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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俊友》作者:梓尋 (完結)

《俊友》作者:梓尋 (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2224個瀏覽者
文案:
夜香港,歌舞場。為求家業能存,曾經肉體承歡於人的秦歡,人長了,情感也如蔓籐糾葛,做事情非要左右思量,三步一顧。相比秦歡的世故,柳江南是幸運又幸運之人,造就他果敢衝動的個性,做好不少生意,也吃了不少暗虧。

秦歡身為柳江南好友,不知何時便達成潛規則,秦歡為他平事,他只須奉上一夕床笫之歡。這不奇怪,怪異的是他們仍是朋友,可以交心相待,共同進退,又能各自尋歡……只是彼此的心中,默默地,放了一個對方。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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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香港,歌舞場。

舊權貴,新富豪,你方唱罷我登場,熙熙攘攘,何處淒涼?

我自法拉利上下來,為程程拉開車門,無論是對待女伴還是男伴,我向來姿態溫和,不叫他們說出半個不字,風流體貼,算是我在歡場裡的聲名了。

程程於三個月前同我交往,他是大學生,不足二十歲,人十分伶俐,在床上也分外機敏,性情還算柔和,我十分喜愛此類,不必打點太多心思應付,只消一個電話,以及一筆相當數目的費用,便可盡情享用,眾生皆須生存,阿彌陀佛!

我同程程一齊入場,他尚有些侷促,四下微微打量。我為他端了一杯橙汁,附耳輕笑道:「你且去露台上轉轉,我應付完便去找你!」他點點頭,向露台走去,步履有些急促,看樣子是想盡快逃離此地。

我微微一笑,舉起酒杯向場中最歡騰處走去,人群簇擁地,正是柳江南。

他抬手向我示意,笑道:「秦歡!」我亦舉杯還禮。

柳江南是我大學時的同窗,若我將來有了孩子,理應稱他一聲「世伯」。

柳江南同身側的男孩子調笑幾句,才向我走來。

那孩子極為美貌,眉梢吊起,看樣子在床上也十分熱辣,這符合柳江南一向的審美習慣。但柳江南才是我見過的最美而不知收斂之人,有些過頭,驚心動魄,若說紅顏薄命,他應死在七歲之前。

柳江南向露台上努努嘴,方笑道:「儘是清粥小菜,為何你也吃不膩,我看都看膩了!」

我笑道:「我還沒挑剔你,你倒指派起我來?我這樣的好聚好散,哪裡比得了你,每次分手都弄得驚天動地,路人皆知。」

原有一次,他恰巧碰上個烈性毒辣的,若不是我正好找他有事,便被人強暴了去。我坐在他床前,連聲稱讚那男孩子英雄氣概,柳江南自是哭笑不得,若不是被下了肌肉鬆弛劑,怕是要跳起來追殺我。

可即使如此,他也並無半分收斂,仍是率性行事,不計後果。

又閒言幾句生意上的事,我便向露台走去,柳江南在身後輕笑道:「哪次我送你個極品尤物,讓你食髓知味,便不會如此怠慢自己了。」

我並不理他。

程程正坐在陰影裡的籐椅上,彷彿與那金碧輝煌的高貴下流隔開,他肩膀並不削瘦,此刻卻使人頓生憐愛。我輕輕走過去,手放在他肩上,柔聲問道:「怎麼了,這裡太無趣了?我們馬上就走。」

程程搖搖頭,帶著慣常的笑容,道:「沒有,這兩天複習功課,有些疲倦。」

我並不喜愛這種笑容,卻欣賞這種笑容,現下出來的年輕人,易喜易怒,不是做人肉生意的態度。

我一手拉他上車,自公文包裡取出一頁購屋合同道:「你母親年紀大,適合居住清靜之地。」

送人房產,最是實惠,可租可賣,靈活自由,自己的床上嬌客,幾年不見,若因錢財用度仍流落風塵,並不是什麼體面事。

程程抿著唇接過去,低頭輕聲道:「謝謝秦先生。」

我或許真是年紀大了,喜歡教訓人,只道:「他日你若有所成就,可盡情揮霍金錢,萬萬不可薄待枕邊人。」

程程點點頭,輕聲道:「秦先生是好人。」

我幾乎笑出聲來,道:「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俗客罷了,同你方才看到的有錢人一樣,勤勉過幾年,也艱難過幾年,正值三十歲的風頭上,可進可退,亦難進退。」

當年我亦以新鮮肉體求得融資,不提也罷。那時候,父親債台高築,

我方大學畢業,四顧茫然,何必計較將身待人。

相較之下,柳江南算是幸運又幸運之人,他家老頭子十分爭氣,交到他手上的也是完壁江山,袖手可治,這也造就了他果敢衝動之品性,敢想敢為,做好不少大生意,也吃了不少暗虧。

我比不了他,做些什麼非要左右思量,三步一顧,唯恐覆了當年舊轍。

突然手機響起,正是柳江南,要我過去,我向來打發不了他的口舌,只好將程程送回學校,又連連安慰,致歉道:「生意上出了小差錯,不得不去。」

程程並不計較,湊過來同我接吻,口裡還有橙汁的殘味,他親吻起來有些不得法,但是無妨,等他到了我這般年歲,要比我嫻熟的多。

趕到柳江南寓所,掏鑰匙開門,他正半臥半坐在沙發上,鬆鬆垮垮披著件雪白浴衣,骨量極佳,那些不易見天日部位的皮膚異常白皙,幾近透明,其實也沒什麼衣服能遮住這鋒芒畢露的軀體。

我在他對面坐下來,有些抱怨道:「你可敗壞了我一夜春情!」

柳江南一笑,隨手脫下那浴衣,帶些調侃道:「我可以親自補償!」

有幾次他遇上麻煩,只因素日裡得罪太多人,便央我出頭,並寬衣以待,只道:「我是懶蟲,不願思量他法償還你人情,你將就吧!」

我並不推辭,欣然受用,床笫之外,大家亦是絕好的朋友。

我自己倒了杯紅酒,輕抿一口,才道:「這次又出什麼事了?」

他自己的公司素來無事,可家族產業下的便不好說了,出了事全推給他處理,彷彿天經地義。他雖浪蕩,於親情上頭卻十分軟弱,比不得我冷言冷語,由他們自己榮衰。

柳江南一一道來,的確有些棘手,卻不是不可辦到,只笑我不體貼自己家人,卻每每替他善後。

我便道:「你可去找榮家老四,迎刃可解。」

柳江南苦笑道:「你難道沒聽說,前幾日我同他們家老六大打出手?」

他如此衝動,竟然能全身至今,實屬異數,且前幾日我尚在西德,今夜是歸來後第一次出入社交場,我又不是長舌婦,哪裡聽那麼多蜚短流長。

我略略沉思,道:「我去找他便好,你大可放心。」

柳江南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便起身坐到我身邊,由額頭吻起,直至唇齒交接,技巧嫻熟到令人骨酥體軟,又興致勃發。

片刻他已將我壓在沙發上,四肢纏上來,我尚衣冠楚楚,卻攀著一全裸身體,想想就忍不住笑。他哪裡容我笑場,獸性大發,孜孜不倦地開疆拓地,四處點火。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臀部,將他抱起來,向臥房走去。

柳江南有些吃驚,他向來以為我文弱非常,雙手按在我肩上,臉上有些泛紅,惡狠狠道:「你這傢伙,最會扮豬吃虎,怪不得生意場上無往不利,還被人稱作菩薩商客,真是混蛋透頂!」

我將他拋在床上,手指沿著他的尾椎向下滑,輕笑道:「那麼我便將這混賬名聲作實,免得妄擔虛名!」

他經我慢慢撩撥,漸漸喘息起來,通體泛紅,如陷桃花,我時時懷疑他常對著自己這般身體,又如何對別人產生興趣,曾有促狹者戲言:「柳三公子只需對著鏡子,平生相思概已酬!」

興許是這幾日他公事勞累,眼下隱有黑圈,也沒有多少心思打點我,一次歡情,便沉沉睡去,實在是辜負他往日床幃偉岸之名。

我不再揉搓他,只為他拉上毯子,便去陽台吸煙。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便達成潛規則,我為他平事,他只需奉上一夕床笫之歡,這不奇怪,怪異的是我們仍是朋友,可以常心相待,赤膽忠心,

俠骨纍纍,又可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共同進退,各自尋歡。

清晨時分,我將牛乳麵包、煎蛋直托到他床前,逼他起床。

他粘粘纏纏,蜷在被底,半晌才露出一隻狹長的鳳眼,咕噥道:「煩死了,上完床就該趕你走!」又嗚嗚咽咽道:「受了你大學四年的虐待,為什麼還要承受?」又詠歎道:「這難道就是宿命嗎!」

我因笑道:「是你誤交友人!」

他翻身而起,一口吞下牛乳,面對金黃的煎蛋逃之夭夭,飛速地穿戴起來,一邊笑道:「你若破產,出去做保父,也必然生意興隆。」又過來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若膝下有子,一定會錄用你,嚴慈俱佳。」

我微微一笑,出門驅車向公司而去。

打電話同榮家老四約了中午吃飯,生意場不大,既要相互衝撞,也須相互妥協。

我先一分鐘抵達,求人便要作出姿態來,但也無須過於低三下四。榮四款款而來,態度雍和,一見我便笑道:「幼弟年輕不懂事,果真是兄長難當。」果然是伶俐人。

我因笑道:「哪裡的話,六公子我是耳聞的,聰明義氣,同柳三不過是小孩子們的稚氣罷了。」

各自安坐,儘是場面功夫。榮四並非排行老四,實際是長子,名作榮思駐,被人取笑為四柱,長此以往,竟將「榮四」這一不俗不雅之名叫起來,圈內人皆以此名喚之,無論尊卑長幼。

一頓飯吃的自是刀光劍影,好在我已銅頭鐵尾,又兼良心刻薄,拿出對待男伴的態度體貼榮四。

他雖不豫,卻無從回拒,離去時才道:「我素日裡與秦先生、柳公子交接不多,今日方知無論是金剛怒目,還是菩薩低眉,都是一般風骨,流言誤我良多!」言罷,從容而退。

我掏出手機知會柳江南,大局已定,並告誡他以後少招惹榮氏,省得我替他收拾骨頭都無處可尋。電話畢,突然想起,這是多少次我在收拾殘局,為他?

或許只是因為他漂亮得過分,我又喜愛如此尤物,他日遇上謫仙降世,必然棄舊從新。

撥通程程電話,暑期將至,早就允他出去,兩天後我至瑞士公差,可以攜他前往。

他究竟年輕,十分雀躍,也或許是賣身者道德使然,不得冷落金主,連連問詢行期。我因笑道:「我現在便過去接你,細節可以詳談。」

他一鑽進車裡,便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才向我道:「秦先生最近忙碌非常,怎會有此行程度假?」

我便笑道:「是你去度假,我去公差,長約一星期。可以盡情拍照,歐洲建築不是你最愛的麼?我又無暇擾你,你可以肆意遊蕩。」

程程嘴邊泛笑,輕聲道:「秦先生素來思慮周詳,令人放心,只不知歲月漫遊過去,誰人有福消受?」

路過珠寶店,想起家母生日在即,便進去購得祖母綠戒指一枚,程程沿戒指櫃台一一看來,鑽石璀璨生輝,半天才道:「世間富貴盡聚於此,若無富貴,幸福也是淡茶水,了無趣味,若有富貴,閒雜禍事,也只是茶碗裡的波濤,漫了杯中的金山寺。」

我扶著他的腰出來,道:「晚吃苦,莫如早吃苦,後半生辛酸,莫如前半生坎坷,他日你兒孫滿堂,亦可以此語告誡。」

程程咯咯笑道:「你不過三十歲,何必處處賣老?看看你朋友柳江南,尚年輕氣盛,敢為人爭風。榮六下作,玩傷一男模,恰是柳江南的舊歡,他便出手相助,不顧榮家經營黑白兩道,狠狠教訓榮六一番,當時真是大快人心。」

我心中苦笑,報應不爽,幸好榮四明白事理,知道進退,不然亦難收場。我不怕小人,卻怕小人大權在握,讓你無從下手,處處晦氣。柳江南愛做這等英雄救美之事,白饒我賠人笑臉。

尋處法國餐廳吃晚飯,人生無處不相逢,柳江南也在,相陪昨夜的小男友。任他眼尖,一下就望見我,連連招手,我只好過去與他同桌,那男孩子軟軟地伸出手來,笑容裡帶著天然魅惑,道:「秦先生,昨夜未有討教,我是傅籬。」

我握了下他雪白的指尖,笑道:「是我怠慢傅先生,需得請罪。」

程程早就見過柳江南,還被這廝言語調戲過,故而熟稔。

四人坐定,還沒吃上兩口,傅籬便幾乎傾倒在柳江南懷裡,兩人切切低語,時而輕笑,整個餐廳都有些敢怒不敢言,程程只是低頭切著牛排,食不知味。

我遂起身笑道:「和人有約,先告辭了!」

程程如釋重負,連忙起身道:「柳先生再會!」

柳江南懶洋洋地仰起頭來,問道:「和誰?」

我道:「榮六!」

他不再言語,目送我出門。

程程同我回到寓所,才慢吞吞道:「柳先生真是鋒芒畢露,行事不羈。」

我撇撇嘴道:「沒了事業,他比尋常的紈褲子弟還招人厭!」

程程輕笑道:「可秦先生並不討厭他?」

我打電話叫了外賣,才道:「認識太久了,心裡計較不起來。」不知道老來憶舊,提到柳江南,會不會只是一拍腦門,道:「哦!柳江南?他是我最漂亮的朋友。」

程程笑著搖頭,自己切了塊起司蛋糕,大快朵頤起來,這屋子裡的甜點,都是為他準備,剩下的紅酒,卻是為柳江南。

熱騰騰的海鮮飯頃刻送到,蛤肉雪白,彷彿曾生在柳江南身上,他細皮嫩肉,吮在口間,比這蛤肉還要肉質細嫩。程程不喜蛤肉,自己拿指尖拈著壽司,吃的津津有味,特別對那一方豆腐,情有獨鍾,細細把味。

食色,乃人之兩欲,飽暖思淫,實屬正常。同程程沐浴至半,床笫之興大生,戰鬥間隙,程程趴在我身上,軟語道:「柳江南身邊的人物,相貌氣質皆同傅籬,媚骨外生,個個尤物。」

我撫著他汗濕的後背,道:「他是老妖精,自然偏愛同族,我是凡人,沒有許仙的癖好。」

程程低頭噙住我的喉結,牙齒細細,意在撩撥,我翻身壓住他,再興戰事,一時間,滿室低吟,春色無邊。

床並不小,我卻不喜與人共享,程程入睡後,便披衣去書房,那兒尚有張矮榻,柳江南每次得罪我,上門討饒,便委委屈屈在矮榻上休息,只待我笑語歡如故,才放心歸去。

我在書架間盤亙片刻,清落落的燈光投射在上面一水晶相架上,熠熠生輝。

我過去凝視,乃二十歲時同柳江南攝於保加利亞,身後是無邊盛放的玫瑰山谷,兩人皆是素白西服,看起來有些古板,稚氣駑鈍。柳江南還用過一段玫瑰香水,我同他出入太多,母親幾乎懷疑我交了女友。

兩日後,飛去瑞士,我自去辦理公事,程程抱著專業相機四處拍攝,幾乎樂而忘歸。一個星期,只有晚上見面,寥寥不過數語,我勞累無話,他只忙著沖印檢點。

至最末一日,我方有閒暇,與他同游瑞士,晚上在一家老餐館訂座,氛圍與菜品都極好,我每次來瑞士,總會到這兒來,彷彿朝聖一般。

程程也十分喜歡,平日不吃的菜品,也一一嘗來,輕聲稱讚。

突被人一拍肩膀,我尚含著一口魚子醬,半天才抬起頭,竟是封玉堂,大學時的學長,上到三年頭上,竟輟學打點家族事務,一出道便乾淨漂亮,早已風生水起,隱然一方。

況且我同他尚有一夕歡情,當日四處碰壁時,從容上了幾張床,其中便有封家紫帳。

我起身笑道:「封學長,多日不見,一向可好?」並為他拉開座位。

封玉堂坐下來,笑道:「紅塵俗務,不提也罷。」又看向程程,問道:「這是……」

我接道:「程豫榕,我現在的男友。」

程程伸出手來,笑道:「封先生,幸會了!」

封玉堂亦伸手一握,道:「程先生!」

往事沒有多少,幾句便可道明,將近十年光陰,禁不住唇齒開合幾次。

封玉堂問道:「在瑞士逗留多久?」

我恭敬回道:「已經一個禮拜,明日的班機。」

他彷彿歎了一口氣,道:「有空便多聯繫,時光不待人。」

程程突然起身道:「我的照片到了時間,不及時取出,恐怕傷損。你遇舊友,理應多敘話幾句,我回飯店等你。」便向封玉堂略略點頭,自行離去。

我知道他的照片早已收好,但不好開口點破,只好任他離去,暗道他莫不是以為封玉堂是舊情人。

封玉堂方輕鬆笑道:「他倒年輕,我們沒有的本錢。」這等本錢賣給我,我二十歲的本錢也曾賣給封玉堂,但只一笑道:「同年輕人一起,自己也年輕起來,不然無味的日子,怎麼打發?」

封玉堂笑道:「我卻以為你分毫未變,同大學時的光景一般,還以為你剛自外層空間歸來,年輕如故。」

我抿唇輕笑,柳江南才是真正的航天員,時光荏苒,對他也是無可奈何。

封玉堂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道不松不緊。

我不好掙扎,只好開口道:「學長!」

封玉堂方鬆開手,微微笑道:「觸感如往日,不能不惆悵舊歡如夢。」

我啞然失笑,一夜而已,各取所需,算什麼舊歡,便道:「衣不如舊,人不如新,世間美人如春草,遍佈天涯。學長是達觀之人,今日偶逢舊友,

燈火昏暗,一時感慨罷了,若是白日相逢,我塵霜滿面,學長怕是避之不及。」

封玉堂慢慢笑道:「也許吧!」點起香煙來吞吐。

我亦取一根點上,於這上頭,癮性不大,可也不想戒,如一般吸煙之人一樣,曾心生糊塗,立下宏願要戒掉,過個十天半月,方才覺悟,痛改前非,重新做得自在煙民。

封玉堂扔掉自己手上的半截煙,陡然伸手,拿掉我唇間香煙,吸了兩口,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道:「告辭了!」從容退去。

我重新點起一根煙,慢慢吸完,方走出餐館。大學時光,實在難以回首,彷彿李煜心中念念不忘的故國月明,朱樓在,朱顏改。

柳江南與封玉堂亦是舊相識,但兩人眉眼不合,一見面便唇槍舌劍,直恨不得字字見血,任我如何長袖善舞,也是胳膊打結,無從支應,彷彿棋盤上的將帥不相見,任它隔了偌遠的楚河漢界。

路過一家甜品店,為程程買了蛋糕,還有一盒榛果巧克力,他不會生氣,我卻不願委屈他。

開了房門,程程正坐在床上看電視,渾身濕漉漉,頭髮尚在滴水。我將蛋糕放在茶几上,笑道:「新鮮蛋糕,要不要吃?」

程程轉頭過來,直向蛋糕撲去,塞了滿滿一嘴,連連笑道:「我就知道秦先生最體貼。」

這孩子愛惜甜點,興許是因為苦頭吃得太多,又因為太年輕,以為口中香甜,可以彌補心中苦澀。

他知道我不愛此物,並不勸我,只顧著自己享用,最後帶著一嘴奶油氣過來接吻,洋洋得意。

我並不討厭奶油,卻鮮少食用,或因第一次同人上床後,並未覺多麼艱苦,只覺飢腸轆轆,下來取了一塊蛋糕,吃了一口便嘔吐起來,自此不再食用,奶油何罪,妄擔我厭惡之名。

我按住他後腦,細細親吻,一手探進他的浴衣,慢慢撫慰,隨手按下遙控,關掉電視。

次日飛回香港,程程自歸學校,我向母親進獻壽禮,並在老宅略坐。

母親向來態度淺淡,對丈夫,對孩子。她不愛做壽,也從不舉行壽筵,日日沉湎工筆畫,細細描摹,西湖山水,抑或振翅雄鷹。也許她的年輕正得益於她的性情,時光尚不及她冷漠,她開口可嘲笑天地多情。

母親將戒指套在指頭上,略作打量,只道:「太沉了,戴著無法作畫。」

便命人收起來,不知丟到哪個不見天日的犄角旮旯。

我勸她多多養生,不要太花心思在書畫上,她或點頭,或根本不理會。

到了晚飯時分,我起身告辭,她看了一眼掛鐘,方遲疑道:「你要留下來吃飯麼?」

我畢恭畢敬答道:「還有應酬,以後吧!」

她如釋重負,讓傭人送我出來,自己上樓去書房消磨時光。

我天性似她,卻又不是她,不然家道中落時,亦可冷眼旁觀,看秦氏大廈傾頹。

出得門來,手機乍起,卻是榮四相邀,我本打算去吃一碗余記素面,看來是無福消受。

一入榮氏大院,榮四便迎上來,含笑儼然,道:「早就想同秦先生小坐,現有清茶圍棋以待,只為友人,不為商場。」

我連忙還笑道:「只怕秦歡不才,唐突了榮先生雅量。」

閒步進來,幽篁深深,榮四年紀同我彷彿,竟能如此養生,我自愧不如。

對坐下來,初上來的不是清茶,卻是一碗素麵,配著幾碟小菜,雪裡紅之類。我忍不住驚訝,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我今日蒙主恩寵,吃素面的心願得償。

榮四隻是陪我用飯,點到為止,只笑道:「下午去陪姑母,老人瑣碎,被逼吃下太多,現下腸胃裡仍堅如盤石,不得消化。」

我吞下口中歎息,將細面全部吃下,推碗笑道:「俗務畢,可以飲茶。」

茶室是另一間,佈置簡潔,紗窗石青色,應當題為蘅蕪居。飲的也不是功夫茶,一遍滾水,二遍飄香,亦可飲用,全憑茶葉精良,真刀真槍。

一連飲了幾杯,大汗出了幾次,竟神清氣爽起來,塵煙盡掃,我因笑道:「得遇榮先生,平生幸甚。」

榮四但笑不語。

待汗水略停,榮四笑道:「請秦先生去沐浴,茶水內浴,溫泉外浴,出來時必然骨骼清奇,正是下棋好時分。」

我被帶到浴室,中間竟然擺著一隻大木桶,水蒸氣蔓延,攜著茶香,

四下牆壁,彷彿是細草編織,我越發讚歎起來,若榮家有女,我定當登門求親。

盡除衣物,跨步水中,跑到別人家洗澡,實屬首次。被榮四一路帶領,雲深不知處,他若此刻跳出來,獰笑道:「哈哈,你中計了,我是要殺你的!」我也絕不計較,只懶洋洋道:「等我洗完,榮先生自便。」

一陣胡思亂想,竟然睡過去,醒來時,正躺在茶室榻上,蓋著薄毯,

身上一絲不掛。四下望去,衣物便在近旁,連忙穿起來,暗道今日出醜太多。

我正穿上皮鞋,榮四轉身進來,笑道:「秦先生好睡,現下是凌晨一點鐘。」

我大驚,連連告罪,道:「誤了榮先生興致,實在罪過!」

榮四笑道:「哪裡哪裡,時人多愛失眠,能如秦先生一般徹底睡上一遭,也是福氣。」

我起身告辭,榮四要他的司機相送,我連忙拒絕,已是天大笑話,足夠我悔恨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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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驅車回到寓所,停車開門,隨手開燈,客廳正中的沙發上臥著一人,

能自由出入我家的,目前只有兩人,現下當然不可能是程程。

柳江南被燈光刺醒,大發淫威,怒道:「你跑哪兒去了?」

我不動聲色道:「榮四相邀,若不是你,我用得著去應付他?」便去冰箱裡取啤酒,裡面好幾個錫紙包,垃圾桶外是聖騎士餐廳的外賣包裝袋,方才柳江南面前,尚擺著一瓶紅酒。

我有些悵然,氣恨自己爭什麼口舌,將外賣放到微波爐內加熱,回去打開紅酒,端給蜷成球的柳江南,輕聲道:「對不住。」

柳江南並不理會,彷彿受了氣的小媳婦,不言不語。

我又氣又笑,道:「我真心認錯,快饒了我吧!」

柳江南慢慢抬起頭來,低聲道:「真的?」

我鄭重點頭。

他微微一笑,我便覺不好,果然他開口道:「你讓我受用一次,我便饒了你!」

我啞然失笑,原來他打的是這般主意,真是妖精作怪,便慢慢啟齒,道:「你──妄──想!」

柳江南跳起來,壓在我身上,杯中紅酒潑灑一地,露出霸王嘴臉,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由他鬧騰片刻,便將他全然掀過去,牢牢壓住手腳,輕笑道:「憑你這點兒道行,還差得遠呢!」

