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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長歌行》+番外 作者:吳沉水(完結)

  第 37 章

  是啊,他待我,若只是視如草芥,若只是存心玩弄我於鼓掌之上,他將我帶入疊翠谷,教我曲調樂理,於人前人後待我不同,若只是為了後面的謀算利用。

  我其實,並不會恨他。

  我從來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從哪裡來,我知道,在遇到他之前,我是那個受著說不出的苦,擔著說不出的怕,活得不如一條狗的小阿黃。

  他出現了,我便從此變成疊翠谷的柏舟。

  他讓我過上像人的日子。

  所以我敬重他,愛慕他,我清楚自己與他猶若雲泥之別,然而我止不住想把心剖給他。

  但我沒想過,他就該有所回應。

  我從來不覺得,因為我愛他,他就欠了我,更何況,他原先就於我有恩。

  但他不能那樣作踐我。

  就如他沒有欠我的一般,我也不是因為愛慕他,便欠了他。

  更何況,他還當著我的面,殺了罄央。

  那個溫潤如玉,眼眸猶如暖陽,總是微笑,總是溫柔,待我好的罄央哥哥。

  罄央愛他至深,那麼些年,明裡暗裡不知替他做了多少事,為了他,寧願違背自己良知,聽任我落入他的圈套而隱忍沉默。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已然開始侍寢,白天勤學苦練曲調,夜裡與他顛鸞倒鳳,共赴巫山雲雨。

  我當時不懂什麼是侍寢,還以為,這種親密的事只有親密的人之間才能做,而他選擇了我,那麼我便是他心底看重的人。

  為此滿滿的歡喜,幾乎將心腔都快撐破。

  在那種情況下,我遇到罄央。

  在此之前,因為我搬入谷主就寢的樓,每日沉溺在自己編出來的濃情蜜意中,我們已經有幾個月不曾見過。

  他消瘦了不少,煢煢孑立,瘦削得猶如一株孤零零的鳳尾竹。

  但仍然很美,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心底很不舒服。

  其實我一早知道罄央愛慕谷主,跟我一樣,會望著谷主的身影癡迷,會在無人處歎息,會因為谷主稍加顏色而點亮眉眼,散發耀眼的美麗,會因為谷主締結新歡而銷魂失落,滿身倉惶。

  但他掩飾得比我好,若不是有一次我無意中撞見他跪在谷主胯間,埋頭做那些我做不來的事,我不會知道,原來高雅如他,也不過是谷主一介孌寵。

  我當時還很小,小到心眼裡只裝得下愛慕,只知道防備捍衛,猶如小獸看重自己領地一般,見到罄央,便不自覺流露敵意和嫉恨。

  完全忘記他曾經如何溫柔待我,完全忘記,他對我的好,其實比之谷主,要多上千倍萬倍。

  於是我不情不願喚了句「罄央哥」,便打算從他身邊走開。

  「柏舟。」他伸手拉住了我,聲音一貫溫和潤澤。

  我恰恰討厭這種溫和潤澤,那是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更何況乍眼望去,他如此瘦弱纖細,楚楚動人。

  那也是我所沒有的。

  心底的不喜擴大,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道:「有事嗎?」

  「你,」他欲言又止,目光隱忍而悲傷:「你,能不能,聽我說兩句?」

  我撇嘴,十二分的不願,然而卻拉不下面子,只好道:「有什麼快說吧。」

  「你,」他似乎很傷感,看著我搖了搖頭,隨後長歎一聲,道:「你,你還是早些離開這吧。」

  「什麼?」我大吃一驚。

  他點了點頭,幽幽地道:「早點離去,免得,泥足深陷……」

  我大怒,尖聲道:「我為什麼要走?我為什麼會泥足深陷?」

  他默然不語,只是悲哀地看著我。

  我被怒火燒炙,竟然口不擇言,胡亂罵道:「你看不得谷主喜歡我是不是?千方百計想攆我走是不是?看不出你平日裡與人為善,其實內心如此卑鄙骯髒,告訴你,谷主現下不喜歡你了,他昨兒晚上還跟我說最煩你,他說了,我才是他最喜歡的弟子,他還,他還手把手教我……」

  「柏舟,你不明白……」他痛苦地道。

  「是你不明白!」我湊了上去,惡毒地道:「谷主喜歡我得緊,他都捨不得命我做你為他做的事,罄央哥哥,你現下明白了嗎?!」

  他臉上驟然變得煞白,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心裡開始忐忑發虛,卻仍然強撐著,冷哼一聲道:「該誰離開疊翠谷,這可說不定呢!」

  說完後,我轉身離開。

  但我心裡很不安,後來我又悄悄兒拐回去,躲在花簇後看他。

  他宛如入定般呆立,面無表情,卻彷彿在我看不見的身體內部,被人剜去一大塊血肉,此時,正汩汩流血不止。

  從此,這一幕在我腦中宛如銘刻,再也抹煞不去。

  每每午夜夢迴,我想起的罄央,不是他和煦如風,溫柔若水的模樣,卻總是這一副面無表情,好似泥塑石雕一般佇立的身影。

  那身影,從頭至尾,寫著悲傷和無奈。

  這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

  後來我才幡然醒悟,他是在試圖幫我。

  他那樣的人,再告誡自己明哲保身,也無法抵擋住良心的拷問。

  他還是不夠心狠。

  所以他死了。

  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在小彤幫助下逃出楊府,奔回疊翠谷的時候。我那時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了,但我不敢往深了想,想到的那個答案,足以逼我發狂。

  我帶著滿身污穢和羞辱的傷痕,回到這裡,怕撞見谷內其他人,我一路躲閃,心裡只有一個念想苦苦撐著,我想找到那個人,想問他,我想問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他為何要拋棄我,我做錯了什麼?

  我明明遵照他的囑咐,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

  我唯一做錯的事,不過是與景炎偷溜出谷,去集鎮上遊玩。

  哪裡知道茶肆裡一杯涼茶飲下,醒來便被到了楊華庭的密室。

  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怎麼發生。

  谷中路徑我甚為熟稔,再加上景炎頑皮,我們會發現一些無人知曉的小道,直達各處。

  谷內巡夜弟子並侍從所走路線,我也早已摸得通透,是以躲開他們,無甚難事。

  谷主所住主樓人太多,且都是高手,我不敢冒然上前,於是便蟄伏在後面園子的大湖石後,那下面有一凹處,正好能藏下我這般的瘦削少年,且不為人察覺。那時候,我怕呼吸聲被人察覺,甚至刻意將呼吸放輕。

  我等著時機。

  常人總以為兩隊巡夜人接替的時機乃防範最為鬆懈之時,其實不然,皆因誰都想得到此一點,谷內對此,早已加強警戒。

  最鬆懈的時辰,是頭一幫侍衛臨近交接,第二隊侍衛未曾上崗之時。

  就在我好容易待到他們困頓走開,正瞄準時機,要從藏身之處溜出來時,卻猛然瞥見一人身影。

  白衣翩然,身影荏弱,正是罄央。

  谷內規矩甚嚴,入夜後學生們一概不得出房舍,只有調皮如景炎之流,才會攛掇著我晚上溜出來玩兒。

  但是罄央不該不守規矩。

  我心下狐疑,卻見他朝我這邊走來,嚇得我趕緊縮頭,躲得更深。

  很快我便發覺,他不是發現我的行蹤,他只是越過湖石,到另一邊去。

  我遠遠看著,卻見他不安等在湖邊,過了不久,便見到另一個人緩步過去。

  便是在暗夜中,只需瞥見他的身影,我也知道他是誰。

  我心心唸唸的人,怎麼可能認錯。

  罄央似乎跪了下去,跟他說著什麼,谷主直直挺著腰,卻不發一言。

  後來,罄央著急了,跪立著伸手欲拉扯他,卻被他反手一掌,狠狠毆在臉上。

  罄央撲倒在地,卻猶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說什麼。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臉,那張柔白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痕,他口唇闔動,我遠遠望著,卻彷彿看到,那口型,說的是「柏舟」兩個字。

  我心裡猛然狂跳,正要什麼也不顧,再冒著被谷主發現的危險挪前一點,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此刻我什麼也聽不到。就在我稍稍動了動腿時,卻愕然發現,谷主緩緩抽出腰間玉笛,指著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紙,卻仍舊不退,他剎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絕。

  他在賭。

  賭這個男人,到底將他當成什麼。

  他再風輕雲淡,再溫柔平靜,內裡卻其實與我一樣,我們都是癡兒,都在絕望的境地裡,總留著一絲奢望,總為了這點點的奢望,便能將全付身家性命賭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們都很蠢。

  然後,我便眼睜睜看著,那柄玉笛不費吹灰之力,輕易插入罄央胸腔,再輕易拔出,不過頃刻之間,那個柔美溫和的男子,便變成一具冰涼醜陋的屍體。

  我呆愣地看著他頹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不為所動轉身離去。我宛若五雷轟頂,卻在那剎那之間,明白了一個關鍵的地方。

  那個男人,那個我非愛不可的男人,其實,根本不愛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為何不能那麼對我?

  沒有人能成為他的例外,那種以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個就弄錯對象。

  如果是今天,我還能笑著加一句,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誰愛。

  他當不起。

  第 38 章

  谷主手一鬆,我便被他丟到地上去。

  現下的我,真正應了那句,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弄死。

  撲倒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幾乎沒有。

  我索性不爬了,徒勞掙扎,不過為他人做那笑柄而已,何苦?

  谷主冷哼一聲,自顧自走出。

  那雙纖塵不染的靴子漸行漸遠,一如既往。

  我腦子裡天旋地轉,卻終於抵擋不住,閉上眼睛。

  神志並未真正昏迷,卻覺著有誰過來扶我,將我擁入懷中,冰涼的絲綢貼上臉頰,那等柔滑質感,伴隨著特有的氣息,或者在久遠以前,久到我已然忘懷的時候,也曾令我備覺安全,也曾令我狂喜戰慄。

  有人將什麼藥灌入我的口鼻,掐我人中,手勁很大,弄痛了我。

  又有一片冰涼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剎那間將我捲入湖底,水草婀娜,四下靜謐。

  這個時候,我莫名其妙想起好多年前,我坐在田埂上,吹一片嫩葉子,山風襲來,樹葉層疊,猶若濤聲。

  回憶宛若一匹用舊的絲綢,那般柔軟慰貼,那般溫婉綿長。

  即便吞嚥了太多磨難,但也仍然記得,最初,在一切沒有發生之時,曾有過剎那的快慰與欣然。

  有個名字,記了太久,忘了太久,卻在此刻防備鬆懈的瞬間,竟然滑到嘴邊。

  我聽見自己猶如歎息一般,低不可聞,喚出那個名字。

  雲崢。

  多少年了,這個名字猶如魔咒,像開啟苦難之門的鑰匙,我不敢想,卻也不能不想。

  那曾是我銘刻在心上的名字,卻也是我掘地三尺,親手掩埋的名字。

  我曾偷偷地,笑得甜蜜傻氣,在沙地上,在樹葉上,在看不見的空氣間,一遍遍,摹寫這個名字。

  卻也曾,痛心它,詛咒它,傷心欲絕,恨之入骨。

  為什麼?雲崢?

  多年以前,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來,不也只為了問這個男人這個問題嗎?

  為什麼?

  那擁抱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一點也不顧及我的身子能否承受,隨即,我被平放榻上,前襟被人猛然撕開,一雙冷冰冰的手,粗魯地揉捏我的肌膚,沿著瘦骨嶙峋的胸膛曲線,漸漸往下,又用力掐住我的腰,停頓片刻,竟然開始解我的褻褲。

  我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

  對上谷主一雙眼眸,冰冷而執拗,看向我,彷彿志在必得,傲慢中帶著鄙夷,卻又不同尋常,沾染上一絲□氤氳。

  我一驚,雙手下意識推他,卻彷彿欲拒還迎,荏弱無力。

  他看著我,仍舊面無表情,但手下不停,不出片刻,已將我大半個身子,裸 露在空氣裡。

  他盯著我的身體,瞳孔微縮,隨即放大,眼底深處黑沉一片,彷彿醞釀旋風暴雨,突然猛地俯下身來,一口咬在我的頸邊。

  我一聲輕呼,他的呼吸驟然粗了不少,手大肆游曳在我的身體上,彷彿巡禮,彷彿檢閱,頸邊一片濕濡,卻是他伸出舌頭,輕輕舔吻。

  這是從未有過的,在我記憶中,與谷主的情事,從來不曾有如此親暱狎褻之舉,我驟然大驚,側過頭避他,顫聲道:「住,住……啊……」

  □猛然一痛,卻是他一把掐住我那要命之處,我痛得登時湧上眼淚,咬了唇,怒瞪他。

  你到底想怎樣?

  讓我安靜點死,還不行嗎?

  谷主彷彿有些愉悅,聲音竟也變得溫和:「叫我的名字。」

  我心中大駭,睜大眼看他。

  「我許你,在此時,叫我的名字。」他嘴角上翹,竟然露出笑意。

  多年以前,我還未陷入那等屈辱磨難之前,那天晚上,他也曾抱了我,事畢,也是這般摩挲我的身子,賞我恩典,容許我喚他的名字。

  那時候我高興得發狂,顫巍巍的,用少年特有的軟糯之聲,小心而羞赧地低聲喚:「雲,雲崢……」

  戀慕之情,深深如海。

  但電閃雷鳴間,我猛然想起那之前從未想過的細節,悲憤難平,所有的怨懟和屈辱,驟然間湧上心頭,我深吸一口氣,冷冷看他,忽而輕輕一笑,弱聲道:「你不該心軟。」

  他微微一愣,摩挲我身子的手頓了一頓。

  「那一年,我落入楊華庭手中,其實是你安排的,對不對?」我輕聲問。

  他不語,眼神中閃過狠厲,一把鉗緊我的下頜,迫使我抬頭,冷冷地道:「你知道什麼?」

  「我能知道什麼?谷主大人?」我笑了起來:「小的只是怕了您,上一回您准我喊你的名字,隔天我就落入楊華庭那老畜生手中生不如死,這一回呢?我喊了那個名字後,接下來又要賣我到哪去?敢情您的名字就如毒咒,喊一回倒霉一回……」

  他隨手一揮,打了我一巴掌,登時將我的頭打歪一邊。

  臉上火辣辣痛起來,不用照鏡子,定然有明顯指痕。

  頭皮一陣劇痛,竟被他猛揪著轉過來,谷主盯著我,淡淡地道:「我的名字,這麼多年,也只准你叫過。」

  我慘淡一笑,啞聲道:「是嗎?那真是太榮幸了。只是,那又如何?」

  他一愣,我已閉上眼,弱聲道:「谷主大人,我已是強弩之末,侍寢抑或刑罰,都定然扛不住。我不是向你求饒,只是有人死在你床上,回頭敗壞了你的興致就不好了。」

  他手一鬆,放開我的頭髮,我砰的一下落在枕上,他從我身上起來,淡淡地道:「一心求死?甚好,我只懷疑,你能堅持多久。」

  我睜開眼,道:「你什麼意思?」

  他手一揮,扯過紗被蓋住我的身子,起身冷然道:「把人帶進來。」

  外頭有人應了,不多時,門扉被推開,平叔帶著兩名大漢,押著兩人進來。

  我一驚,忙掙扎著從床上支起身子,卻見那兩人頭髮蓬亂,衣裳污穢,卻身段婀娜,顯見是女子。

  谷主點頭,那兩名大漢隨即抬起二人的臉,兩張原本漂亮的如花臉龐,此刻卻寫滿憔悴驚惶,見到我,更是焦灼激動。

  是葛九與樊姐兒。

  我心下冰涼,看向谷主,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你待何如?」

  谷主慢條斯理著好外裳,淡淡地道:「很簡單,寫下魔曲之法,寫好之前,不準死。」

  我一陣氣喘,閉上眼,又睜開,艱難地道:「我,如何能確保,她二人無事?」

  「放肆,」谷主冷哼一聲。

  「我信不過你。」我直截了當地道。

  「我能抓到一回,便能抓到無數回。」谷主傲然道:「你唯有聽我吩咐。」

  我頓覺四肢無力,疲倦襲來,歎息一聲,道:「寫好曲調,還需配以演習之法,你若言而無信,我自然,也不會傾囊相授。如今咱們半斤八兩,且都愛信不信好了。」

  「你!好!」谷主怒而拂袖,斥道:「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麼?」

  「你捨不得的,不是殺我。」我苦笑道:「你捨不得的,是如何利用我曲中奧妙,成就絕世武功。」

  「柏舟,你,你就乖乖聽谷主的……」平叔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早已不是疊翠谷中人,作甚聽誰的?」我淡淡地回道:「谷主,咱們約法三章,各自發誓,若我不將曲調並演習之法傾囊相授,則教我在世親朋好友,個個流離不幸,困苦不堪,若你言而無信,或出爾反爾,則叫疊翠谷夷為平地,谷主多年經營盡化烏有,如何?」

  谷主一言不發,揮了揮手,命人下去,頃刻間,屋內又只剩下我與他兩個人。他緩步朝我走來,坐在我床頭,抬起我的下頜,彷彿研讀一般仔細端詳,未了平板無波地道:「我從來不知,你原來如此刁鑽奸猾。」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從來不知,谷主居然屑於脅迫威逼。」

  他的手指默默摩挲著我的下頜,淡淡地道:「你是難得,但卻不是非得不可。凡事還是須得有自知之明。柏舟,我容你一次,未必容你第二次。」

  我笑了起來,喘氣道:「谷主大人,何必如何委屈?你只需放任不管,不出三日,世上便再無我這個人……」

  「我說過,在寫完你該寫的東西之前,不準死。」他淡淡地道。

  「那,可由不得你我……」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瓶子,遞過來給我,道:「這是那位叫葛九的藏著的,她千方百計到處找你,就想將這東西給你,我瞧了,似乎是什麼藥。」

  我渾身一震,那個瓷瓶,正是當日我離去之時,沈墨山親手交與我的藥。

  「若對你的病有益,便趁早吃了。」他冷冷說完,拋下瓶子,起身欲走。

  我長歎一聲,道:「谷主,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為難兩個姑娘?你要的東西,橫豎趁著我還未斷氣,給了你便是,放了那她們吧。」

  他略微一頓,卻仍不改步伐,走了出去。


  第 39 章

  這個藥名字古怪,叫思墨。

  我記得栗亭提過,這是當年那位白衣勝雪,俊逸不凡的神醫白析皓親手配置的藥。

  白析皓其人,武林傳說早已將之吹噓訛傳得近乎妖,肉白骨,活死人,未嘗有失手誤診一例,未嘗有不能救之一病。

  但我卻不信,世上哪有如此神乎其技的醫師,醫得了人身醫不了人心,若一心尋死,那良藥國手,又當如何?

