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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偷香 BY 暗湧

偷香 BY 暗湧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janet_lam 您是第2932個瀏覽者
民初,落魄式微的大家族,暗自漂浮著罪惡誘人的香甜氣息…  
他臉靠到他的頰邊,輕輕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以後就跟著我吧。」  
從法國留學回國的沈彥青,因為家中負債而不得不委身於富豪凌家甘做奴役。凌振君,凌家二少爺,人稱二少,終日沈迷酒色戲子鴉片中,然而在他玩世不恭的行徑下,對彥青可是一片真心……?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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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初去古裡鎮的時候,湖中的荷花還未開敗,只是殘留著的艷麗已沒了精神,偶有幾縷清香飄進船艙,也立即混入人群,與汗味體味攪成骯髒的一片。  

  令人作嘔。  

  他把肘撐在窗口,望著姑母和其他乘客捲起衣袖採摘蓮蓬。前頭的船老大罵罵咧咧,喊著蓮子還沒熟呢,苦死你們。人們聽在耳裡,手中還是不得空。姑母轉身問:「吃嗎?」他笑著搖搖頭。  

  姑母起身回艙,手帕裡兜著好幾個蓮蓬,坐下,拿一個最大的掰開,將一粒粒蓮子細細地撥了皮,又去了一層膜,放進嘴,忽然眉頭一皺,吐了出來。  

  「聞著是香,怎麼那麼苦呀!」姑母憤憤不平,不停拿茶漱口。  

  「船家也說沒熟呢。」他把玩著剩下的蓮子,幼嫩光滑的觸感摩娑在掌心中,激起一絲涼意。  

  過了不久,前頭已有人嚷了:「到了到了!」  

  光線暗了暗,船身正過橋洞,再一眨眼,風景已豁然開朗。探頭出去,見那長著青苔的石橋上書寫著三個朱玉大字:迎恩橋。  

  真是好名字。他想。  

  姑母推推他:「古裡鎮到了。凌家的人要來接船的,小心應對呀。別丟我們家的臉。」  

  他點點頭,忍不住微笑。  

  家敗在他們那一代,蒙羞的也是他們那一輩,臨了,全家只剩下他還喝過幾年洋墨水,好歹謀了個差事,要丟臉也輪不到他吧。  

  「凌家的生意很大,你若幹得好,將來凌老爺子說不定會幫我們重振——」說著,她忽然停住了,用手帕摀住嘴,輕輕地咳了兩聲。  

  重振沈家?呵,她也覺得不可能了吧。沈家也不是一天兩天敗下來的,父親和他的兩個弟弟將綰褲子弟的惡習一樣不拉地學在手,坐吃山空。可憐了姑母,家族分崩離析時,正值她妙齡年華,等大家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才發現他們的小妹妹早已過了適婚年齡。一輩子就這麼過了,不知她心中有沒有不平?  

  凌家派了人在碼頭上接他們,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肥頭大耳,自稱是凌家的二管家,見了他不停地叫「沈家少爺」。  

  他忙說不敢當,叫「彥青」好了。  

  管家嘿嘿地笑,露出兩顆黃澄澄的金牙:「要的要的。」  

  姑母得意起來,回頭衝他笑,意思是:看呀,沈家即使再沒落,畢竟也曾有過紅火的光景的,別人總還要敬著咱們的。  

  他別過了臉,裝作沒看見。  

  「過了這條弄堂就到大門啦。」二管家在前頭帶路,指著圍牆裡的房子,「呶,沈少爺看,那些是庫房,對過幾間是少爺小姐們的,老爺子的在最裡頭。啊,再往前過條小街就是店面了。」  

  房子是青磚建的,望上去灰濛濛的像是佈滿了煙塵,想必年代很是久遠了。進大門的時候,他有意朝門楣上的匾額望了一眼,「凌府」二字在他的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他忽然敏感地意識到,凌家的顯赫歷史即將因為他的到來而發生深刻轉折。  

  ***  ***  ***  ***  ***  ***  

  沈彥青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與凌老爺子見面的情景,卻始終想不起他的樣子。那個統治凌家五十多年的君主隱藏在神秘的夜色裡,影影綽綽的燭光在煙霧繚繞中跳動著,在他的臉上劃滿斑駁。  

  「沈賢侄。」他的聲音乾澀嘶啞,「你來我們凌家做事,很好。我早就勸過你爹別那麼死腦筋,讓你守著沈家那無底洞,還不前途盡毀。」  

  彥青嗅著屋內上等鴉片的芳菲,不禁有點暈眩:「是的。我爹想通了,讓我過來幫您工作,在您身邊學點東西。」  

  「哈哈,我已多年不下床啦,現在凌家是我兒子作主,你書讀得多就幫幫他吧。」他混濁的嗓子裡擠出幾滴笑,把手中的雕花煙筒抽得哧哧響,「出去吧,讓六子給你找個住處。」  

  二管家點點頭:「老爺子,我領他出去啦。」  

  他的鼻中發出一聲奇異的喘息,不耐煩地揮揮手:「出去吧,出去吧。我要做神仙啦。」  

  彥青走出他的屋子後,才發現自己簇新的湖藍長袍上已汗濕了一片。盛夏的傍晚,偶有幾絲微風拂過,正是舒服的時候,他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沈少爺,您這間靠著二少爺的屋子,離大少爺的也不遠,花園對過是小姐的。」二管家給他推開一扇房門,點上盞油燈,「您瞧滿不滿意?」  

  「挺好。」他掃視屋內滿目的灰塵和蛛網,皺起了眉,卻依舊微笑,「挺好。」  

  「那還有什麼吩咐?」二管家也笑,抖動著一臉肥肉。  

  「我姑母呢?」  

  「姑太太住在太太們的院子裡,一切都安頓好了。」  

  「我要和少爺們打聲招呼,請你帶路。」  

  「沈少爺,這會兒怕是只有小姐在屋裡,大少爺去北邊辦貨了,月底才回來,二少爺嘛——不到半夜也不會回屋的。」他朝彥青眨眨眼,「你知道的,男人嘛,推不完的應酬。」  

  彥青點點頭:「那我先見見你們家小姐。」  

  ***  ***  ***  ***  ***  ***  

  凌鳳蓮坐在她屋前的櫸樹下乘涼,半瞇著眼,輕搖手中精巧的檀香扇。這個女人的美麗在鎮上是眾所周知的,在她初露風華的十三四歲,提親的人已踏平了凌家的門坎。算算今年,她都過十九了,婚期卻遙不可及。  

  那一年她突然病倒,所有的醫生都在歎息:可憐的孩子,恐怕活不過雙十!於是,當年絡繹不絕的求親者在一夜之間消失了蹤影。  

  唉,當年,當年。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然後她睜開眼,看見一個陌生的男子走過來,湖藍的袍裾飄飄搖搖。  

  「陵小姐。」沈彥青微微欠身,「我剛到府上,過來打個招呼。」  

  凌鳳蓮點點頭:「我聽說了。先生剛從法蘭西回來?」  

  「是啊,去了兩年。前陣子家父身體不適,我才提前回來的。」彥青道。  

  鳳蓮想了想,問道:「法蘭西是個怎樣的地方?」  

  彥青正待說,卻又見她揮了揮手。  

  「別說了,別說了。」她皺起眉頭,拈著圓寶領,把自己的下巴往裡陷了陷,像是極冷似的。  

  「凌小姐不舒服?我先走了,小姐好好歇著吧。」彥青道。  

  鳳蓮笑了:「呵,告訴你吧,我快死了。你看像不像?」  

  彥青吃了一驚:「怎麼會——」  

  她望著他,站起身:「在這兒呆著,短命。」  

  他的心猛地一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鳳蓮往她的房間走去,忽然頓了頓,回過頭:「古裡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不如趁早離開吧。」  

  彥青心中一片迷茫,目光追隨她雪白的旗袍邊在門口閃過。檀香輕輕地扇動鼻翼,他回想起她的眼中有一抹幽藍困頓的瑩光。  

  似曾相識。  

  ***  ***  ***  ***  ***  ***  

  黑暗中,空氣渾濁而厚重,彥青感到胸口很悶,幾番輾轉也無法睡去。他想去開窗卻發現窗子都給封死了,只有幾縷風的游絲從縫隙中擠進屋內。  

  什麼鬼地方!他低聲咒罵道。  

  兩個人影從窗口滑過,高個子的男人愣了愣,回頭望向他,一臉驚惶。  

  「誰?!」男人叫了起來,聲音微顫。  

  彥青忙推門出去,那人看他了一眼,忽然舒了口氣:「你是——」  

  「啊!我姓沈,今天剛住在這兒。」彥青解釋道。  

  面前的男人微笑了,伸出手:「噢,差點忘了你今天到!我是凌振君。」  

  「原來是二公子!」彥青握了握他的手,「久仰。」  

  「久仰什麼?哈哈!」他大笑起來,「我的名聲可不好。」  

  彥青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也笑。  

  凌振君把他身旁的人影往前拉了拉,「小雲,來見見沈少爺!哪天在酒樓裡置辦幾桌給你洗塵,讓小雲唱幾段,他的《拾玉鐲》就是去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他忸怩著,沖彥青笑了笑,又拉拉凌振君的衣袖,低聲道:「不早了。」  

  「好好好,回屋啦。」凌振君拍拍彥青的肩,「明天見。」  

  「那我的工作是什麼呢?」彥青見他轉身要走,忙問道。  

  他摸摸臉頰想了半晌,搖搖頭:「生意上的事我可不管,等我哥回來再說吧。」  

  「那明天——」  

  「這麼急幹嘛?先玩幾天吧!明天我帶你逛去!」他笑著眨眨眼,一把摟住小雲的腰,「我們回屋吧!」  

  呵,老子抽鴉片,兒子狎戲子。好個凌家!  

  彥青望著他們的背影冷笑,他想起了老家的父親和兩個叔父。原來很多東西都是一樣的,你以為自己逃離了,其實只是離它更近而已。  

  穿過花花草草,他看見對面的屋子裡也亮著燈,凌鳳蓮就住在裡面。他想像著她也透過花園望著他。  

  他清楚自己的感覺,他並不喜歡這個女人,但莫名其妙地,他覺得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們都被囚在籠裡,越過鐵窗向外望,卻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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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家在民初那幾年是蘇南的首富,沈彥青聽說凌老爺子是靠著一擔大米發的家,也有人說真正使凌家成為古裡霸主的是軍火和鴉片,糧食和布料生意只是幌子。彥青不以為然,當時在南方有很多有錢人家的田地都是一半種稻子和棉花,一半種罌粟的。  

  何必計較太多。  

  比如現在,凌振君邀他去逛戲院,他能不去嗎?  

  昨晚黑燈瞎火的沒看真切,現在朝凌振君望了一眼,倒也是個俊朗英挺的男人,沒有他早先猜想的種種猥瑣神情。  

  「坐車還是走著去?」凌振君問他。  

  「二公子決定吧。」彥青客氣道。  

  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笑道:「客氣什麼?叫我振君吧。」  

  「恐怕不大合適,算起來我倒是小您幾歲的。」彥青也笑。  

  「你真是白留洋了,死腦筋。」振君搖搖頭。  

  最後還是定下來走著去,一來戲園子離得不遠,二來凌振君堅持要給彥青做嚮導,帶他四處逛逛。  

  二管家也要跟去,凌振君斥道:「我說六爺,平時不見你忙活,一到我要去聽戲,你倒興頭來了。」  

  二管家只得皺著臉陪笑:「不敢不敢。」  

  「誰也別跟來。」他說,只留了小廝阿福在一旁打傘。  

  終於出得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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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白天的有戲演嗎?」彥青有點好奇。  

  凌振君呵呵笑:「這你就外行了吧。看戲班子排戲頂有趣了。」  

  「難道不是晚上正式演時較出彩嗎?」彥青問。  

  「現在去看是賞戲,到晚上就是捧場子比排場了。」凌振君說起戲來眉飛色舞。  

  「南方人裡愛聽京戲的倒是不多見的,像你這樣的就更少了。」彥青道。  

  「哈哈,我當年在京裡讀書,書沒念會,京戲卻學了不少。」他笑道,正好路過一條弄堂,他指指,「呶,這裡叫狀元弄,早前出過狀元的,還做了皇帝爺的師傅。」  

  彥青又問他這位狀元叫什麼,做過哪個皇帝的老師,他卻說不出了,朝彥青做了個鬼臉:「管他誰呢。」  

  又說起古裡的特產。  

  「一是蓮子,不過不及桂花栗子,再過一陣子,入了秋就有了。」凌振君道,「那才是真正的齒頰留香。」說著,揮手拂過彥青的嘴唇。  

  沈彥青被嚇了一跳,愣愣地看他,他卻依舊說笑著往前走。  

  無心還是有意?彥青的心中不覺凜了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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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彎八拐地繞過幾條弄堂,猛一抬頭,戲園就在眼前了。廊柱飛簷,頗有氣派。簷下是青竹扎的紅燈籠,緊挨著掛了一長串,門口是戲牌,書著龍飛鳳舞的大字「拾玉鐲」和「貴妃醉酒」,下面是諸位名角的介紹。  

  彥青走近去看,「段小雲」排在第一行,邊上是他的照片,抿嘴笑著,一雙美目嫵媚動人。  

  「戲牌有什麼勁,裡頭才是活色生香。」凌振君拽著他的手一徑往裡走。  

  彥青窘了起來,手腕用力扭了兩下,終於掙脫開來,看看凌振君,似乎並不在意,已嘻嘻哈哈地與前頭的戲園老闆和演員打招呼了。  

  在貴賓席坐下,上茶,寒暄,再定睛望著台上幾個青衣走台,一時間雲鬢飛舞,倒看不清哪個是那位「段小雲」了。正想著,一人已往台邊走,巧笑倩兮。  

  凌振君起身鼓掌,大聲喊道:「上《拾玉鐲》!」  

  段小雲頷首作揖:「凌二公子,別急,這就來。」  

  等鼓樂聲再次響起,段小雲已化作孫玉姣,小碎步,蘭花指,回眸一笑風情萬種。原來,原來男人可以比女子更加妖嬈。  

  怪不得!  

  彥青將目光收回,投向身旁的凌振君,卻猛然間四目相對,恍惚了很久,終於擠出句話:「你,你怎麼不看戲?」  

  凌振君幽幽地笑:「他比不上你。」  

  彥青擦擦汗涔涔的額頭,笑得勉強:「我,我又不會戲。」  

  台上的美人忸怩著,將揀到的玉鐲推到青年書生手裡,一聲聲嬌呼:「你拿去,我不要。」  

  然後彥青看到凌振君的臉靠到他的頰邊,輕輕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以後跟著我吧。」  

  腦子裡轟隆一聲,彥青茫然地望著台上還在推脫著的孫玉姣,依舊是那句:「你拿去,我不要。」許久才道:「二公子真會開玩笑!我來凌家不就是要跟著您和大少爺做事的嘛。」  

  凌振君抬了抬眉,露出一個笑容,接著他緩緩地別過頭去,站起了身,擼平綢衫上的折皺,揮手道:「唱得好!阿福,來呀,賞!人人有賞!」  

  於是繼續歌舞昇平,台上台下眉來眼去。  

  沈彥青如坐針氈,想起姑母還留在府裡,忙對凌振君說要回去陪她,倉惶逃了出去。  

  一路低頭奔走,只看見自己黑色緞面的鞋在石硌路面上抬起又落下,沙沙沙,沙沙沙,晃得心口疼。不知跑了多久,舉臂拭汗間,忽然望見熟悉的磚牆和青苔。狀元弄?他停住腳步,劇烈地喘息起來。  

  混蛋!他在心中狠狠地罵。這輩子還沒見過比他更恬不知恥的人,不過第二次見面,就對他任意出言糟踐起來!  

  看來,凌家的這碗飯果真難吃啊。他輕歎一聲,循舊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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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母說好只住一兩天的,臨到走時卻被老爺子的兩個姨太太留住了。  

  「本是你母親放心不下,一定要我陪過來照應著,等打理好了就回去的。」她皺著眉說,「但她們對我這般熱絡,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了。」  

  「你說呢?」她仰起頭問他,就像以前問她的父兄般,眼中閃著熱切的盼望。  

  「那也好,多住些日子,四處玩玩。」彥青順著她的心意說。  

  「好吧。」她笑起來,竟有幾分少女的神韻。  

  正想問她要不要出去逛逛,不遠處已有丫頭喊起來:「姑太太,我家太太擺好了桌,就差您一位了!」  

  她忙回頭:「就來就來!」又對他說道,「等我搓麻將呢,三缺一。」  

  他問:「除了兩位太太,還有誰?」  

  「不就是大奶奶嘛,大少爺不在,正閒著呢。」說著,又回頭看,見那邊門簾後有人探出頭來張望,「她們等急了吧。」匆匆告了別,扭著小腳疾步去了。  

  也不見得這幾位太太對她怎般好,不過是些寂寥的女人互相把對方視作玩伴罷了。他想起那個已許久沒下過床的凌老爺子,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姑母離開後,更覺百無聊賴。想在宅子裡轉轉,又怕遇到的都是些生人,不免還要自介一番。終於還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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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怕悶熱,給門留了條縫,又想找本書看,可書架上只有些帳簿,灰跡斑斑。隨手抽了本來看,封面上書著工整的小字「凌府各房花銷明細(民國十二年)」,下有簽名「尹振秋」,應該是府內總管之類的人物吧。  

  裡頭單列了從凌老爺子,他的各房太太,到少爺小姐們的種種開支,面面具到,無一不包。不過沒提老爺子的正房太太,也沒提大少爺的內眷,想必當時前者已仙逝,而後者還未過門。  

  唉,竟看這些無聊透頂的東西。彥青自嘲般地笑了笑,翻到凌二公子的那一頁,還真讓人大開眼界。且不說上等衣料玉石等等的小玩意,單一個註明從德國運來的留聲機就價值不菲了。  

  果真是個敗家子。他想。  

  「沈少爺。」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把彥青嚇了一跳。原來是阿福。  

  「不好意思,沈少爺。」他欠了欠身道,「我見門掩著——」  

  彥青擺了擺手:「不要緊。有事嗎?」  

  不知想起他是凌振君的貼身小廝,還是怕他聽見了方才戲園子裡的對話,見到他時也有些不自然。  

  「二公子請您明天晚上吃飯,說是要給沈少爺洗塵。」阿福答。  

  彥青道:「何必這樣客氣?回你家公子,讓他不用破費了。」  

  阿福聽了,顯出一臉惶惶然:「這我可不敢回。二公子吩附過的,若小的請不到沈少爺,就要把我吊在門前的櫸樹上打一百板子。」  

  「他打你?」彥青皺眉問,見阿福半躬著身子不說話。又問起他的家人,說是五六歲時鄉下洪災就被賣到凌府的,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已然不記得了。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都是寄人籬下,歎氣道,「我自己跟他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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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房門,就見凌振君坐在花園的石凳上衝他微笑著。  

  「我正等著你呢。」他說。  

  彥青道:「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飯局就免了罷。」  

  「我是等著你來答應邀請的,可竟等來了這句話,這叫我凌二公子的臉往哪兒擱?」凌振君依舊笑著望向他,「你說個拒絕我的理由吧,說不出來編個也行。」  

  彥青在他的灼灼的注視下有些手足無措。說什麼,他想,說憎恨你那富貴公子的模樣?說討厭你有分桃之好龍陽之癖?  

