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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黑色彌撒 BY 壹貳三

黑色彌撒 BY 壹貳三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janet_lam 您是第8833個瀏覽者
黑色彌撒 BY 壹貳三
  
  

  
  文案:
  一九四二年七月,艾倫被納粹黨衛軍架上車,押送前往號稱比地獄還殘酷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被誤以為是猶太人的艾倫,原以為自己就此斷送一生,日耳曼軍官卡爾.霍克爾上尉──那個四年前與他有過「交易關係」,卻背叛他的人──霸道地又闖進了他的生活。
  卡爾一再介入,主宰著艾倫的命運;而視他為惡魔的艾倫,幾近崩潰……
  
  序
  有關真實的歷史有,以及集中營裡的愛情
  
  撰稿:夕潮
  看三三的文已有幾年,有關真實歷史背景的文,從亞述、、耶路撒冷,到如今的奧斯維辛,發現背景有一個共同點,便是人類歷史上的衝突與紛爭。
  「人類」這個種族,創造過無數輝煌的文明,也在內部的爭鬥傾軋中毀滅過本身的無數文明。古時候的耶路撒冷,半個多世紀前的奧斯維辛,今時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是銘刻在人類歷史上永不能忘記的一頁。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在一個大背景的衝突下,歷史主導者〈或者重要參與者〉與闖入者形成另一個個人圈子之間的衝突,故事便這樣開始了。
  德國黨衛軍軍官和集中營囚犯之間的愛情,在這個殘酷而瘋狂的年代是危險脆弱的。
  正如作者所說,這是個特殊背景下的故事,在這裡,集中營便是籠罩在所有人頭上的、張開的死神之翼,無論是對於生活在地獄裡的囚犯們,還是生活中可能溫文和藹、卻在集中營內變成殺人惡魔的納粹軍官們〈後者作為人類的一部分在奧斯維辛死去了〉。在一九四五年春之前,它是強大得幾乎不可撼動的存在。
  卡爾和艾倫的愛情就生存在這個殘酷的土壤中。他們有身份、理念、道德觀、性別、生活環境上種種的衝突,而除開他們本身的因素,外部環境更是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以整個第三帝國對於「粉紅三角」的態度來看,如果說艾倫是生活在達摩克利斯寶劍下,那麼作為軍官並且縱容著艾倫的卡爾,無疑在鋼絲上行走。
  從憎恨,到牴觸,到彷徨,在黑暗中的掙扎者對於溫暖的渴望,令他終於小心翼翼地接受──然而在集中營這個強大的存在控制下,這一點萌芽的愛情很快被凍裂,變成種子埋入地下變,直到有一天人們可以自由生活在陽光下的時候。
  很欣慰的是在眾多的痛苦後,他們最終沒有走到絕望。看到重逢的一刻時,忽然想起王爾德所說的「愛比死更強大」。
  酷寒後盛開的花朵更為彌足珍貴,他們的生活裡有著足夠多的痛苦和陰影,所以要銘記,也要更努力地生活下去─「饒恕,但是永遠不要忘記。」
  某次的聊天中,忽然聽三三說要寫一個二戰中蓋世太保或者SS背景的故事,後來經過反覆研究資料以及考慮,誕生了如現在所見的這個故事。
  本篇自十月中旬開始寫作,完成於十二月上旬,歷時近三個月。也許不能算非常快,但是在作者本人是一個創記錄的速度了,更何況期間需要查閱大量的數據,來保證一個盡可能靠近真實的歷史環境。
  作為友人和讀者,在這三個月中見證了作者為此付出的許多努力。動力麼,或許就是有愛的緣故了〈笑〉,因此除了查找數據的痛苦,寫作過程卻是相當順利。
  插花:這種痛苦,不僅在於「搜集史料」這個繁複的過程,更痛苦的是閱讀那許多關於奧斯維辛的、令人震驚和毛骨悚然的資料。祈禱波蘭的奧斯維辛永遠只作為一個城市的名字和一段過去的歷史吧,祈禱人們腳下的土壤永遠不再滲透鮮血,而只會留下「愛」。
  最後自問一下,為什麼我竟會把友情序文寫成如此嚴肅呢?〈但願不會被丟西紅柿……〉答案或許是:面對奧斯維辛實在無法不嚴肅啊。
  這是部與之前作品不同風格的小說。
  我想,一個熱愛寫作的作者,是需要做一些不同嘗試來完整自己的寫作生涯的。期待下一部作品予人另一種新的感受。
  
  楔子
  
  一九四二年七月,我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
  中午,載著一萬三千人的悶罐車,輾轉數天,從布拉格抵達目的地。其中有猶太人、吉普賽人、米閃特人、波蘭人、蘇聯
  人……
  而我,只是籍籍無名的其中一員。
  「親愛的,我們會不會死?」
  「不要擔心,德國人都是音樂家和詩人,他們很有教養的,不會傷害我們。」
  若是在過去,聽到這樣天真幼稚的對話,我一定會冷笑,可是,才從擁擠漆黑的悶罐車中被解放出來的我,十分虛弱,無暇旁顧。而七月正午的太陽光線又太過強烈,刺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
  待視力剛剛恢復,黑制服的納粹黨衛軍〈注一〉又以征服者的姿態,揮舞著棍棒,驅趕著眾人列成行隊,接受檢查和點名。
  趁著這空檔,我瞇著眼,抬頭望了望天。
  和布拉格一樣,湛藍如洗。
  可我明白,這個地方,除了天空,沒有一個角落是乾淨的。
  ─因為這裡是奧斯維辛集中營〈注二〉,比地獄更加可怕的地方。
  
  注一:納粹黨衛軍
  納粹黨,德國法西斯政黨,即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曾譯為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簡稱國社黨〉。
  黨衛隊,簡稱SS〈Schutzstaffel〉,因隊員穿黑色制服,又稱黑衫隊,德國納粹黨的特務組織和軍事組織。紐倫堡審判後,被定性為犯罪組織。
  注二:奧斯維辛,波蘭南部一個只有四萬多居民的小鎮。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法西斯在這裡設立了它最大的集中營,這個小鎮因此聞名於世。
  
  第一章
  
  一萬三千人中,有夫妻,有情人,有兄弟姐妹,有朋友……當然也有像我這樣,孑然一身,沒有牽掛的人。
  兩個小時內,男女被分開,所有人的行李、隨身物品都遭沒收,眾人就像被驅趕的羊群一般,被黨衛軍趕進這個用電牆圍繞的龐大牢籠中。
  集中營布著鐵絲網,四周佈滿用於警戒的崗樓,宛如毒蜘蛛一般飄揚的「@」字旗斜插在上面,迎風獵獵。我和眾人從旗幟下走過,一抬頭就能看到崗樓下方清晰的德語標識─「勞動使人自由」。
  「點到名的人出列,排成一行,請脫下你們的衣服,進入浴室洗淋浴。」
  廣播裡有個溫柔得教人害怕的聲音這般道,緊接著婦女、兒童、老人和殘疾體弱者,被引導著送進一個周圍栽滿花草的大蓬房中。剩下來的男人們則由荷槍實彈的納粹士兵推搡著前行。
  一路上,我們經過集會用的操場、關押囚犯的牢棚,看到一些瘦骨伶仃的老犯人用呆滯無望的眼睛瞪著我們,沒有人敢在人群中說話交談,因為這是不被允許的。
  「歡迎來到『比克瑙』集中營。」
  走了大約一小時,我們進入一片開闊的空地,主席台上有個德國軍官正在向眾人宣讀集中營的規章制度。
  我在布拉格的時候就聽說過「比克瑙」,這是整個奧斯維辛最大的集中營,主要關押猶太人和政治犯。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待多久,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接下去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開了營房大門,我們被強迫脫下衣服,換上了條形囚服。
  我的囚服上衣上,縫著一個醜陋的黑色倒三角和黃色的正三角組成的「戴維之盾」圖案─這就是我在奧斯維辛的身份:無政府主義者和猶太人。
  實際上我既沒有猶太血統也不信仰猶太教,只不過在被捕之前,我一直住在猶太人聚居區,因為這個,我也成為納粹瘋狂的屠戮對像之一。
  「現在所有人展開雙臂,身體下蹲!」
  主席台上的納粹這般喊道,身邊的每個人都乖乖照做了,我只不過稍有遲疑,背上就狠狠地挨了一記!
  「要聽命令,猶太豬,如果你想活命的話。」
  冰冷惡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只得依命從事,只是剛蹲下,膝蓋就開始刺痛了─幾天前,我被調查萊因哈德.海德裡希〈注三〉遇刺事件的蓋世太保審訊,他們在我的身上製造了許多創傷,我還來不及替自己治療,就被塞進了悶罐車送到這裡。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可是要求我們保持這樣姿勢的軍官,似乎並沒有要我們站起來的意思,我的腿已經麻痺了,手酸得幾乎隨時都會垂下來。
  就在這時,我身前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跌坐在地,還沒等他爬起來,一個納粹士兵便將他從行列中拖了出去,緊接著一聲槍響,我的心臟一縮─他被打死了。
  再沒有人跌倒,儘管所有人都很虛弱。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們被允許站起來,可是我幾乎爬不起來,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眼前一黑,我朝後打了個趔趄,踩到了身後一人,我轉過頭原想道個歉,可是誰料身後之人不是我的獄友,而是一個帽子上別著骷髏標誌的納粹黨衛軍!
  他身材挺拔高#,金髮,雖然戴著墨鏡看不出瞳色,不過想必他和那個已經下地獄的海德裡希一樣,擁有一對冰冷殘酷的藍眼睛─這是所有擁有「純正」日耳曼血統的「優等種族」的特徵。
  而且,他還是個上尉,在集中營裡軍階頗高,左胸的口袋上別著一枚二級鐵十字勳章、一枚銅質戰傷章,袖子上的徽章則是盤旋著兩條蛇的鷹翼令牌─證明他是一名行政軍官。 我愣住了,應該說是有點不知所措,我的驕傲不允許我向這個惡魔道歉,儘管他掌握著我的生死。
  「喂!你在幹什麼!」
  很快有人發現了一個囚徒「無禮」的舉動,來人跑過來向他的長官行了一個納粹軍禮,就要把我拖出去槍斃,誰料上尉抬了抬他那戴著「@」字袖章的胳膊,阻止道:「讓他回到隊伍中去吧。」
  我很震驚,倒不是因為他肯放我一馬,而是因為他的聲音……這略帶沙啞的男低音,過去的四年間,曾經在我的噩夢中出現過無數次!
  原以為,面對塵封往事,我已經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是這罪惡的聲音卻再度誘發埋藏心底的怨懟與憤怒,我瞠目對著金髮男人,他卻一臉的波瀾不驚,隔著黑色的鏡片審視我,然後轉過了身。
  「少尉,請把比克瑙的新進人員名單和資料放到我的辦公桌上好嗎?」
  「好的,長官。」一個年輕的德國美女這般應道,踩著高跟鞋同他一起離開了。而我則被看守再度推進人群。
  追隨著大眾,我亦步亦趨地走著,胸口翻騰得厲害,好像有什麼東西會隨時從那裡湧出來,讓我失去理智─我明白,一個黑色的夢魘即將來臨,正如四年前的那場噩夢一樣……
  雖然我在外界早就聽聞過種種有關奧斯維辛集中營駭人聽聞的傳說,可是真正見識之後才明白,這裡真正的恐怖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形容的。
  「你們聞到臭味了嗎?」有人這麼問。
  牢棚裡本就氣息渾濁,充斥著汗臭、體臭以及腐朽的發霉味道,這並不稀奇。只不過空氣中除了這些,還瀰漫著一股彷彿蛋白質燃燒時的難聞氣味。
  「那是焚屍爐的味道啦。」一個老犯人這般道,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鐵窗之外高聳的冒著濃煙的大煙囪:「德國人總會騙新來的人去洗澡,其實那不是浴室,而是毒氣室……等人全部死了之後,就把他們的屍體拖到焚屍爐燒掉……」
  「胡說!這不可能!」話音剛落,就有新來的犯人吼道:「怎麼可能有這麼可怕的事?這違反了《日內瓦公約》!」
  《日內瓦公約》?納粹會遵守那種東西麼?〈注四〉我望了望激動的說話人,他長著一頭惹眼的棕紅色頭髮,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可是他太年輕、也太天真了。
  「信不信由你,」老犯人說話的音調沒有起伏,「比克瑙的犯人只做兩件事:要麼去拖屍體,要麼去幫德國人修築工事,過兩天你就能親眼見識到了。」
  可能是聽到了騷動聲,看守走近大力地敲了敲鐵柵欄,然後用德語喊道:「安靜!不許交談!不然把你們全都拖出去槍斃!」
  牢棚裡一下子鴉雀無聲,等看守走遠,我聽到了壓抑的嗚咽和啜泣聲。有人在哭,很多人……只是哭是沒有用的,若老犯人不是在危言聳聽,他們已經去見了上帝。
  這樣說可能有點卑鄙,但是我很仍舊十分慶幸─幸好我的艾蓮娜早就去世了,沒有機會來集中營體驗這種恐怖的經歷……
  她肯定受不了的,從小到大她總是不夠堅強。
  比克瑙集中營一共有三百座牢棚,每個牢棚都有一個「牢頭」,老犯人把他們叫做「卡波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從薩克森豪森集中營轉送至奧斯維辛的。
  在比克瑙集中營,「卡波斯」是一群可以享受特殊待遇的犯人,他們自己不必從事體力勞動,可以得到更好的伙食,穿高筒靴和手工縫製的囚服。
  「443002.」
  一個紅頭髮的男人在喚我的囚服號碼,他是這座牢棚裡唯一有名字的人─路德維希,一個戴綠色三角的「卡波斯」。在這裡,綠色是代表普通犯人,而且多為德國人。
  我像之前幾個人被召喚的人一樣,出列走近他。
  「新來的?」
  他明知故問,我點了點頭,他把我的下巴一捉,強迫我從下方仰視他。
  「和我說話要看著我的眼睛,知道嗎,猶太豬?」
  我作出手勢表示屈服,在集中營最沒有價值的就是尊嚴,如果我還想活著走出這裡,就必須學會忍耐。
  「很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組長,去領晚餐,十五人份的。」
  交代完,他便放開了我。我急忙跟上前面幾個被牢頭挑選出的組長,在牢棚門口排著隊等待看守來開門。
  集中營的伙食很糟糕,今天的晚餐內容是發霉的麵包和少量的奶酪,而且就「十五人份」而言,太少了,可是沒有人敢抱怨。眾人接過食物,從簡陋的食堂魚貫而出,沿著來時之路折返。
  經過一座崗樓時,我禁不住抬起頭望了望對面的一座辦公樓模樣的建築,二樓的窗口處有個戴墨鏡的納粹站在那兒,面朝
  這裡一動不動……
  是他!
  我的心臟猛縮,急忙收斂視線。
  他這是在看我嗎?不……不可能,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說不定他早就將我遺忘……在奧布萊希特親王大街八號的蓋世太保總部,他審訊過那麼多人,我這樣的普通人,對他而言是那麼地微不足道……
  越不想回憶,不堪的往事越是歷歷在目,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些夜晚,我的胃開始緊縮,好噁心……這種感覺比聞到焚屍爐的臭味還要令人作嘔!
  我努力平息心中的波動,眼睛目不斜視地盯著眼前的獄友,忽然,身前之人作出了一個讓我大吃一驚的動作:他正把準備分給同伴的麵包,一個勁兒地往自己嘴裡塞!
  「你在做什麼!」我騰出一隻手阻止他,「這是分給其它人的麵包!你怎麼可以一個人獨吞?」
  「得了吧。」他揮開我,嘴裡含著沒有嚥下去的食物,含糊道:「這些東西怎麼夠十五個人吃?我已經餓了好幾天了,好不容易才做上組長!不趁現在吃個飽怎麼行!」
  「就是!從來沒有挨過餓的人,沒有資格對我們說教!」
  非但是他一個人,除了我,每個人都在大口吃著剛分到的食物,我望向看守,他並沒有干涉,而是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看著眾人爭食的醜態。
  我愣住了,原來這就是集中營麼?大多數人不但要忍受納粹的壓迫和殘害,為了活下去,還要互相爭奪本來就少得可憐的
  生存資源……
  回到牢棚,我把所有的食物都公平地分給我的組員,自己一口都沒有吃。
  「喂,你怎麼不吃?」 「我不餓。」這樣的麵包,教我怎麼吃得下去?
  「別理他,誰知道剛才他有沒有偷吃呢?」
  聽到這樣中傷的話,我一點都不生氣……人都是自私的,他會這麼想,一定也是因為餓壞了吧?
  晚餐時間只有十幾分鐘,眼看天色漸晚,穿著黨衛軍制服的看守又開始敲鐵柵欄。
  「所有人按秩序排好隊,到操場上集合!」
  之前介紹規章的時候我就聽說了,比克瑙集中營每天都要犯人在操場上集合兩回進行點名。只是這萬人的規模,究竟要點名點到什麼時候?
  從傍晚直到深夜,操場上所有的犯人都一動不動,四週一片靜謐,偶爾看守們會呼喝兩句。點名的時間歷時兩個小時,早已結束,可我們還是不能回去睡覺,因為有個犯人失蹤了,在他被找到之前,其它人必須留守原地候命。
  一整天沒有進食,我的肚子在叫……有點後悔晚餐的時候多少應該吃一點的。除此之外更糟糕的是,我的頭很暈,腿在發軟,可我強忍著,絕對不能倒下─因為剛才有個昏厥的男人被拖出了隊伍……我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報告長官,找到了!」
  我遙遙地聽到了這話,鬆了一口氣─原以為總算可以回去休息了,可是穿黑衣的黨衛軍卻不肯那麼簡單放過我們。
  「吊死他!讓這群猶太豬好好欣賞一晚上!」
  我的心頭一凜,抬頭看到一具血淋淋的軀體被高高地吊在簡陋的絞刑架上,崗樓上的探照燈打在他身上……他有一頭非常惹眼的棕紅色頭髮。
  是那個漂亮的年輕人!
  胃裡根本沒有東西,可是我又想吐了!眼前一陣昏眩,我急忙用力將指甲嵌進掌心─想閉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慘狀,可是來回走動的看守卻不允許任何人移開視線。
  「好好看著,奧斯維辛不會縱容逃犯─不然,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這幫法西斯!魔鬼!
  我在心裡大喊著,但是卻無能為力。如今我都自身難保了,根本就沒有辦法顧及旁人的生死,哪怕我是多麼不甘心……
  奧斯維辛的夜晚是漫長難熬的。當第一縷晨曦撥開天幕時,操場上靜止的酷刑總算告一段落。
  可是被折磨了一整天,我們仍舊不能休息,而早飯也因為昨晚的事件,被藉故取消了─大多數人和我一樣,餓著肚子,像被奴役的牲口一般,被驅趕到一個大棚裡分派接下來的「工作」。
  「點到名的人站到右邊,跟著『卡波斯』去工廠勞動,剩下的人去二號焚屍爐!」
  乍一聽聞「焚屍爐」這個字眼,人群中明顯地開始騷動,黑衣看守朝天打了一槍,眾人又立刻被震懾住,不敢出聲了。
  「是讓你們拖屍體,不是讓你們當屍體!誰敢多話和偷懶,準備進毒氣室吧!」
  果然……昨天老犯人所言不假,我又聽到人群中有人開始啜泣,但是隨著黨衛軍的一聲怒喝,哭聲立刻又停止了。
  等了一會兒,我沒有被點到名,原以為自己的任務就是拖屍體,可是剛要跟著人群離開大棚,我又被叫住了。
  「443002!」
  這回喚我的是個黨衛軍軍官,他的手裡拿著名冊,高傲的藍眼睛掃視了一下我的臉和我胸前的「戴維之盾」,然後道:「你被派去縫紉間,有人會教你該怎樣做。」說完,便示意我跟著一個看守。
  走了十幾分鐘,我便被帶進之前領晚餐時經過的,辦公樓附近的一座水泥房子裡。
  讓我很意外的是,這裡的「工人」幾乎都是女人和上了歲數的老人,我這樣的壯年男子站在她們中間,宛如鶴立雞群。
  「不准交談,不准和女囚調情,不准把工具帶出這裡!做好你分內的事,一天拆五十件大衣,做好才有飯吃!」
  看守惡狠狠地交代完畢,粗魯地將我推進一間朝南的小屋,從外面關上了門。
  望著堆滿一整間屋子的大衣,和一把巴掌大的小剪刀……雖然不用在烈日下做體力活,可是用這麼簡陋的工具,我真的能順利完成分派的工作嗎?
  歎了一口氣,我坐到玻璃窗邊,操起剪刀開始幹活─再怎麼說,這裡比牢棚強多了,至少我能透過它看一看外面的景致。
  一牆之隔,是黨衛軍軍官的別墅,那是些有花園的房子。乾淨、氣派、豪華,門口有黑制服的警衛牽著杜賓犬在巡邏,而屋內則住著花枝招展的美貌情婦……同樣在奧斯維辛,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外面的景色好看嗎,艾倫?」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嚇得我心臟一窒,剪刀立刻扎破手指掉到了地上,我驚惶地回過頭─又是他!那個戴墨鏡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了房間,現在就站在我身後!
  「怎麼了?這麼驚慌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我記得過去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是從容不迫的。」他用揶揄的口吻這般道,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闔上了門,反鎖,然後一步一步走向我。
  我的腦子裡一片真空,直到他近得都能讓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我才猛然驚醒,「霍」的站起,退後一步,同他拉開距離。
  「長官,您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艾倫』,我的名字叫做安頓.赫克托爾,編號是443002.」
  「艾倫,你知道我不喜歡撒謊的人,不要惹我生氣。」黑衣的男人輕輕一笑,道:「你以為你摘下眼鏡,又換了一個名字,我就不認得你了嗎?」
  男人的語調曖昧,教我無所適從,正猶豫著要怎樣與他斡旋,他忽然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真可憐……流血了呢。」他喃喃道,捉起我那根被剪刀扎傷的手指,「不好好消毒的話,會得破傷風吧?」
  我沒有吱聲,逕自移開了視線,忽然指尖傳來柔軟潮濕的觸感,一驚,轉回頭,看到他竟含著我的手指,挑逗似的輕舔著……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我想抽回手指,卻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嗚……」
  血液很快從傷口滲了出來,好疼。
  我呻吟了一聲,只聽那黑衣的惡魔又說:「別發出這種聲音,艾倫……我會忍不住想吻你的。」
  「你在說什麼啊?!」我終於忍不住惱羞成怒,「我是男人!」
  「當然……這種事顯而易見,我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男人托起我的下巴,「記得我第一次吻你,你還用一副震驚的表情問我,是不是同性戀呢……忘了嗎?那個時候你是那麼地可愛……」
  這麼說時,他熱熱的氣息噴薄到我的臉頰,我強忍著想在他臉上吐一口唾沫的衝動,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放心吧,艾倫,我不會對你怎麼樣……至少在這裡安上窗簾之前。我可不想被我的同僚和部下們看見。」
  這該死的納粹在說什麼?
  我聽不懂,所以怔愣地望著那對深色墨鏡後隱約可見的藍眸。
  沒過多久,他又笑了。 「比克瑙的犯人只能去做苦力,你以為自己能進入縫紉間是巧合麼?在集中營,每兩個星期就要進行一次篩選,病人和體質衰弱者全都要送進毒氣室,如果沒有我的安排,你大概會做苦力做到死……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也是為了你才會濫用職權的,難道你不應該心存感激麼?」
  心存感激?哈!與其接受惡魔的恩惠,我倒寧願直接進毒氣室!
  「長官。」
  美女部下在外面敲門,霍克爾鬆開了我,道:「我必須離開了,艾倫……記住,在我回來看你之前,好好活著。」
  說完,他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鏡,轉身開了門,又從外面把它闔上。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聽不見,我才一屁股坐回位子上,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我永遠都忘不了四年前,當我苦苦哀求他放過艾蓮娜的時候,他無恥地提出那場骯髒的交易……
  那幾個夜晚,是我畢生的恥辱!
  上帝……上帝啊!
  為什麼您又讓我遇到他─這個穿著惡魔制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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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三:萊因哈德.海德裡希,全名為哈德.特裡斯坦.尤根.海德裡希,外號「金髮野獸」,曾為蓋世太保總頭目。
  注四:《日內瓦公約》中明文規定要善待戰俘。