  只是這味藥丸,卻確乎珍貴異常,當日栗亭曾言道,此乃沈墨山家中長輩留與他的念想,對沈墨山而言,卻又不只是一味聖藥。但他卻毫不猶豫,將瓶中餘下三枚,盡數給我。

  我抖著手,拔開瓶蓋,到處一顆芬芳撲鼻的思墨,那藥丸大如珍珠,色澤碧綠,圓潤亮澤,在我掌心滴溜溜轉。

  耳邊忽然想起,沈墨山說過的話:「拿著,我也好放心些。」

  我心中一暖,張嘴含下一顆藥丸,頓時,一股熱流彷彿自丹田處汩汩升起,熱流經過之處,那些呆滯凝固的病氣,彷彿由此而被充當。

  我胸中一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

  這下耗盡全身氣力,我倒在枕上,終於不支,閉上眼昏了過去。

  不知又過多久,耳邊聞得有人低低歎息之聲,彷彿隱忍壓抑甚過,我煩惱地皺起眉頭,那歎息聲揮之不去,令人煩惱。

  漸漸地,飲泣聲又遠去,眼前一片光亮,我彷彿又置身京郊明德山莊,小琪兒在廊下有板有眼地比划拳腳,不一會便笑嘻嘻地仰頭,嬌嫩童音響徹起來:「爹爹爹爹,琪兒耍得好看不?」

  我尚未答話,卻聽旁邊一雄渾男聲憋著笑答:「猴兒比劃猴兒拳,當然好看。」

  小琪兒不依,嘟起嘴撒嬌道:「琪兒不是小猴兒,沈伯伯才是!」

  我笑了起來,自然而然道:「你們一大一小,可不就是兩隻猴,還是野猴兒。」

  驟然之間,他們皆為遠去,明德山莊紅牆綠瓦皆化為烏有,我驟然身處荒蕪墳塚,依稀彷彿,卻有熟悉二人相扶著對我微微而笑。我心中大驚,叫道:「罄央哥,景炎,你們去哪?」

  「去該去之處,柏舟,從此後你要保重了。」罄央柔聲應答。

  「不,」我突然想起,他是已死之人,但景炎沒有死,景炎好好活著的啊。我焦急萬分,想撲過去,卻被層層迷霧擋著,怎麼也挨不近,我大叫起來:「景炎,你沒死,你過來,別跟著去,景炎,景炎!」

  「柏舟,你真傻。」景炎一臉嘲諷地看著我,道:「我思慕罄央哥哥多年,好容易能與他一起,是死是活,又有什麼打緊?」

  我急得滿頭大汗,反駁道:「胡說!你是沒死之人,你跟他走了,我怎麼辦?」

  「顧不了那許多了。」景炎冷漠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回頭瞧瞧,找你的不是已經來了?」

  我一回頭,卻見黑影朦朧,一人緩慢走近,竟然是谷主的臉,他嘿嘿冷笑,伸出冰冷手指,一下掐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齒道:「我早說過,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一人的!」

  我奮力掙扎,卻漸漸窒息,只拚命搖頭著,想說,不,我不是你的,不是。

  水深火熱,不知煎熬多久,我呻吟一聲,終於緩緩睜開眼睛。這一覺睡得甚為奇特,醒來時,卻覺五臟六腑都被重新洗滌過再拼裝過一般,四肢仍舊乏力,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我尚未來得及轉動手指,卻聽旁邊一女子高興地尖叫聲:「祭司大人,您終於醒了嗎?神明庇護,您可算醒了!」

  我轉動頭,卻看到娜迦形容憔悴,一雙妙目裡便是紅絲,此刻卻聚滿淚水,歡喜得連連雙手合十,跪在我床頭禱告:「神明開眼了,祭司大人平安無事,神明開眼了!」

  她是真心實意為我高興。

  我微笑起來,吃力地伸出手,娜迦忙雙手捧起我的手掌,又哭又笑道:「太好了,祭司大人,這可真是太好了……」

  「娜迦……」我開口,卻發現嗓子嘶啞難當。

  娜迦驟然醒悟,忙胡亂擦去臉上淚水,強笑道:「瞧我,高興得都忘了形,您要什麼?哦,對了,您先等等,待我服侍您潔面淨手。」

  「等一下。」我抓緊她的手,勉力道:「葛九……」

  「葛九姐姐還被他們關著呢,」娜迦眼中又蒙上淚,卻狠狠地啐道:「那幫黑心大壞人,個個都該被豺狼撕,被毒蛇咬。祭司大人,您病好了,就請神明降罪他們身上,讓他們個個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我心裡狐疑,微聲道:「那,你為何在此……」

  娜迦睜大眼睛,道:「我也不知,早幾日本與葛九姐姐關在一處,但前日被壞人押了出來,扔到您這,說是您病重,我一見您叫也叫不醒,搖也搖不醒,還以為,還以為祭司大人,再也好不了……」她說著,又哽咽起來。

  我伸直手掌,娜迦天真地問:「祭司大人,您要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娜迦,你為何,會與葛九一道被抓?」

  娜迦垂下頭,囁嚅地道:「那一日,跳舞完畢散了之後,我們個個得了銀子,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但我心裡惦記著您,想著偷偷回去再看您一眼。就,就撞見葛九姐姐,姐姐彷彿很焦急,我問她怎麼啦?她說您被大壞人抓了,我一聽也急了,便與她一道找。找了大半個月,才被姐姐尋到蛛絲馬跡,我們便想繼續跟著,想瞧瞧帶走您的大壞人落足何處,能不能將您救回。哪曾想,稀里糊塗的,就被抓了來。」

  我臉上一冷,淡淡地道:「你扶我起來。」

  娜迦十分柔順,道:「祭司大人,您不多歇息嗎?」

  我垂頭不語,她無法,只得將我扶起歪在墊子上,我閉眼休息了一會,啞聲道:「你是誰?」

  娜迦驚奇地瞪大眼,道:「祭司大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娜迦啊。」

  我慢慢轉過頭看她,譏諷一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娜迦是跳懸腰舞的舞姬,這些女子最是講究腰肢柔韌有力。你這樣的身段,也敢假扮?」

  她臉色一變,卻隨即一笑,道:「祭司大人,您在說笑麼?娜迦一句也聽不懂。」

  「行了,」我倦怠地閉上眼:「再裝就過了。娜迦從未見過我的臉,南疆女子視祭司為神,怎會在不確定的狀況下對一位陌生男子口呼祭司大人?你的措辭漏洞百出倒也罷了,最可笑的是,你要假扮南疆女子,卻不知祭司伸出手掌,是何用意。」

  眼前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卻仍舊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您病糊塗了,都滿嘴胡話了。」

  我歎了口氣,搖頭道:「南疆女子,斷不會如此不敬與祭祀講話。更加不會,在祭司欲撫掌祝福時,無動於衷。」我睜開眼,定定地看她,一字一句道:「原本我配合你玩玩也無妨,但如今我朝不保夕,沒那閒工夫耽擱。無論你是誰,請回去稟報谷主大人,曲譜我會寫,但人他得放,大家都別玩花招,不然,這買賣誰虧誰盈,可說不定。」

  那女子臉色鐵青,哈哈大笑,從臉上揭下面具,長髮一甩,卻原來是一位俊俏少年,那少年冷冷瞅著我,眼裡流露狠毒之色,笑道:「不愧曾做過谷主親傳弟子,果然有兩手。不過很可惜,本來你乖乖與我演戲,寫下曲譜,我交給谷主大人,你也能得個痛快,大家歡喜。如今你這麼不識相,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從袖子中抖出一柄鋒利小刀,比劃著貼近我的臉,狠聲道:「好一個我見猶憐的病美人,只是不知,沒了這張臉,你還拿什麼來讓人憐惜?」

  我心裡一跳,冷笑道:「儘管下刀,相信我,我比你更痛恨這張臉。只是我有些許懷疑,你這刀下去了,下一刀,只怕就該落到你身上。」

  「你儘管做白日夢。」少年滿懷嫌惡憎恨地道:「谷主知道了,最多責罰我一頓,斷不會為了你個該死之人,而開罪於我。」

  「是嗎?」我笑了笑,問:「如若這樣,那你為何等不及要來動刀子?為何不能等我死?反正如你所說,我不過是該死之人,谷主不會為我,開罪任何人。」

  第 40 章

  少年被我說得一愣,隨即目露凶光,冷笑一聲,手中刀光,利刃便朝我臉上劃下。

  我坦然看他。

  千鈞一髮之際,一物飛來,匡噹一聲將他手中匕首打落,少年吃痛,悶哼一聲,摀住手腕,臉上終於顯出驚懼神色。

  打落他手中匕首的,是一件半月形玉炔,我們都認得上面的雷紋,那是谷主懸在腰間的配飾。

  少年大驚,轉過身去微微顫抖,目光所至之處,谷主正緩步走進。

  他沒帶人皮面具,此刻一張俊臉上滿佈嚴霜,少年此時已將驚懼神色收起,取而代之的,卻是豁出去的驕橫倔強,他昂起頭,咬著唇,一聲不響。

  谷主看也不看他,一掌揮去,啪的一聲,他白淨的臉上,登時浮起半個掌印。

  我笑了起來,喘氣道:「谷主大人,您若晚來半步,柏舟可就得頂著一張醜臉了。」

  谷主冷冷瞅我,卻轉過頭,對那少年道:「自去平康那領罰。」

  「為什麼!」那少年捂著臉,含淚大聲道:「我擅自行動,是該受罰,但這個人算什麼?他屢屢衝撞谷主,又是咱們疊翠谷的叛逃之徒,谷主為何要留著他?還要尋那等金貴藥物吊他的性命?不就是會譜曲嗎?我也會,我不比他差……」

  我聽得暗暗搖頭,真是少年心性,就如我當年,對著罄央也是滿心不服氣,非覺得自己是那人心中不一樣的所在。但殊不知,這等計較,本就可笑萬分,那人心裡從不留人,便是你當真如珍似寶,對他而言,也只是有用和無用兩種區別罷了。

  但這個明顯不過的事實,少年人不撞到頭破血流,又怎會明白?

  果然,谷主眼中冷意愈甚,長袖一甩,袖風所至,直如排山倒海的力道,那少年如何抵擋得住,只聽噗通一聲,已被摔到地上。

  谷主卻只看向我,目光複雜,忽而緩了口吻,道:「出去。」

  這二字簡短威儀,那少年一臉不甘,卻終究不敢再多說一句,爬起來胡亂擦擦淚,朝谷主行了禮,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谷主看著我,忽而道:「當年,你比他還小。」

  我垂下頭,有些恍惚,弱聲道:「谷主如今待學生們可好得緊,當年,我們誰敢當面頂撞於你?」

  谷主面無表情,道:「他家世顯赫。」

  我一愣,谷主這是在解釋麼?這種感覺太過怪異,我立即搖頭拋掉,微笑道:「難怪。」

  谷主盯著我,淡淡地道:「疊翠谷,需要這些。」

  心中的怪異擴大,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卻見谷主昂首道:「不然,你以為我憑什麼傲視武林,獨樹一幟?」

  是的,經營一個門派,令其屹立不倒,令其名聲不墮,人脈關係,利益交換,樣樣馬虎不得,江湖中事,本就不是人們以為的那幫草莽率性,遊俠或許可以快意恩仇,但一個門派的掌門人,卻必須瞻前顧後,運籌帷幄。

  武林中人人皆知,入疊翠谷學藝,等於揚名立萬了一半。谷主對學生挑選甚為嚴苛,然而一旦入谷習藝,則谷中那種教學相長,開放交流的學習模式,進退有序的良性競爭,卻不是單憑哪一個門派能夠支撐和給予的。而這些孩子學成出來,幾乎個個均能博取眾家之長,獨擋一面,成為名噪一時的少年英雄。

  我現在當然明白,這些少年在谷中,其實未必能摸到各派真正上乘的武功,反倒有可能將自家看家本領,抖了出來。

  但他們確確實實,會學到很多東西,聰明的自能融會貫通,有所大成;而蠢笨的,卻也不至於蹉跎歲月。

  所以但凡這些人有感激之心,這一輩子,怕都會對谷主奉若神明。

  谷主有命,皆會莫有不尊。

  這樣一來,一個疊翠谷背後,等於糾結了大半個武林最有希望的隱形勢力,怎麼能令人小覷?

  只是,為何跟我說這些?

  見我眼中疑惑,谷主竟然神情轉緩,淡淡地道:「一將功成,總有代價。」他深深注視我的眼睛,惜字如金,斟酌著道:「柏舟,我,不得已。從先前,便是如此。」

  我心中如遭重擊,恍然明白,這是谷主在說,我往日所遭受的困苦恥辱,顛沛流離,甚至若運氣不好喪失性命,皆是為了不得已三個字。

  原來,這三個字竟然如此有用?

  有用到,只因為你不得已,我便必須,要為你受盡千般磨難,至死不悔?

  若只有我一人便罷了,那麼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人命呢?

  不得已,讓你犧牲,不得已,讓你送命,但你再不得已,也無法替代別人鮮活的命,不能替代那活生生的,摸得著看得見的笑和溫暖。

  不能替代,我曾經無暇燦爛美好快活的心。

  我心中湧上一股想仰天大笑的衝動,卻被硬生生地嚥下,谷主說了這許多,已是局限,他跨前一步,托起我的下巴,細細摩挲我的臉頰,他手指冰涼,所碰之處,激起一片不適,我微蹙眉頭,正要掙脫,他手指一收緊,卻扣住不放。

  到底,想怎麼樣?