他頹然鬆了力道,喃喃道:「同你爭鬥,才真瞎了眼。」又改換題目,道:「我聽說封玉堂要回香港來,不日便到,這混球回來做什麼,招我的厭?」又道:「方纔你進來時,異常的唇紅齒白,精神煥發,榮四怎麼招待的你?」

我因笑道:「喝了兩杯茶罷了,同那人講話,十分費心思,哪裡精神煥發得起來?」

他經一番打鬧,嘴唇嫣紅,微有薄汗,越發顯得肌理透明,我低頭擒住他的唇,慢慢吮吸。

柳江南一把推開我,道:「若有什麼麻煩勞動你,你可不許推三阻四,還奚落我。」

我點點頭,呻吟道:「祖宗!我全聽你的還不成?」他方把我拉下,主動湊唇上來,我心中陡生一陣失落,這到底算什麼狗屁關係,索性丟開手,坐到一邊,道:「我今天太累了,明天還有生意要談,各自睡吧!」

柳江南彷彿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連眨了幾次眼睛,終於惱羞成怒,胡亂往身上穿著衣服,一邊罵道:「老子瞎了眼,竟同秦歡套交情,忘了自己是什麼德性,人家可看得上眼!」又掏出手機道:「難道我還找不到個把人上床?」

他一連撥了幾個號碼,都沒有人接聽,罵聲更盛,索性向門走去,道:「我就不信今兒大街上的男妓都從了良!」摔門聲驚天動地。

我自知攔他不住,只好任他出去,看看表,將近凌晨四點鐘,夏天夜短,馬上便可天明,遂下樓開車,向海邊行去。

柳江南氣悶了,並不樂於尋花問柳,看一個完整的日出,便可怒氣全消。王爾德鍾情於夕陽和花朵,他卻鍾情於美少年和朝陽,他曾道:整個天空由昏暗變得深藍、淡青,最後陽光璀璨起來,昨日之事,便如同隔世之久。

仔細想想,他缺心少肺,蓋因他心胸豁達罷了。我擔著平淡如水之名,並不比他達觀多少。

開車轉過街角,依稀望見柳江南的車影,心中安穩下來,只需尾隨便可,等他少爺火氣全消,再行上前安撫。

慢慢跟上去,突然斜裡衝出一輛紅色跑車,正撞在柳江南車側。

一切彷彿鏡頭拉長,我眼睜睜望著柳江南的車打轉,撞在對面開來的卡車上,一連幾滾,四輪朝天,停在路邊。

我呼吸一時停滯,毫無意識進行剎車,結果車衝上側道,與邊牆只有分毫之差。我顧不得頭撞到擋風玻璃上,暈頭轉向,慌忙自車內出來,向柳江南處跑去。

柳江南頭朝下,被卡在座椅與車頂之間,尚有安全帶束縛著,業已昏迷。

我拉下變形的車門,想將他拖出來,半跪在地上,只一隻胳膊抓住他,不好用力,額頭上還有血漫流下來,急忙擦去,連聲呼叫他。

卡車司機和開跑車的年輕人過來幫忙,試圖將車扳起,這是歐洲車,無比沉重,這一刻,我無比讚歎日本車。

卡車司機過來一同幫我拉他,柳江南卻彷彿生根於此,半寸也動彈不得。

突然有人叫到:「快閃開,起火了!」

挾著汽油味道的火苗頃刻而至,卡車司機連忙鬆手跑開。

我的眼睛早已朦朧不清,竟大喝一聲,手上一用力,柳江南順勢而出,半趴在我身上,爆炸在即。

開跑車的小混球倒是英勇無比,飛快過來扶起柳江南,我也勉力爬起,一同扶掖而逃。身後氣浪沖天,三人都被吹倒在地。我連忙察看柳江南,他雪白的面龐黑如鍋底,身上血塊凝結,閉目而臥。

警車與救護車片刻而至,柳江南被輕抬至擔架上,檢查,輸氧,吊上點滴。我拉住一位醫護人員問道:「他有沒有事?」

那人拂開我手,冷冰冰道:「尚需觀察!」救護車呼嘯而去。

便有人過來為我包紮額頭,要我同那臨危救人的小子同車去醫院。

那小子只有手臂劃傷,真是好運氣,我擔心柳江南,方才救他,顧不得思量,現下心中竟升起無邊恐懼,忍不住瑟瑟發抖。

那小子看我兩眼,道:「那人不會有事,你那麼真心救他。」

我翕動嘴唇,顫巍巍道:「也謝你救他!」

那小子臉紅起來,訕訕道:「都是我闖的禍。」

我搖搖頭,道:「無論如何,沒有你,我同他便葬身火海。」

對於卡車司機,我心存感謝,卻並不感激他,但危機之時棄人而去,都是常理,我面前這小子混蛋而俠義,真是人無完人。

到了醫院,我在急診室外靜候,祈禱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不然一切皆由我起,百死莫贖。

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卻靈台清明,憶起同柳江南初相逢時,學校裡新生舉行化妝舞會。他一身烏亮皮衣,眼罩覆面,待至除下,眸中蘊含萬有引力,渾然天成,絲毫不像與我同室方才正蒙頭大睡,睡眼惺忪的少年。

我思緒紛亂,有些不知所措,終於急診室前燈滅。我急忙上前,醫生答道:「剛脫離危險,需待二十四小時才能真的定奪生死。」

又是造物主的惡趣味,無論結果如何,總要世人眼巴巴張望,有了結果便喜極涕零,沒有結果便以為是自己功夫不夠。我陡生志願,他年歸天,

必要手持利刃,威逼上帝,也要他膽戰心驚,看人臉色。

宏志雖如此,可這種等待真是磨人心神,我前後踱步,無所依托,想吸煙鎮定,卻被年輕的女護士呵斥。這等白衣天使,具有一身殺人於唇齒間的好本事,如若失業,還可以去做律師、政客。

五小時後,柳江南自無菌室移出,我可以陪同。他的家屬業已通知,

但到現在為止卻無人看顧,大約認為柳江南只是他們的牛馬,倘若生還,到時候打個花狐哨便可,倘若死去,大家就要坐地分行李,然後一拍而散,以後見面便是路人。

我坐在他床側的椅子上,慢慢打量,他額頭、臉龐、唇角俱有淤青,

想必醒來就要同我拚命,要我還他絕世姿容。

看看手錶,已是晚上七點,我渾無倦意,精神奕奕。

跑車小子溜進來,低聲道:「你且去歇歇,他如醒來,我馬上叫你!」

我搖搖頭,輕聲道:「不必了,我不累!」

他只好輕手輕腳出去,又捧著咖啡回來,道:「醫院裡只有自動販賣機。」

我取了一瓶,啟口灌下,並不想提神,只因腹中空蕩。

那小子道:「我叫黃寶祈,先生怎麼稱呼?」

我閉上眼睛,慢慢道:「秦歡。如果想說話,請你出去,外面必有人願意聽你絮語,況且這世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做陪聊。」

黃寶祈並不氣惱,只道:「我聽說昏迷不醒的人,願意身邊有人說話,他的魂魄飄飄蕩蕩,才能尋得歸處!」

我睜開眼,輕聲道:「黃先生多少價碼一小時,可陪我聊天?」

黃寶祈大樂,坐到我身邊,問了柳江南的名字,便道:「你們兩個名字好生有趣,秦歡,是春日禾苗,江南垂柳,秋意最盛時才有真味,你二人相交甚深,便如春秋交接,年年光景復又來,壽比人間草木深!」

我不由另眼相加,這孩子倒會胡思亂想,胡言亂語。

半晌,他突然垂頭喪氣,道:「我哥哥快來了,所有補償事宜,請您同他面談。」又嘟囔道:「這下子我一輩子也別想碰車了!」

我慢慢道:「自是應該,你哥哥真是菩薩心腸,早該把你拘在家中,連腳踏車都不許蹬。」

片刻,他哥哥穩步進來,自是劍眉星目,落落大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黃寶祈,看得出是鬆了一口氣,才向我道:「秦先生,我是黃宗祈,實在對不住,我自英倫趕回,來得晚了,請秦先生出來同我詳談,免得驚擾病者。」

我搖頭道:「不急,等病人醒了,我們再談,現下我了無心境,請黃先生勿怪。」

黃宗祈道:「那麼我明日再來,如有所需,請您務必通知我。」向他弟弟略一示意,黃寶祈便乖乖尾隨他出去,回頭向我做了一臉苦相。

我起身到走廊踱了幾步,又回來守候,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已然越過凌晨,抵達三點,就在精準的二十四小時前,柳江南尚同我打鬧說笑,向我發怒,同我接吻。

我慢慢伸手推他,輕聲道:「快點兒醒醒,懶豬,不覺得久麼?」聲音越來越高,近似於訓斥。

半晌,他沒有動彈半分,我猛然鬆手,轉身坐回去。

朋友,只是朋友,如果沒有這個朋友,多年來我既不會生那麼多氣,也不會有那麼多歡笑,只是尋常地縱橫商場歡場,時時戒備,步步為營,直至老去。如果有幸,會留一個程程在身邊。

人生一輩子,朋友能夠相伴多少時日,他再漂亮,傾國傾城,終以朋友之名,聊度餘生。

那時候,第一次同他上床,他勾著我的脖頸,說得一清二楚:「我們是朋友,永遠的。」

我點頭應下,決心與此人一生為友,肝膽相照,大約所有義結金蘭的兄弟,皆可獲得一種恩賜,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眼前有些虛花,腳步輕浮,再次走到病床前,輕摑他的面龐,道:「快點醒了吧,好容易這次我叫你起床,手上沒有端著煎蛋,你還不知足。」

他烏青的頭髮散落枕上,我把手插入他的髮間慢慢撫摸,低頭下去咬他慘白的唇。

還沒有觸及,他的頭突然一動,我大喜,連連呼叫,他睜了睜眼睛,

罵道:「給我滾,別跟著我!」復又合上,他的思緒還停在撞車那一刻。

我又驚又喜,連忙按鈴叫醫生,經過一番檢測,那醫生冷若冰霜,道:「已經脫險,只剩下些輕傷。」

我喜悅之下,自然不會計較態度,連同白衣天使們都一同讚美,每個人生來都是有用的,阿彌陀佛!

柳江南睡到上午八時半,方真正醒來,四下裡看了看,道:「真真晦氣,被個菜鳥撞了!」

我心中石頭落地,才挖苦道:「鬼門關一遊,體會如何?」

柳江南嘻嘻笑道:「我本飄飄蕩蕩,身在福天壽地,受用無比,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又急又悲,弄得我十分火大,想尋找是誰要觸小爺的霉頭,找來找去,竟被絆了一腳,睜開眼,便是你的一張木臉。」

我懶得同他計較。一會兒工夫,他的閒親全部降臨,大呼小叫,沒少惹人心煩,柳江南半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張口便可罵人,他的親戚俱唯唯諾諾,滿臉賠笑,由他頤指氣使。

只可惜這般奴才樣,僅是因為一家人俱須靠柳江南的血肉打拼為生,若是他死了,骨灰盒的錢都會由我支出。

柳江南住院數日,黃寶祈日日過來探望,他還是小孩兒心地,自覺十分愧疚,對柳江南連連討好。起先柳江南待他不冷不熱,後知曉他曾挺身相救,便也嘴軟下來。

出院時,我將柳江南接到自己寓所休養,又抽空去見程程,冷落他許久,理應奉陪,不然關係漸冷,又需更換新人。

程程翩然而至,極盡職業道德,他從不主動與我通話,也不曾拒絕我的電話,如此風度,即使離了我,也可獨立生存,全身以退。

柳江南都讚歎他道:「現今出來的年輕人能做到這般,十分難得,要麼恃寵而驕,讓人厭倦,要麼畏畏縮縮,毫無氣度,要麼效仿言情主角,自作多情。程程如此從容,著實是你的福氣。」

我未將原話全部轉載,只向程程道:「柳江南讚歎你性情和睦。」

程程大笑,道:「我若如柳三公子一般出身名門,日可一擲千金,也必然飛揚跋扈,強取豪奪,做個性情中人!」

我亦微笑,心中無限歎惋,可惜這世上的人肉買賣,大多都是被強迫著自願,又為程程慶幸,他雖落魄,並不落拓,即使我不贈金相離,他也會主動提出,不肯長居籬下。

某日,賦閒在家,服侍完柳大少爺,便同坐飲茶。

榮四親自致電慰問,柳江南敷衍完他,向我笑道:「這榮少,著實是醉翁,明明是我受傷,卻同你講了十分鐘,同我講了一分鐘,司馬昭之心可見一斑。只可惜,你雖肯愛戀男子,卻不會愛上同仁。」

這話不錯,我未曾與任何豪門中人尋歡,只是因為麻煩;交往時候麻煩,分手時更是易生風雨,落人笑柄。

我慢慢斟出茶來,尚低著頭,道:「你莫忘了,你也出身豪門,你也同我偶爾貪歡。」

柳江南彷彿笑昏過去,道:「真是玩笑話,我們雖是朋友,卻如兄弟一般,一時笑鬧,做不得準!」手上茶杯顫動,茶水四濺。

我抬頭,抿唇而笑,道:「不錯!」

門鈴乍起,我起身開門,竟是封玉堂。

他手持大束鮮花,花團錦簇,熙熙攘攘,俗不可耐,一見我便向我手裡塞,笑道:「看望柳江南,只需如此花束,只可惜我一路執來,被人笑話無數,方知取笑人者,必為他人恥笑。」

他滿面春風,並無一點當日在瑞士的落寞,果然舊歡如夢,我亦可心安。

柳江南耳聰目明,高聲道:「封玉堂,你安得什麼心,活該被人恥笑!」

封玉堂緩步進來,笑道:「見了面,才知道應該送你本《聊齋》,可憐秦歡,倘若夜裡醒了,豈不被你嚇個半死!」

我懶得聽他們唇舌,打開花束,挑出數朵玫瑰,又向廚房裡尋花瓶灌水,鮮花無辜,人人當奉之如淨瓶細柳。

持花回來,便聽封玉堂低聲道:「你又不要,為何阻人傾心?」

柳江南咬牙切齒:「跟你無關!」

我徐步進來,笑道:「你們吵夠了麼?再吵鬧,我可就翻臉了!」

封玉堂舉手告狀,道:「我要喝茶,他不許。」

柳江南道:「要喝自己沏,那兒有沸水有良茶,這裡只夠兩人飲用!」

我只好再舉長袖,起手為封玉堂斟茶,柳江南怒道:「你竟偏幫他?」

我無奈笑道:「他是客,你是……」封玉堂打斷我,道:「你是熟客!」如此言語,彷彿我入娼門。

柳江南洋洋得意,道:「我是主,封玉堂,你可知道客隨主便,莫要裝模作樣,小心我逐你出去!」

封玉堂看了一眼腕表,笑道:「到了飯時,舊友相見,必要在餐桌上敘話,柳江南,你如此面目,可敢出門就餐?」

柳江南向我道:「我餓了,想吃排骨,昨天紅燒,今日清蒸可好?」

又向封玉堂笑道:「封先生請吧,香港並不是美食之都,卻有凱悅、喜來登之地供君選擇!」

硝煙又起。

我舉手投降,道:「你們貓狗大戰,不要拿我作筏子,我也是有氣性的,莫要逼我發威!」

兩人方各自收斂言語,笑談商場風雲,儼儼正人君子。

我自去電話點餐,並去廚房燒排骨,既是主人,便須顧全場面。

一飯畢,封玉堂自去,我出門送他,他突然指著我的手,道:「天下美味,比你做的好的,遍地皆是,你又不缺飯錢,何必親自洗手羹湯?」

我低頭看手,那兒尚有小巧燎泡一隻,便自嘲道:「我為人心軟,待友赤誠,他花言巧語幾句,我便自請了。」

封玉堂微微笑道:「待友赤誠?你真是個好朋友!」

我因笑道:「他便是個漂亮朋友。」

「我呢?」封玉堂問道,鍥而不捨。

「朋友!」我言語乾涸,只好如是回答。

封玉堂揮手告辭,驅車而去。

第二天,公司有緊急事務,我只好親往處置,晚上又有酒宴,百辭不得,只好打個逛應景。

恰逢榮四,略談幾句,僅是尋常風物。

榮四道:「什麼時候再行喝茶,我的一盤棋還沒有同秦先生下呢。」

我因笑道:「等我哪日睡飽了,再相奉陪,免得出醜。」

榮四凝眸數秒,方道:「的確,你近日繁忙,頗有面黃肌瘦之姿。」

我大笑道:「不若榮先生,深諳養生,日日只見塵光去,不見芳華凋卻。」

榮四亦大笑,各自去了。

回到寓所,停車開門,客廳的沙發上臥有二人。

柳江南氣喘吁吁,笑道:「你回來了!」

懷中男孩亦抬頭笑道:「秦先生好!」眸中水光瀲灩,攝人心魄。

我便笑道:「傅先生!」上樓睡覺。

次日清晨,柳江南向我道:「我病體已痊癒,可以不必勞煩你,日日叨擾。你還有浮華人生須盡歡,快打電話請程程來吧!」

我因笑道:「你快滾吧,程程若是厭棄我,便是你的不是。」

柳江南款款離去,他在時,雞犬不寧,不在了,倒覺四壁空曠。

程程打來電話,我十分吃驚,他邀我至茶座相談。

見了面,他一身素黑,雙眼紅腫,我連忙問詢。

程程道:「家父一個星期前過世,十分安詳。」

我心中歉疚,道:「你應當告訴我,去送送他。」

程程搖頭,勉強笑道:「秦先生忙碌,而且他也不認識您,送與不送,沒什麼關係。」

這話不錯。

程程低頭半晌,道:「我請秦先生出來,是因為別的事,當日同秦先生往來,蓋因家父藥費昂貴,幸好秦先生心底好,俠義助人。」

這話卻是罵我,拿錢買人家孩子青春,不是惡霸是什麼。

他又道:「現在我大學畢業,可以自行養命,也可贍養母親,所以……」

我無話可說,當初便是買賣,還能怎樣,只好抽出支票簿,道:「你聰明大方,於此等社會,必然平步青雲。」

程程阻我寫字,道:「秦歡,現在我並不缺錢,當日同你相逢,是娼妓身份,今日分別,非要把這身份做實麼?」

我心中一震,停筆抬頭,他伸出手來,微微笑道:「秦歡,告辭!」

現下,他理直氣壯,喚我姓名,蓋因此刻,眾生終得平等。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薄繭,應是操持家務,悉心侍母所致,可惜我現在才能了悟。

程程起身離去,不帶片雲。

我袖手而坐,卻覺眼中陣陣酸楚,又覺欣喜非常,看他破繭而出,振翅高飛。而我,無論多麼溫柔體貼,款軟善情,都是拿金錢買他青春之人,齷齪不堪,不值一提。

信步出得茶廳,正是當午,烈陽如火,我一陣頭暈目眩,只覺四下白光刺目。身後突然有人相扶,連忙轉身,是封玉堂。

他抿唇笑道:「看你落魄而出,昏昏欲倒,莫不是失戀了!」

我勉強笑道:「不錯,只因被人拋棄,心生哀怨,現下正忙著找地方尋死,以明心志。」

封玉堂大笑,道:「對面便是封家資產,高達二十九層,可供君選擇。」

又道:「我可送你上去。」言罷執著我的手臂向前走,邊笑道:「魂斷之前,不妨同我飲茶一杯,允我略還當日你以東道相待之誼。」

我無從推辭,只好同他進入大廈。

電梯外露式,不知是不是封玉堂的趣味,自腳下觀芸芸眾生,車馬往來從容,只覺心境寬廣,天地皆寬。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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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進了封玉堂的會客廳,端上來的卻是紅茶,封玉堂笑道:「綠茶性涼,

只為寧靜心神,紅茶性溫,可打點士氣,你現在失戀,飲紅茶方可恢復元氣。」

我舉杯啜茶,胸腹溫暖無限,眨眨眼睛,笑道:「願這一盞是孟婆湯。」

封玉堂慢慢道:「你既得新生,那麼便是忘了我。」他抬頭直望進我眼睛,道:「我是封玉堂。」

我又是驚異,又是好笑,道:「我是秦歡!」

封玉堂道:「初識秦先生,一見鍾情,秦先生尚為單身,可否允我追求?」

我心中愕然,雖隱隱知道他的用心,卻未料這般說出,一時無語,不由垂下眼睫。

封玉堂伸手過來,握在我腕上,輕聲道:「當日我年少輕狂,竟然同你做那般生意,現下思來,痛心不已……」

我連忙擺手,道:「生意歸生意,人肉買賣雖不好聽,未必較它法低等,比起背信棄義,過河拆橋,落井下石,實屬上乘。況且當時你情我願……」

封玉堂頹然鬆手,滿眼寂寥,道:「我並不情願,當日我是想退而求其次,先得肌膚親近,後得人心,哪料次日家族陡生變故,連忙前去瑞士處置,然後母親病重,只好服侍床前,待事情略有安妥,才得知你……」

我輕輕一笑,道:「我已成商界新艷,歡名遠播,來者不拒。更有流言,我為得融資,竟肯爬上六十老翁的床,當時他的新寵是聞名遐邇的三流女艷,波光流媚,我竟能從中插腳,如此推測,我床笫功夫,精妙絕倫到什麼地步!」

封玉堂咬住下唇,死死地瞪著我,半晌才開口道:「這等過往,你非要用如此口氣提及麼?」

他雖手段硬朗,卻是潔身自好之人,想來總有些看不起我。

我抿唇笑道:「哪裡,我也不是無心之人,而且這話同你說也無妨。當日我是同他的兒子上床,此子正欲婚嫁,對方門坎極高,唯恐不得鳳凰女,我便以床事要挾,不然就昭然天下。那老頭子無奈,只好答應融資。

「那老頭子當年已經六十五,全身鬆弛乾枯,彷彿一隻干蘋果,任何狗急跳牆的同性戀者都不會動心,何況是我?」

封玉堂本來滿面陰霾,此刻不由得不苦笑:「你這張嘴……」臉色卻又慢慢沉靜下去,道:「我當日並不是因為你縱歡成性,不然今日有何面目同你示愛!」

他掩住面容,手肘撐在膝蓋上,慢慢道:「大約是四月初,我去見你,你正住在柳江南處,柳江南向我道,他已經同你秘密完婚,手上鑽石璀璨,不由得我不信,只好握手祝福,歸去瑞士。

「幾年後,看你與他各自尋歡,才陡生疑惑,一一查去,才知道是他信口雌黃,誤我終生!」

我愕然半天,柳江南未同我提過半個字,只是我在他家休養時正值非常,那等舊事不提也罷。

封玉堂道:「我當時得此消息,只道造化弄人,也沒有心思追究,只好安居瑞士,只願餘生無波,未料數月前再同你相遇,方知所有情長皆未退去,浮生尚有幾十年,不願孤苦一世。」

我歎氣道:「當日你就算見了我,結果也沒什麼分別,反而傷你彌深,你也是通達之人,天涯芳樹……」

封玉堂伸手掩住我口,道:「我既傾慕於你,與他人無干,我只問你,你意如何?」

我搖搖頭,將近十年光陰,舊事我並不願意回首,只道:「對於學長,我從未萌生過此等心意,如果開口答應,反而辱沒了學長。」舉杯飲盡紅茶,道:「茶是好茶,卻非是那一杯茶,水是好水,卻非在那一瓢中。」

封玉堂慢慢笑起來,哀戚無限,終於開口道:「多謝你一語驚醒夢中人。」起身拉開窗子,茶色玻璃敞開,外面陽光四射,盡掃一室離思。

我起身告辭,他送至電梯,道:「你說柳江南是你的漂亮朋友,那麼,你是我最漂亮的朋友!」

電梯門緩緩合上,直墜人間。

我心中索然無味,驅車四轉,不知不覺夜色降臨,電話響起,停車接聽,是柳江南,他問我在哪兒,我說上午同程程分手,下午同封玉堂喝茶,晚上無處依托,滿街遊走。

柳江南沉默片刻,道:「那麼,封玉堂同你講了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當日他上門尋你,我旁敲側擊問明情形,便自作主張,替你回拒。戒指是為表姐完婚所訂,正在我手,便借來一用。」

我慢慢道:「當日情形,你我各自明白,你不回拒,我也會回拒。」

柳江南道:「不是,如果當日我允他帶你走,沒準現下你已獲幸福,而不是現在無所依傍,我不該誤你。」

我歎息片刻,道:「這幾年,有友如你,我已滿足,並無他求。」又笑道:「你如不能心安,可以設想,我如果同他性情不和,同居幾年,並不開懷,還不如現下閒雲野鶴,自由自在。」