  最後他說:「我只是來凌家謀個差事用以養家餬口的小人物,給我洗塵豈不是折煞我了嘛。」  

  凌振君喝了口清茶道:「這個理由聽上去還算合理。那就依你的,算了罷。」  

  彥青道了謝,轉身往回走,卻聽身後傳來他戲謔的嗓音:  

  「沈彥青,你莫不是怕我吧!」  

  彥青怔了怔,回頭笑道:「怕你?是呀。您是凌家的公子爺,說不怕是假的。」  

  凌振君站起身來,把杯中的茶滓灑在花壇裡:「沈彥青,我真佩服你。每次我提到什麼,你都有本事繞開來,和你說話真累。」  

  「我說什麼了?」彥青道。  

  「呶,又來了不是?」他哈哈地笑起來,「好吧,你裝傻,我也裝傻,我們永無法真心誠意地談談。」  

  彥青倒被他說得有些愧疚了:「我不是有意——」  

  「我明白,所謂人在屋簷下嘛!你再討厭我,也不好直白地說出來,只好與我兜來轉去,不好好說話。」  

  彥青道:「我本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你——」  

  「我也想和你交朋友——雖然不是你說的那種——這個宅子裡的人,甚至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我喜歡男人,我也不怕說出來。若是玩玩的,去堂子裡包個相公不就結了?說實話,我是真的很想結交你。」振君臉上有種堅定的決絕,看慣了他嘻笑表情的彥青不禁愣了愣。  

  「我,我不合適。」彥青喃喃道。  

  「罷了罷了。不要露出那種神色,彷彿我要逼良為娼似的。」他又笑起來,「我還沒到非你不可呢。」  

  彥青也笑了:「這輩子也真沒見過你這般直率的人物!」  

  振君瞧著他,眨眨眼睛道:「怎麼?終於發現我的優點了?想和我深交了?」  

  彥青急道:「你別瞎猜!若是我說的那種朋友的話倒也無妨,你說的那種嘛——就算了吧。」  

  「唉!」振君歎了口氣,「依你依你。」  

  彥青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你打阿福?你還說若請不到我就要把他吊在樹上打板子?」  

  振君笑道:「還不是猜到你會心軟才讓他這麼說的。」  

  彥青半信半疑:「你真沒打他?」  

  「天地可鑒,我疼他還來不及,怎會打他?」振君道。  

  「疼他?你不會把阿福——」彥青的臉刷地紅了。  

  振君叫起來:「你不會以為我連他這種嫩草都要吃吧?他才十五歲!」卻看見彥青依舊疑心重重的眼神,只得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真是越描越黑啊。」  

  彥青望了他半晌,終於忍不住,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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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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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做了個夢,和友人流連在塞納河邊的小酒館裡,四周充塞著女人們的脂粉味和男人們杯中的葡萄酒香,他輕輕拍著一個白俄女人的大腿,朗聲大笑。

  醉生夢死。

  直到醒過來,怔了很久才記起自己正身在故國南方一個名為「古裡」的小鎮上。房間是昏暗和潮濕的,隱隱散發出一股木頭腐爛後的氣味。

  沈彥青從床上掙扎起來去開窗,這才想起窗戶早在他住進來前就封死了,於是再次告誡自己今天一定要找人來打開。

  天濛濛亮的時候,有廚房的小廝給他送來了早飯,一碗粥,一碟醃豆腐乾和一盤雪菜炒肉絲。「都是南方的家常菜。」小廝恭敬道,在一旁伺候著,把碗碟拾掇乾淨,推門出去。彥青注意到他轉身時閃過的一絲隱密的微笑。

  是要嘲笑我瞧不起我了。他想,來到凌家已有數日,沒有工作又白吃白住,是要給人看低的。他在等凌家的掌舵人凌大少回來,曾去二管家那裡打聽,也只說快了快了。於是安慰自己,他一回來就好了,總有份好差事。

  日子還是這樣過了。

  ***  ***  ***  ***  ***  ***  

  終於從帳簿堆中搜到了一本書,走出房門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隨手翻翻,是介紹古裡鎮的由來云云。據說小鎮是周朝太王的長子泰伯次子仲雍為讓位給弟弟季歷(即後來的周文王),不惜文身斷髮流徙南方蠻地時所建,鎮西頭的河灘上有塊古石,上題「回頭石」,傳說泰伯南渡後在這個地方轉身朝北方的家鄉望了最後一眼,從此扎根吳地,再也沒有回去。

  歎口氣,望見花園那頭的格子窗吱吱呀呀地開了,映出一張美麗的臉孔。

  「早啊,凌小姐。」他頷首示意。

  窗裡的女人遲疑了片刻道:「一大早就看書呀。」

  「閒著無聊,隨手拿的舊書。」他晃晃手中的書本,抖出如煙的塵埃,飄飄散散。

  凌鳳蓮點點頭,臉從窗前隱了去,過了會兒房門打開,她從裡頭走出來。一襲藍底白花的旗袍,映著她蒼白的臉頰,素得讓人心底發慌。

  「《古裡掌故》?」她望了一眼書名道,「你倒真要留下來了。」

  沈彥青忽然想起到凌家的第一天,她就勸誡自己要早日離開。這事一直放在心裡要問的,卻難有機會,這會兒遇見便提了出來:「你上次說的話,我不大明白——」

  「什麼話?」她低頭捻起粘在袖口上的一根長髮,舉高了在陽光下望,「以前說的話,我全忘了。」

  她仔細凝視著那根髮絲,喃喃道:「比起昨天的似又黃了許多。以前我的頭髮黑極了,又長又亮,表姐妹們都羨慕我呢。」

  「什麼病總有治的辦法,凌小姐你這麼年輕漂亮——總之放寬心吧。」彥青只好安慰她道。

  凌鳳蓮微笑起來,把髮絲從指尖吹走了:「沈先生,我愛聽你說話。」轉過頭來望著他,臉上似乎有了些微血色。

  ***  ***  ***  ***  ***  ***  

  又聊了會兒,鳳蓮嫌陽光太烈,回屋去了。沈彥青也起身去二管家處,詢思著今天要讓他派人把自己屋裡的窗子修好才行。

  卻見凌振君從房裡出來,捂著頭哼哼著痛。

  「昨晚喝多了。」他苦笑著對彥青說。

  彥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讓阿福端杯清茶來解酒吧。」

  凌振君道:「我瞧出來了,你心裡正罵我活該呢。」

  「誰說的,我怎麼罵你了?」彥青皺眉道。

  「唉!不承認就算了。前些日子還說要正經與我交朋友呢,你朋友我今天微恙,也不問候一聲,對我冷言冷語的,我真心寒啊。」說著還捏著衣袖擦擦眼睛。

  「你這人!」彥青忍不住笑起來,「我剛才正想心事呢,又不是針對你的。」

  凌振君放下袖子笑道:「那就好!還以為哪裡又得罪你了呢!不見我每天盡量往外跑,喝醉了才敢回家?」

  「這關我什麼事?」彥青道,「你外頭朋友多,應酬多嘛。」

  凌振君撇撇嘴,低聲道:「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不要再把心思放你身上?」

  彥青聽了,臉一陣發燒,氣得就快要跺腳了:「你……你再說!不是說好不提這事了嗎?」

  「好好好,不說了。」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用得著嚇成這樣嘛!」

  彥青甩開他的手,退後兩步:「以後我們這麼著說話。」

  凌振君搖搖頭道:「唉,我說不過你!換個話題吧,剛才想什麼呢,那麼入神?還有比二公子我頭痛更重要的事嗎?」

  彥青笑道:「你才是利嘴吧!我剛才正想找二管家呢,屋內有點東西要修。」

  凌振君揮揮手:「六子?你有事隨便差他,那老頭不是好東西。」

  彥青道:「你眼中壓根就沒什麼好東西吧。」振君正待辯駁,卻給他推了一把,「你快歇著去吧!」

  凌振君往回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明日裡有空嗎?我約了好些朋友去山頂喝茶,其中有幾位是和我家有生意往來的,你不妨也去,多認識些人對你以後做事有幫助的。」

  彥青想了想,點頭道:「那要勞你介紹了。」

  「不敢不敢,只是盡小生綿薄之力而已。」他邊說著,還做了個戲裡的作揖動作。

  兩人相視而笑。

  ***  ***  ***  ***  ***  ***  

  到了二管家的住處,他正在給缸裡的錦鯉餵食,小心翼翼的,比伺候主子還要慎重。

  「開窗子?這不好辦。」他努努嘴,把米粒丟給一條魚,「那窗封了好些年頭了,五年前我剛來凌家那會兒就是這樣,說是老爺子的命令。」

  「為什麼?好好的封窗幹嘛!」彥青有點惱了,「以前誰住那屋?」

  「大管家。」他把手伸進缸內輕輕地攪動,望著錦鯉觸目的紅頂探出水面,呵呵笑了。

  「那現在他人呢?」彥青很好奇,想起在帳本上見過的「尹振秋」三字,應該就是這位大管家的名字吧。

  「大約是回鄉了。我也沒見過,據說是少爺們的遠房兄弟來著,在這兒幹了幾年,人走了,名頭還是留著的。」他說起這事頗有點憤憤不平,又跟彥青叨念著凌家很摳門工錢給得少等等。

  彥青好不容易告辭,心中懊惱著窗子的事還是沒有解決。要麼明日見了振君再問問吧。他想道,見不遠處姑母走了過來。

  「姑母,有事?」他問道。

  「已在這裡住了好幾天,我尋思著也該回去了。」她道。

  「這麼快?住得不舒心嗎?」彥青問,莫非是那些太太們鬧起彆扭來對她不好了?

  「怎麼會?這兒有人陪我打牌聊天,我還真捨不得呢,可是再不回去,你爹媽要著急了。」她歎氣道。

  彥青冷笑了一聲:「管他們呢!」

  姑母急道:「不好這麼說的,他們畢竟是你雙親……」

  「姑母,不是我說你,你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他們又給了你什麼?出了事,收拾爛攤子的是你,論到我來凌家這種小事,隨便找個老媽子或僕役什麼的陪著就好了,偏偏也差你來!既然來了,有得玩就玩,何苦把他們放在心上?」彥青越說越激動。

  姑母慌了神,顫著聲音道:「好啦好啦,這種事私底下罵幾聲也就算了,在人家的屋簷下說自家的不是,給人聽了不是笑話嘛!」

  彥青喘了口氣,把怒意壓了下來:「那,你什麼時候走?我給你買船票去。」

  「早讓人訂了,明日下午的。」姑母道。

  「好吧,明天我送你。」

  ***  ***  ***  ***  ***  ***  

  彥青記得他們出遊的那天風和日麗,凌振君穿著對襟開的米色綢褂站在門口等他,笑吟吟的。坐在黃包車上,望見遠處的山坡青蔥得仿似能凝出水來。

  心情不禁好了許多。

  到了山腳下,振君的朋友們都在了,互相打了招呼。

  彥青心裡明白,這些人不過是他的酒肉朋友,也沒有深交的可能,於是依舊靜靜地站在振君的身邊,別人和他說話時,才答一兩句。

  有人提意快上山吧,晚了茶館裡就沒好位子了。凌振君卻道:「還差一個人呢。」眾人都問:「還差誰?我們哥幾個不都在了嗎?」

  「我還請了段老闆段小雲,快到了吧,大家再等等。」

  原來是他。

  有人嘿嘿地笑起來:「段老闆文文弱弱,怕是爬不上山頂的,到時怎麼辦?凌兄,難道讓你背他不成?」

  眾人都笑了。

  凌振君反而大方地答:「既然是我請來的人,讓我背也是應該的。這麼著吧,這裡的人誰累了爬不動了,我都負責!」

  眾人笑道:「凌二公子果真是風度不凡啊!」

  彥青則在心裡罵了他一句,不再聽他們的傻話,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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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候太陽已升至頭頂了,小攤販們多了起來,賣茶葉蛋的,賣麥芽糖的,還有賣臭豆腐的,熙熙攘攘地將山腳下圍了個水洩不通。

  穆地,彥青看見一個小女孩拎著個竹籃站在人群中,脆生生地叫賣著:「蓮蓬頭要嗎?又香又甜的蓮蓬頭要嗎?」

  彥青走過去問:「怎麼賣?」

  「一文錢五個,先生買幾個嘗嘗吧,不甜不要錢。」小女孩舉起一個蓮蓬說,「您看,剛熟的,新鮮著呢。」

  彥青接過手來,見那蓮蓬呈墨綠色,邊上翻起了一圈焦黃,已不似那日初來時摘的那般幼嫩了,心想下午要送姑母走,不如帶給她嘗嘗。

  於是買了五個。讓那女孩子用舊報紙包了給他。

  隨口問她幾歲了,唸書沒有。

  小女孩答:「八歲了,水上人家,代代都不識字的。」

  彥青心生憐憫,多給了她幾錢。

  凌振君從身後湊上來,道:「原來你喜歡吃這個,怎麼不早說?廚房裡都堆成山了!」

  彥青笑而不答。

  ***  ***  ***  ***  ***  ***  

  段小雲姍姍來遲。眾人都嚷嚷著他該受罰。

  段給大家作了個揖,說道:「抱歉抱歉。昨日城裡有個堂會,唱到五更天才讓回來,我雖盡力趕了,終究來不及,讓各位久等真是段某的不是。」

  凌振君也幫著他說話:「你們見段老闆脾氣好,要欺負他不是?」

  眾人又嘻笑一番,終於上路。

  凌振君與段小雲走在一起,彥青想起他們的關係,有意與他們保持距離,不知不覺已一人拉在後頭了。

  這座山不算高,從凌家望出去不過是個土坡,這會兒爬起來卻依舊氣喘吁吁的。望著前頭的人群離自己越來越遠,耳邊還不時飄過凌段二人的笑語,不禁暗想自己跟來做什麼,不是自討苦吃嗎?

  縱有千種不快,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

  振君朋友裡有個姓黃的公子,家裡是開綢緞莊的,見彥青拉在身後,自告奮勇去陪他走。

  彥青想是對方好意,雖已精疲力盡,依然耐著性子和他說話。

  「沈少爺到古裡幾天了?」

  「十多天了。」

  「平時不常出來吧?我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你呢。」

  「是啊,難得出來玩的。」

  「聽說你家和振君他們家是故交?」

  「算是吧。」

  「想在他們家做事?」

  「是啊。」

  「有著落了嗎?」

  「就等凌大少回來。」

  「喔,振君怎麼也不管管這檔子事呢?」

  「他說他從不管生意。」

  「這倒是。你和他……」

  「什麼?」

  「你和他是那種關係嗎?」

  彥青一愣,停下腳步瞪著他:「你是指什麼?」

  「哈哈,不就是相好的嗎,硬要我說出來,大家本都心知肚明啊。」黃公子笑道。

  彥青氣得渾身直哆嗦:「原來你是來要套我的話的!」

  「什麼套不套的,多難聽呀!不過是有幾個兄弟差我過來問問價錢——」

  彥青怒道:「姓黃的,你給我聽著!我沈彥青再沒落再無能也不會淪為公子哥的相公!你們要找,去堂子裡去窯子裡找去!」

  黃公子乾笑兩聲,撇開他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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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彥青的雙腳顫抖著,再也無法往前。

  忿恨與屈辱一股腦兒湧到心頭。還以為他是真的想和自己結交,又怎料到人心竟凶險齷齪至此?

  再往上爬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先回了吧。

  凌振君回過頭來喊:「怎麼停住了,走不動了?」說著快步走到他身邊,「要麼,我背你?」

  「不用了。我想先回去。」彥青道。

  「怎麼了,鐵青了張臉?」振君問。

  彥青把臉別開,冷硬地說:「不好意思,讓你掃興了。」

  「什麼掃不掃興的!」振君看出他有點不對勁,轉身對前頭的人喊道,「你們先走吧,我陪沈少爺休息會兒!」

  待眾人都走開了,振君把彥青拉到路邊的山石上坐下,柔聲問道:「出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

  彥青搖搖頭:「能有什麼事?還不是嫌太累了,不想爬了!」

  振君靜默了半晌,又道:

  「彥青,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多,說得少,說得真心話少,說給我聽的真心話更是少之又少!」

  彥青咬住下唇,不語。

  振君在他身邊坐下,歎氣道:「猜別人的心思非我強項,沈少爺行行好,說句話吧!」

  彥青道:「你想聽什麼?」

  「就想聽你說話。」振君微笑道,「我們坐在這兒說說話多好,不理他們了。」

  「真不理他們了,你們不是要去山頂喝茶嗎?」彥青吃驚道。

  振君一把拉住彥青的手腕道:「這麼辦吧!就我和你去山頂玩,別和他們一起走了,人多口雜的。剛才那姓黃的定是哪裡得罪你了吧?」

  「你怎麼知道?」

  「我常常回頭看你們呢,可惜你沒注意我。」

  彥青聽在耳中,心裡也暖了許多。笑道:「那你還問我做什麼?」

  「還不是要逗你說話!」振君把他拉起來,「走!我們玩去。上次本要給你當嚮導的,可惜做得很不稱職,那狀元到底叫什麼至今也沒搞明白。今天可好了,這山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每一樹每一石都熟得很,一定讓你玩得盡興!」

  ***  ***  ***  ***  ***  ***  

  古裡鎮的山在蘇南是小有名氣的,前朝有文人墨客遊玩至此,留下了「十里青山半入城」的佳句,指的就是它的山勢不高不險,卻悠遠連綿,從鄉村一直貫穿入鎮,把古裡環抱於懷中。

  那時已至夏末,午間的太陽少了幾分毒辣,兩人在樹蔭下的山道上走著,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間路程已過大半。

  彥青一抬眼,見一巨石立於路中,好奇地問:「這是什麼石頭?」

  振君笑嘻嘻地帶他繞到巨石的另一面,道:「我小時候常和大哥來這兒玩,你看,石頭中間有條大縫,寬不過一尺,捉迷藏的時候我就躲在裡頭。」

  彥青定睛一看,果真是,又朝振君望了一眼,笑著說:「真不敢想像當時你那麼小,竟躲得進這麼窄的地方。」

  「呵呵,說傻話了不是!你還不是有過小的時候!」振君笑道,「話又說回來,這縫兒瞧著是窄,真的鑽著試試,不定現在你還能貓進去呢。」

  彥青上前摸摸石頭,紋理細密堅硬,又問:「這道縫怎麼來的?給雷劈的?」

  「前人傳說是吳王闔閭練劍時把它劈開的,從這兒往前不遠有個小池子,又說是給他洗劍用的。」振君道。

  「胡說八道,劍能把石頭劈成這樣?」

  「我也不信,可傳說聽著總要比真相有滋味許多,不是嗎?缺了這些傳說典故,誰還來理它們呢?」

  彥青不語,心中是默認的。

  和凌振君初識時,以為他不過又是個如父親叔父般的綰褲子弟,處久了才知,他的才華是平和的,不動聲色的。或玩笑,或打渾,或義正嚴辭,往往能在不經意間窺見智慧。

  「想什麼呢?」振君拍拍他的肩,「真想鑽進去試試呀?」

  「要試你去。」彥青道。

  振君笑著把他往縫口推:「試試怕什麼!」

  叫著「別推我」,  彥青已給抵到了石頭上,依舊嘻嘻哈哈了一陣,猛然感到不對勁了。彥青只覺得耳根滾燙,撇過臉,見振君的下巴正頂在自己肩頭,鬢髮被他溫熱的氣流吹動著。

  彥青全身閃過一陣顫慄——他從未見過振君的神色如此含渾不明!