  第二章

  在奧斯維辛,永遠看不到人類的笑容。
  笑著的,只有惡魔。
  好不容易熬過了白天,又到了晚上集合的時間。
  有了前一天晚上的「教訓」,這回並沒有人缺席,兩個小時後,比克瑙的新犯人第一次有了睡眠的權利。
  牢棚裡的味道還是依舊難聞。這裡床鋪的使用空間十分寶貴,每張床都分上、中、下三層,每層要擠兩到三個人。
  床上的被褥骯髒不堪,周圍還繞著鐵絲網,現在是夏天,晚間又悶又熱,還有數不清的惱人蚊蟲叮咬皮膚。
  可是這些我都顧不上了,折騰了一整天,我再也禁不住休普諾斯〈睡神〉的誘惑,一頭扎進床鋪便昏沉沉地睡去了。
  難以想像,枕著污穢的枕頭我也可以做一個美夢。
  夢中,艾蓮娜和我像童年時代一樣,在花園裡嬉戲,偶爾她會調皮地湊過來,親吻我的臉頰……
  艾蓮娜的嘴唇很柔軟,碰在面上宛如羽毛般輕輕撫過……可是一眨眼,艾蓮娜消失了,我四處張望尋找她的蹤跡,看到的卻是一個黑色的身影。
  「你的妹妹被判死刑。」
  那個金髮碧眼的惡魔走到我面前,「她私縱猶太人,不相信德國會取得最終的勝利……這是嚴重的叛國罪。」
  「不……不是這樣的!」我衝著他卑微地彎下膝蓋:「艾蓮娜才二十三歲啊,求您一定要給她一個機會!救救她!」
  「我會的。」他微笑地把我從地上攙扶起來,攬進了懷抱,「只要艾倫你肯聽我的話,按我的意思去做,我保證她性命無虞。」
  伴隨著這句承諾的,是一個沒有溫度的親吻,隨即無盡的黑暗漫過所有的一切─我拚命掙扎,好不容易抓住眼前的一縷光明,可是一攤手卻是血一樣的猩紅……
  不……不要!
  我尖叫著,剛從夢魘的糾纏中掙脫,一睜眼卻看到眼前一張放大的人臉!
  「你─」
  我被嚇了一跳,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他便大力地摀住我的嘴巴,壓低了聲音道:「噓,你敢出聲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這聲音……是「卡波斯」路德維希!
  「乖乖配合我,小白臉……你也想接下來的日子過得輕鬆一點吧?跟了我,你不會吃虧的……」
  路德維希的聲音雖然很輕,可是聽得出很激動。
  原本我還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可是當他將那毛茸茸的大手伸進我的囚服裡去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他是想幹那種事!
  我開始奮力掙扎,用力撞著鐵絲網,動靜大得驚動了幾個臨鋪的獄友。黑暗中我聽到身體翻動的聲音和一兩聲咳嗽,可是沒有人管我們在做什麼。
  路德維希畢竟是整個牢棚地位最「崇高」的人,即便發現他在搞同性戀,也不會有人過問。
  而我的反抗則很快激怒了路德維希,他揚起拳頭狠狠地打在我的臉頰上,我覺得腦袋一陣發昏,隨即便失去了幾秒鐘意識。
  再度清醒過來,這個一身蠻力的男人已經摸索著褪下了我的褲子……
  「我一點都不喜歡男人,可我已經半年沒有碰過女人了,而你看上去要比別的犯人乾淨……」路德維希含含糊糊地說,根本不顧及我的感受,就要欺身上來。
  我卯足力氣,在他抓過我膝蓋的一剎那,狠狠踹上了他的肚子!只聽「哼」的一聲,他掉到了床下。
  離六點的集合時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可我已經睡不著了,剩下的幾個小時,我像驚弓之鳥般蜷縮在床鋪的角落,提防著路德維希再度來襲,不過他挨了我那腳後,似乎打消了繼續侵犯的念頭,直到天亮,他都沒有再靠近床鋪。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看守敲打鐵柵欄催促眾人排隊去操場點名。我在隊伍中看到紅頭髮的路德維希正和一個黑制服的黨衛軍軍官說著什麼,他的額上有道新添的傷痕……是昨晚被鐵絲網刮到的麼? 可能是感應到我的注目,路德維希忽然轉過頭來與我四目交接,隨即便露出了一臉猙獰的表情!
  我不怕他,這個渾蛋對我做的那些事並不光彩,諒他也不會四處聲張。
  因為眾所周知,納粹對「同性戀」深惡痛絕,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也有不下於千人的戴粉紅三角的改造人員〈粉紅三角代表男同性戀〉,他們的待遇並不比比克瑙的猶太人好多少。
  可路德維希若是真想找我的麻煩,還是有很多其它的途徑……
  心中惴惴,挨過了早上點名的時間,早餐是一碗稀得可憐的麥片粥。吃掉之後我又跟著看守去到縫紉間,今天等著我的同樣是五十件待拆剪的大衣。
  這些大衣有的是皮製的、呢制的、還有皮草的……
  我的工作很簡單也很機械,把它們肢解之後,按照不同的材質分類,然後送到洗衣間。
  第一天,因為是新來的,所以已經有人替我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中午,當我拆到第二十三件大衣時,一個穿納粹制服的女看守領我去看了洗衣間,回來的路上,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你認識霍克爾上尉嗎?」
  卡爾.霍克爾─那個惡魔的名字!聽聞,我的心頭一怵,本能地矢口否認:「不認識!」
  於是,她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可能是因為懷著心事的緣故,將近傍晚,我還有五件大衣沒有拆完,不過讓我鬆一口氣的是:這一整天,那個傢伙都沒有出現。
  我很疑惑,因為四年前,霍克爾還在柏林擔任秘密警察……現在怎麼會出現在奧斯維辛?
  也罷,這種事和我沒有關係,我唯一該做的事,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好好活著。
  回到牢棚,正趕上分配口糧的時間,可是我很快發現有人替代了我「組長」的位置,就連我的晚餐,也被剝奪了。
  「很遺憾,443002.」路德維希衝著我,笑得邪惡,「你來晚了,沒有你的份。」
  他這是在報復!
  我憤憤地握緊拳頭,望了望四周,每個人都在狼吞虎嚥,唯恐食物被人奪走的樣子,沒有人關心我是否會挨餓,照他們看來,我這是咎由自取的……
  空著肚子的夜晚,異常難熬。我睡不著,而路德維希又在夜深人靜時繼續騷擾我。
  「我有麵包。」他得意地說,「讓我幹一次,你就能吃個飽。」
  我不理他,調轉過頭挨近鐵絲網,他在身後「哼」了一聲,道:「看你能熬多久!不聽我的話,你休想分到任何食物!」
  果真如路德維希所言,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有吃到晚餐。比克瑙的伙食供應一天只有兩頓,我僅僅靠著早餐的湯汁,維繫著生命。而一天兩次的操場集合,更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您的臉色好差。」
  傍晚,完成一天的工作,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去洗衣間送大衣,有個女囚忽然這般和我搭訕!
  我嚇了一跳,急忙望向四周,好險,並沒有人發現我們在交談。
  「呵,看守們都去吃飯了。」
  看她的模樣,不過十八、九歲,雖然頭髮剃得比我還短〈進入集中營,不管男女都要把頭髮剃掉〉,可依舊明眸善睞,十分動人。
  儘管她長得很漂亮,我還是不想和她攀談;和她說話,就意味著我們兩個都會有危險,況且,我現在也沒有體力去掀動嘴皮子。
  「您有好好吃飯嗎?」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快速地在我手裡塞了幾顆硬質的東西,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退到了門口,衝著我扮了一個俏皮的鬼臉。
  攤開手心,三顆包著彩色糖衣的硬糖躺在那裡,讓我詫異非常!要知道在集中營,糖果是一種教人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她為什麼要給我?而且……同為囚犯的她,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不管怎樣,因為這彌足珍貴的三粒硬糖,我又熬過了一個晚上。可是到了第四天,躲不開的麻煩還是降臨了……
  每天,除了拆掉的大衣會被送往洗衣間,一部分看守和下級軍官的制服也會被送到這裡清洗。
  今次,我照舊將最後一批大衣送來,卻與一個不速之客迎面撞了個正著─是路德維希!
  「喲,我以為守在這裡會有艷遇呢,來的卻是你這傢伙……」他這麼說著,舔了舔嘴唇,「那我只好將就一下咯。」說完作勢就要上前抱我。
  我急忙扔下大衣,躲了開來:「你想幹什麼!」
  「你說呢?」路德維希下流地笑了兩聲,「中士讓我過來送洗兩套制服,現在離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你瘋了!」我怒道,衝到門邊就要奪路而逃,可是路德維希卻先我一步闔上了門。
  「不必擔心,沒有人會看到的。」
  路德維希把我抵在門板上,一邊說,他口中那污濁難聞的氣息便噴在我的臉上,教我腹中翻騰。
  「如果你想死的話,也可以放聲大叫─不過在此之前,我會先勒死你!」
  雖然我相信這個瘋漢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就這樣委身於他,又著實不甘,掙扎了一會,路德維希想湊過來吻我,我趁機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吃痛地大叫,一巴掌揮來,將我使勁掃到地上!
  「混帳!」他罵道,開始拚命地毆打我,「你以為自己是聖人嗎?猶太豬!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活著!死吧!給我去死吧!」
  我根本爬不起來,只得努力蜷起身體,忍受毒打,就在意識漸漸混沌之際,洗衣房的門陡然從外面被推開,路德維希也隨即中止了暴行!
  「你在幹什麼!」一個低沉的男音厲聲質問道,聽得我胸口一窒,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長官,我……」 路德維希似乎想開口辯解,可是他才說了兩個單詞,我就聽到「砰」的一聲,隨即又是一記悶響,似乎是什麼笨重的東西倒了下來,我翻起身來看,驚訝地發現路德維希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頭部中了一槍,開槍的……正是那個身穿黨衛軍制服的惡魔!
  「艾倫,你沒事吧?」霍克爾走近我,柔聲道:「抱歉,我回來晚了……」
  我瞪著他,止不住渾身顫慄,朝後面退縮了半步,他又不依不撓地追過來。
  「別怕,他不會再傷害你了……」這麼說著,他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就要扶我起來。
  「不要!」我揮開他,驚惶地大叫:「劊子手……別碰我!」
  「劊子手?」霍克爾的語調中充滿著困惑:「艾倫,為什麼這樣說?你的話好傷人……」
  「不……」明明剛殺了一個人,卻面不改色,這個男人的血液一定是冰涼的!
  眼看來人越來越靠近,我彷彿都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道─他……真的真的好可怕!
  這麼想著,眼前一陣眩暈,無盡的黑暗又再度向我撲來……
  「艾倫……艾倫。」
  睡夢中有人溫柔地喚我的名字。
  我朝聲音的來源探出手,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掌握住了我,然後在上面印上愛憐的親吻。
  是艾蓮娜嗎?
  不,與我相依為命的妹妹早就香消玉殞,不可能是她。
  但……不是她,又是誰呢?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與光線柔和的頂燈,鼻腔裡充斥著一股的淡淡煙草味道。環顧四周,我發現,這是一間與牢棚簡陋布設天差地別的整潔房間,我躺在沙發上,身上正覆著一件納粹軍用的褐色皮大衣。
  對面的辦公桌上除了一落厚厚的文件數據,還有一塊豎起的牌子,我的視力不好,加上光線昏暗,隔了那麼遠也看不清上面寫著什麼。
  「艾倫。」
  腦後傳來一記呼喚,嚇得我渾身一僵,隨即一對臂膀毫無預警地從身後繞過頸子,把我收進了懷裡。
  「你終於醒了。」
  是霍克爾!
  印象停留在他扣動扳機,將路德維希打死的那一幕,現在我還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和這個劊子手做肢體上的親暱接觸。
  「長官,我已經兩周沒有洗過澡了,」我冷冷地說,「請放開我好嗎?我很髒。」
  霍克爾對這番話置若罔聞,自顧自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道:「髒?在我心裡,艾倫永遠都是最乾淨的。」
  這輕佻的動作教我嫌惡地想立刻推開他,可霍克爾的力道大得教人無法抗拒,掙扎的空檔裡,他繞到了前面,像抱一隻寵物般將我抱到了膝蓋上。
  「你變瘦了,我離開的日子裡你有好好吃東西嗎?」
  寵溺的口吻,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孩子─這又是他捉弄人的新把戲嗎?
  「請放開我!」我再次重申道:「作為軍官,您抱著一個囚犯,還是一個男人……被人看到的話,會對您的清名有損吧?!」
  「呵……艾倫這是在擔心我嗎?」
  霍克爾又湊過來啄了一記我的臉頰,「不要緊,這裡是霍斯中校的辦公室,他去度假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會進來……
  窗簾已經拉上,無論我們在這裡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的話曖昧不明,我又禁不住開始慌張:「可是……可是我必須去操場集合!」要是在點名的時候缺少一個人,看守們一定又會像那天一樣瘋狂地到處搜尋吧?哪怕身為集中營的高層人員,霍克爾也不可能對此毫不忌憚!
  「從今天開始,你不必去了。」
  霍克爾這麼說,聽得我一愣。
  「為什麼?」
  「我已經讓你代替了死去的那個傢伙,成為新的『卡波斯』。」他微笑著說,「『戴維之盾』也會換成普通的綠色三角……將來,你可以獲得更好的待遇,不過這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睡在那種骯髒的地方,但這是規定,就算我是負責人也不能做得太過火,不然會引起別人的關注……你能體諒我嗎,艾倫?」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要知道無論他現在對我怎樣好,我都不可能原諒過去他幹過的那些事!
  「我要回去了……」
  想掙開這個假仁假義的黨衛軍軍官,他卻緊緊地抱著我,不讓我動彈,嘴唇不住地在我的臉上摩挲、流連……好噁心!
  「放開我!」
  我忍不住甩了霍克爾一記掌摑,他的墨鏡被我打得飛了出去,掉到了地上,然後我終於看到了,他藏在墨鏡後面的秘密……
  眼前的男人雙眸湛藍,鼻樑高挺,嘴唇堅毅,他的容貌一如四年前看到的那般深刻俊美─除了那一道橫亙在右眼眶上的猙獰傷疤。
  「怎麼了,艾倫?」看到我吃驚的模樣,霍克爾這般問,他面不改色地掬起我的手,緩緩地按在那道傷疤上。
  「忘了麼?這是四年前你用手術刀在我臉上劃的,右眼差一點就瞎了,現在雖然已經痊癒,可是疤痕卻永遠留在上面……
  你消失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把它當作你留給我的紀念呢。」
  「你……」
  我哆嗦了一記,猛得縮回了手,只聽他繼續道:「我當時實在很驚訝,沒想到你這雙纖細的手除了救人,還可以用來殺人……」
  低沉的聲音,誘導我緩緩推開那扇緊閉的記憶之門,一剎那我彷彿又回到四年前,那個血腥而瘋狂的夜晚─「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和哈克中士在國王酒吧……」
  「別說了!」我打斷霍克爾,寒著臉,道:「長官,我現在是您的囚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您沒有必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呵……」
  黑衣惡魔忽然笑了起來,雖然我對他厭惡至極,可卻不能否認,就算破了相,他微笑的樣子依舊賞心悅目。
  「艾倫生氣的時候還是那麼可愛,」他的指尖羽毛般撫過我的臉頰,「我可以把你的這種反應當作是在撒嬌嗎?」
  ……不可理喻!
  這回我是真的豁了出去,猛地站起將他推開,躍過沙發,一把旋開了黨衛軍中校辦公室的門把手─ 「你逃不掉的。」
  就在我的一隻腳踏出門坎時,男人懶洋洋地開口說,可他維持著被我搡倒在地的姿勢,並沒有要起身追來的意思。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你。」
  ─這是門被用力關上之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第三章