  我突然覺得疲倦,看著他,卻見他盯著我的臉,慣常冷清的目光,此時卻湧動複雜的情緒,過了半響,他才放開我的臉,沉聲道:「往後,不准再說,痛恨這張臉。」

  我愣了愣。

  谷主硬邦邦地道:「這張臉,我要時時看著,我,愛看。」

  谷主這一生,大抵也從未對人說過,如此肉麻的話。

  他這樣的人,能說到這一步,已是竭盡所能。

  但我聽後,卻心中劇痛,閉上眼,復又睜開,我早已知道此人無心無情,但萬沒料到,他縱然有心有情,卻也只會令人越發不堪。

  一個主意已在腦中形成。我不再掙扎,反倒柔順地垂下眼瞼,這六年來,我混跡販夫走卒,青樓舞姬之間,早已不是當年那位白璧無瑕,懵懂天真的少年。我知道,對付一個已然心動的男人,怎樣令他越發沉溺。

  嬌羞,以退為進,欲拒還迎,葛九死也學不來的伎倆,殊不知,我卻爛熟於心。

  我垂下頭,身子微微顫抖,因為悲憤,但他靠緊我,卻定然會以為我因為羞澀和激動。

  果然,下一刻,我被擁入他的懷中,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輕輕落在我臉頰上。

  我抖得更厲害,他似乎非常滿意,抬起我的臉,又輕輕吻在我的唇上,貼著我的耳廓,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那上面斷指之處,歎息道:「柏舟,回我身邊,與我一道琴瑟和鳴,這世上除了我,誰還配做你曲調知音?」

  我咬著唇不作聲。

  「從前的事,就此揭過不提,」谷主沉吟道:「從今往後,你仍舊做我親傳弟子,放心,在我身邊,你殺了楊華庭之事,便再無人能追究半分。」

  他勾起我的下巴,恩威並施道:「你我各退一步,我不計較你做過什麼,你卻需從此收心呆在我身邊。何況,」他微微一笑,放緩口氣,道:「你難道不想與曲調彈奏上更進一步?能助你精研此道之人,這世上,捨我其誰?」

  他將我半摟入懷中,淡淡地道:「那兩個女人,我也可放了。但為了今後我們相處再無芥蒂,你卻需做一件事。」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木盒,打開來,裡頭有蠟丸兩枚,他揉碎其中一個蠟丸,露出一枚鮮紅的藥丸,遞到我嘴邊道:「這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你身子先前受損,又受了楊華庭一掌,雖然服下你自帶的丸藥有了起色,但終究虧損甚大。我左思右想,還是將這聖藥賜予你,服藥後從此脫胎換骨,只怕你若想習武,都有可能。」

  我驚疑不定地看他。

  谷主抱著我,溫言道:「當然,這藥有些副作用,服下後從此每月一枚,終生都不能停,否則藥癮發作,苦不堪言。你放心,此生你都在我身邊,我自然不會扣你的藥,這等拘束,與你而言,也是虛言罷了。」

  他難得有耐性,扶起我,伸手拿過案几上的茶杯,倒了水過來,道:「服下吧。偌大的疊翠谷,我賜藥之人,不超出十個。若非視你為我的人,這藥成分珍貴,可不易得。」

  我抬起頭,道:「罄央,當年也有吃這個藥麼?」

  他傲然道:「罄央不過一介小寵,如何有資格?柏舟,你要惜福,服了藥,從此我便不會再拿你當外人。」

  我點點頭,接過藥,放入口中,接過水杯喝了一口,仰頭嚥下。

  谷主臉上現出笑容,將我緊緊抱住。

  我深吸一口氣,谷主親自動手,將我身上的衣衫扒開,我一動不動,任他施為,他淡然道:「這藥服後,需得內力深厚之人運功將之導入奇經八脈,這等事谷中有專門執事之人,但我會親自管你。」

  他解開自己的外裳,盤腿坐上床,將我攬入懷中,一掌抵住我後背,道:「有點難受,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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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藥之一味,有人製出來為了懸壺濟世,有人製出來,卻是為了凌駕他人。

  那味奇怪的丸藥一入口,便似火燒炙烤,五臟六腑,登時都滾燙起來。

  我彷彿置身熔爐之內,全身由內而外,皆被蒸烤,內裡有一股熱力四下亂竄,撞得我氣血翻滾,經絡倒置,幾乎要噴血而亡。

  卻在此時,一個冰涼的身軀自後環抱上來,一股陰寒之氣,自背心大穴,源源不斷,進入體內。我登時打了個激靈,不由貪婪地想貼近,想沾染那一派徹骨涼意,恍惚之間,卻覺那股陰寒之氣猶如涓涓細流,自百穴內徜徉而過,所經之處,內裡狂躁之氣大減,竟慢慢與之匯合,逐漸逐漸,收往丹田之所,復又散入奇經八脈,丹田之內,再恢復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不知過了多久,我彷彿被人狠狠抽離了力氣,悶哼一聲,軟軟倒在谷主身上,全身濕淋淋,卻已被汗水浸透。

  谷主似乎甚為愉悅,抱住我也不嫌汗臭腌臢,收了功,朗聲道:「來人,備水沐浴。」

  我閉上眼,卻聽門扉一陣開關,有數人搬弄浴桶巾帕熏香等物,我心念一動,勉力睜開雙目,卻接觸到谷主的眼睛,那內裡已然褪去冰冷銳利,隱隱含了笑,璀璨如星,當真流光溢彩,令人觀之心醉神迷。

  他見我愣愣注視,眼中笑意加深,攬住我,湊近耳廓,輕聲問:「怎麼?看呆了?」

  我忙垂下眼瞼,弱聲道:「沒……」

  「我准你看我。」他心情舒暢,雙手細細摩挲我的腰腹肌膚,緩緩地道:「抬起頭。」

  我卻將頭垂得更低,谷主伸手托起我的下頜,強迫我抬頭與之對視,嘴角上勾,輕吻過來,覆在我唇上道:「還怨我?」

  我閉上眼,任他舔吻,一動不動,谷主咬著我的下唇,含糊地道:「柏舟,這麼多年,你是我為之破例的頭一人,有再大的怨,也該消弭了。」

  他說完,起身將我打橫抱起,放入浴桶當中,自己也隨即解了衣裳,跨坐進來,仍舊環抱著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洗我的身子。熱氣氤氳之間,旖旎曖昧,他的手漸漸滑落到我腰間以下,揉捏臀瓣,隨即抬起臀部,竟然探向身後緊閉的那處。

  我悚然一驚,立即掙扎,顫聲道:「谷,谷主,別……」

  谷主的手一頓,終於怏怏收回,道:「也是,你身子還不能承歡。」

  他那處堅硬如鐵,已是貼近我的股溝,我不敢亂動,谷主也一動不動,過了一會,他漸漸軟下,恢復清明,跨出浴桶,將我撈了出來。拿單衣圍住,仍舊抱回床上,道:「歇著吧。」

  我欲言又止,谷主揚起眉毛,眼中興味盎然,淡淡地道:「待你好了,自然有你侍寢的一日,無需憂心。」

  他以為我擔心這個?

  也難怪,谷中被他寵信過的男孩,莫不對他傾心愛慕,死心塌地,為爬上他的床費盡心機。谷主大人怕是從未想過,有人會在情事上牴觸他。

  谷主見我仍是不言語,放緩了口氣,道:「想要什麼?我賞你。」

  「葛九她們……」我終於猶豫著道。

  谷主似笑非笑看著我,道:「柏舟,那不過兩個下等舞姬,助興取樂的玩意兒,你倒真上心了。」

  「不是的,」我心中衣一驚,忙道:「谷主,葛九在我落難之時,曾盡力助我,柏舟其實窮困潦倒,又一身是病,若無她搭救,只怕,只怕不知會被人污辱踐踏到何種地步,更不要提能苟延殘喘,回到您身邊。」我抬起,道:「你若不讓我心存感激,便是不讓我對你也心存感激,在我心中,你們皆是我的救命恩人,難不成做那忘恩負義之徒麼?」

  我說得急了,一口氣喘不上來,他伸出手,替我微微揉著胸口,眼中不再譏諷懷疑,卻口氣曖昧,低聲道:「哦?我在你心中,竟與那娼妓一流一般?只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垂下頭,咬著唇囁嚅道:「自然,自然不只……」

  「那是什麼?嗯?」

  是什麼?我心中一凜,顫聲道:「谷主……」

  「說,我想聽。」他口氣不容拒絕

  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您,您是柏舟心底,怎麼夠,也夠不著的神。」

  他輕笑出聲,將我抱入懷中,撫摩我的長髮,道:「現在夠得著了,只要你乖乖的,我總是不會虧待你。」

  我靠在他胸前,默默頷首,再一咬舌尖,逼出淚霧,抬起眸子,可憐兮兮地看他,輕聲道:「那,那放了她們好麼?」

  谷主不答。

  我抓住他的衣襟,顫聲道:「好麼?雲,雲崢?」

  他眼中掠過一絲暖意,道:「總是救過你的性命,放了原也無妨。只是你該知道,我要抓她們,易如反掌,放與不放,無甚區別。」

  我垂頭囁嚅道:「既如此,但憑谷主定奪。」

  他抱著我,一言不發,半響後揚聲道:「來人,傳平康。」

  門外有小廝立即跑過傳平叔叔過來,不一會,卻聽平叔叔的聲音在外響起:「屬下參見谷主。」

  「進來。」

  「是。」平叔叔恭恭敬敬地答應,推開門,邁步進來,見谷主摟著我,眼中露出一絲驚詫,隨即垂下頭,行了禮,垂手而立。

  「把那兩個女的放了。」谷主淡淡地道:「那位葛九救過柏舟,咱們禮尚往來,賜下韶韻丹,算我謝她。」

  我心中一驚,禁不住抓緊他的衣袖,道:「谷主大人……」

  「放心,韶韻丹對女子最好,滋陰養顏,延緩衰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谷主淡淡地道。

  我卻心知世上決無這等便宜之事,渾身發抖。

  谷主漫不經心地撫摩我的頭髮,道:「冷麼?莫怕,聖藥已入你的五臟六腑,不出數日,你的奇經八脈皆會融會貫通,自此輕健自如。平康,這點你最清楚,來,說與小柏舟聽聽。」

  「是。」平叔叔垂頭答道:「蒙谷主大恩,賜下聖藥,我練功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這等恩情,平康時時不敢忘卻,唯有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方能報谷主大恩於萬一。」

  一陣強烈的悲哀襲來,我閉上眼,獨自嚥下所有情緒,再緩緩睜開,更深地縮入他的懷中,弱聲道:「柏舟,謝谷主大恩。」

  「你是我的人,做好本份,我不會虧待你。」谷主大悅。

  「谷主,我,我能在離別之前,見見葛九麼?」我抬頭小心地問。

  「准。」谷主放開我,將我放在枕上,又替我裹上絲被,兩根手指,輕輕掠過我的臉頰道:「不許說太久,你不能勞神。」

  「好。」

  次日,葛九被帶到我跟前,臉色雖然憔悴,但所幸行動自如,也無明顯傷痕,想來谷主還不屑於為難她們。

  她一見我,眼中含淚,卻猶自打了我肩膀一下,笑罵道:「都說你們天啟男人,甚是嬌弱,幾日不見又病歪成這樣,我最不待見你這般半死不活的了,再不趕緊的好起來,小心老娘大耳刮子抽你!」

  我笑了起來,多日愁悶一掃而光,我拉過她的手,道:「你打,打了看誰還敢娶你。」

  她挑眉道:「放屁,老娘貌美如花,會過日子會生崽子,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敢嫌棄我?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葛九牌子掛上去,整個榆陽城的男人都得搶著來點。」

  我在她手心輕輕寫了一個「沈」字,看著她的眼睛,萬般語言,卻說不出口,嘴上卻猶自調笑:「少給自己個臉上貼金,你若無嫁妝,看誰要。」

  「嫁妝?我都存了好幾箱了。」葛九盯著我,眼淚已然掉了下來,口氣卻又高昂又囂張:「他奶奶個熊,你給那幾兩銀子,做兩套首飾都不夠,老娘這回可為你賠本了,提心吊膽的,腰裡的肉都瘦沒了,回去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蹄胖補回來。我不管啊,你可得一五一十將銀兩給我結清了,結清了我就走。」

  「那可不成,我統共才得幾兩銀子,沒得孝敬你的道理。」

  ……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與彼此對望的眼中,卻清楚見到對方心底的悲傷和不捨,自來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能在去前,見得一面,已是夫復何求了。我只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手心中寫「沈」字,只盼她能記得,當初在忠義伯府,我告訴過她,出去後尋得沈墨山。我不知道谷主給她吃的是什麼,但我卻知道,只要不是穿腸毒藥,沈墨山,就總能瞧在我面子上給予想辦法。

  她淚水漣漣,輕輕衝我點了點頭,意為明白,我心中鬆了口氣,就在此時,卻聽外間平康的聲音響起:「柏舟,谷主命我送葛九姑娘出去了。」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隨即放開,笑道:「葛九,保重。」

  「臭小子,下次見著,可別這麼病懨懨了。」葛九大力打了我的肩膀一下:「幾時你也像個英雄漢子,上山能打猛虎,下海能捕蛟龍。」

  「你說的不是男人,你說的是男神仙。」我呵呵低笑。

  她瞪了我一眼,擦乾眼淚,好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臨出裡間,忽又回頭,嫣然一笑道:「小子,姐姐好看不?」

  我的眼淚一下湧了上來,哽咽著點頭道:「好看。」

  她深深地望著我,忽一跺腳,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第 42 章

  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

  最後一個顫音悠悠揚揚,止於未盡之意,卻又徘徊暗啞,無處可說。

  我手腕抬起,暗自歎了口氣,又輕放下,身前這張也是名琴,名為「老龍吟」,是當年谷主所在之樓懸著的一件寶物。

  那時候我已習玉笛,於琴一道便擱置不管,但每每經過這張琴,都心存羨慕,想著若有朝一日,能親手得彈,那該多好。

  現在,只為了我說無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馬奔馳數百里,帶回這張「老龍吟」。

  谷主甚至說,這張琴掛著也是掛著,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卻能與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樁美事。

  我黯然無語,與我唱和,你唱和什麼?

  我對樂理想法,早已與他南轅北轍,即便曲調想和,那內裡的情感,卻相差甚遠。

  我也不與他廢話,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別賦》。

  這是為葛九,為我可能此生再也無法見面的好友們而作,更是為了,我心底其實隱約卻再也無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實也想過,若能拋下這些仇恨,帶著琪兒,找個山清水秀之所,種花讀書彈琴,偶然與景炎葛九往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騎一頭毛驢踏雪尋梅。那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但這樣的日子,注定此生,再無實現的一日。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我住了琴,卻聽得一聲清越笛聲,不用回頭,即知谷主在身後。

  他一個音不漏,將適才的《別賦》吹奏出來。

  此人記性之好,實乃匪夷所思。

  我靜靜聽了一段,覺出曲調中的倉促譜出的紕漏,又抬手,輕撥琴弦,再彈這首曲調,叮咚之間,已做了進一步修改。

  笛聲不知不覺停了下來,我渾然不覺,猶自彈奏,頓了一頓,再思索一番,再彈。

  一絲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調子,都像在說話,說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緒。

  是關於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麼掩蓋,也揮之不去的情緒。

  這些情緒中,有憤怒、有恐懼、有愛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傷。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緒。

  我正待繼續彈下去,去聽琴面嗡的一聲,一柄玉笛橫壓琴弦,我不解抬頭,卻見谷主死死盯著我。

  他目光複雜,臉上長年無波的冷漠竟如裂開的面具一般層層剝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驚詫、難以置信,隨即是喜悅、如獲至寶。

  他激動得連呼吸都略微變粗。

  這對谷主而言,已是失態的極限。

  我同樣詫異,但隨即冷靜下來,等著他開口。

  他一把將我從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這,是你想的調子?」

  我微微頷首。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你,能隨心所欲,編纂新曲?」

  我再點頭。

  「用曲調攝人心魂,你就是這麼,殺了楊華庭?」

  我淡淡地道:「具體說來有些複雜,但大抵如此。」

  他讚歎地點頭,道:「原來,這便是你的魔曲之謎,原來,這便是楊華庭那老東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蓋世,卻抵擋不過心神被制,原來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將我抱入懷中,長嘯一聲,道:「原來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調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大笑,此番簡直聞所未聞,不覺有些發愣。隨後,谷主收了笑聲,一張俊臉神采飛揚。

  我淡淡地道:「雖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過人的高手,我的曲調並無效。」

  谷主一頓,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敗過。」

  谷主蹙眉,道:「楊華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調,不照樣殺了他?」

  「不一樣。」我道:「那是趁著他運功療傷之機,潛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來便性命相搏,我毫無勝算。」