  「怎麼了?」艱難地把話問出口。

  ***  ***  ***  ***  ***  ***  

  「我忍得很辛苦。」

  振君的回答是和他的吻一起探進彥青口中的。

  嘴唇被他吸吮著,舔舐著,搓揉著……越探越深……

  彥青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侷促的呼吸愈發紊亂,體內似有什麼被點著了,燙得厲害。他不是初涉人事的小男孩,他吻過別人,也有過迷亂的瞬間,但這次——

  竟就這麼被吻了!被一個男人的話攪亂了心緒!被一個男人的舌長驅直入!

  他,竟和一個男人?!

  ***  ***  ***  ***  ***  ***  

  用盡全身力氣把振君推開了。

  兩個人就這樣隔著半丈寬的山路直愣愣地對望著——彥青摀住的嘴唇依舊是酥麻的,不顧紅腫的痛,把下唇死死地咬住了。

  「對不起,全是我的過錯,要罵要怨要打隨你的便!」振君開口道。

  彥青摀住唇的手微微地抖動,他忽然想流幾滴淚,不是為了自己被他輕薄了,而是為了自己竟不惱他,竟不恨他,竟不想扇他幾巴掌!

  竟,竟不怪他!

  我怎麼了?他驚恐地想,我竟這般下作低賤嗎?

  然後他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是婊子,也不是戲子。」

  「彥青,你聽我說!我從沒把你看作什麼……什麼堂子裡的!我喜歡你,滿心眼地想討你的好!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可剛才你就在我手邊,在我懷裡!」振君激動起來,跨過山路,一把握住他的手,「彥青,我們有沒有,我們有沒有可能——」

  彥青道:「我們有沒有可能什麼?!你還想怎樣?我剛被人問起價錢,被人問是不是你的相好的!你這麼做是想置我於何地?」

  「誰說你?!」振君怒道。

  「這已不重要了。」彥青低聲道,「你,放開我吧。」

  手緩緩地被鬆開了,彥青垂下眼晴不敢再看他。

  他心有愧。

  他說的話已傷了振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此時自己的恐懼已掩埋了一切。還能怎樣?他只是個懦夫,他只想安穩地在這裡求生活!

  於是,他又一次逃走了。逃得比上一次不光採得多。

  ***  ***  ***  ***  ***  ***  

  當彥青趕到碼頭時,姑母已等了很久了。

  又把買的蓮蓬拿出來,喜得她眉開眼笑,直誇他孝順。他也不說話,只悶頭替姑母撥著蓮子。

  船夫已催她上船了,彥青忙把剩下的蓮子都遞了給她。

  「你自己也吃。」說著,她抓了一把塞在他口袋裡。

  千叮嚀萬囑咐,姑母終於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淚水漣漣地說:「記得寫信啊。」

  彥青點點頭,望著小船搖搖晃晃地去了,過了迎恩橋,終於不見,這時心裡才有了一些傷感,彷彿與家鄉與沈家最後的一絲關聯也掐斷了。

  碼頭邊的茶館裡有評彈藝人咿咿呀呀地唱「春秋家國夢」,他靜靜地聽,摸到方才留在口袋中的幾顆蓮子,溫熱著散發淡淡的香,撥開一粒放在口中細細地咀嚼,嚥下半晌,終覺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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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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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就好。」劉先生在一旁說。

  彥青想起那詭異的香味,問道:「米倉裡除了大米麵粉外還有什麼?」

  「沈少爺,若是我猜得不錯,您該是受不住花面的味兒吧。」劉先生笑道,「我剛來時也這樣,聞著聞著就習慣了。」

  「花面?」

  劉先生把大拇指抵著唇,小指翹著,低聲道:「就是抽這個的原料。」

  果真如此。彥青想,難怪振君說這是大生意呢。

  「這時節也有?」

  「還不是些陳年的,那可是好東西,比做好的大煙味道更醇烈些呢。」

  「和大米放在一起……沒問題嗎?」

  「這是老爺子吩附的,說是這樣安全。」

  彥青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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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先生又說彥青面色還是不太好看,勸他先回去了。

  阿福攙著彥青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對著米行做了個鬼臉:「沈少爺,您脾氣也太好了,那姓劉的根本就是瞧不得您,要趕您走呢。」

  「管他幹嘛?」彥青笑道。

  「可您是凌大少親自指定的人呀,他算老幾?」

  「我還是新手,來日方長嘛。」

  見阿福還是嘀嘀咕咕的,彥青又道:「你這小子人不大,話可真多。我正想問你凌老爺子的事呢!」

  「凌老爺子?」阿福撓撓頭道,「小的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下人們閒得發慌時瞎說的,沈少爺要聽嗎?」

  「我也正閒得發慌,聽聽也無妨。」

  正說著,迎面見二管家急步前來。

  「怎麼了?」彥青問。

  二管家抹了抹汗,喘道:「老爺子急病,我剛請了大夫去!」

  「那你這會兒是——」

  「我正找二公子呢,方才跑了一趟戲園子,卻白跑了,旁人告訴我說他早走了。」

  「說他去哪兒了嗎?」

  「大概是去段老闆的住處了,段老闆段小雲,沈少爺可認識?」

  彥青別過臉去,冷冷地丟下一句:「段老闆鼎鼎大名,誰人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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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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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君收斂了些,戲園子也不常去了,雖對著彥青稱凌老爺子為「那老頭」,但到了這種時候,終是自己的父親,臉上的歡顏也少了許多。

  「青,你知道嗎?在這世上我什麼都不怕,獨獨怕死。」振君輕撫著彥青的鬢髮道,「我親眼見過兩個人的死亡。在我還未滿十歲時,娘得了肺病,臨走吐了滿地的血,大哥領我到她床邊,我被嚇得大哭,什麼都說不出來,娘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就像在等著我叫她最後一聲——」

  不知道該說什麼,彥青只是緊緊地摟著他,眼前跳動著自己的家人,面目卻是膜糊的。

  「還有他。原來你那屋裡住著我的遠房堂兄,後來做了宅子的大管家,我們很投緣。青,他是我的第一個情人,但五年前的一個秋夜,他,振秋他自殺了,屍身就吊在那扇窗前。」聲音哽咽著,振君捧起彥青的臉輕輕地吻,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燙痛了彥青的面龐。

  「為什麼會自殺?究竟發生了什麼?」彥青問道。

  振君抽動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呵,我不知道。一切在之前還是好好的,振秋說要帶我去很遠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很高興,狠狠地點頭,笑著說好。可他,他卻撇下我走了——我看到他的身體在窗前晃動,就像冬天晾曬的魚乾,真不敢相信啊,他竟是我愛過的人。」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然後尹振秋的死訊被老爺子壓了下去,然後那扇帶給振君恐懼回憶的窗子被封了,然後振君去了北京讀書,然後他遊戲人生,把生活浸泡在虛幻的京戲裡,再然後,他遇到了他——

  彥青在之後的很多年裡,一直會記起那個狂亂的夜晚。他咬破了他的唇,甜腥的血絲在舌間纏繞著,似有些刺痛。他們就像剛出世的生靈,摟抱著對方,擁有著彼此最赤裸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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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時分,有人在園子裡喊:「老爺子要吃東西!」

  振君披了件外套跑出門外:「快讓大夫來看看,說不定有好轉了!」

  洗漱妥當後,兩人來到老爺子的屋外,振邦和鳳蓮也都在了,說是大夫在裡頭,讓他們都在門口候著。

  秋風吹過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縮了縮脖子,振邦抬頭望望天道:「雨就快下來了。」

  正說著,老爺子的貼身小廝從屋裡探出頭來:「老爺要抽煙!」

  振邦親自取來又送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沉著臉:「不行了,極品大煙都說苦得厲害,是真不行了。」

  大夫也走了:「準備後事吧。」

  姨太太們大哭起來,爭先要跑進去,振君忽然大喝一聲:「哭什麼哭?人還沒斷氣呢!」轉身和振邦鳳蓮他們先進屋去了。彥青在門外看著女人們因哭泣而扭曲的臉,手足無措。

  過了不久,三人紅著眼眶出來,鳳蓮抬起她毫無血色的臉龐,直直地望到彥青眼內,低聲道:「爹要見你。」

  惶惑著走進屋裡,煙霧氤氳繚繞著仿似還是一個月前初到凌府的情景。凌老爺子橫臥在紅木的雕花床上,枯木一般。他乾癟的嘴張了張,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沈賢侄,我把寶貝女兒托給你了。她這輩子命苦,小時候掉在花面缸裡,把身子骨搞壞了。你娶了她吧。等她一撒氣,凌家三分之一的家產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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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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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老爺子嚥氣那會兒,古裡鎮上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人們站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舒暢地深吸了口氣。

  彥青撐著油紙傘直直地站著,腳下石板縫隙中注滿的雨水傾瀉出來,濕了他黑緞的鞋面。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雨聲蓋了過去:

  「我答應他了,我要娶你的妹妹。」

  面前的男人驚道:「什麼意思!把我拉出來是為了說這個?」

  彥青垂下臉:「府裡正亂著,說話不方便。」

  「怎麼會!老頭子逼你的?」

  彥青點點頭:「我答應了的,是老爺子的遺言。」

  「那,我們怎麼辦?」

  彥青遲疑著,好一會兒才說:「我若做了你妹夫,和你再在一起自是不恰當的了。」

  「你是指——我們就這麼算了?」

  彥青又點了點頭:「我對你不起。」

  「為什麼會這樣?你怎麼會答應!」振君一把執住他的手腕。

  彥青的聲音更低了:「凌老爺子許了我一份家產……」

  「為錢?你怎麼會為錢?青,我不信!你真是為錢?」

  彥青喃喃道:「我缺錢。」

  「我難道沒錢嗎?你若缺錢,為什麼不和我說!」

  彥青抬頭望向他:「這筆款子數目很大,即使你拿得出來,我能要嗎?我以什麼身份要?旁人會說什麼?」

  「你何必介意這個!做了姑爺就能讓你心安理得的拿凌家的錢嗎?」

  彥青咬了咬唇:「起碼,起碼拿得光明正大些。」

  「好!說得好!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你始終瞧我不起,和我呆在一起窩囊,見不得光!是不是?若你早把這話提出來,之前你說要散時,我絕不會留你!」

  彥青心裡有千百個「不」要脫口而出,最終卻只顫著唇,吐不出一個字來。

  振君也沒再說話,慘淡地笑著,伸手拂去了彥青長衫上飛濺著的雨珠,轉身走了。

  ***  ***  ***  ***  ***  ***  

  凌老爺子的葬禮繁瑣而冗長。

  蘇南人向來注重喪期,普通人家「七七」也都是要做足的,何況是凌家,更是每天翻著花樣。府裡沒日沒夜的人流擾攘,僧道唸經,事情不論大小,都多了起來。平日裡彥青還去米行看看,輪到「七期」也只得在府裡呆著,幫著凌振邦宴饗賓客。

  彥青已從那院子裡搬了出來,原本就要換房間的,如今又擔了「姑爺」的身份,與鳳蓮對著花園住更是大不當了。彥青也巴不得早些搬開,省得見了振君不知如何自處。

  他卻多慮了。那些天裡,振君明知家裡忙,還常常往外跑,從前玩得也晚,但總要回來休息的,現在倒連踏入自家門檻的次數都少了。

  兩個人都在互相躲著。這樣也好。彥青想。

  直到老爺子大殮那日,在人群中瞥見振君冷然地站著,似是憔悴了許多。

  不禁一陣心酸。

  叫著自己別再看他,別再看他。終又忍不住,抬頭望過去時,他卻已走了——

  振邦走到他身旁,抱怨起振君的「大不孝」。彥青的耳內嗡嗡地叫,只說了一句:「你別怪他,錯的不是他。」

  振邦轉過頭用灰色的眼珠子盯著他:「這還叫不錯?老爹大殮也只回來瞧了一眼,竟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怨我從小最寵這個寶貝弟弟,看他做的那些荒唐事!」

  彥青不語。

  振邦又道:「爹的遺囑多表了幾份,已送了一份去你房裡,你可見了?」看彥青點頭,他接著說道,「小君的那些個家產先劃在我的名下,等到他大婚之日再還給他。」

  彥青點點頭:「自是照著老爺的意思辦。」

  「還叫老爺?昨天可把爹墳頭上的石碑都刻好了,上頭明明白白地寫著『婿:沈彥青』吶!」振邦笑道,「你也該稱我作大哥了。」

  是啊,是啊。不用過多久了。

  ***  ***  ***  ***  ***  ***  

  為沖喜,振邦和老爺的姨太太們商量著把彥青和鳳蓮的婚事訂在了「五七」過後。府裡剛辦完喪事,立即馬不停蹄地為婚禮忙碌起來。一樣是忙,後者總是吉祥喜慶的,又遇著大米豐收,做了幾筆大生意,僕役們的口袋都滿著,之前宅子裡的沉悶一掃而空了。

  那日,二管家興沖沖地跑來請彥青:「沈少爺,廚房剛做了些桂花糕,拿來給少爺小姐們嘗嘗。大少爺正在廳裡等您去呢。」

  彥青原想不去的,又聽二管家道:「大少爺還說了,有些婚禮上的事情要聽聽您的意思。」

  只得去了。

  鳳蓮也在,端坐在振邦身旁。

  「這些日子,好嗎?」彥青走近了問道。

  她蒼白的臉猛地漲紅了,低聲道:「好的。」

  她的不好意思令彥青也侷促了起來,只點著頭:「那就好。」

  振邦笑起來:「瞧你們,一對忸怩的小夫妻!幾天不見,就不認得了嗎?也別怪我,婚前本就不讓常見著面的!」

  待彥青坐定了,小廝把桂花糕端了上來,只是尋常的點心,卻拾掇得極為精緻。糯米糕很甜,吃在口中漸漸化了,只剩那些還未開放的桂花一粒粒地觸在舌尖,透出絲絲苦味——

  但,香得很。幾乎使他有片刻的失神。

  「沈賢弟,你算是入贅的,聘禮雖不能免了,也只是意思一下的。另外,你要請些什麼人,把名單列了給我,這兩天就要發喜帖了。」振邦道。

  彥青想了想,道:「我的親眷和朋友都離得太遠,不用請了。只等禮成後,我再寫信去告訴一聲吧。」

  振邦大概料想到了他與家中關係的漠然,也沒多問:「好吧。照你的意思。你就回去準備準備!」

  「準備什麼?」

  「沈賢弟,你這不是裝傻嗎?當然是準備著把我小妹娶回去呀!」振邦說著大笑起來。

  ***  ***  ***  ***  ***  ***  

  婚期就在眼前,彥青還是照常去米行上班,每日努力地讓自己更忙些,更累些,空不出一條縫來想心事。總要忙到天色暗淡了,才從米行裡出來。

  一個人在石板路上走著,餘輝拖長了他的影子。

  心口堵得慌。

  他有點恐懼,就怕這漫長的夜路在他的腦子裡割出條口子來,而哪怕只有一縷游絲溜了進去,也能讓他的思緒立即脫韁。

  「沈先生。」身後有人叫他,聲音溫溫和和的。

  他愣了愣,轉過頭來——眼前的人兒亭亭的身姿,盈盈的美目,一貫的風情。

  「段老闆。」他開口道,「好久不見!」

  段小雲走上前來:「沈先生,我是專程來找您的。」

  「找我有事嗎?」彥青道。

  段小雲道:「您有空嗎?我們不妨坐下談談。」

  「不用了。我很忙!有事就在這兒說吧。」彥青道。

  段小雲沉默片刻,道:「是關於凌二公子的,您聽不聽?您管不管?」

  雖早就猜到他談的定是振君的事,但聽他這麼直白地說出了口,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段小雲側過身,指著小街的盡頭:「那兒有家茶館,我們過去坐坐。」

  這時茶館裡已熱鬧了起來,台上有藝人在說書,小二在堂裡穿梭著兜售小吃,人聲鼎沸。兩人在沿河的窗邊坐下,上好了茶。

  「振君怎麼了?他出了什麼事?」彥青急道。

  段小雲端起茶杯來:「不喝一口?」

  「有話直說吧。」

  「好。」段小雲落寞地笑了笑道,「他最近很不快,聽我唱戲時也沒以前的勁頭了,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倒下就睡——沈先生知道嗎——應是知道的吧。」

  彥青望著杯中碧綠的茶葉沉下又浮起,茶水輕輕地顫著,開口道:「他還要靠段老闆照應著。」

  段小雲道:「難怪二公子做夢時還說您心狠呢,如今見了,果真是心狠了些。」

  彥青道:「我確實該擔這『心狠』二字。」

  「好吧,本想替他勸您的,可您已把這話都講出來了,可見我再說什麼都沒用了。」

  彥青驚訝道:「段老闆,你若是真的喜歡他,為何要來勸我?」

  段小雲嫣然一笑:「大概,我對他擔的是『心疼』二字。」

  彥青苦笑一聲:「好個心狠!好個心疼!」放下了茶杯,站起身來,「我先走了。」

  「不送。沈先生保重。」

  彥青走了兩步,轉過頭來:「振君愛聽《拾玉鐲》,你多唱於他聽吧!」

  婚禮的那天風日清和。大家都說是個吉祥的好天氣。

  雖說城裡已流行起新式的文明結婚,但古裡鎮上的人是不搭理的,繁文縟節全要照著幾百年來的老規矩,一樁一樁地辦。

  彥青一大早就被叫醒,任小廝們七手八腳地將華服穿戴整齊,去靈堂裡給凌家的先祖們上了香,又隨二管家從側門出府,在眾多敲鑼打鼓的雜役的簇擁下,來到鎮口的河灘邊上。

  二管家解釋道:「沈少爺,要累著您了。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入贅的女婿都要在這兒候著,到了吉時方能回府行禮的。」

  彥青笑道:「不要緊,我等著就是了。」

  本來麼。就像演一齣戲,旁人已把腳本寫好了,自己只要串串場子,又有什麼累的?