  雖然成為新任的「卡波斯」並不是我的意願,可是這個特殊的「身份」,確實也幫我在比克瑙拓展了更多的生存空間。
  而自從胸前的標誌變成了綠色之後,我更是享受到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諸多特殊待遇:我睡單人床,早晚不用去操場集合,每天分到的口糧都是盛在盤子裡的,不像其它的犯人都沒有餐具,且飯菜的味道也不像過去那般難以下嚥。
  我可以穿手工縫製的乾淨囚服和長筒靴,也不必干繁重的體力活,每個星期甚至可以分到一塊肥皂,進入真正的浴室而不是毒氣室清洗身體─這讓別的獄友羨慕不已。
  可能是我的容貌看上去不夠凶神惡煞,雖然身為「卡波斯」,我並沒有被派去看管別的犯人在工地作業〈注五〉,而是繼續留在縫紉間,幹著女人們該干的活。
  不過,我的工作量已經銳減:一天只要拆剪三十件大衣─這對我而言,似乎太清閒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一些縫紉間的女看守會主動與我攀談,得知我原來的職業是一名醫生時,有的還會要求讓我給她做個身體檢查。
  「我們可不想去集中營的診所,」她們這麼說,「門格爾醫生是個色狼,不但無視種族衛生,誘姦女犯人,連女看守都想染指!」
  梅梯.約瑟夫.門格爾─也就是奧斯維辛集中營醫學和實驗科研處處長。雖然我進入集中營不過半個月,卻已經聽聞有關他的不少傳言。
  半年前,門格爾剛從俄國前線退下,進入奧斯維辛擔任這裡的主任醫生,他比這裡任何一名納粹都要殘忍嗜殺,生病的犯人進入他的醫務室就意味著活體解剖和人體實驗,而所有被送進焚屍爐的人員名單,也是全部由他簽名批准的。
  所幸,目前我還沒有機會見到這位「死亡天使」─門格爾的綽號就是「死亡天使」─也不希望將來有這個機會。
  因為有霍克爾的「庇護」,我在集中營的生活過得波瀾不驚,如果不偷懶的話,下午兩點之前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
  這日,把大衣送回洗衣間,我又邂逅了送我糖果的姑娘……事實上我們每天都見面,可是從來沒有機會交談。我特別留意過,她就在縫紉間的角落裡,每天做著與我相同的工作。
  「上次……謝謝妳。」四周無人,我小心翼翼地說。
  她隨即衝著我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這張溫柔的笑臉,讓我不禁將她與艾蓮娜重合在了一起!
  「喬安娜.貝隆。」她說。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名字!
  「艾倫斯特.德沃夏克。」我毫不猶豫的回應她。
  「我知道。」姑娘這般道,「德沃夏克醫生,您在布拉格替我父親免費做過盲腸手術……他叫霍金斯.貝隆,我們一家一直很感激您。」
  流落布拉格期間,我曾是個捉刀醫生,一直住在貧民旅館裡。
  期間,有不少猶太人上門求診,生活拮据的,我便不收診費。不過人數太多,我早已記不清所有人的長相和名字,而喬安娜忽如其來的感恩,則教我有點不知所措。
  「那令尊現在身體健康嗎?」
  「他死了。」喬安娜黯然道,「兩個月前進的毒氣室。」
  瞧我問了多麼愚蠢的問題!
  「對不起……」
  「沒關係,這不是您的錯。」喬安娜安慰我。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沉默了一會兒,喬安娜又開口:「您還要糖果嗎?」 我搖了搖頭,「謝謝,妳還是自己吃吧。」
  「我還有很多,請您不要客氣。」喬安娜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糖豆,不由分說塞進我的掌中,然後快步走到洗衣房的門邊衝我小幅度地揮了揮手,算是道別。
  她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這些糖果?
  我很疑惑。
  不過撇開這個不談,看著斑斕的糖豆躺在我的掌心,忽然沒由來地一陣感動。它們應該是我到集中營這麼多天來,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東西了吧。
  日復一日。
  每天都有新犯人源源不斷從歐洲各地送往奧斯維辛,而正如霍克爾所言,兩個星期一過,集中營便會進行一次「篩選」,
  特別是關押猶太人的比克瑙:
  傷員、不適宜進行勞動的犯人,會被立即送至毒氣室進行「人道毀滅」,另外身體稍弱的人則被帶進醫務室……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這種事雖然很殘酷,可是時間一長,幾乎每個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在牢棚休息的時候,我從不主動和臨床的獄友交談,並不是擔心被看守發現受到「懲罰」,而是害怕一旦和對方熟絡起來,便會產生感情─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環境下,「感情」對我而言是最多餘的東西。
  時間緩緩推向八月。
  在集中營的日子,度日如年。
  我在比克瑙待了將近快一個月,可是與霍克爾見面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我最近才從看守們的口中得知,他隸屬政治處,是霍斯的副官,雖然在比克瑙辦公,可是做的只是一些管理工作。
  平時,他和另一名副官要隨霍斯去到奧斯維辛各個集中營巡視,研究怎樣更有效率的執行「最終解決」。〈注六〉我對霍克爾的行蹤沒有興趣,甚至希望他能晚一點再回比克瑙,這樣我就不用面對那副假惺惺的嘴臉了。
  但,事與願違。
  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在七點整準時來到縫紉間,進入工作室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一件讓我寒毛直豎的東西─窗簾!房間裡居然安上了窗簾!
  這就意味著……霍克爾已經回來了!
  一個上午,我心不在焉的拆剪著大衣,幾度劃傷手指,在太陽升到日中的時候,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再次見到霍克爾,他還是戴著墨鏡,面帶微笑。
  北歐人高大健碩的體格,剪裁合身的白色滾邊制服,教他看起來像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紳士,而不是一個納粹黨徒─當然,我不會忘記,他那紅袖章上的黑色「@」字所代表的血腥意義。
  「艾倫,我來看你了。」
  他溫柔地說,造作的語調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理他,繼續操持剪刀干我的活,過了一會兒,腰後一緊─霍克爾從後面擁著我。
  「為什麼總是那麼冷淡呢?你不希望見到我嗎?」
  「如果能不見到那是最好。」
  「呵,你還是那麼心直口快。」霍克爾這般道,伸出一隻胳膊攏起了半邊窗簾,然後緩緩將我逼至陰暗的角落……接著,這惡魔俯下身子想要吻我,卻被我躲了開來。
  「長官。」我沉聲道:「您不怕我大聲叫出來嗎?」
  如果我掙扎叫喊,門外的囚犯和看守們,勢必都會明白門內正發生什麼苟且之事,若是讓上頭知道,哪怕霍克爾的軍銜再高,他都會因觸犯「一七五條例」而成為我的「獄友」。〈注七〉「你不會叫的,」霍克爾篤定地說,「我會開出優厚的條件,讓你心甘情願保持沉默。」
  這混蛋在說什麼? 我蹙起眉頭想推開這個操守有問題的納粹軍官,他卻牢牢攥著我的手腕不讓我掙脫。
  「不想聽聽是什麼條件麼,艾倫?」
  「什麼條件?」
  「自由。」霍克爾薄薄的嘴唇裡吐出一個誘惑的字眼,「我可以給你自由,離開奧斯維辛……雖然暫時不能回到德國去,不過在諸多佔領國和中立國之間,你有很多選擇。」
  我呆住了。雖然不願承認,可霍克爾的「條件」確實很吸引人。
  乏味的工作,擁擠的牢棚,難聞的屍臭……集中營裡短短的三十天,就像漫長的三十年!離開這裡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儘管如此,我卻無法信任對我開出條件的男人。
  「為什麼要幫我?」我別開臉不看霍克爾,「我對你而言,根本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
  「你的價值是以我的標準來衡量的,艾倫。」他附在我耳邊輕輕地歎息,「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從過去到現在……
  一直都迷戀著你。」
  他低啞的嗓音,曖昧而情色。談吐間,昭彰的慾望彷彿隨時都會呼之欲出,我禁不住面頰發燙,過往種種不堪的回憶紛紛
  躍然眼前……
  我雖然也是德國人,可是卻沒有「日耳曼人」的金髮碧眼。我的頭髮和眼睛都是相當普通的黑色,而且長相很普通,絕對稱不上美男子,所以我做夢都想不到卡爾.霍克爾會對我這樣的平凡人產生興趣。
  記得四年前,他第一次向我提出那些非分之想時,我除了憤怒,更多的是不解。
  「為什麼不說話?」惡魔在耳畔低語,輕舔我的耳垂,「你這麼安靜,我會以為你默許了……」
  渾身一震,我大力地從霍克爾懷中掙開,瞪著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種事又不是一次了,我想艾倫應該沒那麼健忘。」他坐到窗台邊,對著我的方向道,「和四年前一樣,我要你做我的『戀人』。」
  為了救艾蓮娜,我曾答應過這個無恥的要求,但是即便出賣了尊嚴,我的妹妹還是沒能活下來─她從蓋世太保總部被釋放的第二天,就在大街上遭到了槍殺。
  「當年令妹的事是個意外,我很遺憾,沒能幫上忙……」好像能讀懂我的心思般,霍克爾這般道,無所謂的口吻與四年前如出一轍!
  這讓我的憤怒猶如被忽然點燃的火引,「噌」的一下燃燒起來!
  「意外?」我冷笑,「我一直以為那就是您幹的好事呢!」
  「艾倫,我向你解釋過,那並不是我的授意……」
  「我不信!」我打斷這個黨衛軍的話,恨聲道:「就算不是你做的,我也當成是你做的!」
  「艾倫……」
  霍克爾喚了一記我的名字,聲音有點動搖,他衝我伸出了手,我卻用力地揮開了他!
  「請不要碰我,長官。」我拚命壓抑著自己即將爆發的情緒:「現在……我覺得您很髒!」
  因為這句話,霍克爾的手頓在了半空,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
  「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那麼污穢嗎?」
  他戴著墨鏡,我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可是從他的音調,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已經被我激怒了。
  就這樣,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互望著,對峙著,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最後,穿著黨衛軍制服的男人站起來背過了身子,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我的工作間。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最開始拒絕霍克爾的那幾天,我還惴惴不安,擔心他會像路德維希那樣伺機報復,可是等了很久,我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而霍克爾也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了。
  一定是厭倦了吧……那傢伙。
  就算同性戀是違法的,憑他的地位和容貌,可以隨時找到合適的對象。這總比糾纏一個相貌平凡、脾氣又倔強的集中營囚犯要安全、省事的多。
  而我,也從不指望他真的能給我「自由」─誰會相信一個納粹的承諾?
  九月,奧斯維辛的天氣開始轉涼了。
  看守們換上了秋季的制服,可是我和我的獄友們還是得穿著單薄的條形囚服。我在室內工作,所以並不覺得有多冷,但其它在戶外作業的人就沒那麼好過了。
  因為飢餓、患病和體質衰弱,每天死亡的人數在持續增加,我知道,到了冬天,還會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面對獄友的死亡,我並非漠不關心,可是沒有藥物和醫療設備,就算我是個醫生也愛莫能助。況且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卡波斯」,救死扶傷並不屬於我的「特權」範疇─這種想法一直伴隨我,直到九月下旬的某一天。
  這日午間,集中營內將要舉行一場士官的足球比賽,所有領章上標著「SS」黨衛軍標誌的軍官都得參加,所以縫紉間的守備並不像往常那麼森嚴。我甚至可以在送洗大衣的途中,悄悄地走到靠近喬安娜的位置,同她打一個招呼。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的喬安娜看上去臉色蒼白,沒精打采……難道是受到看守們的虐待?
  我有點擔心,衝她使了個眼色,姑娘會意地點了下頭。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如果想要說上兩句話,就在洗衣房見。
  喬安娜進入了洗衣房,一看到我便潸然淚下。
  「醫生……我快死了,請您救救我!」她這般道,一邊嗚咽著,不敢哭得太大聲。
  「怎麼了?」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這麼說?」
  喬安娜似乎有難言之隱,躊躇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我說出來,請不要輕視我好嗎?」
  我點了頭,她才繼續道:「我懷孕了。」
  一句話,讓我怔在原地,望著喬安娜平坦的小腹失神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問:「懷孕?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月前,有幾個納粹軍官把我叫進一間辦公室……」喬安娜捂著臉,含糊其詞,「如果我不順從的話就會被立刻打死……
  之後他們給了我很多糖果,教我不要把這事說出去。」
  原來她給我的那些糖果是……
  這幫禽獸!
  望著喬安娜楚楚可憐的模樣,我攥緊拳頭─要知道在集中營,她不可以生下孩子,也不可能生下孩子!因為懷孕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條!除非……
  「喬安娜,」我沉聲道,「雖然這麼說對妳很不公平,但是……妳必須得墮胎。」
  聽到「墮胎」這個恐怖的字眼,年輕的姑娘臉色更加蒼白了,可她並沒有發出反對的聲音,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該怎麼做?」
  「先保持冷靜,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想辦法。」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這麼安慰她。
  喬安娜受到感染,不哭了,她「嗯」了一聲,對我投來信任的目光。
  這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小小的人流手術,對過去的我而言,不在話下。可是沒有手術室,沒有消毒措施,甚至沒有醫療器材,我也無能為力。
  除非,我能在集中營借到一間手術室,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還沒有神通廣大到和集中營的醫生們攀上交情!而喬安娜懷孕的事也不能被第三個人知道,不然等著她的不是毒氣室就是活體解剖!
  怎麼辦呢?
  晚上,我在牢棚裡輾轉難眠,苦思冥想,卻始終沒有找到答案,直到天亮,一個危險的念頭猛地躥進我的腦海,教我心念
  一動:
  去求霍克爾,說不定他會幫我!
  可是一想到四年前的事……我又開始動搖,向一個冷血的納粹祈求憐憫本來就是一樁蠢事,我要重蹈覆轍嗎?
  況且,一個月前我還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他會不計前嫌幫助我嗎?
  我猶豫著,難以下定決心。可是第二天,當與喬安娜企盼的視線不期而遇時,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去和最不想見到的人做一趟必要的交涉。
  縫紉間對面,大約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的集中營辦公樓,一直是犯人們的禁地。能進出此間的除了黑制服的黨衛軍,只有少部分被召喚的犯人頭目。
  為了能見到霍克爾,我豁了出去,利用「卡波斯」的身份,再加上一個並不高明的借口,混了進來。
  二樓的盡頭有一間我曾進出過的房間,我知道,那就是霍克爾的直隸上司魯道夫.弗朗茨.霍斯的辦公室,此人執掌著奧斯維辛所有在押人員的生死,而且他還是希姆萊直接推舉給希特勒的集中營總監─一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狂熱信徒。
  左側緊挨的偏門,應該就是副官的辦公室了,我曾看見霍克爾站在這個房間的窗口處眺望外面。
  望了望四周,雖然來往的警衛早已盤問過我來此的緣由,我還是有點心虛。走近,正欲抬手敲門,我聽到門內隱約的人聲。
  「一氧化碳的造價太昂貴了,如果用齊克隆B的話,效果會更加顯著……
  「……就這麼決定吧,先寫一份報告,然後交給上面……
  「實驗的對象?無所謂,反正最後簽字的人是中校……」
  齊克隆B?
  作為醫生,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一種由氫氰酸加工製成的殺蟲劑。能在高溫、潮濕的條件下迅速分解揮發,一旦被人吸入能迅速破壞人體內的發酵作用,使紅血球不能供氧,造成窒息而死……是種極其可怕的劇毒!
  而門內之人,又是在商議什麼?難道……是在討論怎樣用「齊克隆B」實驗毒氣殺人麼?
  意識到這點,我的心頭一怵,背脊生寒。方才聽得模模糊糊,我並不確定霍克爾就是說話人,可是莫名的,一瞬間我非常希望他能與這種殘忍的計劃沒有任何瓜葛!
  「你在幹什麼?」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叩開房門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記冰冷徹骨的男聲,我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看到金髮碧眼,一張冷竣的容顏─來人和霍克爾一樣,是個年輕的上尉,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男性香水味,還有一股讓人害怕的……凝固的血腥氣息。
  「我在問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上尉陰沉著臉喝問,氣勢咄咄。
  我被他嚇到了,一時愣在原地,接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我與此人身形懸殊,加上這一記力道十足,當即便被打翻在地,很快我聽到他大聲喚來警衛。
  「你們瞎了嗎!這個犯人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想弄髒地板,把他拖出去─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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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來不及掙扎與辯解,便被人架起準備拖離行刑。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再一次適時地響起:「住手!」
  辦公室的門從裡面被旋開了,卡爾.霍克爾走出房間阻止上尉。
  「羅伯特,放了他……是我叫他來的。」
  「你叫他來的?做什麼?」
  「比克瑙 137 號牢棚最近出了點狀況,443002 是那兒的『卡波斯』……我讓他過來匯報一下這幾天犯人們的情況。」
  聽到回答,上尉狐疑地看了他的同僚一眼,又望了望我,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揮了揮手,喝退了警衛。 「管好你的人,卡爾─下次再讓我撞見他這副鬼鬼祟祟的模樣,我會親自教他怎麼遵守集中營的『規矩』!」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我驚魂未定,回過頭望著霍克爾,這男人還是戴著墨鏡,面無表情,盯了我一會兒,他把房門敞開,將我引了進去。
  副官辦公室比我上次見過的霍斯的小了一半,屋內的擺設簡單而樸素,裡面沒有第三個人,看來剛才霍克爾是在用電話和某人討論「公務」。
  我看到臨窗的辦公桌上同樣放著一塊牌子,這次的距離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用德文寫著:「同情就是軟弱」─所有集中營看守的座右銘。
  「他是羅伯特.穆爾卡……中校的另一名副官,我的同僚。」背後的霍克爾這般介紹道。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指剛才那個差點把我殺掉的納粹。
  「艾倫。」
  下一刻,低沉的聲音變得柔軟,霍克爾靠近我,溫暖氣息吹在我的耳畔。
  「剛才我嚇得心臟都要停止了……如果你被槍斃,我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曖昧的語調,彷彿很在乎我。不過我的頭腦一向清醒,絕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霍克爾會真的「迷戀」一個犯人─他只不過在玩一場遊戲,而我,則是一個目前對他而言算得上有趣的玩物。
  「為什麼不說話,艾倫?」他用嘴唇摩挲著我的耳朵,「是在怪我這一個月冷落了你嗎?對不起……我太忙了,另外,我一直期待著你能像今天這樣主動來找我……」
  咦?
  霍克爾的口氣,彷彿料定我一定會向他尋求幫助─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整個集中營,他是唯一一個有能力、也有可能幫助我的人。
  「長官,我……」
  「卡爾。」霍克爾打斷我,道:「叫我『卡爾』,艾倫……像過去那樣。」
  聽到他這般要求,我不禁漲紅了臉,這個男人要求太多了,不過是逢場作戲,如此認真又是何必?
  「卡……爾。」我從嘴唇裡憋出這個名字。 他滿意地笑出了聲音,然後扳過我的身子,道:「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親愛的艾倫?」
  我猶豫了一會兒,鼓足勇氣把喬安娜的事告訴了霍克爾,聽完,他難得皺了皺眉。
  「我可以問一下,這個猶太姑娘和你有什麼親戚關係嗎?」
  「沒有……」
  「那她是你的摯友還是情人?」
  「都不是……」
  「那我拒絕幫助她。」霍克爾沉聲道,嚇得我心臟漏跳一拍。
  「為什麼?」
  「艾倫……你太天真了。」霍克爾撫摸著我的臉頰,「我一直很欣賞你的正直與善良……但是這裡是集中營,我不可能去幫助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可是……難道你一點都不同情她麼?」
  「很遺憾,艾倫……奧斯維辛幾十萬人,像她這種遭遇的又何止千計?我不可能向那麼多人施捨同情心。」
  霍克爾這麼說,聽得我渾身冰涼。
  他剛才待我那麼和顏悅色,讓我幾乎忘記他的黨衛軍軍官身份─冷酷、無情、堅定,這就是所有納粹黨徒接受的教育,讓這種人懷有「同情心」,那簡直就是奇跡!
  可是若連霍克爾都不肯施與援手,喬安娜就必死無疑了!
  「求你……我求你救救她!」我開始卑微地乞求,就像四年前為了我唯一的妹妹艾蓮娜一樣。
  見狀,這個黑制服的惡魔終於開始動搖,他緊緊抱住了我,道:「好吧……艾倫,我答應你。不過你要記住,她能活著,不是因為我的憐憫,而是因為這是你的願望。」

  注五:卡波斯的主要工作就是監工,作為看守的副手。
  注六:即一九四二年的納粹德國在萬塞會議上,確定將系統性的種族滅絕作為「對猶太問題的最終解決」。
  注七:第一百七十五條例,是德國一八七一年制定的刑事條例:「發生在同性之間或是人與動物之間的性行為應受到關押、失去公民權力或被徵稅。」從一九三三年至一九四五年間,德國納粹共逮捕了超過十萬名的同性戀者,關進集中營。

  第四章

  霍克爾很快安排喬安娜做了墮胎手術。
  為了防止意外出現,手術是由我親自施行的─相當順利。術後,喬安娜還在麻醉中,臉色蒼白,還沒有甦醒,然而她能逃過此劫,總算讓我鬆了一口氣。
  「你很重視她?」霍克爾問。
  「是。」我不諱言自己的感受。
  雖然喬安娜同我非親非故,說過的話也不過只言詞組,可是,她的存在對我而言,就像無盡黑暗中的一根火柴,即便渺小,還是能散發熱度、點亮光明。
  「真讓人嫉妒啊。」霍克爾笑道,「哪一天艾倫也能像這樣重視我呢?」
  應該不會有這一天。我在心底暗暗道。
  移開視線不想再去看霍克爾,他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和他四目對上。
  「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艾倫?」
  他這是在提醒我,要付出約定的「代價」─畢竟,拯救喬安娜並不是無條件的。
  隔著墨鏡,我依然能感受到霍克爾視線的灼熱,躊躇良久,我輕輕推開他:「請再給我一點時間,長官……」
  「是『卡爾』,艾倫。」霍克爾糾正道,「我們倆獨處的時候,我喜歡你直呼我的名字。」
  我不能忤逆這個男人,只能腆著臉,艱澀地喚了一聲,話音剛落,霍克爾的臉迅速逼近。下一秒,他的嘴唇貼上了我的……
  輕輕淺淺的一吻。
  這是時隔四年,霍克爾第一次真正地吻我,因為震驚與羞恥,我的臉立刻滾燙起來─身體比意識更先動作,我奮力推開他,用力擦拭被他碰過的嘴唇!
  「你還是那麼討厭我嗎?」霍克爾這麼說,聲音平和,對我過度的反應並不以為意,「不過沒關係……艾倫,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適應彼此,直到你真正接受我。」
  我沒有吱聲,只是狠狠瞪著他,見狀這黑衣惡魔又恬不知恥地笑了。
  「什麼時候和我一起去別墅吧?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需要有人幫我清理一下庭院的雜草。」
  我知道很多納粹軍官的別墅就在奧斯維辛附近的鎮上,有的甚至可以從集中營縫紉間的窗戶就能眺望得到。
  軍官們經常遣一些服役的犯人幫他們除草,不過我很清楚這對霍克爾而言,只是一個方便的借口……
  很不甘心就此被那討厭的男人隨意擺佈,不過能看到喬安娜一切平安,我還是十分欣慰的。
  墮胎之後的第二天,我在縫紉間看到了她,隔著老遠,我們交換了一個笑容─她的容顏依舊憔悴,笑得很是勉強。
  雖然還是有點擔心她,可是直到傍晚,我們都沒有機會說上話。
  一天匆匆過去,次日一早上工之前,看守告訴我,我已被派去為霍斯的副官─也就是霍克爾修剪草坪。
  我一點都不意外,這傢伙一向都是如此雷厲風行。
  霍克爾的住所就在比克瑙附近,沿著崗樓步行半個小時,穿過鐵絲網,再走十幾分鐘便能到達。
  這是一幢建在高地的獨立三層小別墅,巴洛克風格,外部裝修很講究可也很陳舊,應該是座徵用的房子。它的庭院很大,足可以供兩組人打網球,我的工作就是在這裡除草─在看守的監視下。
  為了防止我逃跑,腳踝上事先就加了鐵鐐,行動起來十分不便。除草的工具是一把鈍了的鐮刀,割起來十分費勁。
  我忙碌了一個上午,總算體會到整日在戶外作業的囚犯們的辛苦,彎著的腰差點直不起來,而且中間不能休息,更不能走
  出看守的視野範圍……
  不過,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別墅附近的空氣很新鮮,沒有集中營裡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中午的時候,看守準備把我拴在門廊前面的柱子上,然後自己去吃午飯。
  這個時候,別墅主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看守朝他恭敬地行了個納粹軍禮,他點了下頭,說:「帶他去廚房吃飯……不要刮傷地板,把腳鐐去掉。」
  看守應了一聲,迅速解除我的鉗制,我趁著這個空檔偷偷瞄了霍克爾一眼─難得他今天穿著便服,也沒有戴那礙眼的「@」
  字袖章,甚至連黑色墨鏡也摘下了……
  怎麼說呢,即便右眼眶上的疤痕有些突兀,他仍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的納粹身份,讓我無法發自內心地去讚美他。
  上午的活幹得很緊湊,所以吃過午飯,不到兩個小時我就完成了作業。
  原本這就該回集中營了,可是霍克爾卻對看守說,希望他能留下來吃過晚飯再走。面對軍官的邀請,一個穿著黨衛軍制服的法爾茨農民自然是受寵若驚,十分高興……只有我明白,霍克爾真正的目的絕不是向下屬示好。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霍克爾便提出要我替他清理閣樓的要求,看守欣然答應,我很快被領到了樓上。
  可是接下來,我進入的不是什麼「閣樓」,而是一間臥室。
  房間的佈置稱不上豪華,卻也十分別緻。室內傢俱、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床頭櫃上甚至還擱著幾本書:《浮士德》、《查拉
  斯圖拉如是說》以及一本約了書角的《新詩集》……
  看到這些,我的雞皮疙瘩全部都起來了─這裡分明就是霍克爾的臥室!
  陡然聽到身後鎖門的響動,心尖一怵,我猛得回過頭,惡魔般的男人正倚在門邊,臉上不再是面無表情的冷酷。此時,他的唇角掛著一抹我再熟悉不過的閒適微笑……讓我不寒而慄的微笑!
  「你……你想幹什麼!」我驚恐地瞪大眼睛叫道。
  「別害怕,艾倫……我不會對你做過分的事。」霍克爾走近我,柔聲道,「累了吧,忙了那麼久?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約束,你可以在床上安穩地睡上一覺……」
  「我不累!」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請讓我出去─您不是說要打掃閣樓嗎?」
  「我想把這個借口留到下一次再用,」霍克爾伸出手輕撫我的面頰,「艾倫,我很想你……哪怕只相隔一天,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你在一起。」
  「長官!」他肉麻的話,教我幾乎聽不下去了!我使勁揮開他的手:「既然您沒事交代我去做,就讓我回牢棚吧!」
  「呵,好不容易逮到和你獨處的機會,怎麼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放你回去?」霍克爾曖昧地說,貼近我的耳朵,「看上去今晚會下雨,你要不要留下來過夜呢?」
  順著他的話,我望了望窗外陰慘慘的天色,心臟又是一沉!
  挑這種天氣讓我出來,擺明就是不安好心!
  「你是故意的!」我恨聲道,瞪著霍克爾。
  他只是笑,繞過我坐到了身後的沙發上。
  聽到身後「窸窣」的響動,我渾身僵直,害怕地連頭都不敢回一下,傻瓜似的擰立在門邊,過了一會兒,霍克爾喚我:「艾倫,你還要站在那兒多久?」
  我的心臟就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只見男人衣冠端整,蹺著腿,好整以暇地望我。
  「來,坐在這裡。」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我們好久都沒有下棋了,來一盤吧。」
  語畢,我才注意到他身前的矮几上擺著棋盤。
  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雖然心懷惴惴,我還是依言坐到了沙發上,男人很快把棋子擺好,道:「開始吧。」
  我執白子,理應先行。可是剛拿起棋子,我便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亂起來─倒不是擔心棋藝太差,會輸給霍克爾,而是害怕
  這種安靜的氣氛會一直持續下去……
  不知不覺中,我總是被牽著鼻子走,而眼前金髮碧眼的男人總是主宰著一切。他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似乎所有的事都按照著他的理想執行著。
  看著黑白相間的棋盤,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上面被操縱的其中一枚棋子,無論怎樣不甘,卻還是身不由己。
  「艾倫,你的騎士已經移動過了,不能『王車易位』。」
  聽到這話,我望著棋盤上的殘局,驀地驚醒─對手高明我許多,早已逼得我沒有退路了。
  「你贏了。」我乾脆地認輸,癱進沙發裡。
  「你不專心,」霍克爾說,一邊整理棋盤,一邊說:「我們重新開始吧……艾倫。」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語雙關。
  「只要還活著,什麼都可以重來……」
  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挽回的。
  這麼想著,莫名的,我的眼前忽然浮現霍克爾過去的樣子……
  四年前的他,一頭金燦燦耀眼的頭髮,眼睛宛如深海般湛藍,他的微笑彷彿春風般和煦,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可誰能想像,就是這樣俊美的青年,害死了我唯一的親人?
  眼眶有些發澀,我用顫抖的手扶住頭,強忍著湧淚的衝動。過了一會兒,頭頂上一黑,是霍克爾走近了。
  「你在哭嗎,艾倫?」他問,輕輕地用手捋著我長長的頭髮,「我又讓你想起傷心的事了嗎?」
  我沒有吱聲,他便不依不撓,繞到身前,蹲下來掬起我的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
  每說一句,他便低下頭親一記我的手背。
  一個高傲的黨衛軍軍官居然親吻著一個穿條形服的集中營犯人,表情還那麼虔誠─多麼滑稽可笑!可當事人的我偏偏笑不出來!
  從一開始,眼前這個男人就像一個侵略者,不顧我的意願,擅自闖入我的世界……我每次看到他,胸中卻不可抑止地動搖!
  他到底想幹什麼?如果只想攻略城池,我早就是他的囚徒,為什麼在盡情摧折過一切之後,又那麼溫柔地待我?
  為何不肯放過我呢?對你而言……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失神的間歇裡,不知不覺的,親吻已經從手背蔓延到胳膊上、肩膀上、頸項上……最後停在我的嘴唇上,這回我沒有拒絕霍克爾,任他蹂躪我的唇舌……像四年前一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耳畔傳來悠遠的汽笛聲。我知道,死亡列車又載著數以萬計的可憐人,從歐洲各地來到了奧斯維辛這座人間地獄。
  睜開眼,我看到懸掛的頂燈,身子正被溫暖的被衾包裹著,是久違的舒適……我在誰的床上?
  心中一凜,急忙跳起來─這裡仍舊是霍克爾的臥室,可主人並不在房間裡。
  身體沒有不適的地方,看來我睡著的時候,他並沒有胡來。
  暗暗鬆了一口氣,我看了看角落裡的掛鐘,時針正指著七點的方向,而此刻窗外漆黑,雨點沙沙,果然變天了。
  旋開門,悄悄下了樓,看守一看到我,便劈頭蓋臉賞了我一頓棍棒。
  「你躲到哪裡偷懶去了?豬玀!」他罵罵咧咧地替我上了枷鎖,抓著我的頭髮走過大廳。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別墅裡來了另外一位客人,還是不久前我才見過面的,霍斯的另一名副官:羅伯特.穆爾卡。
  「外面下雨了,」看到看守粗暴地待我,霍克爾似乎有點不悅,他蹙了蹙眉,道:「留下來過夜吧,下士……我會給集中營打電話……」
  「對待下屬需要這麼客套嗎,卡爾?」穆爾卡打斷主人的話,衝著看守喝道:「做完分內的事就回去睡覺!別跟我說你不懂集中營的規矩!」
  「是的,長官!」看守很畏懼這個盛氣凌人的青年,他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便拖著我走出房間。
  離開之前,我發現穆爾卡一直盯著我,目光犀利,好像能在我臉上看穿一個洞來。
  就這樣,我和看守冒雨沿著來時之路回到了比克瑙。一路上,他把怒氣全部發洩在我身上,將我一連踹倒了好幾次。
  我滿身泥濘,渾身冰涼進入牢棚,不過其它的獄友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他們在雨中接受了整整兩個小時的點名,有的人開始高燒,恐怕活不過今晚了。
  在衛生、醫療條件極度惡劣的集中營,哪怕一個小小的感冒也是致命的。而且,兩個星期一趟的「篩選」迫在眉睫,任何有疾病的犯人都會被無情地奪去生命。
  此時,我不禁開始自私地慶幸─自己的身體仍是「健康」的。
  就這樣,漫長的一日又過去了,除了幾個原本活著的人變成了死的,一切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第二天,縫紉間一如往常地肅靜。
  去到自己的崗位之前,我偷偷地望了望喬安娜的位置,那裡積了一大堆大衣,可她本人並不在工作。是去洗衣間了嗎?
  聽說最近女犯們的工作量已經加到一天八十件外套了,喬安娜吃得消嗎?剛剛流產,她的身體還很虛弱,有可能的話,真
  想幫她分擔一些……
  坐在工作室,我百無聊賴地拆剪著大衣,剛拆到第三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朝這裡接近。來人穿著皮鞋……是霍克爾嗎?
  經過昨晚,要我現在面對他還真有點不知所措……躊躇了一番,我背過身子。
  門開了,動作有點粗魯,我的心都揪緊了,忽然─「把頭轉過來。」
  來人命令道─不是霍克爾!
  我驀然回首,看到一席納粹軍裝的羅伯特.穆爾卡正站在身後。他戴著手套,手中握著鞭子,把它彎成一定弧度,再「梆」
  的一下拉直。
  「安頓.赫克托爾?」他昂著下巴問,態度倨傲。
  「是的,長官。」我站起身應道。安頓.赫克托爾是我在流亡時一直用的假名。
  「德國人?」
  「是的,長官。」
  「過去做什麼?」
  「醫生,長官。」
  「是個高尚的職業啊。」穆爾卡笑道,用的是幾近嘲弄的口吻,「我很好奇,你是怎麼進集中營的呢?」
  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因為從穆爾卡的眼睛裡,我看得出他對此根本毫不熱衷。雖然我不知道具體原因,可是這個年輕的納粹對我懷有某種莫名的敵意。
  「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長官?」
  「嗯。」穆爾卡繞著我走了一圈,然後坐到窗台上,擺弄起窗簾,「我想聽聽你和霍克爾上尉的故事。」
  心臟一沉!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是嗎?我還以為做醫生的,頭腦都很好呢。」穆爾卡玩弄著鞭子,道:「或許,我手裡的鞭子能讓你更加清醒一些。」 說完,他跳下窗台,一步步地朝我逼近,然後衝著我的頭頂高高地揚起了那猙獰的掌中物!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縮起肩膀,等待著接下來所要承受的痛楚……可是等了很久,身上並沒有感覺到疼痛,疑惑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幕教我愕然─
  戴著墨鏡的霍克爾出現在狹小的工作間裡,他正抓著穆爾卡的鞭子,不讓它落到我身上。
  「又出現了。」穆爾卡揶揄地說,收回了自己的鞭子,「三番兩次阻撓我……『王子殿下』,您是那麼想戴粉色三角嗎?」
  霍克爾沒有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模樣─可與此同時,我的手腳都已經涼透了!
  穆爾卡怎麼知道的?難道……
  「昨天,我真是大開眼界啊。」
  穆爾卡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我聽得一清二楚。
  「難以想像,平時像神父一樣禁慾的卡爾,居然會吻一個男人……吻得那麼纏綿,連我看得都要臉紅。」
  「你想怎樣?」霍克爾踱到門邊,不動聲色地問。
  穆爾卡聳聳肩,道:「別說得我好像很卑鄙似的,卡爾……我只是擔心,如果中校知道他的得力助手觸犯了第一七五條例,而且對像還是個囚犯,他會作何感想?」
  「你沒有證據。」
  「難道這不是嗎?」年輕的納粹朝我努了努嘴,「雖然不是美男子,不過他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吧?比如……你們在床上很談得來?」
  聽到下流的言語自穆爾卡的口中流出,我忍不住渾身劇顫,不知是羞恥、畏懼還是憤怒,但無論是哪種情緒,我都必須忍耐。
  在集中營,一個囚徒本來就是沒有任何發言權。
  沉默了一會兒,霍克爾做了一個讓我渾身僵硬的動作─他從腰間掏出了魯格 P08 手槍,緩緩拉上了保險。
  「呵,你想毀滅證據嗎?」穆爾卡笑道,「真是個無情的人哪。」
  眼睜睜看著霍克爾拿槍口指著我,腳底的陰寒迅速蔓延至胸口,我想自己的臉色此時看上去一定是慘白的!
  昨晚還像情人一樣親吻我的傢伙,今天又恢復了以往冷酷的嘴臉。 對他而言,我果然只是個用來消遣的玩物吧?有哪個黨衛軍軍官會為一個「玩物」斷送前程?
  我恨恨地瞪著霍克爾,等著他扣動扳機一槍打死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下一刻他調轉槍頭,將它指向了自己的同僚。
  「你在做什麼!」穆爾卡的音調不穩,聽得出,他比我更加難以置信,「你瘋了嗎?殺了我的話,你自己也會受到軍事法庭的制裁!」
  「我現在不會對你開槍的,羅伯特。」霍克爾冷冷道,「我只是想警告你,如果再接近他的話,我絕對會讓你後悔。」
  「你在威脅我?」
  「彼此彼此。」
  穆爾卡不說話了,他用一副古怪的表情望了我一眼,然後作出妥協的姿態。
  「好吧,我同你講和……卡爾,」穆爾卡用意味深長的口吻這般道,「不過,我勸你得另找個安全的地方豢養心上人,不然,遲早有一天他會被別人發現的。」
  「不用費心。」霍克爾收起槍,聲音冷冽,「我相信只要閣下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穆爾卡離開了工作間,走的時候像一陣風。霍克爾重新關上門,此時的我再度面對他,比方才侷促十倍。
  他為什麼不一槍打死我?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維護我的話?我實在不明白,所以目不轉睛望著那對隱藏在墨鏡後面的藍眸,
  等待答案……
  藍眸的主人同樣也在審視著我,我們的視線膠著了幾分鐘,等我清醒的時候,早已被逼到了角落。拉起的半邊窗簾擋住了外面的光線,昏暗中,我能感受到嘴唇上柔軟的溫度。
  我沒有抗拒這個自然而然的親吻,可沒過多久,霍克爾便放肆起來……直到我又羞又惱地咬了他的舌頭,他才不得不中止了這記漫長的親吻。
  「對不起,讓你遇到這種事……」他喃喃地說,一邊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是我太不小心了。」
  聽到這話,心頭又有無數紛雜零亂的思緒湧上,我推開他,佯裝鎮定道:「請您出去,讓我開始工作吧!」
  「艾倫,」他拉住我的胳膊,「我今天來,其實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我很疑惑。在集中營,還有什麼消息對我而言可以被稱作「好消息」的?
  「我向門格爾醫生推薦了你,明天開始你就可以去集中營醫院做他的助手了……」 「助手?」我渾身一僵:「你是要讓我幫那個殺人狂肢解屍體嗎!」
  「你誤會了,艾倫,」霍克爾安撫我,「我不會讓你去殺人的。門格爾醫生答應我,進入醫務室只讓你幫忙做一些簡單的活兒……而且,你不必再睡骯髒的牢棚,日後,我也可以經常來看你。」
  說來說去,霍克爾只是在為自己考慮。
  可是他的提議確實讓我心動不已:在奧斯維辛除了軍官,只有醫生的地位最為崇高,如果我真能成為門格爾的助手,就可以擁有更多的「特權」─甚至離開集中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第五章