  谷主頓了頓,道:「你想說什麼?」

  「谷主,」我畢恭畢敬地道:「柏舟身無武功,卻也能在此間略有小成,但空閒下來卻常常想,若我也是絕頂高手,能於琴聲中加入內力,那等威力,想必厲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著我不語。

  「但這有個問題,能演奏我譜寫的曲調,必須琴技高超,精通樂理;要於曲調中融匯深厚內力,又必須武功蓋世,功力深厚。這世上符合此兩點條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著他輕聲道:「雲崢,你想學嗎?」

  谷主眼中含笑,躊躇滿志地擁著我,道:「你願意教嗎?」

  我搖搖頭,道:「我可信不過你,別回頭學會了,你又過河拆橋。」

  谷主目中精光一閃,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動,含住我的耳垂,輕聲道:「小壞蛋,都學會跟我談條件了?嗯?」

  我心中厭煩,卻不得不靠在他懷裡軟軟地道:「我,我服下那聖藥,你,你還有什麼不能信我?可我呢?我,總得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麼?」他戲謔地問。

  我黯然道:「谷主日後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吒武林,呼風喚雨。到那時,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記得今日,能在谷內辟一塊淨土,令我從此安靜度過餘生便好。」

  谷主一愣,隨即將我更緊抱住,和聲道:「放心,我去哪,身邊總有你的位子便是。」

  這已經是谷主能說的最動人的承諾。

  我面上漸漸轉憂為喜,點了點頭。

  服下那味奇怪的藥物後,我的身子日漸好轉,甚至能無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難事,谷主又命人打造兩個指套與我,上面金銀絲纏繞,煞是華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時間,谷主雜務甚多,並非日日有空,只來了數次,我便撿《天譴》第一部,教授與他。這首曲子繁複迴旋,而谷主卻天賦極高,聽得一遍,卻已經能一字不差吹奏出來。

  但他的吹奏,猶如月宮仙曲,飄渺輕靈,令人聞之欲醉,卻不能激盪心神。我教了數次,明明他毫無差錯,卻仍然未能習得曲內精髓。

  這一日我不甚耐煩,終於親自撥弦,將曲子一五一十彈與他聽,正彈到高處,卻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一個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時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過來將我攬入懷,蹙眉把脈,道:「怎麼回事?照理說你服下聖藥,不應出此紕漏才是。」

  我喘著氣搖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卻用力一嗅,一掌撲滅了爐中熏香,薄怒道:「來人!」

  平日裡跟著伺候我的幾名丫鬟小廝,此刻忙進來跪下,谷主喝道:「誰准你們燃這等麝香?」

  底下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我緩過氣來,弱聲問:「怎麼了?這,彈琴熏香,不是,咱們自疊翠谷便立下的規矩麼?」

  谷主看著我,面色稍緩,和聲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聖藥,名為商參和合丸,服藥三月之內奇經八脈重組,最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與此相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將你彈琴所用熏香皆換了百合香,為何今日卻仍有麝香?」

  他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裝為嚴厲,喝道:「說,這東西誰放進去的,怎麼來的?」

  眾人瑟瑟發抖,有膽小的嚇得小聲啜泣起來,皆磕頭求饒,說不知何來。當值的小廝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進熏爐裡,小的原也不認得這些熏香,樣子瞧著又差不多,只當尋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厲,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無妨,許是底下人弄錯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無甚大礙。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著我,道:「無規矩不能成方圓。你不要多話。」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著氣道:「寬厚仁德卻也是為上之道,我這裡人來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換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為難這些什麼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著我半響,終於道:「你懷疑誰?」

  我搖頭,道:「誰也不懷疑,我只管自己練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緊我,撫摸我的頭髮,朗聲道:「將這裡的侍衛調多點,傳我的話,柏舟身子弱,需靜養,平日無事,眾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又聽他冷聲道:「將這幾個奴才換了,再換些伶俐的上來。」

  一場無頭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養了數日,又漸漸好轉,谷主習曲,似乎也頗有進展,至少曲中蕭殺之氣,已經逐步表現得出。他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便是不習曲,卻也喜歡來我這坐,往往也不幹什麼,只將我抱在懷中,自己看書,偶有進一步親密之舉,皆因我身子不適,而不得不隱忍下去。

  這麼看來,谷主倒與先前我認知中的,差了許多。

  又過數日,谷主卻忙碌起來,似乎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對著我也不和顏悅色,有時候目光陰寒,似乎下一刻就會出手掐斷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會恢復常態,抱著我,命我在他懷中寫下曲譜,兩人一起推敲曲調轉折,彷彿又其樂融融。

  這一日,谷主雜事纏身,顧不上我,我命人於庭院中設好琴案花氈,沐浴熏香後,便端坐樹下,彈琴取樂。這一回,我彈的調子輕鬆自得,卻是當年處處習藝所學的《流月》,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調子卻依舊幽雅舒暢,正彈得高興,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慣的,西域異香。

  如果我沒記錯,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貴,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尋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這麼多日,果然來了。

  第 43 章

  西域異香之所以倍受青睞,乃因其味並非如天啟朝士子慣用香料,一味清雅,而是馥郁卻不濃艷,層次豐富,每每不同:初初點燃,猶若暗夜曇花,沁人心脾;待慢慢渲染,猶若花瓣綻放,濃墨暈化;待燃盡,卻又煙霏雲斂,余一室芬芳,飄渺若夢。

  將香制到這等程度,也算極致。

  因而價格高售十兩銀子一兩,而王公貴族、名流雅士卻仍趨之若鶩,京師之內,甚至到了鼓琴若不熏此香則為不雅的地步。

  當日我處心積慮,要做京師第一琴師,自然對這些細節打探得明白,每每彈奏,西域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所以我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淡淡一縷,卻也能自空氣中立即辨別出來。

  麝香冰片,是其中不可少的成分,但因為後期又加上其他香料,蓋過這些味道,一般人卻不知曉。

  若是我,要神不知鬼不覺害一個服下商參和合丸的人,也會點燃這種香。

  我如燃香人所願,琴聲登時一滯,隨即手捂胸口,呼吸變得急促。

  商參和合丸這等邪藥功效,確實不能小覷。我此刻,是真的覺著,胸口宛若壓上千斤巨石,一呼一吸之間,都變得很難。

  然後,我砰的一聲倒在琴上,庭院中悄然無人,適才我以要靜思彈琴為由,命伺候我的侍女小廝,均退到二重門外,若無召喚,不得入內。

  真是,為燃香的人設想周全了。

  我又掙扎了好一會,終於靜臥不動,就在此時,卻聽不遠處花叢一陣輕響,有人拂開花草,慢慢走出,似乎想確認我是否斷氣,卻又生怕引起嫌疑。

  那人猶豫半響,終於抵不過好奇心,小心朝我移近,一柄長笛伸過來,狠狠戳了我一下,又一腳踢來,將我硬是踢翻了身。

  我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是當日那位想劃花我臉頰的俊俏少年。

  他見我沒死,眼中登時露出驚詫,隨即又蒙上怨毒,長笛一揮,便要朝我胸口戳下。

  「等,等……」我舉手擋住他的長笛,勉力道:「這一下下去,所有人,都知是你殺了我。」

  他臉色一凝,立即收回笛子,咬牙道:「說的是,那我換個法子取你性命!」

  我笑了一笑,果然是被家裡驕縱得過了頭的孩兒,我問道:「你,有何法子?無論你用什麼,以谷主之英明,遲早查到你頭上去……」

  他略有些發呆,突然發狠道:「我管不了那許多,我恨你,我就是要殺了你!」

  他手一揚,竟然就要一掌拍向我的天靈蓋。

  我忙提氣喝道:「住手!你這麼做,只會令谷主厭煩你,不會令他愛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他一愣,手掌停下,一張小臉滿是傷心憤怒:「他,他現如今,全副心神都在你身上,又,又哪裡管我的死活……」

  我心裡暗自歎了口氣,道:「那是,他為你好。」

  他怒道:「你胡說!為我好會對我不理不睬,又罰我禁足,又罰我抄書,見都不見我一面嗎?」

  我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喘了氣道:「你以為他對我好?」

  他嫉恨道:「他對你還不夠好嗎?你是谷主唯一親傳弟子,即使叛離本派,一回來,卻仍得他信賴關懷。」他越說越氣,紅了眼圈道:「谷主,谷主從未如待你這般待過他人,賞你服聖藥,還常常噓寒問暖,我還看見他對你笑!你,你有什麼好!我明明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我歎了口氣,摀住胸口道:「一切皆因,我能助他練功罷了。」

  那少年咬牙道:「是啊,就因為你能助他練功,所以他才待你與眾不同,才……」

  「聽我說!」我打斷他,道:「我能助他練功,只是令他成為絕頂高手。但他要號令江湖,稱霸武林,卻需武林世家,名門正派之支持。你,是名門之後,對不對?」

  他臉上現出驕傲,道:「那是當然!」

  我疲倦地閉上眼,道:「那不就成了。我服下聖藥,便是不願,也只能助谷主練功,但這事完後,他卻有幾十年需要一個出身顯赫,武功人品相貌出眾之輩與他比肩奮鬥。我只是風燭殘年的人,你卻猶如驕陽,不若蓄精養銳,謀定而動,現下爭這口氣,殺了我卻失了谷主的心,得不償失,何苦來哉?」

  少年臉色鬆動,退後一步,冷冷道:「也是,你就如癩皮狗一般,放你苟延殘喘也活不了多久,何必髒了我的手。」

  我苦笑一下,看著他,想說什麼,卻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你那是什麼眼神!」他抬腳欲踢。

  我定定地看他,目光冰冷,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畏懼,怏怏放下腳,冷哼道:「暫且放過你,反正那香裡含的麝香等物,夠令你體內聖藥反噬的了,就算服了藥,你也沒法脫胎換骨,重組奇經八脈。」

  我淡淡地道:「謝謝你。」

  他奇道:「謝我?」

  我衝他一笑,道:「西域異香,乃我昔日慣用的,許久沒用,真想念啊。」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展開身法,倏忽消失在花叢中。

  我不知道侍女們何時發現躺在地上的我,但當我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室內點著比平日多了許多的燈火,平叔及谷內為我把脈看病的大夫圍了一圈,見我醒來,眾人臉上均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幾名大夫又診治一番,平康又示意侍女上前餵我吃藥,待喂完藥,換下衣裳,我已累到兩眼發黑,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卻聽得平康在一旁輕聲道:「柏舟,柏舟。」

  我勉強睜開眼睛,卻見平康面露猶豫之色,道:「柏舟,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我略點了點頭。

  平叔歎了口氣,道:「我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想與你說兩句真心話。」

  我睜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話,我便不拐彎抹角。」

  我弱聲道:「是,請講。」

  「這一次的事,我曉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異香。」他看著我,有些猶豫,道:「誰做的,出於何種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裝作不知。」

  我輕輕一笑,道:「好。」

  他見我如此乾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歎息道:「委屈你了。」

  「無妨。」我閉上眼,喃喃地道:「自來,我已慣了。」

  「柏舟,」平叔和聲道:「谷主待你,真個與眾不同。平叔伺候他幾十年了,從未見過他待誰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著你能長長久久伴著谷主,讓他身邊有個窩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翹,調侃道:「平叔,您還是直說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頓了頓,笑道:「你這孩子,唉。我也曉得,真是對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們這等平凡之輩,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陣膩煩,睜眼打斷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們不過螻蟻一流,為了他的大業,咱們萬死不辭,您想說的,是這意思?」

  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邊,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於愛戀,圍繞一日三餐,做瑣碎庸常之事。」

  我點頭道:「確實如此,然人之心或剛果或懦軟,皆秉之於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彌足珍貴。」我疲倦地歎了口氣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來無用,您放心,我終究是疊翠谷出去的,總不會跟個孩子計較得失,壞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頷首道:「你能識大體便好。好好歇息,谷主這幾日忙,我便不將你的事稟報了。」

  我道:「好,一切聽平叔安排。」

  我將養了好幾日方漸漸好了,但因服用聖藥而帶來的那點體質好轉,卻也終究鏡中水月,白忙活一場。不但如此,聖藥中蘊含毒素,卻也從此纏入體內,我坐臥之間,時常感覺時日無多,不得不往前推進計劃。

  這一日,谷主又來習琴,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脈。他眉頭緊鎖,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憐惜和隱隱的愧疚。

  我笑了起來,其實此間發生什麼,谷主又怎會不知?只是事到臨頭,我確是最好犧牲的那一位,從來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覺著我已是強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對我卻從此好上許多,一連十餘日,皆留在我這裡,同吃同臥,每每抱著我捨不得撒手。雖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舉止之間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卻已表露無疑。

  我想,若我仍是當年那個小柏舟,此刻大概會覺上天一般的幸福滿意。

  但我早已是易長歌。

  柏舟求的溫情和眷顧,到得此刻,即便摻雜許多別的,但終究十分當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長歌,卻連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谷主和顏悅色對我說。

  我在他懷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著我精神好罷。你將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摟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唇線緊抿,半響方擠出兩個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軟軟地道:「時日不多,可我還有幾本曲子,尚未寫與你。」

  「柏舟,」他猛地抱緊我,忽而狠聲道:「我定,我定殺了……」

  「雲崢,」我笑著打斷他,難得說了句真話:「我累了,這樣也好。來,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聽?」他吻著我的臉頰。

  「想。」我閉上眼,決然道。


  第 44 章

  我發覺人之將死,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谷主對我的態度,一旦他確認我命懸一線,時日無多,對我的好,便不再掩飾壓抑。原因很簡單,他既無需顧慮待我太好,會令我恃寵而驕,將來不可收拾;也無需擔憂放任自己的情感,會有一日將我變成他唯一的弱點,會為我受制於人。

  大概,在他這一生中,也是頭一回,學著對旁人好。

  只是我並不深感榮幸,在這個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將人的一生能夠給予的情感統統獻祭在他腳下,然後燒燬焚壞,現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著胸前的地方,能感覺到的,是無邊無際的荒涼。

  以往想起,還會悲憤難耐,會怨恨,會痛苦。

  但現在,許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聲的空茫。

  猶如曠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聲蕭瑟,再無當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著我的眼中,也暗含悲傷。這種悲傷,三分為我,七分卻是為他自己。這麼些年,疊翠谷中人人對他敬若神明,但那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卻想必他也直達心底。我對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隨時丟車保帥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卻又何嘗不是與他一起生活過,曾經熟悉親密,見過他的孤獨,願意用付出一切,無怨無悔任他索取的那個人。

  只要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一腳踹開那個人,但踹開的同時,他卻又會有所遺憾。

  畢竟,能如我這般愛他,又不令他生厭的人,到底不多。

  一個罄央,一個我,現在,都離開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對孤寂,他也會惻然。

  而我等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令他有些許惻然。

  有了惻然之心,曲調方會見真章。

  現在,他吹奏的《天譴》,早已曲調嫻熟,回轉流暢,高昂處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殺氣騰騰,但低徊處,卻顯然已經愈來愈蕭瑟,越來越黯啞憂傷。

  他已經越來越靠近《天譴》精髓,相信不用多幾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響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時間卻分明在延長,有時候是說話說不了兩句,便覺得疲倦不堪;有時候明明上一刻,還伏在他懷中,他撫摩著我的長髮,靜靜翻著書,我靠在他胸前,有時候哼幾句隨心想起的調子。

  往往調子沒有哼完,我便頭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們對此都閉口不提,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會再醒來。

  事情沒有辦法再拖了。

  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個時辰,一睜開眼,卻見到谷主靠在我的枕邊,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顯出明明白白的憂傷,他見我醒來,鬆開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貪睡。」

  我輕笑一下,道:「餓了。」

  谷主眼中憂色稍解,起身命人端來藥膳,看著小廝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許是睡了許久,我精神和緩,便用了一整碗東西。

  飯後,又有侍女端著溫水巾帕,過來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臉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換過銅盆,擰了另外的帕子過來擦拭我的手腳,卻聽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給我。」

  侍女一驚,忙將手中巾帕遞了過去。谷主接過,揮手道:「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違背,皆低頭倒退而出。他展開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頭,一根一根,仔細擦過。換到右手斷指處,他略微停頓,手下越發放輕,倒似會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陳年舊傷,沒事的。」

  谷主抬頭瞥我一眼,輕描淡寫道:「將這些年欺侮過你的人列出單子,我應承你,必定令他們一個個還回去。」

  他手段狠絕,卻難得會為別人出頭。我一愣,隨即慢慢綻開笑臉,輕聲道:「不用了,誰人不死?殺了楊華庭,我就已經報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楊華庭還有個侄兒,忠義伯府還沒完,這筆賬,倒還能找到人算。」

  我啞然失笑,他倒忘性大,這會卻不記得,是誰令我身陷忠義伯府。我看著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輕聲道:「雲崢,無需做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開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臉上烏雲密佈,過了半響,將手中巾帕扔回銅盆,濺起水滴,落在他青綢薄涼的外袍上,一點兩點,宛若污漬。

  我觀察他的臉色,卻用柔和口吻,輕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看開了,不想追究,你也無需為我去追究。」

  他驟然轉過身,以背對我,過了半響,口氣冷清地道:「不要報仇,你要什麼?」

  我搖頭道:「什麼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為你做一件事,就當這麼多年,補償你。」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說。」

  「當年,你為何,會殺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會,道:「他,對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議機密。」

  我心中一陣痛楚湧上,啞聲道:「是,什麼機密?」

  谷主轉過身來,看著我,和聲道:「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我扭過頭,閉上眼,終於問道:「你到底,與楊華庭何種關係?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壞了大事?」

  谷主冷聲道:「我說過,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雲崢。」我睜開眼,淒然道:「我都是將死之人,莫非你還信不過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緩步走來,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摩挲著我的發頂,似有歎息,緩緩地道:「我想從他那得到一樣東西罷了。」

  我心中揣測,問:「那你可曾如願?」

  「不曾。但楊華庭已死,那東西遲早是我的,況且,有你的魔曲,有沒有那樣東西,其實關係不大了。」

  我趁機道:「既如此,趁著我今兒精神好,你再演練一遍,我聽聽可有紕漏。」

  谷主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放開我,手持玉笛,吹奏起來,曲調悲愴復又婉轉,於高昂之處金戈鐵馬,於低徊之處悱惻纏綿,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譴》第一本。

  我越聽越喜,忍不住笑逐顏開,那調中情緒,漸漸浮出水面,曲調中的魔性,也逐漸展露,宛若惡鬼穿越迷霧,漸露猙獰面目,朝活人撲將過來。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緒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毀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順的調子突然苦澀呆滯,谷主臉上微變,又再強行吹曲,這一下,卻忍不住悶哼一聲,踉蹌著連退數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鮮血砰了出來。

  誰也不知,《天譴》一曲,猶如雙刃利劍,聞者固然被曲調所惑,而彈奏者,卻也是憑著內在心力,苦苦支撐。曲調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無內力,尚且心脈俱損,何況谷主這等武功高強之輩?