  二管家道:「那我先回府打理去了。您等著,呆會兒舅爺會來請的。」

  「舅爺?」

  「不就是小姐的兄弟嗎?婚禮上稱舅爺的。」

  彥青怔怔地:「那,誰來?」

  「大少爺正忙得不可開交,大約是二公子來吧。」二管家答道。

  「他!——他不是住在外頭嗎?」彥青慘白著臉。

  二管家道:「昨晚已回來了。大少爺也沒讓他去招呼客人,正閒著呢,應是他做舅爺來接您的。」

  竟是他?怎是他!在這種時候怎麼見他?如何面對他?

  曾在腦中反覆想像婚禮上的情景,看見振君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要注意什麼——可其實,他的心中從沒想過振君會真的出席!

  也正因為覺得不會成真,所以才敢想了開去……

  可現在!

  彥青在暖陽下打了個寒戰,心慌了。

  ***  ***  ***  ***  ***  ***  

  河灘頭商舖林立,無論是老闆還是夥計,也都是平時生意上打過照面的,此時紛紛過來與彥青寒暄一番,說些吉利話,末了,還要加上一句:「沈先生好福氣!」

  彥青聽得很清楚,裡面含著的虛偽嘲笑要比真心多得多。他們眼中的他是什麼?夾在一群吹吹打打的僕役中黯淡不快的新郎,一個小丑!望著人們嘻笑的臉龐,他甚至都覺得他們已知道了這個婚姻背後的秘密——

  一個落破的男人。一個前路無望的女人。一個顯赫的家庭。一樁齷齪的交易!

  這種想法使他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緊了牙,茫然地望向前方……

  然後他看見了振君。

  振君帶著他一貫的微笑說:「吉時到了。」又對著彥青,「妹夫,我們回府吧。」

  彥青聽著他冰冷的語調,心尖也彷彿也凍著了。許久才開口道:「那麼,勞煩二公子了。」

  「不麻煩,我都成你二哥了。哈哈!」振君笑著,手一揮,讓彥青先起步。

  彥青默默地走著,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他熟悉這條小街上的每一塊磚牆和每一片青苔,它們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回憶中。他還記得振君第一次帶著他去看戲,從這裡走過,那天,也是振君第一次向他調笑與試探,而他,第一次那麼得驚惶失措……

  旁邊就是狀元弄了吧。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目光卻陷進了振君的眸子裡,膠合著糾纏了片刻,他先移開了。

  振君向前一步,和他並排著,低聲道:「青,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彥青急步往前走,不敢吐出一個字。

  振君趕上來:「我們可以離開這裡,無論去什麼地方!」

  彥青停住腳步,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時,吹奏喜樂的人群也跟了上來,再沒機會說一句話了。

  ***  ***  ***  ***  ***  ***  

  振邦候在凌府門口,一見到彥青他們到了,忙差人來在門口設的神龕上點著了香和蠟燭,叫彥青對著大門磕了三個頭,又拿出一雙新鞋來讓他換。

  「祖上的規矩,入贅的男丁要穿上了新嫁娘做的鞋才能進屋。妹夫,快穿上吧,小妹親手做的。」振邦笑道。

  彥青正要接過,卻中途被另一隻手搶先了。回頭一看,是振君,不禁愣住了。

  「我幫你。」振君說著,俯下身去,不理會所有人驚愕的表情,抬起彥青的腿,動作輕柔地給他脫去了鞋,換上新的。

  彥青看著他彎下的身軀,依舊呆愣著,竟不知所措地任由他去了。

  等到兩隻鞋都換好了,振君卻遲遲不把手鬆開,反而越握越緊,死死地按住了腳踝。

  彥青想掙開,卻沒有。他的腳被握在他的手裡,就像整顆心都被他攥住了。腳踝上撕裂般得痛著,可心痛得更厲害。

  他享受這種疼痛——

  終於還是放開了手,抬起頭來望著他笑道:「妹夫,我可真算是服務周全了吧。」

  彥青像剛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喃喃道:「有勞,有勞!」

  ***  ***  ***  ***  ***  ***  

  新房就設在鳳蓮的閨房裡。由於鳳蓮身子弱,兩人還是要分開住的,因此拜完堂後回洞房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鳳蓮俏生生地坐在床沿上,臉龐擦得紅撲撲的,掩去了些許病容。

  彥青心事重重,面對著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只靜坐著,偶爾看她一眼,勸她先休息吧。

  她卻不肯,說自己常躺著,難得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終於等到外頭賓客的喧鬧聲漸息,彥青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也早點睡吧。」說著,轉身去開門。

  卻聽鳳蓮哭了:「沈……不,彥青。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彥青走到她跟前,輕撫著她的頭髮:「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鳳蓮抬起淚眼:「你不怪我……不怪我不能盡妻子的本份?」

  「我怎會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彥青安慰道。

  心中則在默默地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  ***  ***  ***  ***  ***  

  白日漸短,天氣也轉涼了。深秋終於降臨在了古裡鎮上。

  待城裡大煙館的代表們都到了,振邦在古裡最享盛譽的酒家訂好了位子,談生意那天把彥青也叫上了。彥青雖對花面生意完全不感興趣,但盛情難卻,只得當了陪客。

  在包間坐下,小二忙不迭地送菜單來,振邦大手一揮道:「各位先生一年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做東的自然要好好招呼大家,店裡的招牌菜一律端上桌來,大閘蟹萬萬不可少,給我挑最大最肥的!」

  待小二歡天喜地置辦去了,振邦又從懷中掏出一疊紅包,分發給眾人:「小意思!凌某我一向直,也不遮掩著私底下塞來塞去,大家都拿好了,也算是多年來惠顧我們凌家生意的小小回禮吧!」

  眾人捏著包得厚厚實實的紅包,早已忍不住歡喜,笑道:「哪能算小禮?凌大少真是出手大方,生意的事好說好說啊!價格自是按您的意思,至於回扣嘛——」

  振邦立刻道:「這個請放心,絕不會少了諸位一分一毫!」

  眾人又道:「多謝多謝!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彥青在旁瞧著那眾生相,還沒吃上喝上,倒已紅撲撲的臉,油膩膩的嘴,像是飽了醉了似的。等到熱騰騰的大閘蟹上桌,雙方已把買賣說定了八九分,吃起來更是肆無忌憚,好不開懷。

  卻聽隔壁有人喝道:「這桌的菜呢!」又有小二陪禮的聲音。彥青剛反應過來那是誰,已見門簾撩起,振君探進頭來:「還道是哪位大客呢?我說嘛,竟有店家敢不給我面子,只顧伺候著這桌客人的,怕也只是我大哥有這般神氣了!」

  又朝彥青望了一眼,輕笑道:「啊,我妹夫也在!」

  熟識他的人都打起了招呼:「是凌二少呀!真巧不是?」

  振君笑道:「是巧。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說著又別有深意地望著彥青。

  振邦開口道:「小君,既然碰著了,就一起坐吧。」

  「不了,還有朋友在的。」

  「一起叫過來吧,位子還空著!」

  「不用了,怕是有人不歡迎我!」振君盯著彥青看,直把他看得手足無措,悶頭喝酒。

  眾人起哄道:「誰敢?二少爺,哪會有人不歡迎您!」

  「歡不歡迎,肚裡自知。」振君笑道,「既是大家都不反對,我就把他們叫過來了。」

  ***  ***  ***  ***  ***  ***  

  叫過來的竟是兩個堂子裡的「相公」,略施脂粉,扭著腰坐下了。振邦皺著眉朝振君直瞪眼,振君卻並不理會,只顧與他們調笑著。眾人雖有些尷尬,也都裝作相安無事,照吃照喝,偶爾望上一眼,吃吃地笑。

  唯有彥青一人,悲從中來。也只有他知道,這是一場演給他看的戲。

  何必呢?又何苦呢?

  眼見著一道道菜陸續擺上桌,振邦熱情招呼著:「這是『芙蓉蟹斗』,那是『出骨刀魚球』,這家店的師父刀功極好啊!還有這個『清湯脫肺』頂頂有名,用的全是青魚雜,卻完全聞不到半點腥。大家快嘗嘗!」

  也不知振君他們在說什麼,只聽他們笑了一陣。一位「相公」伸出雪白的指尖戳著振君的胸口,嬌聲道:「二公子,您該多吃幾筷這『清湯脫肺』,我瞧這麼多公子大爺當中,您真算是最最沒心沒肺的一個了。」

  振君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裡揉著,回頭問另外一個:「真的?」

  見另一個也點頭附和著,振君哈哈大笑起來:「那該是真的了。前段日子我總是對著別人挖心掏肺,把五臟六腑都給掏空了,如今空剩了一具皮囊,你們怕不怕?」

  眾人聽見了,都笑道:「凌二少真是愛說笑!」

  振邦道:「小君,你醉了,還是回家休息吧!」

  振君不理不睬,笑容從臉上斂了去,只又念了聲:「沒心沒肺。」

  說罷,一杯酒下肚,眼眶濕潤著再次望向彥青,半晌,又笑了:「我還是走開了吧,各玩各的,也自在些!」

  於是和眾人道了別,摟著兩位「相公」去了。

  彥青看著他的背影在門簾後逐漸消失,鬆了口氣,渾身卻如打散了筋骨,坐著也覺無力了。眼前晃動著一串串的珠簾,互相纏繞拍打著,辟嚦啪啦地抽在他的心口上——

  竟奪門而出!身後是眾人驚訝的聲音,什麼也不管了!

  一直追到街角,再沒看見振君的身影,酸楚湧到喉間,背過身,對著牆角狠狠地嘔吐起來。把剛從陽澄湖裡打上來的,由最好的蘇幫菜廚子烹調的兩隻又肥又大的螃蟹吐了個精光!

  沒心沒肺?我才是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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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後幾天,煙館裡派出收罌粟的船隊陸續停到了碼頭上。

  米行終於迎來了每年最為繁忙的日子,雜役們要在裝船前把花面從缸裡倒出來,鋪在竹匾中晾曬幾天。這個時候,整個古裡鎮都會被濃郁的罌粟香籠罩起來,鎮上的人們隱密地微笑著,計算起凌家大宅裡的財產又豐厚了幾分。  

  花面裝船的日子終於到了,二管家請他到碼頭上去督工。

  他開始和其他主子一樣稱二管家為「六子」了,自嘲般地笑了一聲,想著這或許也是權力的一種體現吧。

  雖然水路上已打點好,但以防萬一,花面還是被裝在了竹筒裡,每十根紮成一捆,整齊地排放在船艙裡。傍晚的時候,浩浩蕩蕩地朝北方開去了——

  不需多少時間,這些罌粟面將在鴉片館裡被製成鴉片膏,不再是它開花時的紅艷,也不是磨成粉後的白淨,而是烏黑的,隱約泛出一層誘人的光。

  彥青眩暈著,目送船隊消失了,就像多日前送別姑母一般,含著一絲哀淒。風吹過他身畔,帶來了有別於罌粟的另一種香氣。

  果然,在那場大雨後,桂花在古裡鎮的每個角落裡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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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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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栗子!快來買桂花栗子啊!」貨郎的叫賣聲越過高聳的青磚院牆,飄進沈彥青的屋內。

  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那人曾伸手拂過自己的唇邊道:「桂花栗子才是真正的齒頰留香呀!」——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彥青不露聲色地望向身邊的妻:「鳳蓮,今天陪你出去走走吧。」

  鳳蓮搖搖頭:「渾身沒力氣,哪兒都不想去。」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床也難得下了,臉更是蒼白得可怕,帶著幾分青。她對自己的情況是最清楚的,對彥青也說了許多次:「怕是熬不過這個秋了。」

  彥青瞧著有點心酸,寬慰她只是老父剛亡故,傷心所至而已吧。只有這種時候,鳳蓮才會露出幾絲歡顏,溫柔地看著彥青的臉道:「你對我的好,我會記著的。」彥青也會握住她冰冷的手,逗孩子般地搖搖。

  兩人都清楚得很,這幾乎是他們夫妻最後的情份了。

  彥青心裡有個人,不曉得鳳蓮知不知道。她很少問起他的從前,甚至沒有提及過他和她的婚姻是否只是老爺子臨終前與彥青的一宗交易。猜測著她的心思,嘲笑著自己的心思,終有些心虛的,不敢與鳳蓮在一塊兒多呆。

  當陽光照到西面的梳妝台上的時候,彥青告別她走出屋外。

  園子裡有人在忙,把一株枯死的文竹挖出了地面。走近些看,爛掉的根上爬著的幾條蚯蚓正在扭曲著翻滾,忙把目光移開了。

  另一邊是凌振君的的屋子,門緊閉著,不久前還睡在裡面的。

  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口眼鼻一般熟悉那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雕著龍鳳的紅木床會發出吱呀的聲音,紋理清晰的的蓆子帶著春天竹林的清香,滾著梔子花紋的茶杯是他倆一起用的——

  心顫動起來,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正轉身要離開,卻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  ***  ***  ***  ***  ***  

  「青——」振君的聲音響起時,彥青怔了怔,正猶豫著要不要回頭,身後的人已一把拽起他的衣袖:

  「跟我走!」

  短短的三個字震動著他的耳膜,彥青看見自己的袍子下擺揚了起來,在風中和他的糾糾纏纏。

  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了,彥青發現自己站在入鎮的那條迎恩橋上,兩人都喘得很厲害,四目對望了很久卻不知從何說起。

  「告訴我,你有沒有對我動過真心?」振君低聲道。

  彥青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振君冷笑著,「沈彥青,別瞞我。」

  彥青還是搖頭:「不知道。」  

  振君突然衝上前去攫住了他的雙肩,咆哮道:「告訴我,你對我動過真心!告訴我,你愛過我!你不會為了凌家三分之一的家產就離開我!告訴我告訴我!」

  肩上疼痛著,彥青皺起眉依舊搖頭。

  振君按上他的脖子,把他逼到了橋邊:「青,你真自私啊!為什麼不說話?好像天下的委屈都讓你一人受了似的!」

  彥青的頭被摁在了橋沿外。眩暈中,他閉上了眼,不敢再面對冰冷刺骨的目光,只感覺著那雙緊緊掐住自己頸項的手掌,炙熱如昔。

  振君的聲音帶著悲淒:「還以為一切都會好的,我還是去聽我的戲,做我的二公子。忘了一個人有什麼難?忘了你又有什麼難!呵,我錯了,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解脫,小雲的《拾玉鐲》再好聽也是鬼哭狼嚎!青,你非死不可啊——」

  彥青感到頸上的雙手越縛越緊,反而坦然了。

  他說我非死不可。

  於是等著自己生命的終結——

  等到的卻是他的唇,狠狠地吻著,短促而炙烈。呼吸吐到他的耳邊:

  「青,你不懂愛,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愛你!」

  ***  ***  ***  ***  ***  ***  

  像是死了去,又活了過來。

  眼睛睜開的時候,振君已離開了。身體顫得厲害,扶著橋柱才站直身子,撫平了自己的衣衫,走下石階。

  淚水突然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他有點手足無措,撩起袖子去擦,卻越擦越多。

  河水從橋下平靜地流過,遠方是他的家鄉。他的父母,他的叔父和他的姑母都在那兒。他是沈家人,他的每個毛孔每個細胞都姓沈,他從小就被教育要重振沈家光大門楣。他自以為割斷了一切,但血脈永不會斷。

  當老爺子的嘴中吐出「凌家三分之一家產」時,他的心裡不情願,他的理智告訴他不要,可,他的血液卻已為他應了下來。

  青,你真自私啊!

  青,你不懂愛,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愛你!

  踉蹌著,跌坐在了台階上,耳邊聽到的是自己的心在嚎哭:

  「我懂啊!我懂啊!」

  ***  ***  ***  ***  ***  ***  

  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碰見凌振邦正指揮著僕役們把幾個大缸搬進屋子。那兒早先是彥青的房間,如今已閒置了。

  「呦,妹夫回來啦!」振邦笑著和他打招呼。

  彥青擠出一絲笑:「是啊。大哥還在忙麼?」

  「不過是提前為冬至那日準備準備。」振邦指著那些缸說,「呶,全是陳年花面,每年都要搬些到宅子裡來祭祖的,老規矩了。」

  彥青聞到了濃郁的罌粟香,忙退後幾步,正想離開,卻被振邦叫住:

  「妹夫,我聽說你從小妹的家產中撥出筆款子來,是不是?」

  彥青遲疑道:「大哥的消息極是靈通。家父正準備投資一筆生意,我瞭解過了,前景應是相當之好的,因此也投了一份,倒忘了和大哥商量商量……」

  「哈哈,本就是你們小夫妻自己的錢財,我又插不上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振邦拍拍彥青的肩說。

  「多謝大哥這麼信任我!」

  「都是自家人,何必這麼客氣?過兩日還要讓你去趟鄉下處理事務呢,早些去歇著吧。」

  「好吧。」

  振榜又笑道:「對了,沈世伯那官司也應結了吧。回去勸勸他老人家,生意上的事早就該交由年輕人辦去的,他可以頤養天年了。」

  彥青變了臉色:原來他早就知道!再望向振邦的的臉,依舊在和善地微笑著,卻分明透出絲絲寒意,竟讓人不敢直視了。

  彥青再也無心和他聊下去,只點了點頭就進了鳳蓮的房間。晚上雖不住在一起,臨睡前還是要去看看她的。

  鳳蓮正望向窗外,知道彥青進門也沒回頭,只恨恨地說:「我最厭惡那花面的味兒了。」

  彥青走到她身邊,看著園子對面的忙忙碌碌:「我也是不喜歡的,不過隔得遠,倒也沒什麼了。不像你,對花面總有些心結的。」

  「也是這種天吧,五年前。」鳳蓮輕歎了一聲,把頭靠在了床稜上,「我爬進了一隻花面缸玩,沒想到會被粉末埋在了裡頭,剛被救出來時也沒覺得怎樣,這兩年身體才是真的壞了。」

  「五年前?那個時候大管家還住在那屋吧,他救的你?」彥青問道,卻見鳳蓮瑟縮了一下,連道幾聲「不不」就睡下了。

  彥青在旁陪了會兒,覺得頭昏沉沉的,也回房了。

  ***  ***  ***  ***  ***  ***  

  彥青本就有些傷風咳嗽,自己也沒當回事兒,誰知拖久了,竟發起燒來。

  起先也沒人曉得,府裡的人以為他是去米行了,米行裡的人又想他新婚燕爾,應是留在新娘子身旁了吧。卻不料他已有整整兩天昏睡在自己房裡,偶爾醒一醒,想起個身都覺困難,渴了餓了身邊也沒人料理著,身子愈加虛弱了。

  迷迷糊糊之間做了好些夢——

  像又呆在家鄉灰暗的老房子裡,父親新納的姨太太伸手撫著他的臉,忽而猛地掐上一把,惡狠狠地說道:「叫你娘再凶我!我殺了你給她好看!」年幼的他臉頰上滿是紅艷艷的指甲印。記憶中,很痛,也很怕;

  還彷彿見到母親在打扮,整張臉紅的白的在眼前跳躍著,還對著鏡中的自己千嬌百媚地微笑,他的叔父一把摟住母親的腰閃進裡屋,他望著房門鎖上了,裡頭傳出母親陌生而愉悅的呻吟;

  一下子又晃過父親被酒精熏紅麻痺了的臉,舉著皮帶追著他滿屋子地跑,口中吼著:「小畜生!你再逃!」跑不動了,只好任由他打,聽見皮帶在自己背脊上繃斷的聲音,牙齒咬破了嘴唇,說不清哪裡更痛些;

  還有他的白俄情人,披著廉價的仿狐皮大衣在巴黎幽暗的小街上踱步,望著他盈盈地笑:「先生,晚上要找個伴嗎?」他驚詫地喊:「我是彥青,我是你的沈彥青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再一抬頭,已成了振君的臉,眼神寒冷刺骨,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束越緊……他很無助,幾乎絕望了,不為振君的殺意,只為想喊一聲「振君」也哽在了喉嚨口,發聲不得——

  週身好似給千鈞巨石壓著,哪怕最細微的動作都會帶來筋脈骨骼的酸楚,也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只聽得見自己粗糙而渾濁的呼吸。

  剎那間覺得,或許自己就這樣死了去,也沒人會知道吧——

  真的,很孤獨。

  很想他。

  想他在迎恩橋上說的每一句話,想他是怎樣熱烈地吻自己的唇,又是怎樣令彼此痛徹了心扉!

