始沒問題,但一走入夜市裡,蜂擁人潮將小小的深深淹沒,奎爾回頭,發現她在人群中踮高腳尖尋找他。

  他好氣又好笑,然冷酷的表情並不表現出他的真實心情。

  大步往回走,五步,他們的目光膠合,他看見她的鬆懈與快樂。

  推開人,她奮力往他的方向,但一不小心,又淹沒在一群身材高挑的中學生裡。

  台灣年輕人沒事長這麼高傲什麼?劈荊斬棘,他殺開一條路,把深深從人群中拯救出來。

  「對不起,你找不到我是不是?沒辦法,這裡的夜市很熱鬧,人多到不得了。」

  他找不到她?什麼鬼話!是她笨,是她找不到他好不?他不是一下就把她從人堆中挑出來了?

  奎爾不看她、不回答她的蠢話。

  深深以為他又生氣,但不介意,她早早把他的憤怒當作常態。

  深深笑著仰頭看他,今晚她要快快樂樂,要把短短的三個小時,在自己腦中記憶深刻,

  偷偷地,她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大掌心,不過短短幾天,她握他握上癮?彷彿這兩隻手掌自盤占開天闢地就該契合相依,他不該遺失她,他們不能分離。

  走過水果攤,人潮擁上,幾乎要推開兩人,他用力一扯,把她拉近自己懷間,他的手環住她的腰,她的身體靠著他的胸膛,暖暖的心,增溫。

  走近中國飾品攤,攤子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荷包、口罩,全是中國錦緞,上面織了很中國風的圖案,深深選了一個長方形小香包,金黃色的,上面繡了五爪龍,她拿了攤販提供的紙筆,在上面寫下奎爾的名字和生日,這些數據早在她腦間熟悉。

  曾經,她無聊到用這些資料幫他和自己算命,算算他們是有緣無分,或無緣無分;曾經,她去翻遍星座書籍,想查查兩人的速配指數有多少,她算了又算,每次的結果都不一樣。

  寫好後,深深把小紙條折迭,塞進小香包裡,拿到奎爾面前。

  「從現在起,這是你的專屬平安符,你要隨身攜帶,它會為你趨吉避凶,讓你的人生順利平安。這五塊圓形玉串在一起,代表步步高陞,往後你的事業前途,將會一帆風順。」

  聽著她的話,奎爾滿臉不屑。他的未來與前途需要靠個一百五十塊的小玩意兒來保障?笑話!

  深深知他不信,趁他掏錢付費時,搶過他的皮夾,把護身符替他收在皮包裡面。

  之後,他們買了沙茶玉米、炸餛飩、烤香菇、烤肉串,鹹酥雞、鹵雞翅、地瓜圓、珍珠奶茶和綿綿冰。

  她樣樣買,他樣樣不吃。

  是她恐嚇他:「我們不在這裡把東西吃完,叔叔看見我們買回去,一定會嘴饞,跟我們搶著吃,若是因此而高血壓犯了,可不好!」

  於是,深深站在馬路邊,一點一點吃。

  奎爾本沒意願碰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但她的動作太慢,慢到讓人不耐煩,他抓起她的手,將串在竹籤上的烤肉咬下一大口。

  嗯,味道……勉強可以,把蔥段包在肉裡,沾醬汁燒烤的作法很特殊,肉嫩芝麻香,還能入口。至於烤香菇,清甜滑順,是不錯的滋味;鹹酥雞,香到不行……

  討厭的中國人、討厭的中國文化不該創造出這麼誘人的美味……所以,結論是,很難吃!越吃越難吃!這麼難吃的東西應該趕快吞到肚子裡,免得擺在眼前礙眼。

  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奎爾嘗遍台灣味。

  他嘴裡批評聲不斷,胃袋卻是百分百支持。看著他的吃相,深深笑開懷。

  「別吃急了,想吃,下次再來台灣,我請你。」

  奎爾不回話,把垃圾全拋進路邊垃圾桶,用一種「終於吃完」的不耐眼光看她。

  「可以回去了吧!」

  說完,他拉起她的手,往車子方向走,他沒注意,但深深注意到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拉她的手。

  低頭,她的嘴角從頰邊咧到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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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叔叔,烤玉米買回來了!」

  深深人在門口就大聲喊,她喜歡這種一家人的感覺,喜歡和奎爾……成為一家人。

  屋子裡漆黑一片,怪,叔叔睡下了嗎?不會吧!還那麼早。

  突然,一股不祥預兆襲上,她心驚,摀起嘴巴,拉起奎爾就往叔叔房間沖。

  奎爾感覺到深深的不對勁,沒發問,腳步跟著加快,跑到父親門前,一把扭開門把……裡面沒人!

  接著,深深衝向每個房間、浴室和頂樓,又跑進廚房數菜刀,直到在梳妝台上看見叔叔留下來的紙條,交代他到蘇伯伯家談事情,才鬆了口氣。

  奎爾不解她的倉皇失措,濃眉向她皺起。

  「對不起,我老是擔心叔叔做傻事,這段時間,幾分鐘見不到叔叔,我就胡亂猜想,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嚇到你了吧?」低低眉,她對他不好意思。

  這是她半年來過的日子?

  奎爾不說話,儘管他口中並不承認,但,微微感動在心中醱酵,他理解了父親對深深的割捨不下,他們之間何止是父女之情。

  靠著床沿坐下,深深看見地板上一隻簡單的行李袋。

  「叔叔只帶這些東西回國?那麼少……不行不行!我得再幫他多準備一些衣物。」說著,深深走到夾櫃邊,打開櫃門。

  「他的衣服有專人替他準備。」奎爾出聲阻止她的動作。

  「那我替他帶一些平日吃的保健食品?」她詢問他的意見。

  「不需要,我有醫療團隊。」

  她接下他的話:「哦,是啊!我真笨,到了法國,什麼東西買不到?」

  她的用心全是多餘,叔叔有他照顧,還有什麼不放心?

  話題斷掉,他們面對面,尋不出其它交談點,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並不想製造兩個人的尷尬,只是……算了,只是什麼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回到生活正軌,這裡的一切,將成過往雲煙。

  走到窗邊,從這裡可以看見庭院,那裡有深深的桑樹,那裡埋著一個女人。

  父親的愛情該在今夜劃下句點,而他和深深的關係,始於父親離家,終止於父親返鄉。

  輕輕地,深深走到他身側,仰首,她看他的五官,從眉眼到鼻唇,一吋一吋,她將他雋刻在心中。

  她想對他說無數聲再見,想期待起下一次的再見,卻害怕他冷冷諷刺,說一句--「再見妳,是我的責任?」

  他可以對她更壞一點,反正他厭惡她、憎恨她,他們在父親搶奪戰中是死對頭;反正不出十二個小時,這個女人再不會出現在自己眼前,惹壞他的眼、挑戰他的耐力極限。

  但臨行,他偏偏想起父親的要求,他想置之不理,但父親的要求一再再響起,一次次在胸中喧騰。

  終於,他轉頭問:「妳需要多少錢生活?」

  注意,他是不得已,是受不了父親的「苦苦哀求」,是想……對父親盡點孝心,他對她,仍無半分善意。

  深深對奎爾的話敏感,猛地回頭,她反問:「什麼意思?」

  「我會給妳一筆錢。」從此銀貨兩訖,他不欠她、不對她曖昧不明。

  「我為什麼要拿你的錢?」她的口氣出現難得的著急。

  「妳不要錢?」他沒回答,反問她。

  「你要拿錢買回叔叔?」她用問題回答他的問題。

  「拿錢買回我自己的父親?我不認為妳的話有任何邏輯。」他笑出聲。

  這個笑出自真心,是她焦慮的表情太爆笑,也是塵埃落定,他到台灣的目的完成,奎爾心情輕鬆。

  「那你為什麼給錢?」深深不懂。

  「妳不需要嗎?妳沒有工作,況且……我不認為我父親有能力留給妳什麼東西。」這回,他口氣中的輕蔑缺席,誠意出現。

  「蘇伯伯會替我在學校裡面找一份工作,我吃得不多,很容易養活。」

  深深回他微笑,如果他的提議是種友好示意,那麼好意她收下,錢?不必,她有她的自尊與驕傲。

  「我父親希望能照顧妳。」他執意把「好意」推給父親,與他無關。

  「叔叔照顧我很多年了,我想……我可以照顧自己。」

  再抬眉,她的眼中出現自信,自信和柔弱的深深不搭調,但她就是有自信,自信她能一個人活得好好的,自信不會成為叔叔的包袱與壓力。

  「很好。」

  奎爾點點頭,看著這個不討人厭,卻非得逼自己討厭的女生。

  四目相接,深深回看他,沒有害羞和靦腆,有的,是濃濃的不捨得。

  相處不過兩個星期,她已經熟悉有他的生活,失去他,恐怕她需要一點時間重新適應孤寂。

  「回去後,你……會想我嗎?」她放大膽子問。

  奎爾沒回答,分離在即,厘不清的愁緒,是厭煩與痛恨或是不捨與思念?他不確定。

  「不會嗎?我想也是。」她回答自己,接著自顧自往下說,不管他是否有意願聽取。「我想你,不管你想不想我,我都會常常想起你,想我們陪叔叔去拜訪老鄰居、想你請我喝的萊姆汁、想我們去木瓜園……」

  說到這裡,是的,他們想起同一件事,想起木瓜園裡,那個讓人臉紅心跳的吻,他的衝動,她的羞赧,他們愉快的第一次經驗。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記不得了,不過奎爾記得,在自己終於放手的時候,心裡有多少的眷戀與不捨;深深也記得,在他鬆手時,背過自己,裝得若無其事,而她羞紅的臉頰,久久不褪緋紅。

  向前一步,他放任感情主宰自己的行動。鼻尖貼住他的胸膛,深深仰頭,不明白他的舉動。

  他扣住她的後腦勺,封住她的唇瓣,品嚐她醉人的甜蜜。他很早就想這麼做了,從木瓜園回來後,他時時刻刻想重溫這份溫柔。

  深深不是大膽的女生,這種行為不在她能接受的範圍之內,但,明天就要分離……過了明天,這個懷抱,這份心悸,不再……

  她任由自己享受他的體溫、享受他綿密細膩的親吻,暗戀他,成了她一生最幸福的事。

  許久許久,他放開她,把她壓在胸前急喘。他不得不承認,戀上有她的感受。

  這個吻,鼓勵了深深的貪心,輕輕地,她說:「有空時,想想我好嗎?」

  她明白,阻止他們發展愛情的是情勢、是母親和叔叔的愛情,她清楚兩人沒有未來,她只祈求他想她,一如她想他。

  可以想她嗎?奎爾自問。

  不行!他可以不恨她,卻不能對不起母親,喜歡深深會讓自己對母親過意不去,多少年來,他們母子站在同一陣線,而今,他不做叛逃士兵。

  放開深深,奎爾走回窗邊,背過自己眷戀的感覺,仰頭望向窗外,傾聽遠方母親的心情,低訴悲慼。

  他的動作給了深深答覆。

  「還是不行嗎?」她在他身後問。

  他不語,深深鼓足勇氣,從背後抱住他的腰際,她的臉靠在他背上,輕輕熨貼,微微摩蹭,失望充塞胸臆……

  久久,她開口,強迫自己展眉。「沒關係,我想你就好了。」

  他拉開她的手,不放任她小小的手臂環住自己腰間。此刻,他是理智的,母親蕭瑟的容顏映在腦問,就算他做不到誓不兩立,至少要保持距離。

  深深繞到他身前,仰角四十五度,問他:「你吻我,是因為你有一點點喜歡我,或者只是法國人的熱情禮貌?」

  他沒答。

  看著深深的臉,奎爾承認,父親是對的,這樣的女生很容易讓人喜歡,他喜歡她,比普通的喜歡更多一點,只是他明白,這種喜歡不可以,它夾帶太多的罪惡感。

  他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

  「我很清楚,我讓你吻我,是因為我喜歡你。從六歲那年,聽叔叔形容你,說起你的點點滴滴,我就開始崇拜你,雜誌上的你,叔叔口中的你,和我認識的你有一些出入,但我喜歡你,我確定。」

  深深的表白很不上道,沒辦法,偶像劇看太少,她盡力了,盡力告知他,她愛他,非常非常。

  奎爾還是不說話,他厘不清心中紛亂無章的感覺。

  「我知道我們之間恩怨多,要你喜歡我有困難,不管怎樣,我很高興你來了,即使只有短短兩個星期相眾、只有十四天的回憶,我已經滿足。」

  深深吞下口水,對他巴結,但奎爾始終不看她。

  他覺得她的自言自語很可笑嗎?

  無所謂,他將離去,就算可笑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情,但她不敦自己遺憾,不想日後追憶,恨起自己的膽怯與不敢表明。

  「再過二十年,我去法國找你,到時,也許你願意放下仇恨敵意,也許你願意敞開心情,請我到和平咖啡廳盡盡地主之誼,再談起今日事,說不定你會承認,曾經,你有一點點喜歡我。」

  他還是不答話。

  深深苦笑,不顧矜持,抱住他,將自己送進他懷中。

  她等著他將自己推開,然三十秒鐘過去,奎爾沒動作,深深輕笑開,閉上眼睛,縱容自己短暫幸福。

  「聽說塞納-馬恩省河畔有許多舊書店,在那裡,你可以挖掘到許多寶貝,會不會,我在那裡買到你的舊書,書上有你的筆跡、你的心情?」深深問。

  她不曉得這個問句建立起奎爾的習慣,從此,不在書本上留字的他,開始在書頁前寫下自己的名字,在字裡行間填入心情。

  他期待起,二十年後,他的心情攤在她的掌心裡。

  「聽說,河邊有許多賣花的小販,一盆六歐元的天鵝絨等在架上,期待客人青睞,到時,我去找你,你送我一盆天鵝絨,好不好?」

  等不到回答,深深自顧自說話,過了今晚,她只能對想像中的奎爾哥哥說話。

  他給不起愛情,但他給得起一盆天鵝絨,是的,等他們垂垂老矣,他願意給她一盆綻放的天鵝絨。

  就這樣,深深不停說話,他不動也不回答,他們相依溫存,在相聚的最後一個晚上。

  然,一通電話,打散了他們為數不多的幸福……
瑞奇出車禍了,人被送往市立醫院,打電話來通知他們的是蘇伯伯--瑞奇的同事,也是他在台灣最談得來的朋友,他知道瑞奇的所有故事,他一路看著深深長大、一路見證瑞奇不轉不移的愛情。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深深魂魄抽離,她的腳步隨奎爾前進,她的身體自動追尋他的背影,腦間一字字一句句,全是譴責自己的話語。

  「都是我害的!」深深在胸前緊握拳頭,顫抖的唇齒不斷控訴自己。「要是我別提議去夜市就好了,我明知道不能放叔叔一個人在家、我明知道他有自殺傾向,都是我的錯……」

  她猛捶自己的額頭,恨自己貪玩。

  「妳蠢極了,妳不曉得半年來妳在忙些什麼?妳的戰戰兢兢、時刻不離,怎能在最後時分鬆懈?醫生說憂鬱症病患不能獨處,妳為什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妳怎能心存僥倖?」

  她一問再問,問不回過去時光,要是能重新一次,她絕對不出門,絕對守在叔叔身邊,直到分離時刻來臨。

  奎爾看不下去她的自虐,他停下車子,用力勾起她的下巴,口氣不善地說:「夠了!不是妳的錯,他是車禍,不是自殺。」

  「你怎麼知道不是?也許他故意去撞車子,也許是一個念頭閃過,他後悔回法國,也許……」

  她幻想出無數個「也許」,每個「也許」都指向自己的失誤。

  「沒有也許,他不是自殺,他沒有後悔回法國,他是真心向我母親贖罪,聽懂了沒有?沒有妳口中的任何一個也許。」他對著她大叫。

  他的失控讓深深驚愕,半晌,兩人相對無言。

  「對不起,你的心情夠亂了,我不應該再增加你的負擔。」深深道歉。

  「他不會有事,他答應我回法國,他必須善待我的母親。」那是他的責任,奎爾不允許他再度數母親的希望落空。

  「你是對的,叔叔不會有事,之前的危機他一次次度過了,他當然不會在這當頭出現意外,我同意你,我百分之百同意你。」

  他的怒吼說服了深深,卻說服不了自己,電話是他接的,他清楚聽見蘇伯伯的急切口吻,也明白中文裡「情況嚴重」四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他不動,深深凝睇著他的眼光也不動,片刻,她跪到椅子上,橫過手,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胸前。

  「沒事的,我們中國有一種稱作念力的東西,只要我們執著相信叔叔沒事,他就能感受得到,他會為我們堅持自己的生命,」

  在她軟軟的懷裡,他獲得一絲慰藉,手環上她的腰,奎爾將她整個納入自己的懷抱,他需要她,此時,此刻。

  「叔叔是勇敢男人,再多的辛苦他都熬過去了,我相信他會安然走過這一關。何況,你來了不是?你是他最牽念的人,十幾年來,你一直存在我們的生活當中,你是我們最重要的話題,好不容易盼到和你在一起,他絕對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

  聽著奎爾的心跳聲,她祈求老天爺給他一個順遂,遂其所願,讓他帶回健康父親,重享閤家團圓。

  「他會?」

  或者他寧願追隨深深的母親,離開人世問,之前,他不是做過幾次同樣的事情?