  是以他全力催動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見我臉上笑容,立即猜測到我在搗鬼,臉色一變,登時猙獰凶狠,目光如電般瞪向我,內裡有憤怒,難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將我撕碎而後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從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蕭,喘著氣道:「谷主,你要不要聽這曲子的第二部?沒關係,我立即吹與你聽。」

  我心中對他畏懼甚深,不敢托大,立即湊近唇邊,盡全力吹奏曲調。

  《天譴》第二部《望鄉台》,大獄中我為蕭雲翔吹奏過,忠義伯府中我為楊華庭吹奏過,現下終於輪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說過,這首曲子為他們三人而譜,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找他們報仇。

  曲調一起,鬼門關開,厲鬼索命,淒聲哀嚎。苦雨秋風,愁雲慘霧,這等幻象一重緊接一重,其中複雜之變動,當是谷主聞所未聞,又豈是他這等講究調子哀而不傷,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個仇人中,其實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飄零,受盡種種說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賜。刻骨愛戀,終成笑柄,而利用瞞騙,卑鄙醜陋卻層出不窮。事到如今,他竟然還能視他人的苦難為無物,以這等恩賜的姿態,許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殺他,我對不起我自己。

  對不起我心底殘留的,最後一點,對暖和,對溫情的信賴。

  我曲調淒厲遠勝與前,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來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長年累月積攢的痛苦來吹奏。

  但事與願違,我只令他臉色越發蒼白,不能令他頹然倒地。

  他鐵青著臉,牢牢釘在地面上,一雙眼睛猶如要吃人,死死盯著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氣力已經不繼,谷主卻仍無入夢魘跡象。漸漸地,我的嘴唇龜裂,劇痛傳來,雙手顫抖逐步加劇,渾身力氣,在這等緊要關頭,似乎卻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調不由我控制,轉入微弱,就在這時,我看著谷主抿緊嘴唇,抽出玉笛,湊近唇邊,雙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無比熟悉的調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錦,白衣少年翩若蛟龍,美輪美奐的一套劍舞之後,輪到我磕磕絆絆,彈奏這首曲子。

  隨後,他發怒斥責,我滿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彈了一次改過調子的,終於博得滿堂彩。

  一曲之後,他親自挽住我的手,宣告眾人,我就是他的玉笛傳人。

  他現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時改過的。

  這麼多年,難為他竟然還記得。

  我心中一痛,管蕭再也拿不住,匡噹一聲,跌落在地。

  緊接著,雙膝一軟,頹然倒地,支撐不住的那一個,換做是我。

  完了。這個機會之後,我再也殺不了他。

  殺不了他。

  我心裡充滿一種厚重而深沉的遺憾,然後,又慢慢蕩漾開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寧。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在看見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的時候。

  算了,殺不了他,便讓他殺了我罷。總之,這些鳥事,終於都可以不用再困擾我了。

  他臉上殺氣必現,舉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門扉處傳來巨響,我們循聲望去,卻見偌大一扇門,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霧中,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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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5 章

  一瞬間,我覺著,這身影,大概是臨死之前,出現的幻象。

  據說,在人死前一刻,會見到心底想見的人。

  我恍惚地盯著那個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籠在一團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卻能準確無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輪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氣十足,明明舉手投足氣派天然,卻一張嘴,儘是斤斤計較,能把你活活嘔死。

  是夢嗎?抑或,其實,我雖知在劫難逃,卻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機。

  我盯著那個漸漸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卻在此時,頓覺頭皮一痛,天靈蓋處已被谷主五指扣緊。

  「你喊誰?」他低吼,口氣中有從未察覺的氣急敗壞。

  我不理會他,只盯著來人。

  「你認識他?他是來為你來的?」谷主口氣透著狠毒,五指使力,我頭頂傳來劇痛,卻聽他冷冷一笑,揚聲道:「來得巧!那便瞧瞧,疊翠谷如何清理門戶!」

  「我若是你,便不會動手。」來人伸出手掌,低頭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陽光下的紋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為何嗎?」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道:「你殺了他,我便必定要將閣下留駐此地一百三十九人盡數陪葬方不吃虧,這麼虧本的買賣,您確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嗎?那且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門外伺候的中年漢子並十八名護衛麼?」他擼擼自己的頭髮,笑道:「對不住啊,我懶得跟他們動手,便點了種煙霧,聞了人立即軟倒,無解藥十二時辰內內力盡失,比尋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疊翠谷,這麼金貴的玩意兒,平時可捨不得用。」

  谷主渾身一顫,狠聲道:「卑鄙!」

  「卑鄙?不戰而勝是為計謀,怎比得上先生欲對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對谷主道:「你面白如紙,呼吸短促,定然內息亂竄,頃刻間便支撐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動手,就這麼瞧著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頹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會算賬?」他猶若抱臂而立,笑道:「一個形同廢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疊翠谷身家性命去換?」

  谷主咬牙道:「你還忘說一點,他還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無解藥,今日又強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為了一具屍體如此大動干戈,卻又值得?」

  那人雙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說,他還中了無藥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災樂禍道:「那是。」

  他定定看過來,問:「你餵他吃的毒藥?」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搖頭嘖嘖,輕聲道:「小黃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帶入谷中。你疊翠谷於他,確有養育教導之恩。但是,這等恩情,卻不是賣身契。」他話音未落,卻已目光轉寒,瞬間一拳打來,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驚,情急之下,左手擋住我,右手舉笛迎擊。

  那人輕笑一聲,變拳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傷,本就無法提氣,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兩人招數皆以快打為準,瞬間已過十數招。卻聽那人「咦」了一聲,手掌堪堪順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脈門,谷主大駭,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將我當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時後滑了一丈遠。

  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他一抱緊我,登時後躍,瞬間跳出房間,隨即身子一輕,我已被他抱著越上房頂,耳邊傳來他哈哈大笑之聲:「多謝谷主割愛,你疊翠谷的棄徒,一出門便概不退貨,老子勉為其難,替你接收便是。」

  話音不停,他腳下也不停,我猶如騰雲駕霧,已不知被帶著奔出多遠。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卻是他單手展開大斗篷,將我整個裹了起來,隨即抵住我後心的手掌處源源不斷傳來熱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卻一路不忘輸內力替我續命。

  我弱聲道:「別,遮我的臉,我想看,你……」

  「乖,待到了地方,你想看多久,老子都讓你看,絕不收銀子便是。」他嘴裡胡亂答,卻透著苦澀。

  「若,現下不看,我欠你的銀子,可,可都賴了……」我斷斷續續地道。

  他腳步不停,三下兩下扯下蒙住我的臉的斗篷,捧住我的臉,沒好氣地道:「瞧吧瞧吧,瞧瞧可長出花來不曾!」

  我微微一笑,陽光下,這張臉確如記憶中一般,只是眼中布有血絲,下巴滿是鬍子茬,臉上隱隱有疲倦之色。我顫抖著手,摸上他的臉頰,歎息道:「真的是你,我,我用計令,那孩子去買西域異香,就,就想著,你定會留意到……」

  沈墨山抓住我的手輕輕咬了一下,柔聲道:「別說話,閉眼。我命人在前邊備了馬車,進了車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卻捨不得閉上眼,兩邊風聲呼嘯,他全速飛奔的臉上有平時見不到的焦灼和痛楚。這一路找我,想來費了不少力氣才弄清我落在誰手裡,但谷主生性多疑,藏身之處定然布下眾多迷陣。而確定我具體身陷何處,如何旁敲側擊,如何引蛇出洞,如何一擊即中,沈墨山想必辛苦了許久。

  他不說,我也知道。

  便是適才,谷主五指扣緊我的頭顱,以他的武功,擊斃谷主自不在話下,但他不敢傷了我,這才東拉西扯,引得谷主分神,尋找機會下手。

  他此刻拼了全力飛奔,起落跳躍,竟然險些被伸出屋簷的枝椏絆倒,全憑身體本能反應,才免於將我摔了。

  一個頂尖高手,若不是心急如焚,何至於此。

  我心下歎息,伸出手,盡力環住他的頸項。

  沈墨山身子一頓,更緊抱住我,道:「風有些大,咱們立馬到了,再忍忍。」

  我神智飄渺,眼前光影重疊,斑駁流離,除了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彷彿週遭歲月荏苒,流水潺潺,我心中平緩,二十年來,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放鬆安詳。

  疲倦襲來,我微閉著眼,只想靠在他懷中入睡。

  「小黃,不能睡,乖,不能現下睡,小黃!」他搖著我,焦灼地喊。

  我勉強撐開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道:「好,不睡。」

  但隨即又想閉上眼。

  他急得沒法,吼道:「睜開眼,你不想見小琪兒了嗎?」

  我精神一凜,睜開眼,道:「好。」

  「我跟你說,那小猴兒見天吵著要你,我被他磨得頭大如斗,小東西還學會威脅我,長本事了,敢砸我的東西跟我叫板!說什麼爹爹定是讓我藏了去,說我搶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他絮絮叨叨。

  我笑了笑,弱聲道:「我賠你……」

  「賠是肯定要賠,我可一件件記著呢?你那兒子跟你一樣是頭倔驢,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反正我弄不了他,你別想撂擔子啊,我可不管他,聽見了嗎?」

  我把頭靠在他肩胛處,道:「我教他……」

  「這就是對了,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萬事有我呢。早說了你腦子不好使,做不了什麼事,看吧,弄得半死不活回來。我放了你一回,已經悔到腸子都青了,沒有下次了,聽明白了沒?」

  我笑了起來,攀著他的脖子,斷斷續續問:「你,這樣,是怕跑了欠債的,變成,死賬麼?」

  「傻子,」他的聲音驟然啞了,道:「你也知道,我從不做虧本買賣,欠我一分,我必討回十分,你跑不掉的。」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閉上眼,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氣。這時他停下腳步,輕輕一躍,落到地面。一陣馬鳴聲傳來,一人撲上去道:「如何如何?可救出來了?」

  竟然是景炎。

  我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景炎一臉欣喜地撲了過來,正要朝我肩上捶上一捶,卻被沈墨山輕輕避開,低喝道:「趕緊把車門打開,皮囊裡倒一盅水來。」

  景炎不敢多言,立即推開車門,找出一隻杯子,自馬背上拴著的皮囊內倒出清水遞過來,沈墨山將我輕手輕腳放了進去,回頭接過水,對景炎道:「趕緊的,趕車,咱們趕去下一個鎮,栗亭在那等著,小黃的身子拖不得了。」

  景炎滿腹疑問,卻立即跳上車,揚起馬鞭,驅趕馬車上路。

  馬車顛簸中,沈墨山將我牢牢抱在懷中,從馬車車壁的博古架上掏了會,翻出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沈墨山不耐煩找鑰匙,手上用力,匡噹一聲硬是拉斷那鎖,開了蓋子。取出內裡,卻是一個翡翠盒子。

  那盒子製作精美,乃整塊玉石雕琢開來,沈墨山見了它,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在。」

  他忙不迭打開來,現出內裡裹在絲綢中一粒蠟丸。沈墨山捏碎蠟丸,露出一粒黑色丸藥,對我笑著道:「這是我的家底了,幸好早年生意破敗,沒拿去賣了。這是顆百毒不侵的神藥,姓白的歷經千辛萬苦,才只做了三顆,一顆贈予大將軍厲崑崙戎邊衛國;一顆給了我的師長;剩下這一顆,原本沒我的份。但我那師長心疼我,便私下裡將自己的那一丸贈我,被姓白的發覺,以為我已吞服,險些要打斷我的腿,但無奈之下,只好把第三顆藥仍給了我師長……」

  我神智模糊,只靜靜聽著,知道他是欲多說些話分散的注意,便微笑應道:「那人怎的如此蠻不講理……」

  他笑了起來,愛憐地抱緊我,柔聲道:「就是,姓白的凶神惡煞,小時候不知欺侮我的事多了去了。我如今也不瞞你,做這顆丸藥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醫,江湖人以訛傳訛,這麼多年下來,人人以為白析皓是個活神仙,但我打小便知,他不過是個愛疑神疑鬼,胡亂吃醋的老頭子。」沈墨山嘿嘿低笑,將藥丸湊近我的唇,道:「快服下,白析皓以為我當場吃了藥,卻不知我藏了起來。那時候小,只想著奇貨可居,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拿出來賣個好價錢,直到現下方知,原來我注定要遇見你,瞧瞧,連藥都替你先省了。」

  我心下感動,不再言語,低頭吞了藥,入口清甜,不像吃藥,倒像吃了一顆果子。沈墨山又餵我喝了幾口水,抱著我道:「不管那王八蛋給你吃了什麼,有這顆藥,咱們心裡便都有底了,剩下的,就是撐到讓栗亭看看,要是他也看不了……」

  他頓了頓,口氣沉著道:「大不了,我拉下面子,求白析皓為你看病便是。」

  我滿心酸楚,伸出手,與他的手掌搭在一起。

  他握緊我的手,微笑道:「無需擔心,那白析皓與我淵源很深。他就算見死不救,還有我師長,我那師長一生最重情義,我好好求他,說你是我終身所愛之人,若沒了你,我便不能獨活,他定然不會置身事外。只要他點頭,白析皓斷無拂他之意的道理。」

  他見我仍然滿臉狐疑,笑著親親我的額頭,道:「他是白析皓摯愛的人,白析皓天不怕地不怕,卻見不得他難過。」


  第 46 章

  白析皓神醫配下的藥果然靈驗異常,不出一盞茶功夫,丹田之處,便如一團火慢慢燃燒,暖意直滲透入四肢。就在此時,沈墨山運手為掌,牢牢貼在我背後大穴,一股暖暖的氣息登時慢慢進來,遊走奇經八脈。

  便是我從未習過內力,卻也知曉,此刻體內各處經脈,竟然都由這股細若懸線的氣息暢通流遍。

  這等感覺太過舒暢,由不得我不閉目休息,且沈墨山胸膛溫暖,安全愜意。

  他這回方篤定我暫無性命之憂,在我耳畔柔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我模模糊糊點了點頭,靠近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已是燈火通明,沒有馬車顛簸之感,身下墊著厚厚的棉絮,身上蓋著的,也是又輕又暖的絲被。

