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天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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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姻緣之二】妖嬈女巡按 by 董妮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 dream_catcher 您是第785個瀏覽者
天下男人就這個顧明日最可怕!
他目不視物,心卻比尋常人更清澈敏銳,她有什么心思,全逃不過,
可他的思緒、言語,她再聰明也總是難以看透;
她水無艷身為尚善國三大女官之一,代天巡狩、體察民情,
沒有辦不了的案、治不了的人,偏就拿他沒辦法,
天下無雙的姿色在他面前起不了作用,只是自己受氣,
堂堂一個巡按,他瞧不起,比一塊木頭還沒價值;
他出現在她身邊似乎別有目的,又不像對她有什么主意,
她被這男人搞得心煩意亂,已分不清是想趁早分道揚鑣,
還是繼續糾纏下去不分離……
第一章
尚善國在這片大陸稱不上什么超級大國,卻擁有三個聞名天下的女官。其中,在民間聲名最好、最受百姓歡迎的便是巡按水無艷。
水無艷代天巡狩、體察民情,皇上派了兩百護衛給她,可是……
“大人,我們為什么要偷跑?”吉丁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瘦巴巴的像根竹竿,但眉目很清秀。
水無艷一邊用藥水給自己的臉頰染上青黑色胎記,一邊瞪他。
“我們不偷跑,難道跟著護衛隊一路敲鑼打鼓,視察各州縣?用點腦子,這樣是看不到真相的。”
“那也不需要易容啊!”吉丁瞧見她臉上那塊青斑就打寒顫。好恐怖,跟畫里的夜叉沒兩樣。
“如果你能保証我們一路巡視,無人敢找碴,就不必改裝。”她嘆口氣。“吉丁,八年前是誰說等他長大,會練就一身高強武藝,護我仗義天下?結果你的功夫還是只能打贏三腳貓。”
所以他對上四腳貓就漏氣,但他也沒辦法,誰要武功這么難學。
“大人,你再給我八年,我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八年后的事八年后再說,現在你還是得先易容,我們趁天亮前摸出驛站。”水無艷掏出另一瓶藥水遞給他。
吉丁苦著臉。“大人,我們扮別的不行嗎?一定要扮丑姊弟?”
“那你想扮什么?”
“風流俊公子。”那是吉丁的夢想,瀟灑花街過、滿樓紅袖招。
“你覺得我這種模樣、氣質扮得成公子?”
吉丁望一眼水無艷過分玲瓏有致的身材,那精巧的面龐若非受到藥水漬染,分明是最上等的美玉,光線一照,盈潤生煙,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她若扮公子大概只能騙過兩種人——死人跟瞎子。
“吉丁,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扮成我弟弟,但要把臉弄丑一點,即便熟人在面前也認不出你。第二,你干脆男扮女裝,做我妹妹。”水無艷手一攤。“你選擇吧!”
“我毀容、我毀容還不行嗎?”吉丁全身上下只滿意那張還算英俊的臉,現在卻得親手抹煞它。
“得了,吉丁,你又不是女人,這么在乎長相做什么?”
“你也沒做過男人,怎么知道男人不在乎樣貌?”
水無艷想了想。“有道理。”
“那我可以不用扮丑了?”
“不行。”
“為什么?”
“只有我一個人丑,我心里會不平衡。”
吉丁張口結舌。“大人,你太不厚道了。”
“那我自己走,你留下來做你的小帥哥,我不逼你。”她作勢離去。
“不要啊!大人!”吉丁扑過去抱住她的腳。“我立刻毀容還不行嗎?”要放水無艷一個人走,明天護衛隊找他要人,他交不出來,還不被押回京城,以護主失當為罪名梟首示眾?
“快點,別以為拖到天亮,護衛隊過來盯人就可以不用走。告訴你,今晚走不成,我明晚照樣跑。”
吉丁眼眶含淚,還是在臉上點了一堆麻子。
“哭什么,我們這回出來,頂多半年,時候一到,你又能恢復一張帥臉到處招搖撞騙了。”她手腳利落地收拾好包袱,拉了人就要跑。“可以了,走吧!”
“還沒好,我左臉的麻子比右臉少三顆。”
“沒人會注意這種小事。”水無艷不理他,收了藥水,推他出門,碰撞聲響驚擾了兩名護衛。
“什么人?”
吉丁抬手射出一蓬煙霧,過來探查的護衛們同時倒地。
“喂,什么情況?回報一下!”其它的護衛在遠方喊。
“喵∼∼唉喲……喵嗚∼∼”吉丁做出一串野貓與人相斗的聲音。
“不是吧,王順、柴心,你們連几只野貓都搞不定?”護衛們哄然大笑。
水無艷對吉丁比出大拇指。“好樣的。”為什么非逼他一起落跑?因為他別的本事不行,偷雞摸狗最厲害。
兩人一路裝腔作勢、欺神騙鬼,沒再驚動一名護衛,終于逃出驛站。
“大人,我們要往哪兒走?”盡管知道臉上的藥水用普通方法擦不掉,吉丁還是忍不住頻頻舉袖拭臉。
“柳城。”水無艷提裙快跑,姿勢有些粗魯,但腰臀款擺間風情無限。
吉丁覺得自家大人像條美女蛇,不管她做什么事,肢體都很有韻律、很漂亮。
唉!他在心里嘆氣,自己若有這份風采,就不會年年向廚房大姊提親都被拒絕了。那位大姊很威風,他很喜歡的。
“快點。”水無艷催他。
“大人,你都說我們有半年時間了,趕這么快做啥兒?”
“救人。”數日前,六扇門的名捕蘇覓音偵破柳城吳城主勾結上官、盜賣軍械的案子,吳城主伏誅,依她與蘇覓音的意思,這種大案要速審速結,不要攀扯牽連,以免動搖國本。
但某些人卻把它當成鏟除政敵的良機,一時間,誣告、謠言滿天飛,其中災情最嚴重的就屬柳城。
聽說這把火已經燒到告老還鄉的前宰相李壽身上,他是水無艷的恩師,因此她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要將恩師出牢獄。
但水無艷和吉丁衰死了,離開驛站不到兩個時辰,就被人綁架到郊區的一座大宅院里。
“小心一點,你把我的衣服弄亂了!”吉丁是最在乎儀表的。
“對不起、對不起。”那黑頭黑臉、活似根大木炭的綁匪性子也不錯,邊賠禮,邊替他整裝,連寬袖都幫他束起來,就像准備出征的戰士。
水無艷特意看了綁匪一眼。一般人不會那樣扎袖子的。她再瞧瞧四周的被害者,共二十八名,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這伙匪徒埋伏官道作案,所為何來?
“這位大哥,你捉我們要做什么?”她問。
黑臉綁匪撇開頭。“老大不准俺們跟小娘子說話,你別問俺。”
水無艷氣結。
身旁突起一記噴笑,她詫然回望。
“顧先生?!”她不敢相信鼎鼎有名的“巧手天匠”顧明日也有淪為肉票的一天。
“久違了,水姑娘。”顧明日站在那里,就像污水潭中拔出一根秀竹,長身玉立、風華卓然。
“我明明易容了,你怎能認出我?”她摸著臉,大驚,不知道自己哪里漏了餡。
顧明日抿唇一笑,斜勾的嘴角,一抹戲謔。
她后知后覺地想起顧明日是個瞎子,他看不見,所以不被易容所惑。
“聲音?”是這里出紕漏?
“還有氣味。”他伏在她耳邊說,微瞇的眼底流光閃爍。
她倒吸口氣。這個人真的看不見?但他的眼睛……她再細瞧,那黑瞳確實不眨也不動,可深黝黝,像一望無際的夜空。
“你怎會被綁來這里?”
“今天出城的年輕人沒一個逃過,我豈會例外?”
她也發現這點異狀,但是……
“顧先生,明人不說暗話,以這些匪徒的能力根本綁不了你,你會束手就縛,必有圖謀。”
她還挺聰明的,他喜歡聰明的女人。“若說我只是無聊,有樂子上門便玩一玩,你信嗎?”
“重點是,這樣的理由,你信不信?”
他笑,跟她斗嘴挺有趣。“我自然是信的。”
“嘴巴信?還是心里信?”
“兩者都信。”顧明日語氣輕佻。“水姑娘不知道嗎?最高明的騙子不只要能騙過敵人,還要能騙過自己。”
“了解,顧先生剛才說的那些話都不可信。”
“何以見得?”
“因為你是騙子,出口即謊言,全部是虛假。”
“哈哈哈——”顧明日仰頭大笑。“水姑娘好心思。”他剛才確實在唬她。
“過獎。顧先生——”
“老大來了,都不許再講話!”黑臉綁匪喊。
水無艷下意識擋在顧明日身前。不管他江湖名號多響,一個看不見的人,終究需要保護。
他深濃的劍眉挑了下。她明知他別有居心,依然要護他,是太愚蠢還是太耿直?可不管怎么樣,顧明日有些感動。
“黑子,捉到水無艷了嗎?”來的是個小姑娘,十七、八歲年紀,彎彎的眉與眼,很是淘氣的模樣。她名喚韓鈺。
水無艷張大嘴。原來綁匪的目標是她!
顧明日悄悄地提起功力。水無艷于他還有用處,可不能讓她出任何差錯。
“老大,俺不知道水無艷長什么樣子,所以叫兒郎們將今天出城的年輕人都綁了,你瞧哪個是水無艷?”黑臉大漢的名字叫黑子。
“笨黑子!我雖然只告訴你水無艷二十出頭,但聽名字就知是女的,你綁一堆男人做什么?”
“女人?有,在這里。”黑子把唯一的女人——水無艷給推了出去。“老大,是不是她?”
韓鈺也傻了。她也沒見過水無艷,怎知綁到的是不是她?
“老大,怎么樣?”黑子問。
韓鈺不耐煩地揮手。“別吵,我再認認。”
顧明日思忖著,水無艷改了樣貌,綁匪又不知她的長相,若能讓他們死心,能否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傳聞水無艷是何相貌?”他提點劫匪。
水無艷瞪他一眼,當然,他看不見,也就不在乎了。
“水無艷……”韓鈺回想有關女巡按的傳言。“聽說她妖嬈美麗、風情萬種——黑子,你這個笨蛋!至少綁個美女回來,弄一個丑八怪——對不起,我不是在罵你,雖然你真的很難看。”
“沒關系。”水無艷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側頭看向顧明日。他拐彎抹角的,原來是想救她。可他們的交情沒那么好吧?他對她的態度太緊張了些,有問題。
顧明日心下稍定,至少水無艷的小命暫時保住了。
黑子很納悶。“老大,我確信把今天出城且符合條件的人都綁來了,若她也不是,水無艷上哪兒啦?會不會我們消息錯誤,水無艷根本不從這里走?”
“不可能。”韓鈺事先打聽過水無艷的行程。
“要不就是她遲到了,我們再埋伏兩天?”
“那會趕不及的!”韓鈺苦惱地繞著一群肉票轉圈圈。這么多年輕人,看得她頭疼,黑子的辦事能力真差,忙和一天,獨獨漏掉目標。
水無艷低聲警告顧明日。“你別想利用我。”
他聳肩。“水姑娘以為他們找﹃水無艷﹄干什么?”
“絕對不是為了請客。”
“伸冤告狀?殺人滅口?賄賂疏通?”他笑得別有深意。
她的心猛地一跳——顧明日的目標也是她!他想干什么?
“顧先生還少說了一樣。”她長長的羽睫扇呀扇地,風情便如蛛網般罩向他。
“什么?”他料事很少有錯漏。
“爭風吃醋。”她清脆的聲音放柔,好像清水加了糖蜜,入口甘甜,舒人心扉。
他一愣,想起她妖嬈風華,號稱無人可敵,就連最奸邪的犯人,也抵不住她几句嬌喝,不須動刑,自愿供出祖宗十八代的來龍去脈。
想必她習于利用自身的魅力來獲取線索,可惜啊!碰上他這個瞎子,看不見,她枉做小人。
“原來經常有人為了水姑娘情海生波?”
她突然想起他看不見,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
顧明日大樂。“水姑娘要想探我口風,可得另想法子。”
她深吸口氣,才想叫他別太得意,忽被突然湊過來的韓鈺嚇一跳。“做什么?”
“我有辦法了。”韓鈺拉著水無艷往內屋走。“黑子,你把其它人關起來,等我們辦完事再來放他們。”
“你要把我姊姊帶到哪里去?”吉丁當然要跟水無艷在一起,死纏活賴地跟了上去。
顧明日放心不下,也緊隨不舍。
“你再說一遍,你要我做什么?”水無艷目瞪口呆地看著韓鈺。
顧明日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主意,找不到﹃水無艷﹄,就自己制造一個,還挑了一個最好的人選來扮演。”只要她沒危險,他不介意找點樂子。
水無艷啼笑皆非。想不到有一天,她會被人強迫假扮自己。她忍不住懷疑韓鈺其實已看穿她,才故意消遣她。
“你沒聽錯,我就是要你做巡按水無艷,幫我救一個人。只要他平安,我就放了你。”韓鈺也是沒辦法,眼下太緊迫,容不得她再去尋找真正的水無艷了。
“你剛才還說我貌丑,不像水無艷。”
“那把臉遮起來嘛!至少你脖子以下都很漂亮。”韓鈺很誠實。
水無艷氣悶,顧明日已經笑得快喘不過氣。
吉丁撇嘴。“巡按大人哪兒有這么好扮?儀仗呢?官印呢?還有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尚方寶劍?你們什么都沒有,扮巡按?扮死人還差不多!”不知不覺中,他泄了几分狐狸尾巴。
水無艷瞪他一眼。不會說話就閉嘴,一般平民百姓哪弄得清巡按行頭。
顧明日涼涼地插句話。“給我一根蘿卜,我連玉璽都能刻給你,那些小玩意算什么?”
韓鈺本來被吉丁問得發黑的臉瞬間亮了起來。
“你真的能幫我做出官印、儀仗,還有什么劍的?”
“天底下沒有巧手天匠做不出來的東西。”顧明日很有自信。
但韓鈺的表現很打擊人。“巧手天匠?你的名字這么長?外族人啊?”
換水無艷笑了。顧明日的大名也不是走遍天下皆通,好像她無敵的魅功一樣,遇到他總熄火。
顧明日也懶得跟韓鈺解釋許多,便道:“你只要相信我能幫你就好了。”
“是幫忙上天堂?還是幫忙下地獄?”水無艷細聲輕喃。
他冷笑,傳音入密。“有差嗎?橫豎都是死。”
水無艷心一顫,細語:“不許隨便殺人。”
顧明日不語。他并不濫殺,不過有點愛記仇。
可韓鈺沒有水無艷洞悉人心的心機,只是很興奮。
“你真的能幫我?太好了,需要什么,你說一聲,我立刻去准備!”
水無艷插口。“我沒答應要做那假扮巡按的蠢事。”
“為什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就當做一件好事嘛!”韓鈺居然像個小女孩一樣纏上她了。
“喂!”水無艷甩著袖子。她們很熟嗎?她黏得如此緊。“你先放手,有話好好說。”
唰地,她的袖子被韓鈺扯破了。韓鈺紅著臉,霧氣立刻蒙上雙眼,好像水無艷欺負她了。
水無艷從她手里搶過斷袖,遮掩暴露的玉臂。
“你……我這受害者都沒哭,你哭什么?”