  「如果你看到他談起你時的驕傲自信,你知道他會;如果你看見他談起嬸嬸時的抱歉自悔,你知道他會,他是真心想回法國彌補這些年的離別。」她鼓舞他的心。

  「但願他會。」奎爾說。

  車子再度發動,車廂裡安靜得嚇人,奎爾逼自己沉住氣,深深在他懷間,她勸自己往好處想,但仍止不住全身顫慄。

  到了醫院,迎在手術室前的是蘇伯伯,他定到奎爾和深深面前,急道:「我要開車送瑞奇回家,他不願意,說要自己走走,多看看這塊生活了十幾年的土地,哪裡知道,才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就發生車禍,我聽到撞擊聲,出去瞧的時候,肇事者已經逃逸,只看到瑞奇躺在馬路上,」

  「叔叔要緊嗎?」深深拉住蘇伯伯的手問。

  「沒有意識,醫生正在開刀。」

  「他為什麼要去找您?」

  深深不懂,明天一早就上飛機了呀!有事,他大可以打電話交代,為什麼要親自跑這一趟?

  「瑞奇很擔心妳,妳身體不好,我雖然替妳找到工作,卻沒有把握妳能不能做得來,何況,妳國小畢業後就沒再上學,和陌生人相處,對妳將是高難度挑戰,他希望妳能住到我家裡,多個人照應。」

  「我就知道是我害的,要不是我,根本不會有這場車禍。」蘇伯伯的話確立了深深的罪。她是元兇啊!她恨死自己了。

  另一方面,奎爾心知肚明,父親此舉,是因為自己拒絕照顧深深,他只好找老朋友幫忙,該為這個意外負責的人是他。

  蘇伯伯拍拍奎爾肩膀,同情說:「你們之間的談話,你父親告訴過我,他理解你的立場,明白要你放棄仇恨,誠意接納深深太難,畢竟,這些年他對你不起。」

  蘇伯伯歎息,須臾,復開口:

  「深深真的是個好女孩,她善良體貼,處處為別人著想,而深深的母親和她一樣,是個百分百的好女人,對於你和你的母親,我只能說……造化弄人!」

  蘇伯伯的話並沒有安慰到奎爾幾分,他的自責和深深的一樣重,他們都認為是自己造就這場禍事,認為自己該為車禍負起全部責任。

  他們不再交談,三顆心全懸在手術室裡的人身上。奎爾擰著眉,瞪著手術室上的紅燈,蘇伯伯在廊道間來回徘徊,他們期盼奇跡,可惜奇跡不願意降臨。

  醫生終於出來,他沉重的表情,宣判了瑞奇的死亡。
瑞奇躺在棺木裡,身邊鋪滿黃色鮮花,安祥的他,安祥沉睡,他心中有罣礙嗎?有遺憾嗎?還是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兩天了,需要睡眠的深深合不上眼,她趴在棺木上,一次一次低喚:

  「叔叔,記不記得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教我法文?如果你不記得,我記得。

  那天是冬至,吃過湯圓,你回房寫信給奎爾哥哥,我坐在你膝蓋上,認著你寫下的每個筆劃,我試圖找出兩個相同的文字做配對,我找到了,你訝異於我的觀察能力,問我有沒有興趣學法語,你說學好法語,就能和我最崇拜的奎爾哥哥說話寫信。

  那年除夕,媽媽燒來一盆炭火,放在你腳下,她把我帶出房間,告訴我,叔叔在想念家人,我不能干擾。我偷偷推開門,看見你在掉淚,顧不得媽媽的叮嚀,我衝了進去,我擦不干你的淚水,你說,你好想兒子。」

  深深的聲音低吟輕飄,雖然累得頻頻喘氣,她仍要把握機會和叔叔道別。

  聽著深深的敘述,奎爾皺眉。

  既然想他,為什麼不肯回家?兒子的想念不比父親少啊!

  奎爾陷入童時記憶,記憶中,父親將他架在肩膀上,他們在森林裡穿梭倘徉,他唱著父親教他的兒歌,一遍一遍……

  一個搖晃,深深從棺木上滑下,她的心臟再受不了凌虐,幾十個小時不合眼是她從沒有過的經驗。

  奎爾打橫抱起她,逼她在自己懷間入睡。

  告別式在明天清晨,他從法國調來人手協助喪禮進行,後天,他即將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去。

  母親的失望與怨懟,奎爾自電話間聽見,他的安慰起不來作用,母親病倒了,讓他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裡,處理好喪禮事宜,飛回母親身邊。

  他沒有權利悲傷、沒有權利軟弱,他能做的是冷靜,讓活著和死去的人都順心。

  「妳需要我幫妳做什麼?」他問。

  既然這是父親心心唸唸的事,他執意為父親辦到。

  深深搖頭,她不想他為自己做什麼,只想留在他身旁,不過,她理解他有他的母親、他的責任,而自己……不在他的責任範圍。

  「蘇伯伯說,妳可以去住他家。」奎爾說。

  「我可以照顧自己。」

  「我不會帶妳回法國。」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會努力存錢去找你,那時你會帶我登巴黎鐵塔、去羅浮宮看維納斯,要是錢存得夠多,你也願意陪我去普羅旺斯,對不對?」

  「對。」

  「那麼……你為我做的,夠了。」

  靠他更近,她的呼吸間有他的氣息,深吸氣,她幻想,此刻他們是永不分離的一體。

  摟緊她,分別在即,他有了依依難捨情緒,理智控住他的行動,卻控不住他氾濫成災的感情。

  這是錯誤的!

  他不該對深深產生感情,他們有仇、有恨,就是不該有愛。

  是了,是他們都太悲傷,才會產生錯覺,他們最愛的男人躺在棺木裡,才會出現相依情緒。

  那不是愛、不是亙古感情,只要回法國見到艾琳娜,他會立刻忘記深深,忘記這層說不出口的感覺。

  他否決兩人之間。

  「閉眼睛,睡覺!」他命令她。

  他聽見她短促窘迫的呼吸聲,父親和蘇伯伯不只一次跟他提起,她的身體虛弱。

  「我還沒有禱告。」她微微喘息,半睜眼對他說。

  「明天再一起禱告。」

  奎爾把她的頭顱壓進自己懷裡,不准上帝佔用她的睡眠時間。

  「不行的。」她的聲音更微弱了,但她堅持對上帝忠誠。

  「要禱告就禱告吧!動作快一點。」

  他惡聲惡氣,有些火大,他的命令居然輸給她心中的上帝?!

  她不介意他的兇惡,合起雙掌,她閉目。

  「感謝上帝在我們最艱辛的時刻,與我們在一起,讓我們不至於信心崩潰,不再相信。願您愛奎爾哥哥一如往昔,關愛他、照護他,讓他平安走過每個風暴,讓他的人生圓滿美麗,阿門。」

  她睡了,睡前,她關心他的人生是否圓滿美麗,卻沒想過她的人生將走進坎坷危機,她只在乎他能否走過風暴,卻沒想過她的風暴已在頭頂等候。

  他該拿她怎麼辦?不想她、不喜歡她、徹底忘記她?

  他但願自己做得到。

  懷抱深深,奎爾守著父親的靈柩,一整夜,心情起伏,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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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們都太傷心,告別式裡,父親的友人提起瑞奇生前的點滴,深深控制不住,直流淚水,而奎爾深色眼鏡後方,眼眶濕潤。

  奎爾不斷自問,就這樣了嗎?

  自己來台的目的、母親的期盼,就這樣劃下終止符號?既是這樣的結果,他何必來這趟,為母親帶來希望,又將她帶進失望?

  深深半年的小心翼翼,換得這樣的結局,值得嗎?不值得!可惜不管值不值得,事情始終按照它要的方式進行。

  當所有儀式結束,奎爾抱著父親的骨灰回到家中,深深腫脹的雙眼裡,對叔叔有愛有諸多不捨,他們相對無言,在一串沉默後,各自回房。

  夜裡,深深穿著全白睡衣,敲開奎爾的臥房。

  打開門,他直盯住她瞧,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衣服裡,更顯單薄削瘦,小小的臉上,依然蒼白淒涼。

  「我睡不著,可不可以……和你談談?你忙嗎?」她小聲問。

  他拒絕不了她的悲慟,於是轉身,門不關。

  深深走進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分離氣氛濃郁。

  真真實實的最後一夜,再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被強行剝開的心,用快干膠也黏不在一起,但她不哭,在今夜。

  「明天,我送你,好不好?」她問。

  「不必。」他直覺回答。

  他的心充滿不確定,他越否認,對她的眷戀越見深刻。

  「拜託,讓我送送你吧!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告訴你,兩個星期的相聚太匆匆,說不完的話要囤積幾十年後才能再對你說,我會憋壞的。

  走近他、握住他,她多喜歡這份親暱。

  他沒甩開她,專心考慮她的「憋壞」。

  「我保證不哭、保證笑咪咪送你、保證不讓你尷尬難過,好不?」

  她的保證,沒人可以為她立書寫據。

  「送行對妳沒有任何幫助。」他點出事實。

  「有的,有很多幫助,我沒看過機場長什麼樣子、我沒近距離看過飛機、我……我想多看你幾個鐘頭,好不好?這是最後一個要求,以後,我再不煩你、不鬧你,如果我始終存不夠機票錢,明天將是我們最後的相聚時刻。」

  這種要求誰有本事拒絕?他沒本事,於是靜默。

  她將他的不反對當成贊成,笑著走到他身邊,笑著拉起他的手,她肆無忌憚了,因為「最後」矗立在他們眼前。

  「你的手很大,手心很厚,在中國人的說法裡,你是有福氣的男人,你可以輕易掌握自己的人生、事業,你這一輩子注定安順幸運。」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裡劃來劃去,微微的騷癢、微微的心悸,刮出他莫名感動。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也學起她的動作。

  她的手很小,細細的十根指頭像青蔥,掌心不厚,手心手背都是白皙。用她的話來解她的命運,是不是她的福薄命淺?是不是她掌握不住自己的人生?

  濃眉彎曲,他不說話,企圖在她的手心找到一點好運的象徵。

  「算命先生替我看過,說我的命不算好,你看,這條是讀書線,很短是不?所以我的最高學歷是國小畢業,若不是叔叔耐心,一天教我一點點,也許你會覺和我交談言語無味。

  這條是生命線,有沒有看見,它在中間斷裂?算命先生說,我會在二十一歲那年碰到生命大劫,如果運氣不夠好,也許就沒了。

  當時聽見這些話,我心裡害怕,叔叔安慰我,他說我有一條很棒的姻緣線,又圓又清晰。」

  她將兩掌合在一起,一道弧線從右手食指繞到左手食指,圓圓滿滿地掬起她的愛情。

  她抬眉看奎爾一眼,笑說:「叔叔說,我的丈夫將是我的貴人,一路扶持著我,走過困厄險境。」

  她知道叔叔的話不準確,因為她愛的人不愛她,而她不打算為一個自己不愛的「貴人」將就一生,所以,斷線……是她的命……

  她的丈夫?她的貴人?奎爾不以為然地別過頭去,這個名詞讓他不舒服。

  她不介意他的態度,他討厭她,這是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他肯為叔叔將就、肯對自己緩和,她已心滿意足。

  繞到他面前,她每句話都說得認真。

  「你的耳垂很大,在命相學中,那是福祿壽俱全的好命運,你有福氣、有財祿,不需要我特地告訴你,但是你的耳垂說明了你必定長壽,你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久到能等我存夠錢,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

  如果算命先生的話是正確的,等我死後,我保證在天上看顧你,庇佑你平安幸福,我為你照顧你的子嗣、保護你的妻子,由我來當你的貴人,好不?」

  他討厭聽她說話,他不需要貴人,更不需要她到天上去庇佑他,

  再度別過身,他用背影對她。

  老是老是,他背對她;老是老是,他不理睬她。

  深深垂下頭,她深深的、深深的愛,只能換得他深深的、深深的不屑,輕歎氣,她自背後拉住他的衣角,額頭頂在他的背脊,這堵牆呵……不願意當她的依歸。

  「我回國後會請律師過來找妳,以後妳的生活不致匱乏,工不工作都無所謂,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只是,別用這筆錢到法國找我。」

  意思是他不願意再見她、不願意她實現自己的承諾?

  酸從心臟正中央,傳到四肢末梢,澀染上舌尖,悄悄地,兩顆淚,垂至他衣間。

  「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你的困擾。」

  嚴格來講,她在他生命中扮演一個很糟糕的角色,她搶奪他的父愛,然後又要求他的照顧,逼他承諾她的約定,她是比強盜更可惡的女性!

  她是他的困擾嗎?

  是的,她一直是!但他卻希冀在這個困擾身邊多留幾分鐘,他不懂自己。

  「不管我說再多的對不起,都不能改變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對不?我母親的愛情、你母親的遺憾,這種對立勢必在我們之間存在。」歎氣,她繼續往下說:「不管如何,我喜歡你是真的,我不後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愛你。」

  她下定決心愛他,只是這種決心太荒謬,他不是數學、理化或者法文的,只要她肯下決心好好學,就能學得透徹,他有他的意志,他選擇恨誰、推開誰,她再大的決心都不具意義。

  不!在法國,傷心母親的等待,促使他的理智回籠。走到床的另一邊,他離她遠遠。

  她大膽了,連面子自尊都不要了,搶到他的面前,她不介意在未來的日子裡傷心、不介意她的愛情必須擁抱孤寂,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知道眼前,她不想失去他的體溫。

  攀上他的肩,她主動送上自己的吻。

  一個青澀幼稚的吻封住他的理智知覺,他忘記母親的愁顏、忘記兩人糾葛的一切,他同她一樣,想留住這份溫存。

  反手抱她,他們跌入床間,軟軟的被子、暖暖的窩巢,溫柔地包圍他們的情慾。

  吻加深,即將分離的兩人有口難言。

  苦是真的,痛也是真的,他們不願意分別,卻明明白白,分別停在眼前。

  她高舉雙手,攀上他的肩,這個偉岸的男人,她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挑動他的心弦?