  第一次看到我,梅梯.約瑟夫.門格爾僅用懶散的視線掃了我一眼,然後不甚感興趣地移開目光,叫我披上醫生的白大褂。
  與我想像中凶神惡煞的形象不同,這個外號「死亡天使」的軍醫有一張平易近人的面孔。
  他個子不高,身材與我相仿,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深綠色的納粹制服燙得平平整整。他的軍銜同霍克爾一樣,都是黨衛軍一級突擊隊中隊長〈上尉〉。
  「我要去車站,赫克托爾,」他懶洋洋地命令道,「你和我走一趟。」
  我依言跟隨這位臭名昭著的新長官,走了幾分鐘,穿過電牆,來到「死亡列車」的下客處。
  視線所及,一片人海─從各地運送至奧斯維辛的新犯人,早已被強迫排成長列,等候「檢閱」。
  疑惑的、惶恐的、好奇的、畏懼的……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他們經過一輪「篩選」,年老體弱者已經被送進「浴室」〈毒氣室〉。接著門格爾在測量身高的尺子上用粉筆畫了兩道線:150cm和156cm,然後吩咐我把身高處在這兩條線之中的兒童挑選出來,讓他們站在隊伍的右邊。
  「右邊是生,左邊是死」─門格爾的「左右」法則在集中營裡相當著名,我在比克瑙就曾見過好幾次:因為一些小缺陷或者小毛病,許多犯人被分到了左邊,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們。
  雖然不知道門格爾畫這兩條線的依據是什麼,可是一旦站到左邊就完全沒有活路了。我想偷偷放水,讓更多的孩子得到生存的機會,然而在看守的監視下,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履行「職責」。
  「檢閱」就這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因為納粹嚴厲的規定,隊列中並沒有人說話,不過每個將要站到標尺前的孩子,都用一副楚楚可憐的目光盯著我,彷彿我是他們的救星。
  我強迫自己忽視他們的目光,但是過了一會兒,意外還是發生了……
  我的眼前站著一個滿臉雀斑的猶太少年,他的身高是一四九公分,只差一點就能站到右邊去了,我動了惻隱之心,想偷偷放他一條生路,可是就在猶豫的間歇裡,身後維持秩序的納粹看守卻揮舞著棍棒驅趕他走向左邊。
  「醫生!」少年忽然毫無預警地朝我跪下,抱住我的膝蓋哀求道:「我才十三歲啊,還會繼續長高的!求您救救我!」
  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將要承受的命運!意識到這點,我的心臟猛地被揪緊,幾乎是下意識地護到他身前,對著看守道:「這個孩子已經達到身高了,就讓他站到右邊去吧。」
  可能是因為我穿著白大褂的關係,看守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動作,忽然他看到了什麼,衝著我……不,應該是我的身後行了一個納粹軍禮。
  我回過頭,發現門格爾正站在那裡,此時的他一改適才慵懶的模樣,滿臉陰桀,雙目好似鷹隼般狠狠地瞪著我,然後一字一句道:「赫克托爾,你要忤逆我的指令嗎?」
  「可是長官,他還是個孩子……」
  「同情就是軟弱!奧斯維辛不需要婦人之仁!」門格爾不耐煩地打斷我,「別忘記自己的身份!再有下次,就算霍克爾替你撐腰我也不會原諒你!」
  門格爾撂出這樣的狠話,若再堅持下去肯定會自討苦吃。我無奈地望了少年一眼,他絕望的神情教人不忍注視,於是我移
  開了視線……
  然而不到半分種,隨著「卡嚓」一聲鈍響,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的驚呼,我急忙轉過身,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少年就像被遺棄的傀儡娃娃般委頓在地上,他的頸項上橫著一根鐵棍─看守就是踩著那根凶器硬生生踏斷了他的脖子!他的雙眼突出,口鼻流血,恐懼還留在那張長滿雀斑的稚氣遺容上,十分猙獰可怖!
  施暴的納粹們紛紛聚攏過來,他們一邊將屍體拖走,一邊談笑自若,饒是我看慣了生生死死,也從沒感到如此震驚與憤慨!
  此時,胃裡一陣翻騰,我終於忍不住當場嘔吐起來。
  「沒用的東西。」見狀,門格爾冷冷地說,「以後別跟著我出來丟人現眼了!」
  因為這一句,作為「懦夫」的我不再被允許走出電牆參加「檢閱」。不過能從此擺脫那些殘酷的景象,我還是不由地鬆了一口氣─最開始的一個星期,除了食不下嚥,晚間總被夢魘驚醒外,一切如常。
  就如霍克爾所言,在醫院比在縫紉間更加輕鬆。
  我的工作與其說是「醫生」,倒不如應該算作護士或者雜役更加合適:整理器械、登記病號、偶爾給患病的軍官注射和打點滴。門格爾雖然接納了我,卻信不過我,因為他從不讓我接近他的實驗室和病房。
  而每隔一個星期,霍克爾都會來醫院看我一次,神通廣大的他總能找到借口與我獨處。
  「我喜歡你穿白大褂的樣子,艾倫,」這個黨衛軍的讚美一次比一次肉麻,「看上去就像一個天使。」
  霍克爾說著甜言蜜語,一邊玩弄我的手指,一邊親吻著指尖的部分,我當然知道他作出這麼露骨的動作是在暗示什麼,不過現在……還為時過早。
  這場你追我趕的遊戲彷彿看不到終點般,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真不知道他要玩到什麼時候才肯罷手?
  不著痕跡地將手抹開,這種時候我總會緊挨著門站著,若是霍克爾敢越雷池一步,我就立刻打開門從這裡逃走─不過好在只要我拒絕,他也不勉強。
  「艾倫,你在煩惱什麼?」
  看到我皺著眉頭,霍克爾這般問,我抬頭望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自己第一天在車站的見聞,但以往只要話題涉及集中營犯人種種,他要麼顧左右而言它,要麼就不痛不癢地吩咐我別「多管閒事」─每次,我都被會被他無動於衷的態度激怒。
  見我不回答,霍克爾也沒有逼問,他摘下自己那頂裝飾著銀色骷髏徽章的帽子在掌中翻弄拍打著……
  這就是每週半個小時的「相會」,大多數時間是在一片寂靜中度過的。如果他不開口,我們就僵持著,兩個人一起等待分秒流逝。
  又過了幾分鐘,霍克爾將懷表掏出來看了一下,起身走向我。
  「我得走了,艾倫……下周見。」說完這句,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俯身在那裡小心翼翼地啄了一記,然後把帽子重新戴上,旋開門逕自離開。
  我捂著被他碰過的地方,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回顧進入集中營的這三個月,霍克爾的表現真的很奇怪。 除了我,他似乎對其他人、事都漠不關心。而這份莫名的執著從四年前延續至今,我到現在仍搞不清楚自己有什麼值得他如此注目的地方。
  霍克爾體貼得教人害怕,我真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因此動搖,忘記憎恨,心安理得接受他所饋贈的溫柔……
  不知不覺間奧斯維辛已經迎來了秋天。
  草木凋零,冷風慼慼,蕭瑟慘淡的景象與往常並無不同。與縫紉間沉悶壓抑的氣氛不一樣,集中營醫院總有股邪惡的味道,並非酒精或福爾馬林,而是另一種教人窒息的味道。
  在魔鬼的身邊待得久了,我想任何人都會變得麻木不仁。前幾天跟著門格爾去了一趟焚屍爐檢驗新藥「齊克隆B」的效果,我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屍橫遍野」,儘管腹內翻騰,我還是忍住了沒有嘔吐。
  焚屍爐裡到處都是屍體,僥倖在毒氣室裡存活的人被丟進污水坑裡無助地掙扎,奄奄一息……這裡除了死亡與污穢,什麼都沒有。
  死去的犯人落成一堆一堆的,被扒光衣服的屍體就像大理石基座一樣陷在泥裡。空氣中瀰漫著惡臭,到處都是恐怖的景象。
  「真髒!」
  當時,站在我身邊的門格爾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就捂著鼻子施施然地離開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骯髒的、污穢的、恐怖的、淒慘的景象,完全就是他們納粹一手創造的「傑作」!
  「不要……醫生,我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呵,妳想繼續留在醫務室麼?乖乖聽我的話,我以人格擔保妳的生命安全和容貌不受損……」
  一門之隔的診室,隱約傳來男女曖昧的對話。
  雖然不是故意要偷聽,可門格爾的喘息、女人的呻吟啜泣,不堪的動靜還是一陣接著一陣,自動流進我的耳朵。
  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個月,我漸漸摸清門格爾的脾性。這個穿白大褂的惡魔有著相當嚴重的潔癖,但矛盾的是他在性生活方面卻一點都不檢點。
  我曾不止一次地撞見他與不同的女性調情,其中大部分都是被他稱作「爛婊子」的猶太女囚─看來所謂的「種族衛生」對外表清高的門格爾醫生而言,不過是一紙空談。
  而此時正在門內和門格爾翻雲覆雨的,是門格爾的新情婦。
  我曾聽門格爾喚她「諾拉」,一個美得出奇的猶太少女。她前天進入奧斯維辛,美貌救了她一命,卻將她推向了另一座深淵。
  算算時間,諾拉的父母恐怕已經被送進毒氣室了,很可憐,但我也無能為力……
  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輕手輕腳地整理完器械便迅速離開現場。
  快中午的時候,我被門格爾叫進診室。
  這個納粹軍醫像往常一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道貌岸然得無可指摘─只有我知道,幾個小時前他還誘姦了一名少女,強迫她在這個房間裡做盡了齷齪的事。
  「赫克托爾,你來醫院多久了?」門格爾問。
  「長官,有一個月了。」
  「我聽說你的技術不錯,」他這般道,一邊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桌上好像彩色玻璃珠的小玩意兒,「一個月前,你給一個猶太女人做過墮胎手術吧?」
  這是在說喬安娜嗎?
  聽聞,我心頭一怵,正惶恐地不知該如何應對,門格爾勾了勾唇角,和顏悅色道:「放心,我不會刁難你,只是想讓你做些小手術。最近病人越來越多,人手已經不夠用了。」
  雖然門格爾這麼說,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和他的同僚救死扶傷過,相反每天有不計其數的犯人,被白衣死神們「欽點」送進鬼門關,比起醫生他們更像屠夫。
  我很疑惑,不過礙於身份也沒有提出質疑。
  轉眼到了下午,作為囚犯,我被破格甄選為候補醫生進入青壯年營的十號樓─即新建的奧斯維辛實驗樓。
  十號樓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大樓,未涉足此地之前,它對我而言是神秘而詭異的。這裡配備了各種醫用器具,設有一間小放射室和幾間手術室,擺著幾張婦產用床和其它儀器,儼然一個婦產科診所。
  第一層有幾間化驗室和配有床的病房。第二層是一間打通了牆壁的大廳,裡面有幾張簡陋的解剖床。
  「待會兒好好看,以後跟著做就行了。」助理醫生簡潔而冷淡地吩咐道,聽得我一頭霧水。
  過了一會兒,兩個與喬安娜年紀相仿的猶太姑娘被領進狹小的放射室,一個頭頂微禿的軍醫也跟進來,他擺了擺手,讓幾個看守將她們按在病床上。
  「X射線準備。」軍醫命令道,親自上前扯掉一個女孩的褲子。
  她的臉色都變了,可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來在進入房間之前,她已經被徹底「調教」過了。
  接著,調試過的X射線打在她裸露的下體,軍醫一邊命令助手做好記錄,一邊親自操作儀器,改變X射線的照射時間和照射強度。
  我看著女孩的表情由驚慌羞恥轉為忍耐與痛苦,心中不由地跟著打起鼓來,扭過頭小聲問身邊的助理醫生:「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舒曼博士在這裡做X射線絕育試驗,」他這麼說,「如果成功的話,就能更有效地控制劣等種族的出生率。」
  果然!雖然我差不多已經猜到,可是親耳聽到答案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那……接下來要怎麼處置她們?」每個醫生都應該知道,長時間暴露在X射線直射下,人體或多或少都會喪失體力、虛脫和燒傷,而照現在的情況,再繼續試驗,她們會被活活折磨至死的!
  聽到我這麼問,來人彷彿看到異類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地回道:「老規矩。」
  「老規矩」?
  聽罷,我的腳底不由自主地開始發冷─在集中營醫院待了那麼久,我當然知道這個殘酷的字眼意味著什麼,只可惜我現在自身都難保,根本沒有辦法去保全別人。
  「那……至少……先給她們注射一劑麻醉藥吧……」
  「物資短缺的時期,沒有必要在這種人身上浪費資源。」他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道,扭過頭繼續觀摩。 我呆立當場,手腳冰涼,有一瞬間,甚至想就此昏厥,不省人事……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接下去的半個小時裡,呻吟、低泣漸漸變成了哀嚎,待一切歸於平靜,生命的帷幕也就此落下。
  手術台上……實在慘不忍睹,我沒有勇氣多看她們一眼,所以整個過程中一直死死盯著地板。聽到主事者吩咐助手抬走屍體時,雖然胸口好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可總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場酷刑……該結束了吧?
  正當我這麼想時,背後被輕輕推了一下,疑惑地轉過頭,身後人朝前努了努嘴,道:「長官在叫你出列。」
  聽罷,我渾身僵硬。回過神,發現木訥的自己已然成為眾納粹注目的焦點!
  「沒見過你,是新來的?」主持實驗的軍醫這般問,我應了一聲,對方便示意我走近。
  「你是專業的醫生嗎?」
  我說「是」,他又問我曾在何處行醫,我猶豫了一下,報出一所柏林市立醫院的名稱。
  他也沒有細問,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同身邊人交談了兩句後,像是作出某種決定般,衝著我道:「集中營雖然醫療試驗設備很完善,不過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去培養專業人才。在此之前,你可以充當一下模範。」
  我聽得有點發怔,還沒弄清楚軍醫話中的意思,他緊接著問我:「你解剖過屍體嗎?」
  聽到詢問,我的心臟卻不可抑止地向下一沉!我不是法醫,可學生時代也曾一度鑽研過解剖學,而且作為外科大夫,我對人體構造十分熟悉,軍醫問我這個,莫非……
  「集中營的實習醫生每次都把臟器切割得一塌糊塗,要麼留下多餘的組織─你既然受過專業訓練,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還沒等我開口,對方便先聲奪人,我只得唯唯諾諾地順著他的意思一個勁地點頭。
  就這樣,自掘墳墓的我被帶到二樓的大廳,方纔那兩個被X射線折磨至死的女屍直挺挺地躺在解剖床上,她們光著身子,只有臉上蒙著白布。
  前一刻才眼睜睜看著她們在眼前香消玉殞,現在便要肢解她們年輕的胴體嗎?一想到這兒,我的胃又開始抽搐,很想轉身逃走,卻根本無路可逃!
  百般不願,我還是被逼向解剖台,面對那兩具新鮮的屍體。
  「開始吧,」有人把手術刀遞給我,「切下子宮和卵巢,順便看一下輸卵管有沒有被淤血堵住。」 我抖瑟著接過刀子,在其中一具屍體的小腹比了比,視線自然而然由那瘦削的腰身滑向她蒼白的腿間……那裡還未乾涸的血腥,指天誓日般醒目,教我的手又抖了一下。
  女孩死得如此悲慘,難道現在我還要繼續糟蹋她的肉體嗎?正猶豫著要不要就這樣劃開屍體的皮膚,無意間我忽然瞥到她纖細骨感的手指,似乎微微顫動了一記。
  是錯覺嗎?我晃了晃腦袋,再仔細看─眼前的手指竟真的緩緩蜷起,她纖細的胸部也開始微弱地上下起伏,我驚叫一聲,立刻把手術刀丟到地上!
  「她還活著!」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軍醫一臉平靜,彎下腰把刀撿起來遞給我,「繼續,活體的器官有更好的研究價值。」
  「可是她沒死……她還活著!」我瘋了似的嚷道,拒絕接過手術刀,想當然這樣忤逆的行徑立刻遭到了懲罰─維持秩序的黨衛軍士兵左右開弓,狠狠地打了我兩個耳光後,硬是把「凶器」塞到我的掌中。
  「她不是人,只是一頭像人的牲口,」軍醫面無表情地說,「如果要手下留情,下次就換你自己躺在解剖台上吧!」
  刀鋒割開皮膚的感覺,對我而言從來就算不上陌生,過去最忙碌的時候,我一天要做三、四趟手術。只是那個時候手術的對象都是上了麻醉、戴著氧氣罩的病人,他們在挨刀子的時候並不會覺得有多痛苦。
  就連外行人都知道,麻醉在外科手術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麻醉劑,病人會承受極大的痛苦,外科手術在此時無異於一場謀殺。
  是的,謀殺。
  昏暗的燈光,被煙燻黑的牆壁,以及血淋淋的解剖台─這裡是謀殺現場。
  眼前是翻開的皮膚和血肉,我滿身血污,操持著凶器,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住迴盪: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眾目睽睽之下,我剖開了一個尚未斷氣的少女的小腹,取出了她用來孕育生命的部分……雖然是被納粹強迫的,我的罪惡感卻絲毫沒有因此而減少。
  「沒想到你這雙纖細的手除了救人,還可以用來殺人……」
  恍惚中,我彷彿聽到霍克爾嘲弄的聲音,記憶依稀呈現四年前,在國王酒吧的一幕……那一晚,同樣是用手術刀,我割開了一名黨衛軍下士的頸動脈,當時鮮血噴薄而出,溫熱的液體濺了我一身……
  真不明白,見過我這副浴血的模樣,為何霍克爾還要不依不撓地糾纏我?我根本不是他口中的「天使」,我只是一個懦弱
  的、渺小的、滿懷憤恨卻又無力反抗的人類……
  再度重見天日,是在一星期後。
  剛剛從陰森的十號樓走出,腳下還有點虛浮。而血跡斑斑的景象,仍在腦中反覆呈現,讓我有一種快要崩潰的感覺。
  這七天中,我看遍了所有地獄中才會上演的悲劇:仍在呼吸卻被掏空臟器的軀體、被壓力擠爆的人類肺葉、通上高壓電不
  住痙攣然後燒焦的身體……
  十號樓是座真正的屠宰場,只不過屠戮的對象不是牛羊,而是人類。我和幾個膽小的實習醫生被強迫觀看種種殘酷的畫面,試驗樓的負責人將其美其名為「鍛煉意志」,只要我們稍稍皺一下眉頭便得遭受毒打。
  五天後,我終於可以對外界的一切裝作視而不見,免去了皮肉之苦,可精神上的折磨卻一刻都沒有消停過。
  回過神時,我已身在醫院,門格爾正在一旁滔滔不絕。
  「赫克托爾,舒曼博士說你技術到位,相當稱職,想要把你從我這邊挖過去呢─不過我沒有答應。從明天開始做我的正式助手吧,給那些爛婊子做絕育手術刻不容緩,不過照我看來X射線有點小題大做,傳統的注射絕育不是更有效率嗎?」
  聽他這麼說,我唯唯諾諾地應聲,心底卻在不住翻騰。
  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我不能留在門格爾身邊!也不能留在醫院─我一定要逃離這裡!

