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三:萊因哈德.海德裡希,全名為哈德.特裡斯坦.尤根.海德裡希,外號「金髮野獸」,曾為蓋世太保總頭目。
注四:《日內瓦公約》中明文規定要善待戰俘。
第二章
在奧斯維辛,永遠看不到人類的笑容。
笑著的,只有惡魔。
好不容易熬過了白天,又到了晚上集合的時間。
有了前一天晚上的「教訓」,這回並沒有人缺席,兩個小時後,比克瑙的新犯人第一次有了睡眠的權利。
牢棚裡的味道還是依舊難聞。這裡床鋪的使用空間十分寶貴,每張床都分上、中、下三層,每層要擠兩到三個人。
床上的被褥骯髒不堪,周圍還繞著鐵絲網,現在是夏天,晚間又悶又熱,還有數不清的惱人蚊蟲叮咬皮膚。
可是這些我都顧不上了,折騰了一整天,我再也禁不住休普諾斯〈睡神〉的誘惑,一頭扎進床鋪便昏沉沉地睡去了。
難以想像,枕著污穢的枕頭我也可以做一個美夢。
夢中,艾蓮娜和我像童年時代一樣,在花園裡嬉戲,偶爾她會調皮地湊過來,親吻我的臉頰……
艾蓮娜的嘴唇很柔軟,碰在面上宛如羽毛般輕輕撫過……可是一眨眼,艾蓮娜消失了,我四處張望尋找她的蹤跡,看到的卻是一個黑色的身影。
「你的妹妹被判死刑。」
那個金髮碧眼的惡魔走到我面前,「她私縱猶太人,不相信德國會取得最終的勝利……這是嚴重的叛國罪。」
「不……不是這樣的!」我衝著他卑微地彎下膝蓋:「艾蓮娜才二十三歲啊,求您一定要給她一個機會!救救她!」
「我會的。」他微笑地把我從地上攙扶起來,攬進了懷抱,「只要艾倫你肯聽我的話,按我的意思去做,我保證她性命無虞。」
伴隨著這句承諾的,是一個沒有溫度的親吻,隨即無盡的黑暗漫過所有的一切─我拚命掙扎,好不容易抓住眼前的一縷光明,可是一攤手卻是血一樣的猩紅……
不……不要!
我尖叫著,剛從夢魘的糾纏中掙脫,一睜眼卻看到眼前一張放大的人臉!
「你─」
我被嚇了一跳,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他便大力地摀住我的嘴巴,壓低了聲音道:「噓,你敢出聲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這聲音……是「卡波斯」路德維希!
「乖乖配合我,小白臉……你也想接下來的日子過得輕鬆一點吧?跟了我,你不會吃虧的……」
路德維希的聲音雖然很輕,可是聽得出很激動。
原本我還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可是當他將那毛茸茸的大手伸進我的囚服裡去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他是想幹那種事!
我開始奮力掙扎,用力撞著鐵絲網,動靜大得驚動了幾個臨鋪的獄友。黑暗中我聽到身體翻動的聲音和一兩聲咳嗽,可是沒有人管我們在做什麼。
路德維希畢竟是整個牢棚地位最「崇高」的人,即便發現他在搞同性戀,也不會有人過問。
而我的反抗則很快激怒了路德維希,他揚起拳頭狠狠地打在我的臉頰上,我覺得腦袋一陣發昏,隨即便失去了幾秒鐘意識。
再度清醒過來,這個一身蠻力的男人已經摸索著褪下了我的褲子……
「我一點都不喜歡男人,可我已經半年沒有碰過女人了,而你看上去要比別的犯人乾淨……」路德維希含含糊糊地說,根本不顧及我的感受,就要欺身上來。
我卯足力氣,在他抓過我膝蓋的一剎那,狠狠踹上了他的肚子!只聽「哼」的一聲,他掉到了床下。
離六點的集合時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可我已經睡不著了,剩下的幾個小時,我像驚弓之鳥般蜷縮在床鋪的角落,提防著路德維希再度來襲,不過他挨了我那腳後,似乎打消了繼續侵犯的念頭,直到天亮,他都沒有再靠近床鋪。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看守敲打鐵柵欄催促眾人排隊去操場點名。我在隊伍中看到紅頭髮的路德維希正和一個黑制服的黨衛軍軍官說著什麼,他的額上有道新添的傷痕……是昨晚被鐵絲網刮到的麼? 可能是感應到我的注目,路德維希忽然轉過頭來與我四目交接,隨即便露出了一臉猙獰的表情!