  他說得決絕,走得決絕。興許是他在最後已看透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阻礙從來都不只是鳳蓮和這樁婚姻吧——要是狠毒一點想,大家都明知鳳蓮時日無多,若真的想拋開了一切,義無反顧地在一起,難道還怕多等些光景嗎?

  阻礙偏是他自己,早早地交出了真心,卻深埋了心意,只苦守著沒落的家庭和殘破的自尊,丟棄了已握在掌中的歡愉!

  也安慰過自己,也許這樣做對振君有益吧,讓他死了心,快些找個美貌聰慧的女子成家立業,免得枉失了家產。可,只騙過了渾沌的思想,騙不過剔透了的內心!

  都是他的錯——他太不坦白!他太過懦弱!他不敢完全信任振君!他對兩人的未來沒有信心!

  他無時無刻不在怨恨自己的背叛,又無時無刻不在夢想一切可以重頭,可惜背叛已發生,重頭再來卻已無望!只是腳踝,頸項和嘴唇上依舊殘留著振君的氣息,一碰觸就如多日前那般灼灼地疼痛著,緊緊揪起他的心房——或許會撕扯一輩子吧!

  但,一輩子?多麼虛幻的詞!難道一切都隨著那個痛苦的吻而結束了嗎?真的,不甘心呀!

  可,還能怎樣?是他先放的手——又能怎樣呢!

  屏住了鼻息,惟恐蓄在眼眶內脆弱的液體會只因一次呼吸而噴湧而出,可終於忍不住嗆著了,劇烈地咳嗽著,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

  ***  ***  ***  ***  ***  ***

  還是鳳蓮機警些,見彥青好幾天沒到自己房裡走動,總有點擔心,差了人去瞧瞧,卻正巧碰到他已燒得不省人事,忙找大夫來看了。

  大夫也道多虧有人發現,否則再晚一步怕是性命都會不保。

  鳳蓮還說要來看他,卻礙於自己體質孱弱,下床不便,於是多次差人來噓寒問暖,大夫開出方子要抓要煎的藥,也全由她親自指派了小廝在辦。彥青把她一絲一毫的關懷都瞧在眼裡,不禁在對鳳蓮的憐惜之情中又加了份感激。

  彥青生病的消息很快傳了開去,終日裡都有人來看望,最後連那掌櫃劉先生都來了,原先的那張冷面孔隨著彥青身份的提高而升溫,如今已是一臉諂媚地笑了。

  彥青身子難受,瞧著他們更難受,心裡竟覺得比以前兩日更累了。每次有人敲門,想不應聲又怕是要緊事,還暗暗猜想會不會是振君,這般折騰,硬令他連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

  那日午後,振邦也過來探望,對身旁的二管家道:「六子,姑爺要吃什麼,要補什麼,儘管去庫裡拿,若沒有就去買。」二管家連連點頭:「當然當然。」

  又說起鄉下的事務。原本彥青這兩天就要去了,卻因病擔擱了下來。振邦道:「妹夫不要擔心,不過是些租地的大戶和我們有了矛盾,調解一下就行,我已派劉先生先行一步去打點了,等你病全好了再去也不遲。」

  彥青虛弱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怎麼說這話?多見外!」振邦笑道,「要不是有幾個北方客商住在古裡,定要我作陪,也不會在你新婚之際趕你去鄉下處理那種事呀!我小妹怕是會怪我吧!」

  彥青道:「鳳蓮性子溫和,從沒聽她說過誰的壞話。」

  振邦瞇著眼睛望住彥青,點頭道:「是啊,鳳蓮可不是亂嚼舌頭的人啊!」又逗留了會兒,關照了幾句,走了。

  彥青這才舒出口氣,不知為什麼,和振邦說話總給他帶來隱隱的不安。

  ***  ***  ***  ***  ***  ***

  振邦走後,大夫又來看過,說是只差出一身汗,等汗一出,燒便退了,於是新添了兩床棉被。彥青蜷縮在裡頭,胸悶心慌著,抱著自己沉重的頭顱,直喘氣。

  他該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彥青忽然覺得有人觸摸他的臉,又探進被褥撫摩起他的身軀,一寸一寸,手指溫柔而多情。他的皮膚滾燙而乾燥,彷彿死了多時,只有貼著他濕潤的指尖才燃著幾分生命,不由得隨著他的節奏和力度微微顫動著。

  是他!是他!彥青的心跳得震耳欲聾,卻不敢睜眼看,只怕是自己病糊塗了,出現了幻象,一睜眼一出聲,他就要消失了。可,觸覺是那麼真實,那麼熟悉!

  他的臉也貼上了自己的,呼吸就吐在耳邊:「青,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彥青僵著身子,不敢動探。

  他說:「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事,你太傻了,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呵,我忘了,你向來就是無論什麼心事都不說出來的,難道悶著窩著藏著舒服嗎?還記得我說過,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重……」

  又說:「我知道,你以為這樣做,既幫了家裡,對我也有好處。可我若真的想成家以拿到家產,也不必等到今天,等到你拋開了我以後!」

  又說:「別把家族家產什麼的混在一起,丟開了那些,我們不過是赤條條的兩個人,若你心中真的有我,還逃還躲幹嘛!原先以為,只要我全心付出,終有一天會等到你動真情的,如今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我要你親口對我說一句……」

  又說:「為了讓你說實話,我變著法兒逗你氣你甚至罵你,真是把小孩子的把戲也用上了,真的撬不開你的嘴嗎?沈彥青,你別裝病!不過是體溫高了幾分,要治也該先治治你的心!」

  彥青死死地閉著雙眼,腦子裡被震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還裝睡?」振君道,「記得有一次我裝睡,你都幹什麼了嗎?正好,今天我就還至其人之身……」

  彥青還未反應過來,呼吸已被他牢牢攫取,唇與唇迅速地膠合在一起。振君的舌長驅直入,在他的口中肆意蠕動著,手不安份地繼續撫摸,往下滑去——卻猛地鬆口,振君輕聲道:「我不信你心裡忘了我,身子也會忘了。我知道你有感覺!」又吻向他緊閉的眼睛:「睜眼啊,青!」

  彥青把臉漲得通紅,再也裝不下去了,只得睜了眼。見振君把臉擱在他的枕上,微笑著將他的表情看了個徹底,不禁慌亂著把被子罩住了臉。

  「怎麼像大姑娘似的,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青,你想我不想?」振君笑著去扯他的被子。

  彥青病得沒了力氣,手中死揪著的棉被一下就被振君拉開,忽覺胸前坦蕩蕩的,又聽見他問自己想不想他——

  振君對他說過:「愛就是愛了,何必要違背自己的心意呢?」

  振君對他說過:「我的下半輩子,你要不要?」

  振君對他說過:「幸福是要靠自己撞見的,我既碰見了你,便是非你不可了。」

  振君對他說過:「我總是對著別人挖心掏肺,把五臟六腑都給掏空了。」

  振君對他說過:「你不懂我有多愛你!」

  振君對他說過:「我們不過是赤條條的兩個人。」

  ……

  他以前怎會沒想透?他怎會傻到真的要離開他?幼時的痛苦壓抑,成年後在愛情上的挫折難道真讓他連表露自己內心都困難了嗎?他想他愛他要他離不開他!他的心已說了幾萬次——現在,他要親口告訴他。

  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怎麼了,莫非是發燒把聲帶也燒壞了?痛苦地強迫自己出聲,卻只有粗嘎毛糙的嗓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望著振君期待的眼神,都要急哭了。

  「也許是聲帶充血,都是我不好,硬逼你說話!快休息吧,燒退了就好了。」振君道。

  彥青很難過,好不容易去了心病,想把真心告訴給他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莫非方纔的惡夢成真了嗎——默默地拉起振君的手,放在自己滾燙的頰邊,又移到唇上,輕輕地吻著手心手背和每個指尖。

  振君,我的答案,你懂不懂?

  望向振君,已是愣住了,眸子晶亮著,隱約泛起了水氣。

  ***  ***  ***  ***  ***  ***

  昨夜一折騰,倒真的出了身汗,振君在旁陪了一夜,睡得也特別安穩。清晨時分,燒已退了,嗓子也不痛了,睜眼卻見振君不在,不由得悻悻然。

  起床梳洗了一番,忽聽見槍響,驚地顫了顫,出門見到振邦握著把駁殼槍正瞄向一旁的花盆。「啊!妹夫的病好啦?」振邦見到他道。

  「是呀,燒退了。」彥青問,「大哥練槍嗎?」

  「上次去北方做買賣時得的,一直藏著,倒忘了,今日裡想起來,便拿出來練練。」振邦笑道,「要不,你也來試試?」

  「不了,火藥味兒太重。」彥青道,「今天有船嗎?我想早點去鄉下一趟,可別擔誤了正事。」

  振邦笑道:「妹夫真是急性子,病剛好,怎麼就念著生意呢?還是多休息一陣子吧!」

  彥青道:「在床上呆了好幾天了,悶得慌,不如把去鄉下辦事當散心了。」

  「好好好,妹夫放心,我去給你安排船,你先去看看我妹子吧!」振邦說著,歎了口氣道,「她怕是沒多少日子了。」

  彥青的心緊了緊,顫聲道:「我就去看她!」

  推開鳳蓮的房門,彥青吃了一驚。沒想到幾日不見,她竟消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又陪著她在房裡吃早飯,鳳蓮顯得很高興,還讓彥青說給她聽留洋在外的的種種趣聞,揚起頭來衝他笑:「只盼著下輩子能跟你一起去法蘭西。」

  彥青一陣心驚肉跳,安慰說等她好些了,就帶她去。

  她幽幽地望著他,問:「真的?」

  彥青用力點頭:「真的。」

  她原對生命顯得很淡然,告別的時候卻嚶嚶地哭起來,,握住彥青的手也不願放開。臨走的那刻,鳳蓮欲言又止,最後只說:「等你回來再說吧。」彥青也沒多想,只點了點頭。

  沒想到是最後一面。

  很多年後,彥青依舊記得那天鳳蓮穿著一件杏色的旗袍,端坐在床上如他初見她時的那般美。她的眼中總有一團憂鬱迷惑的瑩光,像一隻困於籠中的小貓,一輩子也沒能逃出生天。

  ***  ***  ***  ***  ***  ***

  彥青有點心神不寧,想去振君房裡和他告別,卻沒見著人影,連阿福也不在。二管家過來告訴他船已備好,正停在碼頭上等著。

  彥青只得先走了。

  上了船,也不去艙裡坐著,只站在甲板上望著兩岸的風景。振邦人呢?難道昨夜只是場夢嗎?

  正遇著漁船歸航,魚鷹淒惶的叫聲穿透了他的耳膜,鑽到了他的心頭——

  彥青不安著,猜想前路還有什麼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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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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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下多久,小船已駛出了內河,眼見水路逐漸開闊了起來。水面上的風大,彥青在甲板上站著,多少覺著些寒意,又不想回艙,就怕裡頭黑洞洞的,豈不是悶得慌?

  艙門卻吱嘎一聲開了,丟出一件厚實的罩衫來。彥青正詫異地接住,忽聽有人在笑:「你難道還想再凍病一次不成?」

  彥青一聽那聲音,又驚又喜,卻板起臉道:「誰在裡頭詭詭祟祟的!」

  裡面的人說:「那你怎不自己進來看看呢?」

  彥青將衫子往身上一披,說道:「誰要看你?風景比你好看!」

  裡面的人朗聲笑道:「哈哈,我倒想看看你,你可比風景好看多了。」

  彥青微微一笑:「你怎會在船上?剛才還尋思著不知你去哪兒了,想告個別也沒見著人影,正罵你呢!」

  「難怪!我就說嘛,背脊一直發涼,怕是有人在身後說我壞話吧。」

  彥青笑著別過臉去。

  阿福從窗裡探出身來:「沈少爺,快進來說話吧!你們隔著幾丈遠,說著不累嗎?小的聽著都嫌累吶!呀,二公子別拉——」還沒說完,已被拖進艙:「臭小子,主子說的話,是你該瞎聽的嗎?出去出去!」

  阿福怏怏地出了艙,走過彥青身旁,偷偷笑了,低聲道:「二公子嫌小的礙事呢!」

  彥青的臉紅了紅,咬牙道:「臭小子,玩笑開到我頭上來了,看我今天怎麼懲治你!」說著,作勢要打他,卻見他吱溜一聲躍進了河裡,紮了個猛子,探出腦袋來:「少爺們說話,小的躲遠點!」

  彥青急道:「這水冷得很,不比六月天了,快上來吧!」

  阿福道:「沒事,小的臘月裡還玩水呢!好久沒舒舒筋骨了,難得出來一趟,就讓我再游會兒吧!」

  彥青看他在水中生龍活虎的樣子,不禁笑道:「那你可得看著船,別游丟了!」

  ***  ***  ***  ***  ***  ***

  暗濕的船艙內,凌振君斜靠在窗邊,微揚起嘴角,眼神灼灼地望著他走進來。

  「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麼躲船上了?」彥青問道。

  振君伸手將他拉著坐下,說道,「今天一大早有個老同學來找我,正和他在廳裡聊著呢,遇見六子在安排船。我心想你這小子大概是病一好就想溜吧,這可不行!於是在船上埋伏好了,專等你來,要給你些顏色瞧瞧的。」

  「怎麼是溜?我這是辦正事呢!」彥青道,「你也真是的,老同學千里迢迢過來,竟把他給撇下了?」

  「他才不管呢,那小子在天津開的酒樓倒閉了,哭喪著臉過來問我借錢,我說錢可不借給你,要麼把店面一起盤給我!那小子忙不迭地答應了,哈哈!」振君一臉得意道。

  「你要他的酒樓幹嘛?」彥青不解。

  「還不是為以後作打算?既然我已決定不成婚,家產自然沒我的份了,在家裡讓大哥供著,我也不自在,倒不如去外頭闖闖!酒樓生意是難做,我想好了,現在世道亂得很,交通不便,若是做南北行准賺錢!」振君又歎氣道,「況且,還有你,我要為你的將來作好打算——可正和他談著價錢,你卻又要走,我能不慌了神嗎?」

  彥青一把握住振君的手,急道:「你還是不相信我麼,振君?從前我從不以為一個人能真正地被另一個人所改變,現在明白了,原來真的可以!是你改變了我!你使我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我被你愛著寵著,被你需要著……振君,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對我倦了厭了,否則,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輩子不離開!你信我不信?」

  振君望著他眼中噙著的淚珠已滾落到了腮邊,柔聲道:「我信我信!我昨晚就信了!你呀,親完我的手就睡著了,害我瞧著自己的手,心猿意馬了一整夜!」

  彥青回想起昨夜的境況,不好意思地轉過臉,把淚擦了:「你就是愛胡說八道,惹我傷心!」

  振君把他的臉扳轉向自己:「你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又吻著他未干的淚痕,低聲道,「還喜歡流眼淚,讓我心疼!」

  彥青輕輕一笑,以前總覺得他們的未來太過渺茫,自己從不敢往深裡想,如今和他緊擁著,心也蹋實了。聽著船舷邊上水花飛濺開來的聲音,嘩嘩嘩,嘩嘩嘩,彼此都覺著從沒靠得這般近過……

  ***  ***  ***  ***  ***  ***

  凌家在鄉間三十里綿延的土地上種滿了罌粟,在不久之前還火紅地燃燒著,肥沃了凌氏家族的每根血脈,秋末時節卻已然見不到影了。

  彥青面對著一望無際枯敗的莖葉,隱約從其間嗅到了星點馥郁,彷彿每寸泥土都凝著溫熱的胚胎,急待來年生養出更加鮮活的腥紅。

  離罌粟田不遠是個大宅子,當年凌老爺子在古裡鎮上站穩了腳跟後,為光宗耀祖而建的它,待造好後本人卻是極少來住的,先前還有幾個遠房親戚借住在裡頭,但隨著老人們一個個的離世,年輕人再不願守著古舊的宅子一輩子,紛紛到鎮上或城裡去了,空剩下這個蕭瑟的屋子,任由它漸漸破敗了。

  唯一留在宅子裡的是個皺巴巴的老頭子,叫祥叔,剛建好那陣就做管家了,身子骨還算硬朗,就是有些聾。想是難得見到人來住的,彥青和振君一到,就跑前跑後幫著搬行禮,拾掇吃喝,歡喜得很。

  早前振邦派來打點的劉先生也不好意思在外頭的商棧裡住著,過來朝少爺姑爺他們拜見後,也收拾了東西住了進來,又把鄉間的事務原原本本地向兩人通報了:「是這樣的,幾個租地的大戶忽然說要退租。唉,偏在這節骨眼上!少爺們該見到了吧,秋收以後的地還未鋤呢,這可如何是好?一開春就要播新種的!」