“你不幫我。”韓鈺根本是個被寵壞、沒見過世面的大小姐。
“她會幫你的。”顧明日看不見,但周遭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朵。他脫下外衣披在水無艷身上。“我負責說服她。”
水無艷咕噥。“我豈是如此容易說服的人……”
他傳音。“代天巡狩本就是恩護百姓、匡扶正義,豈會見危不救?”
水無艷對自己的官聲頗有信心,真正無辜者會攔轎告狀,或是請訟師翻舊案,而不是想方設法擄劫巡按,逼她救人。
這一伙綁匪不循正途伸冤,十有八九罪証已定,她才不要去救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
顧明日卻對韓鈺說:“你先出去,我來說服她,兩個時辰后,你再進來聽好消息。”
“好啊、好啊!”韓鈺拍著手,居然把吉丁也一起拖走了。
“你放開我!我要跟姊姊在一起,姊姊——”吉丁掙扎著。
“吉丁,你先出去,我沒事的。”水無艷只得安撫小忠仆。
等到韓鈺和吉丁都離開后,廳里只剩顧明日和水無艷。顧明日很自在地尋了張長几坐下,倒茶品茗,好像在自己家。
真是個有趣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顯得卓爾不群。水無艷看著他,隱隱有種身處山林、輕風拂面的錯覺。
他說要說服她扮巡按,卻不開口,是想跟她比耐心?
可惜她從沒打算與劫匪硬碰,人家逼她,就做吧,忍一時之氣,退一步海闊天空,等劫匪們防備松懈后,她已經溜到天涯海角了。
她笑著坐到顧明日身邊,陪他一起喝茶。
不知不覺,兩個時辰就在二人別具心機的笑容中度過。
顧明日走到門口大喊:“她已經答應了,你們把晚膳送進來,吃飽后大伙兒再商量怎么去救人。”
外頭傳來韓鈺和一干劫匪的歡呼聲。
水無艷一手端著茶杯,錯愕地看著顧明日。“我答應什么?”
“你橫豎會答應的,我不過是替你通傳一聲。”
“顧先生几時成了我肚里的蛔虫?”
“你沒聽過江湖傳言?顧明日雙眼俱盲,卻可以制造出天底下最精巧的物品,因為我有第三只眼。”他比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心告訴我,你會答應。”
“倘若我拒絕呢?”她很生氣,看他伸手要拿茶杯,故意把杯子挪走。想不到顧明日真的有三只眼,手掌一翻,拿走了她的杯子。
他陶醉地深吸口氣。“原來茶香混合著脂粉香才是天下第一味,顧某受教了。”
好吧!她承認,比厚臉皮,她輸很多。
“顧先生好品味,我這胭脂是太后御賜,珍貴無雙,看在相交一場份上,我可以送你一盒,下回你泡茶的時候,添點進去,便能時時享受天下第一味。”
“不必了,少了美人的襯托,再好的胭脂都失色,我有這杯茶,足矣。”他故意喝得津津有味。
看他一點一滴吃掉杯緣的胭脂,水無艷別扭得想撞牆。
這么愛喝她的口水?好,她輕手輕腳地拿起茶壺,打開壺蓋,正想朝里頭吐唾沫——
“聽說水姑娘初入仕,在大理寺供職三年,將里頭沈積二十年的舊案盡數清理完畢,不知是否屬實?”他突然開口。
她嚇一跳,差點摔了壺蓋。
“多虧同僚幫忙,總算完成恩師交代的任務。”
他伸手,拿走她指間的壺蓋,認物之准豈止是長了三只眼,她懷疑他全身上下都是眼睛。
“以水姑娘辦案多年的經驗,什么樣的人不能循正途伸冤,要這樣不擇手段?”
她很郁悶,兩人的想法居然是一致的。
“水姑娘?”沒聽到回話,他疑惑。
“壞人。”她不甘愿地咕噥一聲,見他把茶壺護得死緊,干脆收走桌上所有杯子藏起來,看他怎么喝茶?
“那么這群劫匪算何種人?”
“庸人。”至少韓鈺和黑子給她的印象不壞,就是鈍了些。
“庸人也許不聰明,但至情至性,點水之恩、涌泉以報,確實很可能為一點小事,便替人賣命。”
她藏杯子的動作頓了下,盤腿坐到地上,細思韓鈺和黑子可能受到何等蠱惑,居然想要綁架巡按去救人?
他們不知道這是死罪嗎?或者他們明知道,卻不惜以身犯法,因為他們想救的人,值得他們拿命來換?
很有點意思……一個十惡不赦之人,卻能收買這么多人心?她有些好奇了。
“現在水姑娘愿意蹚這趟渾水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顧明日居然坐到她身前。
嘖!她最大的缺點就是想事情容易出神,以前沒有顧明日這樣精明的人在身邊,她愛怎么想就怎么想,現在得小心了,否則被他賣掉,還在幫他數銀子。
“好吧!我答應‘扮’巡按。”自己扮自己,也算件有趣的事。
“水姑娘果然高義,顧某投桃報李,也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
他拿走她擱在腳邊的杯子。“你想整顧某,讓我喝不到茶,把杯子摔了就好,何必藏呢?”砰地,他砸爛杯子。
她瞪著顧明日,嘀嘀咕咕:“我才不相信你有三只眼,你肯定騙我,你根本沒瞎……”
第二章
水無艷告訴韓鈺,她答應扮巡按幫忙救人,但條件是他們得走一趟柳城。
韓鈺很訝異,因為她要救的人也在柳城。
水無艷用三句話便套出了韓鈺的目標——前宰相,李壽。她們要救的人居然是同一人。
“世事可以更離奇、巧合一點沒關系——”她嘀咕著。
“你說什么?”韓鈺沒聽清楚。
“我說你要不要去准備一下,到時辰該上路了?”水無艷隨口唬她。
韓鈺點頭。“我再去叮嚀黑子,務必讓手下將肉票看好,別讓人跑了,壞我們救人大事。”
韓鈺走后,房里又剩水無艷和顧明日。他坐在長几上,右手一把雕刀,左手一塊木頭,腕不動,手指翻飛如花,隨著木屑紛飛,一個個巴掌大的護衛令牌出現在桌上。
這是替一干劫匪准備的,水無艷扮巡按,他和吉丁是親隨,剩下的人是護衛。
他面色很沉靜,秋水不興的眸子好像凝固千年的冰潭。
但水無艷確信他對她與韓鈺的對話很有興趣。因為他此刻下刀的動作和剛開始時完全不同。
“顧先生接近我也是為了李壽?”
唰唰唰,他迅速制作那些假貨,沉默得教她以為他不會開口,他卻突然笑了。
“三個來歷、出身皆不相同的人,為了同一個目的,意外湊在一塊,水姑娘以為這機率有多大?”
“近乎于零。”他很仔細觀察他的言行。顧明日太聰明,總喜歡把話繞著彎說,不小心辨別,很容易被騙。
“瞧,你都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
“這……”她閉眼,反復思考他的話。總覺得他已說出答案,可她還沒捉到線索。
“好了!”顧明日拍拍手站起來。“二十八塊護衛令牌、一個官印,造假完畢。”
“還差一柄尚方寶劍。”她提醒。
他沒回答,只對她伸出手。
“干么?”她嚇一跳。他的動作好像她欠了他几百萬兩,他是來討債的。
“給我斟杯茶,我就告訴你尚方寶劍在哪里。”他嘴角斜勾,笑得好尊貴、好脫俗,也好欠扁。
她眼珠子轉了轉,乒乒乓乓地壺撞杯、杯撞壺,搞出一堆聲響的同時,在他身前排出五個茶杯,卻只有一杯有茶。
誰教他擺譜,她是個心眼很小的女人,丁點小怨,百倍回報。
但顧明日的心眼更厲害,准確地選中第四個有茶的杯子。
心滿意足低啐一口,他嘆息。“有人服侍,果然舒服。”
“是嗎?”她走出去,又摸了五只茶杯進來,將所有杯里都添滿茶。“那多喝點兒啊!有道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不必客氣,喝完我再倒。”撐死他!
他慢吞吞地喝完一杯茶,突然對她勾勾手指。“給你看樣好東西。”
“什么?”
他對她伸出手,運功一逼,指尖滲出一滴水、兩滴、三滴……無數茶水紛落如雨,淹了茶几,濕了石板地。
“顧某功夫在鬼谷稱不上第一,但要逼出一點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還不成問題。”所以她想撐死他,不可能。
她翻了個白眼,這人比鬼還厲害。
“那你別喝了,浪費茶水。”她把所有的杯子都收起來,只留下自己的分。“喂,我給你斟茶了,你卻沒告訴我尚方寶劍在哪里,這樣的交易不公平。”
“尚方寶劍一直在你手中,不是嗎?”
“你要我拿真的尚方寶劍做戲?”御賜的東西,她當然是隨身攜帶。“可你明明答應韓姑娘,給她做一份假的。”
“要騙人,怎能全部弄假,一半真、一半假,亦真亦假,才是真正的誆人大道。”他話中有深意。
她腦海里靈光一閃,豁然開朗。“我知道了,‘目的’——該死,你說的是‘目的’。你、我、韓鈺的目標都是李壽,但你的‘目的’與我們不同。你——你是去殺人,不是去救人?”
“水姑娘果然好心思。”他笑了,眼角眉梢飛揚起來,好似那迎風款擺的竹,恁般多姿、也恁般倨傲。
“你跟李壽有仇?”
“你很緊張?”
廢話,他想殺她的恩師,她當然心急。
“素聞鬼谷中人俠義為懷,竟然苦苦相逼一名致仕老人?”
他搖頭。“水姑娘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什么樣的人會不循正途伸冤?”
她張嘴,卻無言,懷疑韓鈺欲救之人罪大惡極的是她,難道因為目標變成李壽,這份懷疑便抹消了?
悄悄地,她握緊了拳。恩師真的有罪嗎?倘若無辜,為何不光明正大找她雪冤?韓鈺、黑子這群貌似忠厚、卻難脫匪氣的人,與恩師是什么關系?還有顧明日,他跟恩師因何結仇?
他屈起手指,在她面前彈出一記聲響。“我相信素有青天美名的女巡按是不會徇私枉法的,是不?”輕柔的嗓音里帶著一絲陰冷。
她閉眼,深呼吸,好一會兒,波濤起伏的心緒終于平靜。
“顧先生是在威脅我?”
他挺佩服她,少有官員在面對親友涉案時,還能保持冷靜,她若再做到公正嚴明,便真正是明鏡高懸的青天大人。
“有道是民不與官斗,顧某一介平民百姓,豈敢威脅大人。”
他要不敢便沒人敢了,她現下越看他那張出塵脫俗的臉越不爽,心思百轉,一個主意浮現腦海。
她來到他面前,手指拂過他文才落坐的長几,揮落點點木屑沾滿地面。
“你早知我會去救恩師,便一路跟蹤我?你想怎樣?阻止我去柳城?”結果他卻意外撮合她與韓鈺聯手救李壽,想必如今后悔莫及吧?
“我是跟蹤你,卻沒想妨礙你。”因此他才會這么巧合,和她一起被黑子綁架。
“你要殺人,我要救人,你卻說不阻止我。”她撇嘴。“你撒謊。”
“我承認我是騙子,但我不撒謊。”不過常常說些讓人誤解的話。“而且李壽也沒你想象地弱,他掌中樞多年,翻手云、覆手雨,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顧明日想起父親,忠心為國卻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若非恩師搭救,他如今也是孤魂野鬼一縷,此仇不報,他何以為人?“總之,你不去柳城,他還有一線生機,你若去,他才是真正死定了。”
“所以你跟蹤我是想保護我?讓我可以平平安安進柳城?”她才不信。
“難道你沒發覺自己的護衛隊有問題?”
她突然想到韓鈺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所以……她的護衛隊早被人滲透,他們會安排她的行程,若她不聽話,就嚓——宰了她。
她想到自己從閻羅殿前走一遭,心頭一涼。
“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若無其它問題,請你出去,我要想一些事情。”
“你還想包庇李壽?”顧明日平時是個挺冷靜的人,但提到李壽,他忍不住動搖。
“我不會偏袒誰,我只相信証據。”她不是第一天入官場,審過無數類似案子,她很清楚,這時候慌亂對誰都沒好處,必須平心靜氣。“就算我的護衛隊有問題又怎樣?你沒有李壽為惡的証據,我就不會辦他,你再撩撥我也沒用。”
他深吸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抱歉。”
“沒關系。請你出去。”
“好。”他喜歡她話里的清朗,也許不中聽,卻夠堅持,為此,他愿意對她付出信任,看這位人人歌頌的青天是不是真的公正嚴明。
不再說話,他彈彈衣擺,往外走。
水無艷的視線緊緊追著他,看他跨步,躍過一小灘茶水。
耶!她無聲地揮舞著拳頭。就知道他裝瞎,那么一點水,正常人都不一定避得開,何況一個盲者,待她揭穿他的假而具——
但她只興奮了一剎那。下一步,他踩中一堆木屑,灰灰點點黏滿他青色布靴,而他毫無所覺。
她愣了。他沒瞎嗎?他看不見吧?
這個人,不管怎么樣都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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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然,黑子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大叫:“老大死了!”
水無艷一個箭步沖出房。“韓姑娘剛才還好好的,怎么會死了?”
顧明日也從另一間房里走出來。“尸首在哪里?帶我們去看看。”
“在后山。”說完,黑子帶路往前跑。
那是一個小小的陡坡,一條清溪蜿蜒流過,大宅內的飲用水全從這里來。
三人來到溪旁,水無艷的眼差點瞪出來。“你不是說韓姑娘死了?”那站在溪旁,一臉焦急的女人是誰?
“笨黑子!”韓鈺跳起來,一巴掌呼上黑子后腦勺。“我讓你去通知弟兄們我發現尸體,你亂說些什么?”
“我——”黑子本來想說‘老大看見死人了’,但話到嘴邊,不小心漏了几個字。
水無艷翻了個白眼,走過去檢查尸體。那是一個中年漢子,被人五花大綁,掇了石頭,沉入水中溺斃。
“麻煩了。”她嘆氣。“再找找還有沒有其它尸體?”
“你怎么知道還有其它尸體?”韓鈺不解。
顧明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蹲到水無艷身旁,將尸體從頭到腳摸了一遍。
“這種系繩法是山區某些族行使私刑專用,主要施行于通奸者。現在有一具男尸,應該還有一具女尸。”
“通奸啊?那是罪有應得,省事了。”韓鈺渾不在乎。
水無艷面沉如水,在遙遠的山區,官府管轄不到的地方,百姓的生活確實由部族諸長老共治,他們有自己的律法和道德,連官員也難插手。但這里是京城近郊,有什么理由動用私刑?
“找到了!”黑子在上游喊。“有兩具尸體!”