  她累了,她喘了,但她堅持讓情勢發展。

  他反客為主,放任自己的欲動,不去設想責任與未來,擁住乾淨的她,她純潔得像朵小白花。

  此時,他們都太悲傷,此刻,他們都需要對方……
深深起得早。

  昨晚她在他懷間暈過去,今晨她在晨曦間初醒,她不回想昨夜發生過的事情,積極推動今日的生命。

  她做了滿桌子早餐,是中式的,和她一樣道道地地的中國味,他對中國菜和對她一樣,從排斥到接納,一天一點,進步。

  可惜,他們還沒進步到能夠放棄過去。

  她到院子裡摘下幾朵夜來香,用護貝機將它儲存在卡片裡。

  這種花很特殊,人人愛太陽,獨它對黑夜情有獨鍾。它只在夜裡傾吐芬芳,當天際閃出第一道金光,香氛收斂。

  夜來香是癡情女子,愛夜、戀夜,陽光再燦爛也贏不得它的芳心,夜來香代表了深深的癡心,代表了她不轉移的心意。

  八點鐘,他走到餐桌前,鐵著一張臉不說話,深深清楚,那是他懊悔的表情,他沾上不愛的麻煩,擔心甩脫不去。

  咬咬下唇,她想告訴他,別愁,她不當他的絆腳石,話末出口,她已在他的後悔裡自傷。

  深吸氣、吐氣,她裝起笑臉,為他布菜。

  拿起筷子,他不看她,連一眼都不看。他知道多說一句、多看兩眼,他便再也離不開這裡,他必須果斷,他不能像父親,踏上台灣土地,便何處是家鄉。

  低眉,奎爾自顧自吃飯,他欺騙自己,昨夜那段沒意義,它沒改變過什麼,他們之間依舊,分別依舊。

  他的沉默讓她好難堪,輕輕喉嚨,她苦笑說:

  「如果昨夜是個錯誤,以我的年紀,我想我承擔得起。」

  這句話,她將他推進地獄。

  什麼意思?!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不負責任的男人?

  不!他可以給她很多錢,可以給她優沃生活,可以給她……除了愛情婚姻以外的所有東西。

  深深偷看他一眼。他的臉色更難看了,好聚好散竟是這麼困難的工作。

  吞一口熱粥,燙傷的不是她的舌頭,而是她不健康的心,抽抽痛痛,她悶痛好幾天,不說出口,只因她想為他支持到最後一分鐘。

  甜甜笑開,假裝吧!

  假裝她看不見他的寒臉、假裝今天和昨天沒什麼分別、假裝他們的關係良好,假裝……有一天,愛情成真。

  「早上我看了電視,氣象報導說,巴黎有二十三度,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真好,那麼你在戴高樂下飛機後,不會弄得一身濕淋淋。」

  她在講什麼?是語無倫次嗎?兩道濃濃的眉毛在他額頭畫出不快,他堅持不搭話。

  「聽說調時差很辛苦,真的嗎?可是我看你剛到台灣時,沒有不適應現象,大概是你身強體壯,比所有人都來得容易調整時差吧!」她又說些不相干的話。

  深深夾了一筷子菜脯蛋到他碗裡,第一次吃到這道菜時,他的表情丑到讓深深和叔叔大笑,老外一定很難理解中國人為什麼要吃過期的蔬菜。不過,幾次訓練後,他學會享受菜脯在嘴裡喀嚓喀嚓的感受。

  一轉眼,他吃完飯,深深吃下一肚子話,想說的埋在肚子裡,不想說的跳出來緩和兩人的尷尬情緒。

  放下碗筷,不洗了,今天她要專心陪他。

  深深接過奎爾手裡的包包,等在門外的豪華轎車裡,有法國來的秘書、有法國替人處理後事的專業人員,他們要一起回去。

  奎爾停下腳步,有話要說。

  她不等他開口,搶在前面講話:「你答應過,要讓我送你到機場,你不能反悔,中國有句話叫做食言而肥,我不希望二十年後看見你,你變成一個禿頭的肥胖老公公。」

  她的語調輕鬆,刻意不讓離愁出現。

  「有意義嗎?」

  「這個話題我們討論過了,不需要再重複。」握起他的手,她的笑沾上蜂蜜,最後一次,她要他「印象深刻」。

  「妳很固執。」

  他該更堅持些,可是……他放棄堅持。

  「固執是種不好的人格特質嗎?如果你不喜歡,我願意改,但是你得給我一些時間,不是今天說改就能改的。」

  「為什麼非去不可?」他問。

  「因為我貪心,連最後幾小時都不肯放過。」兩句話,深深解釋了自己的堅持。

  妥協了,奎爾把行李自她手中拿回來,讓她的雙手只負責一件簡單工作--牽他。

  就這樣,上車,她牽他;坐車,她牽他;下車,她的手始終沒離開過他。

  她不停說話,根本不管法國秘書的異樣眼光,牽著他、膩著他,她自我中心到令人髮指,但……請容忍容忍她吧!過了今天,她的幸福之門關閉,再也看不到陽光。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在台灣翻譯作『航站情緣』,是湯姆漢克主演的,他因為國家臨時發生戰亂,回國班機被取消,自然也不能入境美國,因而困在機場裡,動彈不得。

  從此他白天和旅客在機場裡活動,夜裡睡在登機門,耐心等待美國政府承認他的新國家,並給予新護照,期間,他認識一位漂亮空姐。

  故事很簡單,劇情不算曲折,但讓人有淡淡感動,感動他為父親的遺願堅持,感動他在逆境中不被打敗的勇氣。

  假設,我和他一樣,從此以機場為家,你會不會再到台灣,到機場看我?」

  她問天真了,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的,可她這種人學不乖,就是要自取其辱一番。

  「不會。」他說。

  果然,答案和她預料中同款。

  揚揚眉,抖出勉力笑容,她說:「沒關係,反正空姐和男主角也沒有出現好結局。」

  「你回法國後會很忙嗎?之前,我常看你在半夜用計算機工作,是不是你一回去,將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你?」

  「我會處理。」他答得簡單。

  意思是,不用她關心?

  好吧!不關心他,總可以關心她自己吧!

  深深又問:「那麼你會不會忙到沒時間看我的信?」

  奎爾停下腳步,冷眼問她:「妳要寫信?」

  「可以嗎?」他的表情有幾分可怖,但她仍是問出口。

  「不可以。」

  他要同她斷得乾乾淨淨,不要兩人之間出現任何可能。他是奎爾,是痛恨台灣菜、台灣風情,台灣女人的奎爾·李伊,從來沒變。

  「我的信會吵到你?」

  「對。」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我不寫信給你,你寫給我好嗎?E-mail也可以。」

  「不好!」

  又是一個篤定,她固執,他比她更甚十分。

  「打電話呢?聽說撥打006或009不太貴,只要我們算準通話時間,不干擾到彼此的睡眠……」

  「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說不,妳聽懂沒?」

  他終於甩開她的手,緊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喋喋不休。

  「聽懂了。」輕輕地,她回答。

  很好,她終於聽懂他的不,但下一秒,她讓他想吐血。

  「問題是,我們不聯絡,要是失去彼此的訊息,我們的二十年之約怎麼辦?」深深有憂慮。

  「沒有二十年之約,我保證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每個問句都讓他的心情動搖,每分鐘都可能留下他的腳步,他不要同她約定、不要再傷害母親。

  別過身,他又用背脊看人。

  沒關係,她繞他繞慣了,繞過一個直徑六十公分的半圓圓周,來到他面前,她不肯放棄任何一分失望。

  「你答應過我,帶我去登巴黎鐵塔、帶我去普羅旺斯,」她嚷嚷。

  「我後悔了。」四個字,他否認約定。

  「好吧好吧,都聽你,不寫信、不打電話,假設我們斷了音訊,卻又能在二十年後見面,你肯不肯承認緣分?肯不肯帶我游巴黎?肯不肯秈我訂下下一個人生?」她讓步。

  二十年的渺無音訊後還能再見面?她實在樂觀得過分!

  「好好過妳的日子,不要想我。」他下命令。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她追著奎爾要答案,是不是若干年後,緣分將他們牽扯,他願意給她一個微笑,告訴她恩怨是過往雲煙,到時,沒有太多的情緒垃圾,他願意待她好、願意承諾她下一輩子共守?,

  「好吧,不打電話、不寫信,妳慢慢存錢,不可以用我給妳的錢,如果妳能飛到法國,我帶妳去游巴黎。」

  他終於鬆口,因為他太現實,現實得知道,她口中的「如果」不存在。

  深深笑了,終算逼出他的首肯,點點頭,二十年之約存在,生命燃起新希望。

  機場廣播,要奎爾準備登機,深深鬆開他的手,輕輕揮著,再見再見……終有一天他們會再見,她深信人生中有種重要東西,叫作緣分。

  揮手,他背過她。

  她揮手再揮手,口中的再見一遍遍,再見、再見、再見……即便此生無緣,他們終能再見……

  看不見他了,她還是隔著玻璃,一揮再揮,再見……再見……
奎爾離開台灣三十天了。

  每天早晨,深深坐在院子前的台階等待,等待騎摩托車的郵差經過家門前。

  即便他說過不寫信,不打電話,她還是在固定時間裡等待郵差,還是把電話放在床頭。

  她在等待他的「一時興起」,也許夜深人靜,他想起他們曾經的愉快光陰,拿起筆寫封信,送她一份驚喜;也許,他會撥電話給她,聽聽久違的聲音。

  遠遠地,她聽見郵差的機車聲音,心懸上,她在心中讀秒,五、四、三、二,一,她和郵差的眼光接觸,然後……她看見他眼裡的抱歉。

  失望,很多次了,可她學不來灰心,所以明天,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台階上,會坐著同一個身影。

  三十天過去,前五天,深深在床上度過每一分秒,她累壞了,彷彿再多的睡眠都不夠。

  之後的幾天,情況稍稍好轉,她跟李媽媽接了代工回家做,薪水不多,但維持溫飽已足夠,對於物慾,她的要求向來不多。

  然而這星期開始,她又覺得累了,常常工作不到兩小時,就頻頻打瞌睡,或者,她的心臟不能負荷過大情緒,或者,太多的失望讓她承受不起,總之,她很累,累到有些心驚,累到她不得不正視問題。

  好吧!下星期,疲憊情況再不改善,她就去看薛醫生。

  支著膝蓋,她緩緩站起來,樹葉底下一個個閃亮的小光圈,閃過她身體。

  叔叔教過她,那叫針孔原理。什麼是針孔原理?叔叔說,光是直線進行,當它透過針孔時,會在光屏上產生一個清晰倒立的影像。

  她的愛情也是直線進行,透過針孔,她看見一個倒立的自己,不快樂、扭曲,卻捨不得放手愛情。

  直線進行的愛,撞上牆壁,再也透不過去,愛情照不亮他的心,卻在反射時,灼傷她的眼睛。

  灼熱的眼、灼熱的淚水,她不怕痛,堅持守候有他的愛情。

  大門外,一部黑色的大轎車停住,煞車聲引起深深的注目。

  她呆呆看著車上走下來的男人,他是白種人,褐髮藍眼,身高有一百八,深邃的眼眸裡帶著微笑。

  他對於深深的第一印象,不錯!

  「請問你是……」直覺,她用法語和他交談。

  「是於深深小姐?妳的法語說得很不錯。」他嘉許她,

  「奎爾哥哥請你來的嗎?他好不好?他有沒有讓堆積的工作弄瘋了?嬸嬸……哦,我指的是奎爾哥哥的母親,她好嗎?她有沒有因叔叔的死亡而無法承受?」她連聲間,問的全是和奎爾有關的事情。

  深深的急切,讓傑森聯想起臨行前奎爾的囑咐叮嚀。

  他要他注意,深深有沒有變瘦了?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有沒有快快樂樂生活下去?

  和深深拋出的問題相較量,奎爾給的是高難度問題,他不認為一件單純公事交涉,能讓他觀察到這麼多事情,不過他會盡力,誰讓他們是好同學,也維持了不錯的雇庸關係。

  莞爾,他觀察深深的焦慮,眼前他只能回答奎爾,這個女孩不快樂。

  「我是李伊伯爵……也就是妳口中的奎爾哥哥派來的律師,我先回答妳的問題。首先,伯爵很好,的確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他,但不必擔心,他一向應付良好;再者,剛開始李伊夫人的確無法接受丈夫死亡的噩耗,但喪禮過後,在好友的陪伴勸慰之下,她慢慢走出傷痛,又開始她的社交生活。」

  「那就好……你說叔叔的喪禮,他……」

  「是的,他葬在李伊家族的墓園,和先人在一起。」傑森接口她的話。

  有很多話想問,但她總不能拉著律師問,奎爾哥哥想不想她?他是否還記恨她?奎爾哥哥派他來,是為了純粹關心,或者還有其它?

  「如果深深小姐方便,是不是可以請我進去屋裡坐坐?我有一些文件需要妳簽名。」他客氣說。

  「哦,抱歉,請進,屋裡有點亂,不好意思。」深深走在前面,把傑森領進屋。

  房子不大,卻整齊乾淨,客廳桌上擺滿深深做到一半的手工半成品,她忙把東西收進袋子裡,擦乾淨桌面。

  在深深忙著整理時,傑森走到電視機旁的牆邊,牆面釘了不少照片,有老伯爵的、有陌生女子的,自然也有深深小姐的。

  但最讓他感興趣的一張,是深深笑彎腰倒在奎爾身上的照片,那不是特意擺Pose照出來的照片,快門按下那刻,奎爾的眉角雖沒有笑意,但態度的輕鬆很明顯。

  看來秘書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他說在機場,伯爵對小女孩的態度,親密縱容到讓人昨舌。

  要不是數據上面清楚記載,伯爵和小女孩是仇不是恩,他絕對會誤判兩人。

  「那是叔叔拍的,當時我在抓一隻蜻蜓,那只蜻蜓很怪,飛來飛去,老在奎爾哥哥身上打轉。」深深對著審視照片的傑森解釋。

  「你們的感情不錯?」傑森考慮三秒鐘,問出口。

  很顯然,相同問題拿來問這個小女生,會比問伯爵容易得到答案。

  「不算好吧!奎爾哥哥不喜歡我,只是拗不過我的賴皮,沒辦法把我從他身邊趕走,不過,現在可好了,我沒在身邊煩他,他的日子肯定好過。」

  她避重就輕。奎爾何止不喜歡她,基本上,他恨她,恨到不願再相往來,至於承諾,是被煩得不得不同意吧?!