我不怕他,這個渾蛋對我做的那些事並不光彩,諒他也不會四處聲張。
因為眾所周知,納粹對「同性戀」深惡痛絕,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也有不下於千人的戴粉紅三角的改造人員〈粉紅三角代表男同性戀〉,他們的待遇並不比比克瑙的猶太人好多少。
可路德維希若是真想找我的麻煩,還是有很多其它的途徑……
心中惴惴,挨過了早上點名的時間,早餐是一碗稀得可憐的麥片粥。吃掉之後我又跟著看守去到縫紉間,今天等著我的同樣是五十件待拆剪的大衣。
這些大衣有的是皮製的、呢制的、還有皮草的……
我的工作很簡單也很機械,把它們肢解之後,按照不同的材質分類,然後送到洗衣間。
第一天,因為是新來的,所以已經有人替我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中午,當我拆到第二十三件大衣時,一個穿納粹制服的女看守領我去看了洗衣間,回來的路上,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你認識霍克爾上尉嗎?」
卡爾.霍克爾─那個惡魔的名字!聽聞,我的心頭一怵,本能地矢口否認:「不認識!」
於是,她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可能是因為懷著心事的緣故,將近傍晚,我還有五件大衣沒有拆完,不過讓我鬆一口氣的是:這一整天,那個傢伙都沒有出現。
我很疑惑,因為四年前,霍克爾還在柏林擔任秘密警察……現在怎麼會出現在奧斯維辛?
也罷,這種事和我沒有關係,我唯一該做的事,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好好活著。
回到牢棚,正趕上分配口糧的時間,可是我很快發現有人替代了我「組長」的位置,就連我的晚餐,也被剝奪了。
「很遺憾,443002.」路德維希衝著我,笑得邪惡,「你來晚了,沒有你的份。」
他這是在報復!
我憤憤地握緊拳頭,望了望四周,每個人都在狼吞虎嚥,唯恐食物被人奪走的樣子,沒有人關心我是否會挨餓,照他們看來,我這是咎由自取的……
空著肚子的夜晚,異常難熬。我睡不著,而路德維希又在夜深人靜時繼續騷擾我。
「我有麵包。」他得意地說,「讓我幹一次,你就能吃個飽。」
我不理他,調轉過頭挨近鐵絲網,他在身後「哼」了一聲,道:「看你能熬多久!不聽我的話,你休想分到任何食物!」
果真如路德維希所言,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有吃到晚餐。比克瑙的伙食供應一天只有兩頓,我僅僅靠著早餐的湯汁,維繫著生命。而一天兩次的操場集合,更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您的臉色好差。」
傍晚,完成一天的工作,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去洗衣間送大衣,有個女囚忽然這般和我搭訕!
我嚇了一跳,急忙望向四周,好險,並沒有人發現我們在交談。
「呵,看守們都去吃飯了。」
看她的模樣,不過十八、九歲,雖然頭髮剃得比我還短〈進入集中營,不管男女都要把頭髮剃掉〉,可依舊明眸善睞,十分動人。
儘管她長得很漂亮,我還是不想和她攀談;和她說話,就意味著我們兩個都會有危險,況且,我現在也沒有體力去掀動嘴皮子。
「您有好好吃飯嗎?」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快速地在我手裡塞了幾顆硬質的東西,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退到了門口,衝著我扮了一個俏皮的鬼臉。
攤開手心,三顆包著彩色糖衣的硬糖躺在那裡,讓我詫異非常!要知道在集中營,糖果是一種教人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她為什麼要給我?而且……同為囚犯的她,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不管怎樣,因為這彌足珍貴的三粒硬糖,我又熬過了一個晚上。可是到了第四天,躲不開的麻煩還是降臨了……
每天,除了拆掉的大衣會被送往洗衣間,一部分看守和下級軍官的制服也會被送到這裡清洗。
今次,我照舊將最後一批大衣送來,卻與一個不速之客迎面撞了個正著─是路德維希!