柳江南一笑:「得友如你,才是我的福氣。」

突然車門被開,一人探進頭來,竟是黃寶祈,笑道:「走過路過,得遇先生,進來一坐。」便抬腿進來,坐在副座上。

我向柳江南道:「黃寶寶駕到,我要迎接,你先掛吧!」

柳江南一笑,道:「這小子有趣,你代我戲弄戲弄他,不然暴殄天物。」

言罷掛斷。

黃寶祈突然撅起嘴,道:「哥哥好沒意思,竟然偏幫外人。」

我只好順勢問道:「怎麼得罪你了?」

黃寶祈道:「他新收助理一名,也不見如何國色天香,竟然天天討好,人家冷如冰霜,他倒如同喝蜜一般。我小小戲弄了那助理一把,被他痛斥,趕出辦公室,沿街走了許久,又累又餓,直到剛才看見你的車,才爬上來,請你請我吃飯。」

我便笑道:「既是你哥哥喜歡,那算什麼外人,你現下不知和睦相處,等將來入門,日日吹枕邊風,你如何招架!」

黃寶祈呀的叫了一聲,連忙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下號碼,片刻,對面有人接聽,便可憐兮兮道:「哥哥,哥哥,我錯了!請程先生聽電話,我要同他道歉!」

我啼笑皆非,這寶貝竟這般識大體。

他揚聲器開得響亮,便聽黃宗祈的聲氣十分溫和道:「你知道錯了便好,道歉的話我同他說便是了。」

黃寶祈不依,道:「我要親口說!」

便聽那頭輕聲喚道:「豫榕,請你過來接聽,寶祈要同你道歉。」

我心中陡然一驚,程豫榕,又想天下之大,未必這麼巧。

有人拿過電話,輕聲道:「黃先生!」

我呼吸一滯,果然是他。老闆存這般心思待他,他又如何長袖善舞,走得這鋼絲一線,又想他向來聰明伶俐,必沒有爬不過的山,蹚不過的河,況且他如能喜歡上黃宗祈,天下太平。

這廂黃寶祈娓娓講來,十分動情,我只顧胡思亂想,黃宗祈也算是手眼通天,未必不知我同程程的關係,他既心生愛戀,又兼通達,必會一心一意待他,除了我是他們相遇前的惡人,其他前程似錦。

又聽黃宗祈接過電話,笑道:「你果然大了,現在在哪兒?我去接你,然後一同吃飯。」黃寶祈笑道:「我遇見秦先生,他已請我,百辭不得,哥哥你去吧,晚上我自己回家。」

黃宗祈囑咐了幾句,道:「不要麻煩秦先生。」

我連忙道:「絕不麻煩!」

黃宗祈方一笑,掛斷電話,真是好態度,還是尚不知情,我只願程程終得幸福罷。

同黃寶祈商量去哪家,他挑來揀去,笑道:「榮氏新開一家酒店,我還沒來得及試,不如趁此前去,看看如何?」

我一笑,驅車前往。

        

進去雅間,黃寶祈飛快點菜,一邊笑道:「我快餓死了。」

等候菜端上來,黃寶祈趴在桌子上,毫無形象,看著我微笑。

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只好問道:「怎麼回事?中了邪?」

黃寶祈搖搖頭,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一見如故?」

我心生詫異,只笑應道:「因我貌美如花,你心生愛戀,只好時時糾纏!」

黃寶祈啐道:「老頭子,比我哥哥還老,我哪裡看得上你!」又笑道:「因你氣質、品行有些類似故去家父……」他言語慢慢低下來,道:「我父親性情便是如此,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哥哥不像他,只像母親。」

我心中一黯,他還是孩子,無論哥哥如何體貼,也不能代替父母恩寵,忍不住伸手撫他背,輕聲道:「你莫傷心,父母終要分別……」

他陡然移身抱住我的腰,頭埋在懷裡,壓著嗓子道:「早聽別人講你是個大爛人,混蛋加三級,果然,混蛋也有混蛋的好處!」

我又氣又笑,把他拉起來,道:「你向來就這麼讚美人?」

黃寶祈抬起頭,他細密的睫毛上尚籠著一層水珠,我不由一愣,他輕輕一笑,道:「菜來了!」

我被他氣得七竅生煙。

菜色賣相絕佳,味道也算一流,我只顧大快朵頤,不理會黃寶祈,這孩子還未成形,便是狐狸坯子。黃寶祈接連討好,手段大度,完全是他哥哥的作風,可見耳濡目染之深,可惜我究竟比他年長,招數盡可一一拆穿。

飯罷,送他回家,車停靠在黃宅邊上的樹影裡,看他蹬蹬幾步跑走,回頭笑道:「老哥哥,再見!」

我氣得兩眼發昏。

驅車欲離,卻見對面一輛林堅寶尼馳來,正停靠在黃宅門口。

黃宗祈自車上下來,躬身向車內笑道:「明晨再過來接我,在香滿樓吃早點。」

車內低低應了一聲,黃宗祈方緩步進家。

程程自車內下來,向我這邊走來,面上微微一笑。

我便下車,輕聲道:「許久不見!」

程程微微低頭,又抬起來,笑道:「剛才黃總裁接到他家寶貝的電話,我便知道你過來送他,注意一下路邊,你果然在對面。」

他望著黃家燈光,慢慢道:「這是你的習慣,送人從不送至正處,愛把車停在樹影裡,以前你接我時,我只須放眼周圍樹木,便能找到你,分毫不差,全大街只有一株樹,你也要停過去。」

我忍不住一笑,這習慣我自己從未注意過,程程又道:「工作在榮氏,這公司業績向來很好,酬勞也不錯,家母早年身體孱羸,老了反而好轉起來,一切順心。」

他看向我,慢慢道:「那麼……」

我接道:「我盡可放心!」

他展顏一笑,我方知他風華正茂,所有一切,皆可重來。

可總有事情,忍不住問詢,遂開口道:「聽黃寶祈說,他哥哥對你……」

程程一笑,道:「小孩子言語,不必當真,況且……」他一臉正色,「你同他皆是富豪之輩,談情說愛到了極點,也不過是你分我散,對我等需日日勞碌奔波,否則便不得溫飽之人而言,那些恨愛彷彿是杯中波浪,

任它沸翻喧天,只手可按。」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把人餓上七天,什麼情仇恩愛,全不如一個麵包實在。

他看向那輛耀眼無比的林堅寶尼,道:「他也不過是陡生興致,待到發覺我為人平淡無趣,自會丟開手。」

他自有他的盤算,我不是他,亦不能替他打算,只好告別,願他平安。

        

開車慢慢行來,街上幾乎無人,路燈下,四下空曠無比。

突然側面衝出一人,我急忙掉頭剎車,那人已然滾地。我下車探望,剛把他翻過來,突然眼前白光一道,一把雪亮的匕首已至胸前,我連忙起身閃避,匕首刺入小腹,但覺一陣劇痛傳來,低頭看去,鮮血涔涔而出。

那人起身,冷笑道:「為人莫要太伶俐,不然總會遭報應!」又自我身上摸去手機,笑道:「至此五百米,有公用電話,你可以求救,這四下都是新蓋商業區,未有人入住,況且這等年月,有人聽到也未必會應你,你自求多福吧!」闊步離去。

我頭冒虛汗,按住腹間傷口,搖搖晃晃站起身,現下活命要緊,顧不得思量這是忘了燒哪廟的香。

四下看去,又不由苦笑,那行兇者未有告知方向,通向哪裡的五百米,又不由嘲笑自己,興許只是那人有意戲弄,四處都沒有電話,只可惜我血流乾淨前,還要步行五百米,死也不得瞑目。

眼前一陣虛花,又不甘就此倒地不起,把性命交給老天,只好任擇方位,願菩薩保佑,命不該絕。

一步步走去,鮮血淋漓一路,腰埋得越來越低,步子也越來越小,不敢倒地,唯恐此生就此不起,我平生喜好胡思亂想,為自己設想過千般死因,還未料想過自己被人刺死,如此可見想像力終不如世事更變化莫測。

遠處隱隱現出公共電話的輪廓,我有些欣喜,連忙提速,行至跟前,興沖沖拿起聽筒,突然發現聯機被人割斷過,一一按鍵,毫無反應,氣恨得倒坐地上,看來平生壞事作盡,今日便是報應來時。

低頭望向腹部,衣服上已結黑塊,尚有鮮血流出,我幼時便有隱疾,

西醫叫做原發性血小板減少,總而言之一句話,血液凝結,慢於常人。

昏迷前了悟,原來造物主為你捏造一種病,絕非偶然。

眼前漸漸光亮無比,彷彿置於萬花筒中,塑料碎屑彷彿水鑽一般閃耀翻滾,最後現出一個人的身影,看不清是誰,他伸手,再伸手,我倒在這手掌下。

耳邊有嘈雜人聲,步履匆忙,漸漸人聲鼎沸,如臨街市。

我有些憤怒,叫道:「還讓不讓人睡覺!」睜開眼,全身酸楚,側頭望去,身旁是柳江南。

我暗自歎息,無論我落魄到什麼地步,終有他能把我屢次拾起,組裝成人形。

他見我醒來,哇哇叫道:「混蛋,混蛋,混蛋!」暴跳如雷,罵道:「若不是老子閒心找你喝酒,你哪裡能活著回來!」

我苦笑道:「對不住,誤了你喝酒!」

他越發氣惱,道:「我每次都打不過你,你倒有志氣,讓人刺個正著,腸子流了滿地!」

我被他噁心,不由齜牙咧嘴,他不依不饒,伸手模仿:「那……麼……長,白花花,彷彿豬腸子!」

我望著他慢慢微笑,他終於收了手,伸手拉住我衣領,聲音低下去,道:「你這回是嚇死我了,你可知道,再遲上一刻鐘,我現下正為你整理遺容!」

我伸手去撫他的面龐,卻忍不住腹間疼痛,垂下手來,勉強笑道:「素日裡我為你收拾殘局,今日報應不爽,也輪到你為我辛苦了。」

柳江南抿唇笑道:「果然,出院後便搬到我家,輪到我照料你了。」

他握住我一隻手,沿著指縫慢慢摩挲,半晌才道:「這事我已經壓下去了,不會見諸報端,至於動手的,可能是榮四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我向來手段圓滑,未有得罪什麼人,與榮四也算是君子之交,他下這種手又有什麼意思?是柳江南的舊帳,還是新怨?

我只笑道:「不必理會他,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以後小心些,咱們做正經買賣,黑道中人,還是少打交道。」這話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以為榮四何其儒修,竟喜怒無常到這般地步,著實令人心寒。

柳江南日日過來探望,偶爾帶著傅籬,這孩子媚得緊,卻還是好孩子,聲氣軟得像是一灣細水,遑論床上風光。每次來,都帶著新鮮荔枝,一枚枚剝開,把晶瑩的果肉一層層迭在盤子裡,彷彿堆雪砌玉,這般細緻態度,又怎麼讓人不喜歡。

臨出院前,封玉堂來訪,見了面,半晌才說出話來:「你自己誇口伶俐非常,這次怎麼著了人家的道?」

我苦笑道:「常在河邊走罷了,你難道就沒吃過暗虧?」

封玉堂坐下來,慢慢道:「看你這般閒淡,未必肯去查證此事,我已問明,是榮四的人,下令的卻是榮六,他小孩子心高氣傲,本欲大鬧柳江南,沒想到卻被你按下,還受了榮四的訓斥,一時不忿才有此舉,聽說已被榮四送出國。」

我歎了一口氣,方笑道:「為了別人的家務事,平白的我受了一刀,真是霉運當頭!」

封玉堂又道:「柳江南沒有告訴你吧,他已向榮四問罪,要榮四把榮六並行兇之人交出來,還插手黑道事務,斷了榮四好幾樁買賣。」

我心中一驚,知道柳江南這幾天有些安靜的不像話,卻沒料到他竟會這般肆意行事,連忙打電話問他。

他支支吾吾,只要我好生養傷,氣得我開口罵他:「你非要榮四大發意氣,派人拿機關鎗掃射你我滿門才高興?」

柳江南冷笑數聲,道:「是我向他尋仇,他報復也報復不到你頭上,你擔什麼心?」

我壓不住怒火,唯恐他馬上找人火並,便道:「你就愛爭這種意氣,我若像你,一百回也不夠被人收拾。你若聰明,就馬上停手,別再招惹榮四。」又不得不勸告:「過幾天我出院,再慢慢安撫此事。」

柳江南咯咯笑道:「你聰明,我問你,此刻若是我正躺在病床上受人一刀,你會怎麼做?」

我啞然無語,半天才道:「你小心些,榮四不是軟柿子,發起威來大家都難收場,你也不是沒中過暗算,須知吃虧是福,況且還有來日方長……」又歎了一口氣,方掛斷電話。

片刻,柳江南又打回來,低聲道:「如此,便不再計較,等你出院吧!」

我微微一笑,又安撫幾句,按壓下他所有強出頭的心思。

封玉堂在側輕笑道:「你果然馭人有術,我只道你對他無比縱容,沒料想卻是他被你收服,又乖又甜。」

我啐他道:「什麼收服!還又乖又甜!」

封玉堂微微一笑,正色道:「我也情願被你收服,乖巧無比。」

我一怔,又要以不變應萬變,開口道:「學長……」

封玉堂阻我道:「你不必講了,我全知道。」他起身道:「我只恨當日少年意氣,阻斷我一生情愛,苦果自種,怨不得旁人!」闊步離去。

我起身繞床行走兩圈,舒活筋骨,床前一束玫瑰,乃封玉堂所贈,我不記得他送過我其他品種的鮮花。

他一生送一人只一種花,可惜卻不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滿,我願他早日脫出泥沼,另尋新歡。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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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傍晚,柳江南獨來探訪,言下有些忿忿,道:「我們若全力以赴,榮四未必應付得了。」

我因笑道:「那麼我們後半生也別想過得安寧,又何苦呢?我們不尋咎於他,他自然明白,兩廂退讓,萬事大吉。」

柳江南性子跳脫,很快便不言此事,裝模作樣地替我尋覓新歡,新出道的模特兒、娛樂界的新寵一一道來,個個媚然天成,床上功夫了得,彷彿他為虔婆,我為嫖客。

我笑得傷口發疼,道:「你饒了我吧,我可不像你,非把自己扔到盤絲洞裡。」

柳江南又笑言幾句,主動請纓為我挑了個新秀小生,方得意而去,還道莫辜負這錦繡春月、玉堂人物。

我目送他出去,仰臥在床上,不聲不響,月光明亮漫長,彷彿自天上鋪下路來,突然房門乍響,閃進一叢人,分明是醫護人員的裝束,我卻知道他們不是,不由心中叫苦。

那帶頭之人湊上前來,緩聲道:「秦先生,得罪了!」抬手將一塊濕巾覆在我口唇之上,乙醚氣味傳來,我昏迷之際,猶自暗想:好大一隻標本。

待到醒來,四下張望,竟是榮四坐於不遠處,有墨香飄來,他倒是好興致。

我輕咳一聲,便見榮四起身過來,輕聲道:「他們辦事,不知輕重,唐突了秦先生。」

我啞著嗓子笑道:「哪裡,榮先生客氣了。」你腳踩黑白兩道,手握生殺大權,我等尋常商人,受些委屈怕什麼。

榮四抿唇道:「我只聞秦先生脾氣性情極好,沒想到竟能忍讓到這般田地。」他側身坐在床邊,細聲道:「我拘下不嚴,害得秦先生受傷,無以補償,只想請秦先生在榮宅養傷,聊表寸心。」

我一怔,在他這兒養傷,只怕養到死,傷口都難得痊癒,勉強笑道:「太麻煩榮先生,儘是小傷,哪裡用得著這般大張旗鼓,我也不是紙糊的。」只盼能快快離去,此生絕不再毀師謗道。

榮四微微一笑:「你們柳三公子,年輕氣盛,孩子心地,只怕難以照顧你周詳。」

話說到三分,便已足夠,我只好點頭應允:「如此,麻煩榮先生了。」

便有人上前,同榮四耳語幾句,榮四笑道:「好快的柳公子!」又笑道:「請柳先生進來!」

片刻,柳江南大步而入,看了我一眼,方笑道:「榮四!」

榮四笑道:「初見柳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柳江南大笑道:「哪裡比得了榮四大名,如雷貫耳,簡直如日中天。」

我情知他要翻臉,連忙開口道:「榮先生請我品茶,江南,你有福氣了,正巧遇上。」又伸手道:「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傷口疼,不能說話太響亮。」

柳江南看了榮四一眼,方走到我跟前,坐在新搬過來的椅子上。

茶是好茶,一杯杯斟來,可惜不識箇中滋味,只顧著劍拔弩張,我垂眉凝望了柳江南半晌,他方收斂下來,談笑晏晏。

榮四自然是好態度,說實話,他肯斂去驕容,我便十分的感激,這世道,威高權重者與平凡眾生都需活命,各讓一步,大家清淨。

又相互敷衍數語,柳江南似在無意,隨口道:「時候不早了,我同秦歡先回去,以後再來叨擾。」

榮四看向我,微微一笑,我只好硬著頭皮,開口道:「方纔榮先生留我小住,我已答應。」只盼他明曉事理。

柳江南垂下眼睫,又飛快地抬起,輕笑道:「那麼我先告辭,榮四。」

他起身過來,一手放在我肩上,慢慢道:「你好生休養,我有空來看你。」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我輕吐一口氣,只剩下榮四,一切好商量。

榮四微微一笑,取走我手中茶盞,道:「快天亮了,你略略休息片刻,一會兒有醫生過來檢查,我們再吃早餐。」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好埋頭苦睡,躲一刻算一刻。

再次醒來,天已大亮,身上隱隱有酒精微涼,慢慢睜開眼,又是榮四的笑眼,道:「你一番好睡,我便自作主張,讓醫生動手換藥了。」

我了無言語,眼前擋著白布,看不見傷口情形,只好合眼靜待。

片刻,白布撤去,露出醫生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來,輕笑道:「秦先生,好了!」便覺衣服被合上,方了悟剛才自腰際至胯間,盡現無餘。

榮四臉上紅暈一閃而過,讓那醫生出去。

那醫生倒也有趣,出門便大笑道:「歡場雙秀,今日得見其一,果然是絕好身量!」便有人同他笑語,道柳江南比屋裡躺著的這個,要更勝三分。

我有些氣苦,又忍不住笑,竟被人品頭論足到這般田地,不過倘若我現在家道中落,重操舊業,賣身求榮,也有應者前來,不必因容顏衰卻,

招攬不到一干五陵少年郎捧場。

榮四有些吶吶,只道:「這醫生是我遠方表親,言語不拘,秦先生不必理會。」

我點頭笑道:「哪裡,我被人稱讚俊朗人物,歡喜都來不及。」

榮四咬了咬下唇,突然托起我一隻手,道:「秦先生隱忍到如此地步,旁人不能不佩服。」

那手指甲上個個沾有血絲,掌心血跡斑駁。

        

我連忙笑道:「這是方才換藥,我捱不住痛,又不好意思聲張。」

榮四不語,取來酒精藥棉,把血跡一一擦去,半天才道:「方纔你換藥,是注射過麻醉劑的。」

我默然無語,說什麼謊,也難事事周全。

終於早餐端上來,我如釋重負,慢慢吃起來,可沒什麼胃口,如同嚼蠟,可見居人籬下的滋味並不好受。

年輕時候飽嘗其中艱辛,現在時過境遷,竟忘了如何打點本事,陪人笑臉,也或許是沾染柳江南習氣太多,略有不合,便忍不住發邪火。十年之前,什麼輕薄言語沒有吃過,可有一次掐破掌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面低頭用餐,慢慢整理思緒,飯畢,我方抬頭笑道:「榮先生今日可有什麼安排?」眼中笑意綿長。

榮四一怔,只笑道:「我生活向來索然無味,一切聽秦先生計量。」

我遂笑道:「榮先生有茶室幽竹遣情,我亦有陋室半間,排解憂倦。」

又伸出手來,笑道:「榮先生可有意前往?」

榮四面上有些狐疑,但笑道:「榮幸之至!」

可惜黑道老大的排場盛大,前呼後擁,浩浩蕩蕩,我隨口說出地址,便閉目養神,不是我愛靜養心神,只是傷口顛得疼罷了。

榮四握住我左手,一臉隨意,我只好不做計較,果然修煉多年的妙處,否則便如新手一般,戰戰兢兢,如鋒芒在背。

車隊出了城區,在山間繞來繞去,盤旋而上,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榮四扶我出來,我亦不辭,一老僕緩步而出,向我施禮道:「少爺,您來了!」

我略略頷首,輕聲道:「我帶朋友來看看。」又側身一讓榮四,道:「這位是我至交!」

老僕抬眼望了一眼榮四,又低下頭,道:「少爺的朋友來探望,必不會驚擾老爺。」

榮四有些吃驚,只任我伸手相攜,我慢慢走進去,緩聲道:「這是家父未有聲名前的舊宅,我幼年時候常常過來玩耍。」

又指著一棵綠葉濃蔭的玉蘭樹道:「這棵樹忒倒霉,被我弄傷過幾次,現在竟如此茂盛,想必比我長壽。現下它看我傷體纍纍,肯定心中暗笑,所謂是報應不爽。」

榮四本來莊嚴肅穆,聽我這話也忍不住笑:「它若有情,早已老朽。」

進了主屋,十分潔淨,一桌二椅,一副紫砂茶具陳於案上,再有條幅懸於一側:煎茶火幽,同煎人壽。

榮四肅然,喃喃道:「與此相比,榮宅茶屋,可付之一炬。」

我請他進東廂,老僕將滾茶端上,我抿了一口,艱澀難嚥,榮四亦有此感,微微皺眉,卻勉強嚥下。

我方笑道:「世間萬茶,或清澄如泉水,或甘甜如芳菲,此間茶水,苦澀晦暗,才如這時日壽命,被慢火煎灼,若人血淚,不堪飲用,又不得不飲用。」

榮四垂眉半晌,方慢慢道:「受教了。」

我起身走了兩步,看了一眼窗外翠綠的芭蕉,方轉身向榮四道:「榮先生要我小住,自有內中深意,我雖不才,輕言妄斷,現今榮氏技壓群雄,

列為正席,可榮先生仍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插手商界事務。

「我名下集團不大不小,既不會辦不成榮先生的事體,也不會托大,誤了榮先生的生意,現今黑道流行漂白,榮先生卻有意要我漂黑,是也不是?」

榮四抬眼望來,抿唇笑道:「秦先生果然玲瓏心肝,快人快語。」

我方正色道:「榮先生事業興隆,意欲恩澤秦氏,不勝感激,只先父教導諄諄,萬不可與黑道有所瓜葛,此言此語,刻刻警示秦歡,如劍懸三尺。」

榮四漸漸收斂笑意,眼中銳光陡長,道:「我以為秦先生處處忍讓,不會拒人千里。」

我深吸一口氣,道:「榮先生可知,當日秦氏滿門隕落,幾盡家亡,是何緣由?」

榮四道:「與當時鼎盛非常的澤鴻生了瓜葛。」他心神漸平,眸中安定。

我為他斟出茶來,緩聲道:「不錯,可澤鴻的後台是誰,榮先生可知道?」我未等他開口,自顧自道:「澤鴻當日逼迫先父,一如今日榮先生說服秦歡,只是秦歡之心,一如先父當日!」

榮四大笑,「秦先生以為黑道如此骯髒,白道便潔淨如佛壇麼?」

我搖搖頭,道:「只要還有人在,便一樣的勾心鬥角,所謂白道,所謂商場,並不比妓院乾淨,只是……白道再黑,賣的終是奶粉,黑道再白,

賣的只是白粉,禍福相較,榮先生以為哪邊更是人間煉獄?」

榮四冷笑一聲:「我不知秦先生竟率真至此!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竟得你如此讚揚?」

我鬆開西服襯衣,露出腰間紗布,緩緩笑道:「那麼,只憑喜怒,枉自傷人,便是人中豪傑麼?我雖不才,也能明辨是非,榮先生看清楚,這傷口便是你兄弟少年意氣的明證!」

我怒向兩邊生,連聲問他:「當日若非柳江南大發酒興找我,我現已曝屍路邊,怕又是一樁無頭公案!咱們從頭論善惡,此事起因便是你兄弟四處尋歡,傷了那男模,恰被柳江南遇上,出手教訓,到此,誰善誰惡?

「你兄弟自然不忿,干涉柳江南的生意,我知榮先生一門如日中天,自行請罪,請榮先生高抬貴手,到此,誰善誰惡?