水無艷拎著裙擺往前跑,絆了一塊石頭,差點摔個五體投地。
幸虧顧明日聽得不對勁,一個閃身,及時扶住她。
“小心點——”
他話說一半,她心挂命案,推開他,又匆匆邁步前奔。
“干什么?几個罪犯而已,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是大驚小怪?還是盡忠職守呢?”顧明日自言自語。
“什么?”韓鈺沒聽懂。
顧明日沒答,專注地握拳又松開,回味著掌心那乍留還消的溫暖。水無艷真的是個很不一樣的官,就算知道死者是罪犯,仍不改她對正義的追求。
“希望她這份忠直不要步上爹爹的后塵——”她讓他想起屈死的爹娘,心抽了一下。
“他媽的!混帳王八蛋!”遠處,水無艷爆出一句粗口。
顧明日的身子像柳絮一樣,輕飄飄地掠了過去。
“怎么了?”他問黑子。
“她看見那具小孩尸體就生氣了。”黑子說。
“小孩?”顧明日蹲下身,倚靠老辦法,以手指感受眼前的景況。地上一具女尸,一樣被五花大綁,但她懷里多了一個孩子,五、六歲年紀,兩人捆在一塊兒溺斃了。
“這小孩八成是通奸生下的,才會被處死。”韓鈺突然插口。“黑子,這事我們沒權管,你把尸體埋了,我們該走啦!”
“閉嘴!”水無艷怒吼。“什么有權沒權的?且不管大人怎么樣,小孩子都是無辜的,沒人有權奪走他的性命!”
韓鈺嚇一跳,眼眶紅了。“我……我只是就事論事。”
“俺知道,可是老大,你的話聽起來真冷酷。”黑子安慰人的話也很別扭。
顧明日默默地將手搭在水無艷肩上。他沒聽到她的哭聲,但心里有個感覺,她正為了那無辜枉死的孩子落淚。
視民如子,很多當官的都會講這句話,但他沒見几個做到過。水無艷,她很特別。
她抓著他的臂,手指很用力,掐得他的手快抽筋了,但他沒有推開她。
良久,她深吸口氣。“我決定了。”
“你要管這件命案?”
“對。”她無法眼見無辜者受苦而袖手。
“怎么可以?!你答應去柳城幫我救人的。”韓鈺跳腳。“你不能言而無信。”
“顧先生以為呢?”水無艷不在乎韓鈺的意見,她有信心擺平她,但她需要顧明日期的幫助。
“該管。首先,京城近郊,動用私刑,恐有內情;其次,這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該死。”顧明日說。
“謝謝你。”她放心了。他們有一致的想法,她很感動。“我要管這件案子。”
“不行!”韓鈺拔出長劍。“我們要先救人!”
顧明日屈指往她的劍鋒一彈,鏗地,長劍斷成兩截。
“一把十兩的地攤貨,嚇唬誰?”
韓鈺一愣,半晌,放聲大哭。“我義父就要被斬首了,你們卻寧可管几個死人的閑事,也不肯去救一個活人,這是什么道理?你們……哇,義父……”
原來韓鈺是李壽的義女。水無艷很詫異,她沒聽恩師提過這件事。
顧明日很受不了韓鈺的任性。“閉嘴,李壽不會死的,我會發火訊給我二師弟,請他速到柳城,想辦法保住李壽的命。”
“你二師弟是誰?可以阻止官府行刑?”
“醫聖卓不凡。”這正是水無艷所期待的。“是人就難免有個三災五病,所以人生在世,誰都可以得罪,只有大夫的意見不能違背,尤其是能起死回生的醫聖卓先生,他的話連聖上都要聽。”
“真有這么厲害?”韓鈺問黑子。
黑子臉色變了變。“醫聖確實很厲害,但先生……你跟醫聖是同門師兄弟,所以……你也是鬼谷來的?”
“巧手天匠顧明日。”
黑子整個人僵了。
水無艷偷偷地拉了拉顧明日的衣袖,她覺得黑子的反應太激烈。
顧明日點頭。黑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他便發現了。
“黑子,你有聽過他的名字?很有名嗎?”韓鈺問。
“有名,非常地有名。老大,你不知道?”
韓鈺又巴了他一腦袋。“我聽過還要問你?”但,既然這么有名的人都答應了,她姑且信之。“好吧!我相信你們一次,我們先去查命案,再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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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無艷讓吉丁留在大宅院,小心看護那些肉票,若發現劫匪有異樣,就想辦法把人放了,務必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她和顧明日、韓鈺、黑子四人沿著尸體漂流的方向,往上游尋去。
韓鈺沒查過案子,生平頭一回,興奮得嘰喳個沒完。黑子一聲不吭,但偶現寒芒的目光讓水無艷心中的警鐘直敲。
“喂!”她悄悄地捅了捅顧明日的背,壓低聲音。“有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勁?”
“太多了,你想知道什么?李壽跟韓姑娘的關系?這群劫匪的來歷?黑子的沉默?三具尸體的身分?抱歉,這些問題我也沒有答案。”他后退几步,反而來到她身后,好像要保護她似的,將她整個身體罩在他胸懷中。
“你心里有數就好。”她左右看了看,轉過身子,朝他身后走。
“你做什么?”可他動作更快,又落在她后頭。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干么一直往后跑?”她是怕他看不見,要是踩空了或遇到麻煩會出事,才故意走在他后面,照顧他,而他一個盲者,不好好地辨路前行,淨往她身后竄,是有寶啊?
“讓你走最后,萬一被什么山林野獸拖了,我救得及嗎?”他好心被雷劈。
“你看不見,走在最后更危險吧?”敢情他們都是嘴硬心軟的人,平時意見不合斗歸斗,遇見事情,還是互相提攜的。
“誰看不見?”韓鈺突然湊過來。
水無艷比了比顧明日。
“啊!”韓鈺尖叫。“你是瞎子?!”
顧明日撇撇嘴。韓鈺太無禮,他懶得理她,干脆拉著水無艷,掠到最前方。
“老大,”黑子湊到韓鈺身邊。“你這樣講話很傷人耶!”
“可是……”韓鈺結結巴巴。“他……什么東西都會造,走路比誰都快……他……怎么可能是瞎子?”
“江湖中人都知道,顧明日眼盲心不盲。”
“我不信。”韓鈺決定親自測試顧明日。
前頭,水無艷被顧明日拖跑得氣喘吁吁。“慢點、慢點!”
“你拉住我的手,把身體的重量交給我,這樣跑起來不僅快,你也不會累。”顧明日其實也很著急李壽的事,所以想盡快解決這樁命案。
“你跑這么快,就不怕去撞樹?”
“你喜歡撞樹?簡單。”誰要她不信任他?他拐個彎,扑向一棵雙人合抱那么粗的樹。
“哇!”她嚇得大叫。
“吵死了。”他身形像陣風,從樹旁掠過,繼續前行。
水無艷臉色發白。“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樹?”
“風吹過林梢的聲音,和拂過草地、溪流、河坑完全不同,我怎么可能搞錯?”如果他連路都不會走,還能闖蕩江湖嗎?
如此鍛煉耳朵、鼻子和皮膚,真的能取代雙眼?她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那你告訴我,我們正朝什么方向走?”
“現在是辰時,陽光從后頭照過來,所以我們走的方向是西邊。”
“如果今天陰雨、沒太陽,你怎么分辨方位?”
“樹木、花草都有趨陽的習性,仔細觀察就知道了。”
“若在沙漠里,沒有植物呢?”
“感受沙丘的堆棧,或等夜晚月亮出來了,也能指引方向。”
“駕船出海,遇到風暴,船在打轉,天上沒有太陽,見不到月亮,更沒有植物和沙丘讓你觀察,你如何分辨東南西北?”
他揚眉,拒絕回答這種蠢問題。
但有一個人答了。韓鈺好奇地湊過來。“在那種情況下,人還能活著嗎?”
水無艷尷尬一笑。她太想看他出糗,忘了韓鈺還在。
韓鈺早手,欲拉顧明日的另一只手臂,他突然牽著水無艷,往南邊掠去。
“喂,你走偏了。”水無艷提醒他溪流的走向。
“我知道溪水是從西面流下來,但這邊有炊煙的味道,肯定有人在,也許凶手就在那里。”
“有嗎?我沒聞到。”
“相信我,我不會聞錯的。”他說。
果然,走不到兩刻鐘,一個小小的村落出現在眾人眼里。
水無艷詫異地看著村前的石碑:“白家屯。”這么遠的距離,他也聞得到。“你鼻子是什么做的?”
“人肉做的。”他深深地吸口氣。“這里應該就是我們的目標。那三具尸體上有一種特別的香氣,雖然被水沖淡了,但我確信跟這村里傳出來的一樣——我知道你們聞不到,你們只要相信我就夠了。”
“好,我們進去瞧瞧。”水無艷知道他不會空口說白話,他說是,便是了。
“有沒有這么玄?”韓鈺卻是心存懷疑,又要去拉顧明日的手,誰知他托著水無艷往前一掠,又避過去了。她咋舌。“真神奇了。”不管,她非要再試試他不可。
“你們兩個留下,免得出問題,全部都遭殃。”水無艷說。
韓鈺不同意。不跟顧明日一起,怎么測試他?
結果只有黑子藏起來,等待顧明日的火訊,准備后援。
第三章
對顧明日和水無艷而言,一個不服王法、行使私刑的地方應是很封閉、很排外的,但“白家屯”的居民卻出乎意料地好客。
他們三人偽裝山間遇難的兄妹,請求借宿一宿,山民們歡天喜地將他們請進村長大屋,夜晚還殺豬擺酒,給他們壓驚。
人家替他們准備的房間甚至是村里最大、最豪華的,引得水無艷一陣納悶。
夜里,她敲了敲顧明日房門,想跟他討論尸身上香氣的來源和種類,可一打開門,韓鈺已經在里頭,就坐在他床上,一看見她,一雙明媚大眼瞪得圓溜。
“那個……我打擾你們了?”她看著顧明日,他一聲不吭,讓她莫名有些不爽。
“你馬上出去,就不打擾了。”韓鈺揮手趕人。
“抱歉。”水無艷等著顧明日的反應,他就是不說話。她心口堵了一塊小石,氣惱地睨了他一眼。“出去之前,我要提醒你們一句話,我們是來辦正事的,請你們別玩得失了分寸。”冷哼一聲,她轉身往外走。
“等一下。”顧明日突然走近她,她眉眼稍稍放柔,一直到他站在她身旁,她鼻端可以嗅進他身上淡淡的塵土味。這是他為全她職責,陪她奔波一日的証明,她明媚的眼亮了起來。
顧明日轉身對韓鈺說:“你喜歡這間房,讓你,我睡另一間。”
“不要、不要。”韓鈺拼命揮手。“你睡這間,我睡另一間。”說完,她一溜煙地跑了。
“搞什么鬼?”水無艷疑惑。“顧先生,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顧明日今天惜言如金。他走進房里,大略地繞了一圈。韓鈺古里古怪的,他以為她在房間里做了手腳,但似乎沒問題。
“你找什么?”
他嘴巴閉得很緊。
水無艷不禁泄氣。“韓姑娘早走了,找她請出門右轉,第三間房。”看來她真是礙事了,算了,走吧!
顧明日忽地拉住她,笑得別有意思。她臉紅了,心里住進一百個小人兒,正在扶命亂打鼓。
“我找那個神經兮兮的小姑娘干么?我對她沒興趣,倒是你……”他一股熱氣吹到她耳邊。“我好像聞到某人身上好一股酸味。”
“你聞錯了。”她抵死不認。
“不可能,我的嗅覺一向很靈。”
“這是什么?”水無艷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到他面前。
他嗅了嗅。“肉干。”
“是牛肉干,沒聞出來就是你錯了。”她強辭奪理。“少廢話,我找你是有正經事。”
“討論肉干和牛肉干的差別?確實是件要緊事,說吧……誰?”他一記指風彈向門口,韓鈺咚咚咚地滾出來。
顧明日心一跳,整個人繃緊了。
“嘿嘿嘿……”韓鈺傻笑。“我路過,你們繼續聊,不必管我。”拍拍屁股,她往外跑,還不停碎碎念:“瞎子怎么可能看到我?讓我捉到狐狸尾巴了吧?哼,只要再一次,我一定能拆穿你的假面具!”
水無艷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在你房里多久了?”
“你回房,她也一路跟進我房里。”顧明日又開始繞著房間轉,這回他檢查得更仔細。
當他掀開棉被,正要去觸摸枕榻,一點銀亮閃過水無艷的眼。
“別動。”她扑過來,隨即悶哼一聲。“唉喲!”
“怎么了?”顧明日驚慌地拉住她。
“給針扎了一下。”
“哪里?”他摸著她的手,指頭微微發抖。
“停停停……就是那里。”
顧明日二話不說將她的手指含進嘴里。水無艷張大嘴,呆了。
“幸好沒毒。”他只嘗到一點血味。
“你確定?”她覺得指間麻麻的,好似傷處有一小簇火焰在燒。
“你不舒服?”
“我……”她好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將手指從他手中抽出來。“現在沒事了。”她懷疑他身上帶毒,一靠近他,她便反常;離開了,她就正常。
他站在那里,思付片刻,笑了,有些得意、有些邪氣。
“我明白,你出了問題的是心,不是手指。”
“不知道你說什么?”她不敢再看他,視線落到他的枕席間,一根亮閃閃的銀針插在那里。別說盲者,一個明眼人,若不小心,同樣著道。“有沒有搞錯?在床上插針?”
“哼!”他面沈如水,揮掌打向窗台。
“啊!”外頭傳來一記驚呼。
“韓姑娘。”水無艷小心翼翼地撥下銀針,走過去打開窗戶。
“你干么使這么大勁兒?”韓鈺從窗戶翻進來。她并未走遠,就躲在窗台下偷看。“還有你破壞人家的好事。”
“好事?”顧明日笑得陰冷。
水無艷趕緊跳上去,指著韓鈺罵:“我們好歹是一起的,你無故暗算他,什么意思?”
“我只是試試他是真瞎假瞎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再說一根沒毒的針又扎不死人。”韓鈺很不滿。“而且你也很好奇啊,不然你不會問他那么多辨別方位的問題。”
“我是很好奇,為什么他看不見,卻能行動自如,但我不會傷害他!老爺子沒教過你,當我們擁有權勢、力量、地位時,更要謙虛謹慎,莫因一時大意,害人害己?”若非韓鈺是李壽、她恩師的義女,水無艷才不理她。
“你認識我義父?”
“那不是重點,現在你該做的是向他道歉。”
“我……”幸虧韓鈺沒胡涂得太徹底,給訓了一頓,心里不開心,但嘴上還是道了歉。“好嘛,下回我會注意,用不傷害他的方法測試他。”說完,抹了把眼淚,她跑了。
“還有下回?”顧明日呢喃著,面無表情。
水無艷心里涼涼的。“小孩子嘛,不懂事,教了就懂,你可別跟她計較。”
他沒說話,第三次將房間檢查一遍。
她跟在他身旁陪笑臉,但又想起他看不到,還是用說的比較快。
水無艷有些泄氣,面對他,她的魅力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顧先生,我已經罵過她,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她一回吧!”
他沒理她,卻為她那么關心韓鈺而怒火暗燒。
“顧先生,我已經罵過好,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她一回吧!”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生氣了。
“顧先生,我替她向你道歉,我保証她不會再有下次。”
“你憑什么保証?”他扯開一笑,但神情森然。“喔,我忘了,你們畢竟關系不同,相比起來,我才是那個外人,所以你偏袒她也很正常,是不?”
她搔搔頭。是錯覺嗎?她覺得他說話才帶酸味。
“如果沒事,還請水大人出去,顧某累了。”他下逐客令。
“我……”她其實還想跟他討論“白家屯”的事,但看他陰沉的臉色,已到嘴邊的話又吞進肚里。“那個……我……告辭。”
她無精打采地走出去,砰,房門在她身后用力關上。
要不要這么激動啊……她看著門板,很無奈。只能明天再說吧!