  頭頂是簡單的架子床,掛著青布帳子,我微微側過頭去,目之所及,是乾乾淨淨的桌椅條凳,白棉紙糊的雕花八格木窗。

  燈下一個青年看著我,清俊的臉上儘是和善的笑意,一手搭著我的脈,正是多日不見的栗亭。

  「醒了?感覺如何?」他微笑問。

  他不說,我已察覺出呼吸輕健,已無之前的呆滯,略動動身子,也沒先前那般疲軟無力,心下驟然歡喜,道:「好似,好了許多。」

  栗亭笑容加深,道:「這一回甚是凶險,幸而當家的不惜耗費內力相助,又有白神醫留下靈藥解毒,不然,我便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你。」

  我心下感激,忙掙扎起身,正色道:「多謝你了,栗亭。」

  栗亭搖頭歎道:「是你運氣好,無需謝我。」

  「墨山呢?」我左右看看,不見他的人影,不禁出言問詢。

  栗亭揚起眉毛,笑道:「不喊沈當家了?」

  我笑了起來,道:「我若喊沈當家,只怕你們鋪子裡的夥計,又不得安生。」

  栗亭撲哧一笑,收了脈枕,搖頭晃腦哼道:「從此你有情來我有意,自然雙宿雙飛,鴛鴦連理。」

  我臉上發燒,笑道:「栗醫師莫要取笑在下了。墨山呢?」

  栗亭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回來了,他捨不得離你半步,當家的耗費了許多功力,這會需運氣恢復,他就在隔壁房。」

  我有些擔憂,忙問:「不礙事吧?」

  「壯如牛,好吃好睡,能有啥事?」栗亭瞪大眼道:「此人怠懶之極,這也是敦促他練功啊。」

  我笑了笑,道:「那就好。」

  栗亭並不忙走,微笑道:「你睡了兩日,該梳洗一番,我喚人打水來。」

  我忙道謝,他半隻腳邁出門檻,喊了人來,一個青衣少年拎著銅壺快步進來,竟然也是老相識,從前在京師就伺候過我的小棗兒。

  先前他見我神色之間或有些不敬,現下卻換上十二分慇勤,想是沈墨山吩咐過什麼,又或者,這等做伺候人活計的孩兒,最是會察言觀色,突然明瞭主子的心繫在我這,自然賠著笑臉小心。

  我也不與他為難,伸出手任他折騰,待漱洗完畢,他拿出修面刀具,小心地問:「公子爺,修一下臉?」

  我瞇眼看他,卻見他神色間有些不安,想起上回他欲替我修面卻遭我拒絕之事,遂微微一笑,道:「有勞了。」

  小棗兒這才歡天喜地,過來替我細細修臉,我本身毛髮不多,鬍鬚之類也不怎麼長,但病了這麼多日,終究面容不雅,小棗兒在這一塊卻是行家,只見他輕手輕腳替我收拾,剃刀上下揮動,不覺疼痛,只覺微微發癢。

  不出片刻,收拾完畢,他笑著舉起一面菱花鏡子遞到我面前,道:「公子爺,您瞧瞧,這回可精神不少。」

  鏡中人病容減了幾分,清爽乾淨,比之臥病,不知好了凡幾。我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

  「哎呦可不敢當,小的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小棗兒眉開眼笑,收拾好傢伙什,笑道:「栗醫師,公子爺,小的先告退了。」

  栗亭點點頭,拍了他腦袋一下,笑道:「快滾吧,馬屁也不是一日就拍得的。」

  他吐吐舌頭,又朝我一笑,退了下去。

  栗亭抖抖下衫,端坐椅上,微笑道:「小猴兒覺著先前怠慢你,不知道你一轉眼成了他的正經主子,心裡正犯嘀咕呢,這才蛇蛇蠍蠍趕上來討好你,你別笑話他。」

  我搖頭道:「怎麼會,先前他待我也甚好。」

  栗亭手扣桌面,有些出神,我輕咳一聲,道:「栗亭,你留下來,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栗亭微微歎了口氣,道:「當家的不准我告訴你,但我覺著,你其實所作所為,原也不失敢作敢當,並非如看起來這般荏弱,故此,我有一件事,思前想後,還是需告知你。」

  我點點頭,道:「請講無妨。」

  栗亭吸了一口氣,定定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其實你對我的病症,也沒轍?」

  他吃了一驚,道:「也不是沒轍,只是……」他為難地皺眉道:「只是我想不通,如何既清除你體內餘毒,又不傷你的五臟六腑。」

  「願聞其詳。」

  「那我就直說了。」他悲憫地看著我,道:「你底子太差,這段時間又重傷心脈,便是好生靜養,終生不喜不怒,也未必是有壽之人。而且此番中毒,甚為古怪,毒性深入五臟六腑,早已不分你我。以我的醫術,無法解決這個難題。」

  我默不作聲。

  「抱歉。」他歉意地道:「都是我學藝不精。」

  我搖頭輕笑,道:「怎麼能怪到栗醫師頭上,我原也沒預著能活著回來,自然處處不留餘地。但,求生,卻還是本能。」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況且,越到生死關頭,我越發覺自己其實還捨不得很多。」

  我抬起頭,微笑看他,道:「捨不得,太多。」

  「有求生慾望,這事便好辦許多。」栗亭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溫言道:「你很堅強,定會化險為夷。這等病症,我雖辦不到,卻不意味著旁人辦不到,天無絕人之路的。」

  我感激地點點頭。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沈墨山的話:「栗亭,小黃醒來沒?」

  「醒了,正念叨你呢。」栗亭笑著應答。

  沈墨山的腳步聲快步傳來,不一會便推門而進,看起來神采熠熠,笑容可掬,道:「可吃了什麼不曾?」

  「哎呀,險些忘了,這客棧廚房我還吩咐著熬藥膳呢。」栗亭一拍大腿,立即跑了出去。

  沈墨山笑著作勢踹他,罵道:「糊塗大夫,病人落你手裡,命懸一線哪。」

  「去你的。」栗亭啐了一聲,一陣風似的跑開。

  我含笑看沈墨山,伸出手來,他笑著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坐在我身邊,將我攬入懷中。

  無需言語,我們都明白了彼此想說的話。

  過了很久,我才笑著調侃:「沈墨山,你在馬車裡說的話,可算不算數?」

  他笑道:「我說了那許多,你指的哪一句?」

  我取笑他,道:「自然是最肉麻那句,若沒了我,你便不獨活之流……」

  他笑了起來,眼睛清澈透亮,握住我的手,道:「假的。你若死了,我不會不活。」

  我頷首道:「這才對。」

  「但我這輩子,都會念著,你欠我的銀子,欠我的人情,欠我的關照,你沒有還。」他目光深邃,看著我正色道:「你沒有還,我便會吵到你不得投胎,令你明白,欠誰的都行,唯獨不能欠我老沈家的。」

  我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卻展顏一笑,道:「聽起來,你討債甚有一手?」

  「那是。」他抱緊我,柔聲道:「況且你親口應承,若此次回來,便答應與我在一起,我可時時刻刻都記著。」

  我貼近他的臉,呵呵低笑,道:「你小心了,養我,可耗銀子。」

  沈墨山猛地一下親在我臉上,帶著狠勁道:「你就安生呆在我身邊,調養好身子,得空陪我天南地北巡鋪子,冬夜裡溫酒算輸贏賬,夏日裡扇涼扇彈曲兒,長長久久地,多好。」

  這是我深藏心中的理想,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有人講與我聽。

  這樣的話,遠比山盟海誓,遠比地老天荒,更令我心折。

  那是我求了半生,以為求不來的東西。

  我閉上眼,兩行淚順著臉頰落下。

  「怎麼哭了,傻子,不哭啊,不哭了。」他手忙腳亂,拿衣袖替我拭淚。

  我靠近他懷中,索性拿此人外裳當巾帕,使勁蹭了幾下。

  沈墨山又是笑,又是無奈,歎道:「小祖宗,這可是今兒個頭回上身的新竹布衫,你到底悠著點,哎呦……」

  我想用力咬了他一下,怎奈病弱無力,也只是咬了一小口磨牙而已,他卻大呼小叫,直笑著道:「好了好了,我錯了,整件衣裳都給你好了吧,你愛怎麼糟蹋怎麼糟蹋……」

  「為什麼是我?」我啞聲問。

  「因為你笨。」他笑呵呵地道:「從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報仇雪恨的戲碼我不知看了多少,偏你這出,格外笨拙,拖泥帶水,總想著與敵同歸於盡,半點不為自己打算。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要殺的人,卻一個比一個難纏,朝中權臣,皇子皇孫,武林盟主,名士大俠,你說你,惹哪一位,你死百次千次都不夠賠的。」

  我冷哼一聲,道:「若怕了他們,我就不動手了。」

  「你啊,」他愛憐地吻了我一下,含笑道:「長得這麼可人疼,偏偏生性剛直,不屈不撓,雖不識變通,然胸中有血性,比之江湖上欺名盜世之流,不知強了多少。就沖這點,我也要豎起大拇指。更何況,你要殺的人,原也該死。」

  我閉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問,他們怎麼該死?」

  「我不問,」他笑著說:「你說他們該死,他們就該死。」

  我笑了起來,道:「若我顛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顧一己之痛快,卻罔顧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們該死。」

  番外——沈墨山(一)

  跟著我的人都知道,我臭毛病很多。

  比如愛記仇,愛算計,脾氣不頂好,訓人不講情面,胸無大志,也不愛管勞什子道義大德。若是惹上我,管你是誰,只要能爭回那口氣,我報復時,從不忌諱使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

  我很小的時候,公子爺就摸著我的頭歎息,墨山墨山,大丈夫磊落襟懷,怎的到了你這,卻成了小雞肚腸?你這麼個性子,文韜武略便是再精通於心,卻也成不了大事,終究,只落得下乘。

  我記得,當時我小腦袋一偏,問他,何謂大事?何謂上乘?若平天下霍亂,開萬世太平,是為大丈夫平生所願,那麼這等又累又不討好的鳥事,還是讓旁人去做,我只管我自己便好。

  這番話惹怒了一向溫和的公子爺,他訓斥我不思上進,故步自封。我當即被罰跪書房抄《君子立身賦》一百遍,不抄完不得吃飯。這篇賦囉哩八嗦,不得要領,盡攛掇著男人心懷天下,要替民情願,要捨生忘死,要為那吃不了摸不著的虛名鞠躬盡瘁。

  在我今日看來,自然通篇胡說八道,不知所云,但當年我還小,尚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覺委屈萬分。且小孩兒的心裡,最怕的不是自己犯錯,而是惹惱那般神仙般的人物,若他從此不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一直到月上枝頭,還不曾抄完,我腹中飢餓,心裡委屈更甚,又想起遠方的徐二叔、小寶叔叔、紅綢姑姑,還有未曾謀面的爹娘,鼻子一酸,便開始抽抽嗒嗒地抹眼淚。哪知還沒哭完,便聽得身後一聲嗤笑:「怎麼,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們。」

  我嚇了一跳,立即轉身,卻是白析皓那個老東西。說他老東西,是我從來沒看他順眼,他也從來不曾看我順眼,我跟著公子爺多久,他就欺負了我多久,還專挑背後下手,陰險狡詐對付一個小孩兒,真替他害臊。

  我立馬抹了眼淚,怒道:「誰哭了。」

  「這流的,莫非是馬尿?」他幸災樂禍。

  我梗著脖子道:「我沒哭,我還有功課要做,恕不奉陪,白先生請回!」

  這是徐二叔教我的法子,不要跟姓白的當面頂撞,要拿著大道理一口一個「白先生」噎死他。果然,我說要做功課,白析皓便沒好意思再出言諷刺,倒踱步來我書桌前,瞥了一眼我抄的東西,撲哧一笑,道:「君子立身?你小子就算抄一千次,撐死了也只能當個偽君子,趁早別耽擱功夫了。」

  我脫口而出道:「誰耐煩做什麼君子,還不是凜叔叔吩咐……」

  「你是說,凜凜教得不對?」他立即抓住我的語病。

  我很怕他以此為由,要把我從公子爺身邊趕走,立即道:「沒有,我沒說!只要是凜叔叔吩咐的,便是千難萬難,我也會完成!」

  姓白的臉色微變,冷哼一聲道:「說的好聽,哪怕他讓你去考狀元做官你也聽?或者命你繼承你爹的遺願,做一個土匪頭子,你也聽?」

  我大怒,尖著嗓子道:「胡說胡說,凜叔叔才不會讓我做這些……」

  「不讓你做這些,那為何要你成為一個君子?還是心懷天下的君子?這世道要心懷天下,除了當官或做叛軍頭子,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養活自己?」

  我那時還是個黃口小兒,被他幾句話就說懵,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公子爺的期望,是萬萬不能違背,但讓我去當什麼諫官或跟我爹似的,重新扯起凌天盟這副大旗,又是我萬萬不願的,那該怎麼是好?

  白析皓見我急得眼淚快出來,笑得無比暢快,道:「難得沈慕銳生出你這樣的兒子,真真有趣,真太有趣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扔下筆跑出房門,只覺心裡很是紛亂。

  家裡那邊的叔叔伯伯,說起我父親,皆是一臉崇敬,個個說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裡的人說起我父親,卻皆如白析皓這般面露鄙夷。我曾經扯著公子爺的袖子哭著問他,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公子爺目光憂傷,抱著我久久沉默,這令我明白,或許父親的蓋世英雄,其實也未必做得那麼暢快和成功。

  況且,我心底有自己的盤算,我不要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是因為,任他再武功蓋世,聲名顯赫,他也從未抱過我,親過我。

  這樣的爹爹,再厲害,又與我何干?

  但他還是我爹爹,人們見到我,無非只有兩種評價,像抑或不像我爹。

  公子爺從沒說過希望我成為我爹爹那樣,但他有時看著我入神,眼中情緒複雜,時而柔和,時而凌厲,想來,也是將我跟我那素未謀面的爹爹聯繫到一起。

  但我不想做沈慕銳,一點也不想。

  我躲在後院的假山洞裡哭,那時候的我太小,面子上裝得再刁鑽古怪,心裡還是裝不下太多大人的期望。比如拚命敦促我練功的紅綢姑姑,比如指望我光大凌天盟的徐二叔,比如,希望我存鴻鵠之志的公子爺,我其時,不過是個希望被人疼被人注意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哭累了,我迷迷糊糊睡著,後來肚子一陣嘰裡咕嚕,也就餓醒了。揉揉眼睛,我決定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先填飽肚子,然後回房乖乖抄寫,明日跟公子爺認個錯,相比回凌天盟,還是留在這裡有趣些。

  我迷迷瞪瞪走出來,從後院逛回前院,還沒出月洞門,就聽見有丫鬟「呀」的一聲尖叫,緊接著,她扯開嗓子大喊:「小少爺在這,找到了,小少爺在這……」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山莊裡竟然燈火通明,緊接著,一大隊人馬湧了過來,當前的是鄔總管伯伯,還有大班山莊內的侍衛下人,隨後,有誰喊道:「公子爺來了。」大伙紛紛讓道,我還懵懵懂懂,就見到公子爺氣喘吁吁,扶著白析皓的手,快步走來。

  他在我眼中,從來都是美若仙人,不染凡塵,舉止高雅,說話風趣,據說當年便是金鑾殿上,千軍萬馬之中,強敵環伺,危機之前,他也舌戰群雄,揮灑自如,從來化解。但此刻,我卻發現他臉色焦灼,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拉住,他的手略略有些發抖,撫摩我的頭頸,檢查我的手足有無受傷,待發現無事後才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過了半響才慢慢緩和,鬆開我,拉住我的手,若無其事地道:「跑哪去了?書抄完了?」

  我生怕他責罰,結結巴巴地道:「沒,還,還有一點……」

  他摸摸我的臉頰,和聲問:「餓了嗎?」

  我乖乖點頭,他歎了口氣,道:「今晚不抄書了,先吃了東西,早些睡吧。」

  後來我才從下人口中得知,公子爺以為我心裡受了委屈,逃出山莊,擔心得不得了,訓斥了白析皓一通後,不顧自己身子,硬是出來親自找我。

  他是真的,關心我。

  這件事在我的成長中留下很深烙印,因為從此以後,他對我的教導,再不是要求我如何,而是聆聽我的願望,弄清楚,我想要如何。

  包括後來,我說想做買賣,他二話不說,給了我本錢。

  很多年後,我問他,為何改變了初衷?