「後來便是你兄弟派人傷我,殺便殺了,惡劣至此,要我步行五百米方可找到電話求救,如貓戲鼠,我大難不死,只因有友柳江南,如此,請榮先生定奪,你要我敬重黑道,還是皈依白道?」

如論本心,我未必如此謗黑譽白,天底下的俠義與陰毒,與黑白無關。

一番話講出,氣息未定,一時腹間劇痛,低頭看去,鮮血自紗布滲出,淅淅瀝瀝,怕是傷口開裂,或許今日心神耗費太多,一時頭暈目眩,伸手去扶桌角,竟抓不住,向後倒去,但覺陽光自窗欞進來,射在臉上,眩亮無比。

        

無邊的黑暗裡,血脈敲打著地鼓,與心臟一同鏗鏘,我在悲喜交加中再度醒來,無夢無醒。

睜開眼,鼻端儘是濃厚的消毒藥水味道,綿延深入肌膚,榮四修身玉立於窗前,外面是夜幕垂臨,繁星點點。

他信步過來,微微一笑:「你昏迷後,便送至榮氏旗下的醫院裡,現在是三天後。」

他遞來一份報紙,秦氏已與榮氏合作,揚言要攜手共進,什麼合約條文,屠刀高舉,槍炮相對,形如虛設。我創下秦氏何等艱難,他唾手可得,信手闊步,真真是造化弄人。

現今我已顧不得許多,翻看報紙,不見柳江南動向,他依然老老實實做生意,欣慰之下,亦有所失,我怒他為我爭風,也惱他恍如不聞,心中起伏,確是俗人心地。

榮四輕笑道:「你想知道你的小朋友可曾為你出頭?」

我因笑道:「哪裡!」又指娛樂版頭條,道:「此人是我新目標,榮先生可壞了我的好事。」

榮四上下打量兩眼,嘖嘖稱讚:「確是尤物,不然也入不了秦先生的法眼。」他突然伸手拉起我手腕,湊上一吻,笑道:「不過在我看來,秦先生才是真正的尤物。」

這言語輕薄的把戲,他倒是學得快。

我苦笑道:「我可不願當此名號,不然閱人無數的美譽,便成了人閱無數。」

榮四笑倒,半點大家風範全無,可這男人偷天換日,手段陰辣狠毒的本事卻讓我笑不出來,秦氏今日又在重複舊轍,可惜我尚無兒子,能為我東山再起。

榮四伸手探入我胸前衣襟內,緩緩婆娑,我閉了閉眼,方笑道:「榮先生喜好惡霸之名,奪人錢財,還要辱人子女麼?」

榮四收手笑道:「不敢,情動時分,便顧不了那麼許多,秦先生務必體諒!」言罷關燈出門。

我躺在陰影裡,半天才平定氣息,他的胃口巨大,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榮四日日過來相伴,在我身邊派理秦氏事務,件件絕頂漂亮,我暗自歎息,如果榮四敗落,可僱傭他打理秦氏,萬無一失。

腹傷漸癒,我便常常在竹林裡散步,不過一個月的幽閉,卻比我過去的一生還要久長,人卻沒有消瘦,越發骨肉均勻,眼看自己江山落於人手,其中心境,不言也罷。

榮四常笑問我看他手段如何,我便笑道:「生子當如榮思駐!」

他也不生氣,幾乎與我同吃同住起來,又讚揚我,道:「我幽囚過的人並不少,沒有一個比得上秦先生的氣度。」

我只好苦笑,這是我僅有的長處,為人懦弱罷了。

一日在庭院裡碰上榮六公子,他剛自國外歸來,意氣風發,可能見了我才想起自己闖的禍,連聲取笑:「聽哥哥說這裡關了個新玩意,沒想到竟是你,眉眼滋養到這般地步,可見哥哥好本事。

「我要去說服哥哥,連同柳三一齊收進來,把這茶屋改名叫作──銅雀春深!」

我抿唇笑道:「不錯,不錯!」又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輕聲道:「那麼你須得小心,親兄弟可比不了枕邊人。」伸腳一絆,同他栽倒在地上。

榮六氣惱,自我身上爬起來,回頭正見榮四過來,隱含慍色。榮六素知他哥哥脾性,並不敢開口爭辯。

我撫著腹部慢慢爬起來,作出滿面戚容,卻並不開口,轉身欲離,榮四拉住我手臂,輕聲道:「可有傷著哪裡?」

我低頭輕笑道:「居人籬下,榮先生以為會傷到哪兒?」回房倒坐在沙發裡,此刻才知道年輕真是本錢,若年輕十年,我便有心同榮四計量心機,現下只想等他興味枯竭,放我離去。

又想到母親,秦氏被榮四掌握,可還月月撥款奉養,我雖有款項準備,為日後不時之需,可現下根本無法調撥。

依稀間,所有記憶深處的波瀾重新氾濫,母親僅有的溫情不過是一日她閒暇,為我作畫,我靜坐半天,細細觀摩她的容顏,她笑容妍妍,只為她指尖墨痕,並不為眼前幼子,只在畫終,將畫展到我面前,輕聲道:「好看麼?」

素描角落拿法文寫著:最漂亮的小寶貝。

字母相連,彷彿一串向前奔跑的小老鼠。

耳邊有腳步聲,便是榮四進來,我一動不動,他伸手撫進我髮際,緩緩笑道:「你要忍讓到什麼地步?秦歡。」

我搖搖頭,滿面倦容:「只盼榮先生意興闌珊,放我歸去,便大恩不言謝了。」

榮四一笑,道:「你應當明白,你的所作所為還差一步,我便可放你回秦氏,再創江山!」

我頹然無語,沒想到十年之後,大家仍喜愛這等自薦枕席的把戲,強迫著人自願,就這麼有趣。

起身寬衣,將衣扣一一解開,腹間趴著條緋紅的傷疤,扭曲猙獰,轉身向榮四笑道:「你我皆成人,無須太陽落山才可行此事。只盼榮先生盡興之餘,亦能盡快,我失蹤夠久,願早日返還人間。」

榮四抿唇而笑,將我按坐在沙發上,傾身過來細吻,見我只是敷衍,便開口道:「秦先生歡場中的聲名,竟這般潦草無趣麼?」

我合眼由他在頸項間吮吸,笑道:「那時居人上風,自然興致非常。」

榮四輕笑道:「既然如此,那麼……」

他猛然噙住我唇齒,拿舌尖送進一物,我無意同他糾纏,被他抵入喉間嚥下,一股燥熱隨之自丹田升騰而起,果真是極品春藥。

榮四轉身離開,坐在我對面,慢悠悠斟出茶來,抿了一口,方道:「秦先生還欠我一盤棋呢。」竟自顧自將棋具擺到我面前,率先下一白子,笑道:「秦先生,請!」

我按捺住心神,強自取出一枚黑子,顫巍巍放在棋盤上,胯間如火渥丹。榮四一笑,這般貓兒戲鼠的把戲,大家都愛做。

你來我往,黑子早已落於下風,我額頭汗如雨下,喘息甫定,只好咬緊牙關支持,就算到最後一步,也需我神志昏迷,才能如他所願。雖則這種無謂的堅持,在榮四含笑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場笑話。

眼前一陣陣迷離,已經難看清棋盤經緯,手臂頹然滑下,撥亂整個棋局,棋子滾濺一地。我仰臥回去,慢慢道:「榮四,你要便來,可若要我開口求你,卻是萬萬不能!」

榮四笑吟吟走過來,伸手滑過我胸腹,身體越發難耐,我差點兒叫出來,只半睜著眼喘息,眼前榮四晃來晃去,如鬼影幢幢。

榮四笑道:「有人教我,不可逼人至極。」

他伸手至我胯下,隨意撩撥,手法嫻熟,我重重吐了一口氣,合上眼。

他的揉弄越來越快,我的快感也慢慢累積,波波如潮,全身骨酥筋軟,終釋放在他手間。

春藥的效力略略得以緩解,我慢慢睜開眼,看榮四輕笑將手上液體拭去,起身除去衣衫,他的背影極為精健,全身骨肉恰到好處,若在平時,與他春宵一度又何妨?

榮四轉身過來,我目光上下逡巡,突然停在他腰間,那兒……原來舊夢新愁,便是如此鑄就。

我閉了閉眼,卻忍不住顫抖,榮四湊到我耳邊輕笑道:「著急了麼?」

我一手推開他,戚聲道:「榮四,我求你!」

榮四笑意更盛,一手撫摸上我後背,道:「我不是已經答應了麼?」

我勉力搖搖頭,道:「我求你今日莫要碰我!」

榮四一怔,既而燦如春花:「我當然可以,不過你自己要吃盡苦頭罷了。」

我閉眼搖頭,輕聲道:「讓我自己待著!」

榮四任是好態度,出門落鎖,他已視我為籠中雀,所以瀟灑大方。

我伸手至胯間,撫摸自己,手上綿軟無力,莫非當今春藥製造商的銷售策略,便是摻入肌肉鬆弛劑,我若有機會踏入此行業,必添加大力金剛丸,為天下落人彀中的倒霉蛋張命。

全身越加虛軟,卻麻癢如陷蟻穴,何謂慾火中燒,今可體會一二,原來色中餓鬼,竟是如此難當。

        

我暗罵一句,竟後悔方才趕榮四出去,可笑我為十年前之事,尚殘留一寸風骨。

十年,我已走過的十年,我自問可以遺落的十年,原來徹夜相伴,綿纏入骨,噬盡全身血肉,摧心折肝,柳江南,這一次,你可能將我的殘骸一一拾起,重見天日。

我合目臥在沙發上,死咬下唇,鮮血點點滴滴,倒灌入喉,慾望無從抒解,身體震顫不止,虛汗淋漓而下。

突然燈火俱熄,我已無力查探,任它鬼神精怪。

黑暗中聞得一人輕喚:「秦歡!」聲音熟識到我可以落淚,連忙低低應了一聲。

那人行至我身前,輕聲道:「可以走麼?」

我扯上一件浴衣,道:「走吧!」被他拉著走了一步,便跌倒在地上。

他急忙扶我,聲音無比寬柔,道:「沒關係,我們都能出去。」

出了房門,庭間無一人影,穿廊過廳,一步步向外出來,即將逃出生天。

眼看希望在即,突然身後一人笑語:「嫂子,這麼晚了,去做什麼?」

月亮自雲層裡射出無限銀冷之光,地下少年,笑容裡無限冷魅,比這光還冷上三分。

柳江南亦是面色一凜,下意識攬緊懷中的我,微微笑道:「榮六!」

榮六咯咯笑道:「柳江南,許久未見,依舊顛倒眾生!」

柳江南抿唇一笑,同他應對,我冷眼打量,雙方人數各半,如此火並,魚死網破。

榮六分外從容,踱了兩步,方道:「柳三,你倒是好手段,敗壞我榮氏生意,害得我哥哥深夜奔走,不然今晚便是他與你朋友的春宵。可惜,

他還有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弟,還能略略看守門戶。」

突然,柳江南率先發難,揚手一發子彈,劃過榮六面頰。榮六一驚,

盛怒之下便要發作,形勢如千鈞一髮,我微微上前,將柳江南擋在身後。

一沉穩男聲傳來,微含笑意:「榮六公子,少安毋躁!」

封玉堂負手立於月下,如謫仙臨世,風度翩然,我心中一顆巨石落地,腳下一軟,全然倒在柳江南懷裡。

無論榮四如何勢力雄踞,此刻榮六身邊之人,不能敵過柳封二人,至於以後如何應對榮四,後話可以不提。

榮六雖性情惡劣,但懂得退讓,臨去時笑道:「秦歡,我捉到你沒什麼,等我哥哥再捉你回來,那可是別樣天地!」

封玉堂同柳江南扶我上車,我倒坐在後座,身體顫抖,不能言語,柳江南看了我一眼,竟伸手至我胯間,慢慢撫摸起來。

我全身如遭電擊,看向前面開車的封玉堂,他脊背筆直,置於車檔上的手卻似有顫動。

柳江南依舊鍥而不捨,竟然俯下身體,拿唇舌撫慰,一聲壓抑許久的歎息自我口中吐出,慾火已全部點燃,我將這放縱繼續擴展,喉間低低的呻吟不減,在空氣中流動,彷彿沾染一層甜膩之氣。

車已在不知不覺中停下來,我隱隱聽見封玉堂下車關門的聲響,剩下的便是慾火連天,彷彿贏得褒姒一笑的千里烽火蔓延。

柳江南只脫下下身衣物,半跪坐在我身上,將慾望慢慢含入自己體內,上下動作。

我斜靠著車窗,緩聲笑道:「你不是一直盼著得手麼?」

他抬眼望來,輕笑道:「我可不是落井下石之輩,我要──光明正大的,上你!」眉梢眼角,溫柔與魅惑一同漫卷,這等神仙人物,能夠享受之日,只須念佛謝恩,卻不得禱告,年年月月,長長久久。

東方欲明,我早已委頓不堪,靠在座位上養神,柳江南則去開車,毫無倦意,把車開得飛快,打開車窗,裡面淫靡的空氣一掃而空,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聽柳江南將過程慢慢述來。

柳江南目視前方,慢慢道:「知道榮四不懷好意,又見秦氏易主,拿正經生意一時難壓住他,只好搜尋歪門邪道,他樹大招風,何愁沒有勁敵,

只是不好同他正面動手,恰好有我做出頭人,他們自然借兵。

「今夜有一樁榮四的大買賣,出手擾動,他自然知道輕重緩急,不能顧你這美人而輕江山,所以我便趁火打劫,進榮宅搶你出來,他離開時必知有此舉動,但還是去顧生意,可見他……」

柳江南轉頭向我眨眨眼睛,笑道:「並沒被你狐媚住,還做不得唐明皇。」

我輕笑道:「縱然是明皇,也有婉轉娥眉馬前死,遑論是他?」

柳江南大笑,道:「封玉堂的所作所為,與我相同,只是我二人各自行動罷了。」

我一驚,問道:「那麼你開槍時,根本不知封玉堂要來?」

柳江南撇撇嘴,道:「他又沒向我稟報,我怎知道?」

我深吸一口氣,無言以對,如是這般,當時他便真要拚個魚死網破,與我同生共死。

想到此,我陡生念頭,連忙問道:「你拿什麼允他們?」

柳江南輕笑道:「無非是生意,合作,替他們洗洗黑錢。」

我越發歎息,當日不肯答應榮四的事,被柳江南許給別人。

柳江南笑道:「現今不插手黑道的正經商人,比恐龍還少,你怕什麼?」

我伸手按在他肩上,慢慢道:「你本不該如此……」如此一舉,他為我犧牲良多。

柳江南反手拍拍我手背,笑道:「天下雖非樂土,總能讓人活命,有計較的工夫,不如及時歡情。」他側頭一笑,道:「我替你挑的那小生,

還留著呢。」

我只好一笑,搜出一根煙點上,至於榮四種種,今日可以不想。

行至柳江南處,他親自料理我洗澡,我趴在浴缸裡,邀他共浴。他也不推辭,寬衣入內,撥開我腿,在對面坐下來,長長歎息:「此間舒適,可盡拋紅塵俗務。」

我便笑道:「你當真捨得佳人美酒?」

柳江南轉轉眼睛,笑道:「當然捨不得,我是天下第一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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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柳江南處,警衛重重,看得出他花下血本,這便是正經商人的難處,

用人過多,便須借兵黑道。封玉堂曾致電於我,問聲平安,我無言相對,他為我的犧牲,待日後圖報。

既然平安歸來,便須收拾河山,榮四以不當手段奪之,我亦使非常手段取回,黑吃黑,果然乾淨利索,毫無後患,省去諸多合約的繁文縟節,

阿彌陀佛!

抽空去拜訪母親,她對世事無察,略略一坐,便退了出來,榮四沒有薄待她,我失蹤幾月,供給如舊。

一連數月,榮四毫無動靜,我心有惴惴,卻不能言表,只好日日笑臉,一如往昔秦歡。

傅籬偶來探望,他與柳江南另有金屋。我打點精神應對,傅籬淺笑如畫,道:「秦先生得友如江南,一生幸甚!」

我只好陪笑,由他素手如玉,為我斟得茶來。

臨去,傅籬輕笑道:「我浮生薄命,又兼憊懶無比,得遇柳江南,再無他求,只願秦先生好人做到底,一生平安。」

他出此言,分明視我為勁敵,我不由笑問:「柳江南浮誇子弟,你如何收服他?」

傅籬一笑:「不過是口蜜腹劍,容忍退讓罷了,他怯於允諾,我便不要他允諾,人生苦短,禁得起幾次周折?兜兜轉轉,他已老朽,我亦如願。」

他一雙秀目,銳光忽現,又收盡煞氣,盈盈笑道:「那個封先生,如果懂得這個道理,不逼你太甚,現下你正居於他的廳堂,眠在他的床上。」

我倒有些心服口服,畢恭畢敬送他出門。

程程與他不同,傲骨之下,不屑施與;他與程程不同,孑然一身,無一技之長,只能縱橫歡場,謀略於床幃間。

傍晚,柳江南驅車回來,邀我前去社交場,只道我消失太久,實負昔日盛名,況且此間人物次第登場,一季錯過,物是人非。

果然,出現許多新貴,個個華裳寶飾,風物絕佳,我躲在一旁喝酒,看柳江南賣弄風雅,氣度翩然。

突然腰間一緊,我反臂去擋,被那人收在手裡,死死按在背上。

我倒吸一口涼氣,低聲道:「榮四!」

榮四輕笑道:「果然是舊相識,這麼快便認出我來。」

我側頭不得,只好繼續,道:「那日不告而別,實屬我的罪過,每日思量前去謝罪,唯恐榮先生火氣未退,故而拖延。」

榮四笑聲更大,只這場地嘈雜,無人能聞。

他湊到我耳邊,聲音裡滿是輕佻:「那麼,那天最後便宜了誰?是……」他示意一下場中的柳江南,仍笑道:「還是封玉堂?我聽幼弟講,那日二人皆上演英雄救美,只不知這美人被誰抱得,還是雙龍戲鳳?」

我心生慍怒,咯咯笑道:「哪裡那麼無趣,還邀請美人嘉客數人,共效鸞鳳,神女襄王不知數,只記得水漫了巫山雲雨無限。」

榮四越發笑得開懷,我等他收斂笑意,方開口道:「榮先生所為何來?」

榮四一手已探入我衣襟內,緩緩摩挲,笑道:「我也來同秦先生共效鸞鳳,成魚水之歡。」

我厭惡非常,身體卻忍不住顫抖,強笑道:「只怕秦某不能奉陪。」

榮四身後走出一人,手持烏亮槍械,槍頭上的紅外線隱隱對準柳江南。

我閉了閉眼,低聲道:「我們不如換個更有情調的地方?」

榮四微微一笑,偕我退場。

這社交場設於一樓,榮四帶我入電梯,一直升到頂樓。

頂樓大廳寬敞,並無一人,自落地窗放眼望去,眾生如蟻。

我自知已入虎口,心下坦然,只身體不聽使喚,抖如篩糠。

榮四遞過一杯紅酒,笑道:「我知秦先生是歡場名將,怎麼會畏懼成這樣子?」

我匆忙接過酒杯,一口飲下,被嗆得咳嗽幾聲,低聲道:「榮先生請吧!」只願他做完,立刻離去。

榮四側身坐過來,一手除衣,一手按住我後腦,肆吻如虎狼捕食,興許是我撩撥他太多興致,還不如當初自薦枕席,免去眼下之災。

頃刻,榮四已將我壓於身下,肆意把玩,我則身體僵硬,彷彿一截木頭。他突然收手,捏起我下巴,道:「你怕我?」

我搖頭苦笑:「只因旁人傳言,榮先生床上功夫了得,心生畏懼。」

榮四目露狐疑,眼睛一轉,離身坐到一旁,笑道:「那麼,我試猜原由,以你往日聲名,並未堅純到不肯從事肉體生意,可又偏偏對我推三阻四,我猜,你對我……」他微微一笑:「抱有心結!」

我低頭不語。

榮四笑道:「我雖非嗜虐之徒,可強行歡愛,偶爾為之,更兼異趣。」

我仍不語。

榮四大步過來,雙手較力,我衣衫盡碎,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笑道:

「那麼,我們慢慢來。」一指胯間,仍笑道:「難道要我教你?」眼裡竟是孩子般得意的神氣。

我慢慢起身走過去,咬緊牙關,欲跪下去,他突然一腳踢來,正中膝骨,我捱不住痛,半跪在他雙腿間。

伸手解開腰帶,拉下拉鏈,他腰間一顆醒目的蝶形藍痣,再次驚醒無盡的短暫歲月。

我心中氣血翻滾,喉間陣陣甜腥湧上,想強行嚥下,卻越加刺激心肺,連忙伸手去掩,點點星星鮮血已落在榮四身上。

榮四一驚,這只怕是他首次經歷,想上的人竟然吐起血來,我強自笑道:「無妨!」後退一步,倒坐在地上。

榮四起身扶持我躺下來,去喚醫生,我急忙阻他,道:「真的沒關係,榮先生,今日我不能賣你身體,還可以賣給你一個故事,保證情節精采,不落俗套。從此你我了無瓜葛,恩怨全消,可好?」

榮四略一沉吟,道:「只要這故事夠短,能在你死前講完。」

我暗自鎮定心神,開口問道:「榮先生少年時候可曾自立家門?」

榮四略有不解,只道:「是!」

我又問:「名為皇門?」

榮四頷首一笑:「少年輕狂,故而名字惡俗。」他心中必是當年縱情馳騁的黃金歲月,沒齒不忘。

我深吸一口氣,道:「那麼可曾接過一樁生意,要你們教訓一個初出茅廬,叫做秦憶南的小子?」

榮四笑道:「生意那麼多,教訓人的小事,哪裡記得清……」他突然停住口,若有所思。

我慢慢笑道:「那秦憶南被當時少年有為,意氣風發的榮先生強暴數次,後來還被榮先生的手下輪姦,榮先生竟忘了麼?」

榮四猛然盯住我,道:「你是他?」

我點頭笑道:「當日秦氏敗落,我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只好自尋邪路,勾引人家公子勒索金錢,那老頭子自然不忿,便買通皇門教訓,哪裡知道皇門公子陡生興致,我才有幸目睹今日榮先生腰間藍痣。」

榮四眸光閃爍。他可以忘,我卻死也不能忘,當日被按跪在地上,拿唇舌服侍榮公子時,那藍痣早已深入腦海,刻骨銘心。

我繼續道:「本來皇門意在殺我,幸有柳江南單槍匹馬將我搶出,後來可能是你家老爺子拘你回去,你便解散皇門,此事便成舊事,無人再提。」

那些日子,我便住在柳宅,養身養心,那時封玉堂自國外歸來,又被柳江南寥寥數語打發。

榮四凝視我半晌,並不開口,我便輕笑道:「誰料十年之後,我仍不能逃脫榮先生掌控。這個故事,有朋友俠義相助,有黑道血雨腥風,亦有豪門恩怨,爾虞我詐,可謂精采紛呈,榮先生可還滿意?」

這故事比一千零一夜還動人心魄,又彷彿一場因果輪迴,舊事重現的機率讓人瞠目結舌,我為貫穿其中的主角,卻是所有豪門盛宴的配角,由各方勢力捏扁揉圓,玩弄股掌。

我的反擊如螳臂擋車,歷經十載,回到起初,幸好這故事裡還有柳江南不肯退場。

榮四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從今以後,我與秦氏再無瓜葛!秦歡……」他抬眼望來,輕聲道:「對不起!」

幸好他還有一絲良心。

我整理好衣衫,正欲出門,卻聞榮四在身後開口:「秦歡,當日我曾四處尋你,手下丟了人,便說你已自殺,又值榮氏易主……」

我回身笑道:「從此,我們不提當日,好麼?」

榮四輕咬下唇,還以一笑:「好,往事種種,絕不再提!」

        

我走進電梯,重歸酒會,柳江南一見我便撲上來,連聲痛斥:「你去哪兒鑽沙子?忘了榮四還要找你的晦氣?」

我連忙請罪,笑道:「剛才有些睏倦,在小廳裡睡著了,一下子誤了時候。」

榮四既肯放過我,那麼風平浪靜,晴空萬里,我倒後悔些許骨氣作祟,不肯早日自爆短處,裝扮薄命郎君,祈他相憐。

柳江南當日無可奈何投靠之黑道勢力,被榮四大刀闊斧,力斬馬下,已無後顧之憂,只可惜柳三公子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本欲投身黑道,大有作為,沒想到這麼快便煙消雲散,害我一腔豪情熱血無處依托!」

我並不擔心封玉堂,他手段絕佳,自會處理得當,但仍致電感謝,謝他挺身相救,只可惜他的用心,我此生不能償贖。

一切照舊,程程打來電話,邀我共餐,我欣然前往。

寒暄數語,方入正題,他低聲道:「前幾日秦氏風雲變動,我也知道。」

我便笑道:「商界裡的尋常事,興衰榮辱,並不新鮮。」

他默然半晌,才道:「我是凡人,未有手段相幫,若非黃宗祈與榮四關係密切,我尚不知內中乾坤……」

我連忙止他,道:「此事與你無關,商界向來如此,不打打鬧鬧,便不自在,從不肯稍停半分。」他只是職員,看人臉色行事,我馳騁商場數年,尚被榮四置於股掌,遑論是他。

程程道:「我過幾日便去紐約黃氏總部,今日邀你出來,也為辭行。」

他抬頭笑道:「黃寶寶早就去了,哭哭啼啼,被他哥哥趕走。」

我不由想起這孩子圓亮大眼和有趣言語,因笑道:「他終需歷練,才能修成正果。」

程程抿唇而笑,起身告辭,我之於他,在他心中怕是恩仇難定,只好笑道:「願你早日登臨仙界,翻雲覆雨!」

程程卻有些悵然,道:「如此一別,便真的是各自天涯,難言後會!」

他對我終有些許依戀,我仍記得第一次帶他入酒會的情景,十分侷促不安,我便道:「你興許覺得自己身份不體面,可若能在此等身份下尚從容淡定,落落大方,那麼待你真正出人頭地、叱吒風雲的時候,還有什麼能阻你含笑相對,顛倒風流?