「喲,我以為守在這裡會有艷遇呢,來的卻是你這傢伙……」他這麼說著,舔了舔嘴唇,「那我只好將就一下咯。」說完作勢就要上前抱我。
我急忙扔下大衣,躲了開來:「你想幹什麼!」
「你說呢?」路德維希下流地笑了兩聲,「中士讓我過來送洗兩套制服,現在離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你瘋了!」我怒道,衝到門邊就要奪路而逃,可是路德維希卻先我一步闔上了門。
「不必擔心,沒有人會看到的。」
路德維希把我抵在門板上,一邊說,他口中那污濁難聞的氣息便噴在我的臉上,教我腹中翻騰。
「如果你想死的話,也可以放聲大叫─不過在此之前,我會先勒死你!」
雖然我相信這個瘋漢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就這樣委身於他,又著實不甘,掙扎了一會,路德維希想湊過來吻我,我趁機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吃痛地大叫,一巴掌揮來,將我使勁掃到地上!
「混帳!」他罵道,開始拚命地毆打我,「你以為自己是聖人嗎?猶太豬!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活著!死吧!給我去死吧!」
我根本爬不起來,只得努力蜷起身體,忍受毒打,就在意識漸漸混沌之際,洗衣房的門陡然從外面被推開,路德維希也隨即中止了暴行!
「你在幹什麼!」一個低沉的男音厲聲質問道,聽得我胸口一窒,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長官,我……」 路德維希似乎想開口辯解,可是他才說了兩個單詞,我就聽到「砰」的一聲,隨即又是一記悶響,似乎是什麼笨重的東西倒了下來,我翻起身來看,驚訝地發現路德維希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頭部中了一槍,開槍的……正是那個身穿黨衛軍制服的惡魔!
「艾倫,你沒事吧?」霍克爾走近我,柔聲道:「抱歉,我回來晚了……」
我瞪著他,止不住渾身顫慄,朝後面退縮了半步,他又不依不撓地追過來。
「別怕,他不會再傷害你了……」這麼說著,他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就要扶我起來。
「不要!」我揮開他,驚惶地大叫:「劊子手……別碰我!」
「劊子手?」霍克爾的語調中充滿著困惑:「艾倫,為什麼這樣說?你的話好傷人……」
「不……」明明剛殺了一個人,卻面不改色,這個男人的血液一定是冰涼的!
眼看來人越來越靠近,我彷彿都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道─他……真的真的好可怕!
這麼想著,眼前一陣眩暈,無盡的黑暗又再度向我撲來……
「艾倫……艾倫。」
睡夢中有人溫柔地喚我的名字。
我朝聲音的來源探出手,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掌握住了我,然後在上面印上愛憐的親吻。
是艾蓮娜嗎?
不,與我相依為命的妹妹早就香消玉殞,不可能是她。
但……不是她,又是誰呢?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與光線柔和的頂燈,鼻腔裡充斥著一股的淡淡煙草味道。環顧四周,我發現,這是一間與牢棚簡陋布設天差地別的整潔房間,我躺在沙發上,身上正覆著一件納粹軍用的褐色皮大衣。
對面的辦公桌上除了一落厚厚的文件數據,還有一塊豎起的牌子,我的視力不好,加上光線昏暗,隔了那麼遠也看不清上面寫著什麼。
「艾倫。」
腦後傳來一記呼喚,嚇得我渾身一僵,隨即一對臂膀毫無預警地從身後繞過頸子,把我收進了懷裡。
「你終於醒了。」
是霍克爾!