  他微微一笑,道:「是我錯了,我初初帶著你,竟未能免俗,又怕你學不到真本事,難以跟紅綢他們交代,因此就如望子成龍的父母一般,對你苛求。但後來,析皓點醒了我。」

  我微微吃驚,脫口而出:「不是吧,那老……他能有什麼好話。」

  他罵道:「沒規矩,析皓雖平日對你呼呼喝喝,但心裡頭,也把你當成自家孩子一樣,否則以他的性子,怎會容許你呆在我身邊,還一呆,就這許多年?」

  我不以為意,那老東西背著你欺負我的事多了,只表面上裝得人模狗樣,你被蒙騙也是自然。我岔開話題,問:「白神醫說什麼了?」

  公子爺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一如我仍是小孩那般,道:「他說,沈慕銳怎麼生的兒子,竟跟他全然不同,當真有趣得緊。」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嘴上卻不能失禮,賠笑道:「那是,我可是您一手教導的,比我爹可強多了。」

  「貧嘴。」他欣慰地看著我,道:「這句話令我恍然大悟,你就算是沈慕銳的兒子,可也是一個全新的人,他的抱負志向,本就與你無關,子承父業,也要看你的興趣。同樣的,我信奉的君子端方,溫良恭謙,你若不認同,原也無可厚非。並不是非得像我或是你父親才對。」

  我笑著點頭,他歎道:「你肆意妄為,其實像足了析皓年輕時候,怪不得他總對你頗多關注,所幸你本性不是奸邪一流,人品不會墮至卑鄙齷齪,在此前提下,我對你可放心。但你也大了,老是孤身一人,總是不好。」

  我沒料到他如此高潔,竟也開始操心我的終身大事,立即覺得頭大如斗,擺手道:「您別過問這些,別跟紅綢姑姑似的,行不?」

  他呵呵低笑,就在此時,白析皓自外面走進,冷眼瞅了我一下,道:「寶寶,這倒是你該操心的,這孩子痞子氣十足,正經好人家的女兒斷斷不肯委身,少不得你還得賣點老關係,托錦芳看看京師那邊,可有未曾出嫁的女孩兒。」

  公子爺笑道:「京師太遠,那女孩兒品性脾氣,我等一概不知,不好。」

  「怎麼不好?」白析皓挑眉道:「就是隔得遠了才能蒙騙對方,不然,就他的名聲,你就是再討腰包倒貼,也沒誰願意嫁。」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臉皮已練得厚若城牆,聽他如此奚落也不惱,只嬉皮笑臉道:「白神醫所言極是,其實我不娶妻還有個緣故。成天見著凜叔叔這樣的大美人,誰落我眼中都是醜八怪,要找啊,還得找個像的,不然怎對得住我?」

  我話音剛落,白析皓就黑了臉。我心裡暗笑,老東西,就知道你最愛胡亂吃醋,這下看不把你氣死。


  番外——沈墨山(二)

  我沒有想過,還真能遇著一個長得像公子爺的。

  不,雖然五官頗為相似,但眼前這個人,跟我自幼看熟看慣了的那張臉,完全不同。

  原因很簡單,內在氣質全然不同。

  公子爺一看便知是出身高貴,舉手投足之間優雅渾然天成,且他智謀無雙,學識淵博,令人一見之下,便為之心悅誠服。

  那樣的人兒,天啟朝一百年也出不到一個,直如緲姑仙人落入凡塵,就這麼日日供奉著尚且不及,更可況我承了他的大恩。

  長大後我才隱隱約約知道當年他跟我親爹那點事,我那個親爹,原本與公子爺才是一對,只可惜他心懷大志,再深情厚誼,到底比不上大丈夫名垂青史的誘惑大。

  這原本也無可厚非,英雄氣概,豪情壯志,哪個男人都想成就屬於自己的傳奇。只是我爹沒弄明白公子爺是什麼人,他那樣的,睿智通透,如何容得下被欺瞞利用?

  難怪,公子爺那般神仙人物,最後竟挑了白析皓那種中看不中用的庸才,真真美玉蒙塵,每每想起,便令人扼腕歎息。

  如此一來,老白趁著我年紀小,使勁欺負我那種種事,我竟有些釋然。

  算了,我爹當年做錯了事,我小時候受點委屈,就當安慰下那小雞肚腸的老男人好了。

  但我的小黃,卻一點也不像公子爺。

  儘管長著相近的精緻五官,儘管遠觀近看也同樣美不勝收,但他身上卻帶著草根子氣。

  什麼是草根子氣?

  那是唯有在這個國度底層掙扎求生過的人才沾染的氣息,那股氣息或許很滄桑,一望便知眼底心上,曾備受欺凌壓迫,然卻偏偏有同樣旺盛的生命力,有掙扎求生的執念,有強過尋常人的慾望,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力量。

  他身上有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令那張本該弱如春花的臉生機盎然,美不勝收。他明明長得猶如一個精美的玩物,但因為這股野氣,就如山林裡過冬的狼,單薄的身子底下,蘊含兇猛的特性。

  這種人,絕對是能對自己發狠的。

  同時,他還有一手絕活,他彈奏的曲調,能擾人心神,猶如攝魂大法。

  他要靠這門手藝,殺朝廷重臣,天潢貴胄,再刺殺武林名宿,絕頂高手。

  膽子不小,但計劃全是亂七八糟,每每想著拚命的念頭,勇氣可嘉之餘,卻也令我哭笑不得。

  我承認,在最初的時候,我沒安什麼好心,我將他強擄來,一方面,是當時我還要靠蕭雲翔那王八蛋疏通河道鹽務的差事,另一方面,我雖對武學一道沒那麼大興趣,但小黃的那手絕活,若落入有心人手中,難保不成為日後的禍患。

  但越到後來,我的心變得越來越軟,待他也越來越好:吃喝不短了他,兒子也替他帶著,千金難求的貴重藥物給他用著,我長這麼大,從未對一個陌生人如此耐性,好處沒撈到,倒先貼了許多銀子並好藥,這等虧本的事,若傳到白析皓耳中,怕要被笑掉大牙。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只知道,當見到他病重我會著急,人前逼他現了斷指我會惶恐,他不理我,目光冰冷,我會憤恨,幫他整治了蕭雲翔,馬車裡,他豁出去要把身子給我,我下不了手。

  彷彿有跟看不見的細細的線,一頭拴住我的心,一頭拴在他身上,他笑了,我會覺得歡喜,他愁眉不展,痛苦壓抑,我的心,會酸酸地痛。

  原來,這就是心疼。

  我們沈家兒郎,出過忠君護主的大將軍,出過義薄雲天的蓋世英豪,出過我這樣一本萬利的商賈,但我知道,其實於情之一字上,我們都很執拗,認準了就一頭栽進去,沒有回頭。

  就算我爹,拿得起放得下的凌天盟主,雖然算計過公子爺,可他終身再未愛過其他人。

  甚至於,我這兒子出世,他都不想看一眼,在他心底,或許有了兒子,便意味著背叛那份對昔日愛人的情感。

  連我的名字,都取得亂七八糟,墨山墨山,誰不知道,當年凜叔叔還是晉陽公子的時候,名諱便是上墨下存。

  真他娘的憋屈。

  我為有這樣的爹,很是鬱悶過。

  但直到我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我才知道,我爹過得有多不容易。

  當我明知道依著小黃的笨拙,說去報仇肯定是做好了送命的打算,我還是放手讓他去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爹。當年,他看著白析皓帶著公子爺離開,那心情,怕是拿刀片片凌遲自己的吧?

  可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咬緊牙關維護凌天盟主的體面。

  我爹他,後面十來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怕是很不好受吧?

  到得最後,武功登峰造極卻仍然拚命練功,怕也是,排遣寂寞的方法吧?

  武功一路,越是執念,越容易出岔子。

  他一共走火入魔了兩次。

  第一回有了我,第二回,卻斷送了自己的命。

  英雄末路,淒惶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所以,我早早就下定決心,絕對不成為我爹那種人。

  哪怕他再是旁人口中的傳奇,也與我無關。

  若遇到喜歡的人,看緊了千萬別放開,但又要進退有度,絕不能自以為是,一味蠻來。

  但我一放小黃走,就開始後悔了。

  止不住地擔心他,這個傻子,別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

  我不敢怠慢,立即派出凌天盟精銳追蹤他的所在。一開始還很好,但到了榆陽城,他竟然撇下景炎,不知所終。

  我差點被嚇出一身冷汗。

  我命人將景炎抓了回來,管他是小黃什麼弟兄,身懷武藝竟然被一個手無寸鐵,身子脆弱單薄的人擺了一道,如此看顧不力,想起來我就恨得牙癢癢。

  所幸他也憂心小黃,忙不迭告訴我,小黃曾經提到萬花英雄會上,他的仇人會出現,他應該去了萬花英雄會。

  操他姥姥,一幫烏合之眾弄的南武林盟,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現在為了小黃,不得不動用我在南疆所有人脈,徹查一應可疑人選。

  我的判斷是,小黃的仇人肯定是位武林成名已久的人物,肯定如蕭雲翔那種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裡男盜女娼。我排查掉許多人,終於將目標鎖定在幾個門派掌門人身上。

  哪知,還未查完,突然傳來驚世駭俗的懸腰舞一事,據說南疆祭司親臨,領著眾舞姬跳了一曲聞所未聞的懸腰舞,當日得見者個個津津樂道,言說此等震撼,平生未遇。

  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南疆祭司,就是我的小黃。

  知道人在哪便不著急了,我也不想貿貿然出現打擾了小黃的復仇計劃,正暗地裡籌劃著命人潛入忠義伯府,配合小黃,他愛殺誰就幫著殺,殺完了把人給我帶出來。

  我實在不該如此托大。

  因為太信得過派出來凌天盟精銳,我竟然一時大意,又把小黃丟了。

  室內楊華庭那老匹夫被人割喉血濺當場,我毫不懷疑,那是我的小黃干的。

  原來,他要殺的人是楊華庭。

  為什麼這個問題已不重要,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小黃,帶他走。

  他的曲調其實沒自己個想的那麼靈光,遇著真正的高手,除非對方完全不設防,否則死傷的,定是他自己。

  他殺楊華庭,定然已傷了自己,若再落到什麼人手中,不用如何,只需等著,他就活不了多久。

  我快急瘋了,幾乎要將榆陽城周圍掘地三尺。

  找了一月,依舊沒有訊息,我已快絕望。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手,不該想著放長線釣大魚,不該自以為是,不該算計著待小黃身陷險境,我再出手相救,令他感激到心底。

  我腸子都快悔青了。

  這時候,景炎那小子終於鬆了口,告訴我,他和小黃都來自一個地方:疊翠谷。

  這個地方神秘莫測,是江湖中一處類似書院一樣的處所。其谷主人中龍鳳,武功深不可測,手上常年持有玉笛。

  玉笛。

  我想起小黃的斷指,想起他說起笛子時沉痛抑鬱的表情,登時就想帶人攪和了這個所謂的神仙處所。

  只是那幫人鬼鬼祟祟,行蹤不定,疊翠谷外布下重重迷陣,我親自闖了進去,卻發現對方早已金蟬脫殼,一怒之下,放火燒了它十數處亭台樓閣。

  想必小黃也不待見這個地方,我替他清理了也算出口惡氣。

  又過了數日,天可憐見,終於讓葛九找上了我。

  那姑娘不知被人逼著服下什麼藥物,整個人混混噩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若不是駐南疆的弟兄多次看過這位著名舞姬的懸腰舞,當真認不出,那個蓬頭垢臉,衣衫襤褸,嘴裡不乾不淨吃著垃圾的女人就是昔日紅極一時的葛九姑娘。

  但即便如此,她的褻衣裡卻寫著幾個字:沈墨山、柏舟、疊翠谷。

  用鮮血寫成。

  想必當時情急之下,她咬破手指頭,記錄下來,為了出去了,有人見著,能幫一下忙。

  也是機緣巧合,我那位弟兄對葛九仰慕已久,遂救佳人於困頓之中,找了老媽子替她梳洗,這才發現其她留在褻衣裡的伏筆。

  他知道我正瘋狂要找小黃,不敢怠慢,立即上報給我。

  我在當天與栗亭策馬三百餘里,趕到那一處,見到那位已認不出人的姑娘。

  栗亭替她把脈看診,搖頭歎息道,這樣霸道的藥物平生未見,怕只怕,這位葛九姑娘,此生都難以恢復當年的靈秀了。

  我心中憤懣,倒不是因為道義正義,而是因為,我再下作,卻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陰損之事。

  她都這樣,我的小黃,還不知正受著什麼苦。

  找到他,必須盡快找到他。

  我到這時,反而能冷靜下來,指揮部署,這些年我買賣做得好,南邊以榆陽城為中心,各處州縣均設有沈家老號,茶館酒肆,錢莊商號,要打探消息,不難。

  掌管買賣的,都是我凌天盟嫡系弟兄,人人奉我的號令,莫有不尊。

  小黃其實很聰明,他能將葛九弄出來,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再弄出點什麼訊息告訴我。

  有什麼,是我與他都知道,都會留意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一物,西域異香。

  南疆人不比京師,這等貴格東西並不緊俏,是以每個商號備的貨都不多,而購買的人多數為固定客人,不是當地巨賈,便是州府官員。

  那麼排除掉這些人,剩下的陌生客人,便非常可疑。

  果不其然,林州的商號掌櫃飛鴿傳書與我,言道近日有一俊俏少年,出手闊綽,曾去買西域異香。

  我等不及栗亭他們,先快馬趕去林州,景炎一定要隨我前往,也只得由他。

  林州掌櫃是我凌天盟的老人,明白事關重大,早派了屬下輕功卓越的,悄悄兒探明白,那少年住在何處。

  卻原來,是城中一處大宅院,荒廢了幾年,年前被人購走,當地人只以為是哪處大官閒暇時避暑的別院。

  是這裡沒錯了。

  為了省事,我點燃了從白析皓那裡順手牽羊來的毒煙。那玩意兒據說當年迷倒千軍萬馬,如今拿來對付這些宵小,不知道老東西知道了,會不會氣炸。

  沒辦法,我耽擱不起功夫,跟他們動手也行,但疊翠谷多年來圈養高手,狼子野心,萬一對方沒完沒了地有人來呢?