  「是這樣嗎?」傑森反問。

  「怎麼不是?」

  他不准她去法國看他,不准她寫信打電話,甚至痛恨她愛他。

  深深將水杯遞給傑森,羞赧地望他一眼。「不好意思,家裡沒有其它的東西可以招待你。」

  「這是最沒有負擔的飲料。」他笑著,將杯中水飲盡。

  「我知道現在是午餐時間,我應該……很抱歉,我不能請你吃飯。」

  「沒關係,我很高興妳看得出來,我正在減肥。」傑森幽默。

  「你真是好人,你和奎爾哥哥熟嗎?」

  「算熟,我們大學同窗四年,後來我變成他的員工,如果妳想知道有關他的小道消息,我可以透露。」

  「雜誌上有關他的報導很多,我可以從裡面知道一些。」

  「那是表面的,不真實,妳知不知道他的脾氣不好?員工做錯事,他只給一次機會,第二次就要人走路。」

  許多人用這點批評他,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嚴厲,造就出高效率團隊。

  「那不是脾氣壞。是他對工作態度的嚴謹,若不是這樣子有條有理,怎能把事業管理得那麼好?」深深替他說話。

  「妳不覺得他常擺臭臉?」

  「奎爾哥哥是不愛笑,但常常對人笑不見得是好事呀!女生老笑,會被當成花癡;男生常笑,感覺輕浮。」不管怎麼講,她都挺奎爾到底。

  「他在妳眼中,只有優點,沒有缺點?」

  「如果他有缺點,我一定可以看得見,可惜他沒有。」她堅持他是完人。

  「好吧,既然如此,我再說他的壞話,就成了譭謗,言歸正傳……」傑森坐到沙發,從公文包裡面拿出文件。「這是我主要的來意,深深小姐,請妳把資料填齊,我會替妳在銀行裡面開戶,往後每個月,伯爵將匯五千塊歐元進妳的賬戶,另外,這是伯爵替妳申辦的信用卡,額度沒有上限,妳可以盡情使用。」

  「我……一定要收下這些東西嗎?」她指指信用卡。

  她說過可以照顧自己,她不要他任何東西,除了他給不起也不願給予的愛情。

  「妳不收下,我就不能回國。」傑森用起苦肉計。

  「為什麼?」

  「我說過他是個嚴厲的上司,我千里迢迢從法國來,辦不好事情的話,妳認為他會留下我?」他說得誇張,見面十分鐘,他摸透她的善良。

  「好吧,那資料……」

  「非填不可。」

  「我不填,你回國會沒工作?」深深問。

  欺騙善良女孩子缺乏道德,但他是狡獪律師,為圖自己的方便,正義道德暫且擺兩邊。

  「對,我的小孩才兩歲,如果我的飯碗不保,沒有工作能力的妻子只好出門賺錢養我。」

  「好吧好吧,我填,你趕快把事情辦好,趕快回國吧!」她從不愛為難人,不管是熟識或陌生人。

  半個小時後,深深填好所有數據,送傑森到大門口。

  交手不到一個鐘頭,傑森確定她的體貼,可惜,她和老闆緣分短缺,否則有這樣一個伯爵夫人不是壞事。

  「我明天會把印章和存折送過來。」

  「好,謝謝你,再見。」

  她又累了,急急揮手送走律師,她明白,在客人面前打呵欠不禮貌。

  車離開視線,她忙轉身回房,調整好電話,就是睡夢中,她都要等待他的「一時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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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看著手邊資料,奎爾的表情讓人惴惴不安,久久,他終於抬頭,看著大學好友。

  「別看我,不是我的錯,那是我請台灣方面的徵信社做的調查,如果數據不符,我可以拒絕付費給對方。」

  傑森搖手,從深深家中離開後,他決定替老闆找出答案,於是聘請聲譽還算不錯的徵信社做調查,誰知道會查出這種莫名其妙的結果。

  「她每天都在等郵差?!她想等誰的信?」奎爾翻著書面報告問。

  這是份非常荒謬的報告,報告書中的女主角只做三件事情--等郵差、做家庭代工和睡覺,其中睡覺的照片佔了十之八九,報告說她一天的睡眠時間高達十八鐘頭,他是不是該懷疑徵信社敷衍了事?

  「沒有人知道,包括郵差先生。」

  「她病了嗎?為什麼時時刻刻都在睡覺?」

  是生病了吧!照片中她清瘦蒼白,眼眶下有一層黑影。

  「關於這個,倒有人提出說法,深深小姐的鄰居說,她從小身體不好,睡覺佔她生活中重要一環。」傑森笑著回答。

  看著奎爾的緊張,他比想像中更重視深深小姐吧!他想。

  是嗎?她定比一般人睡得久而已?但一天只清醒六小時,未免過分?!

  「她沒去上班?」

  他記得蘇伯伯替她在大學裡面找到工作,為什麼沒去?

  「她在做家庭代工,報告後面有提到,認真做的話,一個月能賺到二百塊歐元,不過,以深深小姐的努力程度,恐怕拿不到這麼多的薪水。」

  「不管怎樣,她收下我給她的錢。」這讓奎爾鬆口氣。

  「她猶豫過,是她的善良逼她收下。」傑森話裡有話。

  「怎麼說?」

  「我告訴她,如果她不肯收下,我會失去工作。」

  她為了讓傑森保有工作而收下錢?這倒很符合她的性格,只是,連個陌生人都可以掌控她的弱點,逼她屈服,還有誰不能欺負她?這層想法讓奎爾極度不舒服。

  奎爾不語,傑森逕自說話:

  「綜合以上數據,我可以向爵士報告您要的答案,第一,她瘦了,這是我核對深深小姐貼在牆壁上的照片,做下的結論;第二,她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因為我到她家裡,她連一項可以拿出來招待客人的東西都沒有:第三,她不快樂,因為她對著我硬擠出來的笑容,苦得很醜!」

  夠盡責吧!像他這麼好的律師,奎爾打幾千盞燈籠都找不到。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但願他匯過去的金錢,能讓她的生活好上幾分。

  手支桌面,他拿出深深硬塞進他皮包的平安符。他從不認為它對自己有任何助益,然它的確幫助了他,在思念時,撫著它,在苦悶時,凝睇它,它安慰了他不能出口的痛。

  看著電話,心中慾望蠢蠢欲動。

  打個電話給她吧!不說話,單純聽聽她的聲音,聽她過得好不好。

  有意義嗎?

  沒有!多一次聯繫、多一分想念。

  他想徹底割捨下她,想回到正歸生活,走向自己的人生--一個沒有深深的人生。

  然矛盾再矛盾,兩個聲音在他心中起戰爭。

  狠捶桌面,他妥協,撥下電話號碼。

  電話那頭,在第一聲鈴響時被接起,深深的語氣滿是歡欣。

  「是你嗎?奎爾哥哥?」

  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唯一會打電話給她的是蘇伯伯,但他不會選擇在深夜。

  「奎爾哥哥你好不好很忙嗎你派的律師來過了他人很好他告訴我許多關於你的事情你要多笑一笑別讓人誤會你的脾氣不好其實你是最善良最體貼的男人他們只是不太瞭解你……」為把握每一秒鐘說話,她不喘氣,一句接一句,不斷說下去。

  傑森告訴深深,他的脾氣不好?

  奎爾莞爾,光聽她說話聲音,他覺得心情大好,回國一個多月,第一次,他卸下沉重,輕鬆。

  沒想到吧!導致他輕鬆的原因,居然只是一隻電話筒。

  「我開始工作了我很努力哦老闆說我做東西既細心又努力下次要把更多的東西拿來給我做我想我的技巧會越磨越好……」

  一天睡十八小時的女人居然敢誇口自己工作努力,那他一天工作十八小時算什麼?別過臉,他偷偷笑開。

  聽著她說話,他越聽越幸福,越聽越不捨將電話筒放下,就這樣,他一直聽下去,聽她的喜悅,也聽她的精神奕奕。

  「夜來香開得很多了呢晚上夜風吹來帶進陣陣花香你不認識夜來香對不對我有用夾護貝卡收了一小叢在你的行李箱裡你丟了對吧沒關係到了法國它不會再散發芳香不是法國的問題是夜來香只在夜裡綻放它愛夜不愛光燦陽光它執意把香氣留給夜神……」

  低頭,奎爾打開書本,從裡面拿出夜來香,他把它當成書籤。

  他早知道是深深的傑作,然他不知道的是,這種名為夜來香的花,像專一而固執的女子,它只為愛人綻放美麗。

  奎爾聽著她的聲音入神,愉快的笑容映在臉龐,他想像著深深的吻和她身體散發的淡淡清香。

  突然,門敲兩下,推開,奎爾不及收斂笑意便把電話掛斷。

  電話那頭,深深抱住話筒,喜悅不見了、興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

  「或者,他不喜歡夜來香的專注愛情吧!」喃喃地,她對自己說。

  電話這頭,奎爾忙起身迎接母親。

  「在和誰講電話?很快樂的樣子。」母親問。

  「沒什麼,只是個老朋友。」

  扶母親在沙發上坐下來,這幾天,母親漸漸自父親的死亡中恢復,他承認,尼克叔叔居功厥偉。

  他清楚從父親離家後,這一路,一直是尼克支持著母親走過。

  「今天,我和你尼克叔叔談到艾琳娜,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想,是不是應該找個時間,把你們的婚事先訂下來?」

  心一凜,這時候,他滿腦子想的居然是深深,深深的笑。深深的多話,深深的討好巴結。

  看著母親,不,他再不教母親受傷害,徹底忘記深深吧!他該盡的責任義務在等著他。

  「這件事由母親做主。」

  「很好,等我和尼克談過,再請尼克陪同我到艾琳娜家裡提婚事,最好先辦個簡單的訂婚儀式,明年夏天再辦婚禮,你說好不?」

  「我沒意見。」

  「很好,你忙,我不吵你。」李伊夫人起身,奎爾送她到門口。

  母親往前走到門旁,奎爾下了決心,快步走到母親身邊。「母親。」

  「還有其它事?」她回頭,慈愛問。

  「如果尼克叔叔是妳的幸福,別放手,牢牢抓住。」

  「怎麼說這種話?我以為你不喜歡尼克。」

  她訝異,以前,他處處排斥尼克的呀!

  這些年,她執著等待,不相信自己會輸給一個東方女人,她自傲自苦,這段路走得艱辛,是尼克始終陪伴在她身邊,他驅走她的孤獨,他對她時時守護,尤其在丈夫死去之後,人的心是肉做的,總會心疼、總會感動。

  「我長大了。」

  他是長大了,也承認愛情的身不由己,他想清楚也看明白,如果父親有權追求幸福,為什麼他不給母親同樣的權利?

  「謝謝你,我會再考慮,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覺得維持眼前並沒有不好。不管怎樣,遺是謝謝你替我著想。」

  說罷,她轉身離開。看著母親的背影,奎爾突然覺得輕鬆。

  坐回桌邊,拿起鋼筆,他在書頁上寫下心情,他知道若干年後,他將把書賣給舊書攤,說不定,她真會看到,看到他真正的心情。
「把孩子拿掉吧!妳的心臟負荷不了生產過程。」薛醫師凝重道。

  「總有其它的辦法,我想留下他,非常想。」深深急得想哭。

  她的快樂才維持三分鐘,原本以為再沒有干係的人,留給她無限希望,沒想到下一刻,醫生用專業而權威的口吻告訴她--對不起,妳無權擁有希望!

  「我不認為這種冒險值得。」

  「值得,絕對值得,薛醫師,你聽過奇跡吧?說不定奇跡會發生,說不定我能夠平安生下他。」她需要這個新生命。

  「很抱歉,我必須說發生奇跡的機率太小,小到我不得不把妳的生產和死亡劃上等號。」

  「一定會死嗎?沒有『也許』,『可能』、『或者』的存在性?意思是,我永遠當不成母親?」

  她的沮喪讓人不忍心,但醫者仁心,對於能預見的遺憾,沒有人願意它發生。

  「很抱歉,除非妳有一顆健康的心臟,但就算現在馬上動心臟移植手術,妳肚子裡的胎兒一樣保不住。如果妳作好決定,我可以馬上替妳安排手術,現在才五周,不會太難過。」

  生命、死亡,死亡、生命,她能為自己的生,扼殺寶寶的命?她辦不到!

  深深搖頭,抬眉。「不,我要留下他。」

  曾經,有個男人批評她固執,當時她沒改,後來他不在,她更沒有動機改,所以,抱歉,她仍然固執。

  「妳多考慮幾天再作決定,好嗎?」

  薛醫師看著她,她是一條多麼年輕美好的生命,若因此失去,將是遺憾與損失。

  這回,深深不回答,走出診療室,躲到無人角落。

  望天、望地,她望不見茫茫未來,她無助、她落淚、她知道自己無力保有新生命,卻不自量力地想留住和他有關的東西。

  哽咽,苦楚在喉間嚥不下去。

  一個女孩走到她身邊,拍拍深深的肩膀,問:「妳為什麼哭?」

  「我找不到未來的路。」深深回答。

  「妳的路很難走嗎?」她問。

  「對。」若只是難走,她咬了牙,說什麼都要撐下去,問題是,如果選擇留下寶寶,那麼她的路將在眼前斷絕。

  「那我們同病相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個方向。」女孩苦笑。

  「妳同我一樣,懷了寶寶嗎?」

  「對啊,生命是喜悅,我寧願用喜悅來看待生命,可是,眼前我感受不到喜悅。」亮君語重心長。

  「我也是,我曉得自己做錯事,卻不曉得有沒有能力弭平錯誤。」深深低眉,淚順勢滑下去,在裙間閃動晶瑩。

  她提議:「可不可以,我用一個故事來換妳一個故事?」

  「好,不過,我想喝一杯萊姆汁,我沒錢了,妳能請我嗎?」深深想起第一次見他,她點了萊姆汁,一種酸進腸胃、腐蝕心肝的飲料。

  「好啊。」亮君伸手,牽起深深,兩個年輕女孩走出醫院。

  十分鐘後,她們坐在餐廳裡認識彼此,一個是前途不見光亮的亮君,一個是不被「深深地」疼愛的深深,她們啜飲萊姆汁,酸酸的滋味沁心。

  「他是我的老闆,心地很善良,第一次見面就決定用我,還借我薪水還銀行貸款。他是個好人,我們相處得很不錯,要不是喻越那條線,我們仍然會繼續好好相處。」亮君先開口說話。

  「哪條線?」深深問。

  「愛情線。我走進去了,他卻在線外徘徊,我以為男女在一起是因為有愛,他卻不這麼認為,他常說,愛情是短暫的化學因素,毋庸認真,他說過對婚姻,他要的只是條件,他沒有欺騙過我,他是個好人。」

  「他那麼好,為什麼害妳不知道人生方向?」深深問。

  「錯在我,風流是他的性格之一,愛情不是他的本意,全是我的頑固。是我執意廝守,執意看女人在他身邊來去,看他的快樂,看自己傷心,在痛苦中回憶為時不長的愛情。真要歸類錯誤,我只能說,對不起,是我的愛情太多,多到他不願意負荷。」

  「眼看女人在他身邊來去,是最痛苦的事情。」

  「是啊,可我甘之如飴,只要留在他身邊,多看他一眼,就彷彿我已死亡的愛情還會增長一些些。我催眠自己,我是他最好員工,我必須比任何人賣力,果然,他看見我的辛勤,以為我不再妄想從他身上謀求愛情,然後,他留下我,因為我的能幹。」

  「以後呢?妳要繼續留下嗎?」深深問。

  「兩個月前,我曾毫不猶豫告訴另一個女生,我要留下,現在……我不確定了,他的生活不會因我改變,他的生命有無數段愛情,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點,一不小心就被淹沒,他看不到我,我聽不到他,在於我,這可以忍受,但對孩子不公平。」

  「不管怎樣,妳都要寶寶嗎?」

  「我要他。」這句話和她的心一樣堅定。

  「我也要他,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我要定他……」深深接口,開啟了另-個愛情故事。

  「叔叔叫我深深,他說第一次看到我母親,就深深地,深深地愛上她,他希望將來會有一個男人也深深愛上我,可是……他卻是深深地,深深地恨我,我無力處理他的恨,只能放手任他離開,但願他的恨隨著分離,深深地、深深地被埋葬。」