  第六章

  認識霍克爾至今,我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殷切地期盼過一週一次與他的「約會」!
  今次,他特別地慢。眼看天色染緋,時近傍晚,穿著黨衛軍制服的男人,這才姍姍來遲。
  「抱歉,剛剛有個緊急會議,所以來晚了。」他不緊不慢地說,脫下帽子和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後,走到我身邊:「艾倫的臉好憔悴,最近有好好休息嗎?」
  「帶我走─」
  也沒有考慮太多,我打斷霍克爾,猛地抓住他的袖子:「我已經受不了了!在這裡一刻都待不下去……請你帶我離開!」
  似乎是被我激動的樣子嚇了一跳,霍克爾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很快恢復常態,輕柔地將我撥進懷裡。
  「怎麼回事,艾倫?是門格爾虐待你嗎?」
  不……比那個要嚴重得多!
  我張開了嘴想告訴他真相,可是喉頭剛一顫動,便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我想,我這是在哭……
  下一刻感覺到攬著我肩膀的雙臂加大了力道,眼淚流得更凶。雖然一直厭惡著霍克爾本人,可是現在我卻一點都不討厭被他擁抱的感覺─這個男人的胸膛好溫暖,畢竟,他是一個活人,而非冰冷的屍體。
  憶起七天裡恐怖的經歷,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好想讓霍克爾再把我抱緊一些,我想撫摸他那有溫度的皮膚,聆聽他胸前躍動的心跳……想再多碰觸一些可以證明「活著」的象徵。
  瞧我的反應,大抵是明白發生了什麼,所以霍克爾並沒有繼續追問。他抱著我,任我放肆地弄亂他筆挺的制服前襟。
  好不容易,待情緒稍稍平復,我抽噎著止住了眼淚,陡然發覺自己正以曖昧的姿勢坐在霍克爾的膝蓋上─他一邊吻著我的眼瞼和臉頰,一邊像哄孩子似的輕拍我的背脊。
  「乖,別哭了,」他啄著我的嘴唇,「再哭下去,我會忍不住就這樣佔有你的。」
  ……無恥!
  因為這句話,我羞得滿臉通紅,好想就這樣大罵著把他推開,可是接下來從口中迸出的,卻是一句違心之言。
  「無所謂……」這麼說時,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在發抖,「只要你肯帶我離開這裡,隨便你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聽到我的回答,霍克爾一愣,隨即笑出聲來。他的笑聲聽起來那麼刺耳,我不禁心頭一涼。
  瞧我又自不量力地說了什麼!我又忘了自己是沒有資格同這個黨衛軍談條件的─如果這傢伙真想對我怎麼樣,盡可隨心所欲!他之所以遲遲不動作,恐怕只是想看我掙扎苦惱之後向他搖尾乞憐的樣子吧!
  「你的條件太誘人了,艾倫……如果早一個月你這樣說,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你,可是……」說到這裡,霍克爾故弄玄虛似的地頓了頓,接道:「你已經引起上頭的注意,現在就算是我,也沒那麼容易瞞天過海。」
  霍克爾這麼說,教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又笑了。這惡劣的男人再度摟過我的肩膀,附在我的耳畔,誘惑般低喃:「為了艾倫,我什麼都願意做……只是這回我也要艾倫給我一個作為交換的承諾。」
  「……什麼?」
  「把你的心,交給我。」
  活了三十二年,我想……我還沒有真正地「愛」過一個人。
  父母早逝,我得一邊照顧艾蓮娜,一邊求學。年輕的時候一直沒有閒暇去接觸異性,終於等到妹妹長大成人,醫院的工作也已經穩定,二十八歲那年,我訂婚了。
  對方是醫院上司的女兒,長得不美,卻很有氣質,我對她的感受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覺得合適便將就了。不過在獲悉艾蓮娜被捕之後,我的未婚妻很乾脆地同我分道揚鑣;不久,她嫁給了一個納粹軍官。
  雖然覺得這樣的女人有點自私,可我卻沒有理由責怪她。只是從那以後,我對愛情與婚姻不再抱有幻想。
  局勢動盪的一九三八年,是個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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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憂心忡忡看著滿街的碎玻璃渣子〈注八〉,擔心唯一的親人的安危時,卡爾.霍克爾霸道地闖進了我的生活,開始主
  宰我接下來的命運……
  至於他為什麼會看上我,又為什麼那麼執著,時至今日對我而言,這仍是個謎……
  霍克爾很快便兌現了他對我的承諾。
  第二天,門格爾再沒有讓我參與手術,而是把照顧囚犯的「保育員」工作丟給了我。
  能在門格爾的醫院裡存活的囚犯無非兩種人:一種是專供他發洩獸慾的美貌女子,另一種,則是他的「試驗對像」。我的任務便是保證「試驗對像」們的溫飽,並為他們做必要的身體素質檢查。
  每天負責將近三十人的吃食、清潔,還要不停地記錄、比對門格爾要求的各項繁瑣又冗長的資料,固然辛苦,可總比要我做活體解剖來得輕鬆;但一想到這些由我照顧的男女老少總有一天也會被送上解剖台,我難免會動惻隱之心。
  「他們……每個人都會死嗎?」
  我這樣問霍克爾的時候,他默不作聲,表示回答是肯定的。
  「如果……有人能在試驗中倖存,請放過他們好嗎?」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黑衣的納粹歎了一口氣,「艾倫,我只能救你一人,別要求得太多。」
  「可是……」一句話還未說完,霍克爾便湊過來吻住我的嘴。
  最近他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出入醫院的頻率從一個星期變成隔天一次,每每見到我也不像過去那樣規矩。只要四下無人,這傢伙便會主動索吻,甚至……
  「嗚!」
  易感的背脊一酥,我忍不住呻吟出聲,霍克爾不安分的手指不知何時偷偷潛進衣底,沿著腰線羽毛般輕輕掠過……大白天的而且還是在診室,這渾蛋想幹什麼!
  「我記得艾倫的身上是有一枚胎記的……就長在這個地方吧?過去只要我一碰它,你就渾身抖個不停呢……真可愛。」
  「住手!」我漲紅了臉低斥道,想掙脫男人的糾纏,誰料身子竟軟綿綿的,他又攥著我的手,教我動彈不得。
  「舒服嗎?」男人這般問,手指確認一般劃向我身體的中心,然後隔著布料畫起圈來。
  「你─」我倒吸一口冷氣,甜蜜的血流一下子衝向鼠蹊……一個激靈後,我咬牙切齒地瞪向霍克爾。
  他撤走惡質的手指,一邊淡淡地開口道:「艾倫真是狡猾,明明很享受,卻總是擺出一副受了奇恥大辱的表情……你不是答應要成為我的『戀人』嗎?戀人之間連這種事都不能做?還是說……你真的那麼介意我是一個納粹?」
  身子一僵,我沒辦法反駁霍克爾的話。的確,長久以來我對這個男人的黨衛軍身份始終耿耿於懷,更無法原諒他曾對我重要的家人所犯下的罪行!
  「我殺過很多人。」霍克爾忽然這般道,緩緩摘下了墨鏡。
  「無關恩怨,只是為了執行命令,」他望著我的眼神異常認真,「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不會對什麼人手下留情。只有艾蓮娜.德沃夏克是個例外,因為她是你的妹妹,我發誓我從來沒有碰過她一根寒毛,釋放她之後也沒有改變過心意。」
  「那她怎麼還會死!」聽到霍克爾的狡辯,我又開始激動了。
  「為什麼就不肯相信我呢,艾倫?」
  霍克爾深深望進我的眼裡,漂亮的藍眼睛彷彿要溢出液體般溫柔而憂鬱,「就算我是納粹,我也不會對所愛的人撒謊,更不會想去傷害他。」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表白,第一次看到這個無懈可擊的男人近乎脆弱的一面,一剎那,我覺得我那自以為堅定的心開始慢慢
  動搖起來……
  或許霍克爾真是無辜的,艾蓮娜的死和他並沒有關係,一切只是個巧合……可若是這樣的話,我這四年對他的滿腔仇恨與怨懟,又算什麼?
  「不要信口雌黃!這種話你對多少人說過?」
  「只有你,」霍克爾毫不猶豫地回答,「除了你,我不會對其他人這麼有耐心。」
  他這麼說,我不禁語塞。
  的確,自從進入奧斯維辛集中營以來,霍克爾對我的照顧幾乎稱得上無微不至,如果沒有他,或許我早就被送進毒氣室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選別人,偏偏要選我這麼一個平凡的男人?
  「因為在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你了……」霍克爾擁住我這般道,伴著喃喃低語,親吻雨點般落下。
  我沉溺在霍克爾的溫柔中,一種快要迷失的感覺油然而生……
  或許,這個男人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糟糕,我可以依靠他、我可以信任他、我可以……
  把自己的心交給他……
  兩個星期後。
  由霍克爾告知,我的刑期從原來的無期徒刑減成了半年─也不知道他從中使了什麼手段。
  「忍耐一下吧,艾倫,再過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你便能恢復自由之身。」這麼說時,霍克爾從身後輕巧地將我攬進懷裡,「等戰爭結束,我們兩個就去國外生活……」
  聽著男人說著不著邊際的未來構想,雖然覺得可笑,但我還是很認真地做他的聽眾。首次卸下心防面對這個納粹,忽然覺得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即便外表冷酷,其實也有可愛的地方。
  「艾倫,下個星期天,是我二十七歲的生日……」
  咦?二十七?第一次聽到霍克爾談及自己的年齡,我不由得一愣─雖然知道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小,可沒想到竟比我小那麼多。
  「那天,去我的別墅好嗎?」霍克爾柔聲道,輕輕地磨蹭我的頸窩。
  我又不是傻瓜,當然明白他在暗示什麼,當即臉頰發燙,支吾起來:「你的同僚都會去吧?那我……」
  「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的。」他微笑著說,低啞的聲調在我的心底激起一圈騷動的漣漪。
  又在不知不覺中被霍克爾牽著鼻子走了呢……這教我記起上一次在他臥室裡下的那盤棋─無力主導遊戲的那一方,注定會淪為失敗者。只不過,現在我開始相信,霍克爾並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當成一場單純的「遊戲」……
  十月的下旬,既不是軍官休假的日子,也沒有特殊活動,但我已經兩天沒有見過門格爾了,記得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正神經兮兮地毆打他的情婦,抱怨她把自己的制服弄髒了。
  「即使沒有門格爾醫生主持,醫院裡的工作還是得按常規運行。」
  我接到助理醫生的命令時,門格爾正抱恙在家休息,聽說他染上了斑疹傷寒─一種由人虱傳播的急性傳染病。
  這個衣冠禽獸和女囚的性關係混亂,得這種病我並不意外,只是聯想到他愛潔成癖的性格,聽起來還真是有點諷刺。
  沒有門格爾在,醫院依舊安靜,一切循規蹈矩、井然有序。
  早上我定時給「試驗對像」們送飯,到了下午,有一批新犯人被送到醫院,我和另一個實習醫生奉命給他們做體檢,就在我為一對雙胞胎測身高時,一個女看守喚我:「赫克托爾,過來一下。」
  我應了一聲,跟過去,她把我領到門格爾的診室,指著病床上面色潮紅、渾身顫抖的諾拉,道:「這個小賤人病了,門格爾醫生又不在,其它大夫束手無策,你能治好她嗎?」
  集中營醫院的看守和保育員們都知道,諾拉是門格爾的「禁臠」,雖然身份是囚徒,可是由於受到掌權者的青睞,她在醫院是「受保護」的。在門格爾厭棄她之前,她不能死。
  「讓我試試看。」
  我走近諾拉,檢查了一下她的呼吸和心跳狀況,量了下血壓。女孩正發著燒,而且身體十分虛弱。
  「妳哪裡不舒服?」我問。
  諾拉指了指小腹的位置,一邊痛苦地淚流滿面,看這情形,我立刻明白了:她接受了「克勞貝格」絕育法〈注九〉!這種粗暴的絕育手術不但會讓女性痛不欲生,有甚者甚至會因此而喪命。
  看來門格爾雖然「寵」她,但並不「愛」她,冷酷的白衣死神並不願讓一個猶太姑娘懷上自己的孩子。
  一想到這兒,我不禁擰緊了眉,問:「妳的手術做了多久?」
  諾拉顫巍巍地豎起三根手指,表示「三天」,我的心頭一沉。
  這個女孩就這樣忍受了整整三天的折磨嗎?如果沒有人發現的話,她會不會就像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
  納粹控制下的奧斯維辛就是這樣一個絕望的所在:剝奪生命、自由、尊嚴、憐憫、愛心、甚至是孕育下一代的能力……
  看著無助的諾拉,我想起了艾蓮娜,想起了喬安娜……
  忽然,心血翻湧,一個大膽的念頭自腦中迅速閃過─在這偌大的集中營裡,我的存在或許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可即便力量微小,我相信只要做出努力,一定也能改變什麼!
  為諾拉進行藥物治療三天後,我又替她做了一個小手術,手術結束後她恢復的很好,只要兩周內不行房,很快就能康復了。
  轉眼,霍克爾的生日已至,按照約定,他親自接我去他的別墅。當然,今次我的身份早與前次大不相同─作為門格爾的助理醫生,這回我有資格登堂入室了。
  如我所想,在場的賓客,幾乎每個人都是清一色的深色滾邊軍裝外加「@」字袖章,這些都是霍克爾的同僚們。
  其中,還有羅伯特.穆爾卡,他明明發現了我,卻用一副看到陌生人的表情打量了我一陣,然後移開了視線。
  見狀,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畢竟,我已經脫下條形囚服,換上了西裝革履─誰能想像短短幾個月中,一個卑微的囚徒能搖身一變,成為「高貴」的醫生?
  起初,我按照霍克爾的吩咐,坐在角落裡,不去刻意地引人注目。可宴會開始沒多久,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下級軍官便主動挨到我身邊。
  「你怎麼不穿制服?」軍官這般搭訕道,我注意到此人肩膀上戴著和門格爾一樣的蛇杖徽章,他應該也是個醫官。
  「我不是軍人……」
  「不是軍人?那是什麼?」他用古怪的音調這般問,教我一下子緊張起來。
  在納粹的荼毒下,上至德國王子,下至普通的法爾茨農民,每個年輕男子似乎都以成為黨衛軍的一員為榮,思想偏激的他們會怎樣看待我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囚犯?
  躊躇了一番,我避重就輕地說:「我是……比克瑙營的助理,門格爾醫生病了,所以……」
  「原來你也是醫生啊,我是吉普賽營的……」
  來人打斷我的話,一口酒氣哈在我臉上,惡臭無比。
  「門格爾醫生上回來吉普賽營的時候,帶走了一些有趣的試驗品,你應該都看過吧?」
  我一臉茫然,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他遂用食指和拇指握成一個小圈,我愣了一下,忽然憶起門格爾曾在我面前擺弄過的小玩意兒,於是脫口而出:「您是說玻璃珠嗎?」
  「你覺得那像玻璃珠嗎?」
  吉普賽營的醫官曖昧地笑了笑,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雖然沒有仔細端詳過,可回想起那些珠子的大小,忽然有股寒意從腳底升了上來─ 「難道,那是……」
  「是眼球。」醫官得意地說,「門格爾醫生視察吉普賽營的時候,命令我們將各種顏色的顏料注射進試驗對象的眼球中,等顏色沉澱之後再把它們挖出來……」
  又是這種駭人聽聞的恐怖試驗!我都可以想像將顏料注入犯人們的眼球時,門格爾絕不會心慈手軟給他們使用麻醉劑!
  做過這種試驗的犯人,眼睛一定會失明……不必說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試驗過後,成為殘疾的試驗對像百分之百都會被送進毒氣室!
  雖然想裝得若無其事,可聽醫官這麼說,我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眉頭不知不覺糾結起來。
  「我染過淡藍色、淡綠色、淡黃色和紫羅蘭色……當然,像你這麼深的眸色我還沒有試過。」
  來人盯著我的眼睛,一邊緩緩逼近我的臉,一邊發出造作的讚歎。
  「真是漂亮的黑色瞳仁啊……」
  「我……我有點不舒服,先失陪了!」
  驚慌地丟下這句話,我轉身就想逃開,可是才邁開半步,身後那醉漢又不依不撓地拽住我的肩膀,道:「和長官說話你都是那麼沒禮貌的嗎?還沒給我行禮呢!」
  「嗨,希特勒!」
  我揚起右臂,按照他的意思敷衍地行了個納粹軍禮,他這才放行,我逃也似地鑽進人群,想找一處安心的所在,誰料充斥
  眼前的儘是一片絕望的顏色……
  黑色……黑色……全部都是黑色的!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幻覺,所有身穿制服的納粹化身成黑色的巨獸,向我撲來!一陣天旋地轉後,我不知所措愣在當場,忽然肩膀上一沉,驀然回首,我看到一頭耀眼的金髮和一對湛藍的眸子……

  注八:這裡指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的「水晶之夜」,納粹黨員與黨衛軍襲擊德國全境的猶太人的事件。這被認為是對猶太人有組織屠殺的開始。
  注九:納粹黨衛隊旅長加.克勞貝格一九四0年在柯尼希斯貝格婦產科醫院,和專家們試驗出一種稱為「克勞貝格」絕育法,這種方法是將一種刺激液注射入子宮腔,引起子宮腔發炎和輸卵管堵塞而導致不孕症。