「那時你光環鼎盛,宛若晨星,又還有什麼人追究你曾落魄紅塵,潦倒前生?」

他方釋盡不安,待人接物,恍如秦歡。

我收去遐思,慇勤相送,為他拉開車門,車窗落下,露出他格外秀氣的臉龐,兩泓秋水湧動,正色道:「秦歡,多謝了!」

我目送他離去,也驅車欲離,突然手機驟響,嚇得我郁思全消,也只柳江南有這般本事。

柳江南得意笑道:「早就允諾你的那個寶貝,今夜便可消受,是一夜情,還是藏嬌,由你決定。」

我含笑謝他,新人換舊人,如此簡單,依此推敲,封玉堂亦不必時時惆悵,舊歡如夢,他的床上還愁無人自行寬衣,恭敬相侍。

回家打了幾個電話,處理幾件公事,便聽有人敲門。

起身相應,一個年輕人立在門前,發白的牛仔褲,花裡胡哨的襯衫,烏亮頭髮上一縷挑染為紫紅,身後背著個大包,與時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無絲毫差別,只一身金棕色皮膚,耀人眼目,健康得無以復加。

我仔細打量,才認出這是柳江南替我尋來的寶貝,可那海報上的人物,粉雕玉琢般,眉眼低垂,羞魅無限,哪裡是眼前模樣。

那人眨眨眼,開口問道:「秦先生?」

我連忙應承,側身請他進來。

他剛坐下,便有音樂響起,彷彿是一支嬉皮風十分濃烈的歌曲,聲震天地,耳朵發麻。

他倒十分禮貌,問道:「可以接電話麼?」

我做個手勢,道:「請便!」

他便掏出手機接聽,對方嘰裡呱啦一片,他衝我一笑,露出右頰酒渦淺淺,向陽台走去。

我心中越發好笑起來,只恨所托非人,柳江南能給我找來什麼人,還不是依照他自己口味。

便聽那人在陽台上說話:「滾!我正有事,完了再去找你!

「什麼屁話,老子忙著呢。

「忙什麼?娛樂公司的事!賺錢的事,我是傻子,才往外推!」

……

片刻,他轉身回來,笑道:「兄弟們請喝酒,半天才推托!」

我請他坐下,笑問:「聶雨先生?」

他點點頭,道:「是柳先生要我來的!」眼波流轉,方顯一絲惴惴,出來做這種勾當,總是不安。

我遞給他一杯紅酒,他推辭一下,方接過來,笑道:「我酒力奇差。」

卻大口喝了兩口,拿手背擦了下唇角。

我慢慢笑道:「雖是柳先生請你過來,卻還要問你的意思,做什麼你自然明白,只是,你願意麼?」

他一入娛樂圈,雖不得潔淨,卻不必一定委屈自己同男人周旋,天底下孤苦寡居的有錢女人也不少,肯捧這種新秀的女人也不在少數。

聶雨撇撇嘴,微嘟了下唇,方道:「聽說眾家明星,若有人肯捧便能平步青雲,無須擔心被人冷落。我既入了這個圈子,便須從眾如流,當時答應柳先生,現在也不必反悔。」

他抬眉一笑:「紅上幾年,賺得大把鈔票,便可急流勇退,後半生無憂。」

我亦一笑,他如此大度性情,倒合我的胃口。

他擱下手中酒杯,幾步過來,俯身解我的襯衫,拉掉幾顆鈕扣,尚一臉無謂,絲毫不帶羞窘,彷彿我同他買家賣家易位。

上身全然裸露出來,他嘖嘖稱讚:「秦先生好身材,為何沒有影視公司前來挖角?」果然,他還是有所激憤,以身相侍,終非人願。

我似在無意,反手將他按倒在沙發上,把那件刺人眼目的襯衣剝開,手向下滑,直伸入他內褲,慢慢撫弄。

他方現出一絲僵硬,勉強掛著笑意,聲音發顫:「秦先生!」

我並不留情,要教他知道進退,手上也下了半分力道,果然他眼裡顯出層層怯意,似有水光,我歎了一口氣,這才是初入歡場的應有表現,便收了手,側坐到一旁,道:「聶雨!」

他慌忙起身坐起,戒備森嚴,我心中好笑,湊到他額頭一吻,笑道:「我累了,要去樓上休息,你如睏倦,可去客房,失陪了!」起身離去。

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我在樓梯上看見他伸出雙手舞弄幾下,似在發洩,然後倒在沙發上,不知發呆,還是入夢。

回臥房倒在床上,考慮是不是把聶雨送回去。

以前對於新歡,還有調理的心思,現下了然無存,只願對方知情善意,免去一干麻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陡然驚醒,原來以前情人雖多,可只有一個模子,個個從容淡定,只語可堪破紅塵,所以我迎來送往,只須贈金,沒有半分麻煩。

起身倒了半杯白蘭地,原來我最寬容的退讓,只交給一個人,所以不能在各任情人那裡受半點委屈,要他們個個解語生香,慰我懷抱。

我隨手撥下電話,是傅籬的聲音:「哦,秦先生,他在洗澡!」

我連忙打點笑意,道:「告訴柳江南,那寶貝可不討我喜歡,要他明天向我謝罪!」便掛斷電話。

傅籬,他算栽在傅籬手中了,容他讓他,又會收拾他,嬌媚起來是個尤物,囂張起來也必是個霸王,柳江南最會陪人小心,也最不會辭人眼淚,

枕頭風吹倒多少帝王英明,何況江南細柳。

懵懂間,竟然睡過去,直至清晨六點起身下樓,客房門虛掩,我望了一眼,那孩子正睡得四仰八叉,細有鼾聲。

做的早餐,無非是煎蛋、麵包、牛乳,百吃不厭,那孩子也搖晃著起來,站在門口想了一陣子,才醒悟身居何處,連忙喚我:「秦先生!」聲音怯怯。

我請他吃早餐,他遲疑片刻,方過來坐定。

我便笑道:「你若想好,隨時可來,各取所需的生意,不必顧忌什麼。」

換換口味,或可不錯。

聶雨徐徐飲下牛乳,舌頭在唇角一舔,眼睛轉來轉去,終於開口:「不必想了,我已決定。」

他抬眼望來,道:「秦先生再三問詢,是想要我的理由,那麼……第一,秦先生名聲甚好,我雖為新秀,也相識娛樂界若干泰斗,由舊情人嘴裡說出來的誇獎,必然是真。第二……」

他微微一笑:「秦先生俊朗清逸,不談生意,單為歡情,也是上上之選。」

他起身過來,同我親吻一下,方笑道:「第三……」他略作停頓,「其實,秦先生,很多事情本無理由,何須強求因果?」

他側頭望來,衣扣未系,大片金棕色肌膚鮮亮無比,低腰牛仔,更是襯出腰線柔韌,我忍不住心中一動,笑道:「不錯,你我協約已定,願大家都不失望。」

他低頭沿我的目光看來,風光無限好,有些得意,笑道:「我本陽光少年,可公司應時下流行風,非要包裝成憂鬱天使,我雖惱怒,卻不得不聽從,可見伯樂難尋。」

我忍不住笑,同他一起出門。

聶雨自去趕他的通告,在知名導演手下演一配角,是柳江南為他安排。他若聰明,便知把握時機,聚斂資本,廣結人源,可路終須自己走,我不宜提點太多。

我前去公司,看了幾個項目,有兩個是榮四手下企業,款項巨大,須親自過問。生意還要做,人也還要見,我揉了揉眼眶,讓助理打電話約榮四中午用餐。

柳江南果然打來電話,笑道:「聽傅籬說你不滿意,到底怎樣?」

我因笑道:「只因口味與之前相差太多,一時不慣。現已決定嘗試,多謝你的厚禮。」

柳江南大笑:「那孩子有趣得緊,馬馬虎虎,粗枝大葉,最適合你現在了無精神,願他是你的起搏器。」

他突然低下聲音,道:「若由著你的性子,還找一個程程來,又是一番花開花謝花自在,對你沒什麼好處。」聲調裡又漸漸含上笑意:「你慢慢消受他吧,他精神得緊,看他走路虎虎生威,在床上也必能讓你滿意。

「你再這麼平平淡淡,沒意思下去,我都要覺得你老不堪言了。」

他日日見我,都能察覺出我老來,那麼果真老了。

我因笑道:「好!好!好!多謝你送我回春丹。」又忍不住挑撥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自己已安穩了多久,傅籬好手段。」

柳江南嘻嘻笑道:「他花招百出,我現在還應接不暇,再找這麼個寶貝,並不容易,過一日算一日吧。」

我輕歎一口氣,一日一日,人生捱得起幾次回首,無須千回百折,章台柳,早在他人手。

又閒言幾句,掛斷電話,看過時間,起身去見榮四。

他竟然早已等候,我連忙告罪,他只一笑:「是我來得早。」亦是眉目如畫,縱行千里風流。

兩相坐定,我便開口:「幾樁生意,多謝榮先生照顧。」

榮四淺笑:「秦先生客氣!」

酒有百種,點的是最烈性,宛如毒藥,入口封喉。

我捨命相陪,榮四徐然喝下,如飲白水,不經意,四瓶見底。

酒由他斟來,我半他滿,直至後來,我杯中只得數滴,他杯杯盈滿欲流。

我終於伸手移開他的杯子,緩聲道:「足夠了!」

他不置可否,命人端上葡萄汁來。

我輕咳一聲,道:「只知道榮先生善茶,卻原來也這般通曉酒中風流。」

榮四一笑:「只因酒後真言,常作醉語,萬一真性情流露,還可推辭失態。」他抬眼望來,眸光如水。

我顧左右而言他,評點菜色如何,卻無心情拿出往日姿態,體貼客人。

吃到一盅珍珠丸子,滋味異妙,便笑向榮四:「這個不錯,榮先生試試。」又慇勤奉客,將兩枚丸子取到他碟中,意在解兩人尷尬。

榮四突然握住我手腕,湯汁滿濺桌布,我不便強掙,只好輕聲示弱:「榮先生!」

他彷彿一震,卻不肯鬆開手,深深望來:「秦歡,你聰明絕頂,我也不虛與委蛇。什麼舉措也難恕我往日惡行,負荊請罪也是笑話,我只求你待我如常人,至於其他,此刻不敢妄求!」

其他,還有什麼其他?以友相待,自不在話下,可是……封玉堂都被我力辭,何況是他!只好慢慢抽出手,道:「榮先生,相識便可為友,無須掛念年少輕狂,秦歡亦非倨傲之人,願與榮先生終生為友!」

榮四怔然片刻,慢慢笑起來,道:「秦先生果然是風流體貼,鐵石心腸。」

我啞然失笑,到頭來竟是我鐵石心腸,他們推辭一句年少輕狂,便可盡得人心,不計前嫌。

榮四突然起身,道聲失陪,匆匆向洗手間而去,果然酒多傷人,他亦未能免俗。

我本想過去照看,又暗道何必多事,便等他歸來,此生照料過的醉酒之人,只有柳江南而已,而他,今後怕是無須我看顧。

榮四慢慢回來,額發微濕,眼睛略紅,道:「失禮了!」

我起身問候,問是否要我送他回家,果然自掘陷阱,榮四想也沒想,就開口道:「多謝秦先生!」

我只好香車送英雄,一路上無人開口,夜色氤氳,平和無比,彷彿多日前的劍拔弩張,只是我一場惡夢。

榮四身體鬆鬆靠在副駕駛座上,一手撫額,即使劉伶再世,也禁不住這般灌酒。

他臉色有些蒼白,彷彿剛才盞盞飲進,都是穿腸毒藥,我不想同他計較,只好開口道:「要不要緊?」

他搖搖頭,不知是不想說話,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暗自忖度,不如趁他醉酒,施行綁架,然後獅子大口,換他榮氏半壁江山。

終於抵達榮宅,果然又是停在樹影裡,他略動了動,我便下車過去為他開門,他的助理和保鏢業已下車,立於一旁,並不上前。

他跨腿出來,我側身相讓,竟被他陡然撲來,壓靠在車上,骨頭被車窗硌得生疼,鼻端是他酒氣撲來。

他竟埋頭在我胸前,如同孩子抱一隻大公仔,我心中好笑,又想茶香裊裊裡的他,陰狠毒辣的他,還有眼前醉酒的他,到底哪張才是他的畫皮,

或許個個都是他的真性情,容他徐徐換來,易人生百態。

我示意他的助理過來扶他,他倒自己站起身來,目光炯炯,毫無醉意,我被他一駭,快步走開上車,連再會都不肯說。這榮宅本是地獄十八層入口,我今日糊塗,竟然送上門來。

調轉車頭離去,幾乎到家,我才平靜下來,看來我終究膽小,禁不起大風大浪,一個榮四,就已使我心驚膽戰,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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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停車開門,遊戲音樂震耳欲聾,聶雨正坐在地毯上打遊戲,陶醉得渾然不知人來。

我去冰箱取水,裡面擺滿可樂,排列整齊,蓄勢待發,我幾乎忍不住脫口而出的呻吟,我這是找情人,還是看孩子,柳江南害我不淺。

這孩子發覺我來,關上音響,幾步跑來,笑道:「秦先生!」便撲到我懷裡接吻,技法嫻熟,也霸道十足,可見女伴豐富。

我耐心梳理,搶佔主權,他又哪裡爭得過我,一會兒便鬆開口,氣喘吁吁,唇色格外嫣紅,我才發覺他頭髮已染為深藍。

我扶他腰到沙發上坐定,他有些不自在,卻沒敢把我手擱開,只是眼珠向外溜,不知道腹誹我什麼話。

我沒有要求過情人更改生活習慣,於他這般混世魔王,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怕矬了他自尊,又不願日日歸來,彷彿進了遊戲廳,百般忖度之際,

這孩子已經打開電視,一邊拍我腿,笑道:「快看快看,馬上到我!」

果然,一身材英挺的年輕人正抱著一土著族打扮的姑娘親吻,交纏如蛇,兩人皆身體健美,肌膚金棕,所以並不覺得猥褻,反而覺得畫面艷麗,異域風情無限。

我等他盡了興,得意過後,才躊躇開口:「我回來有時要工作!」

他立刻轉頭過來,擺出一副同情面孔,道:「唉,唉!原來有錢人這麼辛苦。」又埋頭在我身上嗅嗅,道:「喝酒也是情非得已,怪不得當世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那麼多,青年才俊那麼少,誰願意自討苦吃。」

我真是被他的性情、脾氣弄得無話可說,他又道:「柳先生教我,說秦先生人極好,十分體貼周到,只要把自己當作自己人便好。」

他真是把我當作自己人,柳江南,你安得什麼心?

可情人還有情人的職責,我便拖他的手上樓,輕笑道:「要不要洗澡?」

聶雨並非不經人事,自然明曉,仍仰頭笑道:「我先!」

我隨他去。

男孩子洗澡總是迅捷無比,十分鐘不到,他便一身濕漉漉出來,腰間只有浴巾,右膝一塊青腫,想是拍戲摔傷,他已開始享用娛樂圈艱辛。

我洗完出來時,他正盤腿坐在床上,低頭不語,優雅的頸項與脊背,歷歷可觀,頭髮尚滴著水,蜜色肌膚誘人眼目,我竟有些口乾舌燥,伸手撫上他後背,觸感滑潤,彷彿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柔韌耐人,不由讓人艷羨少年體態。

聶雨慢慢仰頭,他並不覺察自己面孔泛紅,猶強作鎮定。

我慢慢俯身下去,滿腦子都是這肌膚如蜜,已然忘卻當年宏願,必得佳人,肌光勝雪,才可傾顧。原來所有志向企盼,都可被流年盡褪顏色,

過水無痕。而我現下的綿軟縱容,亦是對當年刁鑽叛世的徹底更改。

身下風光絕佳,已不容我卻步。

        

一夜綿纏,旖旎無限,這孩子終究年輕,沒多久便丟盔棄甲,恣意索歡,最後趴在我胸前,沉沉睡去。

我慢慢抱開他,他起先有些不願,片刻便抱著枕頭被子做起春秋長夢,還攤手攤腳,大模大樣佔據地盤,害我無處容身。

我便到樓下客廳裡吸煙,並不開燈,火影明滅,煙灰點點。

這是男人最隨意的玩物,我可放棄酒,卻不能摒棄煙,柳江南則不同,他嗜酒如命,所以常常誹謗我的喜好:「香煙雖好,美酒更佳,我只見美人於酒後落衣,並不見一根煙後,哪個美人陡發興致,肯同你一夜纏綿。」

那時候,我但笑不語,他正裸身踞我床上,肌光勝雪,嚷著要我開酒助興,可惜那酒他也未能享用多少,半數傾在他身上,盡付我口唇間。

沙發過於舒適,無意有意,彷彿入眠,有霓虹光影變遷,歸於黑暗。一夢醒來,但覺手麻腿酸,睜開眼,聶雨不知何時連人帶一張毯子壓到我腿上,入夢深深,一臉孩童顏氣。

我看過時鐘,已然六點,便把他搖醒,他翻身躲避,差點跌到地上。

我連忙攬住他,笑道:「快醒了吧!」

聶雨勉力睜眼,喃喃道:「我只想睡覺!」彷彿我是日日喚孩兒起床的家長,惡行惡狀,令人生厭。

我便問他:「你怎麼到樓下來?」

聶雨晃晃腦袋,四下一望,驚道:「我怎在這兒?」又望向我,眼神無辜:「我只記得去洗手間!」又道:「難道我染上夢遊毛病。」拉著我的手臂道:「以後秦先生費心,免得我睡夢中游過大西洋。」他倒願意挑戰傑尼斯。

我連聲答應,暗道只要你沒有夢中殺人習慣,我皆可容忍。

他便歡天喜地抱我,笑道:「我是孤兒,以前死在角落裡也無人問津,現在好了,不過胡亂夢遊,秦先生便四處找我。」

我竟然心中一動,扶起他結實小巧的下巴,細細親吻,他掙了兩下,手臂便纏上來,微張著眼,睫絨細密,兩泓清亮的眸。

用完早餐,聶雨自去拍他的連續劇,我驅車去公司,年月相復,幸好最近保鏢盡撤,獨得一人輕鬆。

處理完幾件公事,竟覺心跳眼花,無端惴惴。

突然電話接入,秘書小姐道:「傅籬先生!」

電話裡,他聲音有些模糊,道:「秦歡,你現在有空麼?我有話同你單獨講!」

我便問地址,他道:「欣榮路,玉峰花園。」那是一間咖啡廳,去的人不多。

我穿上風衣,驅車前去,暗自思忖,卻是腦中空空。

進了門,有人過來,輕聲問道:「秦先生?」

我點點頭,他便帶路,走廊深暗,鬼影幢幢,我心下有所警示,傅籬要同我玩什麼把戲,他本妖仙,同我這凡人有何糾纏不清。

行至一房門口,那服務生退去,我起手敲門,但聞傅籬聲音細細:「請進!」

我略一沉吟,推開門,但覺腦後生風,急忙側避,轉過身,一手槍抵住面門,已無可避。那持槍者我也認識,便是那夜行兇之人,至今腹部傷痕歷歷。

我苦笑一聲,叫道:「榮六公子!」可憐他為弄我到手,竟費這麼多工夫。

榮六果然從一側走出,周匝幾人,衣黑持槍,面如木石。榮六仍是面容蒼白,更顯他眸光邪惑,只可惜他這一身骨骼清奇,本可恃寵在家,安安穩穩做個怡紅公子,大家心靜。

傅籬坐在角落的沙發裡,被人持槍相對,面前尚擺著一隻移動電話,他眼裡閃過一絲羞愧,頃刻淡無表情。

榮六笑道:「我抓你可是費了好些工夫,哥哥幾乎把我身邊人都弄走,害得我孤家寡人一個。」

他口吻彷彿孩子抱怨,又一指傅籬,笑道:「正好剛才出來遇見他,便想讓他把柳三弄出,然後抓你,豈不易如反掌,結果他更替我省工夫,告訴我不必通過柳三,也能把你弄到手。」

多謝傅籬,沒有知會柳江南。

我便開口:「榮六公子找我有什麼事,秦某能幫的自然相幫。」

榮六笑道:「唉唉,其實你我本無冤仇,誰叫你在哥哥面前編排我,老頭子也要教訓我,我不報復你,怎麼心甘!」說話間,他手裡翻出一副手銬,丟到我眼前,道:「自己戴上!」

身後手槍一頂,我便無話可說,我不怕榮六,卻怕這亡命的祖宗。

讓人自縛的滋味總不好受,我也無可奈何,只好小心避開手銬內倒刺,為自己戴上,榮六笑嘻嘻過來,伸手在手銬上一捏一拉,鮮血淋漓而下。

我皺眉歎氣,像榮六這般單純而手段惡毒之人並不多,他若生在尋常富貴處,也不過是個黃寶寶,若他足夠聰明練達,亦可同他哥哥爭爭天下。

可惜他招法惡而不陰,只學得他哥哥皮毛,再加上一群烏煙瘴氣之人熏染,便成了眼前只知自己,不識旁人的惡少。

我只慶幸,今日沒有柳江南到場。

榮六傾身過來,一臉厭惡,咬在我唇上,胡亂一親,呸呸道:「不過如此,哥哥還五迷三道!」

我頭疼不已,寧願與他哥哥打交道。

他彷彿隨身攜帶百寶箱,片刻手執長鞭,站在我面前,揮舞兩下,神采奕奕。

鞭梢揮來,並無準頭,一下落在頸項,一下落在小腿,大約十幾下,他便氣喘吁吁道:「阿鴻,過來替我!」

阿鴻輕聲道:「少爺休息一下,一切有我呢!」便自我身後出來,接過鞭子,槍口沒有絲毫離開我的頭顱,這才是行家作風,不肯輕視他人,焉知我有反心,亦無反力。

榮六告狀道:「抽人鞭子也這麼累,以前不該只勞你動手!」

我幾乎氣絕身亡,看來今天被打死前,先被氣死。

阿鴻輕聲細語:「少爺歇會兒。」毫無當日在我眼前的囂張氣焰。

榮六果然坐到一邊,掏出耳機來聽,含笑望過來,彷彿看電影般悠閒。

阿鴻輕笑道:「你可以躲!」躲閃之間,又是貓咪戲鼠,被人毒打已是倒霉,為何還要抱頭鼠竄,增人笑料。

阿鴻抿唇一笑,揚手一鞭,果然是箇中高手,簡直痛不欲生,前胸一道血痕,我不由默念,柳江南、榮四抑或封玉堂,無論是誰,出來一個,結束我此刻痛楚,阿彌陀佛!