顧明日獨自在房里生悶氣,一部分是因為水無艷,但更多的怒火是沖著他自己。
失明二十余年,他每日訓練自己,以鼻子、耳朵、雙手,以他身體剩下的其它部位彌補眼睛的缺憾。
他以為他做得很好,江湖人稱他“巧手天匠”,天底下除了顧明日,還有誰能在雙眼皆盲之后,仍博得匠師稱號?
但今日,他卻敗在一根針上面。如果沒有水無艷提醒,他會怎么樣?一掌拍在針尖上?
正如韓鈺所說,一根針而已,又沒毒,扎中也不會死。
可是他的自尊心卻被用力甩了一掌,他不能容忍自己出現這種失誤。
第四次檢查房間、第五次、第六次……他几乎把每一寸牆、每一塊磚都觀察了一遍,已經很久沒犯過的偏執毛病再一次爆發。
直到天明,水無艷揣測他應該消氣了,又懷著滿肚子疑問,敲響他的房門。
一下、兩下、三下……她敲了半天,也沒人回應。
“顧先生、顧先生……”他不會出事吧?她有些緊張,暗怪自己不該把一名盲者獨自丟在一處可能藏著殺人凶手的地方。“顧先生,你在不在?在的話,你吭一聲吧!”
房里還是沒有回音。
她抬腳,准備踢門,可嘎吱一聲,房門被緩緩拉了開來,顧明日露出一張疲倦的臉龐,下巴都是青色的胡渣。僅僅一晚,他便狼狽許多。
“什么事?”他的表情很冷,嗓音有些啞。
她從門縫看見房里亂七八糟,好像狂風卷過一樣。這是怎么回事?
“說話啊!”他滿臉不耐煩,走出來,將房門重重掩上。
她恍然明白了,他不能接受自己有弱點,昨晚韓鈺那根針暴露了他某些地方的不足,他正想方設法彌補。
她很佩服他,如果沒有這份堅強與韌性,他不會成為今天的巧手天匠。
但她也覺得他太過火了,是人就不可能沒缺點,硬要追求完美,他早晚累死自己。
“水大人若無事,少陪了。”他此刻很沒耐性。
“當然有事。”唉,他還在喊“大人”,可見怒火未消,有沒有什么好方法安撫他?“你……覺不覺得白家屯的人太熱情了?”
“他們心底有鬼,見了你,自然熱情。”他話里都夾搶帶棒的。
“我?”她不解。“為什么是對我熱情?不是對你或韓姑娘?”
“你不知道自己身上一股官味兒嗎?”
“哪有?”
“從頭到腳都是。從你決定為三名死者伸冤開始,你‘大人’的氣勢就展露出來了,水大人。”
“喂!”她也有脾氣的,請不要太挑釁她。“我為民伸冤還錯了?”
他低頭,深吸口氣,想起她的忠直,真氣自己的遷怒。
“抱歉,是我過火了,總之……山民們越熱情,就代表這里的問題越大,你自己小心。”說完,他又想往房里鑽。
水無艷拉住他。“就算有危險,我還是要查,走,陪我四處逛逛。”
“我還有事。”他要把自己訓練到既便是一根針也不能放過。
“眼前有什么事能比查案更重要?”她要是放他繼續在房里鑽牛角尖,才是傻了。“而且只有你聞得到那三具尸體上的香氣,你得帶我找到那香味的源頭。”
“你……”他能甩開她嗎?那握著他手的柔荑軟綿綿,沒有骨頭似的,恐怕他一用勁,她就散了。
被她拖著,顧明日分不清楚自己是難受、郁悶,還是心頭騷動,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滋味。不過……
“要找香味的源頭,你走錯方向了,我們得回頭朝東邊走。”也罷,要訓練,他隨時可以,今天就順她一回。
此時,五個山民走過來。“原來你們起來了,正好,村長讓我們請客人去吃早飯。”
“多謝几位大哥。”顧明日點頭致意。
“什么話,兩位遠來是客,我們當然要好好招待。走走走,吃飯去。”山民們按前三后二地排列,將顧明日和水無艷圍在中間,看起來像保護,但水無艷覺得有些不對勁,悄悄靠近顧明日。
他拉拉她的手,要她放心,然后轉向五位山民。“各位大哥,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見我家三妹?”山民們一直說“兩位”,他們為什么不問韓鈺?是已確定她不在?還是她根本被他們捉起來了?他得搞清楚。
“這個……”几個山民互相看了看,留著山羊胡那個被推了出來。“小妹妹……不是還在睡嗎?今天……還沒見著她。”
“這小懶豬!太陽晒屁股了還不起,我去叫她起來。”說著,顧明日便拉著水無艷就要往回走。
“不是……”小矮個山民跳出來說:“柱頭哥搞錯了,天還沒亮我就看見小妹妹在廣場上跑,她怎么可能在房里?”
“那她還在廣場上嗎?”顧明日只要一開口,几個山民就著慌。
“她……我們……”被喊做柱頭哥的男人把自己的胡子扯了几根下來。“不如我們去問村長,他老人家應該知道。”
“村長真是無所不知。”顧明日笑道。
那些山民要瘋了,他們只會聽話辦事,卻不擅長隨機應變。
水無艷怕把人逼急了,會出亂子,便拉拉顧明日的袖子。
“大哥,小妹最是淘氣,東跑西跳的,沒一刻安靜,誰能知道她在哪里?反正她餓了,自己會出來,你不必擔心。”
“是啊、是啊!”几個山民不停點頭,附和水無艷的話。
“几位大哥,我家小妹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給你們賠禮。”水無艷微笑,眼神柔情似水,直撩人心。
几個山民只覺兩腿虛軟。這姑娘的眼睛好似會發亮。
“哪里、哪里。”他們手腳都不知怎么放了。
“你是……柱頭哥吧?”她對著那山羊胡山民眨了眨眼。“不知道其它几位大哥怎么稱呼?”
“我是釘子、蘿卜、常三、劉五!”剩下四人爭先恐后地報名。
顧明日瞧不見她的眼,卻能從山民們的反應猜到她使了某種法子迷惑眾人。
原來女巡按妖嬈惑眾生的傳聞是這樣來的。她學過魅功,平時不施展,只是個有些漂亮的女人,一旦她存心,那是誰碰上、誰倒霉。
“釘子哥。”她抬起手撥了撥發,露出一小截瑩白似雪的手腕。
釘子的氣息越來越粗濃。“噯,是……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的手絹落在房里了,你能不能陪我回去拿?”她的話是對著釘子說,帶著勾魂的目光卻掃向常三。
“我去!我陪姑娘去!”常三自告奮勇。
“常三,你個小子,人家姑娘找的是我,你攪什么局?”釘子生氣了,挽起袖子,就要對常三動拳頭。
“你們都別吵了!這里我年紀最大,我陪姑娘去!”柱頭跳出來說,卻把其它人惹得更火大,一時間,竟有一言不發、大打出手的態勢。
“夠了。”雖然水無艷是在為兩人的困境想辦法,但顧明日依然很不爽。她這樣隨便勾引人,跟青樓妓女有什么分別?“這是我妹妹,當然是我陪她去,你們有興趣便跟著,否則就走。”
一番話提醒眾人,大舅哥在前,想要娶人家妹妹,當然要先討好舅子。
“顧兄弟說的有理,咱們誰也別爭,跟著就好。”想不到最機靈的是釘子。
水無艷氣得差點岔氣。好不容易弄得山民們差點起內哄,顧明日一句話擺平了,當她施展魅功很輕松嗎?
但顧明日沒給她抱怨的機會,拉著她的手,回到房里,當著五個山民的面,把房門重重關上。
“你們在外頭等著,誰敢偷看,我對他不客氣!”
一進房里,水無艷便用力甩開顧明日的手。“你腦子壞掉啦?為什么不趁他們迷糊的時候,把他們拐進房里,問出韓姑娘的下落,你把他們關在外頭干么?”
“有你這樣問的嗎?”他雖然看不見那几個男人對她的欲求,卻可以想象他們的色狼相。“你是巡按大人,不是青樓名妓,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名妓怎么了?她們不偷、不搶,憑自己本事討生活,礙著你啦?”她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貓,氣炸了。“我娘就是青樓女子,我在妓院出生,幸蒙恩師提拔,才有今天的水無艷,可我從不以自己的出身為恥!”
“我……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以盲者身分成為匠師,其間辛苦非常人所能了解,而她出生下九流,卻能位列朝堂,必然也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我為自己的比喻道歉,但我還是不贊同你的作法。”
“那顧先生以為該如何做?嚴刑逼供?這一村子有七、八十人,你捉了一個,其它人還不發現?”
“這你不必管,我自有妙計尋人。”
“平坦的路你不走,一定要去爬山?”況且救人如救火,水無艷可由不得他慢慢磨。
“用美色換坦途,這種事顧某不屑做。”萬一她被人占了便宜,他不氣死?
原來他是看不起她?好啊。“你行、你厲害,你自己去找人,我用我的方法救韓姑娘,我們分道揚鑣。”
“不准走。”他拉住她。
她被氣炸了。“你是我的誰?憑什么不讓我走?”
“我……”是啊,他激動什么?但顧明日一想到山民們對她的凱覦,喉嚨一酸。“我說不准就不准!”理不出頭緒,他只好耍賴。
“瘋子!”她懶得理他。“我數三聲,放開我,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怎么個不客氣法?”這樣一個水做的姑娘,難道能打傷他?
“這樣不客氣!”她沒出拳,倒是一腳踢在他的小脛骨上。
“唔!”他大意了,她的鞋子有機關,踢得他腿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抱歉,我忘了告訴你,這鞋是你師妹曹天嬌送的,鞋頭包了生鐵,鞋底暗藏飛針,實在是居家旅游、謀財害命最好良伴。嗯,聽說是你做的,多謝!”
阿嬌這渾蛋!顧明日在心里罵。
水無艷飛速轉身,就要往外跑。
他一個箭步攔住她。“除非我倒下,否則不准你再去施展的你美人計。”
“你……”她氣到無語。
砰砰砰——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姑娘,你好了沒?村長還在等我們。”這是柱頭的聲音。
“就來了。”水無艷嬌聲回應,又把顧明日氣個半死。
“你就不能收斂點?”他低喝。
“我不過回句話,又礙著你了?”
“我已經說了,韓鈺的下落包在我身上,你不許再對外頭那些人發嗔。”
“我沒發嗔,而且你也沒資格管我。”她輕咳一聲。“再說,我這功夫一用,沒兩個時辰,它退不了。”
他嚇一跳。“你的功夫是誰教的,教成這樣?”
“我小時候救了一個師太,是她教我的,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只教我半個月,就傷重去世了。”
“這種半調子又來路不明的功夫你也敢使?”
“為什么不敢?多虧有它,院子里的人拿我當皇太后那么伺候,供我上私塾,讀書、習藝、參加科考,以至有了今日的女巡按。告訴你,本事不分好壞,端看使用的人將它們用在好地方或壞地方。”所以她不會放棄自己的作為。
“你就不怕走火入魔?”顧明日是真的為她擔擾。
“走火入魔前,我會先問出韓姑娘的下落,把她救出來。”她不知道韓鈺失蹤多久了,山民是怎么對待她的?萬一她正等著救命呢?在水無艷心里,他們三人一起進“白家屯”,就得三人一起走,少一個都不行。
“與其問他們,你不如問我。半個時辰……不,兩刻鐘就好,我幫你找到韓鈺。”
水無艷頭痛死了。“顧先生、顧大俠,我叫你顧大爺成了吧?我信你能找到韓姑娘,但你清楚她現在的狀況嗎?她有沒有缺衣少食?還是被關在什么機關密室里?我們不能冒冒失失過去,那不叫救人,那叫自殺。”
他沉吟半晌,努力平息因她而起的煩躁情緒。
“好,我們去跟那几個山民打交道。不過由我提問,你不准開口。”
“你?”她嗤笑。“你問得出來嗎?”
“別以為只有你會施展魅功!”
“師太教我時說過,這門功夫的關鍵就在眼神,你……”她雖然常常跟他作對,卻也看得出來,他的眼睛真的有問題,不是作偽。
“我使的是迷魂大法,重點在聲音,不是眼神。”
“你不早說?”
他哼了聲,絕對不說自己也是半調子,能不能成功?不知道,會不會有后遺症?同樣不知道。
若非被逼急了,打死他也不會強出頭。
第四章
顧明日的迷魂大法就是利用內力震動喉間,發出或低或高的悲樂、喜樂,影響人的情緒,從而達到施朮人想要的效果。
但他學得不夠周全,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才從五名山民口中問出韓鈺被關在祠堂的密室里。
柱頭說,山民們覺得水無艷不像普通姑娘,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尊貴氣質,就是顧明日口中的‘官味’,山民們不敢輕慢他們,所以好酒好菜招呼著,指望他們吃飽喝足后,快快走人。但韓鈺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只好請他們留下。
當然,韓鈺是被打暈丟進密室的,傷得重不重?五個山民也搞不清楚。
水無艷很著急,等顧明日發了火訊通知黑子,找人來援助之后,便拉著他闖入祠堂救人。
山民們都還聚在村長家,等待柱頭等五人將顧明日和水無艷帶過去,因此他們這一路無人攔阻,走得很順暢。
進入祠堂,憑著顧明日對機關的認識,他們很快打開密室入口。
她看著那條昏暗的地道。“顧先生,我看你很累了,要不你在這里休息一下,我自己下去將韓姑娘帶上來。”
“不必。”顧明日喘了口氣,臉色發白,腳步還有點踉蹌。
“但是——”
“我說我撐得住。”天曉得密室里有沒有埋伏,放她一個人,萬一出事,他后悔莫及。“走了。”他搶先走下地道。
“顧先生,你不要太勉強。”念在相識一場,水無艷好心勸他。“看你施展迷魂大法那么吃力,我知道你那門功夫沒學到家,還不如由我出馬,省時、省力,你還省麻煩,我——”
“你閉嘴行不行?”所以沒練成的功夫真的不能亂使,很容易出岔子。他此刻便胸口一陣悶痛。
“你怎么就不聽人勸?”因為是他,這個風中秀竹般的男子,擁有恆心、毅力的匠師,勾動她心里最柔軟的一根弦,她才時時挂懷他、處處遷就他,換成其它人,她理都懶得理。
他憋了一肚子氣、又滿身的不舒服,快炸掉了。“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
“我知道你擔心韓姑娘——”
“我管韓鈺去死!我為的是你——”吼到一半,顧明日愣住。千般辛苦只為她!為什么?她几時在他心里占了這般重要的位置?
但他真的討厭她魅惑那些山民,只要一聽到她對他們嬌聲淺笑,他的心緒便不受控制。
他扶著牆壁坐下來,細細回想兩人的相識、相遇,到這一路結伴同行。
她的伶牙俐齒和機敏反應一直讓他頭痛,他沒有辦法像操縱其它人那樣指使她按照他的計划走,以至于打算利用她的公正為顧家洗雪沉冤,卻變成調查命案、還要救他仇人的義女韓鈺。
他的計划全盤被打亂,但他不覺得生氣,反而欣賞她這種大公無私的作為。
他幫她是心甘情愿,他為她吃醋,吃得一肚子酸水,原來糾糾纏纏,最終的理由只有一個——愛。
“水無艷,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
“什么?!”她驚叫,心慌意亂、口干舌燥。“顧先生,你……是開玩笑吧?