  第七章

  「你怎麼了?」
  今日的主角站在我的身後,搭著我的肩膀問。我猛地清醒過來,看到男人露出擔憂的神情,沒由來地一陣感動。
  「長官,我沒事。」我對著他故作平靜道。
  「去我的房間休息一下吧。」
  男人附到耳畔小聲地說了一句,便自然地同我錯身而過,望著他漸離的背影,有一瞬間,我很想從後面追上去,但畢竟這裡人多眼雜,不管怎樣我必須冷靜,與他保持距離。
  歡聲笑語、歌舞昇平,同樣是在奧斯維辛,一牆之隔的世界卻有如天壤之別。
  邁向樓梯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無比的,我從來沒有覺得那麼累過,以至於爬到一半,膝蓋就軟了。
  我坐在通向閣樓的階梯上,從梯井的縫隙中窺伺下方的動靜。
  有種念頭幾乎是下意識地:我試圖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搜尋霍克爾的蹤影……等我反應過來時,目光已經膠著在某個位置上,再也移不開了。
  軍需處最新配發的眼鏡能夠使我看得很清晰:那個人在微笑、在做手勢、在和人攀談;他年輕英俊、神采飛揚;他穿著惡
  魔的制服,卻和其它人都不一樣……
  只有他,是與眾不同的……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急斂心神,腦中卻越發混亂!
  理智告訴我卡爾.霍克爾是個納粹,不能那麼快就相信他!可是,除了他,已經沒有人在我悲傷的時候替我拭去眼淚,沒有人會用溫暖的雙臂擁抱我,沒有人會聆聽我的煩惱和痛苦─甚至,已經不會再有人用柔軟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除了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人可以讓我依靠。
  「艾倫……」
  低聲的呢喃就像魔咒,用一種我早已熟諳的音調。
  再度抬起頭時,霍克爾就扶著欄杆,正彎著腰俯視我仰起的臉。
  「結束了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朝我伸出手來:「怎麼坐在這裡?會感冒的。」
  若是在一個月前,我一定會揮開他的手大聲拒絕他,可是現在,我卻一點都不想這樣做。
  「我在等你。」
  吐出這句話時,我如釋重負般,異常地輕鬆。昏暗的閣樓上,看不清霍克爾此時的表情,不過他很快便用行動響應了我……
  緊緊抱住我的是鐵鑄般的一雙胳膊,霍克爾一改之前溫和的作風,粗魯……甚至算得上霸道地抓住我的下頷,用力地吻了下去。
  我嗚咽著,他便搗住我的嘴,我一掙扎,他又箍住我的手腳,然後迫不及待地俯首去啃嚙喉結的部分;我的力量不足以推開他,他便得寸進尺摸索著去解我上衣的扣子……
  皮膚剛一暴露在冰涼的空氣中,某種溫熱潮濕的觸感就從頸項蔓延到鎖骨……當意識到那是霍克爾的舌頭時,羞恥感猛地回歸,我想掙脫他,無意間卻碰到一處粗糙的所在……
  這裡是……他的眉骨吧?粗糙的觸感,難道─「你消失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把它當作你留給我的紀念呢……」
  這是他眼上的那道刀疤!看上去並不嚴重,為何摸起來如此深刻?
  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我慢慢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晚上……當我割斷哈克的頸動脈,再度將凶器揮向霍克爾時,他只是躲了開來卻沒有呼救,然後捂著那只染血的眼睛怔怔地望著我,一臉我看不懂的表情…… 就這樣,在幾乎被刺瞎的情況下,他還是縱容我這個兇手離開了國王酒吧。
  現在想來,那表情或許就是霍克爾的悲傷吧?
  「嗚……」腰間原本長著胎記的地方傳來酥麻的感覺,回過神,記憶中的男人正埋首我的胸前,捻著一處敏感的尖端將它
  送進口中輕咬……
  身子一軟,我差點從階梯上滑下去,急忙在黑暗中撈過身側的欄杆,就在此時,霍克爾欺身而上,擠進膝蓋中間,猛地一下將我死死地壓在樓梯中間!
  驀地襲來的痛楚教我昏頭昏腦地咬向霍克爾肩膀─他的肌肉緊繃,呼吸急促,心臟律動的頻率也遠超正常的指標……
  「艾倫……」霍克爾輕呼我的名,熾熱的吐息落在頸側。
  我一個哆嗦,癱軟在他的臂彎裡。趁著這空檔,他攀上我抓住欄杆的那只胳膊,和我的手交迭著握緊那裡……
  大血管的脈動、心跳的聲音、皮膚的溫度、淡淡的煙草味……我閉上眼睛,開始用全身感覺霍克爾的存在和賦予……然
  後……
  一步一步邁向雲端。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兩隻交握在一起的男性的手:我的右手,以及……霍克爾的左手。
  昨夜,它們就像兩頭暴戾的猛獸互相扭纏,不肯放過對方;現在卻好似一對戀人,穿插在彼此的指縫中,相依相偎。
  「醒了嗎?」
  身後傳來慵懶的男音,剛轉過頭,一枚親吻便輕輕地落在眉心,這種被寵溺的感覺,甜蜜地幾乎不真實……讓我有點飄飄然。
  霍克爾面帶微笑,問我有哪裡不適,我這才發覺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穿戴整齊,連頭髮都梳得一絲不苟。反觀自己,不僅未著寸縷,還霸佔著主人的臥床……
  「呵,艾倫在害羞嗎?明明昨天晚上還做過更加大膽的事。」
  聽霍克爾這麼說,我不由地想起昨晚宴會後,兩人在樓梯間的點點滴滴。
  「下次還是在臥室吧,不然被僕人們看到就不好了。」
  他揶揄的口吻聽起來有點惡質,我瞪了他一眼,從床上坐起來,問:「幾點了?」
  「九點。」
  「九點!」我倒吸一口冷氣,急忙抓起眼鏡戴上然後望向掛鐘:真的已經九點了!平時八點我就要開始工作了,可是現在
  卻縮在一個黨衛軍上尉的被窩裡……
  「沒關係的,艾倫。」霍克爾笑道,「我替你請了假,說你宿醉,只要傍晚之前回集中營,就不會有人追究。」
  我現在的身份可是個囚犯啊,即便門格爾不在醫院,但這樣明目張膽的真的不要緊嗎?雖然有點介懷,可是看霍克爾一臉篤定,我又放心了。
  就這樣,於十月的尾梢,我在霍克爾的別墅裡迎來了三個多月來,第一個無所事事的早晨。
  早餐在床上吃得很愜意,過了十點才慢吞吞地下樓,霍克爾的僕人和警衛都訓練有素,沒有人問起我的來歷和留宿的原因。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幫著霍克爾在壁爐邊整理他的禮物,軍官們送的東西大多乏善可陳,除了一座別緻的檯燈。銀質的底座是納粹鍾情的鷹翼蛇杖造型,頂端打著惹人厭的「@」字。
  當然我指的不是這些,而是它的燈罩……
  那是一層薄薄的半透明的膜,上面繪著兩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摸起來細膩柔滑還很有彈性,簡直就像某種生物的皮膚。
  「艾倫。」霍克爾喚我,他回過頭看到我正在擺弄燈罩,臉色陡然一變,急忙拍開我的手,喝道:「別碰!」
  我被霍克爾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把抓過它將其丟進了壁爐裡。
  眼看著這件幾乎稱得上「藝術品」的燈罩瞬間付之一炬,一陣失神,回過魂我怔怔地發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那是不乾淨的東西,會弄髒了你的手。」霍克爾回答時,凝重的表情漸漸軟化下來,「艾倫,我有東西要送給你,跟我過來一下好嗎?」
  這分明是在轉移話題!我皺起眉頭想要問個明白,霍克爾卻不由分說牽著我,將我拉進書房。
  他捉住我的手,把一樣東西塞進了掌心。
  「什麼?」我被他神秘兮兮的樣子弄得糊塗了。攤開一看,是塊乾淨的男用手帕,裡面裹著一隻風乾的兔腳〈注十〉。 「送給你的。」霍克爾輕聲道,望我的眼神有些靦腆。
  可惡……昨天晚上折騰了那麼久都不知道害臊的人,現在卻裝得像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害得我都臉紅了!
  「哦……」吶吶地應了一聲,我把兔腳包好,小心地收進口袋。昂起頭,霍克爾吻了吻我的鼻樑。
  「可能的話,真不想那麼快就讓你回去,」他輕輕歎息道,「我不在的時候,但願它能給你帶來好運。」
  「你要去哪裡?」
  「薩克森豪森〈注十一〉,和中校一起去參加一個會議。」
  「什麼時候出發?」
  「今天晚上。」
  我的心頭一沉:「那……要去多久?」
  「二十幾天吧。」
  這麼久?
  聽到這個回答,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擰緊了眉,忿忿不平道:「又要用什麼新花樣去折磨俘虜和囚犯嗎?這種暴行再繼續下去,你們遲早會下地獄的!」
  「這是沒辦法的,」霍克爾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上頭決定好的事,總要有人去執行。」
  「可是你……」就不能不去做那些殘酷的事情嗎?
  話到嘴邊,我沒有說出口,不過端視我的男人卻心領神會。
  「就算我不做,也會有其它人做。」
  霍克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許惆悵,我驚疑地抬起頭,看到他臉上無奈的表情。
  「有些事,人力無法抗衡。」
  的確,霍克爾只是一介副官,權限再大也不能逾越一定限制;而且為了在集中營保全我,他已經觸犯了諸多禁忌,做得夠仁至義盡了,我不能再勉強他,去挽救更多的人。
  「我明白了。」
  說罷,霍克爾掬起我的手,親了親手指的部分,微笑道:「等我回來吧,艾倫……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集中營裡,依舊是一派死氣沉沉。
  蕭條的景象,難聞的屍臭,面無表情的黨衛軍看守和骨瘦如柴、兩眼無神的囚犯們─與我離開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送我回醫院之後,霍克爾便去政治處報到了,他們晚上就要動身離開奧斯維辛,明早便能抵達德波邊境。
  雖然心中難免有些失落,不過並沒有多少時間供我多愁善感,很快,我又擔起一個「保育員」的職責,重新忙碌起來。
  接著,就在霍克爾離開的第三天,我和十幾個助理醫生被比克瑙分營的副主任醫生叫進了辦公室。
  「門格爾醫生恐怕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了……可是醫院的秩序仍要維持,工作也要繼續,任何人都不能懈怠!」
  冗長的訓話完畢之後,我才知道:比克瑙新建了十座「絕育中心」大樓,採用傳統的克勞貝格法給婦女們絕育,每天的指標是至少達到三千例。可是醫生的人手不夠,我們便成了候補人員。
  儘管內心抗拒,可我沒有立場去反對。此刻,忽然想起臨別時霍克爾無奈的表情,心頭不由地一動─身不由己,卻還是得執行「任務」……在最初執行血令的時候,殺戮者的鐵石心腸是否也曾經一度柔軟過呢?
  或許……等待救贖的不光只有犯人。
  隔著口袋,我握緊那裡的兔腳,由衷地祈禱:但願這場黑色的夢魘……早點結束。
  我比過去更加忙碌了。
  每天除了保育員的工作,下午我要接替絕育中心的醫生繼續他們的工作。沒有完成三十例,是不允許走出手術室的。
  最開始,有助理醫生在旁監視,我不敢造次,每每看著女犯們疼得死去活來,還是得硬著心腸把刺激液體注射進她們體內,可是之後,絕育對像多得連監視員都無暇旁顧了,我便動起了其它的心思。
  其實,克勞貝格法並非萬無一失。通常情況下,只要不是感染得太嚴重,進行消炎,然後再做個輸卵管通液術,大多數女性還是能正常受孕的。
  不過在集中營醫院,條件不允許,我只能想另外的辦法減輕她們的痛苦。
  只要沒有人注意,我便會把準備好的注射液偷偷倒進洗槽裡,然後換上生理鹽水。這樣,子宮腔就不會發炎,女犯們也不會因此喪失正常的生理機能。
  時間一長,可能也有人察覺我在其中所動的手腳。
  贖罪節過後,在跟著助理醫生檢閱比克瑙青年女營時,有好幾個年輕的猶太姑娘朝我投來感恩的視線……這恐怕是陰冷的初冬,整個奧斯維辛中唯一能溫暖人心的東西吧。
  十一月下旬,就在霍克爾許諾的歸期前夕,奧斯維辛下了一場大雪,氣溫驟降。
  晚間點名的時候,單是比克瑙死亡營,一天就凍死了四百多名犯人,這讓副主任醫生想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點子─他要做「凍傷試驗」。
  所謂的「凍傷試驗」,極不人道。
  納粹在焚屍爐附近挖了個沼坑,灌上水,等到水面結冰之後,再把犯人剝光了衣服丟進裡面,誰敢掙扎或動彈一下就會被看守開槍打死。
  即使有些人能熬過幾個小時的冰寒活下來,身體組織也會嚴重地凍傷壞死,然後就等著被活活解剖─納粹軍醫們總是對這種事樂此不疲。
  所幸我沒有資格親臨試驗現場,只是在主任醫生挑選「試驗對像」時,聽他們說笑著談論血腥的試驗過程,除了「惡魔」,我已經找不出其它的字眼來形容我眼前的白衣死神們。
  「惡魔!」
  正當我這麼想時,身旁傳來一記宛如附和的小聲嘀咕,我回過頭,看到一張義憤填膺的年輕面孔─他的編號為108,是我負責的一個男犯,胸前的紅三角代表他政治犯的身份。
  「如果還想活得更加長久,就請管好您的嘴巴。」我低聲警告這個危險的犯人,把伙食盛在盤子裡遞給他。
  成為保育員那麼久,我對此人的印象尤為深刻。
  進入集中營醫院以來,他被切除了一個腎、半個胃、四分之一的肝臟,經歷了各種殘酷的試驗,卻還是奇跡般生還。就連門格爾都曾讚歎他的生命力頑強。
  「醫生。」
  剛剛轉過身去,就聽到這樣的呼喚,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在叫我。
  回過頭去,看到108 正凝眸望著我,道:「您是與眾不同的。」
  「什麼意思?」我皺起眉頭。
  「您對我們都很照顧,也不會像其它醫生那樣總是打罵犯人……您是個有良心的人。」
  108 用蹩腳的德語這般稱讚,聽得我心頭一暖,很想和他多說兩句,可是眼看巡視的醫官正朝這邊走來,我立刻把臉一沉,對他斥道:「不要胡言亂語!」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出診室。
  還有一個多月,我的刑期就要滿了。
  不管是絕育手術、活體解剖還是凍傷試驗,只要不出意外,我很快就能和這裡的一切說「永別」!可是,除了我,其它人的苦難卻仍在繼續,沒有人會去憐憫他們、沒有人會去拯救他們,等待他們的唯有悲慟與死亡。
  雖然霍克爾早就教過我,在奧斯維辛,同情是無用的,可我還是忍不住親吻掌中被體溫熨熱的兔腳─如果你真能給我帶來幸運,就請把我的幸運也分一點給其它人吧……
  十一月底。
  集中營的廣播說「德意志的軍隊於斯大林格勒會戰中已經取得初步勝利」,可是頭腦冷靜的人都明白,這僅僅是電台單方面的誇大其詞。
  由於美國在遭到珍珠港偷襲之後對日本宣戰,希特勒希望能夠在美軍有機會加入歐洲戰場之前,盡快結束東線戰爭或盡可能削弱蘇聯。但自從「藍色行動」開始以來〈注十二〉,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已經持續了將近五個月,毫無建樹……
  戰爭狂人們仍叫囂著「絕不退縮」,根本不管普通士兵和國民們的死活─就像集中營的劊子手同樣不顧犯人們的的死活一般。
  這日,小雪初晴。在我的翹首期盼中,霍克爾終於從薩克森豪森歸來。
  當時正值中午換班,醫院中人來人往。風塵僕僕的黨衛軍上尉也不顧人多眼雜,一見面,就將我拖進一間剛空出來的診室,迅速地將門反鎖─然後捧起我的臉,放肆地親吻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被霍克爾忽如其來的熱情嚇到了,我想推開他,他卻死不放手,直到吻夠了,他才意猶未盡地移開那兩瓣柔軟的嘴唇。
  「我好想你。」
  這句情話從一名身披黑衣的納粹口中流出,聽起來真是詭譎十分─可是因為它是霍克爾所言,我才相信字字發自肺腑。
  雙頰發燙,我有點不自在地別過頭,他輕笑一聲,將我擁了個滿懷。
  「艾倫喜歡吃甜食嗎?我去了一趟海德堡,那裡的巧克力不錯……」霍克爾這麼說,彷彿連吐出的氣息都是甜蜜的,「晚上去我那裡吧,除了吃巧克力,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說罷,他曖昧地咬了咬我的耳垂。
  「我還有『工作』……」
  「可以不用管它。」
  我知道霍克爾有辦法利用職權將我暫時調離醫院,可是一旦我走開了,那些將要接受絕育手術的女犯怎麼辦?其它醫生是
  不會用生理鹽水替換掉注射液的……
  這般權衡之下,儘管有點遺憾,我還是不得不拒絕霍克爾。
  「那麼就明天……」
  「明天不行。」
  「後天……」
  我搖了搖頭。見狀,霍克爾蹙起眉頭喃喃:「艾倫,你是怪我上次把你弄疼了麼?」
  愣了一下,猛地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血液立刻湧到面上!
  「胡說什麼!」我嗔怒道,掙脫了這黨衛軍的懷抱。
  其實回想樓梯間的那一夜荒唐,時間隔得太久,細節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唯一記憶猶新的是霍克爾的溫柔。那天晚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待我,簡直把我當成一個嬰兒般呵護著。
  不知為何,霍克爾對我越好,我的心裡越是不安─總覺得無論夢想被他編織得多完美,我還是看不見兩人的未來…… 「我不能老是去別墅,」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道,「以我現在的身份,每次出入集中營都要被盤查,次數一多,總會被懷疑的……你也不想背負起『和犯人搞同性戀』的罪名吧?」
  這麼說,霍克爾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就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般,他握緊我的手,道:「給我一點時間,艾倫……我會想辦法的。」

  注十:在歐洲國家,兔腳是幸運的象徵,可以給攜帶人帶來好運。
  注十一: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位於德國首都柏林附近,是二戰期間所有德國佔領區納粹集中營的指揮總部所在地。
  注十二: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經過長期討論,德軍最高統帥部終於擬訂出進攻高加索的進攻計劃「藍色方案」,並於四月五日經希特勒發佈。

  第八章

  半年前,希姆萊曾視察過一次奧斯維辛,對這裡的殺人設備很不滿意。
  根據這位帝國司令官的指示,行政、建築兩大辦公室在過去五個月內,投入了相當大的建設力度。
  最近新的毒氣室和焚屍爐正在竣工階段,作為集中營總監的副官,霍克爾忙碌得幾乎沒有閒暇來看我。
  冬至日來臨之前,前線再度傳來消息:斯大林格勒會戰再度陷入僵持階段,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集體槍決了一萬二千名蘇聯俘虜向蘇軍示威─想必,這就是霍克爾去那裡開會的主要目的,不過在我面前,這種事他向來隻字不提。
  眼看聖誕節將至,再不用多久,我便能重獲自由。本不用那麼著急離開的,不過霍克爾堅持一定要在別墅裡過聖誕節,他許諾會在前一天晚上搞到一張特別通行證,這樣即便我在他那裡逗留數日,也不會有人過問。
  一切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似乎不用我再操心什麼,可是就在聖誕節前夜,一件讓我措手不及的事,還是發生了……
  傍晚六點,我剛從絕育中心回到醫院,編號108 的犯人便叫住我。
  「赫克托爾醫生,可以過來一下嗎?」
  我不疑有他,跟著108 走進一間單獨的診室,剛把門關上,他便開口道:「上次謝謝您,醫生,我本該報答您的……」
  我知道108 指的是上個月做凍傷試驗後,主任醫生要我給他注射酚醛樹脂,我卻偷偷將藥劑換成葡萄糖的事。
  當時,我只是動了惻隱之心,並沒想得到他的任何回報。
  「不過很冒昧,我還有其它的事想要拜託您。」話鋒一轉,108 這般道。
  覺察到他的口氣不同尋常,我不由地心頭一動,問:「什麼事?」
  「我想請您加入『我們』。」
  108 把「我們」這個詞念得特別重,似乎有某種特殊含意,預感到接下去的話題可能會讓我身處險境,我本能地拒絕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巡查要過來了,不想挨打的話,請你快點躺回自己的病床上!」
  「醫生,請配合我們,我們並不想傷害您……」108 用一種我非常不喜歡的口吻接道:「萬不得已,我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強迫您就範了。」
  「什麼意思?」
  「您認識政治處的卡爾.霍克爾吧?或者應該說……你們的關係十分親密?」
  毫無預警地聽到 108 提及霍克爾的名字,腦子裡一懵,我愣在當場!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看到來人志在必得的表情,忽然間我連辯駁的勇氣都喪失了!
  「……我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那個黨衛軍上尉每次到醫院都會來看您,我還看見……你們倆接吻時的樣子……」
  「別說了!」
  我打斷108 的話,用力地捂著雙耳,但越是這樣,內心越是惶恐不安─好不容易稍稍平復紊亂的心緒,我開口問:「你們……
  到底想幹什麼?」
  哪裡有暴政,哪裡就有反抗。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奧斯維辛是一個希望滅絕的世界,但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股隱形的力量正在漸漸茁壯。
  從108 的描述中我得知,他原名叫阿爾賓,來自比克瑙青壯營。被捕之前,他曾是一個波蘭反法西斯武裝組織的頭目,進入集中營之後,他策動青壯營的犯人進行過數次逃亡計劃,不過全部中途流產了。
  「我別無他法,只能麻煩您……以您的能耐,拿到一兩張外出通行證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阿爾賓輕巧地說,卻讓我十分為難。就算我有霍克爾的庇護,但要拿到通行證談何容易?除非霍克爾肯幫忙……可這樣的話,勢必要讓他知道我被「要挾」的事,以他的個性,難保不會將阿爾賓等人直接斬草除根!
  我不願霍克爾和我的地下戀情曝光,更不願有人因我而死……但想要兩全其美,真的比登天還難!
  怎麼辦呢?
  權衡之下,我決定先探探霍克爾的口風。
  可是今天晚上,這個男人卻失約了,一直到醫院關門,他都沒有出現。
  第二天中午,還是遲遲不見霍克爾的蹤影,我迫不及待找了個借口,二度溜進比克瑙的行政辦公樓。
  輕車熟路上了二樓,我想起上次在這裡差點被穆爾卡槍斃的事來,仍舊心有餘悸。不過,此時也顧不了那麼許多。
  我走近副官的辦公室,正想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輕輕推開,看到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黨衛軍軍官負身而立,站在窗前;室內再無旁人,我以為那就是霍克爾本人,便輕呼了一聲「卡爾」,誰知來人轉過身,卻將我嚇了一跳!
  他不是霍克爾,而是穆爾卡!
  「嘖嘖,好久不見……赫克托爾醫生,你是在找你的『王子』嗎?」來人調侃道,走到門邊,拍了拍我僵硬的肩膀。
  「真不巧,『王子殿下』和中校巡視去了,過會兒才能回來……說起來今天是聖誕節,為了工作把心上人都拋到一邊,他這是克盡職守呢?還是薄情寡意呢?」
  穆爾卡語氣不善,我知道他這是在故意找茬。
  霍克爾不在,我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和他起衝突,於是行了個禮就要藉故離開。但穆爾卡就像玩上了癮,他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我走。
  「醫生,那麼急做什麼?卡爾馬上就回來了,在這期間陪我說說話不行嗎?」
  我拗不過這個納粹,只得走進辦公室,陪他坐在沙發上。
  「果然是人靠衣裝。醫生換上白大褂完全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上次在別墅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
  「怎樣,卡爾那傢伙是不是很厲害?」
  什麼?
  我不解地望向穆爾卡,他詭異地彎起唇角,附到我耳畔輕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和他,上過床了……」
  聽到這露骨的話,我的臉「噌」的一下紅透了。
  「對著和自己一樣的身體也可以有情慾嗎?同性戀的想法真是教人費解。」
  我咬著嘴唇,忍受著言語上的侮辱。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穆爾卡的胡言亂語,可是越是這麼想,越是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卡爾真的很在乎你啊,醫生。為了你,他居然還特意替你的朋友安排手術……」
  這是在說喬安娜的事嗎?怎麼穆爾卡也知道?
  「雖然那個女的之後也沒活多久……」
  渾身一震,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望向穆爾卡,只見他的嘴唇不住翻動著。
  「這麼年輕就死了,真是可惜啊……不過,她的皮膚還真不錯,」金髮碧眼的惡魔一臉諱莫如深,「不知道我送的生日禮物卡爾還滿意嗎?玫瑰花的圖案還是他親自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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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膩柔滑的觸感,嬌艷欲滴的玫瑰─穆爾卡的話還沒說完,我的眼前便浮現了那頂別緻的燈罩。
  霍克爾不讓我碰它,還說它是不乾淨……原來,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燈罩是用少女的皮膚製成的。
  意識到這點,心中一隅剎那崩塌!
  忽然間,我什麼都明白了,卻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沒有等霍克爾回來,我便恍恍惚惚離開了辦公樓。
  回到醫院後,我再無心工作。助理醫生找我去絕育中心接班時,我正蜷縮在不見天日的藥品倉庫裡,渾身顫抖,久久無法平靜。
  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愛我,說想和我廝守終生,說為了我他什麼都願意做……
  可他在騙我!一直都在騙我!我不確定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好害怕,害怕如果事實真像我想像的那樣,當遊戲結束,等待我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結局?
  當霍克爾發現我的時候,天色已晚。
  「我找了你好久!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我沒有作聲,只是怔怔地抬頭看著這個不久之前還以「戀人」自居的男人─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責怪的語氣甚至夾著一絲寵溺,真是好演技。
  「艾倫,你怎麼了?」察覺我神情有異,霍克爾這般問。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手是溫熱的,我的心卻是冰涼的。
  「今天……我去辦公室找你了……」沉默良久,我開口道,看到霍克爾的臉色微變,便接著說:「你不在,然後穆爾卡上尉……告訴了我很多事……」
  原本以為霍克爾接下來會十分激動地對我說「別去相信那個傢伙的鬼話」,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後輕歎了一口氣,輕描淡寫道:「是嗎……看來你都知道了。」
  聽到這話,心尖好像被冰鎬狠狠地紮了一下,好痛!我捂著胸口,終於忍不住對著依然鎮定自若的男人吼道:「為什麼要殺喬安娜!你不是答應過我,會放過她的嗎?」
  「艾倫,」霍克爾蹙著眉頭,搭上我的肩膀:「她是因為勞動能力下降才會被送進毒氣室的,和我沒有關係。」
  「但你知道的……不是嗎?」
  我的聲音發抖,「她才剛剛流產,身體還沒恢復……你都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不去保護她?只要你一句話,她就可以活下來的啊……」
  「我沒有這個義務。」霍克爾無情地說,「艾倫……你怎麼就不明白呢?這裡是集中營,就算我救她一次,下一回她還是會在你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我說過,我只能保全你一人……別的人,我無能為力。」
  「撒謊……你明明可以的!」我喃喃地說,眼淚不停地湧出眼眶,「人命對你而言真是那麼輕賤的東西嗎?艾蓮娜……艾蓮娜是不是也是這樣被你放棄了的?」
  「艾倫,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你的話全是謊言─我不想聽!」
  我用力推開霍克爾,就要奪門而出,就在這時,他忽然從身後緊緊抱住我,不顧一切地吻上我的嘴唇! 這是第一次,他的吻霸道地奪人呼吸,如此強勢、瘋狂、教人絕望……
  回過神時,嘴裡有甜甜的血腥味。霍克爾站在我面前,表情一如四年前在國王酒吧,我對他揮刀相向的那瞬。
  「別再來醫院了,長官。」我決絕地說,用冷酷的語調扯斷兩人之間本來就很薄弱的羈絆:「我已經不需要您的庇護了……
  從今往後,就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吧。」
  霍克爾走了,離開時一聲不吭。
  我想,這回我們是真的完了。