  深深歎氣,才二十歲,眉宇間有了四十歲的蕭索。

  「為什麼他深深的、深深的恨妳?」亮君問。

  「愛上我母親的叔叔,是他的父親,叔叔拋下妻兒到台灣追尋愛情,他恨我和母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去年母親過世,叔叔生病,他來到台灣想帶父親回家鄉,我本以為叔叔跟他回法國,他將一天一點慢慢淡忘恨意,但是叔叔去世了,在回法國的前夕,我連要求他忘記仇恨的機會都沒有,我猜他會恨我,恨到終老。」

  「可是,妳卻有了他的孩子?」

  「是意外,舉辦告別式那天,我們都太傷心,我們需要彼此的慰藉,天亮,他……」

  「他怎樣?」

  「他懊悔這個意外。」這個回答,她啟齒艱難。

  「所以,他不要孩子?」

  「他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他回法國了,我不打算讓他知道,孩子是我的,我想自私地擁有他,但醫生說,我的心臟不好,熬不過產程,而且寶寶生下來,有一半的機率不健康。」

  「妳怎麼辦?」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愛他,我沒後悔過,只知道,愛他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許愛他會轉變成奇跡,讓我安然度過生產過程。」

  深深的愛情故事讓亮君動容,亮君握住她的手,激動說:「深深,答應我,我們要一起走出一條路,不管這條路有多難走。」

  「我不確定自己走不走得下去,前面的荊棘太多,我需要很多勇氣。」

  亮君抓起她,把靳衣送給她又扯斷的鑽石項鏈交到深深手上,那是她的護身符,她願意將它交給一個比她更需要運氣的女生。

  「勇氣,我給妳,我附贈一把斧頭,讓妳劈荊斬棘。」

  「我……不……」看著手中項鏈,深深搖頭。

  「可以的,將來妳碰到比妳更需要勇氣的人時,把它送出去。」

  「好,我收下,等哪天我的勇氣足夠,我再把它送出去。」

  亮君走出餐廳,不一會兒,深深追出門,交給她一把鑰匙和寫著住址的紙條。「如果妳需要支持,隨時歡迎妳搬來和我一起住。」

  四手交握,她們的友情在困境中迅速滋長。

  後來,深深知道,亮君聽不見,只能靠讀唇語和人交談,因此,她猜測,不完美的女人,無權獲得幸福。
深深走投無路,醫生將寶寶的生日和她的死期劃上等號。

  能想的辦法太少,她很慌,只好用收拾舊物來緩和心情,她翻出許多東西,有叔叔給奎爾做的童玩、叔叔給奎爾寫的書信,還有幾本舊日記,她熬夜讀過,驟下決定。

  她將銀行裡的所有錢提出來,換得一張機票,捧著脆弱的心臟來到奎爾家門。

  站在鏤花大門前,牢牢抱住粗糙陳舊的鐵盒,幾次,她想退縮,然猛回頭,卻發覺無路可退。

  門後的小徑彷彿走不到盡頭,深深東張西望,不曉得多久的等候,才能等到她的奎爾哥哥。

  心在揪,頭在痛,全身細胞都在向她抗議,終於,警衛站到她身前,間她找誰。

  她自報姓名,說了奎爾的名字,然後在焦慮問等過近一個世紀後,她被請入屋內。

  深深不屬於這種豪華環境,她坐立不安、她雙手在裙間扭絞,她默默在心中讀秒。

  十分鐘過去,僕人們在眼前來來去去,他們用眼角餘光觀察深深,她知道,卻不曉得怎生應付。

  別害怕、別焦慮,這些情緒妳承擔不起,深吸氣、緩緩吐氣,別害怕,有媽媽和叔叔在背後支持妳。

  一次一次,深深對自己打氣。

  終於,一個貴婦出現,帶著防備的銳利眼光盯住深深。

  她的高雅氣質、她的雍容華貴,深深猜測,她是奎爾哥哥的母親。

  「妳好,我是於深深,您是嬸……」不,她恐怕不會領情這個稱呼,嚥下心焦,她續道:「請問您是伯爵夫人嗎?」

  「我是,妳今天來,有事?」

  半仰下巴,高高在上,李伊夫人從沒想過和深深正式面對面,她的突然到訪,讓她既訝異又緊張。

  她想過幾百次,要和「台灣的那個女人」見面,看看搶走她丈夫的是何方神聖,可惜,她沒有機會,也好,這女孩總有她母親的影子吧!

  「嗯,有兩件事。」她低頭,從帶來的包包裡翻出一捆信札。

  :這是前幾年叔叔寫給您的信,您沒拆,原信退了回去,每次接到信,叔叔始終覺得遺憾,遺憾不能獲得您的原諒,我把信送來了,希望您能撥空看一看,原宥叔叔……善待自己。」後面那句,是她來的主要目的之一。

  「為什麼我必須原諒?」

  冷笑,情敵的女兒來向她乞求原宥,這是什麼世界?

  「原諒別人,才能讓自己解脫。」

  深深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迂迴戰術,一見面她就落了下風,不過,她不因此覺得難過,反而交出真心,誠心希望對方快樂。

  「誰叫妳到這裡來說這些?」

  深深的話惹惱她,李伊夫人的聲音變得憤怒高亢。

  「請別生氣,沒人要我來對您說這些,只是……好吧!您心平氣和地聽我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好嗎?」

  她的語調讓深深慌了手腳,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衝到李伊夫人面前,跪在她身前,雙手握住她的,用最誠懇的眼光看她。

  不管任何人,接觸到這樣一雙眼睛,都無法生氣,李伊夫人在深呼吸,緩和情緒後,將自己的手從深深手中抽出。

  「妳想說什麼,說吧!」擺高姿態,驕傲是她的保護色。

  「這件事情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在收拾叔叔和母親的遺物時,我找到母親和叔叔的日記,拼湊出一些大概,如果有不完備的,也許您可以從叔叔的信裡獲得補充,當然,如果妳願意,日記在這裡,妳可以自己看,不過,那是中文。」她從包包裡抽出幾本日記,遞給李伊夫人。

  見她不作反應,深深繼續說:

  「當年,我母親因為不能生育,被我父親和奶奶趕出家門,她走投無路,帶著我想投河自盡,在河邊,她遇上叔叔,當時她想,原來失意人不只她一個,於是她和叔叔談開。叔叔說自己的妻子和最好的朋友發生關係,他不曉得如何自處,於是逃離法國。」

  什麼?!瑞奇知道她和尼克的事?那麼多年前……天!那是個錯誤啊!一個她極力否認的錯誤。

  當時他們都喝醉了,他們不是故意要發生婚外情,為什麼瑞奇從不告訴她?為什麼為了她的面子,他情願擔下所有責任?

  深深的話讓伯爵夫人心驚,原來這才是他逃離法國,一去數年的主要因素。

  「那次的談話,媽媽和叔叔談出感覺,他們成為知心朋友,會發展成後來的情況,並不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叔叔幫了媽媽一把,他托朋友介紹工作給母親,解決我們的困境,在那半年當中,叔叔始終不肯回國面對問題,媽媽勸過他好幾次,終於將他勸回國。」

  換言之,當時他和她還不是情人?

  亂了!怎會變成這樣?她恨他們十幾年,弄到後來,該恨的人居然是自己?李伊夫人眼中蓄滿眼淚,她不曉得該如何自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面目可憎的自己。

  深深往下說:「沒想到再回台灣,叔叔告訴母親,他要和母親在一起,母親很難接受第三者的身份,她是中國女人,保守而刻板,她帶著我逃離叔叔身邊,以為叔叔會放棄尋找我們,回到法國,沒想到,叔叔並沒有……一直到死,我母親都覺得對不起您。」

  她知道瑞奇把朋友看得比什麼都重,知道瑞奇把尼克當成親兄弟,但他怎能把妻子說讓就讓?!他可以來問問她,那是不是她想要的結局啊!

  「如果是我外遇在先,他們有什麼好對不起?」她頹然道。

  「不管怎樣,您是叔叔的正妻,您一天沒簽下離婚證書,媽媽就覺得自己是個掠奪者,對於這點,她始終無法心安。」

  眼淚流下,她錯了,錯得離譜,而瑞奇竟然連給她彌補的機會都不願意。

  她的眼淚帶起深深的同情心,不顧一切,她抱住李伊夫人,連聲安慰。

  「別哭呀!您別傷心,好不?我不是來這裡把您弄哭的呀!

  叔叔日記上說,當他愛上我母親時,才學會站在您的立場看事情,學會用包容來代替憤怒,他希望您也可以像他一樣,原諒別人也解脫自己,所以他才會在接到您退回去的信時充滿遺憾,他說您一天不放下憤恨,就一天無法得到幸福,他衷心期待您快樂啊!

  我保證絕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奎爾哥哥,我知道您在他心目中是偉大尊貴的。知道嗎?這也是叔叔不願意把事情揭開的原因之一,他不願意您在奎爾哥哥眼中有任何污點,何況,他愛上我母親是事實,背棄你們的婚姻也是事實。」

  吐氣,深深放開李伊夫人,用手背替她抹去淚水。

  「請別傷心,愛情不是錯誤的事情,過去的已經過去,您應該試著讓自己幸福。叔叔曾經答應過我,要回法國對妳公平,我想他大約想和您開誠佈公把事情談開,解除您心中的癥結,好讓您放手追求您的幸福。夫人,答應我,把信讀讀,好嗎?」

  她不語,衝擊在胸臆,一時間她接受不來,也消化不來那麼多訊息。

  奎爾進門,他看見深深,同時看見母親的眼淚。

  「妳在做什麼?!」

  嚴厲的責備傳進深深心中,撞痛了她的知覺。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卻沒想過他這麼討厭見到她。

  「我……」

  他略過她,大步走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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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奎爾的聲音阻止了李伊夫人和深深的交談,她們同時看向奎爾,拭去淚水,李伊夫人率先開口,

  「于小姐來找你,你們談談。」

  她朝深深一點頭,拿走她帶來的信件和日記,回自己房間。

  乍見深深,他既驚又喜,彷彿在一瞬間,思念被填平,然母親的淚水拉他回到現實,他知道自己的喜悅對母親不公平。

  他不要深深來,為的是母親的感受,父親已傷害母親十幾年,不需要深深再來增補幾腳。

  「我說過……」

  深深搶在前頭解釋。「我記得,我沒有用你給的錢買機票。」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要妳來,在機場,我說……」

  「是啊!我記得你的『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但你真的……真的那麼討厭我嗎?」聲音漸低漸小,她害怕答案,卻又親自尋找答案,她在欺負誰呀!

  她真要逼他?好吧!是她自找的,他可以為母親放棄父親、將就婚姻,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

  鄭重點頭,是的,他討厭她。

  沉重壓上心頭,她還天真以為,扣除掉兩人都無能為力的仇恨,他對她是有一點點喜歡的,原來……

  她該知難而退,但回首,退路封死,他是她唯一的生門,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了呀!

  拉拉他的手,她想撒嬌,想一笑泯過錯,可是,他的表情好嚴肅。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她討好地拉拉他。

  「妳憑什麼要求我不生氣?妳沒聽進我說的每句話。我不要見妳,妳偏偏出現在眼前;我不要同妳有任何聯繫,妳就是要我聽見妳的聲音。說!妳對我母親說了什麼?為什麼她那麼傷心?」

  「我沒說什麼……」

  搖頭,她告訴過夫人,絕口不提陳年往事,不破壞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守信是她該做的事情。

  「什麼都不說,就有本事把我母親弄哭?我該不該佩服妳的能力。」他冷冷嘲諷。

  「我只是告訴她,有關我母親和叔叔的……」

  「愛情?」他接口,表情變得猙獰,怒火在眼中熾烈,他狠狠地抓上她肩膀。

  「我……」

  「妳什麼?誰給妳權利說這些話?妳覺得他們欺負我母親欺負得不夠,要妳在他們死後來提醒,他們這些年過得多麼恩愛甜蜜嗎?」

  狠狠甩開她的手,他的眼睛裡滿是怨慰。

  在台灣的日子,父親口口聲聲的愛情已經讓他夠難堪了,她居然把同樣的難堪帶給母親?!他真想親手掐死她!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她能原諒……」

  「原諒妳母親?妳只在意死人的心安,卻沒有考慮到活的人會難堪?於深深,我沒見過一個女人比妳更自私。」

  對他的指控,深深無力承擔。

  「對不起。」

  不能再往下說了,他聰明、反應靈敏,再多被激出幾句,他會推論出一段不堪的過去。

  深深閉嘴,不反駁、不答辯,任由他去誤解。

  「對不起能改變什麼?改變妳母親對我母親的殘忍?改變妳母親搶走我父親的事實?妳是太自私還是太天真?妳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出現,會帶給別人多大的困擾?」他咄咄逼人。

  她俯首,一句話都不回。

  「我沒有辦法和妳這種人溝通,妳走吧!別讓我再看到妳。」

  他違心,明明見到她,喜悅多於訝異,快樂多於氣難平,但他沒辦法無視於母親的哀愁。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來嗎?」

  她的臉皮夠厚,他推開她一次兩次三次,她還是巴上他。

  抓起他的手,攤平,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手上,眼睛看他,再問一遍:

  「想不想知道我的來意?」

  他別過頭,不看她。

  不管他想不想知道,她都必須告訴他,自己沒有未來,但孩子的未來,她必需替他鋪設。

  「這些天,我整理叔叔的舊東西,找出叔叔為你做的玩具和書信,我想,那些東西屬於你。」

  她把東西捧到他面前,他投給她冷淡一眼。

  為這種事情跑一趟法國,她的借口不高明。

  把給奎爾的東西放在桌上,她又拉上他的手。

  「我只忙著和你約定二十年之約,卻忘記二十一歲,明年,我有一個大劫,假設我度不過,你願意回台灣看我最後一眼嗎?」

  只要他肯到台灣,肯見她一眼,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一定會接手她的寶貝。

  他的眼神充滿不信任,她知道,他一定要說,那是個爛借口。

  「我保證在下次打電話給你時,我是真的熬不過了,那時,你願意為我到台灣嗎?」再追問一次,她滿心期盼他的答案。

  他不迷信,更不願意相信她的「熬不過」,於是他直接拒絕--

  「不願意。」

  「為什麼?因為我不是你的責任?那你為什麼讓律師先生送來生活費?你想負起我這個責任的,是不?」

  「不是,我給妳錢是因為我父親的要求,和我的意願一點關係都沒有。」

  「叔叔要求你照顧我?是了,這的確是叔叔會做的事情,他總不肯承認,我已經大到能夠獨立。」

  點點頭,她弄錯了,她誤把生活費當成他的關心。

  「沒錯,妳從來不是我的責任。」加重語氣,奎爾說服她,也說服自己。

  心抽痛,深深低眉不語,須臾,她再抬頭,仍送給他一臉笑意。

  「好吧,既然如此,那二十年之約沒有了,明年你不肯見我最後一面?這次,是我們最後碰在一起的機會,你肯不肯……盡地主之誼,陪我暢遊巴黎?」

  退後三分,一退再退,她的願望剩下一點點,她希望他的紳士風度為她圓夢。

  「不願意。」他不給她想像空間、不給她希望,他們之間早在台灣的機場劃下句點。

  「為什麼不?」她拉住他的手不肯放。

  「我很忙。」掙出自己的手。

  「你的工作還沒忙完嗎?」

  「我要訂婚了,後天!」他用實話打消她的希望。

  他要訂婚?!

  悶雷襲上腦間,她有片刻無法反應。

  他將擁有自己的幸福了,在後天……

  笑容在她臉龐僵住,然後一點一點轉為苦澀。拉開唇,她拉不出一個幸福來說服人。

  哦!懂了,所以她的出現會造成他的困擾、所以他痛恨她的自私自利,不為人著想?