印象停留在他扣動扳機,將路德維希打死的那一幕,現在我還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和這個劊子手做肢體上的親暱接觸。
「長官,我已經兩周沒有洗過澡了,」我冷冷地說,「請放開我好嗎?我很髒。」
霍克爾對這番話置若罔聞,自顧自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道:「髒?在我心裡,艾倫永遠都是最乾淨的。」
這輕佻的動作教我嫌惡地想立刻推開他,可霍克爾的力道大得教人無法抗拒,掙扎的空檔裡,他繞到了前面,像抱一隻寵物般將我抱到了膝蓋上。
「你變瘦了,我離開的日子裡你有好好吃東西嗎?」
寵溺的口吻,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孩子─這又是他捉弄人的新把戲嗎?
「請放開我!」我再次重申道:「作為軍官,您抱著一個囚犯,還是一個男人……被人看到的話,會對您的清名有損吧?!」
「呵……艾倫這是在擔心我嗎?」
霍克爾又湊過來啄了一記我的臉頰,「不要緊,這裡是霍斯中校的辦公室,他去度假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會進來……
窗簾已經拉上,無論我們在這裡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的話曖昧不明,我又禁不住開始慌張:「可是……可是我必須去操場集合!」要是在點名的時候缺少一個人,看守們一定又會像那天一樣瘋狂地到處搜尋吧?哪怕身為集中營的高層人員,霍克爾也不可能對此毫不忌憚!
「從今天開始,你不必去了。」
霍克爾這麼說,聽得我一愣。
「為什麼?」
「我已經讓你代替了死去的那個傢伙,成為新的『卡波斯』。」他微笑著說,「『戴維之盾』也會換成普通的綠色三角……將來,你可以獲得更好的待遇,不過這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睡在那種骯髒的地方,但這是規定,就算我是負責人也不能做得太過火,不然會引起別人的關注……你能體諒我嗎,艾倫?」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要知道無論他現在對我怎樣好,我都不可能原諒過去他幹過的那些事!
「我要回去了……」
想掙開這個假仁假義的黨衛軍軍官,他卻緊緊地抱著我,不讓我動彈,嘴唇不住地在我的臉上摩挲、流連……好噁心!
「放開我!」
我忍不住甩了霍克爾一記掌摑,他的墨鏡被我打得飛了出去,掉到了地上,然後我終於看到了,他藏在墨鏡後面的秘密……
眼前的男人雙眸湛藍,鼻樑高挺,嘴唇堅毅,他的容貌一如四年前看到的那般深刻俊美─除了那一道橫亙在右眼眶上的猙獰傷疤。
「怎麼了,艾倫?」看到我吃驚的模樣,霍克爾這般問,他面不改色地掬起我的手,緩緩地按在那道傷疤上。
「忘了麼?這是四年前你用手術刀在我臉上劃的,右眼差一點就瞎了,現在雖然已經痊癒,可是疤痕卻永遠留在上面……
你消失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把它當作你留給我的紀念呢。」
「你……」
我哆嗦了一記,猛得縮回了手,只聽他繼續道:「我當時實在很驚訝,沒想到你這雙纖細的手除了救人,還可以用來殺人……」
低沉的聲音,誘導我緩緩推開那扇緊閉的記憶之門,一剎那我彷彿又回到四年前,那個血腥而瘋狂的夜晚─「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和哈克中士在國王酒吧……」
「別說了!」我打斷霍克爾,寒著臉,道:「長官,我現在是您的囚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您沒有必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呵……」
黑衣惡魔忽然笑了起來,雖然我對他厭惡至極,可卻不能否認,就算破了相,他微笑的樣子依舊賞心悅目。
「艾倫生氣的時候還是那麼可愛,」他的指尖羽毛般撫過我的臉頰,「我可以把你的這種反應當作是在撒嬌嗎?」
……不可理喻!