  第九章

  時間過得飛快。
  新年伊始,我的刑期也正式結束。可是正像我之前預料的那樣,我並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
  刑滿釋放的那天,副主任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因為「業績斐然」,我被特批編製進比克瑙分營的醫務室,正式升任「主治醫生」。他們甚至連推薦入黨的鑒定表都事先替我準備好了:安頓.赫克托爾,純雅利安人。性格:勇敢、堅強的北方性格,喜歡與朋友及同事交往,待人誠懇友善,對帝國的敵人毫不留情。社會關係清白無污。是一位出色的醫務工作者……
  推薦人的簽名是「黨衛軍一級突擊隊中隊長:卡爾.霍克爾」。
  真是出人意表啊,這大概就是霍克爾報復我的方式:讓我加入我最深惡痛絕的納粹黨,成為和他一樣的劊子手!這樣,我就永遠逃不出他的掌握了。
  不過,也許霍克爾不會想到,我雖然討厭納粹,但他這樣的安排卻正合我的心意。
  奧斯維辛是座巨大的牢籠,既然一個人掙脫不了,那麼就必須想辦法爭取更多的力量。我的身份改變了,可是心意卻不會變─我要逃離這裡,然後把這裡的罪惡公諸於世!
  於是,戴上「@」字袖章的那天起,我便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阿爾賓的地下組織。
  起初,這幫波蘭猶太人對我這個異類還心存芥蒂,但是我很快就釋出誠意,表明自己的決心─短短一個月內,我以職務之便修改了部分政治犯的資料,將他們從死亡營調到青壯營,然後任命他們做「卡波斯」;例行體檢的時候,偷偷把藥物送進牢棚,並謊報每日死亡的犯人人數……
  因為匯報上的數字激增,我還獲得副主任醫生的嘉獎,他說只要我繼續保持,不出一年就能拿到一枚鐵十字勳章。
  真是諷刺啊,殺人也可以得到表彰。不過這對怪誕叢生的集中營而言,一點也不稀奇。
  「醫生,多虧了你我們才能度過難關……不過也請您多加小心,別做得太過分,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的。」
  阿爾賓這麼說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冒險的次數太多,我已經從戰戰兢兢變得油滑世故,自信面對突發事件也可以做到隨機應變。
  可是,好景不長,正當我有點為自己的「成績」沾沾自喜時,沉寂許久的死神,再度歸來─門格爾,病癒了。
  回到崗位的第一天,他便大開殺戒:以「消滅傳染病源」為由,將比克瑙分營整整十個國捨,一千五百多個女囚,不分清紅皂白全部趕進毒氣室殺害─而其中大部分人都身體健康。
  「匯報說,最近有不少接受過絕育手術的女囚又懷孕了。」門格爾用冷冰冰的語調這般道,「我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不過沒有關係,已經沒有必要在這群爛婊子的身上再浪費一次資源了。」
  曾經的手下留情非但沒有挽救那些女子的性命,如今反倒成了門格爾屠戮的借口!一夕之間,我做過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這教我十分難過。
  還沒有消沉多久,次日清晨我又接到政治處打來的電話。
  「赫克托爾醫生,請您到行政樓來一趟。」陌生的女聲只交代了這麼一句,就匆匆掛斷了。
  我心懷惴惴,第三次走進這奧斯維辛的心臟……等待我的,是那張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容顏。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男人像往常一樣,一襲筆挺的黑色制服,帽子上的銀色骷髏和鷹徽光澤黯淡。他似乎比一個月前我最後見到時消瘦了一些,深邃的藍眼下浮出一對淺淺的眼袋,像是睡眠不足的模樣。
  「我也不想把你叫到這裡來的,可是最近你也太明目張膽了!」霍克爾沉聲道。
  嚴峻的表情配上嚴肅的口吻,他還從來沒有用這種語調和我說過話,這讓我的心臟莫名地刺痛起來。
  「我不明白長官您在說什麼。」
  「還在裝傻嗎?死亡報告書上的數字比實際要多百分之五……如果不是我在證明上簽字,你以為上頭會那麼簡單放過你嗎?」
  原來我使得的小花招早就被他識破了!
  背脊一涼,我忽然有種被扒光的感覺……
  「既然如此,長官為什麼不直接揭發我呢?我早就說過,已經不需要您的庇護了!」
  此話一出,霍克爾渾身一震,他像是被激怒一般驀地站起來,衝著我揚起了手臂!
  我瞠目對著他,也不躲閃,就等著掌摑落在臉上─可是等了很久,霍克爾的動作就像靜止了一般,他的手凝固在半空,最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你會死的啊……」霍克爾這般問,皺著眉頭。
  「您會在乎那種事嗎?」
  「艾倫。」他扶著額頭,無力地坐回了椅中,「別再固執了,回到我身邊吧……只要不再做那些危險的事,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對著這樣的承諾,我只能報以冷笑:「長官,您說的只有這些?那麼請問我是否可以回去繼續工作了?」
  「艾倫……」
  「嗨,希特勒!」我打斷霍克爾,行了一個納粹軍禮,轉身就要離開,就在此刻,右手手腕從身後被握住了─來人很用力,我一時掙不開。
  「請問還有什麼問題,長官?」
  「我想問……送你的兔腳,還在嗎?」
  我一怔,咬了咬下唇,道:「您是要把它要回去嗎?很遺憾,我已經把它扔了!」
  「是嗎……」
  霍克爾鬆開了我,歎息的聲音聽起來多少有些哀怨。我強忍著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逃也似的邁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我撒了謊。
  幸運的兔腳,其實還留著─我把它裝在防潮珠的口袋裡,每天、每天都貼身帶著。
  不是因為迷信它能給我帶來好運,而是因為這是霍克爾送給我的唯一的禮物。
  明明憎恨著那個男人,卻還對他念念不忘。我厭惡這樣的自己,可是偏偏狠不下心,去斷絕那份不該存有的思念……
  「第六集團軍無線電台即將關閉!俄軍已經攻佔!打垮布爾什維克萬歲,天祐德意志!」
  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俄國前線的戰役接近尾聲,被包圍的德國第六集團軍,在向柏林發出最後一通電報後,從此斷訊並投降。
  二月二日,被圍困在斯大林格勒城中的殘餘德軍宣佈投降,九萬多名德軍士兵被俘獲,德國慘敗。
  這還是戰爭爆發起來,德軍第一次在東線戰場的重大失利,集中營醫院裡,所有醫生都在議論紛紛,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都開始疑問:這場瘋狂的戰爭,上帝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二月下旬,組織希望將一批犯人送出集中營,並借此機會向盟軍求援。為此我們籌劃了很久,可是奧斯維辛守衛森嚴,要逃出去談何容易?
  若想離開,只能使用通行證─但即便是我,也沒有簽署任何通行證的權利,和阿爾賓商量之後,我決定鋌而走險:去偷一張!
  包括門格爾在內,醫院裡所有的人員每天進出都要通過崗哨盤查。所以就算是用偷的,「通行證」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弄到手的東西。
  不過,機會還是讓我逮到了。
  二十七日下午,一個下級軍官患了急性盲腸炎被送到醫院就診,我在手術的空檔裡,摸走了他上衣口袋裡的綠色卡片,改掉名字之後,便將它交給了阿爾賓。
  與此同時,管理比克瑙營洗衣房的「卡波斯」〈也是組織的成員〉偷了兩件無人使用的看守制服送到醫院。阿爾賓當機立斷:逃亡行動就安排在次日凌晨!
  二十七日晚上,點名時間剛過,我趁門格爾和助理醫生們在絕育中心廢寢忘食地「工作」期間,挑出兩個身體建壯、還沒有接受過非人道試驗的猶太青年,讓他們偽裝成看守。
  接下來,只要利用偽造的通行證借口去附近的工地作業,清晨點名之前,就不會有人發覺少了十幾名囚犯。
  可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零點才剛過,震耳欲聾的警報聲便響徹整座集中營!不到五分鐘,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便衝進醫院,把我「請」了出去。
  冬季的夜晚,寒風凜冽。
  劉海被吹得亂七八糟,雙頰凍得發疼,我卻沒有工夫顧及這些。
  兩個架著我胳膊的卒子把我帶至十一號樓和十二號樓之間的「死亡牆」〈注十三〉前,將我使勁一推!我朝前打了個趔趄,還未站定,背後便抵上了一根硬物……7.92 口徑的德制毛瑟槍,看來事跡敗露,納粹們不會再對我容情了。
  「您是……赫克托爾醫生?」
  詢問的是一個中士,態度還算彬彬有禮。
  我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他一揚手,部下們便將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拖上前來,丟到我腳邊。
  「這個犯人您認識嗎?」
  我凝睛看了一眼,很快認出此人是阿爾賓,心臟猛地向下一沉!他還沒死,不過瞧那氣息奄奄的模樣,一定是被折磨了很久!本以為至少有一人能逃出生天,但瞧現在這情形,計劃應該是失敗了!
  看我久久不語,中士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他乾脆替我回答。
  「此人是比克瑙營編號108 的政治犯,策動越獄被我們抓獲。另外十三人已經就地正法……只是很奇怪的是,他們使用的通行證是昨天下午一個去醫院就診的下士弄丟的,聽說,當時就是您給他做的手術。對此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醫生?」
  雖然他用的是問句,但口氣幾乎已經確定是我在其中動了手腳。
  多說無益。我仰起頭望了望被探照燈打亮的天幕,萬念俱灰─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發生了什麼事?」來人這般問。
  中士立刻朝他恭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此人的身後跟著一撥隨從,而他肩章上的中校軍銜表明:他就是整座奧斯維辛的主腦,魯道夫.弗朗茨.霍斯。
  中士簡潔地向這位集中營總監報告我的情況。聽罷,這個腦門微禿、一臉嚴肅的中年男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便做了一個手勢……一個我見過很多次,也深諳其中意義的手勢。
  下一秒,毛瑟槍上膛的清脆響聲振蕩我的耳膜,我正要閉上眼睛迎接即將到來的極刑,一個男音忽然高聲阻止道:「請等一等!」
  我把目光投向聲音的來源。霍斯身後走出的男人身形是我再熟稔不過的……他在霍斯近旁耳語了一通,霍斯遂點了點頭,抬起手臂阻止了中士。
  「看在你的面子上,卡爾……我再給他一個機會。」
  「十分感謝您。」霍克爾應道,行了一個禮,疾步走到我跟前,利索地掏出腰間的魯格手槍,遞給我。
  這是要做什麼?
  我疑惑地望向霍克爾,他面無表情道:「中校答應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和這個犯人徹底劃清界線,一切既往不咎。」
  我一愣,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他這是要我殺了阿爾賓!
  難以置信地瞠大雙眼瞪向眼前這個男人。阿爾賓是我的同志,要我怎麼忍心傷害他?就算死,我也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
  「我……做不到!」咬著牙,我恨聲道。
  本以為霍克爾接下來會大罵我「不識抬舉」,誰料他只是默默地牽過我的手,一邊將手槍塞進我的掌中,一邊用只有我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說:「我知道。艾倫是天使,我不該勉強你做這種事的……所以,這種罪惡,就由我替你承擔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右手便被引導著執起魯格P08,瞄準了伏倒在地上的阿爾賓─「砰!」
  沉重的一記悶響過後,眼前的血人立刻耷拉下了腦袋,緊接著那個中士蹲下來檢查了一番:「長官,犯人已經擊斃。」
  霍克爾迅速收起了槍枝,命道:「把屍體拖出去埋掉,血跡清理乾淨。警備處今晚全體做檢討,明天把報告送到辦公室,明白了嗎?」
  「明白,長官!」
  目擊並參與殺死阿爾賓的全過程,所有當事人都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善後更像處理牲口一般隨意。 我呆呆地望向霍克爾,看著他從容地指揮調度眾人。
  為什麼,可以面不改色地殺人?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做這種事?
  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只會讓我更加恨你嗎?
  在這一刻,我的視野裡只剩一片紛擾的影子─心,從裡到外都涼透了。

  注十三:死亡牆,黨衛軍經常在這裡隨意槍殺犯人。

  第十章

  最終,我還是僥倖活了下來,但經過這次事件,我由受人尊敬的主任醫生變成了「人格受質疑」分子。門格爾不再信任我,無論是做手術還是參加試驗,都有特派的監視員跟隨,我完全喪失了「自由」。
  而在集中營的高壓管制下,地下的反抗勢力也暫時銷聲匿跡了。可我知道,即便阿爾賓犧牲了,由他點燃的「火種」卻沒有熄滅。
  一九四三年夏初,一批波蘭猶太人首次成功逃離集中營。
  一九四三年十月猶太人贖罪節,門格爾將二千名猶太兒童送進毒氣室,比克瑙營發生暴動。
  一九四三年冬,吉普賽營發生集體逃亡事件……
  德軍在東線節節敗退,從一九四四年三月開始,為了加強對蘇聯紅軍的防衛,納粹派重兵進駐匈牙利,並將數十萬匈牙利猶太人塞進死亡列車送抵奧斯維辛。
  早晨,布熱津卡的大門〈列車進站口〉總是人潮洶湧,可是到了傍晚,新來的犯人中僅有一小部分人存活,每天超過六千人被騙進新建的毒氣室殺害─納粹比過去更加變本加厲地進行殺戮。
  而到了夏天,由於焚屍爐負荷太大,看守們讓青壯勞力在焚屍爐附近挖了五個足球場大小、幾米見深的大坑,將毒氣室中的屍體拖出來後直接拋入其中。
  集中營的屠殺每天還在進行著。可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納粹真的就要窮途末路了。
  六月六日,盟軍諾曼底登陸成功。
  六月二十二日,白俄羅斯三個方面軍向德軍發動進攻。六天後,德國中央集團軍群被擊垮。
  七月二十日,蘇軍跨過蘇波邊境。隨後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和波蘭第一集團軍,以強勁的攻勢向西挺進到華沙城下。
  接著,九月中旬的某日,奧斯維辛天空上方出現了星型標誌的盟軍飛機,他們炸掉了第二、三號焚屍爐,以及一條鐵路的支線。
  這一天,整座集中營都沸騰了!不管男女老少,幾乎我看到的每個犯人都在向著天空歡呼,他們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炸傷,而是指望著盟軍能投下更多的炸彈,將整座人間煉獄夷為平地!
  不過,盟軍的轟炸僅有這一次就結束了。三天不到,焚屍爐被重新修葺完畢;一周內,炸毀的鐵路也再度恢復運行〈注十四〉。
  十二月,德軍為了避免被蘇軍切斷後路,從希臘撤離。
  一晃眼,一九四五年。
  一月十日,蘇軍越過維斯瓦河,在德軍三十公里的防線上撕開了一個缺口,向縱深推進了二十公里。
  五天後,蘇軍擊潰盤踞了華沙近六年的德軍,解放了華沙。
  當日,奧斯維辛政治處接到薩克森豪森總部的命令:最晚二十日,所有駐軍將撤離波蘭,集中營留守的黨衛軍隊員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銷毀一切檔案和證據。畢竟,若是集中營內的事實被公佈,納粹們的行徑將為全人類所不齒。
  醫院內一切「工作」都已陷入停滯狀態。十八號上午,整座集中營醫院內都找不到主任醫生門格爾的蹤影,他最寵愛的猶太情婦維爾瑪也在同一時間失蹤了〈諾拉此時已經被遺棄〉。
  看來門格爾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滔天,所以趁早逃之夭夭了。
  黨衛軍們則忙著進行撤離前最後的工作:焚燬資料、掩埋屍坑、將剩餘的犯人處決。已經沒有人再有空管我這個小小的醫生,而我還未獲准離開,只得在原地待命。
  十八日傍晚,我私下將最後一批口糧從倉庫中取出,分給比克瑙女營還存活著的婦女和兒童,回到醫院,發現一個不速之客正坐在診室,背對著門口。
  黑色的制服,熟悉的背部輪廓,不用特意確認來人的長相,我也能立刻猜出他是誰!
  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一九四三年初夏的集中營大檢閱,之後,我們倆整整十八個月再無交集。只是隔了那麼久,至今
  我還記得他開槍打死阿爾賓的那瞬……
  殺人時的卡爾.霍克爾,總是那麼冷酷無情。
  不明白這種時候他還來醫院做什麼?我不願面對他,正要準備悄悄退離,可不知是不是腳步的動靜太大,驚動了男人,他驀地回首,柔聲喚道:「艾倫。」
  聽聞,心臟一下子緊縮,這一聲將我定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除了霍克爾,再沒有旁人喚過我這個名字!忽然覺得自從離開他以來,自己就像一個不存在的人似的,一直以其它人的身份苟活著……
  「長官,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
  儘管內心激盪,但我不想讓霍克爾察覺,所以故意用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對他。
  霍克爾並沒有因此卻步,他站起身,大方地邀我進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
  「你瘦了。」
  診室的門才剛闔上,霍克爾便發出感歎,他伸出手來想碰我,卻被我輕巧地閃過。
  「呵,艾倫還是討厭我嗎?」他的笑多少帶著點自嘲的意味,「我以為隔了那麼久,你已經原諒我了呢。」
  對這句話我不置可否。
  霍克爾頓了一下,接道:「昨天下午,中校已經離開波蘭了,除了我,今早政治處已經全體撤離這裡。」
  原來,他這是來跟我「道別」的嗎?
  這般念道,胸口好像被什麼使勁蟄了一下─好疼!
  接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霍克爾便繼續說:「願意和我一起走嗎,艾倫?」
  咦?
  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疑惑地望向霍克爾。
  他走近我,十分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回德國去吧,然後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一起生活下去……」
  我沒想到經過那麼久,他到現在還記得當初說過「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你」的承諾,一剎那,我不可抑止地怦然心動……眼前浮現他曾數度向我描繪過的未來藍圖……但也只有那麼一會兒的失神,我馬上就清醒過來了。
  「不可能的,我不會和你回去!」
  「我愛你,艾倫。」
  這個男人平靜地向我吐露愛意─除了一陣心悸,沒有給我帶來絲毫感動。
  「夠了!」我打斷他,別開頭,「無論你怎麼花言巧語都沒有用!除非我死,不然我絕不跟你走!」
  「這不是花言巧語!」霍克爾忽然激動起來,他猛地抓過我的手腕,按在自己心臟的位置:「你可以懷疑一切,但唯獨我對你的感情……你不可以懷疑!」
  這些話根本不用他這麼鄭重其事地說明我也瞭解,為了保全我,他不知違反了多少條例、得罪了多少同僚,甚至還幾度置身危險之中!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會出現第二個像霍克爾這樣在乎、重視我的人,但……
  光有「愛」是不夠的。
  為了讓自己活下來,別的人就必須犧牲?
  為了自己享受甜蜜時光,別的人就必須被吊死在絞架上?
  集中營裡,我看到的每個人都在遭受不幸,憑什麼唯有我可以受到特別的待遇?
  我是個膽小的人,面對這一切無法心安理得……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才偽裝成聖徒去「拯救」別人─我,根本不是什麼天使。
  「艾倫?」霍克爾輕呼,捧起我的臉頰,「為什麼又哭了?是不是我把你嚇壞了?對不起,別哭了好嗎?」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般輕柔;藍眸似水,溫暖得好像能將人整個融化。我一點都不想推開這個疼我入骨的男人,但是被他抱著再多一秒,我怕自己真的就會因此動搖,於是,我狠了狠心腸,掙脫了他。
  「別再多費唇舌了,」我拭乾眼淚沉聲道,「你走吧!」
  霍克爾沉默了,他立在原地過了很久,才說了一句「我明白了」,含笑的表情透著無奈。
  「既然這是艾倫的決定,我也不會勉強。只不過,臨走之前我還有一些東西要給你。」
  我很想乾脆地回絕,可是他緊接著說道:「這是最後一次了,請不要拒絕。」
  因為這句話,第二天凌晨,我再度被霍克爾領進了辦公室,此時已經成為代理指揮官的他,親自給我簽了一張特別通行證。
  「拿著它,你可以直接從正門離開,不會有人為難。」
  明明是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拿在手裡卻沒有什麼真實感。
  我怔怔地望著這張綠色的卡片,回想自己在集中營中度過的兩載春秋,就好像漫長的噩夢忽然驚醒一般。
  「這裡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帝國馬克,你可以隨意支配……還有一隻懷表,如果不夠用,可以把它賣掉。」
  霍克爾將一個皮質的小箱子送到我面前,見我沒有動作,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搜刮猶太人的錢,這些都是我的私人財產。」
  聽到這話,臉不由地漲紅了,我躊躇了一番,還是接過了箱子,然後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
  霍克爾苦笑。
  「這些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的,用不著感謝。」
  我咬著下唇,侷促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此時,霍克爾看了看窗外陰霾密佈的天空,道:「最近越來越冷了,你要保重身體。」
  「……你也一樣。」
  「時候不早了,可以動身了。」
  「那你呢?」眼看蘇聯紅軍就要抵達奧斯維辛了,他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撤離?
  「別擔心,」他彈了彈被文件檔案堆得亂糟糟的桌面,「總要有人留下來收拾這副爛攤子,過兩天,我再走。」
  「可是晚了的話,如果被蘇聯人抓住,那你……」
  「呵,艾倫這是在擔心我嗎?」霍克爾打斷我,「反正我是遲早會下地獄的人,就算被他們抓住了也無所謂。」
  聽到這話,心中一凜,我忽然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只不過未等我把話說出來,霍克爾又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上路。
  將我送至電牆崗哨門口後,他替我攏了攏上衣的領子,問:「冷嗎?」
  我搖了搖頭。
  「可是你的臉色好蒼白。」 我低頭看著靴子,沒有吱聲。
  霍克爾迅速解下了外套,披到我的肩上。
  「……給了我,那你怎麼辦?」
  「沒關係,我還有一件。」
  體貼的話說得那麼順理成章,教我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那麼……再見了,艾倫。」
  臨別之際,霍克爾最後說了這麼一句,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然後輕輕按在我的嘴唇上:「後會有期。」
  一月十九日上午,天上飄起了雪花。
  剛剛獲得解脫的我,就像個旁觀者,擠在駛離營區的軍用吉普車上,看著風雪,看著一路的景色倒退,看著黑衣男人高大的身影漸漸便小,直至消失在視野盡頭……
  這屠場,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慶幸的同時,想起霍克爾的那句「後會有期」,我不禁捏緊了拳頭!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我想,我和他……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回過神時,天地一片雪色。
  純潔的白很快覆蓋了整座奧斯維辛,埋葬了無數血腥和悲傷─同時,也埋葬了我最後一點,戀戀不捨的情緒……