  亂了!她原計劃求得他一個承諾,在她生命盡頭時出現,接手寶寶未來,怎知……亂得離譜……

  他將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她怎能希冀他為寶寶盡心盡力?她怎能盼望日後,他看見寶寶會想起曾喜歡一個女人,只是有緣無分,沒辦法在一起?

  天大錯誤!她一再做蠢事,蠢到無地自容,蠢到她想挖洞將自己埋進去。

  是啊!誰說她不是自私自利、不是不懂替別人設想,她這樣冒冒失失跑來,怎沒想過,在他訂婚前夕,他痛恨面對和她之間的錯誤啊!

  忘記那天清晨,他避開她的眼光嗎?忘記他多痛恨錯誤產生嗎?於深深,妳怎能笨到忘記,他對妳的輕鄙不屑,對妳的看不起和輕蔑?

  她錯了!她誤以為他的吻具有一定意義;她錯了!她誤以為他的關心代表歡喜;她錯了,她怎能相信如果沒有恩怨,他會愛上她,他們將在一起?

  「你愛她嗎?」她的問句薄弱無力,嘴唇微微發顫,十指怎麼用力,都握不牢自己的失意。

  最後一擊,他對她狠下心。「愛。」

  「那很好啊!她漂亮嗎?」膝蓋發抖,她聽見心碎的聲音,她找不到台階回到地面,她將要摔死、將要粉身碎骨。

  「她是金髮美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哦,是青梅竹馬,她一定很愛你,而你愛她……」喃喃自語,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沒有喜歡、沒有愛,他們不是有緣無分,他們是沒有交集的海岸線,日日天天、歲歲年年,各有各的天。

  「對。」別過身體,他不愛看她的哀痛。

  她的自以為是、她的希盼,她一步步把自己送進難堪,接下來呢?再難堪也不過如此了吧!

  她決定再厚一次臉皮。

  深深走近他,咬唇,從背後抱住他。看不見他的眼、觸不到他的心,她的腸胃在絞痛、她的手腳冰冷,在齒頰間氾濫的酸澀一波一波,敲擊她僅剩的知覺。

  「很好啊!有人照顧你,你會幸福。叔叔常說,當我碰到一個人願意深深地、深深地愛我,我會瞭解幸福的原貌。

  你碰上了,你認識了,你要好好把握住幸福,往後不管天上人間,我祝福你。

  我很抱歉突然出現,請原諒我的魯莽,我鄭重發誓,再不出現在你面前,不教你為難。」

  話說完,深深繞到他面前,眼中蓄滿淚水,四目相交,她擠出笑臉,沾了糖,那是她最後的甜蜜,此後生活之於她,只剩苦楚。

  踮起腳尖,她在他頰邊印上一吻,輕輕在他耳畔留下一聲對不起。

  轉身,走出他的視線,深深終於懂了,故事書裡人魚公主的每個腳步都是痛楚,但她仍願意為愛人翩翩起舞。

  她的腳步和人魚公主一樣,離他一吋,情苦心痛,為了他的幸福,她願意忍受。

  心臟急速收縮,她不能有太多的情緒波動,薛醫師警告她許多次了,但是抱歉,她做不來,做不來在愛情幻滅時不痛心疾首,做不來冷靜看待他的幸福。

  越走心越累,深深試圖微笑面對,但她失敗了,她落進一片黑暗……
醒來,半瞇眼,深深看見金髮僕人在眼前走動。

  「請問,這是哪裡?」深深用法文問對方。

  「這裡是李伊伯爵的公館。」女僕放下花瓶,走到床邊回答。

  什麼?她還沒離開?

  不行!她答應過不出現他眼前、不帶給他困擾,她不能再次自私魯莽。

  迅速下床,短暫的頭暈讓她差點站不穩。

  「小姐,妳要做什麼?」女僕忙扶過她。

  「我得走了,我還有重要事情。」

  她在腦中提醒自己,他馬上要訂婚,聰明的話,體貼的話,她應該迅速離開。

  「可是伯爵正在聯絡醫生替妳做檢查。」

  「我沒事的。」

  推開僕人,套上鞋子,她再不麻煩他,她從不是他的責任呀!

  背起包包,深深打開房門,扶住牆壁一步步往外走。

  呼吸,於深深,振作一點,妳前腳答應的話,別在後腳反悔,離開他,遠一點、再遠一點,遠到想起他只會心酸,不會痛得無法喘氣。

  一步步下階梯,她沒事,真的,她會健健康康生下寶寶,上帝關上一扇門,總會替人留下一扇窗,祂不讓自己向奎爾哥哥求助,意謂著祂要賜給她奇跡,要她活著親自照顧寶寶。

  是的,一定是這樣,上帝是最慈悲的天父啊!祂不會絕人後路……

  深深鼓吹自己勇敢,她忽略胸腔傳來的刺痛,執意走出他的世界。

  終於,她走出庭院,終於,鏤花大門近在眼前。

  永別了,親愛的奎爾哥哥,永別了,她的愛人……

  「妳在做什麼?!」

  奎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停頓腳步,三秒後,她決定讓自己「沒聽見」。

  再努力五分鐘,她將和他永別,她不當他的負擔,在他不願意擔負自己的時候。

  「站住。」他暴吼。

  她不站住,不能站住,她但願自己能飛,展翅飛到沒有他的地界。

  他追上來,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回頭正視自己。

  「妳在做什麼?」他問。

  「我在努力『離開』你。」她認真回答。

  「妳不知道自己生病?」

  「我可以因為生病而留下嗎?」她問完,然後緩緩搖頭。「不可以,我一留下就會開始癡心妄想,妄想你對我有一點點喜歡,妄想我夠努力,愛情會降臨,所以我要努力離開你,努力假裝我們沒有過去,」

  他怎看不到她的努力?她拚了命達到他的要求,她使盡全力當個不食言的女人呀!

  她的話讓他無語,歎口氣,他說:「妳到底要我拿妳怎麼辦?」

  她可不可以要求他愛她?

  不行!他的幸福在眼前,而她的幸福遠在天邊。

  輕搖頭,雙手握住他的手,她知道自己的臉皮超厚。

  「陪我逛一天巴黎,然後送我上飛機,行不行?」她的要求很過分,她知道的。

  他不說話,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

  鬆開他的手退兩步,她笑出甜甜酒窩。

  「對不起,我真正要說的是,別擔心我,我沒事,真的。我只是第一次坐飛機,太累了,才會昏倒,你知道我這個人很嗜睡。現在我要走了,我會遵守承諾,不管在哪裡,都會對你祝福。」

  揮揮手,她笑得好燦爛,不過,一不小心,兩顆淚珠滑落,在褐色的上衣間暈出兩朵淚花。

  背過他,她的瞳仁中又映出那扇鏤花大門。走兩步,她在腦海中想像他的表情。

  他鬆一口氣了吧!她一直是他的麻煩,終於甩脫,他肯定開心吧!

  如果同她永別是他最期待的事情,那麼她就以此為禮物,祝他新婚誌喜。

  她碰碰自己的腹部,苦笑說:「對不起,媽咪無法給你一個父親,但我會盡力活下去,讓你的人生不像媽咪那麼孤寂。」

  終於,她走到門邊,跨出左腳,她踩出他的世界。

  下一秒,她的手臂被握住。

  回頭望,是他!深深詫異。

  「走吧!」他同她並行。

  「去哪裡?」

  「妳不是想游巴黎?逛過巴黎,我送妳上飛機。」

  他終是妥協了,因為靜靜躺在她衣襟上的兩朵黑雲。

  「可是你很忙。」搖頭,他的妥協讓她有罪惡感。

  「要去不去隨便你。」他拋出選擇權。

  她專注,企圖從他眼底讀出訊息。

  她想作一個能讓他快樂的決定,可是,小小的貪心在心中揚起,告訴她,放棄是後悔的開始。

  於是,她又自私了,伸出右手,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指,然後中指、無名指……她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掌心,偏過頭,她用眼角餘光偷瞄他的表情,她在等待,等他的不耐煩表情,等他把自己的手甩去。

  可是,幸運地,並沒有,他一臉平和,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收攏五指,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不是勉強、沒有無奈,有的,是藏在心底深處的一絲絲竊喜。

  他的平和鼓舞了她,忘記胸口的微微剌痛,忘記她的死期在不遠處。

  拉起一抹笑容,她又可以暫時忘記該「努力離開他」,左手交迭上去,拉著他往前走兩步,彷彿在台灣時一般,她把他拉來拉去,走向她要去的地方。

  「我想去羅浮宮看蒙娜莉薩的微笑,聽說只要八塊歐元,對不對?」她提起精神說。

  「觀光客!」他的口氣有不屑。

  「我本來就是觀光客,所有觀光客去過的地方,我都要走走。聽說乘船游塞納-馬恩省河,可以將兩岸的建築物盡收眼底,你喜不喜歡搭船?」

  「沒興趣。」

  拒絕她是他的習性,即使心底同意,他也要潑她幾桶冷水。

  所以這一天往後延長了二十四小時,她去了羅浮宮,吃了幾個小牛角麵包和甜甜圈,一聽到要價十塊歐元,她吐吐舌頭,懊惱自己吃掉兩天薪水。

  她也坐了遊船、看過奧塞美術館、聖母院,她逛過LV、踩過香榭里捨,她抱著一大盆天鵝絨,吃著盛產的水蜜桃,她是十足的觀光客,無法落地生根的飄泊者。
這是最後一站了,奎爾帶她到白教堂參觀,然後順著教堂旁的小徑走入後方的商業中心。

  小徑兩旁許多賣紀念品的商店,走到底,有一塊圓形區域,裡面有許多畫家在替觀光客作畫,幾個勾勃,便把人的神韻布在畫紙上。

  這裡是蒙馬特,法國的貧窮區,聽說梵谷在不得志的時候,曾經在這裡替人作畫。

  「將來他們當中會有人變成梵谷吧!」深深問。

  兩天了,她牽著他的手,說什麼都不肯放,就是在吃飯時,也寧願用笨拙的左手拿餐具。

  難得的是,奎爾不反彈,由著她去任性,於是她肆無忌憚,假裝忘記他的訂婚禮,假裝他們將手牽手一直走下去,甚至假裝只要裝得夠認真,戲會照著她想的方向發展。

  因此,她好快樂,快樂得不得了,她毫無節制地向他撒嬌,她一張嘴不停說說笑笑,每次逗得他發笑,她便賺下一筆,兩天下來,她覺得自己變成大富翁,家財萬貫,千金散不盡。

  「喝點水。」奎爾把水瓶送到她嘴邊。

  深深很小氣,自從知道一瓶礦泉水要三塊歐元,總是一小口一小口啜著,說什麼都不肯開懷暢飲,不習慣乾燥氣候的她,自然是口乾舌燥,猛吞口水,奎爾不得不常逼她喝水。

  喝過水,她又說話:

  「如果我慧眼識英雄,找對人畫,十幾年後畫家成名,我就發了,對不對?」

  「想靠這個發財?妳想太多。」他笑她。

  「機率太小嗎?說不定哦!說不定我會成功。」

  交談時,奎爾的手機鈴響,深深看見他雙眉攏起、看見不悅跳上他的眼睛。

  在奎爾掛上手機後,她問:「是不是有麻煩事情?」

  「公司臨時出了點事情,我必須趕回去處理,妳……」

  「我在這裡等你,哪裡也不去。」她乖乖答。

  深深清楚,他不希望她加入他的生活,既然如此,她何必增加他的麻煩?

  「妳一個人可以?」

  他的確不願意帶深深同行,因為艾琳娜在場,他不希望把事情弄麻煩。

  「我不是一個人,這裡有很多觀光客。」她笑得無害。

  「妳保證留在這裡等我,哪裡都不去?」

  「你以為我會跳機?不行的,雖然我的法文還可以,但我不認為在這裡,我能生存下去。」搖搖頭,她笑得快意。

  「我在兩個鐘頭之內回來,妳找個畫家替妳作畫,不管誰和妳搭訕,都不可以理會,懂嗎?」他囑咐。

  「懂,」

  「不要喝陌生人給的飲料,也不要隨便跟人走。」

  「我懂,快走吧!你不斷叮嚀,好像很不放心似的,一個小心,我又要誤會你關心我,到時,你甩不掉我這只黏人蟲,可怪不得我。」她說得似真似假。

  他沒反駁她的話,點頭,轉身離開。

  她留在原地,為他的不反駁傷心。

  「瞧,他多害怕甩不掉妳?!」她對自己苦笑,拍拍自己臉頰,「好好享受妳在法國的最後一天吧!」

  往前走,她專心看著每一個畫家的畫風,有漫畫式的人像畫法、有寫實素描,不管是哪種,畫者臉上的專注與被畫者臉上的期待,都吸引了深深的目光。

  「阿姨,妳在找人幫妳畫畫嗎?」

  稚嫩的童音吸引了深深注意,在法國聽到中文,豈是親切兩字可形容,她低頭,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仰頭望她,她蹲下身,笑問他。

  「是啊!你想推薦我哪一個畫家?」

  「我推薦自己。」

  「你?這麼小就出來賺錢,我應該欽佩你,還是到法院告你父母親妨礙兒童福利?」深深笑問他。

  「我不收錢的,妳讓我畫,等我長大變成知名畫家,妳再拿這一張畫來找我,我免費替妳畫一張蒙娜莉薩的微笑。」

  「小弟弟,不是每個女生都可以當蒙娜莉薩的。」

  「妳比蒙娜莉薩更漂亮,畫起來一定更受歡迎!」

  「首先,你得畫得比達文西更好才行。」

  「我會努力,」小男孩眼中充滿自信。

  「好吧!我們到哪裡畫?」

  小男孩指著右手處的小餐廳。

  「我媽媽在那裡。」說著,他不怕生地牽起深深,走向母親的方向。

  「妳好,我叫於深深,是妳兒子招攬來的客人。」進了小餐廳,她對著少婦自我介紹。

  少婦對她微微一笑,請她坐下。

  「阿姨,我開始畫了哦!」小男孩打完招呼,拿出紙筆,學起畫家神態,開始替深深作畫。

  「妳的孩子很可愛,你們全家一起到法國玩?」

  少婦點頭。

  「孩子的爸爸呢?」

  少婦臉色僵了僵,然後拿出紙筆在上面寫下一行字--他把我們遺失了。

  深深看住她,她不說話,傷心在她臉上深刻。

  「可不可以,我用一個故事和妳交換一個故事?」

  少婦沒回答,深深開始敘述自己的故事。

  故事從一個小女孩的瘋狂崇拜開始,然後,偶像出現,短短兩星期,她為他獻上愛情,可惜,偶像對她的心不感興趣,執意將她遠遠推離。

  眼前的她身處困境,認真算算只剩下七個月的生命,她想安排好孩子的未來,可是天不從人願,她處處碰壁。

  停止陳述,拾眼看少婦,深深發現自己的淚水染上對方的眼睛。

  「妳也有個和我一樣難受的故事嗎?」

  少婦在腦中整理思緒,幾分鐘後,在紙上寫出一行宇--我和他認識,在這裡,他是個不出名卻很有才氣的畫家……

  一個不順利的愛情在少婦筆下勾勒出來,她有絕好文筆,一字一字,不寫傷心卻處處傷人心。

  就這樣,兩個小時過去,她們交心,深深拿出亮君給她的項鏈。

  「曾經,有一個女生和我交換故事,她把項鏈給我,說等我找到比我更需要勇氣的人時,把項鏈送出去,現在,我把它交給妳。」

  少婦在深深眼中看到誠懇,不多話,收下項鏈。

  遠遠地,少婦看見奎爾朝她們的方向奔來,她提筆寫--他是妳的偶像?