  彥青沉吟道:「他們究竟有什麼不滿?你和他們談過嗎?」

  劉先生說:「早談過了,他們只說是時局不穩,不想被田地給拖累了。」

  彥青道:「真是奇了,這年頭得塊地種種也不容易,別人想都想不來呢。」

  振君在一旁道:「確實奇了,凌家待他們也不薄啊!明年他們不種地,喝西北風去嗎?最奇的是大家竟在同一時間提出退租來,明顯是串通了要給我們好看!」

  彥青皺眉問道:「現在已來不及找其它承租人了嗎?」

  劉先生答:「有是有,可都是小戶,沒人要租那麼多。」

  彥青想了想,說:「這麼辦吧,明天你把他們都給請來,我見見。」

  待劉先生去了,振君望著彥青道:「你想怎麼辦?」

  「我希望他們是為了錢。若只是要趁這時局多撈些好處,便好辦了。」彥青又道,「還有,我看鳳蓮是撐不了多久了,如今只想把這事快點了結,好趕回去陪陪她。」

  振君點點頭:「可憐的鳳蓮——我這妹妹小時候很是活潑,總跟著我們男孩子亂跑,和我挺親近,後來出了事,身子壞了,話也少了。」

  彥青問:「究竟是怎麼出的事?問過她,只說是自己調皮爬到了花面缸裡。」

  振君歎了口氣:「開始確實只是在缸裡躲著玩兒的,卻正巧撞見振秋自殺,就吊死在她面前!她是給嚇住了!」

  彥青驚道:「五年前?」

  振君道:「五年前。」

  ***  ***  ***  ***  ***  ***

  晚飯後,祥叔給他們準備好了兩間臥室。彥青正要進自己的房間,卻見振君朝他眨眼睛,賊賊地笑著。

  彥青看出他的意思,不禁窘了起來:「有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們多久沒那個什麼啦?」振君的笑意更深了,「嗯?」

  彥青瞪他:「什麼什麼?你不會小聲些!旁人聽見了怎麼辦?」

  「誰會聽見?阿福那小子今天游得太累,早睡了,老祥就更別說了,我和他面對面都得提著嗓子,否則准聽不見!」振君拉著彥青往屋裡去,回頭把門給鎖緊了。

  彥青望著振君眼中的瑩光閃動,全身燥熱著,長衫已被扯開了,腿間在他的手蠕蠕撫弄下衝動起來,炙熱的喉間迸出了一串低喘……兩人反身倒在了床塌上,享受著彼此賜於對方愈加深刻的啃噬與佔有……

  一星一點的幸福終於匯聚成浪潮,濡濕了彥青乾澀的心房。他感謝上天讓他遇到那麼好的人,他感謝振君在他彷惶膽怯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感謝自己最終戰勝了過往——誰說過,世上最苦是相思,最甜是相守,最珍貴是失而復得,是真的,他清楚那種感覺,他告訴自己再不放手,永不要失去——

  激情過後,誰都沒有開口,只緊緊地擁著,傾聽對方的心跳。

  振君望著他:「瞎想什麼呢?不理我,竟自己一人偷笑了。」

  彥青笑道:「你猜?」

  「我要你說給我聽。」

  彥青一咬唇:「想你。想你給我穿喜鞋,想你摟著相公來氣我,想你在迎恩橋上要掐死我,還想你……想你……」

  「還想我真是可惡,見著都想揍兩拳,偏就是怎麼忘也忘不了,是不是?」振君溫柔地笑道,親吻他的髮際。

  彥青噗哧一聲笑了:「你呀,沒個正經。」

  「好,說正經的。」振君下床點了盞油燈,從丟在一旁的衣杉口袋裡拿出件物事,遞給彥青道,「送給你的小玩意。」

  接過來一看,原是個普通的銀製掛件,指甲大小,圓鼓鼓的,像是給滿月的孩子戴的。彥青不禁笑道:「送我這個呀,閃閃發亮的,讓我掛哪兒啊?」

  振君不好意思了,一把搶過來,嘟噥道:「不要就算了,以後再給你買件貴重些的。」

  彥青忙說:「我要我要!」又把物事拿了回來,湊在光線下看,見上頭鏤刻著兩個小人,都是書生打扮,手拉手在笑著。

  振君湊上來說:「那是我與你。」

  彥青白了他一眼:「騙人,明明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嗎?」

  「厲害厲害。」振君伸手把那掛件翻轉身來,道,「我就是為這兩句話買的它。」

  彥青望著上頭的字,輕聲念道:

  「朝夕相對,舉案齊眉。」

  正念著,心波一顫,猛得怔住,把它在手心裡握緊了,回頭靠在振君的肩上:「我喜歡,我真喜歡啊!」

  ***  ***  ***  ***  ***  ***

  第二天一早,阿福過來通報,說是那些退租的大戶們都到了,在堂裡候著呢。

  振君道:「好,我倒要看看他們葫蘆裡都賣得是什麼藥!」說著要推門出去,卻被彥青拉住:「他們不知道你也在,不如讓我先去瞧瞧,萬一他們不服我,再亮你這張底牌也不遲!」

  振君把嘴一撇:「竟說我是一張牌!看我怎麼收拾你!」既而把彥青攔腰抱著,朝頸子上就是一口,還把他戴在脖間的掛件含在嘴裡。

  彥青笑著一把扯過,將它塞到了衣領內:「他們還在等著呢!」轉身出門,走遠了還聽見振君在喊:「大忙人,別忘了我也在等著吶!」

  真是的!彥青心裡罵著,把手按在脖頸上,低了頭偷偷笑起來。

  「呦,新姑爺來啦!」大堂裡已有人在喊了,抬眼往裡一瞧,見兩邊椅子上坐滿了人,富貴打扮,卻是滾著「福祿壽喜」等字的綢袍子,應是早就不時興了的,要說這些人幾十年來跟著凌家也賺了不少,穿著如此可笑確實怪了些。

  「怎麼沒見祥叔老劉他們?」彥青問阿福道。

  「天沒亮就出去啦,劉先生抱怨他房裡太潮,牆上還滲水,非要拉著祥叔去找個泥水匠來。」阿福一臉不屑,「他就是事多!」

  彥青笑道:「由他去吧。」

  說著,走進大堂,與眾人作揖道:「多謝各位前來,凌家有今天也都是靠大家齊心,如今你們要退租,不是趁年關威脅本家嗎?天下竟有這樣的道理!難道凌家有哪裡對不住大家?若你們是想要加好處,不妨直言了吧!」

  為首一人說道:「什麼好處不好處的?退租的原由嘛——只要新姑爺跟我們走一趟就清楚了!」

  「去哪兒?」彥青問。

  「去地裡看看呀!」那人說,又回頭看看眾人,「你們說對不對?」

  眾人叫囂道:「當然啦!本家也該看看我們種的那地!」

  「地裡有什麼問題嗎?」彥青問。

  「去了就知道了!」眾人道。

  彥青心想看來不親自去一趟是不行了,但見大家氣勢洶洶,不禁心存疑慮,於是對在一旁伺候著的阿福道:「我跟他們去地裡看看,午飯備好了就來叫我。」說著,還朝他使了個眼色。

  他知道,阿福待他前腳踏出大門,後腳就會將他的行蹤告訴振君,如此一來,就算眾人不滿意向他撒起潑來,也無多大危險了。

  ***  ***  ***  ***  ***  ***

  可惜再多的謹慎小心,最後還是做了無用功。

  彥青已走出了幾里遠,見他們還沒有停步的意思,說道:「這兒不也是凌家的地麼,哪兒看不一樣?不要再往前了!」

  一人回頭看他,笑道:「就是說嘛,新姑爺要在這兒看,我們就依了吧!」

  彥青望見他們的臉面上露出幾分猙獰,已知大事不妙,朝後退了兩步:「方纔忘了叫上祥叔,他在田地土質方面是行家呢,要麼先回去……」

  「現在還想回去?那可遲啦!哈哈!」一個個擼起了袖管,向他走去。

  彥青心頭一緊,四下裡望去,竟無人煙,只有些枯萎了的罌粟莖葉在清冷的秋風中顫顫巍巍地抖動著。

  他清楚,振君正往這邊來,只要再拖些時候,便可脫險。況且,當時也只當他們真是為了田地而與凌家心存齷齪,再怎樣凶險,不過是嚇嚇人的,難道真能殺人放火不成?

  沒料到!

  沒料到這些人是起了殺心的!

  人群中還有人舉了柴刀出來:「新姑爺,有人雇了我們來做掉你!你做了鬼,可別找來我們的麻煩!」

  彥青見了,拔腿就跑,可在十幾人圍困下,又怎逃得掉?

  幾人衝上去,將他反綁了手,其間一人笑道:「哈哈,這姑爺真是個標緻的人兒,殺了可惜!」

  又有人說:「你倒心疼了,我們收了錢可得幹得利索些!」

  「你們不是租地的——你們是什麼人?」彥青喊道,「誰要殺我?」

  「小相公,這可不能告訴你!那位是我們的恩公吶!」那人撅著嘴就要往上拱。

  彥青死命掙扎,只恨自己力氣不夠大。

  周圍眾人都咧著嘴笑:「老三,還不是你享樂的時候呢,不定有人會走過的,看見了可怎麼辦?」

  這老三撇撇嘴:「兄弟我半年沒開葷啦!難得見了個上眼的,不讓我玩爽勁了可不成!」

  眾人道:「那好!反正人都在我們手上了,也不差那一刀!先把小相公綁回去了再說!」

  彥青大喊:「你們要幹什麼?還有沒有王法了!殺了我你們都得坐大牢!」

  老三嘿嘿一笑,從懷裡扯出塊布,揉作一團,直往他嘴裡塞:「省點力氣吧,呆會兒有你叫的時候呢!」

  彥青全身鑽過一串顫慄——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恐懼過!

  ***  ***  ***  ***  ***  ***

  這是個穀倉,屋樑很高,只有一面牆上開著扇小窗,蛛網密結著,像是很多年沒人用了,地上只堆著些雜物,悶澀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使人想起了某種已腐爛的動物屍體。

  彥青被綁在了一個鐵轱轤上,粗糙的草繩在他的手腕上磨出絲絲血印,口中塞著的布塊觸到了喉端,不禁乾嘔幾聲。

  「呦,小相公快不行啦!瞧他臉,要死過去了!」一人嘻笑著對那老三說,「你真沒福氣,就讓我結果了他吧!一了百了!」

  老三把那滾著「福」字的綢袍脫了,露出一件碎布的小褂子,嘿嘿笑著:「你敢?他死了,我就操你!總得找個人幫我解決問題!」

  那人忙往邊上閃:「神經病!」

  老三伸手把他嘴裡的布扯了出來,笑道:「可得撐住嘍,待我爽過勁來了,再送你回老家!」

  彥青喘著粗氣:「那人給了你們多少好處?只要放了我,我可以給得更多!若殺了我,凌家不會放過你們,遲早是死路一條!你們自己掂量著吧!」

  老三一把抓住彥青的下巴:「哈哈,哪來那麼多廢話?恩公叫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他給的錢我們還不要呢!」

  不是為錢?就怕不是為錢,又不怕死!

  彥青出了一身冷汗:難道真要死在這兒了?還不讓我死得乾淨!

  眼見老三開始撕扯起自己的衣衫,彥青邊掙邊喊:「他對你們有什麼恩?難不成比一條人命還值錢?」

  老三冷笑道:「十幾年前鄉下發大水,我們兄弟幾個的命都是他撿回來的,你說值不值錢?」

  彥青心涼了一截,四周的黑暗和眾人猙獰的笑容打著旋兒壓到他的胸口,不得呼吸——老三把他的身子反轉過來,將自己的堅挺的下體抵住他的後腰,用力磨蹭著,漸漸往下移去……

  彥青的淚水終於崩陷,屈辱和絕望在喉間化作了低吼:

  「振君救我——」

  ***  ***  ***  ***  ***  ***

  忽然有人走過來湊在老三耳邊嘀咕了幾句,老三停住了,恨恨道:「他媽的!偏這時候來!我那命根子還沒進去呢!」

  站起身,繫好了褲腰帶,朝彥青身上踢了腳:「小相公,沒死吧?可別亂跑,等我回來啊!」說著,招呼眾人走出穀倉,把大門給鎖上了。

  彥青掙扎著擦了擦被淚濡濕了的臉,聽著外頭的聲音,像是有大人物到了,眾人的口氣也輕了幾分。

  是誰?莫非要殺他的那個人嗎?

  用力拖著鐵轱轤往大門邊靠,卻不料那鐵轱轤一擦在磚地上就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彥青只得停下,望見角落有幾個脫了籐的籮筐,用腳撥過來一個,把鐵轱轤移到筐中繼續往門前爬——

  突然頓住,一個熟悉的聲音鑽入耳內:「還沒死?!你們怎麼辦事的?」

  彥青倒抽一口冷氣,撲到了門前,透過門縫往外看——果真是!

  劉先生!

  他怎會沒想到!之前不是讓他去通知那些大戶的嗎?可竟把這些混賬貨給帶來了!早上沒見著人,倒也沒多大理會,現在想來,原來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祥叔也是被他引開的!

  又聽他在說:「凌振君那小子也在,剛才還吼著要把這方圓三十里地刨個遍——萬一被他發現你們藏在這兒,吃不了兜著走!」

  振君!振君!

  彥青摀住嘴,在如此的境況中,哪怕只是這個名字,也能帶給他極大的安慰。不自禁摸向頸上的銀飾,細細撫摩,仿似還留著振君在晨間溫熱的吞吐,眼圈一紅,對自己說,不能死,起碼不能這樣死了!振君在找他,或許再撐一會兒,自己就可得救!

  劉先生又說:「我趕著回去報信,你們可得快點下手!」

  他還要回去報信?給誰報信?

  腦海裡倏地有念頭閃過,這令他心驚膽寒!恐懼著,告訴自己不要再往下猜想一絲一毫!

  可那個人的名字已刻在眼前,抹也抹不掉!

  我和他從沒有結怨!他哆嗦著想,我是他妹夫啊——難道是為了家產?他看不慣我拿凌家的錢貼到沈家?不不不,還不能肯定是他!劉先生本就對我有成見,興許是勾結了別人來除我的!

  彥青心中萬頭千緒,就是理不出一條明朗的線索。

  靜聽門外眾人都在向劉先生道別,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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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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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離他只有一牆之隔。

  彥青以為自己會因為恐懼而窒息,卻沒有,抬頭望著那扇高高的小窗,幾乎是與外界唯一的聯繫了,太陽還在頭頂,不過才離開振君幾個鐘點啊,竟已恍若隔世——聽著外頭的腳步聲漸近,門上響起了開鎖的聲音,心思突然透徹。

  唯一信念便是活著。便是留著一口氣!

  這時,門鎖終於被打開了,一干人等魚貫而入,一個問另一個:

  「真要下手啦?」

  「誰動手?」

  「你上?」

  「還是你去合適!早就見你小子舉了把柴刀晃悠,該是心癢了吧?」

  「去就去!」說著,還真提起刀就往彥青面前來了。

  老三在一旁歎氣:「他媽的,真是可惜!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爽過勁來了!」

  彥青拖著那鐵轱轤往後退:「殺了我你們會後悔的!你們要想清楚,殺人者償命啊!」

  舉刀的嘿嘿笑:「小相公的廢話就是多!等老子割了你喉嚨,看你再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完,掄起了柴刀——

  「住手!」彥青驚叫出聲,「等一等!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是誰雇了你們來殺我!」

  舉刀的笑道:「對你說那是我們的恩公,怎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彥青冷笑一聲:「真笨!我都要死了,只想死得瞑目!反正是帶到棺材裡去的,你們說了也沒別人知道……」

  舉刀的猶豫片刻,回頭望向身後的兄弟:「說不說?」

  「傻子!小相公在拖時間呢,快把他宰了!回頭我們領了賞換酒喝,再找幾個姑娘快活快活!」眾人起哄道。

  彥青急喘幾口氣,搜腸刮肚還有什麼辦法可拖些時刻。

  忽然聽見有人砰砰砰瞧著大門,眾人立刻閃到門邊,相互做了個動作——別出聲。外面的人敲了一陣,又扯開嗓子喊道:「裡頭有沒有人吶?有沒有人吶?」

  彥青一聽,竟是祥叔的聲音!不由得驚喜萬分,大喊道:「祥叔!我在裡頭!救命啊!」

  眾人一個箭步上前,把彥青的嘴摀住了,又慌張地望向大門,準備著若外面的人闖進來,如何一踴而上殺了來人——卻聽祥叔又喊了幾聲,走開了。

  彥青這才想起祥叔耳聾得厲害,滿腔的期望頃刻間已化成了泡影——難道真的難逃一死了嗎?

  用盡全力掙出只手來,一把扯下頸上的銀飾,對準那扇小窗,狠狠地扔了出去——

  太陽突然在他的眼中抖了抖,淚水奪眶而出!

  手上綁著重物,明知是扔不遠的,他卻似乎看到它劃了一個弧線,飛出了窗稜,直飛到了振君的手心裡!

  「他媽的,丟的是什麼?」眾人重把他揪住,「大家快出去看看!最怕這小子耍花樣,留著些蛛絲馬跡,若是被發現了,兄弟們都得跟著遭殃。」

  於是叫了一人去撿那東西,眾人看著他出門,等了許久卻沒見著人回來,朝著窗子喊也沒人應。大家交換了個眼神,都覺著情況有些不妥了,又喊:「找不到就算了!先進來吧!」還是沒人答應。

  彥青的心突突地跳,隱約有了些希望,但又不敢多加冀盼,惟恐又是一場空。

  ***  ***  ***  ***  ***  ***  

  直到振君的聲音響了起來——

  「諸位仁兄,扣著我們家的人也不知會一聲,真是不給面子啊!」

  彥青也不知是夢是真,直愣愣地盯著門口看,真見到振君拎著那人的脖子走進屋來了,還是那樣氣定神閒地微笑著:「既然我來了,就要會會大家。不知這位沈少爺哪兒得罪諸位了,非要弄出人命來不可!」

  眾人一看,通通亮出傢伙來,橫在彥青頸上:「放了我們兄弟!」

  振君抬了抬下巴:「放了他!」

  「哈哈,就你一個人還想鬥我們十幾個兄弟?勸你細胳臂細腿的快罷手吧!」

  「該是我勸你們罷手的,也不瞧瞧門外的人山人海!」振君道。

  眾人朝門外一張望,都傻了眼。門外黑壓壓地站著好幾百人,農夫打扮,手執鐵犁鋤頭,只等振君一聲令下了。

  「你!你仗著人多……」

  振君笑道:「也不知剛才誰說的一人難敵十幾個兄弟?沒錯!我就是仗著人多!凌家的佃農還不只這些呢,好些正往這邊趕!」

  彥青也笑了:「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的嗎?去警察局報個信就好啦!」

  振君一拍腦門:「你不提我還忘了,祥叔已去報警了,不多時就會到的!」

  眾人顯然慌了神,手中的刀顫著,互相在問:「怎麼辦?」

  那老三倒還冷靜:「別慌!我們手裡不是還有小相公嘛!他若敢過來,我就把小相公剁成肉泥!」

  振君冷笑:「那我們就賭賭看誰先成肉泥!」手一揮,人群紛紛擁進穀倉,將他們重重圍困起來。

  振君朝前一步:「賭不賭?你敢不敢賭?!」

  眾人顫聲道:「你別過來!」

  振君依舊朝前走:「賭不賭?嗯?」

  眾人望著人群也漸漸圍攏過來,一個個丟了傢伙,舉起手來:「大爺饒我們一命吧!」只有老三還將刀子指著彥青的喉嚨,見兄弟們已丟盔棄甲,朝地上啐了一口:「全是他媽的狗熊!」

  振君叫其他人先將他們綁了,扭到一邊,又轉身對老三說:「只剩你一人了,怎麼,真要賭賭看?」

  老三撇撇嘴,將刀劃向彥青的皮膚——振君忽然叫起來:「住手!住手!」

  老三抬眼朝他笑:「不賭了?」

  振君歎了口氣:「不賭了,是你贏了!」

  老三道:「我早瞧出來了,這小相公是你相好的,還假惺惺地說要賭命!呵呵,騙騙那些傻子就算了,想騙我?沒門!」

  振君望著彥青道:「是啊!你眼尖,我根本就賭不起!」

  老三還在笑著,突然,振君眉一挑,大喝一聲:「砸!」

  老三頭上頓時飛濺起無數碎片,直直地倒了下去。

  彥青回頭去看,啞然失笑——原來是阿福!還拍著手,得意洋洋地對他說:「小的可挑了個最大的罐子呢!」

  振君大步衝上前把彥青抱住,大叫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你嚇個什麼勁?剛才還不是笑嘻嘻的嗎?」彥青埋在他臂挽裡說。

  振君把手掌攤開了給他看:「手心全濕了!就怕出一點差池,面上是輕鬆,卻不知我心裡直打鼓!」

  彥青正在他懷裡喜不自禁,見著四處的人群都好奇地朝他們看,臉漲得通紅,忙道:「先把我手上的繩子給解了!」

  振君這才想起來,連忙給他解了繩子,又摩挲著他腕上的血痕:「痛不痛?回去讓大夫好好看看,可別傷著筋脈!」

  「沒事,不過是皮外傷。」彥青站起身,看見那老三摸著腦門想要坐起來,連忙一腳踹在他胸口,末了,還恨恨道:「我叫你爽過勁來!」

  直把振君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你還真狠!」

  「怕了吧?」彥青笑道。

  「不怕不怕!」振君摟住他的肩朝門外走,「隨你怎麼欺負,我絕對不說個『不』字!」

  嘻笑一陣,振君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掏出樣東西,往彥青手裡一塞:「它是你救命恩人,以後可不許亂丟了!」

  竟是那銀飾!