看來諸神一向忙碌,無暇顧及我區區凡人,額頭上有血蜿蜒,模糊了眼,看什麼都是血紅一片。

我漸漸自沙發上滑下,跌在地上,動彈不得。

終於聽見榮六道:「先停停,你去看他死了沒?」

腳步細碎,一人走到我跟前,輕聲道:「秦先生!」是傅籬,將我翻身過來,仰臥在地上,唇上一片濕潤冰涼,可能是沾了水的手帕擦拭。

傅籬道:「人也教訓了,請榮先生高抬貴手。」

榮六笑道:「我沒有理會你,你倒招惹起我來,你拿什麼要我做你人情?」

我心中一驚,勉力去拉傅籬,不許他開口。

傅籬輕笑道:「你哥哥的喜歡!」一語中的。

榮六似有不屑,道:「你能有什麼手段?」

傅籬仍是輕笑:「你哥哥喜歡他,你卻只忙著爭寵,如何招你哥哥喜歡?」

阿鴻插嘴道:「少爺,莫要聽他胡說!」

傅籬仍笑道:「我只知道若要討好人,便須把他喜歡的奉上,日久天長,又是兄弟,你哥哥還能慢待你?」

這是黃寶寶討好他哥哥的把戲,傅籬無師自通。

榮六笑道:「果然如此,你出身娼門,最會討好他人。」

傅籬也不氣惱,只是俯身擦我臉上血跡,氣息冰涼,噴吐在我臉上。

榮六扯開他,同我臉對臉,道:「你最聰明,若把今日之事告知哥哥,我也不會饒你,從今以後,我便待你好,你同意麼?」又突然眉開眼笑道:「我現在便去搜尋漂亮寶貝,何愁哥哥不喜歡我!」

我若有兄弟如此體貼,必如榮四一般呵護。

我無話可說,榮六、阿鴻同從人離去,彷彿小孩子過家家,一切盡可推倒重來,無人受傷。

傅籬將我慢慢扶起,道:「可以走麼?」

我看向窗外,已然黑暗,輕聲道:「可以。」

傅籬道:「我被他們綁來,正好開你的車,然後去私人診所,盡可放心,不會被媒體追蹤。」

我將車鑰匙與他,由他折騰,筋骨未傷,只是肉疼,不知我欠榮家多少,非要我如此償還。

車停在一家小診所,隱有燈光,傅籬下去片刻,便有人同他出來扶我。

紗布蘸著藥水敷在臉上,一陣刺痛,那醫生笑道:「不必擔心,我畢業美容科,如留疤痕,請你來砸我的招牌。」

我忍不住反唇:「請先生看清男女,再行安慰。」

那醫生聲如輕鈴,笑道:「傅籬帶來的人,沒有一個不看重皮相。」

又向傅籬道:「多謝你偶爾拜訪,病人都是美人,醫生也不會過勞死!」

耳邊剪刀起落,想必一地衣服碎片,凌亂如人心,我卻已顧不得,且先休息片刻。

依稀裡有人走動,笑聲再起:「快起來,你嘴唇尚青腫,禁不起一個吻!」

我緩緩坐起來,渾身酸痛,傅籬過來,道:「我們回去!」便伸手相扶,幫我套上一件外衣。

那醫生眼神歡活,同傅籬握手擁抱,致惜別之情,還道:「柳江南才是真美人,下次帶來我認識!」

出門上車,傅籬方道:「沒想到你會如此隱忍。」

我不由苦笑:「哪裡,是我懦弱不堪。」

傅籬低聲道:「我以為你會立刻致電江南。」

「要他出頭挑榮四的場子,為我雪恨?」我看向他,眸中切切。

他一手伸過來握住我手,道:「方纔我告訴江南,我正同朋友聚會,回去晚些。」

我略一沉吟:「明天我出差,意大利,短則半月,長則──至傷好可見人。」

傅籬望我一笑,眼中水光隱隱,半天方開口:「秦歡,我願你早日脫離苦海。」

我微微一笑,閉目不語。

傅籬盡職盡責,將我送至家,又開我的車施施然離去,他若生於豪門,連榮四都甘拜下風。

        

聶雨果然在家,聽見門響便跳過來,一見我就大叫:「怎麼回事?你遇劫匪?」

我便笑道:「哪裡,平地摔跤,你難道沒有過?」

聶雨已然拉開我衣服,連聲道:「摔跤能有這種傷,這根本是鞭傷,你唬我。」又去撥電話叫醫生。

我連忙拉住聶雨,同他坐下來,握住他雙手,道:「安靜些,我同你慢慢講!」他眼睛一眨不眨,直望過來,所有關切,分毫無假。

我絞盡腦汁,編撰理由,終於正色道:「我有一個朋友,為我公司融資,可他父親與我父親是世仇,故而被他父親教訓。」

聶雨睜大眼睛,道:「父親能有這麼狠?」

「啊!是他繼父……」我連忙補救,道:「他繼父請家法制他,我受人恩惠,豈能讓他代罰,便親自過去,結果……」我聳肩撇嘴。

「是封先生麼?」聶雨嚷道。

「什麼?」

「你剛才樓下停車,我想下去接你,結果有電話打進,說自己姓封,又問你在不在。我說你馬上進來,他便說夜深了,明日再同你談。」聶雨一席話,如炒豆子,最後咬著下唇道:「他肯定也受了傷,所以沒精神同你詳談。」

我連連應下,感謝這孩子又愚鈍又聰明。只是封玉堂,你這次看到多少,又知道多少?

終於安撫下聶雨,他仔細看過我每道傷口,彷彿要揉眼睛,又被我隨口的胡言亂語弄得笑起來,半天才道:「我都忘了,我們的女主角放導演鴿子,導演又找不到合適人選,好像還有贊助商撤資,只好暫停拍攝,無限制暫停。

「可憐我第一部連續劇,就這麼無疾而終。」說完一臉沮喪。

我連忙安慰他:「正好明天同我去意大利。」

聶雨立刻歡喜起來,詠歎道:「羅馬,羅馬是我到過的最美麗的城市!」在我懷裡挺直身體,微仰下巴,好一副貴族派頭。

我被他的歡喜熏染,也不管不顧起來,一覺睡到天明,打電話告訴助理要出門,幸好手下有幾位經理,各有所長,且能獨當一面,又知會柳江南的秘書,說我要攜美遠遊。

戴著墨鏡出來,尚覺陽光刺目,一路直去機場,聶雨言語不停,十分興奮,我勸他在古競技場裸奔一匝,方不虛此行。

到了機場,四周人皆滿面肅容,行色匆匆,反襯得我一身閒適,悠然自在,心中萬分得意,且美人在側,夫復何求?

坐下來候機,聶雨突然拉我,輕聲道:「有人過來!」

是封玉堂,闊步走來,面上喜怒不定。

我便要聶雨去買水,今天登機人異常多,買水均須排隊。

封玉堂直接坐在我身側,聲音裡無奈多於怒氣,只道:「負傷遠走,你真有本事!」

我連忙笑道:「是我不中用,遠走避禍。」

封玉堂眸光陡變,道:「榮四的心,路人皆知,你存心要他歉疚,要他看牢一切人等,留你與柳江南平安度日。我若為榮四,便要哭死,只因幼弟不肖,便情絕佳人。你敢說,你被榮六拘押,毫無自救手段,還有傅籬在旁,他分明是個狐仙!」

果然旁觀者清,我逞榮四待我之心,著實不光明。

封玉堂又道:「你進那門時我便知曉,只是你扶助柳江南,受那一頓鞭子,也是值得!」

我笑著歎氣,這般男人心地,天下共此。

封玉堂頹然歎氣:「你自己斟酌。」起身欲離,一身落寞。

我伸手同他握別,但現腕上薄層紗布,封玉堂沒有握手,只輕握在手腕上,輕聲道:「若有人肯為此落淚,下次你還會不會這般妄行!」看了一眼奔過來的聶雨,轉身離去。

聶雨遞水與我,問道:「什麼人?」

我捏捏他的臉蛋,笑道:「一個朋友,你買水怎去那麼久?」

聶雨努嘴:「你看那兒多少人!」

我拉他去乘飛機,剛起飛便睡著,沉沉入夢。

醒來時,聶雨正在搖我,四望機上無人,他有些氣惱,抓著我的前襟,道:「好端端旅程,被你全睡光了!」

我一邊哈欠,一邊安撫他下飛機,旅店安頓完畢時,他已生龍活虎,拉我出去瀏覽羅馬。

神廟,噴泉,廣場,一一行來,聶雨有些心急,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迫切,其實不過是幾根石柱,幾段斷牆,有些灰濛濛的,還要勉強我等去遙想它們當年的金碧輝煌。

教堂還有幾分趣味,高拱寬廊,間中鑲嵌名畫,用色亦是大片的亮藍與朱紅,鮮麗豐活至極,讓人眼明心亮。

還跑到雪萊的墓地看上一眼,這兒只葬有他的身體,他的心葬在英國,可這裡的石頭上仍刻著「心中心」,可見大家都喜歡他的心房。

濟茲墓相去不遠,也沒什麼神奇,除了墓碑上最末一句:這兒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是用水寫的。

我念給聶雨聽,他便曲解這是賈寶玉的墓地,不顧我告訴他本意乃濟茲自謙,意在表達一生盡去,流水無痕。

一天下來,身體累,腦子更累,被聶雨喋喋不休的胡言亂語吵鬧,看他實在不肯停,便拿吻敷衍,因在大街上,他便識趣地臉紅片刻,有路過的意大利男子微笑望來,他越加羞窘,猶爭強項,沖人家拋半個潦草的飛眼。

晚餐時分,聶雨建議去吃最經典的意大利細面,儘管經典並不意味一定好吃,自餐館出來,發覺離旅店並不遠,索性步行回去。

他不嫌風涼,襯衣全開,赤露胸膛,雙手插入褲袋,一面催促我快行,恨不得拉我跑起來。

我氣喘吁吁追了兩步,將他攔腰截住,肌膚觸手微涼,滑膩柔韌,他便把頭湊過來,胡亂親吻,不小心親到臉上藥水,又連聲哀叫:「好苦好苦!」

回至旅店,他又強我脫衣看傷,一手在身上滑來滑去,嘖嘖道:「你該鍛煉身體!」

我詫異道:「如健美先生,身上塊壘無數!」

聶雨點頭:「正是正是,你看那些浴血英雄,哪個不是鐵膽硬漢,你這麼不中用,一頓鞭子幾乎爬不起來。」

我不由笑道:「我以為人生貴在躲避挨打,而不是忍受。」

聶雨搖頭:「總有非挨不可的,身體強健,才能次次挺過,空有錦繡心腸,一擊即碎,有什麼用處!」

我倒不由肅然起敬,讚他少年老成,他便越發得意起來,指著自己大腿內側一道傷痕笑道:「我當過一段混混,和幾個同伴,看到鴨店,決定空手套白狼。

「哪知道我倒霉,抽籤抽到去招架那胖子,害我全身只有一條內褲,從四樓爬下,又翻過鐵柵欄,被鋼筋從這裡穿過,幸好身體壯,不然就血干死掉,像被吸血鬼咬過一樣。」

我一怔,未料他還有這般經歷,他則笑容滿面,彷彿描述旁人故事,又點上一根煙,裝模作樣地歎氣:「唉,往事不堪回首!」嫻熟地吞吐一口,按滅在煙灰缸裡,笑道:「我尚有志出唱片,所以誓戒煙酒!」

我一時無從開口,他便張牙舞爪地壓上來,積極歡情,四處點火,眉眼之間,自有倜儻風情,我忍不住笑,同他上演──羅馬城,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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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凌晨四點,竟有人打電話來,聶雨翻身熟睡,我便接聽,暗罵是誰這般不解他人床笫春情。

竟是榮四,我連忙振作精神,聽他低聲問詢:「你身體如何?」

我便答道:「尚可攬月摘星。」

榮四慨然一笑,道:「不錯,經此事故,你我間距有如天地。」又聽他喟歎一聲,道:「我竟情願不姓榮。」

一個兄弟,一個弟兄,俱是手足骨肉,其他的事由倒也罷了,為個外人,怎好處置?

我無從勸解,只好沉默。

榮四言語更輕,有些模糊:「歷數下來,你全部傷痛皆因我一人,我還有什麼顏面對你妄言。」輕輕一聲,他已掛斷。

我拋下電話,聶雨睡得滋潤無比,毫無憂慮,我羨慕之餘,也學他倒頭大睡,皇天不應。

再度睜開眼時已近中午,聶雨早已起床,出來進去折騰,見我醒來,

方道:「上午九時,導演打來電話,說新花旦到位,要我回去拍戲。」臉上十分歉疚。

他走過來坐到床側,低聲道:「要不然我去推辭……秦先生。」

可我知他並不願意,便笑道:「你去吧,我陪你回去。」

他連忙拒絕:「不必,香港是你的戰場,這才是休閒勝地,可惜我不能繼續觀光。」

我不由笑道:「香港也是你的戰場,願你成功!」

打電話訂票,下午三時,猶能從容吃過午餐,聶雨有些寡言,他在進入狀態,披起一身盔甲,利刺漸展,我盼他盔甲外面,先遮一層羊皮。

送至機場,他步履輕快,揮手作別,連吻都是匆忙的,可見他的確熱愛此事業。

我離開機場,獨去勃魯格澤美術館,這裡有幾幅名畫可看,出來時,時候尚早,沿街漫行,竟然下起雨,細密綿長。

抬眼望見一畫廊,索性踏進去避雨,沿牆一一看過,一幅油畫張在角落裡,雲朵舒捲成一人側面輪廓,下面是綠地河流,十分常見的歐洲畫風,

我只覺那側面十分熟悉,忍不住開口問價。

服務小姐輕聲致歉:「店主囑咐,那幅是非賣品。」

我便笑道:「能不能請店主出來,我當面協商。」

小姐離去片刻,我細細回想,這究竟是誰側影,可買下相贈,告訴他購於羅馬,何等傳奇。

一人聲於身後響起:「憶南!」

我驚而轉身,對方亦是滿面驚容,慢慢鎮定下來,向我伸出手,薄削如玉。

他是唯一的受害者,只因同我一夜歡情,我同他父親間的鬥爭,他歷歷在心。

當日我在柳江南處休養,意氣豈能平,終於尋了個他父親的破綻,毫不猶豫動手,如此大廈,頃刻土崩瓦解,那老頭子當即中風,生命被搶救回來,半側身體失靈。

他與權門小姐亦未有成就姻緣,孤身遠走,不知所蹤。

我握住他的手,他亦輕笑:「憶南!」

我竟然百感交集,開口道:「蘇青虞!」

他微笑道:「你看中這幅畫?」遂使服務小姐去摘。

小姐十分驚異,道:「這畫已懸掛五年。」

我連忙制止,他卻開口:「本來是要贈你的。」才發覺那側影是我。

我更加愕然,或是羞悔更多,他拉我至一旁的沙發坐下,為我斟出茶來,普通的中國綠茶,卻是意大利水澤。

我吶吶不能語,他卻微笑道:「敘舊不如言新。」

我不由點頭,輕聲問道:「你好嗎?」

蘇青虞學我點頭,繼而笑道:「我很好。」他看看四壁牆,道:「開了一家畫廊,聲名不錯,衣食無憂。」

我感慨萬千,認識他時,亦不是浮誇子弟,乾乾淨淨,面目清澄,更使我負罪良多。

他突然開口:「為何流淚,憶南?」

我尚不自知,胡亂抹下面孔,沾手清濕,勉強笑道:「見了你,方覺自身污濁,苦不堪言。」

蘇青虞搖頭,道:「經歷比離開更需勇氣。」他面龐柔和,光明磊落,童真無邪,沒有一種仇恨能夠玷污。

我不知他如何度盡那段離難,情人畫皮,山河破碎。

蘇青虞微微笑起來,道:「你比我更不適合悲傷,儘管姿態誘人。」

我也隨他笑起來,在他面前,我有何資格言悲苦。

油畫已取下捲起,掛了五年,纖塵未染,可惜畫中人物已如槁木。

服務小姐走過來,輕聲道:「威廉,褒麗他們打來電話,請您去參加舞會。」

蘇青虞向我笑道:「附近大學的學生,偶爾相識。」

我自覺擾人生活,連忙起身告辭,並再次拒絕那幅畫。

蘇青虞執意相送,道:「確是為你所畫。」

我無力推辭,只好半挾半抱起那幅畫,自知形象滑稽,因為蘇青虞唇間止不住的笑,他的笑單純到藏不住任何理由。

抬頭望天,陽光灑照下來,陰雲無跡。

坐在出租車裡,我猶自迷惑,若不是身邊這幅畫,懷疑只是自己做夢,商場惡戰,豪門情怨,在這下午是走近了,還是遠去了。

        

回到旅店,異常勞累,又睡不著,只好吸煙解乏,照過鏡子,傷口痊癒狀況驚人,沒想到我還有這麼好的生命力。

終於熬不住累,一頭睡過去,突然電話響起,竟是柳江南。

我睡意正濃,只好敷衍:「拜託你算算時差!」

他聲音異常低沉,道:「給我滾回來!」

我立刻頭疼萬分,埋怨傅籬竟不能瞞天過海,可已然東窗事發,只好回國。

抵達香港,是第二天傍晚,一出機場,便看見柳江南那輛鮮紅無比的跑車,我自動坐進後座,他也不開口,但只陰沉著臉。

我連忙賠笑,道:「江南,生意可好?」

柳江南冷笑道:「當然好,榮四公子大開方便之門,態度恭迎,我簡直受寵若驚,你這鞭子挨得真值!」

他也說值,我只好苦笑,無言反擊。

行至柳宅,下車進門,我才發現他一隻手蒙著紗布,低聲問道:「怎麼受傷?」

柳江南仍是冷笑,差點兒把我推搡到地上。

我默然無語,看他在客廳裡團團轉,隨手摔來,一地光怪陸離的碎片。

他乒乒乓乓砸個熱鬧,若是他的女友或妻子,還可衝過去,大喝一聲:「你砸它們,不如砸我!」

我只看他發作,等他怒火暫消。

終於他坐下來,雙手掩面,半晌才道:「秦歡,你還當我是朋友?是我平日托大,以為是你摯友,到頭來也不過如此。言有所隱,意有所藏,乾脆……算了吧!」竟心灰到如此地步。

我一驚,念頭轉了數百個,只道:「若因誤會算了,你覺得好麼?」

我探身拉下他的傷手,慢慢道:「你能聽別人言語,姑且也聽我解釋。榮四對我的用心你知道,可他還有雄心壯志,不可小覷,我們正經商人,不應也不必與他為敵。」

柳江南冷哼一聲,道:「是、是,榮四本虎狼,對你一見鍾情,柔情似水,反被你施美人計苦肉計,可憐卿卿!」他長吐一口氣,仰望天花板上吊燈,這少年意氣興許要伴他一輩子。

我道:「正巧那日被榮六捉到,反正也挨了打,我們態度大方,榮四豈不更是愧疚?這法子雖不堪,應該有用。」那日接到榮四電話,便知一生無憂。

柳江南注視我片刻,方道:「我還以為你雄心勃勃,伺機以待,力斬榮四馬下。」他突然訝然,「你向來手段溫和,對人網開一面,因為蘇青虞,對不對?」

我只好苦笑:「難道不能因為我性本善,而且手段優柔,姿態圓滑,也是缺點?」

柳江南晃晃手,頹然歎氣道:「我早該知道你,你應是主修黑格爾哲學的笨蛋學生,然後在歐洲哪個破爛大學教書,吃一輩子食堂,菜譜從不變更。」

他伸手拿煙,突然「咦」了一聲,掌心一道細長的傷口,血液已凝固,想來是方才被碎片劃到。

我翻出醫藥箱,取出酒精棉花棒按在他手上,道:「兩手都負傷,真光榮!那手是怎麼回事?」

柳江南似在無謂,只道:「同傅籬分手!」

我抿了一下唇,慢慢吸氣,道:「他待你是真心。」

柳江南撫著額頭,道:「我煩了!」

我坐到一邊,點火,吸煙,彈灰,道:「他為你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柳江南瞪了我一眼,道:「對對,他為了我,出賣你!」

「榮六找的本來就是我!」

「可若他通知我,我一人便可應付榮六。」

「是,你嘴硬,讓榮六殺了你,我再殺榮六,最後榮四出場整死我,天下乾淨!」

突然右臉挨了一掌,眼冒金星,火辣辣一片。

柳江南已站到我跟前,兩眼冒火,咬牙道:「秦歡,你真是個混蛋!」

我舔舔嘴裡傷口,既鹹且腥,輕咳一聲,道:「我是混蛋,你別學我,把傅籬找回來。你的情人們,我從未置喙,這一個……」

柳江南冷笑道:「我生氣跟他沒關係!秦歡,當初和現在你都一樣,當時你去融資,去蘇家,去黑社會,到最後我才知情;現下你同榮四較量,也避開我。那我是誰,你的狐朋狗友?酒肉之交?」

他深吸一口氣,道:「這沒意思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便轉身向外走。

我跳起身拉住他手腕,連聲道:「江南,萬事有因,你不能妄斷因果!」

柳江南一把甩開我,笑容更冷:「秦歡,你聰明,一件事能說出一百個理由,你要說,當初是因為我未掌家業,你融資也不過是賭債肉償,沒有臉面同我詳談;而現在,你是將計就計,反正人也被抓了,榮四又愛死你了,你索性做到底,是不是?」

他每個字都像抽在我臉上,我倒寧願挨他巴掌,那個不用考慮如何回話。

我重新拉回他,把他按坐在沙發上,不知如何擺放表情,只歎一口氣,道:「我瞞你,不坦誠相待,是混蛋,可若我告訴你,送你去歷險,那我是畜生,你若是我,你做哪一個?事實上,我沒有一件事瞞過你,你允我挑選時機說出來,好不好?」

我略一咬牙,半跪在他身前,緩聲道:「你我摯友,非一日之功,你厭棄的毛病,我盡可改來,我不再自辯,你若反悔……」

突然想起這是柳宅,一撐身站起來,他仍雙手掩面,便向外走去。

突然腳下一絆,踉蹌了兩步,被他一拉一按,半身倒在沙發上,又滑下,坐到地上,他則半跨半壓在我身上,無奈笑道:「聽說朋友是一生果實,我雖收穫個癟梨,亦費十幾年,扔了著實可惜!」

        

我如釋重負,任他戲弄,他突然低頭湊來,眼神曖昧,輕笑道:「我們多久沒有……」

我任他徐徐親吻,開口道:「你來,如何?」

柳江南一驚,微擎起身,眨眨眼睛。

我輕笑道:「不必糾纏舊夢。」

他狐疑望了我一眼,低聲道:「羅馬可有忘憂泉?」

我點頭笑道:「今日可酬你舊願。」

柳江南抿唇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然客廳狼藉,索性上樓,柳江南不管不顧,把我按在樓梯上,強行寬衣。

電話鈴起,繼而是錄音機,沒想到他一番重創,還有倖存者。

聲音響起,音色清涼。

「柳先生,我是傅籬的朋友,他在家試圖開瓦斯自殺,被我發現,送至仁心醫院,正在搶救。」

我一怔,柳江南亦停手靜聽。

我直起身道:「快去看看!」

同他出來,一路飛車,行至醫院。

果然是那日的診所醫生,輕輕抿唇,面色微慍,並不說話。

柳江南上前詢問,他方道:「不知性命珍重,救不救有什麼要緊!」

急救室燈滅,醫生道:「性命得救,馬上醒來。」

柳江南搶步進去,我在門口望了一眼,傅籬躺在床上,面色極其難看,手上尚有點滴。

半晌,傅籬被轉入監護室,柳江南寸步不離,我在門外守候,突然他叫道:「醒了!」才幾步進去。

那醫生也跟我進來,默立一側。

柳江南握著傅籬一隻手,目光眷戀。

傅籬積攢半天氣力,才輕聲道:「我沒有自殺!」

柳江南道:「那個並不重要。」

傅籬低聲道:「我去燉湯,在廚房睡著,興是風大,吹滅了火,我又不是傻子,自殺還開著窗子。」

柳江南柔聲道:「現下省些氣力,以後很多時間解釋!」

傅籬方滿足一笑,道:「我先睡會兒,醒來再同你說話。」

柳江南安撫道:「我半步不離。」

我轉身退出,打擾有情人,罪無可赦。

打電話至公司,秩序井然,乾脆回家。

        

晚上,聶雨歸來,撲到我懷裡,笑道:「何時歸來?應該通知我。」

頭髮染作金燦燦,十分炫目。

我拉他坐下,笑道:「想給你驚喜!」

他張口過來親吻,問我傷口是否痊癒,我點頭稱是。

聶雨便將拍攝趣聞一一講來,女藝人如何生得兩張面孔,男藝人如何溜出尋歡,導演如何吹鬍子瞪眼睛,台上台下都是戲,角落裡頭現乾坤,

講得津津有味,他不覺得辛苦,真好。

本欲歡愛,可聶雨十分疲倦,想必娛樂江湖催人老。我一邊親吻他胸口,看他一邊昏昏欲眠,點頭如啄米。

把他抱到床上,蓋好毯子,然後去撥柳江南的電話。

「傅籬如何?」

「情況不錯,剛吃完海鮮粥,胃口奇好,過兩天回家,他痛恨醫院。」

他聲音低柔,彷彿我是傅籬。

我輕笑道:「你們的家百廢待興。」那裡比柳宅毀壞得更徹底。

柳江南卻一笑,聽得出十分歡喜,道:「他已經收拾好了,連夜收拾,所以會疲倦到做飯時睡著。」

我無言相對,傅籬的大度和聰明,無人能及,鮮少人肯如此迅速地平復破裂之家,要麼大智,要麼大愚,柳江南真是幸運兒。

掛斷電話,升起睡意無限,回到床上,聶雨熟睡,鼻鼾細細,我彷彿被他的平和熏染,沉入夢裡。

清晨醒來,陽光滿庭,聶雨自去趕通告,我去電至公司聽他們報備。

周經理敘述完幾件業務,又道:「秦先生剛自羅馬歸來,有無聽說封氏與榮氏大戰在即?」

我一怔,問道:「可會動盪業內?」

周經理道:「據可靠消息講,規模宏大,超出商界範圍,連黑道勢力都要動用。」

我深吸一口氣,道:「與我們無關,專心做生意。」

他連聲應下,結束談話。

想驅車去封玉堂處,可時下人皆敏感,動輒胡亂猜疑,何必授人以柄,只致電於他。

三聲之後,封玉堂接聽。

我直入話題,道:「聽說你最近有大舉動。」

封玉堂笑道:「江山向來多嬌。」

我默然,覺得自己多此一舉,難道勸人中庸,阻人雄心?