  深深順著她的眼光往後看,回答:「是他,我崇拜了十幾年的男人。」

  少婦寫--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要是他肯愛我,就更不錯了。」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她寫字時,奎爾到達。

  「說的也是,我應該多一點接納,少一些抱怨。」

  看到奎爾,深深二話不說,牽起他的手,那是她的霸道,是她最後的任性。

  這時,小男孩把畫送到深深面前。「阿姨,妳要把畫收好。」

  「我會的,你加油哦!」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和爸爸一樣棒的畫家。」小男孩信誓旦旦。

  「嗯,我等你成功。」

  深深起身,揮別少婦和小男孩,她明白,假期結束,乖乖合作,他們的下一站是戴高樂機場。

  站在候機樓裡,奎爾的眼光無法離開她,理智上,他清楚這種行為不該,但情感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眷戀。

  「要不要明天再走?」

  奎爾突發一語,話甫出口,他立刻後悔。這建議很糟糕,再留她一天……他不確定自己能否通過考驗……

  可以嗎?再留一天,再多看他二十四小時?

  她想她沒本事,看他挽起心愛女人,為她戴起象徵一生一世的戒指。不!胸腔內疼痛隱隱,撐不過的,深深確定。

  搖頭,她的否定讓奎爾放輕鬆,緊繃的肩膀鬆弛,但下一秒,深深的動作又拉出他的緊張神經。

  她投入他懷抱,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說什麼都不放。

  第一秒鐘,他試圖推開她,但沒成功;第五秒,他推開她的慾望降低;下一個五秒,他放任自己隨心隨性,回抱住她。

  就這樣,深深一直擁著他,不在乎人們眼光,這刻,她的世界不大,只有他的懷抱那麼寬。

  臉貼在他胸口,傾聽他的心跳聲,一聲接過一聲,那是最有規律的樂章,一如他的人,遵照規則走,一點不出錯。

  深深逕自陶醉在他的懷抱裡,呼吸他懷間空氣,如果不去計較幸福是否太短暫,假設曾經擁有比天長地久更美麗,那麼她是最幸運的女人。

  終於,廣播聲響起,催促分離,她離開她的幸福,揮揮手,再次保證:

  「我不會再出現了,以前……對不起;未來,我祝福你。拜拜……拜拜……」

  她揮手揮得很用力,拜拜說得很認真。她需要動作和聲音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則淚水會趁機出擊。

  「拜拜,拜拜,拜拜……」她每走幾步便回頭一次,但不說再見,一次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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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時光荏苒,一眨眼,深深從法國回台灣已經半年多,這半年,她過得平靜。

  當深深從法國回來,家裡有個最棒的禮物等著她,那是亮君,她用深深給的鑰匙,在這裡住下來。

  看見她,深深看見上帝為她開啟的一扇窗戶,她的孩子毋須絕望,抱住亮君,深深太感動。

  半年來,亮君和深深的感情像親姊妹般,她們都是獨生女,有了親人相依恃,這是多麼美好的感受!

  她們賣掉深深叔叔留下來的農地,只留下住宅處和木瓜園,錢不多,但省吃節用,再加上代工收入和亮君台北房子的房租收入,足夠讓她們在產後一年不工作,專心帶孩子。

  知不知她們省到什麼程度?

  她們省到亮君的助聽器被工籐靳衣摔壞,捨不得花錢買新的;省到深深的心絞痛發作,拿糖果當心臟藥品醫。

  超音波照出來,深深肚子裡的是女娃兒,亮君懷的是男孩子,她們的預產期相近,前後不超過一星期,於是兩人約定,先出生的叫寶寶,晚出生的叫貝貝。

  他們還約定,兩個小孩若是郎情妹意,二十年後把他們送作堆。另外,若深深真熬不過產程,亮君要把貝貝當作親生孩子,扶養長大。

  她們都希望最後一個約定別成真,但那是操在上帝手中的事情,沒人知道結果。

  另一方面,遠在法國的奎爾,在簽帳卡遲遲不見賬單,卻每個月收到創世紀基金會從台灣寄來的收據時,暴跳如雷。

  他派了傑森再跑一趟台灣,這回有亮君擋在前面,傑森沒辦法再利用深深的善良,完成老闆托付的重責大任,只好乖乖轉述亮君的話--如果不想收到創世紀基金會的收據,就別再匯款到台灣,

  於是,他決定再也再也不要管深深,她愛把錢捐給誰就捐給誰,反正他已達到了父親的要求。

  這個決定一下,痛苦的人不是深深,而是下決定的人。

  奎爾常常夜半驚醒,他聽見她的哭泣;常常工作到一半,她紅著眼眶的影像浮現。他被弄得坐立不安,時時分心。

  他的不對勁許多人都感覺到了,伯爵夫人還為此找他談過,但他堅持自己沒問題,所有人只好保持沉默。

  他的不對勁在最近幾個星期,更見明顯,尤其和艾琳娜的婚期確定之後,他的暴躁,明顯到下人也能感受。

  奎爾向自己解釋,這是婚前躁鬱症,只要婚禮舉行過,問題不會再出現。

  但……深深蒼白的臉色不斷不斷浮現,她一次次對他說:「我會祝福你,不管天上人間。」

  他的心不在焉讓人生氣,他的夜不安枕讓自己火大,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無法控制自己別這樣。

  門推開,艾琳娜紅著眼進屋,身後跟著伯爵夫人,她不斷安慰艾琳娜,但顯然效果不大。

  「如果你不想結婚,大可以說清楚,而不是用這種方法羞辱我。」她指著奎爾,氣急敗壞。

  「妳哪裡不對?」穩住心,他把腦海中深深的影像收拾乾淨。

  「我不對?居然是我不對?挑婚紗你不出現、訂酒席你不在場,今天更離譜了,連拍婚紗照片你都不見人影,請問,這是什麼意思?」艾琳娜跳腳。

  她太凶了,深深就不會這樣亂發飆。

  深深?!不行!不能再想起深深!搖頭,他搖去有關她的所有事情。

  「搖頭是什麼意思?你以為自己了不起嗎?不嫁給你,我的人生不見得缺乏光明,你不必用一副高高在上的面貌對我,想追我的男人,世界五大洲都有。」

  她是自尊自傲的嬌嬌女,哪受得了閒氣?更何況,他接二連三,一次次讓她沒面子,她的生日宴不出席,聖誕節晚餐放她鴿子,知不知道她的好朋友怎麼取笑她?更可惡的是,連情人節他都忘記送她花束,就算再忙,他也可以交代下面的人辦呀!

  所以她推來推去,推出一個結論--他不在乎她,一點都不。

  「妳太情緒化!等妳冷靜下來,我們再討論。」打開計算機,奎爾不和她吵這種沒建設性的架。

  「我情緒化?不對,是你不敢面對我,承認吧!你心裡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我。」

  他總在看她時,分神,次數太多,多到她不能不猜測,他的焦點不在她身上。

  他心裡有女人?他想反駁,深深的聲音跳出來阻止,她說:「不管如何,我喜歡你是真的,我不後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愛你。」

  「承認了是嗎?」抓住他的不語,艾琳娜拿他當默認。

  「我沒有承認什麼,妳先回去吧!等妳氣消,我們再談。」艾琳娜的情緒從不能影響他半分。

  「今晚我們要辦家宴,如果你再不出席,我們的婚禮就此取消!」撂下恐嚇,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奎爾眼神平靜無波動。

  李伊夫人是過來人,她怎不懂這種表情,兒子心中有沒有艾琳娜,根本不需要費神確定。

  她想開口勸勸兒子,但比她更快的,是電話鈴聲。

  奎爾頤手接起,電話那頭的女人話說得又快又急--

  「奎爾·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爛的男人……」

  奎爾的眼神起了變化,不再平靜無波,他抓住的筆桿在一個用力之下,應聲折斷,他喘息、他皺眉、他焦慮憂心……

  久久,電話那頭的中文停止,他握住話筒的手遲遲不放。

  李伊夫人瞭然於心,拍拍兒子的肩膀,當奎爾和她視線相觸,她可以感覺兒子硬壓下胸中狂潮,不在她面前表露感覺。

  她微笑問:「我聽不懂中文,但那是於深深,對不?」

  他想反駁、想再一次向母親確定,不管怎樣,他都將母親放在第一位,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她,就算她是……深深……

  想至此,他的心無比沉重……

  「孩子,如果深深是艾琳娜口中的女人,去把她帶回來吧!」

  「母親?!」他不解母親的決定。

  她喟歎,事情是該公開的時候了,雖然瑞奇已不在,但她仍要還他公道。「等你把她帶回來,我再告訴你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奎爾的猶豫只有三秒鐘,他大步走出房間。

  往台灣的路程很遠,他必須加快腳步,至於艾琳娜晚上的家宴,他只能……抱歉。
亮君贏了,在深深陪她上下幾十次樓梯後,她產下一名小男嬰,所以他的小名是寶寶,至於深深肚子裡跑輸人的傢伙,只好喊貝貝。

  當護士把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男嬰抱到母親面前,深深看到亮君臉上的驕傲,身為母親是多麼令人驕傲的事啊!

  若是可以……她願意用一切,向上帝換得身為母親的機會,只是,她擁有的東西不多,連生命都在上帝囊袋裡,她哪有籌碼和上帝談判?

  「深深,妳看他長得多好。」

  亮君不停碰碰他的小臉,碰碰他的小手,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逆境中形成,他沒放棄一絲絲生存的機會,她該為他喝采。

  「他的眉毛很濃。」深深說。

  一個白淨的小男嬰居然有兩道濃眉,特殊得可以!

  「他像他。」

  亮君點頭,想起工籐靳衣。分離多時,每次想起,她依舊有哭的慾望,他還周旋在大老闆娘、小老闆娘、粉紅老闆娘中間?或者娶了條件資格相符的余瑛潔?她不知道。

  看著亮君的黯然神情,深深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自己的嘴形。

  「亂講,他手長腳長,一點都不像倭寇。」深深努力把氣氛弄輕鬆。

  「工籐靳衣很高啊!不像倭寇,大概是他有來自台灣母親的遺傳。」亮君知道深深的用意,撇開傷心,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小生命。

  「我可以抱抱他嗎?」

  「當然。」她把孩子遞給深深。

  碰碰他白白的小臉、皺皺的額頭,不曉得要怎麼養,才能將他養成一個豐腴的小傢伙。

  「我的貝貝生出來也會和他一樣嗎?」

  「會吧!我們看一樣的東西、吃一樣的食物、做一樣的胎教,我想他們一定很有夫妻臉。」亮君笑說。

  「那麼……如果我沒有機會抱貝貝,抱寶寶也是一樣的,對不對?」抬起眼,帶笑的臉龐閃過兩行淚。

  「深深,妳有機會的,一定會有。」

  亮君握住她的手,淚水跟著滾下。越接近生產,她們越不敢談論這個話題,每談起,便是禁不住的傷心。

  「我但願有,可如果……如果我真的不在,亮君,妳必須一個人當媽媽、當爸爸,我知道很辛苦,可是我沒有別的人可以托付……請妳好好扶養貝貝長大,要真有下輩子,我做牛做馬還給妳。」

  「傻瓜,下輩子我又不當牧童,妳做什麼牛馬?」摟住深深,兩個人哭成一團。

  「亮君,我好不甘願,不甘願就這樣死了,可是……不甘願又能怎樣?」

  「不會不會,妳好久沒發病,從貝貝五個月後,妳再沒住院、再沒吃藥,我們說過,為母則強的,對不對?」

  不對!她的心臟常覺無力,她昏倒的次數一次比一次更密集,只是她不想浪費,想把錢省下來給孩子買奶粉。

  「亮君,如果日子過不下去,把木瓜園和房子賣了,再不行的話,他每個月給我的五千塊歐元,拿出來用吧!」

  「不行,那是妳的驕傲和自尊,說什麼都不能動那筆錢。」亮君搖頭。

  「孩子和驕傲自尊相比,我選擇孩子。」

  「不會的,一定有更好的選擇,比方選擇妳健康、孩子活潑,選擇我們兩個不需要丈夫的女人一起努力,為孩子打下一片事業江山。」

  亮君一點都不去設想最壞狀況,但是……深深不能不多替她和孩子著想。

  「如果貝貝是不健康的……我不想她和我受相同的苦,放棄搶救吧!把她葬在我身旁,我親自照顧她。」

  「不准說不吉利的話!我們約定好,歡歡喜喜迎接新生命,妳會安然度過,貝貝會健康正常。」圈住深深,她拒絕聽這種話。

  「我只是遺憾,遺憾不能再見他一面,聽聽他的聲音,就是聽他罵我也好。」

  「笨蛋!奎爾·李伊不值得妳愛他。」

  「工籐靳衣也不值得愛,妳仍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了,不是?」

  「是啊!我們是兩個大笨蛋。」

  「亮君,我想他,要是能再見一面就好了,通常死刑犯可以要求一個願望,我的願望是見他,一面,只要一面……」

  她也想啊!也想再為靳衣煮一次湯圓,也想再享受一次「員工福利」……

  深深哭了,亮君也哭了,兩個女人的淚水匯流到孩子的頰邊,生命的形成需要女人付出多少犧牲?
 夜半,深深在病床邊照顧未出院的亮君,突然陣痛催逼,她搖醒亮君,說她不行。

  話方出口,深深痛暈過去,亮君顧不得自己也是病人,扯下點滴,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她捧著下腹到護理站喊救命。

  躺在病床上面,深深有短暫清醒。

  一群穿白衣的護理人員在她身邊奔跑,天花板一盞盞燈迅速掠過,她看見剛生產完的亮君牽著她手,不放。

  她發不出聲音,但她曉得亮君能讀唇語,她打開嘴巴,重複說:「替我照顧貝貝,當她的好媽媽……」

  「我會!我一定會!」亮君大聲回答。

  她有好多不放心,可是死神的腳步越行越近,再不放心,終是得捨棄。「替我愛她、替我寵她,告訴她,我好愛好愛她。」

  「我知道、我知道。」亮君淚流成河。

  「我抱歉,無力當個好媽媽,我求妳……」

  「別求我,那是我的責任與義務,我會疼她,比疼寶寶更甚;我會愛她,比愛寶寶更多,我保證!」

  深深微笑,眼神變得渙散。「亮君,謝謝,奎爾,我要走了,再見……天上人間,我祝福……」

  手術室到了,厚重的兩扇門隔絕她們的視線,亮君背靠著門,頹然滑下,抱住膝蓋,她失聲痛哭。

  「我會照顧貝貝,我會用生命愛她,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

  半個小時後,護士小姐送出來-個健康的貝貝,她哭聲宏亮,混血兒的臉蛋,再沒人比她更漂亮。

  亮君認為上帝聽到她的聲音,認為上帝願意再賜給她另一個奇跡,於是她跪在椅子旁禱告,禱告深深能走過這個關卡。

  然而這次,她足足等了五個鐘頭,等到天漸明,太陽升起,等到跪在地上的雙腳癱軟無力。

  終於,手術室門打開,她勉力扶著牆站起來。

  「於深深的家屬?」

  「我是。」

  她走到醫生面前,一個踉蹌,差點摔跤。

  醫生扶起她。「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你的意思是說……深深死了?」

  「她陷入重度昏迷,我們為她接上維生系統,不確定她能撐到什麼時候,她的情況只有換心手術能挽救,但時間緊迫,我想……妳要有心理準備。」

  「準備什麼?」亮君茫然。

  「作最壞打算。」

  哦……繞了一圈,醫生只是用最委婉的口氣,宣佈深深的死刑。聽懂了,裸足踩在冰涼地板,她的心比地板更冷。

  突然,亮君想起什麼似的,拔腿奔到病房,從口袋裡翻出全部紙鈔,她到護理站換得一堆零錢,站到公共電話旁,尋著記憶裡的電話號碼,一個字一個字按下數字鍵。

  那是深深時時背誦的號碼,客廳桌上、書桌上、牆上處處貼著這組號碼,常常,她看見深深凌空對著電話鍵盤撥下這組號碼,然後用甜甜的聲音和漬了蜜的笑臉,對著空話筒說話,這樣的遊戲可以讓她快樂上一整天。