  注十四:此次轟炸,其實盟軍的目標並不是集中營,而是集中營附近的兩個軍工廠,炸毀焚屍爐和鐵路,僅僅是因為風向改變了導彈原來的軌跡。

  尾聲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奧斯維辛集中營解放。
  五月七日,納粹德國投降。
  法西斯的最終歸宿是毀滅和墳場。
  一九四九年,秋。
  波蘭華沙。
  「德沃夏克醫生!」
  聽到激動的呼喚,我剛一回頭,便被來人撲了個滿懷。
  「漢斯向我求婚了!我們下個月就準備結婚!」
  諾拉沉浸在即將為人婦的喜悅中,臉上堆滿幸福的笑容,這和她數年前在門格爾身邊時那副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她能夠重獲新生,我還是由衷地為她高興。
  「醫生,說起來您到現在都還單身吧?難道沒有想要結婚的對象嗎?」諾拉這般問。
  「我沒有時間。」
  聽上去有點像是敷衍的回答,其實也是事實。
  戰後,我加入了波蘭籍,留在了華沙。工作了兩年後,漸漸有了一些積蓄,就開了一家小診所,而諾拉一直在我的診所裡當護士。
  最近診所開始有了一點知名度,病人漸漸多起來,我變得十分忙碌,根本就沒有工夫去談情說愛,何況,我的歲數也不小了,哪個姑娘會看上我呢?
  「再忙也要為自己的將來做一下打算吧?還是說,醫生您其實有心儀的對象?」
  被諾拉這麼一問,我的腦中忽然自動掠過一個久遠之前的模糊背影……心臟一揪,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算有吧。」
  「咦?是什麼樣的人,長得漂不漂亮?」
  金燦燦的頭髮,湛藍的雙眸……回憶起那個人的音容,我頷首回答:「很漂亮。」有著純粹日耳曼血統的他,一向是個不容置喙的美男子。
  「她是誰?我能不能見見她?」
  「很遺憾,」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在四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啊……對不起,醫生,我不知道……」諾拉捂著嘴,露出歉意的表情。
  我忙安慰她,「我不介意,妳沒有必要道歉。」
  眼看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我忙找了一個台階給她下:「時候也不早了,妳也快點下班吧,不然妳的未婚夫又向我抱怨了。」
  「那醫生您……」
  「我整理好病歷就回公寓。」
  「好吧,」諾拉衝我擺擺手,「那我先走啦,漢斯還在等我……再見,醫生。」
  「再見。」
  微笑著同她道別,待門一闔上,狹小的診室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我脫下了白大褂,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隻裝滿防潮珠的破舊小布袋─打開它,裡面靜靜地躺著一隻風乾的兔腳。
  望著它,思緒在這時刻,自然而然地向著那深埋的記憶回溯……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我離開奧斯維辛的一個星期後,蘇聯紅軍解放了那裡。雖然許多沒有來得及撤離的黨衛軍隊員都已經投降,可是這座罪惡的「殺人工廠」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停止運作─焚屍爐還在冒著黑煙,發出蛋白質燒焦的惡臭;幾乎每個犯人都瘦得皮包骨頭,最後幾天斷水斷糧,甚至有人虛弱得已經無法進食,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當一些犯人獲悉他們已經自由,有的人笑逐顏開,有的人痛哭流涕,還有的人試圖親吻那些進入集中營的蘇聯士兵,但他們的模樣實在太恐怖了,根本沒有人願意讓他們碰觸……
  儘管犯人們已經自由,但是因為擔心集中營的疾病和瘟疫會蔓延開來,有關上級部門決定,等疫病得到控制之後,再讓他們進入城市。
  而我,則響應波蘭政府的號召,作為第一批志願者,重新回到了這座關押了我整整三十個月的牢籠,去盡一個醫生真正的天職:救死扶傷。
  接下去的一個多月,我每天都要面對無數個傷寒症病人,忙得幾乎不可開交,不過除了救治病人,還有一件事始終讓我掛
  懷……
  那便是霍克爾的行蹤。
  我從蘇聯駐軍那裡打聽了很多次,才知道在集中營被俘的黨衛隊軍官中,並沒有一個叫「卡爾.霍克爾」的德國上尉。但這並不是說明他已經安全撤回了本土,因為在蘇聯解放奧斯維辛的前三天,各條鐵路支線已經被全數炸毀。
  他……還好嗎?
  此刻,黑色的恐怖陰霾剛剛散去,眾人正在極力譴責納粹暴行,我卻在為一個納粹黨徒的安危擔心─這種心思若是說出來,一定不會有人理解吧?
  然後,就在某日,當我精疲力竭地結束一天的義務工作準備回到休息營區時,聽到了一則教我心寒的消息:位於比克瑙營的行政中心,在蘇軍佔領奧斯維辛的那天失火了,大多數機密文件都被付之一炬,事後在廢墟裡抬出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男屍。
  屍體的太陽穴位置有明顯的彈痕,有人推測,他可能是集中營某個管理層的軍官,因為畏罪所以先燒燬檔案,之後再飲彈
  自盡……
  我還清楚地記得,霍克爾在邀我離開的那天晚上曾經說過,政治處除了他,已經全員撤退了!莫非這具男屍……
  「反正我是遲早會下地獄的人,就算被他們抓住了也無所謂。」
  霍克爾是那麼驕傲的人,他會甘願做蘇聯人的俘虜嗎?
  一想起臨別之際,他那自暴自棄的口吻,我的心都在顫抖!
  難道……他真的自殺了?
  我不相信,也不願相信!哪怕那個男人是一名十惡不赦的劊子手,我也不願看到他用這麼草率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性命!
  一九四六年的紐倫堡審判後〈注十五〉,霍斯等一批「集中營屠夫」作為乙級戰犯被送上了絞架;門格爾在逃,國際法庭以及猶太人組織在世界各地懸賞通緝他。
  作為霍斯的副官,羅伯特.穆爾卡被無罪釋放;而霍克爾,根本就沒有被起訴。
  連續幾批被釋放回國的戰俘名單上也沒有他的名字,之後,再沒有人關心這個黨衛隊軍官到底去了哪裡,唯有我……一直心心唸唸,四處打聽。
  時光匆匆流逝,幾年過去了,他仍舊杳無音信。
  我……也終於死心了。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七日,奧斯維辛解放三週年。
  我特意從華沙趕到奧斯維辛,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集中營倖存者們一道參加紀念儀式,共同慰藉在此喪生的一百一十萬亡靈。
  儀式中,一位牧師,身披黑色法衣,一臉悲憫在廣場上為死者念悼詞。
  信奉天主教的同行者告訴我,這是在做「黑色彌撒」〈注十六〉,天主教徒們相信,只要為在煉獄中的逝者舉行這種儀式,便可縮短他們在煉獄的日子,令他們更早進入天國。
  雖然我不信天主教,不過看到這情形,還是在心中為那個人默默祈禱……
  這也是生者為死者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
  回過神時,一滴液體順著面頰滑落,打在兔腳上。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思念可以折磨一個人那麼長時間……更何況,還是無望的思念。
  拭乾了眼淚,我把兔腳重新收拾好,裝回了口袋,就在此時,診所門口的鈴聲響起了,我忙喚了一聲「諾拉」,卻想起之前才剛剛遣她回去,只好披上白大褂,親自走出診室去開門。
  「很抱歉,診所已經關門了……」
  「怎麼能見死不救呢,艾倫?我可是急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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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聽到這戲謔的音調和口氣,心中一驚,我急急抬起頭,一張容顏未改的俊美臉龐立刻映入眼簾!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為什麼現在又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卻輕鬆地朝我微笑。
  「抱歉,讓你等了那麼久,我……」
  沒等男人把話說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閉上眼睛,把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了!
  我這一定是在做夢,所以才能看到你生時的容顏,感覺你溫暖的體溫……一旦睜開眼,這一切都會像往常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在夢醒之前,就讓我好好抱著你吧……
  注十五:紐倫堡,德國古城,納粹黨代會會址。紐倫堡審判是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在紐倫堡舉行的國際戰爭犯罪審判。
  注十六:黑色彌撒,即「安魂彌撒」,拉丁文稱為 Missa pro Defunctis.

  ─全文完

  番外:昨日重現
  黑色的髮絲零亂,雪白的肉體裸裎。
  凌晨,躺在我身邊的男人蜷縮著四肢,就像個嬰兒般酣睡著。
  偶爾從那微啟的口中,迸出一兩句含糊的夢囈,每每聽聞,我總會忍不住俯身親吻他柔軟細緻的面頰。
  「唔……」
  因為臉上的騷動,男人不適地蹙起眉頭,翻了個身,偎進我的懷中,他還沒有醒,只是本能地尋找最舒適的位置。
  他一定是累壞了吧?剛才,嘴裡嘟囔著「我已經不年輕了,不要胡來」,然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雖然有點可惜不能繼續欣賞那沉溺慾望的性感模樣,不過這副毫無防備的睡臉,同樣引人遐想……
  這麼想著,我輕笑了一聲,調整了姿勢讓男人依靠,然後輕輕地替他攏上了被子。
  能像這樣和戀人相擁而眠,對於不久前還在苦役場勞動的我而言,真像個天方夜譚。
  一九四五年初,奧斯維辛解放前一天,我奉命撤離集中營,因為鐵路被毀只能坐車,誰料中途卻被波蘭游擊隊俘虜。
  幸好當時只穿了一件下級軍官的外套,又沒有人認得我,所以只是受了一點皮肉之苦。
  之後,我便和其它被俘的德國士兵一起被遣回奧斯維辛,充當苦役。
  從軍官淪為階下囚的滋味並不好受。
  牢棚裡、操場上、屍坑中,有成千上萬發出惡臭的腐爛屍體等著被掩埋,我的工作從處理機密文件、召開會議,變成了搬
  屍工……
  這在過去很難想像,而被蘇聯士兵驅趕著,沒日沒夜勞動了數日,我總算明白了當初那些猶太人的感受,並有了覺悟─因為那個「@」字帶來的罪孽,也許,我永遠都無法重獲自由。
  心灰意懶之際,我開始想念那個我深愛著的白衣天使。
  他在哪裡?
  他是否一切平安?
  哪怕這輩子不能見面,我仍舊希望他能記得我,就像我會永遠記得他一樣……
  和他最初的記憶,是在一九三八年。
  那一年,我剛從布倫瑞克黨衛軍軍官學校畢業,便被安排到帝國保安總署〈注十七〉工作,當時,幾乎每個認識我的人都認為我前途無量。
  十一月九日,全國各地的秘密警察逮捕了近三萬猶太人,其中還包括一些同情猶太人或者有猶太伴侶、親屬的日耳曼人。
  艾蓮娜.德沃夏克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水晶之夜」窩藏兩名猶太作家,並協助他們逃跑,還在公眾場合多次發表不利於政府的言論,逮捕她之後,上頭把審訊的工作交給了我。
  可是這個驕傲的女人在我面前什麼都不肯說,我只得按照慣例,準備用一些特別的手段迫使她開口,而就在這個時候,那
  個人找上了我─
  「請問,是卡爾.霍克爾先生嗎?」
  我在回住處的途中,被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攔住這般問。
  我第一眼就覺得他有點眼熟,隨後便想起來,他是柏林市立醫院裡的醫生,隔離猶太人的法令剛剛頒布,只有他所在的醫院還容許猶太人行醫。
  武裝黨衛軍進入其中強制驅逐猶太人時,他還站出來替他們說話─是個同情心過盛的男人。
  「您是?」
  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
  「我是艾倫斯特.德沃夏克……」
  德沃夏克?
  聽到這個姓氏,我皺了一下眉頭,立刻明白了他的來意。
  我沒有把他打發走,而是將他引進了屋內。
  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他直接切入了主題,詢問他親人的生機。
  「令妹私縱猶太人,不相信德國會取得最終的勝利……這是嚴重的叛國罪。」
  「不……不是這樣的!」聽到這樣的話,他激動地站起來,然後卑微地衝我彎下膝蓋。
  「艾蓮娜才二十三歲啊,求您一定要給她一個機會!救救她!無論您要求什麼代價,我都可以付出!」
  沒想到這個自命清高的醫生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看著那張救妹心切的臉孔,我忽然心血上湧,想和他玩一個「遊戲」。
  「起來吧,德沃夏克醫生。」我微笑地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我可以叫你『艾倫』嗎?」
  他愣了一下,說「可以」。
  「艾倫剛才是說,無論什麼代價,都行嗎?」我這般問。
  他面色發白,卻還是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那好,」我故意拉長音調,看著艾倫緊張的表情,意味深長地說:「為了您可愛的妹妹,請屈尊陪我一個晚上吧。」
  「你……你是同性戀嗎?」
  這個單純的男人顯然還沒搞清狀況,當我第一次吻上他的嘴唇時,他還一臉愕然,傻乎乎地問我。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我微笑地回答。
  很早以前我就發覺自己特殊的性癖,可是因為德國嚴苛的法令,以及羅姆的前車之鑒〈注十八〉,我並不想因為這樣而斷送自己的前程。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個潔身自好的單身者。
  「你……你難道不怕我聲張出去嗎?」
  「如果艾倫不想看到活著的妹妹的話。」
  這一句,讓他立刻變乖了。
  接下來,我摘下艾倫的眼鏡,慢慢脫下他的衣服,審視他裸露出來的身體。和我一樣的男性軀體,很瘦,渾身沒有一絲贅肉,他的骨架很小,褪去遮物更顯纖細。
  我看了一會,命令他到床上去,他立刻露出複雜的神情來,既憤怒又羞恥,或許還夾雜著些不知所措。生動的臉,十分有趣。
  雖然不甘願,不過為了妹妹的安危,艾倫還是乖乖躺到了床上,我跟著脫下軍裝的外套,坐到床邊,才剛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就立刻蜷成一團。
  「燈……」
  「什麼?」
  「太亮了,把燈關掉。」
  艾倫的聲音在發顫,侷促的模樣宛若一個等待獻身的處女。
  聽他這麼說,我莫名地渾身燥熱。
  真奇怪,原本只是想羞辱這個男人的,現在卻似乎有點當真了……我很想做更多過分的事,看看他還會有什麼新鮮的反應。
  「不行,」我故意用冷酷的聲音拒絕他,「我要仔細地看你。」
  艾倫渾身一震,表情有些扭曲,他可能是在想「這個黨衛軍真是個下流的傢伙」吧?不過就算他真的那麼認為我也無所謂。
  我開始撫摸艾倫的臉,然後沿著他的頸項一路向下,喉結、鎖骨……手指停留在胸部,在那粉紅色的尖端周圍不停地畫著圈圈,他的身子繃得很緊,雙目緊閉,好像在拚命忍耐著什麼。
  說實話,他長得確實很普通,年紀不小了,卻還帶著點孩子氣;不過此時的表情卻是說不出的冶艷,甚至十分……可愛。
  用「可愛」這個詞形容男人似乎有點不恰當,不過在我看來,他卻再合適不過了。
  我的手繼續往下探,艾倫的腰側有一枚淡淡的胎記,指尖掠過那裡,他便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這裡是他敏感的地方吧?
  意識到這點,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顫抖著,不過仍舊沒有反抗。
  玩弄了一會兒,我看了看他夾緊的腿間,猶豫了一下,把手伸了過去…… 「不─」艾倫發出細細的哀鳴聲,身子抖得就像一隻剛出生的小鹿。
  不過也難怪,任何男人被陌生的同性碰觸要害部位都會感到恐懼吧?我的額頭沁出了汗……雖然知道一些基本常識,但不要說男的了,我和女性也沒有任何經驗。
  不過我並不想被我的獵物發覺自己的窘態,所以便裝成經驗老道的樣子,說:「放鬆一點,我不想弄疼你。」
  這句話把他徹底嚇壞了,望著我的表情更加驚恐。雖然這樣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不過同時我又感到一股
  莫名的失落……
  擁抱一個男人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之後,我嘗試進入艾倫,可他渾身僵硬,一點都不配合,好不容易成功了,他卻捂著臉在床上哭起來,無論我怎樣取悅他的身體,他都興奮不起來,這讓我一下子失去了興致。
  「很疼嗎?」我退出來,一邊處理著善後一邊這樣問。
  他不說話,只是背過身子,從後面看,瘦削的肩膀正瑟瑟戰慄,十分可憐。
  「把腿張開,我幫你處理一下吧。」發覺他蒼白的腿間,血絲蛇一般地蜿蜒,我才知道自己剛才確實有點太粗暴了。
  可我主動示好並沒有得到對方的諒解,他坐起身,回過頭,一臉怨恨地看著我。
  「霍克爾閣下,這下您滿意了?」艾倫原本清亮的聲音變得沙啞,「請按照約定,放了我的妹妹吧!」
  聽到這話,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冰鎬狠狠地錐了一下。
  是啊,我差點都忘記了─和他做那種事只是為了一場交易,而並非別的原因。
  「你以為這樣就夠了?」我冷笑道,凝視眼前愣住的男人,「在你看來,艾蓮娜.德沃夏克的性命就是這麼廉價嗎?」
  「你……你還想做什麼?」
  艾倫又開始慌張了,看起來他的腦子又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真是令人感動啊,為了妹妹他什麼都願意做……可我就是厭惡他這副「好哥哥」的嘴臉!
  「這才剛剛開始,」我按著艾倫的肩膀,重新將他壓回到床上,「夜還很長呢,艾倫……天亮之前,就讓我好好疼愛你吧……」
  我迷戀上了艾倫斯特.德沃夏克……
  或許應該說,我非常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這個男人平時看起來道貌岸然,正義凜凜;可在床上,他卻像個無助的孩子,任我擺佈……他很脆弱,我總會把他弄哭;完事之後,他若是不理我,我就用言語刺激、挖苦他,而且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把他激怒……
  欣賞他悲傷、憤怒、羞恥的樣子,是我最大的樂趣之一。
  可是遊戲總有結束的一天。
  因為幫助猶太人潛逃,還有在公眾場合發表過多次不利於納粹政府的危險言論,艾蓮娜.德沃夏克在總部關押十天之後,就要被秘密執行槍決。我本可置身事外不去理會這件事,但一想到和艾倫的約定,我還是決定替他們奔走一趟。
  我利用職權篡改了她的檔案,並交了一筆不小的保釋金,上頭總算網開一面,決定第二天便放她回家。
  帶著這個好消息,我來到了艾倫的住所,將它告知。
  「真的嗎?太好了……」
  他一臉如釋重負,衝我微笑道:「您真是幫了大忙了,我和艾蓮娜都會感激您的!」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溫暖和煦,襯著那件醫生的白袍,好像天使一般耀眼,我一時看呆了,等回過神時,我又抱住了他,放肆地親吻起來。
  這回,他沒有做任何抵抗,只是乖乖地順從,任憑我對他胡作非為了一宿。
  「你討厭我嗎?」事畢,擁著懷中人,我這般問。
  他的視線閃爍了一陣,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想聽真話。」以為他作出這樣的反應,只是顧及我的身份,所以我又繼續追問。
  「剛開始……有一點。」他囁嚅道,聽起來有點言不由衷,「不過,既然艾蓮娜已經沒事了,那些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
  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所以你才無所謂的嗎?
  這般想道,我忽然嫉妒起艾倫的那個同胞妹妹來─就因名後都冠著一樣的姓氏,所以她就能獨佔他的溫柔嗎?
  我不甘心。
  「艾倫,做我的戀人好嗎?」 雖然順序有點顛倒了,這句話還是脫口而出。艾倫瞠圓了雙眼,好像我在跟他開一個荒誕不經的玩笑。
  「我喜歡你。」
  他怔了怔,然後紅著臉,推開我。
  「這種事……您搞錯對象了吧?」
  「我是認真的。」
  「……」
  他沉默了一會兒,翻了個身,背著身子吶吶地說:「現在我的心很亂……能過幾天再答覆您嗎?」
  他並沒有立刻拒絕我,這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我開心地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我等你,艾倫。」
  但我等到的不是愛的回應。
  第二天傍晚,下著雨。我想著艾蓮娜.德沃夏克剛被釋放,他們兩兄妹還有許多話要說,便不過去打擾了。
  可正當我和一名下屬在國王酒吧暢飲之際,我的心上人忽然一臉蒼白地出現在門口,他很快便發現了我,疾步朝這裡走來─
  怎麼了?
  察覺艾倫神情有異,我起身迎了上去,眼看兩人僅有數步之遙的時候,我看到他迅速從懷裡摸出了一樣明晃晃的東西……
  下一刻,酒吧裡驚叫四起。
  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的下屬為了保護我,已經倒在了血泊中,而艾倫則握著手術刀,宛如復仇的天使般,一身血腥,神態癲狂地衝我咆哮!
  凶器揮再度揮來時,我的身體本能地閃躲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並奪過了刀子,但過程中還是被銳器劃到了。
  右眼涼涼的─不覺得有多痛,可溫熱的液體立刻湧了出來,右眼此時只能看到一片血霧。
  「為什麼?」
  我不明白這種時候自己怎麼還能保持從容淡定,可是看到艾倫淚流滿面的模樣,我實在沒有辦法對著這樣的他生氣。
  「你還問我為什麼!艾蓮娜死了!」
  他憤怒地大叫,試圖掙脫我。
  我一愣,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並不知道這樁事,你誤會了。」
  「騙子!劊子手!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原來在他心中,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艾倫此時的情緒太激動,根本聽不進我的解釋,我想把他帶離酒吧,可是門外忽然一陣騷動,讓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是秘密警察!不行,艾倫不能被他們抓住,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你走吧。」
  我把他拉到後門,「你殺了一個黨衛軍,秘密警察不會善罷罷休的!離開柏林……不,離開德國吧!」
  艾倫用空洞的眼睛望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下一刻,我將他推出了門外,他站在滂沱的雨中瞪了我一眼,然後轉
  過了身─
  等我和前來抓人的警察周旋了一陣,回頭再去尋人時,艾倫的身影早就湮沒在暮色之中。
  我以為,我就這樣失去了他。
  之後,又過了四年。
  和我同期的幕僚許多人都平步青雲,有的做了校官,有的做了准將;因為被德沃夏克兄妹的事件所牽連,我始終停留在尉官的階級,無法晉陞。
  海德裡希遇刺之後,帝國保安總署內部又進行了一次調整,一部分人員派到各地集中營做管理工作,而我,就這樣被「下放」到波蘭,做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總監─霍斯的副官。
  但是上帝是公平的。
  我在失去了某些東西之後,卻收穫了其它東西。
  一九四二年七月的某一天,我和他,又重逢了。
  「嗯……」
  懷裡的男人嚶嚀一聲,睜開惺忪的睡眼,發覺我正目不轉睛地看他,他立刻露出羞赧的表情。
  「你……看什麼?」
  「看你多了幾根白頭髮。」
  聽到這話,男人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我輕笑一聲,把這彆扭的情人摟得更緊。
  「開玩笑的……無論艾倫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我都無所謂……而且,這一回,我永遠都不會放開你了……」
  注十七:帝國保安總署,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希特勒簽署政令,成立帝國保安總署〈RSHA〉,正式將黨衛隊保安處和帝國安全警察合併。
  注十八:羅姆,衝鋒隊〈SA〉首腦,同性戀。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長刀之夜〉,希特勒上台後,由於害怕衝鋒隊成為過於強大的力量,害怕因政變而失勢,命令他的黨衛隊〈SS〉清除衝鋒隊員的領導人,羅姆首當其衝,遇害身亡。
  ─番外《昨日重現》完

  人物介紹:
  關於本書中出現過的一些真實歷史人物,以及他們在歷史上的實際結局:
  卡爾.霍克爾:
  集中營指揮官霍斯的副官之一,參與管理日常事務,因沒有直接參與屠殺猶太人的行為,紐倫堡審判並沒有對他判刑。但在一九六一年西德的法院被判處有期徒刑,法庭裁定其殺害了一千名猶太人,直至一九七0年出獄。
  羅伯特.穆爾卡:
  霍斯的副官之二,紐倫堡審判時被無罪釋放。在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五年的奧斯維辛審判案中,被判處有期徒刑。
  「死亡天使」約瑟夫.門格爾醫生:這是個真正的變態!其所作所為在本書中也反映了一二〈只是十之一二〉。但是令人無比切齒的是他在猶太情婦的幫助下逃走,竟然逃脫了全世界的追緝,加入巴拉圭國籍,最後一九七九年在巴西遊泳時溺水身亡。
  魯道夫.霍斯:
  奧斯維辛死亡營長官暨集中營頭號劊子手,希特勒的民族社會主義理論的狂熱追隨者,主持和參與屠殺了數百萬猶太人。
  一九四五年潛逃,於次年被抓獲送至紐倫堡軍事法庭,一九四七年作為乙級戰犯被華沙人民法庭判處絞刑,在原奧斯維辛集中營內被處決。
  參考書目及資料:
  《正義之劍》
  《黨衛軍檔案》
  《第三帝國的興亡》
  《死屋筆記》〈鳳凰衛視記錄片〉
  「百度知道」、「春秋中文小區」等網站的相關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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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暗的故事喔!!
太血腥了啦~~
雖然卡爾很專情!!
但迫於無奈沒有辦法來達成艾倫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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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再找這本!
好喜歡卡爾為艾倫背負一切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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