封玉堂仍笑道:「我看多黑道喋血錄,願親歷親為,人人有此俠客心。」

我輕聲道:「是我落伍,你好自為之。」

封玉堂突然道:「心願太深,總能得償,是不是?」

我歎氣道:「上帝只有一名,為戰爭、水患等已然焦頭爛額。」

封玉堂大笑,半天才道:「抽時間喝茶。」

我便道:「待將軍大戰歸來。」掛斷電話。

我閉目回想自己,又不動聲色將多少企業蠶食鯨吞,都是一樣的血雨腥風,他們自有他們的章程,也自有他們的退路。

去醫院探望傅籬,買得一大捧玫瑰,這世上無人討厭玫瑰,若哪個美人說玫瑰不配她,那只是因為她不夠美,與玫瑰般配。

傅籬果然歡喜,撇嘴抱怨道:「江南只知購買奇花異草。」他臉色仍然蒼白,但氣色絕佳。

我便笑道:「你若同我一起,天天可得新鮮玫瑰。」

傅籬團團笑道:「那未免過於無趣,我並不討厭新奇。」果然,柳江南比我更適合作情人。

我灌瓶插花,隨手折下贅枝。

傅籬在我身後,道:「我本來要瞞他,可最終選擇和盤托出。」

我沒有回頭,只道:「說謊是一種美德。」

傅籬輕笑道:「同你生活必然幸福,只要相信你的每一個字。」

他竟這般嘲笑我。

他繼續話題,道:「我不想同你交惡,可他同你一起太危險,你讓他多少次親歷險境,那些都讓我不寒而慄。」

這話無一虛言,我更無力反擊。

他乘勝追擊:「我寧願他只是一平凡的名門浪子!」口吻如同家長聲稱:吾願吾兒長命百歲。

我忍不住笑,回身道:「你欲要我如何做?」

傅籬聲音溫柔,笑道:「繼續撒謊!」原來柳江南已將柳宅事宜告知於他。

我將玫瑰置於他床頭,笑道:「你我心意相同。」

施施然出來。

生活步調照舊,柳江南曾過來,與我在床上敘舊,討要我允諾他的肉體支票,我自然不許,告訴他艷遇過期作廢。他十分憤憤,被我花言巧語安撫,少不得同床共枕。

聶雨戲路一路暢通,既有機會,也肯用功,在家同我作威作福,在外乖巧精滑如鰍,眉間英氣不減,收斂的只有銳氣、戾氣以及人人視為畏途的少年意氣。

偶遇程程,他已歸港,仍在黃氏供職,頭上老闆改作黃寶祁,他的哥哥回至紐約,打理總部事宜。

見面時,程程更見成熟,舉手投足,隱隱蘊華,可見他於紅塵歷練,已得正果。

他問我近況如何,我告訴他「老樣子」,他便調侃道:「以往我羨慕你為仙家,手眼通天,後自己也列位仙班,始覺艱辛,姿態須大方,性情須和睦,手段須優柔,作情人時也要床上床下,內外兼修。」

我忍不住笑,愛他未失這一寸跳脫。

聊得正開懷,黃寶寶跳進來,不顧一身西裝筆挺,撲到我身上要我請客,我便笑道:「你現在也是老闆,有錢有權,為何還要吃我?」

黃寶寶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麼,你像我……」

我連忙掩他嘴,不欲使人知我竟老到可做人父。

黃寶寶眨眨眼,笑道:「呃……一位長輩,一同吃飯,難道要小孩子會帳?」

飯畢,同他們握手告別,程程掌心纖潤,不現往日艱難。

又過幾日,正在公司辦公,有不速之客闖入。

我開口詢問何事可效勞,他報上名字,我連忙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大導演駕臨。」

他並不見喜色,彷彿同我談判,道:「我現下同聶雨合作,有意將他打造為超級新星。」

我便微笑:「他的榮幸!」

他略作躊躇,道:「秦先生自然知道,現下青春偶像對私生活要求極高,萬不可破壞其純情度。」

我點頭稱是,他便繼續:「那麼請恕直言,秦先生與聶雨交往,已然超過業內容忍程度,前幾年一位歌手便因此事退隱江湖。秦先生不缺床伴,而聶雨只此一遭青春,請秦先生略發善心,放他自由。」

我直望向他的眼睛,他並不畏懼,因笑道:「導演中,你算勇猛之輩,並不怕我動怒,斷你前程!」

他額頭汗水微微,卻仍同我對視。

我便笑道:「聶雨的事業聶雨做主,他的去留,由他自己告知我!」

又揮揮手,道:「你去吧!」

那導演抿唇退出,我方歎氣,聶雨離去,朝夕可待罷。他終非池中物,能耐心居人籬下,這與他喜愛撲來接吻無關。

突然助理敲門,道:「秦先生,有急事!」

我揉揉眉心,請他進來報告。

原來榮氏與封玉堂之役,封玉堂已見下風。

助理問道:「我們如何自處?」他以為這是俠客行,我秦某人應腰仗三尺,擇人助之,他日方可共享江湖以及榮華錦繡。

我虎起臉,沉聲道:「此事非你工作所轄,做自己應做的!」

他一驚,臉色漲紅,慌不迭退下。

工作至夜,只覺頸僵背直,怕是做輔助牽引之日,不遠矣。

助理敲門輕輕,聲音怯意可察:「秦先生,早過飯時。」

我招手讓他進來,這孩子細嫩皮膚,臉蛋圓圓,比黃寶寶還水靈,便安撫他兩句,讓他下班,我能聽見門外他收拾辦公桌時,輕哼曲調,步履輕快,如踏圓舞。年輕人的開懷,如此簡單。

        

聶雨打來電話,說有殺青慶祝,晚些回來。

我驅車去用餐,毫無饑感,在街區亂逛,香煙也吸完,便下車去買,發現正站在封氏大廈下,只有一層燈火全亮,本欲思量,又懶得思量,便一步踏進。

一進門,便有人走過來,輕聲道:「先生,這不是會客時間。」

我一笑道:「我用的也是私人時間!」

那人仍客氣道:「請您明日電話預約!」

正好電梯門開,封玉堂走出,臉色十分疲倦,見我一怔,道:「你怎麼來了?」

我笑道:「欲作不速之客!」

他一笑,問我是否用餐,我反問道:「你想麼?」

他略一搖頭,道:「了無胃口!」又慢慢笑起來,恢復些人氣,道:「可有時間喝茶?」

我點點頭,同他入電梯。

電梯升起,他抬手搥搥後頸骨,苦笑道:「始覺歲月不待人!」風衣聳起,憨態十足。

我亦笑道:「宇宙共此悲苦!」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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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進入會客廳,又是紅茶相待,封玉堂慢撫杯身,指尖青白,笑道:「自略顯敗勢,並無舊友登門。」

我一口口飲下,燙得舌頭發麻,笑道:「我雖相貌堂堂,漂亮非凡,可未必狼心狗肺!」又小心翼翼問道:「可否允我……」

他立刻阻止,道:「鹿死誰手,未為可知,我若有求,必然開口!」

我自知失言,顧左右而言他,訕笑道:「這會客廳不錯,若闢作舞池更佳!」

他眨眨眼道:「這有何難,有人跳舞,便是舞池!」

我啞然失笑,道:「無樂無燈相佐!」

他起身立於一側,腳跟輕磕,微微躬身,姿態邀請,笑道:「人生不必如此求全責備!」

我一笑伸手,被他握住。

兩人身高相差無多,相對而立,未免古怪。

他並不尷尬,平平起步。我亦隨他,步法無論男女,只是你退我進,三步四步,你進我退,四步三步,慢慢旋身,重複至厭倦。

我有些想笑,看他面色平靜,只好低頭抿唇。

他輕聲道:「你若知這是我平生所願,還會不會低頭偷笑?」

我抬起頭,他眸光如水,毫無龍爭虎鬥的心機,毫無雄心天下的意氣,那水澤亦不是海水、河水、湖水,只是杯中水,不夠令人望而興歎,卻能救人乾渴。

步子都漸漸從容,默契得成,熟能生巧,適宜萬物。

他的手心略有些乾熱,臉色也蒼白,我便問道:「身體不舒服?」

他搖搖頭,頑皮笑道:「體溫失調,為緊張之故。」

我只好由他舞步,迴旋往復,可惜現實不能如此輕鬆,容我等時刻慢舞。

封玉堂移手關燈,復又放回我腰間,落地窗外,夜色如幕。

我便笑道:「你夜能視物,不怕撞到桌椅?」

封玉堂笑道:「我為狼人,夜間活動,你可見我目中螢光?」

他低頭湊近,我一驚,腳下一滑,腦後正是牆壁。他伸手攬住,彷彿把我輕貼在牆上,依舊湊過來。

我心中苦笑,連忙道:「不可趁火打劫!」

他輕笑道:「我尚未明火執仗!」嘴唇已然貼上,只是輕巧一吻,復抬起頭,鼻息細細,噴吐如綿。

我剛立定,他已擁抱上來,我面夜色,他面牆壁,眾生皆為苦僧,一心求果。

略動轉身體,封玉堂輕聲道:「可否容我休息片刻?」

我默然靜立,同榮四爭鬥,果然太耗心神,不然何至於如此示弱?

半晌,封玉堂輕聲歎息:「秦歡,你可知自己弱點?」他並不容我開口,繼續道:「頑固至極,又容忍無度,對著你,神仙乏術。」

我沒有開口,離開懷抱,下樓而去。

街上依然車水馬龍,霓虹閃爍。

購得香煙,返回車內,慢慢驅行。

穿過幾條街道,發現街角立一熟悉身影,在自動販賣機處購買飲料,有風吹來,始知他頭髮細軟。

我車徐徐開近,他轉身過來,眨眨眼,笑道:「秦先生!」

我側出頭,微笑道:「榮六!」

他突然兩步跨來,開門進車,趴在後座,向我搖晃一根手指,示意噤聲。

我等他重新坐起,方笑道:「出來私奔?」

他咯咯笑道:「偶爾逃家!」又遞給我一瓶啤酒,自己也拉開拉環,

大口灌了兩口,抹抹嘴巴,笑道:「家裡最近太煩,哥哥又忙,我只好溜出來!」

榮六又自車內鑽出,向遠處擺擺手,大叫:「阿鴻!阿鴻!」

一輛機車風馳電掣過來,那人亦是休閒打扮,若非手腕紋有一條小青龍,就是標準的良家子弟。

他向我一笑,又向榮六道:「出來玩一會兒我就送你回去!」

榮六一臉委屈,道:「你可知我爬了多久鐵絲網才順利出來?」

阿鴻只笑道:「我知你現下比江洋大盜身手還快!」

榮六嘻嘻笑,跨上阿鴻機車,向我揮揮手,呼嘯而去。

我聞聽阿鴻問道:「榮先生呢?」

榮六不耐煩大叫:「泡茶、喝茶、泡茶……」

我一笑,原來今夜大家都放下屠刀,偶為歡顏。

又過幾日,封氏略現頹勢,封家諸元老也頗有微詞,易主謠言亦起,自有人等,落井下石,冷眼旁觀,唏噓嗟呀,眾生各相。

我致電於封玉堂,他只笑道:「他日煮酒,再候君來!」

如此,我只作壁上觀。

        

與柳江南數日不見,又有新業務事宜待商,索性開車過去,一同用餐。

柳江南秘書告知我他正在會客,我信步過去,打開休息室等候,這也是柳江南的休息室,與辦公室僅有一門之隔,面積不大,但配備齊全,床也極其舒服,年輕時淘氣,曾在上面同他共魚水之歡。

打開冰箱取水,突聽見柳江南道:「公事已畢!」聲音清清楚楚,才發現那扇門半掩,暗想這小子剛又在偷懶休息。

卻聽柳江南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安撫榮四,你又攪他去蹚你的渾水!榮四虎狼一般,心腸歹毒,吃了你,會放過深夜造訪你這禍首的秦歡?少不得又是剝皮抽筋,斷送他半條命!」聲音低沉至極。

我一愣,另一聲音又起,是封玉堂,亦是冷言冷語:「你也知道愛惜他?他現下根本魂魄不全,你何止磨掉他半條性命!」

柳江南大笑,嘲諷道:「愛惜?當初你購他新鮮肉體,可曾想過這兩個字?」

封玉堂沉聲道:「當年罪孽,我一生難得洗脫,不消你來提醒!」又道:「我只問你,你對他是何心意?」

柳江南道:「朋友!」

封玉堂輕哼一聲,道:「那麼你只須貢獻友情,何必奉上身體?」

柳江南惱羞成怒,道:「與你何干!」

封玉堂輕笑道:「是,與我無關,但與你有關!且不談他待你如何,你如何待他?十年前,你隻身入皇門,為他收拾殘骸;十年後,你貿然闖榮家,救他囹圄;哪一次你不是冒冒失失,紕漏百出,了無勝算,可你畏懼過嗎?

「就算這全是你待人赤誠,那麼你何必屢屢阻我姻緣?他中刀傷昏迷時,我不過親吻面頰,你就翻臉驅人?這是朋友?」

柳江南怒聲道:「封玉堂,你滾出去!」

封玉堂聲音慵懶,笑道:「我甘作媒人,天必福之!」聲音陡然一沉,道:「柳江南,我只問你幾句話,此生不再踏你的門坎!」

柳江南沒好氣道:「請講!」

「若他命在旦夕,只有你撇盡情人,一生相守,才可獲救,你肯不肯?」

「這是孩子的把戲!」

「你只須回答!」

「我肯!」柳江南輕聲答道。

我一怔,彷彿手足無措,只能默立。

「若他命遭車禍,待高位截肢,同法使他如常人,你肯不肯?」

「我肯!」

我聽見柳江南清晰作答。

「若他精神受創,心如死灰,動如槁木,你肯不肯?」

柳江南深吸一口氣,道:「我肯!」

「若你能使他一生幸福,你肯不肯?」

空氣凝結,室內一片靜窒,我聽不到兩人聲音,開門離去。

自樓內出來,才恢復呼吸,得前三個答案,吾願足矣。

只佩服封玉堂手段,竟這般去逼迫柳江南,如此同榮四較量,不輸他半分顏色。

驅車徐行,街上陳出聶雨的平面廣告,眉目俊朗,英氣勃發,肌膚仍然金棕,光鮮誘人,遠處碧海藍天,近處椰樹沙灘,這等清亮眼目的漂亮,

人人喜歡。

        

開得一包香煙,翩翩吐圈,愛上此物早已年深日久,幼時嬌縱,怨母親只戀丹青,曾不辭辛苦,拿數盒香煙把她一幅巨畫細細燙洞,趴在地板上幾乎忙了一夜,成果斐然。

想到此,忍不住笑出聲,那幅畫的慘狀歷歷在目,起先只是規規矩矩下手,後來厭倦,便一一燙出太陽、花朵、房屋形狀,即使畢加索看見,也應讚歎不已。

母親盛怒之下,送我至寄宿學校,度日如牢,尤其不肯上圖畫課,寫生時去抓蝌蚪,拿塑料袋盛著,好容易偷渡到宿舍,又不小心全灑在床上,

只好靜坐一夜。後有叔父勸導,我方得以歸家,然與母親分隔而居,數日不見。

耐心工作數日,也曾出入酒會,眾人談論儘是封榮之爭,形勢越加不明,牽涉企業集團也越來越多,連聶雨都大發興致,天天翻看報紙,跟蹤時事進程,讚歎道:「連觀者都覺熱血沸騰!」

他記憶絕佳,認出封玉堂便是機場所遇之人,連忙問我:「這位封先生可是當日向你慷慨解囊者?」

我幾乎忘記那個蹩腳的謊言,只含糊道:「怎麼?」

他眼睛發亮,道:「如果是他,你當投桃報李,助人一臂之力!」又搖晃我肩膀道:「我曾翻閱當年商場史,知曉你也是商界悍將,一舉重創蘇德平,江山獨攬!」見我無動於衷,十分沮喪道:「難道真成老頭子了?」

我伸手撫他後背,細細接吻,願他勿再刁難,果然他十分享受,骨碌著眼睛道:「你可知當紅XX女星?」

我點點頭:「略有所知。」此人曾是柳三女伴,故得一面之緣。

他便笑道:「她是我所知道嘴唇最柔潤者。」伸手在我唇上碰碰,道:「你比她的還軟。」笑容狡黠。

我只苦笑,不以為這是讚美。

幾日後,周經理急電道:「與榮氏合作項目全部叫停,對方自行毀約,要不要起訴他們?」

我略一思索道:「先等等!」致電榮氏,無人接聽。

柳江南來電道:「榮氏遭難,封玉堂乘勝追擊,勢頭無人可阻!」

第二日新聞報導,榮氏涉嫌毒品、軍火等數項非法交易,且握有明證,

其名下公司百分之九十被查封,牽涉之多,範圍之廣,已為本年度第一要案。

我半晌不語,不得不佩服封玉堂手段迅捷,捉榮四紕漏,何其難也。

兩日後,榮氏名下所餘企業全部重組,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全部替換,但勢力蕭條,如滄海行扁舟。

財經頻道採訪榮氏新任總裁,竟是榮六。

他仍面色蒼白,身材削瘦,但言談鎮定,從容不迫,安撫榮氏股民,落落大家之風。身側正是阿鴻,西裝革履,腕纏紗布,想來是為遮擋紋身。

我無心再看這豪門傾頹,此情此景,十年前便已親歷,不須看人善舞長袖上的斑駁淚痕。

自公司驅車出去,路過封氏大廈,全樓明燈如晝,我清楚記得,不久前,這裡只得一層光亮庇護。

尋餐廳吃飯,卻遇程程,黃寶寶掛在他身上,噘嘴不耐。

點完飯菜,黃寶寶自去洗手間,程程方輕笑道:「黃家與榮氏業務一向繁多,現下黃寶寶正忙得頭眼昏花。」

我一笑,他又道:「封氏業已停手,不再落井下石,榮家雖敗,現下略已立定腳跟,只不知榮四如何,聽聞他抱病在床。」

我略略點頭,默然不語。

片刻,黃寶寶歸來,同我笑語,席間十分關照程程,我讚他是體貼上司。

飯後告別,開車亂轉兩圈,直去榮家。

停於門前樹影,忽想曾三至榮門,飲茶,囚禁,相送,各有風雲,各有因果。

卻是榮六相迎,溫款有禮,看得出十分疲倦,面色越發蒼白,勉強笑道:「多謝秦先生造訪!」

我便請見榮四,他使阿鴻帶我過去。

穿廊過院,竹影晃然,這裡既有茶香,亦有暗影,光潔清涼,鬼影幢幢。

阿鴻輕聲道:「秦先生可記刀傷?」

我輕笑道:「沒齒難忘!」

他沉默半晌,道:「當日少爺只要我教訓你,刺傷你後,我又返還尋覓……」

我輕聲阻他,道:「都是舊事,無須掛懷!」

他上前一步攔我,道:「少爺惡劣,蓋因乏於管教,縱容無度,榮家人眾,什麼烏七八糟的把戲都有,便有學有樣。榮先生一直居外,後才入住,他品行已成,實難拘束,榮先生又憐他幼時喪母,也拘管不力。」

我垂下眼睫,道:「請直言!」

阿鴻單膝跪地,面色如水,沉聲道:「他初入商場,請秦先生不要為難!」又道:「他已改變許多,後來那次得罪被察覺,榮先生沒有指責他,閉門三日,他在門口默坐三日。」

突然身後人響,道:「阿鴻,不要麻煩秦先生!」是榮六。

他走過來,望我道:「我得罪秦先生良多,不敢乞諒,當日默坐,也不是因為秦先生,而是因我哥哥,他愁眉不展,煙酒無度,我看見他獨坐索然,以致落淚。」

他低頭半晌,復又抬起,微微笑道:「多謝秦先生來看我哥哥!」

行至榮四門前,他們退去,空氣中微有樂曲流動,是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意在體現細緻而磊落的浪漫柔情。

我抬手叩門,門應手而開,榮四背對我坐在一把碩大的籐椅上,仰頭聆聽。

我默立片刻,他有所察覺,方轉頭過來,輕笑道:「深夜故人至!」

起身斟茶,請我落坐。

他雖消瘦,臉色卻十分好,白皙而透明,更顯他一雙眸如水。

我低頭抿茶,笑道:「味道剛好!」

他抿唇一笑:「知你將至,故而備茶!」

我眨眨眼,笑道:「榮先生通靈有術?」

他徐徐添水,笑道:「你會探望封玉堂,自然也會看我。」他抬眼望來,道:「誰教你脾氣古怪,又不善擇友。」

我顧左右而笑,瞥見唱片機,隨口道:「我以為此刻你會播放《命運交響曲》來振奮人心。」

榮四笑道:「我尚未落魄到需音樂來鼓舞自己。」他略側身靠在椅背上,分外舒適。

一曲畢,自動轉入下一首──《冷藏的愛》,這是鋼琴王子的黃金三部曲之一,其中愛意並未冷藏,只是冷靜。

對坐竟然無言,沉默過久,我開口道:「今後有何打算?」

榮四微笑:「去旅行,去譜曲,去喜馬拉雅,去維也納,計劃太多,正待排列次序。」

我輕聲建議:「既喜愛音樂,可直去維也納,以免去得晚,恨自己遲到。」

榮四傾去冷茶,重新更換茶盞,笑道:「愛好與擅長是兩回事,耽擱音樂太久,不宜回頭。」

「你曾專攻音樂?」

「鋼琴。」

我望見他手指修長,力道我也曾親身品嚐。

「因家業放棄?」

「自己厭倦!」

我抬頭望他,慢慢道:「在此地你曾問我,可有心結?那麼,作為報復,我也問你,可有心結?」

榮四默然咬唇,終於輕笑道:「少年時學音樂,受家父阻撓,憤恨而出,設建皇門,後被強行帶回家,仍死不悔改。」

他低下聲音,若幽泉過石,「家父百般調教,不服。後來,他冷笑謂我:你以為自己何等高潔,被你強暴的男孩子會在音樂之神前指證你!」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遠淼。

我低頭飲茶,不能傚法聖母,說一句「一切皆可寬恕!」腦海裡浮現一雙眼睛,瑩剔如水晶,便伸手與榮四相握,道:「追昔太多,彷彿一生僅此一日,誤卻明朝良辰,便悔無可悔。」

榮四握緊我的手指,復又鬆開,慢慢笑道:「我明日便去維也納,今夜權作你為我送行!」

他未必心結全開,但時日長久,終有歡顏。

我笑而敬茶,道:「願你如心!」

        

榮四抿唇笑道:「願你隨意!」

夜深不是待客時,我起身告辭,榮四舉步相送至門口。

院中暗影裡有兩人相擁接吻,其中一人酷似榮六,榮四向我輕笑:「他尚年輕!」

我便接道:「故擁有愛情與勇氣!」

於大門口,再次握手,蓋因相逢難煞人,一切均需機遇。

車體滑過榮門,比時光掠影還伶俐。

榮四白衣在後照鏡內漸漸模糊,我鎮定心神開車,打開廣播,女聲優美,道:「請欣賞理查德.克萊德曼名曲《忘卻的悲傷》,樂調當然不悲傷,柔美舒廣,暢寬自由。」

封玉堂來電問候。

我道:「祝你功成!」

他輕笑亦輕歎,聲音卻有些低啞:「榮四未盡全力,我則竭盡心血。」

我便笑道:「你習慣奇怪,吃雞蛋還要去發掘它的母親美不美!」

封玉堂噗嗤一笑,半天才道:「過幾日我回瑞士,那兒畢竟是總部。」

風煙落定,各奔前程。凡人碌碌,心有所悲,亦有所喜。

我慢慢吐氣,道:「到時我去送你!」

封玉堂輕聲道:「多謝!」

掛斷電話。

返回家中,聶雨湊過來接吻,似有不安。

我輕聲問詢:「心情不好!」

他搖搖頭,欲言又止,只翻覆我的手掌,十指交握。

我輕撫他後背,慢慢下滑,他翻身坐起,垂眼道:「我不想……」

我起身抱住他肩膀,輕聲道:「好的!」

他伏在我懷裡,露出一隻眼睛,眨眨,再眨,微微笑道:「能不能一輩子不起床?」

我撫摸他的頭,笑道:「那比起床更需毅力!」

聶雨露出稚氣一笑,合眼睡去。

清晨時分,他第一次比我早起床。

我臥在床上,看他慢慢穿衣。

金橘色的皮膚,細嫩緊致,充滿彈性,活躍和生命力,牛仔褲,襯衫,把這漂亮身體漸漸覆起,他走過來,陽光為背景,輕聲細語:「我有話同你講!」

我點頭道:「請講!」

他抿了抿嘴唇,道:「有人請我去國外發展。」

我微笑道:「機遇難逢!」

他望了我一眼,道:「本埠也有人邀請,是XX導演。」

這個名字我聽過,這個人我也曾會面,他義正辭嚴要求,放聶雨自由。

我笑道:「你如何選擇?」

他側頭道:「人年輕時應走得更遠!」

我含笑默贊,道:「盡量把高峰建到更高,那麼即使走下坡路,也需很長時間!」

他也一笑,伏在我身上擁抱,喃喃道:「秦歡,你可曾想過,有時需要挽留。」

我與他緊緊擁抱,復又鬆開手,道:「我更願所有離開的人,都不後悔。」

他自我身上起來,眼中飽淚,笑道:「再見!」

我心有不忍,輕聲道:「何時啟程,我去送你!」

他微笑道:「既已告別,無須送別!」轉身離去,為我輕合房門。

        