這回我是真的豁了出去,猛地站起將他推開,躍過沙發,一把旋開了黨衛軍中校辦公室的門把手─ 「你逃不掉的。」
就在我的一隻腳踏出門坎時,男人懶洋洋地開口說,可他維持著被我搡倒在地的姿勢,並沒有要起身追來的意思。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你。」
─這是門被用力關上之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第三章
雖然成為新任的「卡波斯」並不是我的意願,可是這個特殊的「身份」,確實也幫我在比克瑙拓展了更多的生存空間。
而自從胸前的標誌變成了綠色之後,我更是享受到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諸多特殊待遇:我睡單人床,早晚不用去操場集合,每天分到的口糧都是盛在盤子裡的,不像其它的犯人都沒有餐具,且飯菜的味道也不像過去那般難以下嚥。
我可以穿手工縫製的乾淨囚服和長筒靴,也不必干繁重的體力活,每個星期甚至可以分到一塊肥皂,進入真正的浴室而不是毒氣室清洗身體─這讓別的獄友羨慕不已。
可能是我的容貌看上去不夠凶神惡煞,雖然身為「卡波斯」,我並沒有被派去看管別的犯人在工地作業〈注五〉,而是繼續留在縫紉間,幹著女人們該干的活。
不過,我的工作量已經銳減:一天只要拆剪三十件大衣─這對我而言,似乎太清閒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一些縫紉間的女看守會主動與我攀談,得知我原來的職業是一名醫生時,有的還會要求讓我給她做個身體檢查。
「我們可不想去集中營的診所,」她們這麼說,「門格爾醫生是個色狼,不但無視種族衛生,誘姦女犯人,連女看守都想染指!」
梅梯.約瑟夫.門格爾─也就是奧斯維辛集中營醫學和實驗科研處處長。雖然我進入集中營不過半個月,卻已經聽聞有關他的不少傳言。
半年前,門格爾剛從俄國前線退下,進入奧斯維辛擔任這裡的主任醫生,他比這裡任何一名納粹都要殘忍嗜殺,生病的犯人進入他的醫務室就意味著活體解剖和人體實驗,而所有被送進焚屍爐的人員名單,也是全部由他簽名批准的。
所幸,目前我還沒有機會見到這位「死亡天使」─門格爾的綽號就是「死亡天使」─也不希望將來有這個機會。
因為有霍克爾的「庇護」,我在集中營的生活過得波瀾不驚,如果不偷懶的話,下午兩點之前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
這日,把大衣送回洗衣間,我又邂逅了送我糖果的姑娘……事實上我們每天都見面,可是從來沒有機會交談。我特別留意過,她就在縫紉間的角落裡,每天做著與我相同的工作。
「上次……謝謝妳。」四周無人,我小心翼翼地說。
她隨即衝著我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這張溫柔的笑臉,讓我不禁將她與艾蓮娜重合在了一起!
「喬安娜.貝隆。」她說。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名字!
「艾倫斯特.德沃夏克。」我毫不猶豫的回應她。
「我知道。」姑娘這般道,「德沃夏克醫生,您在布拉格替我父親免費做過盲腸手術……他叫霍金斯.貝隆,我們一家一直很感激您。」
流落布拉格期間,我曾是個捉刀醫生,一直住在貧民旅館裡。
期間,有不少猶太人上門求診,生活拮据的,我便不收診費。不過人數太多,我早已記不清所有人的長相和名字,而喬安娜忽如其來的感恩,則教我有點不知所措。
「那令尊現在身體健康嗎?」
「他死了。」喬安娜黯然道,「兩個月前進的毒氣室。」
瞧我問了多麼愚蠢的問題!
「對不起……」
「沒關係,這不是您的錯。」喬安娜安慰我。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沉默了一會兒,喬安娜又開口:「您還要糖果嗎?」 我搖了搖頭,「謝謝,妳還是自己吃吧。」
「我還有很多,請您不要客氣。」喬安娜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糖豆,不由分說塞進我的掌中,然後快步走到洗衣房的門邊衝我小幅度地揮了揮手,算是道別。
她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這些糖果?