”
“我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想通了,他心情開朗,唇畔勾笑,好像山林間瀟灑來去的風,恁般地迷人,卻摸不著、抓不到。
她心頭怦怦跳,坐倒在他面前,良久良久,長吁口氣。“我懂了,你故意嚇我。”
“我說的是事實。”
“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你別玩了。”
“算了,愛信不信隨你。”反正她怎么想,他不是太在乎,橫豎他有的是法子哄她嫁入顧家門。
她就知道,居然有點失落,長長地嘆了一聲。“你是第一次使用迷魂大法吧?”
“是。”他做事習慣用動腦,而不是耍小手段。
“我懂了。你行功出錯,走火入魔,傷到腦子了。罷了,你在這里好好休息,我去救韓姑娘。”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的游戲,非常難玩。
顧明日伸手拉住她,大掌撫過她白玉般的臉龐,眉毛彎彎,俏麗的大眼是細長的形狀,像桃花瓣,鼻子小巧,鼻頭圓潤,兩唇勾出了漂亮的弧度。
“原來你長這樣子。”是他最喜歡的甜美嬌顏。
她心頭一下驚、一下喜,還有一點點怨,竟是痴了,由著他摸遍她的臉。
當他開始說話的時候,她腦子里一片胡涂,各式思緒紛飛。她想,走火入魔這種病要怎么治?治得好嗎?萬一他要瘋一輩子,他們是不是就這樣牽扯不斷了?
突然,水無艷心里一緊。她這樣好像路見失物、占為已有,愛貪小便宜的人。
“放心,我不會對你無禮的。”感覺到她身子的僵硬,他安慰她。
“我怕我對你無禮才是。”她咕噥著,拉回漫長的思緒,端正心態。
“什么?”
“沒有。我……我是說我不擔心那種事,就算武功不如你,我也有其它本事,沒那么容易被欺負。”
“你的本事?你指的是那套魅功?那你死心吧,它對我無效。”
“我還有其它本事。”至于是什么?她暫時想不出來。
“是嗎?說來聽聽。”顧明日揶揄。
“我——算了,我們這趟主要是為了救人,還是先找韓姑娘,其它的以后再說。”
“那走吧!”他重新站起來。
“你確定自己撐得住?”
“我像是快倒下去的樣子嗎?”
四周太暗,她必須靠得很近才能看清他。確實,他蒼白的臉已經恢復血色,若非下巴點點胡渣添了狼狽,他依舊是那秀挺如竹的巧手天匠。
這家伙別扭歸別扭,但相貌長得真是好。
“可惜一副好相貌,卻搭上一顆壞掉的腦袋,暴殄天物啊……”
“你又嘰嘰咕咕地說些什么?”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對他的臉很有興趣,只得迅速轉移話題。“你猜這地道有沒有機關?”
“沒有。”
“這么肯定?”
“當然。”顧明日走到轉角處,停下,對她招手。“瞧,密室大門就在這里。整條地道不足百步,在這里設置機關,徒添進出的麻煩,還不如把防守重點放在里頭的密室。”
水無艷走到他身邊,看見一扇鐵門,呆了。“你怎么知道的?”
“暗門打開的瞬間,一陣風吹到我的臉上,我由此判斷地道長短。”
“這也太神奇了吧?”她驚呼。“不過……你現在看起來很正常耶,走火入魔有這么快好?”她心里有點惋惜,因為認真起來、不再逗她的顧明日雖然迷人,卻少了一份可親。
“我只是岔了氣,沒走火入魔。”他邊說,一邊把她推到背后,才伸手開門。瞬間,一股潮濕的氣息扑上臉面,他臉色大變。“他奶奶的,我見鬼了!”
她歪著頭看他。顯然,顧明日并沒有完全正常,不然怎么會說自己見鬼?他壓根兒瞧不見。
“我看你還是找個機會請卓先生幫你瞧一瞧比較妥當。”畢竟,弄壞腦子很危險的。
水無艷擠到他身邊,瞧見眼前景象,也傻了。“有沒有搞錯?”這哪里是密室,根本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溶洞,一眼望不到邊境。
天曉得那些山民將韓鈺丟在哪里?萬一她在最深處,只怕找到她的時候,人都斷氣了。
顧明日更想仰天長嘯。往常,他最愛仗著機關之朮困人玩,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被天然地勢困住。莫非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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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個天然溶洞,應該說是很多個溶洞經人為被打通成一處,洞壁上布滿苔蘚,彌漫一股香氣,就是顧明日在尸體上聞到的。這些苔蘚泛著微光,走在里頭并不覺得昏暗,但溶洞深處地下,常年照不到陽光,難免有些陰寒。
顧明日和水無艷在洞里走了大半個時辰,別說韓鈺了,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瞧見。
“顧先生,你可有線索?”眼睛派不上用場,她只能指望他的嗅覺和聽覺。
“沒有。”可惜他也無能為力。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繼續漫無目的地找下去嗎?”她嘆氣,輕咳一聲。
顧明日沒回答,拉起她的手,一絲淡淡的熱流從他指間流入她體內。
“顧先生……”她試圖抽回被他握在掌中的手。
“別動。”他反而將她握得更緊。“在擔心韓鈺之前,你先擔心一下自己吧!都開始咳嗽了,恐怕是讓寒氣侵了身體。”
她愣了一下。“可我并不覺得冷。”
“因為你有點發燒。”他就這么牽著她走,沒有稍停地為她運功暖身。
她摸摸自己的額頭,真的沒感覺。相反地,她以為他有些鼻音,快生病的應該是他吧。
這一點顧明日心里也隱約有底,因為他的耳朵、鼻子甚至皮膚上的反應都不如往常那般敏銳。
可再怎么說,他對環境變化的掌握還是高于她。
“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他突然停下腳步。
“水滴聲。”水無艷發現越往里走,空氣越潮濕,地上的小水窪也更多了。
“不是,好像是什么金屬互相撞擊——小心!”他知道了,這是機關彈動的聲音。換作往日,早十步遠他就能察覺,帶她避開危險,但今日,他居然直到機關前才醒悟,情況很不好。
水無艷目瞪口呆地看著腳邊一排鐵鏽斑斑的利箭。“被你說中了,機關在里頭,不在地道中。”
他揮揮袖,一排利箭便攔腰折斷。
“這也証明了,我們走的方向是正確的。前頭必是‘白家屯’機密所在,才會在這里設下機關。”顧明日有些生氣,在這關鍵時刻,自己引以為豪的能力居然打了折扣。
“所以韓姑娘很可能被關在前頭?”水無艷大喜。“我們快走吧!”
他卻停步不前。
“你怎么了?”
“我去吧!你留下來。”
“為什么?”
“越靠近那里,機關恐怕更多。”
“那又如何?有巧手天匠顧先生在此,天底下有什么機關破不了?”
今天以前,他是有傲視天下的把握,但身體出現狀況后,他怕自己護不全她。
“走吧,我對你有信心,你是最棒的。”她拚命地夸贊他,拉他往前走。他昨天才受了刺激,她若再潑冷水,怕他又要鍛煉個几天几夜,還不把自己累死?
顧明日覺得有些不妥,但受了她几記超級大馬屁,心里依然很舒服。不知不覺,兩人又走了一刻鐘。
“停步。”他蹲下,空著的大掌往地上一按,轟隆,整塊路面都塌陷下去了。
“哇!”水無艷瞠目結舌,看著那個深黝黝的大洞。“這里的人都吃飽太閑嗎?居然挖了這么深的一個大洞,這已經不是單純想困人,而是存心害死人了。”
“這地洞不是人力挖掘的,是天然地縫,被‘白家屯’的山民利用。不過能把天然地貌和機關陣勢結合得如此完善,這里的人也算厲害了。”
越聽他夸人,她心里越不安。“這么說來,一旦受困此處,便是脫身無望?”
“如果你問的是韓鈺有沒有可能自行脫困,我的答案是——不可能。”至于他,能困住他的機關,現下應該還沒制造出來。
水無艷的心本來就高高的提著,這下子都要竄到喉口了。“你還是察覺不出韓姑娘的下落?”
他搖頭。“再走一會兒,或許——哈啾!”他打了好響一個噴嚏。
她臉色一白。如果他的鼻子失去作用,他們還能找到韓鈺嗎?萬一他在這里病倒,她有沒有本來救他出去?
生平第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視民如子是對是錯?賠上自己不要緊,若連累了韓鈺和顧明日,她下到黃泉地府都不會安心。
顧明日期明明看不見,卻懂她的心思。
“我沒事,別忘了,我有武藝在身,沒那么容易被一點地底寒氣擊倒。我們繼續走吧!”
她看看回頭路,再望望不知邊境在何處的前方。“顧先生,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往回走,先找大夫治好你的病,然后——”
他嗤笑。“然后我們可以直接下來給韓鈺收尸了。”
水無艷縮了下肩膀,放心不下韓鈺,但她更不愿顧明日出事。
“不會的,這里有水。”她說服自己。“一個人就算不吃東西,只要有水喝,撐上三日不成問題。韓姑娘應該等得了。”她故意遺忘韓鈺已經受傷的事。
他心一跳,滿滿的感動在體內流竄。雖然她沒說過喜歡他,但她看待他,確實是不同常人的。
“放心吧!韓鈺是我仇人的義女,我不會為了救她而不顧自己,一旦我覺得撐不住,我會立刻退出。”
“真的?”
他唇角邪邪地勾著,低下頭,溫熱的吐息吹在她耳畔,低沉的嗓音不停地撩動著她的心。
“當然是真的,我怎么舍得放你一個人做寡婦?”
水無艷的腦袋一下卡住了,被他拖著走了半晌,才回過神。“你說誰是寡婦?”她面色嬌艷,鮮紅欲滴。
“顯然不是我。”他笑答。
“難道是我?”他分明是占她便宜。
“我還活著,你怎么可能成為寡婦?”
“當然——不對,誰說要嫁給你了?”
“你我兩情相悅,何以不成婚?”
“你用迷魂大法用到腦子壞掉啦?我從沒說過喜歡你!”
“但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
“原來你不只手藝天下第一,連臉皮都是世間無敵——哇!”
她還沒說完,突然被顧明日抱著在地上滾了兩圈。
砰!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被炸出一個洞。
她耳里被爆炸聲震得隆隆響,心頭狂跳。剛才若是炸在人體上,她和他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顧明日頎長的身體搖晃了下,一半是被爆炸震的,一半是自己的體溫似乎一直往上升。
得趕快找到韓鈺,否則恐怕三人要冤死在這洞里了。
“顧先生!”水無艷的聲音帶著顫抖。“先別動,你受傷了。”
她眼眶里有淚水在滾動。為了救她,他的手臂被地上的石子划出了好長一道口子。
“小意思,死不了人的。”常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這種小傷,他習慣了。
“胡說八道!”她頭一次對他吼這么大聲。“請你多愛惜一下自己,別讓人擔心!”
他一怔,感受她的手在他臂上游移,為他裹傷,那顫抖的指頭里流露出她心底的關懷,他向來帶著些微譏誚的臉色,流露出成年后的第一抹脆弱和無助。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強的,只有他幫人,誰有能力支持他?
他喜歡水無艷,可他也沒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她,他相信她的公正,卻沒想過要依賴她。
但在她的怒吼下,他的心防劇烈震蕩,有一種跟她很貼近、很親密,可以將自己的一切都攤在她面前的感覺。
這種想法教人慌亂,但也教人心暖。
“對不起。”她小心翼翼地幫他包扎好傷口。“我太心急了,才會胡亂發脾氣,以后不會了。”
“沒關系,我……”他不太會處理這種心頭乍起的溫情。“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我應該謝謝你才對。”臉好熱,她想起顧明日說:在她心里,他最重要。她本來不太相信,但此刻的驚慌和憂慮又是什么?
拉著他的手,她的心跳得好快,偷偷地抬眼,瞄他一下,又飛快低頭,怕被他發現。
而更可惡的是,他看不見啊!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偷看他?偏偏她自己做賊心虛,就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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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日和水無艷又走了一盞茶時間,在一個特別大的溶洞里發現几十只箱子,用繩子捆在一起,堆擺得整整齊齊。
“這是什么東西?”她試圖搬一只下來,發現它們好重,她根本搬不動。
“我來吧!”他說,運功扯下一只,綁住木箱的繩子霎時斷成兩截,箱蓋彈開,掉出一堆亮閃閃的條狀物。
“金條!”她傻了。這一整箱都是金條,那么這几十只箱子……
“國庫的藏金都沒這么多。”真正的富可敵國啊!
“你再看一下這繩子。”他把斷成兩截的繩子遞給她。“跟捆綁那三具尸體的繩子一樣。”
她接過來,仔細檢查一遍。“確實相同,這也証明了‘白家屯’與那樁命案有關。但山民們為何殺人?我本以為是族中長老動用私刑,現在看來卻是不像。”
他蹲下身子,檢起一塊金條反復把玩,眉頭漸漸皺攏。
“金條有問題?”這是她的直覺,卻沒有証據。
“這不是金條。”
“喔?”她把金條放進口里咬了一下,味道、軟硬都很像,而且上頭有府庫的印記。“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看不見。”他聲音淡淡的。
“呃……”她尷尬地抓抓頭發。“對不起,我……”
“跟你開玩笑的。”顧明日突然笑了,眉眼飛揚,好像有朵花兒在臉上綻放開來。
她捂著胸口。天哪,這笑容太震撼了,美得讓人心疼……
“體積。”他說。“你把府庫里的金條與這里分別放入兩盆水中,從溢出來的水量可以測量出它們的大小并不相同。”
她知道這種檢驗方法,但仍然很佩服他,單靠手摸就能確認出其中的區別,他確實非同常人。
“我拿一段繩子和一塊金條走。”她要把它們當作呈堂証物。“顧先生,你想韓姑娘會不會是看到‘白家屯’里藏有假金,才被襲擊?”
“有可能。”他說著,站起身,摸著這些占了半個洞壁的木箱。“我甚至懷疑這些假金條都是‘白家屯’的人鑄造的。”
“一般人不懂得這東西。”水無艷也站到他身邊,一起看那些木箱子。“除非有人教導這些山民們鑄——咦?”突然,她手上觸摸到几滴暗紅色液體。“這是……血跡。”
他湊到她指間一聞。又開始打噴嚏。
“似乎是人血。”他沒把握。逐漸升高的體溫讓他嗅覺的敏銳度越來越差。
“會不會是韓姑娘的?”她急著去扯那些木箱子,想找到有關韓鈺的線索。
他握拳一擊,箱子山塌了一小半,她雙手并用,把那些要掉下來的箱子扯下來。
箱子不是靠著洞壁放,在兩者之間,有一道三、四尺的縫隙,韓鈺就被塞在那里。“韓姑娘!”她驚呼,趕緊救人。
“我來吧!”他大掌一提,韓鈺被整個拉了起來,濃濃的血腥味瞬間布滿鼻端。他心里一陣苦,剛才韓鈺離他們這么近,他卻沒聞出來,若非水無艷機靈,他們要找到什么時候才找得到韓鈺?看來他是真的病了。
“我們快點出去。”水無艷檢查韓鈺的傷,確定她沒有性命危險,倒是他的情況一直惡化,得盡快找大夫治療。
“從這里走。”他抱起韓鈺領頭前行,方向是堆著木箱的洞壁。
“那個……顧先生……”她擔心他病胡了。“前面沒有路。”
“我知道。”顧明日筆直地走到洞壁前。“但這里應該有暗門。”說著,他大掌沿著洞壁的起伏摸索起來。
“門嗎?”她也幫忙檢查,一直摸到右側的洞底,她的手突然陷進一方土石中。“顧先生,這里好像有問題。”
他走過去摸了几遍。“不錯,讓你找到機關了。”
她用力往下一按,半只手都伸進去了,洞壁還是無聲無息。“怎么沒有門?”