  彥青呆呆地望著,道:「我真把它扔到你手心裡啦?」

  振君笑道:「你把它扔在祥叔腦袋上了!還好我正挨門挨戶地找你,就站在十米開外——阿彌陀佛!巧啊!」

  彥青把那銀飾握緊了,想起關在穀倉時它給自己帶來的安慰,真覺著彷彿一切已在冥冥之中有了安排……

  ***  ***  ***  ***  ***  ***

  警察也很快到了,按振君的話說,那是「古裡的警察一大半都是靠凌家養活的,他們能不趕緊著嘛」。等他們把那一干人等銬了起來,排成一列走過彥青身旁時,彥青依舊不死心地問:「到底是誰雇了你們?」

  答案仍然是:「死都不會告訴你!我們的命都是他的!」

  「那劉先生呢?」

  「不過是個中間人!他的死活與我們無關!」

  再問劉先生回去給誰通風報信,眾人也都是咬牙不說。終於沒再問出些什麼來。

  振君倒沒多想,只罵那劉先生是個吃裡扒外的東西,讓警察先行一步回去抓他。彥青雖然對凌振邦有過懷疑,畢竟只是沒有證據的胡猜,況且振君對大哥一向敬重,一番思量下,也就沒再提。

  振君本想連夜趕回鎮上,又怕彥青身子弱,再者還未和真正的大戶們談過,歸期只得順延了幾日。

  這次振君萬分謹慎,讓祥叔親自去將他們一個個地請來了。開始眾人只支支吾吾地說是時局讓人心裡沒底,不定什麼時候要拖家帶口避戰亂去。不過大家也都是跟著凌老爺子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的,不會真同凌家過不去,一旦當著面把話都說開了,最終也都歸到了「錢」字上。振君當下拍了板:「只要你們家的佃農來年一開春就將罌粟種子都給播了,加多少好處不成呢?」

  眾人皆點頭稱好。

  彥青休養了兩日,精神已好了許多,又惦記著劉先生的事,鎮上也沒消息,不曉得抓到他沒有,還有鳳蓮也不知怎樣了,心裡總有些惴惴,只待振君將事務作個了結,便要踏上歸途了。卻不料這邊還未出發,家裡已派了人來報信,說是小姐只剩了一口氣,請姑爺趕緊著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聽是「最後一面」,彥青和振君都呆住了,匆忙上了船,一路上彼此無語。到岸時,互相攙扶著,握到對方的手——冰冷。卻有汗。

  這個時候誰還敢拍著胸膛說自己從未想過,若沒有鳳蓮的存在,兩人的未來會否更加明朗?!可等這一天真實地到來了,彼此都為曾在心底最為隱密的角落留存的一絲惡毒而感到了愧疚與恐懼——那個美麗而無辜的少女就要死了!

  他的妻子!他的妹妹!

  遠遠望見凌府的大門上方已掛上了一排慘白的燈籠,每個燈籠上都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個大字——

  「奠」。

  彥青幾乎哆嗦起來。竟,竟連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  ***  ***  ***  ***  ***  

  廳裡已設好了靈堂,有道士嗡嗡地念著超度的經文。

  振邦見兩人進門,忙迎上去,歎道:「唉!晚了一步呀!可憐的小妹,走的時候還說要等妹夫回來……」說著,垂下了兩行淚。

  彥青腿一軟,跪在靈台前,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振君將他扶起來,低聲道:「我見不得這種場面,先回房去了,你和大哥多擔待些吧。」

  彥青點點頭,拍了拍他扶住自己肩頭的手:「歇著去吧。」

  待振君去了,彥青問起鳳蓮的後事。

  振邦道:「家裡接二連三地辦喪事,終是不吉利的,她這一去更不好大張旗鼓,所以只通知了些親眷來祭拜。」

  彥青又問:「那麼,何時大殮呢?」

  振邦道:「昨日已落葬了。」

  「葬了?!」彥青大驚,「這麼急?」

  「我是怕你見了傷心!小夫小妻的,新婚不過數月……」振邦道,「唉!這事真對不住妹夫了!」

  彥青垂下頭,擺了擺手:「不怪大哥,只怪我急著去鄉下,也不顧她當時病得那麼重……」

  振邦還想說什麼,彥青站起身來:「這經文太吵,我到外頭透透氣去。」

  避到園子裡也不得安寧,姨太太們聚在一起抹著眼淚:「她算是有福的了。本以為會走在她爹前頭,總算多撐了些時日,在下面也有老爺子照應著了。」

  眾人都歎道:「是啊,算是有福的人了。」

  有福?誰?是在說鳳蓮嗎?不願再聽下去,回屋關上了門。

  看到鳳蓮的床有點凌亂,彥青走過去整理起來,把枕巾捋平了,上頭還有幾根枯黃的頭髮,撿起來望著,想起她曾淒然地微笑,對他說自己也有過一頭美麗的長髮。

  心被抽痛了,有淚珠滾落。

  手按在枕頭上時,才發現下面有本書,《古裡掌故》?像是自己曾讀過的那一本。不知何時從他屋裡拿來的,竟藏在枕下了。

  少女的心事啊。彥青悵惘起來,方知她是真的戀慕自己的。

  翻動著書頁,有張紙從裡頭掉了出來,撿起來一看,是鳳蓮娟秀的小字。

  「猶豫了很久,是否要把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訴你,若是我活著的時候說不出口,寫下來也是一樣的。倒也不怕別人看見,這本書除了你還有誰會看呢?彥青,你快走吧,快點離開凌家吧!把我爹給你的家產換了錢財帶走吧,我不怨你。你知道我的病是由罌粟面而起的,五年前,我爬進大管家房中的缸子玩,聽見有人爭吵,還有搏鬥掙扎的響聲。我怕得很,直到四周完全靜下來才敢探頭望,卻看見大哥正拖起管家的屍身,把他吊在了窗口的房樑上。我當時就昏厥了過去,被花面埋住了頭。第二天大哥還來問我看到了些什麼,我則答剛進缸子就暈過去了,終於沒再懷疑我。」

  原來——原來是凌振邦!震驚著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喉嚨口湧起一股噁心的味道,不禁乾嘔了幾聲。

  房門突然被推開了,彥青忙把信塞進了衣袖,回頭——原來是振君!

  「青,你臉色不好。」振君坐到他身旁,伸手輕撫著他的面龐。

  彥青咬著唇,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誰比誰呢?你還不是無精打采的。」

  振君望著他:「呵。會說笑了,那大概是沒事了。」

  彥青避開他的眼光,心裡慌亂著,好幾次話已到了口邊,又給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振君見他目光閃爍不定,道:「我們都對不起鳳蓮,你別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她總會有這麼一步,這不是你的錯!」

  彥青喃喃道:「不是我的錯……」

  振君又道:「她的命不好,若是身子骨強一些,早嫁了好人家,還不定有了兒女,哪等得到你來娶她?」

  彥青正要點頭,忽然回過神,見振君一臉壞笑:「你!」

  振君一把將他擁住了,低聲道:「好些沒有?其實我的心裡也不舒服,對她滿是愧疚,她到死都不知道我們的關係,雖然對她來說很不公平,但興許是好的,少了很多痛苦。她喜歡你,真心希望你好,我們若是要贖罪,就讓自己更幸福一些,好不好?」

  彥青把臉埋在振君的胸口,沉醉在那一片溫厚與寬廣中,似乎他的懷抱在那一瞬間將自己與世上的一切骯髒醜陋隔絕開來了。

  他多想說「好」,可如何說得出口?

  ***  ***  ***  ***  ***  ***

  待鳳蓮的後事終於告以段落,才想起劉先生的事還未了結。

  也到警察局去問過,只說是找遍了古裡鎮角角落落,也未逮住他,這姓劉的倒真像是化作空氣溜走了。振君聽了火得很,說尋不著人,主謀就揪不出來,叫凌家的人哪能安心!警察局的人點頭哈腰,保證說一定會盡力。

  不料等了好幾日依舊沒有消息。

  彥青早就對振邦起過疑心,如今又知道了尹振秋之死的真相,很難不將這兩件事連在一塊兒想——五年前振邦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殺振秋?這次的主謀是不是他?如何證明?若真的是,如今他為什麼也要除了自己?

  正坐在房裡冥思苦想,阿福敲門進來:「二公子說見您午飯吃得少,叫小的端些糯米粥來。」

  彥青道:「放著吧。」

  忽然想到了什麼,把阿福叫住了:「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是因家鄉發大水才到凌家的,對不對?」

  「是呀,您的記性可真好!那時小的才五六歲,水性倒好得很,在大水裡泡了幾天都沒事,可惜爹媽全死了。」

  彥青問:「那你還想得起來自己是如何獲救的嗎?」

  阿福道:「當然啦!那時全靠大少爺,他派了好些船過來呢!」

  果然是振邦!這就與老三他們對「恩公」的描繪吻合了!

  正在這時,忽聞園子裡一陣慌亂,有人驚叫起來:「真的?!」

  彥青開了窗,問:「出什麼事了?」

  二管家急匆匆地他跑到跟前,抹了把汗道:「姑爺,他,他給找著了!」

  「誰?誰給找著了?」

  「劉先生!」

  「人呢?」

  「死了!就在鎮口的那河裡給發現的,剛浮起來!」

  彥青一怔,渾身顫抖起來:「死了?死了!」

  「姑爺,您沒事吧?」

  彥青喘了口氣:「六子,給我帶路,我瞧瞧去!」又對阿福說:「你快去把這事告訴振君,讓他在房裡等著我,呆會兒我有話要和他說!」

  出了門,二管家還勸他:「姑爺,劉先生都死了好幾天了,被水泡得不見人形,您就不要去了吧!」

  彥青沒有搭理,逕自快步往前走,忽然拐進了一條弄堂,二管家忙叫他:「姑爺,不是這條路啊!」

  彥青道:「你跟著來就是了。」

  待他也進了弄堂,彥青停住腳步道:「我不是真的想去看劉先生的屍體,我只是有話要問你!」

  二管家侷促地笑著:「姑爺有話要問,在府裡知會一聲不就行了,出來做什麼?」

  彥青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隔牆有耳。」

  二管家一愣:「究竟是什麼事啊?」

  「你跟我說過,我們都是外鄉人,自然親著些。這是不是實話?」彥青道。

  「這是真心話。」二管家道,「府裡的其他主子都朝我哼三喝四的,唯有姑爺一人常幫我的忙,還將我那寶貝錦鯉放在心上。將心比心啊!」

  「那好,我希望接下來無論問你什麼,都能說實話!」

  二管家點點頭。

  「你常跟蹤振君,是不是?」

  「是。」

  「誰讓你跟著的?」

  「這……是大少爺。」

  「從前我和振君都以為是老爺子,沒想到會是他!」

  「大少爺說他行事怪異,說不定會丟凌家的臉,讓我時常注意著他與哪些人來往,一一上報。」

  「我在鄉下的那些日子裡,劉先生回來過沒有?」

  「這倒沒看見。」

  ***  ***  ***  ***  ***  ***

  回到房裡,振君已等著了:「青,你膽子可真不小,竟跑去看那混蛋的屍體!」

  彥青走到他身旁:「振君,我——」

  「怎麼支支吾吾的?」振君拉著他坐下,「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到底出什麼事了?」

  彥青將鳳蓮的那封信遞與他:「尹振秋不是自殺的!」

  振君呆呆地看完:「我不信!」又抬起頭來望著彥青,「我不信!我不信!」

  彥青握住他的手:「振君,原本我不想說的,他畢竟是你大哥!可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懷疑這次在鄉下碰到的事也與他有關!」

  振君驚詫道:「不!不可能!」

  「你聽我說,辦事的那些人都受過你大哥的恩惠,所以即使失敗了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將他供出來;劉先生是回鎮上報信的,卻死了,顯然是殺人滅口!」

  振君道:「證據呢?為什麼非要殺振秋和你?他和你們有什麼仇?」

  彥青道:「因為你。我問過六子,常派他跟著你的不是你爹,而是你大哥!他定是瞧不慣我們和你的關係……」

  振君倒抽一口冷氣:「怎麼會是他?他是我大哥啊!」  

  彥青輕輕摟住了他的肩:「振君,我受不了了!這裡有太多的秘密,太多骯髒而恐怖的秘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吧!去天津,好不好?那裡會有我們自己的事業!或者,去巴黎?我帶你去遊遍整個法國!」

  振君的身子像是僵住了,許久緩不過神來,任彥青搖著,沒再應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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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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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彥青出逃的那天突然起了大霧,桂花樹上凝結的水珠淅淅瀝瀝地滴落下來,把袍子淋濕了,緊貼著皮膚有點涼。

  彥青站在碼頭上,瑟縮著朝宅子的方向望,卻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古裡鎮就像是個空殼子,只剩下了厚重的水汽籠在上頭。

  阿福候在一邊,勸他先進船艙,不定二公子是有事擔擱了。他沒聽,依舊執拗地等著。早就說好了,今天上午有班船去上海,再從那兒搭火車去天津的,他不會不來。

  那天把鳳蓮的信給振君看了,見他震驚非常。想想也是,自己的親大哥竟殺害了曾經的情人,這麼多年來一直被蒙在鼓裡了,那會兒他的心裡不知是恨還是哀。後來又發狂似地奔出屋子,說要向振邦問個清楚,被彥青拉住了:「這幾天大家都在忙著,人多口雜的,再說你大哥知道了能放我們走嗎?」

  雖被勸住了,人還是怔怔的,彥青有點緊張,就怕振邦看出來了,想著要盡快離開才行。幾天後正好是冬至,古裡鎮家家戶戶都要祭祖的,凌家也不例外。振邦忙著張羅,彥青悄悄去訂了船票,與振君約好了在碼頭上見。可,都這麼晚了——

  「阿福,你回宅子瞧瞧去,讓你主子動作快點,船可不等人。」彥青道,見阿福小跑著往遠處去了,舒了口氣。

  「先生,霧大,衫子濕了要染風寒的,還是進船艙坐著等吧。」船夫站在甲板上衝他喊。彥青摸摸濕透的長衫,點了點頭。

  艙裡暖得多了,有幾個早到的乘客在打牌,一旁的船娘蹲在地上刮著魚鱗,有點腥臭,不禁把臉別開了。靠在窗前,頭很沉,大約是昨晚沒睡好吧,人也迷迷糊糊的。

  好像有人在哭,掙扎著把眼睜開了,見是二管家抱著個白色的紙盒站在他面前。

  「怎麼了,六子?」彥青驚訝道。

  二管家只是嗚嗚地哭著,把手裡的盒子打開了——是魚,他的錦鯉!一條條整齊地排列在了裡頭,魚目圓睜著,微啟的口邊還有血跡!