我很疑惑。
不過撇開這個不談,看著斑斕的糖豆躺在我的掌心,忽然沒由來地一陣感動。它們應該是我到集中營這麼多天來,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東西了吧。
日復一日。
每天都有新犯人源源不斷從歐洲各地送往奧斯維辛,而正如霍克爾所言,兩個星期一過,集中營便會進行一次「篩選」,
特別是關押猶太人的比克瑙:
傷員、不適宜進行勞動的犯人,會被立即送至毒氣室進行「人道毀滅」,另外身體稍弱的人則被帶進醫務室……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這種事雖然很殘酷,可是時間一長,幾乎每個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在牢棚休息的時候,我從不主動和臨床的獄友交談,並不是擔心被看守發現受到「懲罰」,而是害怕一旦和對方熟絡起來,便會產生感情─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環境下,「感情」對我而言是最多餘的東西。
時間緩緩推向八月。
在集中營的日子,度日如年。
我在比克瑙待了將近快一個月,可是與霍克爾見面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我最近才從看守們的口中得知,他隸屬政治處,是霍斯的副官,雖然在比克瑙辦公,可是做的只是一些管理工作。
平時,他和另一名副官要隨霍斯去到奧斯維辛各個集中營巡視,研究怎樣更有效率的執行「最終解決」。〈注六〉我對霍克爾的行蹤沒有興趣,甚至希望他能晚一點再回比克瑙,這樣我就不用面對那副假惺惺的嘴臉了。
但,事與願違。
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在七點整準時來到縫紉間,進入工作室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一件讓我寒毛直豎的東西─窗簾!房間裡居然安上了窗簾!
這就意味著……霍克爾已經回來了!
一個上午,我心不在焉的拆剪著大衣,幾度劃傷手指,在太陽升到日中的時候,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再次見到霍克爾,他還是戴著墨鏡,面帶微笑。
北歐人高大健碩的體格,剪裁合身的白色滾邊制服,教他看起來像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紳士,而不是一個納粹黨徒─當然,我不會忘記,他那紅袖章上的黑色「@」字所代表的血腥意義。
「艾倫,我來看你了。」
他溫柔地說,造作的語調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理他,繼續操持剪刀干我的活,過了一會兒,腰後一緊─霍克爾從後面擁著我。
「為什麼總是那麼冷淡呢?你不希望見到我嗎?」
「如果能不見到那是最好。」
「呵,你還是那麼心直口快。」霍克爾這般道,伸出一隻胳膊攏起了半邊窗簾,然後緩緩將我逼至陰暗的角落……接著,這惡魔俯下身子想要吻我,卻被我躲了開來。
「長官。」我沉聲道:「您不怕我大聲叫出來嗎?」
如果我掙扎叫喊,門外的囚犯和看守們,勢必都會明白門內正發生什麼苟且之事,若是讓上頭知道,哪怕霍克爾的軍銜再高,他都會因觸犯「一七五條例」而成為我的「獄友」。〈注七〉「你不會叫的,」霍克爾篤定地說,「我會開出優厚的條件,讓你心甘情願保持沉默。」
這混蛋在說什麼? 我蹙起眉頭想推開這個操守有問題的納粹軍官,他卻牢牢攥著我的手腕不讓我掙脫。
「不想聽聽是什麼條件麼,艾倫?」
「什麼條件?」
「自由。」霍克爾薄薄的嘴唇裡吐出一個誘惑的字眼,「我可以給你自由,離開奧斯維辛……雖然暫時不能回到德國去,不過在諸多佔領國和中立國之間,你有很多選擇。」
我呆住了。雖然不願承認,可霍克爾的「條件」確實很吸引人。
乏味的工作,擁擠的牢棚,難聞的屍臭……集中營裡短短的三十天,就像漫長的三十年!離開這裡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儘管如此,我卻無法信任對我開出條件的男人。
「為什麼要幫我?」我別開臉不看霍克爾,「我對你而言,根本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
「你的價值是以我的標準來衡量的,艾倫。」他附在我耳邊輕輕地歎息,「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從過去到現在……
一直都迷戀著你。」
他低啞的嗓音,曖昧而情色。談吐間,昭彰的慾望彷彿隨時都會呼之欲出,我禁不住面頰發燙,過往種種不堪的回憶紛紛
躍然眼前……
我雖然也是德國人,可是卻沒有「日耳曼人」的金髮碧眼。我的頭髮和眼睛都是相當普通的黑色,而且長相很普通,絕對稱不上美男子,所以我做夢都想不到卡爾.霍克爾會對我這樣的平凡人產生興趣。
記得四年前,他第一次向我提出那些非分之想時,我除了憤怒,更多的是不解。
「為什麼不說話?」惡魔在耳畔低語,輕舔我的耳垂,「你這麼安靜,我會以為你默許了……」
渾身一震,我大力地從霍克爾懷中掙開,瞪著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種事又不是一次了,我想艾倫應該沒那麼健忘。」他坐到窗台邊,對著我的方向道,「和四年前一樣,我要你做我的『戀人』。」
為了救艾蓮娜,我曾答應過這個無恥的要求,但是即便出賣了尊嚴,我的妹妹還是沒能活下來─她從蓋世太保總部被釋放的第二天,就在大街上遭到了槍殺。
「當年令妹的事是個意外,我很遺憾,沒能幫上忙……」好像能讀懂我的心思般,霍克爾這般道,無所謂的口吻與四年前如出一轍!