“你再試試把它往上拉看看。”
她照著做,洞壁傳來一個嘎吱聲,一道微弱的光線射了進來。
“有了有了!我們可以出去了!”她太興奮,猛地轉過頭,他正好靠在她身邊,這一擦身,她的唇刷過他的。
水無艷愣住了,顧明日也呆了。
那是什么滋味?她說不上來,腦海中一片空白,但她的唇好燙。
顧明日抿了抿唇,細細品嘗她留下的余香,心頭塞滿溫暖的飛絮。
“無艷。”他的手又摸上她的臉,大拇指來回撫觸那柔軟的櫻唇。“我可以再試一回嗎?”
她心跳如擂鼓,一動都不敢動。允不允他呢?她沒說話,但眼里光彩流轉,正如她百轉千回的心思。
“還是算了。”他卻打了退堂鼓。“我生病了,萬一傳染給你就不好了。”
她低頭,心里生起一把火。好想扁他几拳,怎么辦?
第五章
顧明日和水無艷找到的暗門直通村長家,當他們帶著韓鈺走出來,便呆住了。
“白家屯”老老少少七十一口人,全被五花大綁丟在廣場中,黑子正在那里大發雷霆,喝問山民們韓鈺的下落。
黑子旁邊站了一個姑娘,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身材比一般女孩子高出半個頭,但婀娜有致——
“阿嬌!”顧明日低喚一聲。
“大師兄。”曹天嬌聽力極好,盡管現場亂糟糟,還是一下子找到顧明日。“我看到你的火訊還以為你出事了,想不到……”她曖昧的視線在水無艷和顧明日懷里的韓鈺間流轉。“你拐了兩姑娘私奔啊?是不是齊人之福不好享,所以找人求救?看在同門一場,小師妹義無反顧,你懷里那個交給我吧!”
她伸手就要去抱韓鈺,可黑子比曹天嬌快了一步。“老大!”他把韓鈺搶過去。“她怎么會這樣?”
水無艷解釋:“韓姑娘應該是看到山民們的犯罪行為,所以被打暈囚禁在地洞中。我們救她出來時,檢查過她的傷勢,沒性命危險,你先帶她下去休息吧!”
“謝謝。”黑子抱著韓鈺跑了。
曹天嬌問顧明日。“大師兄,你搞什么?弄得要發火訊求救?幸虧我路過瞧見,否則光靠那黑大個,你們死定了。”
“黑子沒去求救嗎?”水無艷問,順便把命案的事跟她說了一下。
“我來的時候,就看他被人圍著打。”曹天嬌搖頭。“你們居然敢把小命托給那樣一個莽撞的家伙,佩服。”
“無所謂,結果好就好。”顧明日倒也不在意這點小失誤。“你來得正好,幫我保護無艷。”
“無艷?”曹天嬌揉揉眼,這才發現那身段玲瓏、舉止魅惑、可惜臉上長了一大塊青斑的姑娘是水無艷。“水大人,你在玩什么游戲?”
“這件事你不必知道,只要幫我保護她就行了。”顧明日頎長的身子晃了晃。他快撐不住了。
“顧先生。”水無艷憂心地扶住他。“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再去幫你找大夫。”
“再等一下。”他伸手要去捉曹天嬌。
“慢、慢、慢!”曹天嬌連退三大步。“大師兄,你……該不會生病了?”
“他受了點風寒。”水無艷說。
“哇!”曹天嬌一副見到鬼的樣子,扭頭就跑。
顧明日雖然不舒服,但輕功還是比她好,一下子攔住她。
“在我痊愈前,你必須留下,貼身保護無艷。”
“等你痊愈后,要我留多久我都留,但現在——別想!”全鬼谷的人都知道,顧明日平常是個很照顧同門、很護短的大師兄,但他一生病,性子就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見什么都不順眼,都要出手整治一番,他的機關陣勢又很厲害,曾有人被困了三個日夜,等顧明日好了,神清氣爽地去放人,對方已經餓得只剩半條命。
從此鬼谷的人只要一聽顧明日生病,有多遠跑多遠,連號稱醫聖的卓不風都不例外。當然,卓不凡走前,會先把藥留下。否則顧明日一病十天、半個月,豈不把鬼谷搞成死域?
“等我痊愈,要你何用?”顧明日神色晦暗、聲音更冷,已經有往惡魔轉變的跡象。
曹天嬌心里叫苦。她打架行,可輕功不好啊!被顧明日追得好不狼狽。
“顧先生,我能保持自己,你放曹校尉離開吧!”水無艷幫忙勸著顧明日。
“不行。”顧明日平時就夠執著了,犯了病,更別扭。“她一定要留下。”
“我不要!”
“你再不停,休怪我祭出暴雨梨花針。”
“你敢用這么陰毒的暗器對付我,我就回鬼谷跟師父告狀!”
“我會把你關起來,就算師父親自出馬,也找不到你。”
“你威脅我?我要將你小時候每天作惡夢,非要拉著師兄弟們陪睡的事告訴全江湖人!”
兩師兄妹一人一語,似乎要吵到地老天荒。
水無艷頭痛地按著額角,懷疑眼前兩人還是不是鼎鼎有名的巧手天匠顧明日、戰無不勝的女將軍曹天嬌。
“你們兩個夠了沒?”
“我很快就能捉到她。”但他的氣息已經開始粗重。
曹天嬌嗤笑道:“大師兄,換作平常,我也許跑不掉,但現下你病了,你沒有體力跟我玩長跑的。”
水無艷覺得有些生氣。她不喜歡有人取笑顧明日,當然,開口的那個人如果是她就沒關系。
“曹校尉,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口氣。”她橫瞪過去,眼色俏媚如桃花。
曹天嬌嘻笑地轉過身,本想調笑几句,見著那眼神,整個個哆嗦了起來。
“小艷艷,你你你——”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對水無艷心動過,但被整治几次后,她知道這朵帶刺的玫瑰不好摘,漸漸死了心思。想不到事隔多年,那平息的情火竟在這時被挑起。
那聲親密的呼喚讓顧明日心里很酸。
“不准你對她施展魅功。”他沒捉到曹天嬌,倒是很快拉住水無艷的手。“過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
她用力拍打他的手,差點被悶死了。
“你想殺死我嗎?”她快喘不過氣了。“而且我也沒用魅功。”憑她那半調子的本事,三天只能使一回,現在期限還沒過呢!
“可是小艷艷,世上有一種人媚骨天生,不必施用魅功,已然妖惑動人,再學一點勾引人的本事,便足以傾天下、天下傾。”當然,曹天嬌也不排除自己是從未徹底死心。反正她現在心跳很快,很想抱抱水無艷,能再把顧明日氣半死那更好。
“你閉嘴!”顧明日火冒三丈。“無艷,以后你跟我學迷魂大法,沒理由總便宜別人。”他的眼睛看不見她的魅惑,但他的耳朵很樂意接受她的迷魂。
這是什么詭異的邏輯?水無艷被這對師兄妹搞得腦袋發疼。
“我懶得陪你們瘋。”她抬腿,就要往他腳板上踩。
別看他燒得厲害,嗅覺、聽覺、觸覺都退化,他對她的感覺卻因病而飆升,不管她怎么踩,他總能實時躲過。
水無艷鬧得氣喘吁吁,卻拿他沒轍。“你是真瞎還是假瞎?”
“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可以感覺到你。”他笑了,臉龐上的笑如朝陽初升,簡直動人心魄。
曹天嬌抖了一下。“你們要不要這么惡心?”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水無艷瞪她一眼,再瞧顧明日。這人很討厭,但也很暖心窩。“饒你這回,還不放開我?”
“不放。”他說著,整個身體突然軟下來。
水無艷大吃一驚,被他壓得扑倒在地。“顧先生,你別嚇我啊!顧先生——”
“不是吧?”曹天嬌過來幫忙。“大師兄,你別嚇人。”她伸手往他額頭一摸,燙得可以拿來煎蛋了。
“先把他扶回房里再說。”水無艷將顧明日往背上一托,就這么把人扛起來了。她倒有几把力氣。
曹天嬌一路幫著她,兩人將他送進村長家,挑了一張看起來最舒服的床,讓他睡上去。
水無艷忙著打水為他冷敷,幫他降溫。
曹天嬌說:“我去請大夫。”
“麻煩你了。”水無艷眼眶含淚,對她一笑。
那雙桃花眼蒙著一層薄霧,瀲瀲春光,直打進了曹天嬌心坎,比任何魅功的殺傷力都大。
她雙腳一軟,直接就坐倒地面。
“完蛋……”色不迷人、人自迷。她真被魅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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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無艷沒思考始終堅持離去的曹天嬌為何突然決定留下來,事實上,在顧明日高燒昏迷后,她也沒心思再注意其它事情。
隔日清晨,曹天嬌端了一碗白粥進房,見她雙眼像兔子,又紅又腫,真有些吃味。
“小艷艷,我這師兄從來不病則已,一病就驚天動地,但你不必太擔心,我保証,最多五天,他又生龍活虎了。”她現在不喊“水大人”了,那太疏遠,不適合拿來追小姑娘。
“若非我,也不會累得顧先生如此。”水無艷心里很痛、很不舍。
曹天嬌忍不住好奇。“你和大師兄認識也不久,似乎很挂懷他?”
她看著俊顏浮現病態潮紅的顧明日,哪怕臥床不起,他身上仍有一股出塵氣質,直如那傲立風中的竹。
他真的很吸引人,也許最初京城一面,她心上已存了這個身影,只是當時無所覺。
這回再會,她知道他對自己有陰謀,他也沒隱藏過自己的想法,但在不影響他計划的同時,他也一直支持她、放任她去做喜歡的事。
在地下溶洞里,他說喜歡她,她剛開始不太相信,但他倒下的那一刻,她信了。
只是相信又如何?他的仇人是她的恩師,他要借她的手對付李壽,不管是為公義、還是為責任,她都不可能偏幫他。
她不知道,當她的堅持和公正和他對立時,他還能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況且假設李壽有罪,她秉公辦了恩師,可之后,她一樣沒把握可以毫無芥蒂地面對他。
立誓做個青天很容易,但要義無反顧地持續做下去,卻很艱難,尤其處理的案子關系到自己的親友時,其間糾葛,豈止辛苦,是撕心裂肺的疼。
曹天嬌看她動搖,心里淡淡歡喜。“其實談情說愛嘛,最重要的是快樂,把自己弄得痛苦糾結,何苦來哉?”
“曹校尉似乎話中有話。”
“我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你還不知道我嗎?我這人最坦率了,不搞那些拐彎抹角的事。我是很認真在告訴你,你和我大師兄在一起會很辛苦,不如放棄他,投奔我的懷抱——啊!”剩下的話被一顆枕頭砸回曹天嬌肚里了。
顧明日不知何時已經清醒,聽見曹天嬌的話,氣得渾身發抖。
“你這個渾蛋,給我滾出去。”丟了個枕頭還不解氣,他把身上的棉被扯下來就要扔出去。
水無艷趕緊阻止他。“你小心又著涼了。”
“我現在吐氣都冒火,還怎么著涼?”
曹天嬌毫不懷疑,若非水無艷擋著,顧明日就要跳下床和她拚命了。
她心里有些怕,但美人在前,她又不想漏氣,強鼓余勇道:“大師兄,你太自私了,你不能給她幸福,我可以,你何必占著茅坑不拉屎?”
“你有膽再說一遍!信不信我讓你永遠踏不出這門口?”
曹天嬌后退一大步。“你有膽就跟我公平競爭,老威脅人算什么本事?”
“你這個見一個愛一個的大色狼!我為什么要跟你公平競爭,你從來也沒有用過真心。”
“那是因為她們都拒絕我啊!我只好再尋找下一個目標,你總不能讓我在一顆樹上吊死吧?”
“很好,你可以去找下棵樹了。”
“喂。”聽這對師兄妹越吵越不象話,水無艷瞪眼。“兩位是不是尊重一下我這當事人?”
“當然了,小艷艷,我是待你最好的,你說什么,我絕無二話。”曹天嬌涎著笑臉說。
“無艷,把這個不要臉的色狼轟出去!”顧明日吼。
“你們兩師兄妹慢吵,我先出去了。”她轉身就要走。
“不准。”他一把拉住她。
“放手。”水無艷受夠他們了。
“曹天嬌,你再不出去,我讓你后悔出生在這世上。”顧明日咬牙。
曹天嬌看看惹人心憐的大美人,再瞧瞧臉色難看的師兄,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愛情很可貴,但小命似乎更重要。
“走就走,反正咱們走著瞧,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等她出去,顧明日砰地踢上房門,將水無艷拉上床,緊緊摟在胸前。
“喂,你干什么?”她聲音有些抖,他不會……可眼前不是享受魚水之歡的好時機吧?
“別動,我只是抱抱你,沒力氣做壞事的。”
轟地,一股熱流燒上她雙頰,燒得她渾身燥熱。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她用力拍打他的手。
“我說錯了嗎?”他似乎真被燒壞腦袋了,有些迷糊。“還是你想要?但我現在真的很累。”
“你累了就睡覺,別抱著我。”
“我松開了,你就會不見。”他看不見,往常都靠著嗅覺、聽覺和觸覺來行動辨物,但重病的時刻,他引以為傲的鼻子也完蛋了,耳朵里接收的聲音總帶著一陣嗡嗡回音,他除了抱住她、感受她,還能用什么來填補心里的空虛和不安?
他突如其來的軟弱讓她心里有些發酸。
“你先放開我,我不會走的,你休息,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好起來為止。”
“不要。”生病的他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
“你總不能沒日沒夜地抱著我吧?”
“為什么不能?你反正要陪著我,坐床邊陪和躺在我身邊陪,也沒差啊!莫非你怕我傳染給你?那簡單,我把自己蓋起來就好。”他拉起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蓋得密密實實,只露出兩只手,死死地抱住她。
這人是不是瘋了?水無艷無言地看著棉被……底下的他。“你是想悶死自己啊?”
“憋氣對我們這種武者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死不了的。”
她認輸了。“好了好了,我不走,我就在床上陪你睡,直到你痊愈,你把被子拉下來吧!”
顧明日拉下被子,讓她睡在他身邊,但一只手仍然緊緊牽著她的。
“我已經說了不走,你還不放手,干什么?”
“不放。”
“為什么?”
“不想放。”
她差點氣死。這還是那個瀟灑出塵的巧手天匠嗎?分明是個執拗不通的稚童!