  「怎麼了?怎麼了?」他驚叫起來。

  二管家抹抹眼淚道:「還以為你心眼好,沒想到給我的缸是放過罌粟的!我的寶貝魚全給你害死啦!你賠我啊!」說著把盒子裡的死魚朝他身上扔去。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他喊道。

  猛然驚醒,環顧四周依然是方纔的樣子。牌局還在繼續,船娘把手伸進魚肚子,挖出了內臟——眼前虛晃了一下,彥青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在心底漾開了。

  他走出艙門,跳上了岸。

  ***  ***  ***  ***  ***  ***

  剛回到宅裡,就有一股濃郁的熏香撲面而來,六根大紅燭還在神龕前燃著,地上鋪著的跪拜用的氈子也沒撤去,像是祭祖剛剛結束。回頭瞥見阿福一個人站在牆角邊,朝他揮手。

  「二公子在那屋呢,大少爺也在!」他眥著眼用力地指向早前彥青的房間,「我不敢進去!」

  彥青點點頭,在那門前站住了腳,凝神聽著,也沒什麼聲音,一咬牙還是推門而入了。

  裡面的兩個男人見是他,都愣了愣,振邦先笑出了聲:「啊,是妹夫呀!來得正好!」

  彥青問道:「你們都在啊,聊什麼呢?」目光投向振君,詢問著計劃是否已被他大哥識破了。

  振君卻不動聲色地望著振邦:「你要我作出的選擇,不妨說來聽聽吧!」

  振邦灰色的眼珠子盯著他們倆,雖含著笑,卻透著幾分寒意。他緩緩地從綢褂裡掏出一把駁殼手槍,擱在了桌上:「小君,你現在要走的話也可以,先拿槍崩了我吧!」

  「大哥,你又何苦——」振君道。

  振邦擺了擺手:「讓我先說完,還有一種選擇,你可以遲些走,先為凌家留下一男半女後再說。」

  呆了半晌,振君哈哈大笑了起來:「大哥,這真可笑,怎麼被你想出來的!呵,你說我會答應嗎?」

  振邦也笑:「你不答應?這輩子就別想離開古裡了!」

  振君一把拉起彥青的手:「那就試試吧!」說著已走到了門前。

  槍響的時候,彥青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左腿突然麻了,身子向一旁直直地摔下去,被振君死命地拉住了,再往腿上望時,才見鮮血汩汩地流出來。

  「青,你中槍了!」振君驚叫起來,瞧見振邦手中的槍口揚起了一縷清煙,「大哥你——」

  振邦笑道:「你知道我幹的出的,五年前殺了一個,不怕現在再殺一個!」

  這時有人敲門,阿福的聲音:「少爺,小的聽見槍響了,沒事吧?」

  振邦示意他們別出聲,自己對著門外喊道:「沒事,試槍玩呢!你站遠些!」

  「真的是你啊,大哥,真的是你!」振君歎道,抱著彥青的肩坐在地上。

  「呵呵!原想在鄉下就做了他,竟失敗了!那群蠢貨,十年來吃我的喝我的,真是白養活了!到最後,看吧!還要我親自動手啊!」振邦舉槍再次向彥青瞄準。

  振君擋在了彥青身前,吼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先是振秋!再是他!」

  「小君,我全是為了凌家好!你的名聲不能壞在他們手裡!」振邦溫和地望著振君說。

  「我有什麼名聲?振秋死後,我還有什麼好名聲?!大哥,你應該很清楚,五年前你已毀了我一次!」振君道。

  「毀了你?哈哈!小君,大哥是要救你呀!」振邦道,「尹振秋死不足惜!而沈賢弟嘛,本來他娶了鳳蓮,我已打算放過他了,他卻偏不去安安心心當他的姑爺,又來招惹你!」

  「大哥,你真是是非不分!」

  「我怎麼不分?!我早瞧出來了,鳳蓮那丫頭見了我就躲躲藏藏的,怕是心裡有鬼!五年前,我信了她的話,以為她並不知道真相,沒想到竟留下了個禍根!我知道她好幾次想把這事說出來,我告訴自己,再也不能拖了!」

  「你——你把鳳蓮——」彥青驚道。

  「她原本就要撒氣了,我不過停了她的藥,讓她早死了兩天!」

  「你不是人!」彥青大叫起來,「她是你親妹妹啊!你怎麼下得了手?」

  振君咬著牙:「想不到你這般狠心!」

  「我都是為了凌家!」

  振君道:「好個為了凌家!大哥,金錢名譽權力你哪樣還沒有?我和你爭過什麼?我只想要自由!你讓我走吧!」

  「我就恨你從來不爭!」振邦咆嘯起來,「從小到大,你為凌家做過什麼?我累死累活,就為了養活你嗎,二公子!我上輩子欠你的嗎?憑什麼把凌家的一切都推到我頭上!你去戲園快活,我卻要走南闖北談那該死的生意!」

  振君驚訝道:「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振邦的聲音緩了下來:「罷了罷了,你本是對生意沒興趣的。我可以放你們走,小君,只要你為凌家留下了血脈,以後你們無論去哪兒我都不攔!」

  「大哥,為什麼非要我?」說著,振君怔了怔,「難道你,你不能——」

  振邦望著他的眼睛淒然地笑了:「是的,我不能,大夫說我不育。能給凌家留條後路的人只有你了,五年前殺人是為了阻止你走,這會兒開槍還是為了這個原因!」

  彥青蜷在振君懷中,臉色愈發蒼白了,領子汗濕著,腿上的血從他捂著的指間不斷流淌下來。

  「你還不決定?他沒多少時間了。」振邦道。

  冷笑著,振君把彥青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現在就要走,有本事就朝著我的腦袋開槍!」

  振邦也還是笑著:「呵,果然是我的弟弟!你有膽量往前跨一步,我就有膽量在你腦袋上留個窟窿!反正你走了就什麼都沒了,和你死了沒兩樣,倒不如你死在了老家,我把你葬在爹和妹妹身邊!」

  振君搖搖頭:「大哥,你不懂我。我這輩子就怕見人死在面前,眼看著他死,還不如我先死了的好,你要成全我嗎?開槍啊!」

  「好,真好!你是真的對凌家對祖先對爹對我沒剩下一點點情份了!我今天就要好好教你怎麼做凌家的子孫!」他指向牆角擺放的缸子,「瞧,那兒有半缸陳年花面,你要給我全吃下去了,我立刻讓你們走!」

  彥青呻吟著睜開了眼:「他瘋了,他真的瘋了!振君,別聽他的,那東西吃下去了會死人的!」

  「住嘴!你這小賤貨!我們凌家全敗在你手裡了!」振邦喝道,又對振君說,「小君,要麼繼續做你的凌家二公子,要麼吃了它,你自己選吧!」

  振君溫柔地看著彥青,把他輕輕地扶到了牆邊:「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回來。」轉身對著振邦道:「你說的,半缸!」

  說著快步走到缸邊,掏了一把,塞進了口中。

  「不要吃啊!」「你真吃——」彥青和振邦的叫聲同時響了起來,眼看著振君把一把又一把的花面放進嘴裡。

  彥青渾身抖著,用盡全力往前爬了幾步,嗓子裡發出的全是哀嚎:「不要啊!不要啊!」

  振邦卻嘿嘿地笑了,揮舞著手裡的槍:「香吧?香吧!小君,你嚼著的每一口都是凌家的精血,都是凌家的根基啊!吃啊!多香的面!哈哈!」他一把揪住振君的頭髮,把他摁在了面缸裡。

  「混蛋!」彥青吼道,拖著傷腿撲向振邦。

  卒不及防地,他鬆開了振君,和彥青滾在地上,槍被摔到了一邊。

  振君從缸裡探出頭,眼神直直的,急喘著爬到地上揀起了槍,握緊了,對準他們大喊道:「青,讓開!」

  槍響!一串血珠從振邦的胸口迸射而出。他躺在地上抽搐起來,向振君伸出了手:「小君,過來啊——」

  振君搖著頭,淡然道:「你去吧。」

  遠遠望見他的眼睛半睜著,已是死了。

  ***  ***  ***  ***  ***  ***

  振君愣了半晌,跪倒在地。彥青爬過去扶住他,見他臉色青紫,眼眶內渾濁一片,忙喊人進來。

  大家見了屋內的狼籍,都呆了。彥青只道是試槍發生了意外,下人們也不好多問,皆四下去張羅。

  鎮上最好的大夫都給請了來,彥青的腿作了處理,並無大礙,但是振君——「二公子的五臟六腑都壞了,若吃了生鴉片,怕是已一口斃命,罌粟面比起來要少毒一些,應該還可撐幾日。」

  是,是這樣。

  靠在床框上,彥青閉上了眼,讓二管家送大夫們出去。臨出門時,又把他叫住了:「六子,你的魚還好嗎?」

  二管家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恭敬地答道:「好得很,上回換了大米缸,它們可比之前要游得暢快多了。」

  「那就好。」彥青揮了揮手。

  覺得很累,該是休息一下的時候了,可腿鑽心般的疼痛著,睡也不安穩。讓阿福扶著去看看振君,他似是睡著了,臉色緩了些,沒之前那麼可怖了。斜躺在床沿上,讓阿福出去候著。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把臉貼在振君的頰上,是溫熱的,心定了下來。直到振君醒了。

  「我吵了你?」彥青道。

  振君搖搖頭:「我剛好夢見你了。」

  「什麼夢?」彥青問。

  「記不清了,我們像是在大輪船上,四面是海,大家都在笑著,可一個浪打過來,我被捲走了,我大喊你的名字,可你像是沒聽見,任由我越漂越遠——」

  彥青打了個寒顫:「胡說,你真掉海裡了,我能見死不救嗎?」

  振君虛弱地笑著:「不是說是夢嗎?又不是真的。」

  彥青摀住他的嘴:「別瞎說了,休息吧!」

  振君望著他的眼睛:「青,和我說實話,是不是我真要死了?」

  彥青避開他的目光道:「大夫說有辦法的,另外也可試試偏方,你放寬心吧。」

  振君點點頭,咳了兩聲,說胸口痛得慌,讓彥青揉著,又說只要碰著也痛,彥青忙縮回了手,想起大夫說他的內臟全壞了,不禁紅了眼眶。

  問了多個郎中,都說是沒法治了,也有人提議給他抽大煙,雖不可能真的救治,但可減輕疼痛,延著一口氣。還能怎樣呢,叫人把凌老爺子用過的雕花煙筒拿來了,又怕他這一抽太猛了,最後決定給他噴煙。

  兩人橫臥在床上,讓阿福暖好了煙筒,遞給彥青。彥青試著抽了一口,嗆著了,咳得眼淚直流。再試的時候就好多了,望著青煙裊裊升起,竟有些迷醉了,張開口徐徐地把煙吐在振君的鼻息間,看著他的眉目舒緩了下來。

  微笑著親吻他的臉頰:「好些麼?」

  振君睜眼笑道:「我們似是比從前更親近些了,以前不過是身體交合,現在倒是連呼吸也相接了。」

  空氣中瀰漫著甜腥的香,不知從何時起也不覺得它討厭了,感覺著血管中的毒液流過,暖得很,彷彿生命在流淌,真想醉死在裡面啊!

  呵,真的醉死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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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說要注意滋補,於是把鎮上所有的補品都搜了來,一樣樣燉著,吃得振君直皺眉。大閘蟹在秋季用稻柴梗封在了甕中,如今取出來還是鮮活的,在廚房裡清煮好,又拌了醋和薑末,端到振君房裡,彥青拿個小銀勾出肉,喂振君吃了幾口,見他又沒胃口了。

  「還想吃什麼?」彥青問。

  「青,別這樣,彷彿要讓我在死前遍嘗天下美食似的。」振君道。

  阿福在門口報:「段老闆來了。」又望著彥青,等著他下命令,請或不請。

  彥青看了看振君道:「讓他進來吧。」

  振君道:「你不必——」

  彥青伸手捋平他的髮絲,又拍了拍他的褂子:「讓他見見你吧。」

  轉身出去,遠遠望見段小雲急匆匆地往這邊來了,還是那雙美目,百般風情。

  在自己房裡坐了一會兒,想著段小雲也該走了,剛踏出門卻正巧碰著,兩人都尷尬地笑。他的眼內分明有淚,想必是與振君死別了一番。客氣著互道了珍重,彼此心中也明白,無論與振君還是與自己都是最後一面了。

  晚上還是給他噴煙,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彥青和他說話也只點頭和搖頭。

  鴉片膏燒完了,彥青把煙筒遞下床讓阿福再添一些,振君忽然開了口:「青,等我眼一閉就沒凌家了,你改了匾額吧。」

  「說這個幹什麼?」彥青皺著眉斥道。

  「總要交待一下的。」振君道,「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明擺著的。常說只怕見到別人死在我面前,沒想到自己到了這一天,心裡也是怕的。」

  彥青吃了一驚,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拚命地搖著:「別怕啊,振君,你一走我就跟著去,你別怕啊!」

  振君輕輕地笑了:「傻啊,說說而已的,你還要照應家裡,可別干蠢事。」

  阿福加好鴉片膏,送了上來。

  彥青愣愣地望著,沒有抽,也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地靠著振君。揪著他的衫子,就像揪住了最後的一絲歡愉,捨不得放——

  ***  ***  ***  ***  ***  ***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衣衫無論曬多久,穿上身後總有種濕寒的潮氣,被風一吹就不自禁地發抖。

  「快下雪了吧。」彥青把所有的窗都關緊了。

  「是嗎?好久沒出去了,也不知外頭怎樣了。」振君蜷在床榻上,抬眼望著彥青,眼中是混濁的。

  彥青心中一陣抽痛,佯裝輕鬆道:「沒什麼大事。還記得米行邊上那條『君子弄』嗎?這兩天在裝電燈了,聽說因為是古裡最早給裝上電的,還要改名呢。」

  「改成什麼?」

  「你猜猜。」

  「不知道。」

  「叫『電燈濱』。」

  「難聽。」振君挑挑眉。

  彥青笑著撫摸他的臉頰:「那你給取一個。」

  振君想了半晌,皺眉道:「總之都比『電燈濱』好!」

  「哈哈,振君,想不出來就承認吧!」彥青笑道。

  「誰說的?」振君伸手去拉彥青的手,「敢笑我?說,怎麼罰你?」

  彥青俯下身,湊在振君耳邊:「都聽你的。」

  兩人面對面輕輕地笑著,忽然振君劇烈地咳起來,彥青慌忙把毛巾塞在他手裡,眼見他的嘴中吐出了鮮血。

  是大口大口嘔出來的血!彷彿把整個心肝都嘔了出來!

  彥青真想摀住雙眼,不看不聽不想!眼前的男人曾用那麼堅壯的胸膛擁抱過他,激活了他的生命!如今呢——竟只延著一口氣了!

  要問他的生命還有多久多少天多少時刻?

  就像問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多少天多少時刻!

  待振君睡下,一個人走到了屋外。

  開始下雪了。

  南方的雪太過輕浮,無論有多麼白多麼通透,一碰著地面便化了,與塵土混作了泥濘,踩在上頭濡濕了鞋。

  路上的行人很少,大多都裹緊了襖子步履匆匆。彥青邁著僵直的步子往前走著,還能去哪兒?他苦笑,不過是想有片刻逃離這一切罷了!

  步上迎恩橋,每一級每一階都讓他恍惚起來。橋那邊是什麼?未來會怎樣呢?他不敢想——其實他不是沒想過,不過當時的每一種想像在如今看來都太過美麗了。

  大夫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是的,他已做好了一切準備。他會冷靜地送他走,溫柔地對他說別怕,他只是先走了四五十年!四五十年不過一晃眼,總有一天會重聚!

  可,真的是,捨不得啊!

  他的未來竟然會沒有凌振君這個人——竟然!

  彥青靠在橋欄上,任眼淚傾瀉而下,雪花飄在他的臉上,與淚水一同凝成了冰霜。抬頭望見岸邊錯落的黑瓦屋脊上斜斜地掠過了幾縷炊煙,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和幸福,他的心中卻像壓上了一塊巨石,胸口悶著,呼吸也紊亂了。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似有千種捨不得萬般不甘願要吐露,可從喉中崩出時只化作了一聲吼叫——驚惶而無助。

  誰聽的見?他的吼聲很快就在空氣中被風雪撕裂了。

  ***  ***  ***  ***  ***  ***

  「青。」

  「嗯?」

  「到我閉眼的那一會兒,和我說一句話。」

  「什麼話?」

  「再會。」

  「再會?」

  「青,你怎麼哭了?」

  「你,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再會?!」

  「不過是這輩子不再見面,和我最後打個招呼都不成嗎?」

  「好,我聽你的。本來還想寬慰你,反倒是你寬慰起我來了。」

  「青,現在什麼時候了?天亮了嗎?雪停了嗎?」

  「我去看看。」

  彥青起身點了盞油燈,走到窗邊,推開了條縫張望著:「像是停了。怎麼,想看雪景?都化了,只有屋簷上還留著些。」

  「把窗開大些。」

  彥青將窗推開了,見他愣愣地望著外頭:「青,你看那山——」

  天還沒見亮,遠處的山只是黑壓壓的一片:「山?怎麼了?」

  「還記得那次我們一起爬山嗎?那塊大石頭中間有條縫,我還說過我小時候常在那兒玩的——」振君緩緩地說著,眼神飄得很遠。

  「我記得。」彥青笑了笑,想起他們的親吻,有絲甜蜜。

  「有一次,我和大哥玩捉迷藏,我躲在那石縫裡等著大哥來找,一直等到天都黑了,我很怕,還偷偷哭了,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大哥才把我找著了,我罵他踢他,他都不還手,他說他對不起我!」振君說著,眼中閃著淚光,「剛才,我好像又聽到他在對我說話,他說他對不起我……」

  彥青望著窗格子在昏暗的燈光下的斜影在微微抖動,一陣心驚:「振君,別說了!別說他了!」

  「青,他要來帶我走了。」振君道,「他在對我說話!」

  「振君,求求你,別再說了!你看著我,你想著我啊!」彥青撲倒在他的懷裡。

  振君將他的臉捧起,小心翼翼地吻著:「我的青,青,青……該說再會了。」
彥青一顫,抬頭見他眸中最後的一星精光,已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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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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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天,古裡鎮給炸得面目全非了。

  六子到他房裡勸了幾次,說宅子是再也不能住人了,要麼去擠防空洞,要麼帶著家眷細軟逃去內地。

  他淡然地聽著,直到說起戲園子和附近幾條小街都炸毀了,他才開口道:「狀元弄也給炸了嗎?」

  六子說是,他歎了一聲:「真可惜。」

  終於決定僱船西行了。

  出宅子大門的時候還是有意地看了匾額一眼,如今已是「沈府」了,不禁想起許多年前,他初到時見著匾額上的字所產生的奇異預感。

  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許他的到來只是為了見證凌家最後四個人的死亡。

  凌振君——

  舌尖微顫著,吐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他死的時候,自己卻很坦然,彷彿多日的驚懼與恐慌在他離世的一剎那,終歸於了平靜。等到大殮,聽說古裡的風俗要在亡者的口中放上一些銀片,用以避邪。於是將頸上的銀飾取了下來,塞在他的口中——什麼「朝夕相對」!什麼「舉案齊眉」!他都含著咬著呢,每一樣都做到了!

  只是他這一走,心便空了。整日裡忙著生意,這些年洋米充斥市場,米價年年往下跌,也賺不到什麼錢了,全靠著罌粟支撐著門面,可如今鄉下的三十里田地都給炸了。

  還剩下什麼呢?

  本想把姑母接來住的,寫了信去請,被謝絕了,只說是她身子不好,已出不了遠門了。可他心裡清楚,姑母一輩子都離不了沈家。都姓沈又怎樣?這裡始終不是她真正的家。

  卻已成了他的。只是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

  興好有阿福陪著他,兩人說說話,可又怕有那麼一瞬間,大家突然都沒了話題,留下了可怕的空白——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想到了誰。或許還在想像若他還在,那有多好。

  午夜夢迴,撫著自己冰冷的皮膚在指間日益蒼老,方覺得失去了他,不只是枕邊少了個人,有心事缺了個談論的對象,而是真真實實的沒了他了,連見一面也難了。

  只有偶爾,偶爾會想他的樣子,一年年地在眼前模糊了,終於壓抑不住,痛哭失聲。

  心冷的時候,只好叫阿福過來把煙暖著。他對大煙是真的著迷了,本只是給振君噴煙的,自己卻上了癮。他喜歡它在體內悠然地翻轉,在他的口鼻間恣意地吞吐,那一縷,那一絲,都是溫暖和香甜的。

  阿福扶他上了船:「爺,要開了,您當心。」

  他點點頭,向古裡鎮望了最後一眼。

  再往前,過了那迎恩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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