這讓我的憤怒猶如被忽然點燃的火引,「噌」的一下燃燒起來!
「意外?」我冷笑,「我一直以為那就是您幹的好事呢!」
「艾倫,我向你解釋過,那並不是我的授意……」
「我不信!」我打斷這個黨衛軍的話,恨聲道:「就算不是你做的,我也當成是你做的!」
「艾倫……」
霍克爾喚了一記我的名字,聲音有點動搖,他衝我伸出了手,我卻用力地揮開了他!
「請不要碰我,長官。」我拚命壓抑著自己即將爆發的情緒:「現在……我覺得您很髒!」
因為這句話,霍克爾的手頓在了半空,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
「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那麼污穢嗎?」
他戴著墨鏡,我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可是從他的音調,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已經被我激怒了。
就這樣,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互望著,對峙著,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最後,穿著黨衛軍制服的男人站起來背過了身子,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我的工作間。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最開始拒絕霍克爾的那幾天,我還惴惴不安,擔心他會像路德維希那樣伺機報復,可是等了很久,我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而霍克爾也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了。
一定是厭倦了吧……那傢伙。
就算同性戀是違法的,憑他的地位和容貌,可以隨時找到合適的對象。這總比糾纏一個相貌平凡、脾氣又倔強的集中營囚犯要安全、省事的多。
而我,也從不指望他真的能給我「自由」─誰會相信一個納粹的承諾?
九月,奧斯維辛的天氣開始轉涼了。
看守們換上了秋季的制服,可是我和我的獄友們還是得穿著單薄的條形囚服。我在室內工作,所以並不覺得有多冷,但其它在戶外作業的人就沒那麼好過了。
因為飢餓、患病和體質衰弱,每天死亡的人數在持續增加,我知道,到了冬天,還會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面對獄友的死亡,我並非漠不關心,可是沒有藥物和醫療設備,就算我是個醫生也愛莫能助。況且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卡波斯」,救死扶傷並不屬於我的「特權」範疇─這種想法一直伴隨我,直到九月下旬的某一天。
這日午間,集中營內將要舉行一場士官的足球比賽,所有領章上標著「SS」黨衛軍標誌的軍官都得參加,所以縫紉間的守備並不像往常那麼森嚴。我甚至可以在送洗大衣的途中,悄悄地走到靠近喬安娜的位置,同她打一個招呼。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的喬安娜看上去臉色蒼白,沒精打采……難道是受到看守們的虐待?
我有點擔心,衝她使了個眼色,姑娘會意地點了下頭。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如果想要說上兩句話,就在洗衣房見。
喬安娜進入了洗衣房,一看到我便潸然淚下。
「醫生……我快死了,請您救救我!」她這般道,一邊嗚咽著,不敢哭得太大聲。
「怎麼了?」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這麼說?」
喬安娜似乎有難言之隱,躊躇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我說出來,請不要輕視我好嗎?」
我點了頭,她才繼續道:「我懷孕了。」
一句話,讓我怔在原地,望著喬安娜平坦的小腹失神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問:「懷孕?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月前,有幾個納粹軍官把我叫進一間辦公室……」喬安娜捂著臉,含糊其詞,「如果我不順從的話就會被立刻打死……
之後他們給了我很多糖果,教我不要把這事說出去。」
原來她給我的那些糖果是……
這幫禽獸!