難怪曹天嬌一聽他生病,轉身就要逃,她也想跑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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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日確實很爭氣,只歇了一天,就把體力養回七、八成,還有辦法在曹天嬌送藥來時,用金針制住她穴道,困她兩個時辰,報復她在水無艷面前胡亂說話的大仇。
水無艷徹底服了他的小氣,看他無大礙,便強硬地推開他,下了床。
“你去哪兒?”他還不太想放人。
“探望韓姑娘。”她穿好衣服、梳好頭,往外走。
“去多久?半個時辰?”
“當然不夠,我還要審問那些山民有關命案和假金條的事。半天吧!”
“我陪你。”他不想跟她分開太久。
她知道他現在孩兒脾氣沒散,跟他講道理純粹是對牛彈琴,只道:“你把藥喝了,換件衣服再出來。”她自顧自地走了。
“真無情。”他端起床邊的藥,一口喝光,下床打理門面。
之前熬了一夜、又燒了一天,他此刻的模樣確實很狼狽。
他摸索著洗臉、刮胡子,手抖了一下,在頰邊留下一條血痕。
“唔!”他摸著傷口,火辣辣的疼。這身體果然沒全好,否則哪會弄傷臉。
可不能叫水無艷看見,她會心疼的。
“大師兄……”曹天嬌站在窗外叫他。她不敢再進門,怕又被定住身形,兩個時辰不能動。
“什么事?”
“二師兄傳信,你要他做的事,他已經做好了。除非你同意,否則李壽一定長命百歲。”
“只有這件事嗎?還有沒有其它的?”
“二師兄的信上沒提。”
“你再幫我傳封信給二師弟,可能有人刺殺李壽,要他小心。”
“喔!”曹天嬌轉身離開,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在過頭問:“大師兄,你跟小艷艷是真的還是鬧著玩?”
顧明日的聲嗓整個沉下去。“阿嬌,我可以容忍你所有事,但你再叫她‘小艷艷’,我對你不客氣。”
曹天嬌縮了下脖子,飛快跑了。
她來到廣場,看水無艷擺出條案,正一個個提審“白家屯”的山民。
水無艷審案時,神情認真,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寒光四射,渾然不似她平常的艷麗多情,但魅力卻更大、更吸引人。
曹天嬌喉嚨有些干,頗后悔几年前為什么沒堅持追求她,被她几句拒絕打退?
“唉,我沒有福氣啊!可是……她又還沒跟大師兄成親,我應該還有機會吧?如果……”想了又想,她打了個寒顫。“不行,大師兄太恐怖,跟他搶女人,我會死得很難看的。”
“你既然知道,就該知難而退。”不知何時,顧明日竟站在她身后。
“哇!”她嚇一大跳。“大師兄,你是鬼啊?走路都沒聲的。”
“你正沉迷于美色中,即便我出聲,你能聽見?”顧明日嗤笑。
“我……”她望一眼水無艷、又看看顧明日。“大師兄,咱們打個商量,我給你介紹一百個美人,你把小艷艷讓給我好不好?”
顧明日突然笑了,好像一座玉雕像彎唇角,精致至極的容貌抹了點人氣,不只是漂亮,還有一種妖冶得恐怖的氣息。
“我說過,你再喊她‘小艷艷’,我就對你不客氣——”話音未落,他又用金針封住她的穴道。
“大師兄,你要干什么?”
“放心,只想在你身上涂一點蜂蜜。”然后,他會把她留在這里,一日——再加一個夜晚好了,相信那些螞蟻會教她什么叫“色”字頭上一把刀。
“救——”她開口想呼喊,但下一瞬,顧明日又封住了她的啞穴。而且他涂的蜜也不是一點,是很多很多。
該死的大師兄!你越欺負我,我越要跟你搶到底,咱們走著瞧!曹天嬌在心里吶喊。
顧明日不再理她,舉步走向水無艷。
她已經將“白家屯”的人大略審過一遍,得出的結果教人非常無奈。
“怎么?案情進展不順?”他走到她身邊。
“正好相反,兩件案子都有結論了。”她搬了張椅子讓他坐下。
“是嗎?”他低頭沉思半晌。“讓我猜猜,死去的那三個人確實是山民所殺,起因是分贓不均?”
“差不多。死去那三人是一家三口,四年前從外地搬入‘白家屯’,丈夫曾任府庫司吏,所以懂得鑄金朮,他教村民鑄造假金,獲取大量財寶,徹底改善了山民貧苦的生活。爾后,他們花大錢請人打通地底溶洞,將整個鑄金廠搬入地下,完全避過官府的耳目。七日前,那丈夫終于良心發現,想要收手,并勸山民向官府自首,但山民們已經過不回昔日靠山吃山的日子。雙方僵持不下,山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綁了他們一家三口,扔進溶洞的寒潭中。至于那奇特的系繩法是村長的意思,為了避免死者冤魂不散,回陽尋仇。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尸首竟流到大宅后,被我們發現,也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貪婪惹禍端。”他搖頭,低喟口氣。
“誰說不是呢?”她最惋惜的是那個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
他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嘆息,可以體會她對這件案子有極深的感慨,而這些人還與她無關,要是讓她審理至親之人,她承受得住嗎?
他不禁有些遲疑,自己處心積慮讓她調查李壽,是不是太為難她了?
但除去女巡按,尚善國中,又有誰敢辦前宰相,有能力辦前宰相,誰能還他顧家一個清白?
他反復思慮,卻沒有答案。
“唉,我們可能得在這里多留兩天。”她說。
“你不急著上柳城了?”
“韓姑娘還沒醒呢!”
“怎么可能?她的傷并不嚴重。”
“黑子說她一直在夢囈,大概是頭一回遇到這么驚險的事,嚇到了。”她突然轉頭看他。“你……有沒有辦法幫幫她?”
“怎么幫?”
“比如……請卓先生來。”
“我病倒的時候,向二師弟求救了嗎?”
“沒有。”
“我自己有事都沒找二師弟,為什么要為一個仇人的義女欠人情?”尤其她對別人總比對他體貼,讓他很有些不爽。
水無艷感覺鼻間嗅到的酸味又增加了。
唉,顧明日什么都好,就是太愛吃醋。
第六章
三天后,韓鈺終于康復,水無艷也處理完“白家屯”的事,一行人重新回到大宅院。
不過去時是四個人,回程添了曹天嬌。她是鐵了心要跟顧明日過不去,誰讓大師兄見色忘妹,整得她這么慘。
五人才進大宅院,吉丁便哭著扑上來。“大人,你總算回來了,我擔心死了!”
水無艷一個沒注意,差點給壓得跌倒在地,還好顧明日反應快,及時撐了她一把。
她嚇得臉色微白。“該死的吉丁!你想壓死我啊?”
顧明日以兩根手指將吉丁拎起來。“以后再隨便碰她的身體,我把你吊起來晒干。”
吉丁傻了。他跟主子從小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如姐弟,連她的洗臉水都是他在端,這碰都不給碰一下,以后他還怎么服侍她?
水無艷翻了個白眼,知道顧明日又翻倒醋桶了。
韓鈺有些好奇。“他不是你弟弟嗎?怎么叫你大人?你看起來挺年輕,年紀不大啊!”
“在我家,輩分小的都要叫輩分長的做大人。”水無艷隨口唬咔她。
“好奇怪的規矩。”韓鈺搔搔頭,喊道:“黑子,你去看一下肉票,如果沒有問題,下午我們就啟程上柳城。”
黑子沒聽見,他一直在看水無艷,好像要透過她偽裝的外表,直看透她的內在。
“黑子!”韓鈺一把揪住他耳朵。“我在跟你說話呢!你發什么呆?”
“老大,好疼啊!”
“我不疼,疼的是你。”韓鈺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快點去准備,午時出發,今天我要在柳城吃晚飯。”然后夜探大牢,探視李壽。不過最后一件事她不敢當眾嚷嚷。總算她還是懂得一些是非輕重的。
“我知道了,老大,你不要打我。”黑子被韓鈺拉進了內室。
水無艷看看還在教訓吉丁的顧明日,懶得理他們,也跟著走了。
曹天嬌乘機貼上去。“小艷艷,和男人在一起很煩吧?”她逮著機會就要煽風點火。“他們既小氣、又自私、還羅哩羅嗦的,教人看了就討厭。”
“聽曹校尉的口氣,對于男子似乎有過很不好的經歷?”
“鬼谷中,正式弟子五人,記名弟子三百一十八,余下雜役數十,女子總共也才四十九,我從小就生活在那種水深火熱的環境中,你說我能有什么美好回憶?”
“鬼谷五大弟子,巧手天匠顧明日、醫聖卓不凡、毒尊席今朝、盜神商昨昔,加上你,色狼曹天嬌。江湖傳言,你們不是手足,卻情勝手足,莫非是假?”
“我對他們當然是有情有義啦!但他們……哼!你不知道,他們從小就愛欺負我,就說大師兄,他只要生病,就在鬼谷作孽,有一次,他還拿暴雨梨花針打我。而且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練過迷魂大法?”
“有。”他還在她面前施展過,之后差點走火入魔,恐怕前些天的病也跟這有關系。
“我公平點,大師兄長得是不錯,挺能勾小姑娘的,再加上他的迷魂大法,有一段時間,谷里的女孩子沒一個能逃出他的魔掌,一直到他玩膩了才收手。當然啦,像我這樣意志堅定的人是不會受他迷惑的。”
“喔,他怎么玩弄小姑娘?”水無艷漂亮的眼睜大了,一抹狡黠閃過,像極了那躲在花叢中,正要扑蝶玩的貓咪。
曹天嬌察覺有些不對勁,又說不起來。“小艷艷,你在打什么壞心眼?”
“好奇心算壞心眼嗎?”
“原來你想知道大師兄的祕密啊!沒問題,我告訴你——啊!”她的手才搭上水無艷的肩,半邊身子就麻了。
顧明日從她身后轉出來。“我本來還想聽聽你怎么倒黑為白,可你為什么要碰她?”說著,他又射出三根金針。“一支讓你發癢、一支發笑、一支疼痛。別怕,它們不會同時發作,所以你不會太辛苦。”
曹天嬌的臉整個白了。“這種斷續針法是二師兄發明的,從來不教人,為什么你會?”
“斷續針用的金針跟一般的不一樣,二師弟在外頭找不到會做的人,回谷找我,代價是把這套針法教我一遍。”也許是因為看不見、沒安全感吧?顧明日對于新東西特別用心,面對心里喜愛的,他也護得特別嚴重。現在,水無艷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個,他都想把她藏起來了,怎能容許他人對她動手動腳?“你應該自豪,你是第一個嘗到我斷續針的人。”說完,他拉著水無艷進內室去。
吉丁看著自家大人被拉走,有心追,又不敢,便杆在曹天嬌面前發呆。
曹天嬌恨恨地啐他一口。“你就站在那里看能有什么用?有本事追上去。”
吉丁上下打量她,半晌,堅定搖頭。“不,我不想變得跟你一樣。”
“你……”曹天嬌差點氣死。“算了,你這膽小鬼,給我倒杯水來。”
“喔!”吉丁倒了水來,看她動彈不得,便喂她喝。她眉毛一抽一抽的,渾身汗出如漿,顯然正忍受著巨大痛苦,但她沒叫也沒喊,咬牙忍下來了。
“你不疼嗎?”
“廢話,讓大師兄給你扎几針,看難不難受?”
“那你怎么不哭?”
“那么孬種的事,姑奶奶怎么可能做得出來?少羅嗦,再來一杯!”
“喔!”吉丁又去倒水,跑了一半,他回頭看一眼曹天嬌。她比他高了半個頭,窈窕的身影玲瓏有致,不同于水無艷的嬌媚,她是初升的太陽,熠熠生輝,讓人不敢逼視。“你比我勇敢多了,我佩服你。”
“傻瓜。”曹天嬌嗤笑一聲,又痛得頻頻吸氣。“該死的大師兄,你等著,我不會放棄的!”
客房里,水無艷似笑非笑地看著顧明日。
“想不到顧先生也有這么年少輕狂的時候……”好嘛,他學了迷魂大法居然是去逗弄小姑娘,她……天殺的,心頭竟有點酸。
“我是大師兄,很多功夫都由我代師傳授,迷魂大法亦不例外。當年,我集中谷內眾師弟、師妹給他們講解,數百人中,出現几個心思不穩的,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你休聽阿嬌嚼舌根。”重點是,那些腦袋錯亂的人中,有男有女,絕對不像曹天嬌所說,他迷得谷內的師妹們暈頭轉向。
“就你那種程度還能代師傳藝?”
“我那年才十五歲,一知道施用迷魂大法有如此嚴重的后果,不敢再學,才會十余年過去,功力不進反退。”
好吧!算他過關,水無艷心里好過多了。
“你這么會教人,不如也教教我。”
“你要學迷魂大法?”之前他提過要教她,她似乎興趣不大,怎么突然想學了?
“不行嗎?”
“也不是,不過有條件,你只能在我面前使用它。”他可不要教會了她,卻便宜別人。
“你是不是太小氣了點?”
“那你告訴我,你學那種東西干什么?”
“我不喜歡用刑逼供,若能讓那些犯人在不知不覺中吐實,不是很很愉快的事?”
“有沒有人告訴你,隨便迷惑別人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有沒有人告訴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若是個頑固不通的人,你會唆使我假扮‘女巡按’,借機接近韓姑娘,調查她的來歷?”她心中自有一個“義”字,永遠不變,至于怎么完成它,并不只有一種方法。
事實上,顧明日也是看中她的公正和圓滑,才會在上百朝官中選中她、保護她,就指望她為他完成計划。
“我承認你說的有理,那好,我教你。”
“快點開始吧!”能學新東西,她也是很興奮的。
“但告訴你口訣前,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若有人因為受你迷惑而做出某些不恰當的行為,比如言語調戲、毛手毛腳,我不會客氣的。”
“這些話你應該跟那些心懷不軌的人說,對我講這些做什么?”
“那些被美色沖昏頭的人,一定不會記得愛護自己的小命。但我相信大公無私的女巡按,會替他們考慮周全。”他笑嘻嘻的,很帥,也很欠揍。
“你威脅我?”
“我只是陳述事實。”
水無艷兩眼一轉,壞壞的笑勾上唇角。“我是不是該考慮一下曹校尉的話,男人都是既小氣又自私的。”
他兩手一攤,一副無辜的姿態。“你得體諒我,沒有一個男人愿意跟別人分享自己女人的美麗。”
在調情的手段上,她終究遜他一籌。“誰是你的女人?”
“不就是你?”顧明日張開雙臂摟住她的腰,好纖細、好柔軟,貼在他身上好像要融化似的。“無艷,我真的喜歡你。”
她知道,但她心中仍然有顧忌。
他低頭,輕輕地吻上水無艷的唇,那摸起來像是櫻花花瓣似的唇,嘗起來也帶著花般的香味,甜蜜的,甘醇迷人。
“你也喜歡我吧?”他在她唇上吮吻著。
她看著他,飛揚的劍眉下有一雙桃花眼,細細長長的,眼角微微上勾,黑白分明,讓人一見沉醉,但第二眼就會發現他雙眼中的漆黑,那是看不見底的絕谷,因為太深了,所以反射不了光線。
若這雙眼是好的,會是怎生的流光異彩?她為他感到不舍,為他憐惜,更為他而情如火、心如麻。
“是,我也喜歡你。”小巧的丁香探出,和他的輕碰。
顧明日的呼吸霎時變得粗重,摟抱她的雙手更加用力,互相吞吐著彼此的氣息,交換那濃烈的情意。
“嗯……”她嬌吟,喘息著偎在他寬廣的胸膛上。
“無艷。”他的額抵著她的,感覺空虛許久的心正被她一點一滴地充滿。
“嗯?”她又喜又憂,不知他們這樣的關系可以維持到何時?進柳城嗎?她的心突然痛了起來。
“你在想什么?”