  電話撥通,屏幕上的錢數減少,亮君根本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不管接電話的是男或女,她劈里啪啦,一古腦兒說話。

  「奎爾·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爛的男人,你不愛深深,為什麼讓她懷孕?你不知道她有重度的心臟病嗎?你不知道生產會要她的命嗎?你不知道這十個月,她一面期盼孩子健康成長,一面倒數自己的死期嗎?她戰戰兢兢過著每一分鐘,她每天都心驚膽顫,害怕熬不過十個月、熬不到孩子正常出生。」

  國際電話吃錢吃得很凶,亮君一面說,一邊抖著手指,把錢幣一個個往裡面塞。

  「你很惡劣!你怎可以在她求助無門時把她趕回台灣?你怎能罵她自私自利,最自私的男人是你自己啊!她求你在她臨死前見他一面,你卻一口回絕,你怎可以在這麼恨她的情況下,讓她愛你愛得無法自拔?」

  「深深只是弱女子,她無能主張母親和叔叔的愛情,你把帳算在她頭上不公平!就算你要恨她,為什麼不恨得更徹底一點?在她牽你的手時,用力推開她呀!在她投入你懷抱的時候,別過頭去啊!結果你什麼都不做,讓她以為愛情有希望,讓她誤以為愛情值得幻想,你好殘忍!」

  亮君忍不住哭了,為深深的癡心,也為自己的「蠢情」,

  「知不知道,深深每天寫信放到信箱給自己,假裝那是你的來信,她讀一次,笑一回,跳著告訴孩子,爸爸好愛她們;知不知道,她天天假裝打電話給你,說著說著,表情陶醉。我告訴她,幻想是最壞的安非他命,吃多了對自己有害無益,她回答我,如果安非他命能給癌症末期病患帶來安慰,她覺得醫生應該大量給予。」

  亮君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反應,她就是要說,一直說,拚命說。

  「昨天,她告訴我,如果錢不夠,你每個月給的錢拿出來用了吧!那是她的驕傲呀!她再苦再窮都不願意碰的東西,居然要我拿出來用!因為她走投無路了,醫生說她執意生下孩子,就等於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她選擇留下你的孩子,選擇結束自己。她說死刑犯能擁有一個願望,她的願望是再見你一面,她進手術室時,喊著你的名字,說天上人間,她祝福……你怎值得她這樣待你啊!你怎值得!」

  亮君泣不成聲,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她,她不在乎別人眼光。

  「她進了手術室,醫生說她不會醒了,醫生要我作最壞的打算,打算?怎麼打算?要如何打算?我統統不會啊!我只會笑著看她醒來,只會握住她的手說:我們一起為孩子奮鬥。我哪裡懂得如何送她走入死亡?只要她快快樂活著,就是她要幻想、要假裝寫信給你,我統統不管她了,只要她快樂,我保證不再管……」最後一塊錢掉進去,電話斷線。

  亮君掩面大哭。斷了,斷了,什麼都斷了,深深的生命、她們的愛情,全斷得一乾二淨……
一個發高燒的產婦照顧一個昏迷不醒的產婦,這樣的兩個女人居然以為自己有本事獨立?

  奎爾氣瘋了,憑什麼她們有權利這樣對待自己?憑什麼她們認為沒有男人會擔心?

  他應該心慌意亂的,奇怪的是,一見到深深,這些日子的焦慌憂懼反而不見蹤影,空虛的心一旦被填平,他反而變得篤定,他又是充滿信心的奎爾·李伊。

  他才不管醫生做了什麼宣判,他執意要搶救的女人,死神都擋不了。

  於是,他花大錢找心臟,他在全世界的電視新聞、各大媒體播出這則消息,只要能延續她的生命,什麼事他都做。

  奇跡吧!十二小時之內,深深得到一個美國腦死病人的捐贈,手術很成功,奎爾從上帝手裡搶回一條命。

  手術後第三天,遠從法國來的醫療團隊,用專機把還沒清醒的女人帶回法國,當然還有那組有夫妻臉的小嬰兒--寶寶、貝貝。

  另外,那個得了產褥熱,還有辦法在電話裡面哭得聲嘶力竭的女人,也被帶回法國,她讓一群護士限制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起床,連兒子媳婦都不准抱,成天只能吃和睡。

  伯爵夫人對奎爾說了那個遠古時代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妻子和朋友在酒醉之後發生性關係,有感情潔癖的丈夫離家出走,他懷著怨恨,不願意面對。

  他在外面認識一個女人、一份愛情,在他學會諒解時,回家面對妻子和友人。

  他知道兒子心中的母親是貞潔偉大的,所以他寬容地沒有揭開這一切,十幾年來,他不說破,只暗地要求友人專心愛情,愛護妻子、照顧妻子。

  他期待妻子同他一樣,在愛情中學會諒解,可惜妻子太過魯鈍,懷著怨恨一天一月一年,她不放過丈夫,也不放過自己。

  最後,從台灣來的女孩帶來叔叔的遺願,不只為母親求得原諒,更要妻子學會珍惜手邊幸福。她聽進去了、她大徹大悟了,她不再執著對與錯,她學會珍惜眼前一切。

  故事結束,她把權利交給兒子,如果他不願意原諒自己當年錯誤,她願意離開尼克,但求贖過。

  經過三天詳細思考,奎爾決定成就母親的幸福,十幾年前的錯誤,不該讓它無限制延伸,更何況,深深說過,一旦撞上愛情,他會瞭解它的威力。

  是的,他瞭解了,他願意敞開心靈,接納愛情。

  病床上的深深,一直沒醒,通常家屬對這種情形都會憂心忡忡,但奎爾並不,因為他相信他的醫療菁英,也清楚自己有個嗜睡妻子,只要她的臉色一天好過一天,只要醫生告訴她,所有的排斥問題沒有出現,只要睡夢中的她表情越見豐富,他願意給她更多更多的休息時間。

  但亮君可沒有他的耐心,她一逮到機會就闖進深深房間,追問他,為什麼深深不清醒?然後罵他不關心深深、不替深深擔心,最後,逼著他更換醫療團隊。

  奎爾理解她的焦慮,因為她聽不到聲音、讀不懂法國人的唇語,於是他給她配了助聽器,找來老師教她法語。

  亮君的進度很慢,但也漸漸和奎爾的母親比手劃腳成了好朋友,她們的話題全是可愛的寶寶與貝貝。

  清晨,奎爾在上班前親自到深深床邊,撫著她日漸紅潤的臉頰,和濃濃密密的睫毛。

  她很美,這是他第一次承認。

  「如果睡夠了,可以準備起床囉!等妳精神好一點,我帶妳暢遊巴黎,不是觀光客那種走走逛逛,是巴黎的深度旅遊,我們可以花一整個月逛羅浮宮,把所有的藝術品看個夠,我帶妳看歌劇,進紅磨坊,雖然LV貴得不像樣,但妳可以買幾個送給亮君,那個沒見過名牌的愛說話女人。」

  深深的眼皮眨了眨,他沒注意,自顧自走到窗邊,從瓶中取出一枝熏衣草。

  「妳說這種東西純觀賞太浪費,應該拿來做花茶,那麼快醒來吧!園丁已經為妳在園子裡種下一大片,想做多少花茶,全由妳。」

  奎爾把花放在枕邊,紫色小花映著她紅潤面頰,誰說她不是最清麗的睡美人?

  「信紙和筆在妳的左手邊的桌子,高興的時候,給我寫封信,郵票和地址都填好了,只要丟進郵筒裡,會直接寄到我手上。」

  他把一支新型手機塞進她手裡。「我在裡面輸進我的手機號碼,想打電話給我,按下鍵,隨時來電,不要害怕、不必凌空撥電話,我樂於聽到妳的聲音,一如樂意承認我愛妳。」

  親親她的額頭,他離開她三步,幾個回眸,幾次的依依不捨,好不容易轉身,奎爾跨出她的房間。
兩個小時後,奎爾在辦公室裡,接到一通電話。

  「奎爾·李伊。」他說。

  「是你?!真的是你?!」嗓聲提高,深深的音調問,有掩藏不住的欣喜。

  聽見這個熟悉聲音,奎爾的心臟提高一吋半。

  「是我。」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下一個動作,他關上計算機、合起檔案數據,用筆在紙條上寫下--取消今天所有行程會議。

  「你在哪裡?」怯怯地,深深問。

  「我在辦公室裡。」

  說完,他起身拿大衣,走出辦公室,把紙條放在秘書桌上。

  「你還在為俗事繁忙?真辛苦!我和你不一樣,我在天堂。」

  輕輕笑,深深好快樂,他沒有被自己的電話干擾而發怒,沒有指著她喊自私,更沒有大吼大叫「妳是我的困擾」,然後掛上電話。

  「天堂?」他揚揚眉頭。

  「嗯,窗台上有一瓶新鮮的熏衣草,深深淺淺的紫色亮了我的眼睛。我的床上方有一層層的輕紗,風吹,它飄呀飄,飄出我滿懷幸福感。天氣不冷不熱,空氣中散播著春天的味道,天堂裡四季如春。我想,死亡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可怕,這裡很美好。」

  咯咯笑開,最美好的是她可以打電話給他,肆無忌憚。

  「是嗎?」他走進電梯,傾聽她的聲音很有樂趣。

  「是。我想我掉進中古世紀的天堂。」

  電話這頭,他聽見她起床的聲音,仔細些,甚至可以聽見她赤腳踩在地毯上。

  「天堂也有中古世紀?」奎爾問。

  「嗯,我在一張古典的鑲銀絲梳妝台上,看見一桿羽毛筆,和漂亮的信紙。這是不是代表,上帝允許我寫信給你?」

  不是上帝的允許,是他,他承認愛情,再不拒絕她給的每分感情。

  「唉……我真喜歡天堂。」

  「喜歡為什麼歎氣?」

  「天堂很好,可惜沒有你。」

  低喟,人類總是貪心,有了甲便祈求乙,有了乙還想擁有丙,深深知道這樣很糟糕,但貪心是天性,她改不來。

  奎爾坐進轎車,指示司機用最快速度開回家中,接到罰單也沒關係。

  接到老闆的命令,得了水的魚,不再像往常般優雅,正經八百的司機露出一抹詭魅笑容,腳踩,傾聽引擎嘶吼。

  呵呵……這種高級轎車就是要這樣操,才不枉費它的價值。加足馬力,奮力向前,沖沖衝!

  奎爾沒坐好,額頭撞上隔板,揉揉發紅的碰撞處,他非但沒生氣,心裡還想著該給司機加薪。

  他問深深:「妳還想寫信給我嗎?」

  「想,但是郵差願意到天堂為我收信嗎?」

  「法國的郵差仁慈慷慨,我想他們會願意。妳想寫信告訴我什麼?」

  「想問問你,你現在好嗎?」

  深深想,有了嬌妻,人生肯定幸福吧!酸酸的、澀澀的感覺湧上,原來成了一縷孤魂,心痛仍然。

  「我很好。」

  「你快樂嗎?」

  「快樂!」尤其是現在,他的深深終於醒來。

  「那就好。」

  「有沒有其它的話告訴我?」

  「曾經,我想送你一個小天使,可惜我沒見到她的模樣,不能向你形容她的長相。」

  想起她的貝貝,深深哽咽,淚滑下,在白色睡衣上暈出一點濕。

  「為什麼想送我小天使?」

  「她代表了一件重要事情。」

  「什麼事?」

  「代表愛情曾經存在,代表它不是我的空想。」

  奎爾不斷引深深說話,因為小小的害怕在心底,他擔心,回到家她又進入休眠狀態。

  司機很合作,在破世界紀錄的時間裡,把他送回家中。

  他一面說話,一面從庭院跑進大廳,再跑上樓梯,不顧母親和亮君的詫異,他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跑進「天堂」,告訴裡面的女人--她的愛情,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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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這年的夏季,李伊爵士家舉辦了一場婚禮。

  不顧別人眼光,奎爾親手送母親走入幸福殿堂。

  幾萬朵紅色玫瑰花將莊園妝點得美輪美奐,小提琴樂聲在空氣中悠揚,小小花童穿著純白禮服在宴會裡穿梭戲要,那是天使的笑聲。

  奎爾牽著妻子的手,漫步其中,這一切美得不似真實。

  「叔叔、媽媽看見這一幕,會覺得欣慰吧!」深深說。

  「會吧!他們各自尋得幸福,不枉人生一遭。」奎爾親親她的頰邊,將深深攬進懷裡。

  「你能真正釋懷?我聽到不少耳語,他們對你的行為並不贊同。」

  「什麼行為?嫁母親嗎?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母親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遠遠地,母親快樂得像個孩子,她掬起玫瑰花瓣,一點一點灑向歡笑聲不斷的小花童,嚴肅的母親,走出悲劇,親手迎接愛情。

  「我真開心,所有人都掌握住自己的幸福。」

  順著深深的眼光,婚禮一角,初復合的亮君和工籐靳衣抱著兒子玩親親,金色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幸福光暈圍繞。

  「妳幸福嗎?」奎爾笑問。

  「在我昏迷時期,你把我從人間搬進天堂後,我再無法想像,沒有幸福的日子長什麼模樣。」

  勾住他的脖子,直至今日,她仍不敢相信暗戀成真,深深地、深深地愛自己的人,是自己深深地,深深地愛著的人。

  他笑了,深刻的五官雕出一張名為滿足的臉龐。

  「告訴你一個秘密,想不想聽?」她的手不曾離開過他的身體。

  「我聽。」

  「我懷孕了,這次我要生一個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全身上下幾千萬個細胞都像你的小男生。」

  她的秘密讓他臉色瞬間改變,蒼白爬上他的臉,取代了原先的滿足。

  「不行,我不許妳生。」捧住她的臉,奎爾堅持:「我馬上帶妳去看醫生。」

  「對我有信心點吧!」她握住他的手,攤開掌心,貼在自己胸膛。「這裡面,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心臟外面,有一個把我捧在掌心的男人,有他們的支持,我相信這關是運不是劫,我相信,我會平平安安生下小男生。」

  「我不認為這樣保險。」

  「法蘭醫生說我可以的。」她搬出醫生來幫自己。

  「不,我不同意。」

  「奎爾哥哥,再寵我一次吧!我保證以後不向你要求任何東西。」她滿是期待。

  「妳……」他遲疑了,他答應過滿足所有她的想要。

  「我答應我會健健康康生下小孩,忘記了嗎?我要陪你到老、要和你同拄枴杖,還要叫我們的兒孫排排坐,告訴他們一個寂寞天使的愛情故事,告訴他們經歷過愛情,寂寞天使再不寂寞。」

  他不語,遠望天邊,他需要信念支持。

  圈住他的腰,深深靠在他身上,她想他會妥協,只要她堅持,在愛情當中,堅硬的他變得柔軟。

  七個月後,深深平安生下小男生,她做到她的保證,而他,重拾信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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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幸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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