望著喬安娜楚楚可憐的模樣,我攥緊拳頭─要知道在集中營,她不可以生下孩子,也不可能生下孩子!因為懷孕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條!除非……
「喬安娜,」我沉聲道,「雖然這麼說對妳很不公平,但是……妳必須得墮胎。」
聽到「墮胎」這個恐怖的字眼,年輕的姑娘臉色更加蒼白了,可她並沒有發出反對的聲音,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該怎麼做?」
「先保持冷靜,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想辦法。」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這麼安慰她。
喬安娜受到感染,不哭了,她「嗯」了一聲,對我投來信任的目光。
這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小小的人流手術,對過去的我而言,不在話下。可是沒有手術室,沒有消毒措施,甚至沒有醫療器材,我也無能為力。
除非,我能在集中營借到一間手術室,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還沒有神通廣大到和集中營的醫生們攀上交情!而喬安娜懷孕的事也不能被第三個人知道,不然等著她的不是毒氣室就是活體解剖!
怎麼辦呢?
晚上,我在牢棚裡輾轉難眠,苦思冥想,卻始終沒有找到答案,直到天亮,一個危險的念頭猛地躥進我的腦海,教我心念
一動:
去求霍克爾,說不定他會幫我!
可是一想到四年前的事……我又開始動搖,向一個冷血的納粹祈求憐憫本來就是一樁蠢事,我要重蹈覆轍嗎?
況且,一個月前我還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他會不計前嫌幫助我嗎?
我猶豫著,難以下定決心。可是第二天,當與喬安娜企盼的視線不期而遇時,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去和最不想見到的人做一趟必要的交涉。
縫紉間對面,大約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的集中營辦公樓,一直是犯人們的禁地。能進出此間的除了黑制服的黨衛軍,只有少部分被召喚的犯人頭目。
為了能見到霍克爾,我豁了出去,利用「卡波斯」的身份,再加上一個並不高明的借口,混了進來。
二樓的盡頭有一間我曾進出過的房間,我知道,那就是霍克爾的直隸上司魯道夫.弗朗茨.霍斯的辦公室,此人執掌著奧斯維辛所有在押人員的生死,而且他還是希姆萊直接推舉給希特勒的集中營總監─一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狂熱信徒。
左側緊挨的偏門,應該就是副官的辦公室了,我曾看見霍克爾站在這個房間的窗口處眺望外面。
望了望四周,雖然來往的警衛早已盤問過我來此的緣由,我還是有點心虛。走近,正欲抬手敲門,我聽到門內隱約的人聲。
「一氧化碳的造價太昂貴了,如果用齊克隆B的話,效果會更加顯著……
「……就這麼決定吧,先寫一份報告,然後交給上面……
「實驗的對象?無所謂,反正最後簽字的人是中校……」
齊克隆B?
作為醫生,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一種由氫氰酸加工製成的殺蟲劑。能在高溫、潮濕的條件下迅速分解揮發,一旦被人吸入能迅速破壞人體內的發酵作用,使紅血球不能供氧,造成窒息而死……是種極其可怕的劇毒!
而門內之人,又是在商議什麼?難道……是在討論怎樣用「齊克隆B」實驗毒氣殺人麼?
意識到這點,我的心頭一怵,背脊生寒。方才聽得模模糊糊,我並不確定霍克爾就是說話人,可是莫名的,一瞬間我非常希望他能與這種殘忍的計劃沒有任何瓜葛!
「你在幹什麼?」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叩開房門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記冰冷徹骨的男聲,我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看到金髮碧眼,一張冷竣的容顏─來人和霍克爾一樣,是個年輕的上尉,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男性香水味,還有一股讓人害怕的……凝固的血腥氣息。
「我在問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上尉陰沉著臉喝問,氣勢咄咄。
我被他嚇到了,一時愣在原地,接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我與此人身形懸殊,加上這一記力道十足,當即便被打翻在地,很快我聽到他大聲喚來警衛。
「你們瞎了嗎!這個犯人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想弄髒地板,把他拖出去─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