我索然無味,本想倒頭睡覺,可終於爬起來,穿衣洗漱,向公司而去。

男人向來是工作的奴隸,可借此消磨時光與體力。我忙碌一天,雖則勞累,但十分安心,夜深才下班,剛進家門,柳江南便打來電話,嘻嘻笑道:「我在柳宅,快來快來!」聲音異常活潑。

我略一皺眉,道:「你在喝酒?」

柳江南嘿嘿笑道:「不不,我在喝水!」

我撇撇嘴,去發動汽車,不欲讓這醉鬼發瘋。

行至柳宅,停車開門,柳江南正臥坐在沙發上,臉色粉紅,雙眼放光,一見我便揮手大笑,道:「秦歡,秦歡!」

我打量四周,這裡被他砸過的碎片分毫未有,但有無數空檔尚待填充,牆面亦有劃痕,無人修補。

沙發一側整整齊齊擺放著酒瓶,如列兵陣。

柳江南已起身拉我,逼我喝他杯中物。

我被他灌了一口,果然是清水,他咯咯笑道:「你以為是酒時,其實是水,你以為是水時,卻是酒!」又眨眨眼,道:「大哲學家,我的學問如何?」聲音出奇大。

我被他吵得頭疼,按他坐下來,他一會兒就倒在我膝蓋上,仰頭張望,不知在看什麼。

我欲起身取醋,稍微替他解酒,他死活不起,舉手掐我臉,喃喃道:「混蛋!」

我苦笑安撫,道:「我去拿醋給你喝,舒服些再罵我,不是更好?」

他大笑,十分響亮,挪開身讓我走。

我倒了半杯食醋,回來餵他。

他軟軟躺在沙發上,一手蓋眼,輕聲道:「我也是混蛋!」

我半蹲在沙發前,拍他臉頰,讓他起身。

他慢吞吞坐起來,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小口飲下,疑惑道:「這是什麼?」

「可樂!」我不動聲色。

他更加疑惑,道:「酸的?」

我點點頭,道:「過期了!」

他哈哈大笑,險些把醋灑我一身,扶著我肩膀笑彎腰。

我等他盡情發瘋,他小時更善瘋癲,四歲時同他父親吃飯,偷偷喝了一盅酒,大嚷還要,他父親不同意,這小子便不動聲色端了一碗糖醋蘸料,

高高站到他父親身後,從頭頂扣下,然後倒頭睡了一個日夜。

他伸手拉我衣領,撇撇嘴道:「嘴裡真難受!」便強湊上來同我接吻。

我被他酒氣、酸氣熏得腦子疼,他全身傾壓,我又不想直接砸在地板上充當肉墊,便一手扶地,一手攬他,以免他栽到地板上。

他已經探入舌頭,嘖嘖吮吸,氣得我腦子發昏。

他抬頭笑道:「你嘴裡有糖?」又欲親吻。

我格開他的頭,翻身讓他躺在地板上。

他便一臉委屈,道:「把糖給我!」

我俯身在他頭上,輕笑道:「不能白要!」

他眨眨眼,一臉無辜。

我輕聲道:「你若嘴裡有顆心,肯不肯同我換?」

他舌頭在口裡轉動,又舔了一圈唇,失望道:「空的!」又馬上補充:「等我有了,一定送你!」眼神恍如孩童。

我低下頭,同他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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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幫他洗完澡,將其丟到床上,他翻身入睡,眉目平和,恢復美人姿態。

我自去客廳吸煙,實在無味,又至書房翻他珍藏的紅酒,或是年深日久,已過最佳飲用時期。

倒得半杯,玫瑰色澤,酒香沾手,抿一口,味道平平。

突然發現門口立一人影,我一愣,輕聲開口:「江南!」

果然是他,鬆鬆垮垮繫著睡衣,發亂如鴉巢,一手持杯,一手握著伏特加。

我走過去,一皺眉頭,道:「你又喝酒?」

他大大咧咧點頭,酒氣熏天,笑道:「喝酒挺有意思!」

我欲奪他手中酒瓶,他一步跳開,搖頭大笑:「baby,這可不行!」

又上前一步,把我擠入角落,兩手拉開襯衫,一通亂摸,酒瓶砸在地板上,流溢滿地。

我嘴裡吸氣,計劃反擊,不欲任他魚肉。

柳江南卻停下雙手,把身體靠過來,嘴唇輕輕觸我耳朵,睡衣滑落在地。

我側頭輕聲問道:「你有話要說?」

他搖頭,眼睛閃閃發亮,再眨,眼淚汪汪。

我連忙問道:「怎麼了?」

他微微張嘴,道:「胃疼!」

我哭笑不得,拉他回臥室,尋胃藥,倒開水。

他吃完藥,重新裹進被子,身體的確有些涼。我唯恐他再跑出去喝酒,索性坐在他身側。

他並不入睡,張著眼睛,炯炯有神。

我便和他談天,說程程,說聶雨,說榮四,說封玉堂,多麼優雅或艱辛的人物,都禁不住口唇幾張幾合,隨口向他道:「封玉堂要回瑞士,我們抽空去灌他酒!」

他拉著我手掌,手指在唇前晃晃,低聲道:「他是個混蛋!」

我一笑,他又憤憤道:「他還逼我作題,把我逼得想死!」眼裡一片委屈。

我握住他手指,放在齒間輕咬,輕聲道:「無人逼你,你可安心入睡!」

他眉開眼笑,纏過來笑道:「你覺得我好麼?」

我點頭,道:「很好!」

他咯咯笑道:「有多好?」

我道:「生子當如柳江南!」

他微微一笑,吮了下唇,滿足睡去。

看過時鐘,已然清晨八點,同這醉鬼消磨一夜,但覺力乏體酸。

打電話至公司佈置事務,又驅車去超市,回來時,路過一家珠寶店,剛剛營業,地面猶濕。

我信步逛了兩遭,發現兩枚鑽戒,鑽石碩大無比,俗氣到讓人發笑,本欲購買這一對,後想反正是為送人,何必套在自己指頭上丟臉,便只購下一枚,塞進口袋。

返回柳宅,客廳裡魚香飄散,我放輕腳步,聞得臥室有人聲氣。

「早晨吃魚湯,好像很奇怪!」

「那我半夜睡不著去燉湯,豈不更怪!」是傅籬的輕聲細語。

我微微抿唇,突聽傅籬咯咯軟笑,略帶氣喘,道:「快鬆手,江南你……」

我轉身出門,腳下一個踏空,自門前台階跌下,兩手本能去支地,雙膝跪地,半天爬不起。果然是老骨頭,看那三、四歲幼童,怎樣跌倒、撞頭都能立刻翻身坐起,得意大哭。

驅車去公司,向掌心塗了些消毒藥水,助理進來道:「榮先生來訪!」

我一愣,進來的是榮六,為之前叫停的合作項目而來。

榮六低聲道:「多謝秦先生並未訴諸公堂!」他已明顯消瘦,幸好年輕無妨。

我便笑道:「哪裡,長期合作才是目的。」

他再次道謝,沉吟片刻,道:「家兄已至維也納,今晨來電報平安!」

我點點頭,道:「榮先生能下決心打理榮氏,令兄才得以安心離去!假以時日,榮先生必有所成!」

榮六微微笑道:「秦先生謬讚,昨日我還是一等惡少,驕縱無度,今日便不得不一肩擔家業,四處奔波,真是報應不爽,造化弄人於股掌間。再說那封玉堂,此刻手上又握有何等錦繡河山,可惜身患家族遺傳絕症,不日便歸瑞士治療,生死難測。」

我心中一驚,按住心神,不動聲色問道:「我也聽說此事,你如何得知?」

榮六略一沉吟,道:「同封氏大戰,家兄曾派人去搜集資料。」

我手腳發涼,如此必不是謠言,同他寒暄數語,匆匆送走。

封玉堂。

我想起他指尖青白。

我想起他說:「心願太深!」

我想起他跑去脅迫柳三。

……

其餘種種,我已沒有時間回想。

致電封氏,我低聲道:「我是秦歡,我找封玉堂!」

片刻,封玉堂來接聽:「是我!」

我一時無語,半天才道:「我要見你!」

便聽封玉堂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輕聲道:「你來吧!」

        

相對卻是默然,才發現自己絕非健談之人,一眼望去,封玉堂猶雙目炯炯,唇角噙笑,只臉色有些蒼白,稍顯病容。

腹有千言不能語,我抿了抿嘴唇,卻見封玉堂一笑:「應道天涼好個秋!」

我深吸一口氣,方道:「略聞傳言,你……」

封玉堂點頭,道:「的確如此!」聲音平淡之至。

「何時發現?」

「來港之後。」

其間必歷驚異、不信、憤怒、無奈,天下病者,皆經此程。越是人中龍鳳,越是心灰意冷,求生,只有面臨死亡時,越加迫切與艱難。

那麼他力摧榮氏,遊說柳三,遠走瑞士,所為何事,所為何人?

我伸手摸煙,卻碰到一隻首飾盒,略一遲疑,將其取出,奉到封玉堂眼前。

他一驚,打開更是吃驚,抬頭望了我片刻,方遲疑道:「你是秦歡?」

我點頭,他歎而笑道:「幸好未患心臟病!」伸手摩娑了一下那顆俗不可耐的鑽石,突然道:「這本不是為我吧?」

我再點頭,老老實實道:「現在是!」

他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若送我,不會挑如此俗濁之物,只有送柳江南,才會存取笑之意。」

我苦笑道:「人不該太聰明!」

他大笑道:「多謝你的禮物!」

我又道:「有意去瑞士,可否同行?」

他面露驚色,半天方道:「你我之間,並無債務,不必追著討要!」

我搖頭笑道:「早年你曾見我落魄,我也要見你病中戚容,睚眥必報。」

封玉堂沉默半晌,將戒指鄭而重之戴於左手中指,尺寸有些小。

我疑惑道:「無名指才合適!」

他眨眨眼笑道:「容我享受兩日戀愛滋味,再進入無味的婚姻。」又抬手敬禮,笑道:「秦長官,如有客訪,可否戴上手套。」

我含笑點頭。

他上前擁抱,喃喃自語:「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又低頭親吻我眉心,輕聲道:「原計明日下午出發,可以推遲行期。」

我搖搖頭,道:「一天足夠!」

自封玉堂處出來,如遠行,須擺平諸事。

先至母親處,她正沉溺丹青,半天才出來,道:「何事?」

我倒慶幸,若是柳母,必是一番眼淚廝殺,千叮萬囑,直教那遠行孩兒,雙手討饒:「我不走了,只求您緘口!」

她低頭撫摸指頭上的顏料,彷彿那色彩是終生情侶。

我輕聲道:「我欲遠行,時間不定。」

她方抬起頭,眨了眨眼,好似在琢磨意思,道:「你去吧!」

我一時無話,起身告辭。

她突然拉住我手,道:「別人專注的事情多,我專注的事情少,所以他們說我癡傻,是麼?」

我竟然喉頭哽咽,輕聲道:「是他們不知輕重,分心太多,庸俗無比!」

她歡喜一笑,第一次送我至門口,揮手告別。

我深踩油門,驅車如飛,她無情且專情,使人艷慕而不可及,愛她的人苦不堪言,她愛的人香甜似蜜,與她無關的人,觀之如戲。

回公司將名下產業股票劃與柳江南,召開股東會議,推薦柳江南接任,無人異議,一則因此刻柳江南已是最大股東,二則倉促間尋找新的管理者並不容易,內部權力盤根錯節,反而都同意外人接替。

將一應事務處理完畢,已至深夜,職員都已下班,我獨坐辦公室環顧,

如此艱難積累,這般簡單便可拋棄不理,人心的確古怪,忙碌半生,只為沙灘釣魚。

電話陡響,如午夜凶鈴。

是柳江南,怒氣沖沖道:「你在搞什麼鬼?你的律師……」

我連忙安撫:「聽我一言,好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聲,我才道:「我厭倦商界,決定去瑞士,時間較長,故將秦氏托付於你,你是摯友,便不得推托!」

柳江南冷笑一聲,聲音異常低沉,道:「去瑞士?還是去封玉堂那裡?」冷如堅冰。

我開口道:「封玉堂,他身患絕症,我……」

柳江南更是冷笑:「天下絕症者多,我看你分身乏術!」

我抿了抿唇,道:「你這兩日便來秦氏召開高層會議,熟悉事務。」

他破口大罵:「秦歡,你混賬!」

我掛斷電話。

半小時後,柳江南過來公司,一腳踢開門,金剛怒目。

我起身相迎,他一拳擊來,正中小腹,我眼前一黑,五臟六腑痛得幾乎翻過來,彷彿鐵扇吞了孫猴子,蜷到地上,冷汗頓下。

他兩手拎我坐起身,又解下領帶將我雙手綁縛身後。好像那一拳激發腹部舊傷,一時間痛得顫顫發抖,毫無招架之力,任他收拾。

柳江南氣吁吁地打轉,好似一隻餓極的狼崽兒,半天才一眼望來,怒不可遏:「你真他媽混賬!」

我痛得開不了口,只聽他翻來覆去罵一句「混賬透頂!」

終於他停下腳步,半蹲在我面前,低聲道:「你走不了!」

我一閉眼睛,緩緩道:「你拿什麼留我?」復又睜開,直視過去。

他向後一退,坐倒在地上,目光陡變,翕動著嘴唇,彷彿喃喃自語:

「朋友有什麼不好?個個鬼迷心竅,逼我,逼我……」失魂落魄至極。

我微微向前傾身,柔聲撫慰:「我不逼你,真的。」

他抬起頭,湊過來,一腿跪壓在我雙腿上,默不作聲。

我放輕聲音,道:「若你是我,身側有封玉堂,生死難測,你會不會相伴?」

他深吸一口氣,眼圈泛紅,伸手繞到我身後鬆綁。我用鬆開的雙手抱住他,他身體始終是記憶中的溫暖,一如春柳江南。

他的身體在我懷中顫抖,耳邊是他在低低抽泣,他開口說話,沙啞無比:「我們……為什麼會這樣?」他抬頭望我,輕輕搖晃,眼神童真而迷惑。

我更加緊地擁抱他,輕聲道:「即使高貴如愛情,亦如平凡的命運般,是需要時機的。」

他失聲痛哭。

上午,撥通程程電話道別。

他沉默片刻,道:「一路順風!」

我開口道謝,他彷彿有些躊躇,低聲道:「我和黃寶祈在一起。」

我一笑,上次吃飯便有端倪,道:「恭喜!順便告訴我原因。」

程程亦笑道:「不知道,自覺對看很久,也不會厭倦。」原來他才洞悉世事,真正淡定從容,他也終可如我所願,一生平安。

下午,我趕至機場,封玉堂已然等候,微微笑道:「你還有機會!」

我搖頭笑道:「到了那邊,一樣可以後悔!」

黃寶寶和程程趕來,程程同我握手,黃寶寶撲到我懷裡似真似假般大哭,把好端端離愁弄個烏煙瘴氣。

至換登機牌時間,程程突然過來同我輕輕擁抱,輕聲道:「謝謝你,秦歡!」

我轉身欲進,封玉堂突然伸手攔我,輕聲道:「何不等等?」

我一笑道:「已經告別!」

一直過了安檢,無人言語,馬上登機,封玉堂突然站住,取出一張機票,輕聲道:「我知你喜愛玫瑰,這是飛往保加利亞的機票,今晚的航班,請你為自己考慮!」

他仍予我後悔的機會。

我接過機票,看向封玉堂,他臉色絲毫未改,方正色道:「謝你旅費!」

他才慢慢一笑,眸光如水,同我握手,自去登機。

我將機票細細端詳,不由歎息。

磨磨蹭蹭上了飛機,看向四周,封玉堂雙手掩面,一身悵然,似在歎息。

我慢慢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一語不發。

他察覺有人,望過來,面露驚異,又不肯言語示弱,略略調侃:「你匆匆趕來,可是要看我痛哭?」

我便笑道:「你拒我三次,我才當大哭!」

他直盯著自己雙手,喃喃自語:「你本不該來!」

我佯怒道:「封玉堂,沒想到你竟這般推三阻四,心口不一,堪堪偽君子,面目可憎。」

他猛地抬頭看我,見我並無怒色,方歎道:「如此惡疾,不知耗你年華幾許。」

我應對道:「秦某早已不是二八佳人。」又去握他的手,輕笑道:「白首老翁續娶妙齡少女,這等事例世間從不鮮聞,你並不比他們罪惡深重,大可放心。」

他方大笑,眼中尚有水澤晶瑩,又自嘲自笑:「我終於選對咒語,念的是芝麻開門!」

片刻,他已入睡,眼圈略青,可見昨夜未能好眠。

或許病人易驚,我替他拉平毯子,他立刻睜開眼,四下張望,看到我後,重新合目。

我輕聲道:「我在這裡,寸步不離!」

他唇角泛笑,恍如幼兒脾氣。

次日,抵達日內瓦,至封玉堂處安頓停當,我站在客廳裡張望,物非人是,略略使人匆慌。

封玉堂飽睡之後,則神采飛揚,向我笑道:「今晚可去享用起司火鍋。」

我連忙掃興:「醫生可囑咐有所忌口?」

他揮揮手,道:「醫生的話,一半是騙人,一半是唬人,若句句聽從,

神仙變笨蛋。」

我不欲聽他怪談,抽出一根煙,猛然警醒現在對著病患,且不是自己家,連忙收起。

封玉堂桀桀怪笑,道:「弊端終於顯現,我們會不會因為生活起居大發牢騷,繼而分道揚鑣?」又自己取出煙,十分瀟灑道:「我都沒有忌諱,你更不必伴我坐牢!」

我長歎一口氣,道:「你應戒煙,我想所有醫師都予此忠告。」

封玉堂眨眨眼,道:「你應戒煙,我想所有醫師都同樣予此忠告。」

我越加歎息,道:「我不在你面前吸煙,已是犧牲良多。」

他微微笑道:「你將同我朝夕相對,你也允我寸步不離。」

我仍在猶豫,他伸手掏走我的香煙與打火機,丟進垃圾箱,儼然霸王。

我為之氣結,道:「小心我管制你,日日罰你健康食品,杜絕一切令人神往的惡習,譬如咖啡、美酒之類。」

封玉堂側頭而笑,我隨他一起大笑,彷彿相交多年,從未分離。

飯後,討論醫治事宜,由醫師每日來家診治檢查,非必要,不去醫院。

        

我翻看病歷,只在心中歎息,如此病症,只會緩慢惡化,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直至耗盡病人最後一絲心力。現代醫學,在真正惡疾面前,總是束手無策。

我垂眼不語,他伸手拍我肩頭,輕笑道:「不必歎息,你應予我鼓勵!」

我輕輕擁抱他,道:「如果健康可以,可否至荷蘭舉行婚禮?風車之下,更適宜勇士們相擁接吻。」

封玉堂的懷抱陡然收緊,聲調有些急迫,道:「我即刻派人安排。」

我不由一笑,道:「莫要太勞累心神,否則得不償失。」

他一邊笑,一邊點頭:「好好好!」

數日,婚禮籌備妥當,一切細枝末節均使人滿意,前去試穿禮服,是封玉堂的意思,我願予他完美之婚禮。

雪白禮服,胸別玫瑰,我同他站於鏡前,細細打量。

封玉堂提議道:「可否攝影留念?」

我點頭應允。

赴荷蘭前夜,封玉堂突然道:「我想取消婚禮。」

我眨眨眼,直望向他,半天才道:「一切隨你!」

他搓搓手掌,低聲道:「貪心致災,我現在極怕命運,願拿一場婚禮換你寸步不離,這約定可否以我死亡為期?」

我抬眼望他,他也抬頭望我,眼裡有一絲侷促的怯意,不由笑道:「既然你喜歡非法同居,那麼便由你高興。」

封玉堂彷彿鬆了一口氣,有些自嘲道:「我現下越來越不知羞,因病逞意。」

我側頭而笑。

疾病雖凶險,卻不以疼痛磨人精神見長,封玉堂日漸衰弱,仍神采飛揚,若我死到臨頭,也願患上這樣疾病,不知不覺,斗轉星移,淹煎壽命。

我日日陪伴,讀西班牙文的《唐吉訶德》打發時間,本計劃研讀黑格爾哲學,翻了兩本,索然無味,年輕時候明明對此興趣豐厚,奇哉怪哉。

唯一難過的是被迫禁煙,封玉堂愛作林則徐,又兼嗅覺靈敏,我只好瞞天過海,偷偷作煙草神仙,每每當場拿獲,封玉堂發雷霆之怒,我則訕訕賠笑,積習不改。

一日,封玉堂遞來一張機票,道:「我得消息,傅籬已離開柳江南,柳江南割腕自殺,幸而獲救,你應前去探望。」

我眼前一恍,心中不知是惱怒還是無奈,只輕笑道:「他真有意思,你也有意思,只我覺得沒意思,你愛看望他,你去吧!」

封玉堂看了我半天,方笑道:「是我閒極無聊,你不必在意。」

又過幾日,傅籬來電,告訴我他已至內地,開了一家書店,每天與圖書、金錢打交道,至俗至雅,分外有趣。

我沉吟片刻,才道:「我以為你愛他彌深,終生不棄。」

傅籬笑道:「你比我愛他更深,不是比我更先拋棄?我是五十步,你才是一百步,我當笑你!」

我沉默不語,他慢言細聲,似有歎息:「陪人一生,賠己一生,我不願意了。」言罷掛機。

封玉堂自我身後走來,歎道:「他是真的聰明人!」

聰明人的愛情,大抵都來時山崩地裂,去時細雨無聲。

封玉堂漸漸羸弱,直至臥床不起,偶爾也會發怒,以絕症病人論,他的脾氣不錯,大多時候柔聲細氣,生氣也如幼兒,面紅耳赤,吵吵嚷嚷,須細語撫慰。

他精神好時,目光沉靜雋永,淡言人生境況,達觀無比。

我心生百味,只輕笑相陪,看他身體越瘦,眼睛越大,面色青白,氣息短而淺,幾位女傭接連請辭,向我低聲道:「秦先生,這屋裡病氣重,我們十分疲倦,寧願去捱囉嗦刻薄的主婦訓斥。」

封玉堂偶爾問我:「為何頻頻更換女傭?新人生疏,恐怕照料你不周全。」

我隨口道:「熟手易油,偏愛偷懶取巧,更令人生厭。」又眨眼笑道:「難道我不能為你放洗澡水?」

封玉堂一笑不提。

偶然看過日曆,年年月月,竟已度去三載,我瞠目結舌,為時光之迅捷,為時光之漫流。

後來,封玉堂漸入彌留。

他精神略略好時,便會握著我的手,喃喃笑道:「秦歡,秦歡!」聲如稚兒。

我連連稱是:「我在,我在!」態度恭敬虔誠,如奉觀音。

如此言詞問答,往復不止,直至最後一刻,他命我將試穿禮服時攝得的照片取來,我遵命執行,回來時,他已斷絕呼吸。

我靜坐在側,不知道如何歎息,願他來世足夠幸運,不必愛上如我一般的人。

參加完葬禮,被他的律師約見,將那枚俗之又俗的鑽戒交我,道:「封先生要我告訴您,他受之有愧,還有,他尚有一寸微薄骨氣,請秦先生務必寬懷。」又遞來一捧玫瑰,輕聲道:「他要我致最後的玫瑰予您。」

我恍如隔世醒轉,再無心瀾,隨性前赴英倫,在一小鎮停留,居住下來,平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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