“沒有。”
“我是看不見,但我有感覺。”思緒一轉,他捉出了問題。“你在擔心李壽?”
此時他說了,她會信嗎?若兩人立場調換,他恐怕也是要懷疑。
“等見到李壽,由他親口告訴你,你才能深切地看清他的為人。”
“我從恩師學習三年,從未見他做過任何一件違背良心、道義的事。”她委婉地提醒他,也許是他搞錯了。他得有心理准備,她不會因為愛上他,就放棄公義。
“那只是你沒見到而已。”
“我與恩師同食、同行三千多小日子,處理過的案子堆如山高,如此密切的合作后,還有什么事情可以隱藏?”
“我還喊過李壽伯伯,我爹與他一起長大,義結金蘭,并約諾將成兒女親家,他們——算了,過去的事我不想一再重提,等到了柳城,見著李壽,我們一次解決。”
她已經悄悄記下,他的父親是李壽的結義兄長,后來因何反目,就是她要徹查的重點了。
“我教你迷魂大法。”顧明日貼著她耳畔,念出口訣。“人們會哭泣、大笑、吼罵,因此而發出種種聲音,這些聲音會影響人的心緒,比如你聽見孩童的嘻笑會愉悅,便是這個道理。迷魂大法的最終目的就是利用各種聲音控制一個人的心神……”
水無艷看著他,實在佩服他,瞧他現在的冷靜,誰能猜出他才失控過。不曉得要練成這樣的內斂,得經歷多少艱辛?但愿這一切都是誤會,她不想辦李壽,更不想對不起他,她真的很為難。
“你有沒有在聽?”顧明日注意到她的失神。
“當然有。”好收拾心神,仔細聆聽他的教導。
但一下子,她便后悔了。
難怪顧明日的師弟、師妹只被他教了一天,就心笙動搖。
他看不見,便格外注意其它感官,聲音亦不例外。他解釋迷魂大法的時候,語調會不自覺地隨著口訣的描述揚高伏低,一切都在他無意間完成,偏偏更吸引人。
她的腦子越來越暈,胸口發熱,只能怔怔地看著他開開合合的唇……
“大人、顧先生,吃飯了。”午時,吉丁給顧明日和水無艷送來飯食。“那位韓姑娘說,用完飯,不休息,直接出發。”
“知道了。”水無艷點頭,看吉丁還呆呆地站在那里,便問:“有事?”
吉丁期期艾艾地看著顧明日。
水無艷不知道他們搞什么鬼。“你有話就直說吧!”
“我……”吉丁絞著手指。“顧先生,你能不能……那個……饒了曹校尉?”
“阿嬌讓你來的?”顧明日很意外,曹天嬌居然會服軟。
吉丁的頭搖得像只博浪鼓。“不是、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曹校尉不知道。但她真的很辛苦,求你饒了她吧!”
“等她認輸我再去放她。”顧明日一邊說,一邊給水無艷盛飯。
“那我代替曹校尉受苦,顧先生,求你饒了她吧!”
“你是她什么人?憑什么代替她?”
“我……”吉丁可憐兮兮地看著水無艷,眼淚快掉下來了。
水無艷也覺得顧明日過火了,便道:“我們就要啟程上柳城,莫非你要將曹校尉留在這里?”
“她不去更好,省得有人對你糾纏不清。”他的口氣又開始添進酸味。
“你確定?不要到了柳城,再急忙發火訊召人,那可丟臉了。”
“你知道了?”
“猜到一點。”她挾了一筷子的菜送進他碗里。“曹校尉湊巧路過‘白家屯’,幫黑子制伏眾山民的機會有多高?換個方向想,她一直在注意著你我,看見火訊,出面救人,這個可能會不會大一點?你曉得,官當久了,疑心就大,喜歡多方思考,剛才再試探了下,你的反應也印証了我的猜測。所以我判斷,曹校尉的出現是有目的,而且有計划的。”
“聰明,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女巡按。”
“承蒙夸獎。現在你可以釋放曹校尉了吧?”
“算她好運。”顧明日哼了聲,走過吉丁身邊,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們主仆情誼不錯,但記住,保持距離,否則我會生氣。”
“顧明日。”她雙頰如火燒般艷紅。“吉丁只是個小孩子,你喝哪門子飛醋?”
“十几歲,不小了。”
“他跟我弟弟沒兩樣。”
“縱是親姐弟,依然要避嫌。”
“你腦袋被醋泡壞了,我懶得理你!”她氣鼓鼓地轉過身去。
“大人,顧先生,你們別吵了,我以后會小心,還不成嗎?”吉丁快哭了。
“你別理他!”水無艷沒好氣地吼了聲。
顧明日卻對吉丁道:“你很識相,我也不難為你,以后你有什么關于阿嬌的事想知道,盡管來問我。”他如此精明,哪會不明白小家伙的心思,反正這事也挺好玩,不如推一把。
吉丁興奮得差點給顧明日跪下。“謝謝顧先生、謝謝顧先生!”
倒是水無艷還有些胡涂。待顧明日走后,她一臉納悶地看著吉丁。“你跟顧明日打什么啞謎?”
“我……”吉丁低頭,臉好紅好紅。
“你一向怕死、怕痛、又怕難,今天倒好,充起英雄來了。老實招來,你在搞什么鬼?”
“大人,我……”吉丁支吾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你能不能幫我跟曹校尉提親?”
水無艷差點把手中的飯碗給砸了。
“我發現曹校尉好厲害、好勇敢、好漂亮,我……”他說話的時候,整個人好像在夢游。“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好象就是不確定,等你確定了再說。”吉丁小了曹天嬌將近十歲吧?他愛上她,水無艷突然覺得頭好痛。
“那她會不會在我沒確定前就嫁人了?”
“她……”水無艷按著抽搐的額角,回想那見到美女就發失心瘋的曹天嬌。她可能嫁人嗎?
“大人,我……”
“喂,你們吃好沒有?老大說要出發了。”黑子忽地闖進來,連門都沒敲。
“你有沒有禮貌?萬一我家大人在換衣服怎么辦?”吉丁因為話題被打斷,心里很不爽。
“又是大人,你們家怎么這樣奇怪?喊姐姐做大人,這要被官府的人聽到,還不把你們捉進大牢里?”黑子瞪著眼睛說。
“誰敢捉我家大人……”吉丁還想辯。
“吉丁,夠了。”水無艷一聲喝止他,轉向黑子。“你回去告訴韓姑娘,半個時辰后,大門口見。”
“是,水大人。”黑子抱拳說。
水無艷沒答,定定地看著他。黑子也在瞧她,四道目光在半空中交會,好像在探索什么,游移了好久,才各自散去。
待黑子離開,水無艷敲了敲吉丁的額頭。“你傻了?忘記出驛站時我跟你說過什么?”
“可是大人——”
“還大人?”
“姐姐。”吉丁垂著腦袋。“對不起嘛!你一去几天,我日日擔驚受怕,不知不覺就忘記要隱藏身份。”
“從現在起,給我把‘姐姐’這兩個字刻入你的腦海里,若有再犯,我就家法伺候!”
“是,姐姐。”吉丁沒精打采地哼了聲,想想還是曹天嬌可愛,顧明日說要去放她,不知道好了沒?他還是去看看。
腳跟一轉,他也溜了。
第七章
水無艷走出大宅院,就見顧明日和曹天嬌站在道旁說話。陽光下,曹天嬌雙頰紅扑扑的,圓溜的黑眸里神光燦燦。
她只比顧明日矮了一、兩寸,在女孩子間是高人一等,但她身材窈窕,不僅不顯粗豪,反而給人一種明艷奪目的感覺。
吉丁素性軟弱,最愛有主見的姑娘,難怪會喜歡英姿颯爽的曹天嬌,只是她喜女不喜男,吉丁這條感情路注定波折重重。
水無艷走到那對師兄妹身旁,對曹天嬌點個頭,惹來曹天嬌一個大喜過望的笑容。
“小艷艷——”她伸出手,又想揩兩把油。
“你還沒吃夠苦頭?”顧明日冷冷丟下一句。
曹天嬌咽了口唾沫,心不甘情不愿地將手縮回去。
水無艷真是服了顧明日。
“曹校尉,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這座大宅院里關了二十余名肉票,等我們進柳城后,麻煩你想個辦法將他們救出去。”
曹天嬌詫異地看看她、又瞧瞧顧明日。“哇,你們的默契這么好。”
水無艷望向顧明日。“你們剛才也在商量救人的事?”
“這只是我請阿嬌做的三件事之一。”
“另外兩件是什么?”
“你猜。”
“恩師的事肯定有,另外……”她是聰明,但不是顧明日肚里的蛔虫,這種事很難猜的。
“大家都准備好了嗎?”韓鈺也收拾妥當,走出來沖著大家喊。
“好了。”黑子回道。
水無艷想到了。“韓姑娘和黑子。你應該還沒弄清楚他們的身分、來歷和目的。這也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不錯。”兩人的心意相通讓顧明日開心極了,高揚的唇角彭顯著自得。
倒是曹天嬌不停翻白眼。“行了,不必向我炫耀你們感情好,橫豎我就是不得人緣,可憐沒人愛嘛!”
“那也不一定。”水無艷想到吉丁。“也許有人一顆心都放在曹校尉身上了,只是你沒發現。”
“誰?”曹天嬌左右張望了下。“你不會是說韓鈺吧?那謝謝了,我對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沒興趣。”
“不是韓姑娘。”
“那還有誰?這里除了你們倆就沒美女啦,你別跟我提男人,我要翻臉的。”
水無艷聳肩,心里默默地為吉丁哀悼。她盡力了,但曹天嬌不喜歡,她總不能幫吉丁搶親吧?
“你先去把我交代的事辦妥了,其它的以后再說。”顧明日開口。
“那我走啦!”曹天嬌揮揮手,几個起伏,人影已杳。
水無艷睨了顧明日一眼。“曹校尉待你也算有情有義了。”
“你不用拐著彎罵我小氣。我們是師兄妹,互相幫助是一回事,她跟我搶女人,又是另一回事。再有下回,我一樣整她。”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不覺得自己太會吃醋?”
“我認為還不夠。”
“你——”他立誓要把臉皮練得比城牆更厚,她還能說什么?
“顧先生、水大人,你們還不走?”黑子跑過來問。
“就來了。”水無艷回答,邁步跟上。
顧明日挑眉,待黑子走后,附在她耳畔悄聲說道:“水大人?”
“是啊,我穿幫了。”
“居然是黑子看穿你的偽裝。”
“是不是有問題?”至“白家屯”走一遭后,她就發現黑子的來歷比韓鈺更神祕。“照理說,韓姑娘是這伙劫匪的老大,她既策划了綁架巡按一事,應該對我有基本認識,但她能掌握我的行蹤,卻絲毫不認識我,已是一大疑問。”
“相反地,身為韓鈺下屬的黑子對江湖傳聞、人情世故就熟悉多了。”顧明日接著說。“但黑子又不像江湖人,雖然他盡量讓自己行為粗豪,可他身上沒有江湖味。”
“倒是有很重的軍隊氣息。”她很喜歡這樣跟他討論事情,他們想法接近,腦筋都轉得很快,不管是誰提一個點,另一人都能迅速接上,好像有兩個“水無艷”在一起辦案,效率高得嚇人。
“其它劫匪也給人滑溜的感覺。”
“他們彼此的默契也很好。”
“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人全是出自大戶人家的私軍,比如李壽。”他的分析是有根據的。曹天嬌曾掌尚善國大將軍令符,如今雖遭貶斥,但官軍中少有人不認識這位常勝將軍。從軍、又不歸屬于官軍者,只有各王公親貴、世家名門蓄養的私軍。
當然,國法規定,豪門私蓄軍隊是犯法的,只是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哪個又在乎這種事?
水無艷的臉色很難看。顧明日的推論相當地符合了實際情況,韓鈺是恩師的義女,黑子等人是恩師蓄養的私軍,所以他們聽命于她。但綁架巡按一事,又是誰出的主意?韓鈺?黑子?或者……恩師?
她想到自己剛入朝時恩師的教誨,為官者當公正清廉、明鏡高懸,那樣一個忠直的老人,怎么可能干出此等違法亂紀的事?
她咬著唇,一時想到恩師、一時想到顧明日,千思百轉,不知不覺,汗濕了一身。
“水姑娘。”一只小小的巴掌拍在水無艷身上。
她驀然醒覺,看到韓鈺那張嬌憨中帶著三分倔強的俏臉。
“你干么把自己的嘴唇咬得流血?”韓鈺問。
“啊?”她做了那種事嗎?“韓姑娘找我有事?”水無艷只得轉移話題。
“我突然想到,我們一點排場也沒有,就這樣一路走到柳城,他們會相信你是巡按,聽你的話釋放我義父嗎?”
“那韓姑娘以為我們應該怎樣?”
“弄些官差、巡按的衣服穿上,再雇頂轎子、敲鑼打鼓地過去,比較令人信服。”
“官服不是路邊的雜貨,你說弄就弄得到。”顧明日覺得小姑娘真是天真到笨了。
“戲班里有,我看過。我們找團戲班,跟他們租借衣服,等完事后再還回去。”韓鈺提出她的妙主意。
顧明日已經懶得回話了。
水無艷沈吟半晌,以最委婉的語氣跟她解釋。“戲服跟真正的官服是不同的,明眼人一瞧就能分辨出來,肯定穿幫。”
“那……”韓鈺將目標轉向顧明日。“你不是號稱巧手天匠,什么都會做,你幫我們做些官服出來。”
“可以。”顧明日回答得很爽快。“給我三個月。”
“那么久?到時候義父都被斬首了,怎么辦?怎么辦……”韓鈺著慌了。
水無艷瞪了顧明日一眼,想到他看不見,又氣得掐他一下,誰教他隨便嚇唬小姑娘。
“韓姑娘,你別著急,我們有官印和尚方寶劍,只要持著這兩樣東西過去,柳城的大小官員都會賣我們三分薄面,縱然救不出老爺子,也能暫緩行刑,再謀后路。”
“真的?”
“當然。”
“我相信你。”說完,韓鈺放心地走了,一路上還嘀嘀咕咕:“我就說沒問題嘛!偏偏黑子嘮嘮叨叨,現在証明了我是對的吧!”
“這黑子到底想干么——哇!”水無艷正嘀咕著,顧明日突然伸手撫過她的唇,讓她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他沒說話,一個側首便吻住她。她一雙眼瞪得好大。
他咋咋舌。“惡心的血味。”
“你——”大庭廣眾之下,他莫名其妙偷襲她已經夠過分了,居然還嫌棄她。“你可以不要親啊。”
他只當沒聽到她的話,聲音冷冷的,神情認真。“你的身體是我的,現在只是暫時寄放在你那里,希望你好好保護它,別再隨意損傷。”
她大眼眨了眨。她是不是聽錯了,這個人腦子有病嗎?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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