  我必須盡快地,將我的小黃救出來。

  我迷倒了眾人,正不知往哪裡走,卻忽然聽見小黃在吹那管難聽的管蕭。

  他一吹那根東西,準沒好事,且調子中同歸於盡的慘烈太濃,我當即掠身,朝聲音所來之處撲去。

  還好,沒有晚。

  那個男人相比就是疊翠谷谷主了。

  長得也不怎麼樣嘛,類似白析皓那種擅長裝飄逸如仙的小白臉,看著就令我火大,真是欠揍。

  於是我以言語相激,趁他分神,立即動手。

  但很奇怪的是,他的功夫路子,我似乎非常熟悉。

  當時我無暇細想,只顧著從那個男人手中將小黃搶回來,回來又忙著為他續命療傷,耗費了我許多功力,總算運功一周天後,我忽然想起這個事。

  禁不住呀的一聲拍了大腿,他奶奶個熊,這王八蛋使的,可不就是我沈家家傳的「冰魄絕焰」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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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9 章

  過了幾日,沈墨山幫我把小琪兒接來。

  小孩兒見到我似乎有些呆愣,抱著門柱子,直直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知道此番虧欠孩子甚多,心裡倒騰得厲害,眼眶微熱,張開雙臂,柔聲說:「琪兒,來爹爹這。」

  若是以往,他定然會憨憨地撲過來,兩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頭扎進我懷裡,狠狠撞痛我的胸膛。

  但現在,他怯生生地看著我,目光閃動,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轉身就跑。

  周圍大人都來不及抓住他,倒見小孩兒飛快跑出房門。

  我心痛得緊,扶著床沿,就想下地。

  沈墨山一驚,跨步上前攔住我,低聲道:「別擔心,小孩子心性,由著他去,不然越發嬌慣了。」

  話雖如此,但到底不是他的孩子,我著急說:「不成,萬一這傻孩子跑丟了……」

  沈墨山笑了笑,悄聲說:「早有人看著了,橫豎就在這院裡頭,他跑不到哪去。」

  我看他,問:「真的?」

  沈墨山點點頭,說:「你把藥好好喝了,要不放心,我呆會帶你瞧去。」

  我道:「那可得悄悄的,別教他發現了。」

  「當然。」

  喝了藥,小琪兒還未回來,沈墨山見我著實憂心,便替我裹了披風,攔腰抱起,輕輕出了房門。他帶著我躍上屋脊,跑過兩重房舍,落到西邊廚房的院落裡。當地一口大水缸,水缸後隱隱露出一角鵝黃的棉襖。

  小孩兒適才一身鵝黃緞面薄襖,越發襯得臉如白玉,可愛異常。

  我心裡一軟,抓緊了沈墨山的胳膊。

  沈墨山衝我眨眨眼,放我下來,附在我耳邊說:「看我的。」

  我詫異得瞪大眼,沈墨山嘿嘿一笑,出手點了我的啞穴,抱住我大聲道:「小黃,聽話,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自然無法回答,卻聽他在那鬼叫:「小黃,你怎麼強起來了?栗亭本就不不准你下床,你不聽,非要出來,看這裡風大,仔細你的身子。小琪兒能有什麼事?不是我說,你那個兒子也忒不懂事,個子不大氣性倒大,別人的孩兒見親爹病了,哪個不是床頭侍奉,親嘗藥汁,他倒好,一眨眼不知跑哪去了,這小子就是欠捶,你要下不了手,回頭我來替你管教。」

  我暗暗好笑,心知他是在說給躲在水缸後的小琪兒聽。不過這裡確實有穿堂風,我有些受不住,挨著沈墨山。

  沈墨山微微一笑,裝作驚惶失措:「哎呦,你怎麼啦?可是頭暈了?別管那混小子了,你趕緊跟著我回屋是正經……」

  他半抱著我作勢要走,臨出月洞門,又加了一句:「趕緊的,那邊來個人,小黃又不好了,快把栗亭給我找來……」

  我橫了他一眼,卻見他滿臉堆笑,柔和地看著我,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記,低聲說:「小黃,你這樣子真好看。」

  這個混蛋,小琪兒還躲在身後水缸那呢。

  他摟住我的身子,笑呵呵地低語道:「瞧著吧,那小子不出片刻,肯定要出來,哼,讓他躲,親爹都成這樣了,還躲,死孩子。」

  我咬牙踹了他一腳,病後無力,只是輕飄飄碰了他一下。

  沈墨山沒臉沒皮地笑,一把抱起我,撲回屋子,袖風一掃,將房門緊緊闔上,我微微愣神,他已狂熱地親了過來。

  好像快要飢渴致死的人一般,他強勢地掠奪我的呼吸,嘗遍每一處,勾起我的舌頭,迫使我與他一同起舞。

  沒有什麼技巧可言,或者到了這一刻,我們都忘記曾經在別的人身上試過的諸般滋味,彷彿頭一回親吻,因為太急迫,牙齒會碰到牙齒,嘴唇被吮吸得發痛發麻。

  吻了好一會,他才惦記起他的花樣,溫柔不少,或舔或吸,百般變化。

  我早已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一股酥麻自背脊蜿蜒衝上腦門,眼裡心裡,只剩下這個人。

  這個又貪財,又小心眼,又囉嗦,又霸道的男人。

  他依依不捨地離開我的唇,又啄了兩下,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啞聲說:「真想,就這麼吞了你。」

  我笑了起來,湊上去回吻他,卻反咬了他一下,道:「我才想吞了你。」

  「快點好起來,」沈墨山笑得痞氣十足,「到時候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我比不得他的厚臉皮,臉頰有些發燙,心裡卻升騰起一種快樂,垂著頭,終於微微頷首。

  沈墨山呵呵低笑,搖了搖我,滿臉喜氣,說:「你答應了?哈哈,我今兒真歡喜,小黃,我好生歡喜。」

  我也笑了,卻故意調侃他:「比做成買賣還歡喜?」

  沈墨山正色道:「不是一回事,做買賣成了我自然歡喜,愛錢沒什麼錯處,卻有數不盡的好處,但跟你,這可怎麼說,倒像平白無故掘了一處大寶藏,裡頭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他娘的,老子長年風餐露宿,走南闖北的,可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好處……」

  什麼亂七八糟的,就知道這等人難得說一句好話,我一怒,忙過去堵住他的嘴,終於把他無盡的嘮叨給堵住。

  沈墨山後來居上,扣住我的後腦又親個沒完,正在忘我的時候,他突然移開嘴唇,側耳一聽,隨即微微一笑,低聲說:「小東西蹩過來了。」

  我一愣,隨即心中歡喜,立即就要他開門去,沈墨山卻不急,說:「你且躺著,裝睡好了。」

  我無法,只得解了披風,重新躺下。沈墨山拉過被子仔細幫我蓋好,卻起身離去,打開房門,我仔細聽著,卻見他全無聲響,只吩咐道:「小棗兒。」

  小棗兒大抵在下房裡忙活著,聽見喊他,便出來應了一聲:「在呢,爺,什麼吩咐?」

  「看著你公子爺,正歇息呢,我前頭還有點事,你可悄悄的,不准驚擾了他。」

  「是。」

  沈墨山冷哼一聲,又道:「誰也不准放進來。」

  「是。」

  他腳步聲漸遠,竟真的走開。我滿心疑惑,卻也沒動,過不了多久,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小棗兒壓低了嗓門說:「琪少爺,你怎麼來了?前頭先生留的功課都做完了?」

  「嗯。」聲音嬌嫩,是我那個寶貝孩子的聲音。

  「那就玩去吧,你爹這會正歇息呢。」

  「我,我要進去……」

  「哎呦,那可不成,您甭為難我,才剛爺吩咐了,誰也不得放進去,打擾了你爹歇息,罰的可是我。」

  「我,我保證乖乖的,不吵爹爹……」小孩兒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噎。

  「小祖宗,不是我攔著,這真不能放你,你乖啊,自己玩去。你爹的身子骨這回折騰大了去了,不是一般小病小災的,我這熬藥的忙不過來,你就別跟這搗亂了啊。」

  「我不管,我要見爹爹,我要見……」

  「你你你小聲點行嗎?」小棗兒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哄他:「我這還有顆玫瑰糖,給你給你,吃了就玩去吧,你爹真的要歇息……」

  「嗚嗚,你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爹爹不要我,沈伯伯騙我,連你這個狗東西也敢欺負我,嗚嗚,我要爹爹,等我爹爹好了,拿曲子吹你,吹傻你,讓你變成大傻蛋,嗚嗚……」

  「不是,小祖宗,你,你怎麼,哎呦,好了好了,甭哭了成嗎?甭哭了……」

  這孩子上哪學的這些混賬話,難為旁人倒說旁人欺負他。我聽不下去,咳嗽了一聲,開口說:「棗兒,讓他進來。」

  「你呀你呀,唉。」小棗兒想數落,卻終究不敢,只能憤憤然說:「進去吧,你爹叫你呢。」

  小琪兒應了一聲,一步一挪地挨進來。

  他剛剛在外頭霸道任性,現下見了我,卻又老實了。低頭扭著小袖子,偷偷看我一眼,鼓著腮幫,眼淚汪汪的。

  鵝黃色的小棉襖已經蹭髒,紮著紅頭繩的沖天辮也歪了,耷拉在頭上,樣子可憐又可愛。

  我見了這孩子,才明白心底的思念有多濃厚,才覺著自己一意孤行,豁出去報仇其實對這麼丁點大小孩兒有多殘忍。

  一轉眼,他已經五歲了,當年抱在臂彎中才不到半臂長的皺皮猴,現在已經長得白嫩可愛,還學會跟我耍脾氣,還會叫板。我心裡既酸楚又欣慰,伸出手去,弱聲說:「小琪兒,走近些給爹爹瞧瞧。」

  他掙扎了一番,卻終於哇的一聲,哭著撲進我的懷裡,這一哭驚天動地,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摸著他的頭,柔聲安慰:「乖寶琪兒啊,不哭不哭,乖。」

  他越哭越大聲,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我:「爹,爹,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琪兒了?你把琪兒賣了嗎?琪兒不會吃很多點心了,把銀子都省下來給爹爹看病,爹爹不要丟下我,嗚嗚……」

  小孩兒的哭聲中透著極大的恐懼,恐怕我不在這段時間,沈墨山也焦頭爛額,不然不會對一個孩子胡扯這些。我忙將他摟緊,拍著他的背脊撫慰,哄了大半天,才算把他哄安靜了。

  他乖乖靠在我懷裡,小身子哭得太厲害,仍舊一下一下抽搐,我心疼不已,撫摸著他,柔聲說:「乖寶,你永遠都是爹爹最珍貴的寶物,爹爹絕不會不要你,明白了嗎?」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微笑了一下,對著他說:「爹爹前些日子,只是出遠門了,因為不方便帶著琪兒,所以才將你托給沈伯伯,你有好好聽話嗎?」

  琪兒嘟起嘴說:「有啊。」

  「真的?」

  「也,不是,很乖啦。」小琪兒慚愧地垂下頭,撒嬌地靠近我說:「但是琪兒想爹爹嘛。」

  我啞然失笑,緩緩地說:「往後,爹爹可能也會出遠門,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就好好呆在沈伯伯身邊,好好讀書,練功,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話未說完,他已經一驚,抓緊我的衣襟問:「爹爹又要去哪?琪兒不要爹爹走。」

  我歎了口氣,躊躇著問:「爹爹,如果是去找你娘呢?」

  「不要不要,那小琪兒也要跟去。」他立即大聲說。

  「那個地方,不到時候,你不能去……」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看不到爹爹,再也不要……」他緊緊抱住我,大聲宣佈。

  「兩父子吵什麼呢?」沈墨山又晃了進來,一見小琪兒趴在我懷裡,登時臉色一沉,道:「小猴兒,你鬧什麼?你爹病著呢,還不趕緊的給我下來!」

  小琪兒一見沈墨山,便有些心虛,卻回身更緊地抱住我,死也不肯鬆手。

  我倒笑了,對沈墨山搖搖頭,說:「我沒事,讓他呆著吧,這麼久沒見,他心裡也難過。」

  沈墨山無奈地看著我,搖頭笑了笑,挑了下擺坐我床邊,小琪兒此時卻轉過頭來,說:「沈伯伯,爹爹說要去找我娘了,我也跟著,你去不去?」

  沈墨山一呆,眼中寒光一閃,瞪著我咬牙問:「哦?此話當真?」

  這下輪到我心虛了,忙笑了笑說:「只是,只是說萬一,讓孩子心裡有點準備……」

  「沒有萬一!」沈墨山募地站起來,惡狠狠地道:「就是上九天下淵海,我也會想出輒來救你,想找女人,想都別想!」

  我嚇了一跳,連小琪兒都有些嚇懵,室內半響無語,我呆呆看著他,忽然撲哧一笑,問:「墨山,你這樣子,莫非在吃醋?」

  沈墨山吶吶地道:「吃個屁醋,老子就聽不得你這種要死要活的話,又不是千金小姐,作那起傷春悲秋的鳥事幹嘛?」

  我哈哈大笑,道:「行了,我哄孩子呢,你也當真。放心,沒把你吃垮,我死不了。」

  「這才像話,告訴你,老子旁的沒有,就是有銀子,你要吃垮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墨山微瞇雙目,道:「況且,我已為你請了高人,過幾日便到此處。小黃,」他終於微笑了起來:「你遇著我,沒福也變得有福,鐵定的。」

  「是誰?」我好奇地問:「白神醫親自來嗎?」

  「老東西拿腔拿調,架子擺了十足,不肯親自趕來,」沈墨山有些無奈,道:「不過來的是栗亭的師傅,算起來,醫術也學自白析皓一門吧。」

  我登時有些躊躇,道:「栗亭的師長,也是你的前輩,你這樣收留著我,老人家心裡,會不會有微詞?」

  「有個鳥微詞,」沈墨山不以為然,大喇喇揮手道:「他是我二叔的伴侶,為人最和善可親,況且年紀也不大,當不起老人家三個字。」

  「那,你為何看起來有些憂慮?」我遲疑著問。

  「因為,我徐二叔也會跟著來。」他蹙眉道:「他是我沈家的長輩,不比白析皓,他說什麼,我須得賣他三分面子。」他為難地看了我一眼,道:「況且,他為人精明能幹,不好糊弄……」

  「為何要糊弄?」

  沈墨山一拍前額,道:「索性都告訴你吧,他是先父的結拜弟兄,最願意見我開枝散葉,沈家後繼有人,他若為難你……」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那倒不是,」沈墨山搖搖頭。

  「我也不怕。」我抱著琪兒,微笑著說:「多少事都經過了,這點麻煩,不值一提。」


  第 50 章

  其實,哪怕明日便斃命於此,我也覺著沒什麼不好。

  身邊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走了二十年的辛苦路,總算有了點甜頭,我覺得值。

  沒什麼想要太多的想法,世事無常,今日歡愉,保不定明日愁苦,當年我進疊翠谷,不也以為進了仙境?結果呢?

  我不想明日的事。

  就如現下抱著琪兒,聽他絮絮叨叨,童言童語,沈墨山在一旁不時捉弄他,逗我發笑,這樣的日子,我很知足。

  夜裡覺淺,且病體虛寒,常常四肢冰涼,止不住打顫,難為了沈墨山要一直替我暖著,捂到胸口,有時候冷得厲害,還得他運功御寒。

  身邊有這麼一個人陪著,我想起以前對谷主的癡迷,遙若前世,自己也覺著不可思議。

  偏偏沈墨山是個大醋桶,有意沒意,總在我面前道,男人嘛,就該長得像他那樣,魁梧壯實,虎虎生威,這才是良人的長相,這才靠得住。

  進而又道,小白臉一流,如何卑鄙無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黃花閨女,正經人家的媳婦,被男人始亂終棄,被逼尋死,那些男的,無一例外都是小白臉。

  他說得煞有介事,卻一路講一路看我的臉色。我只當聽書,也不理會他,倒是琪兒常常挨著我,聽得似懂非懂,問我:「爹爹,為什麼她們要死啊?是被大妖怪吃了麼?」

  我狠狠瞪了沈墨山一眼,說:「爹爹也不懂,讓你沈伯伯教你。」

  沈墨山嘿嘿訕笑,抱過小琪兒坐在他膝上,點著他的鼻子道:「來,沈伯伯教你做怎麼做一個真爺們啊。咱們男人,對外頭壞人,就得狠得下心,該殺殺,該打打,對屋裡頭自己的人,可得好,怎麼才算好呢?基本上不要怕為他花銀子,可也不能為他亂花銀子,你明白了嗎?」

  小琪兒愣愣地問:「什麼是屋裡頭自己的人?」

  「就是,就是你喜歡的。」沈墨山看了我一眼。

  我憋著笑,只見小琪兒有板有眼地道:「哦,我曉得了,爹爹整天病著,呆在屋裡,琪兒喜歡他,爹爹是琪兒屋裡頭自己的人……」

  我嚇了一跳,沈墨山大喝道:「胡扯!他是你親爹,你待他好,孝敬他,聽他的話乃是天經地義,但我說的喜歡,是對親人以外的,是選了跟你長長久久過日子的。」他見小琪兒仍舊一臉懵懂,歎了口氣道:「罷了,你還太小,等大了就明白了。」

  「琪兒懂的,」小孩兒有板有眼地道:「我喜歡跟鋪子前的小白狗玩,也會分點心給它吃,可不會給它吃很多,栗亭叔叔說吃太多了對狗不好。我要把小狗養自己院裡,它就是我喜歡的。」

  「親娘誒,」沈墨山怪叫一聲,對我說:「小黃,你兒子說什麼聽到了嗎?」

  「聽到了,別大驚小怪的。」我橫了他一眼,對小琪兒柔聲說:「你現在太小,還不能照顧它,等大了,爹爹給你一條大狼狗看家護院,好不好?」

  小琪兒想了想,點點頭說:「好。」

  此時,卻自院外傳來一聲冷峻的聲音:「喜歡?人之一世,變幻莫測,單憑喜歡二字,如何算一生所求?今日喜歡你,明日喜歡他,後日又喜歡另外的新人,人性喜新厭舊,耽於享樂,今日山盟海誓,明日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比比皆是。」

  話音聽著挺遠,卻頃刻間來到耳畔,沈墨山臉色一沉,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我立即止住他,搖了搖頭。

  卻聽那聲音繼續道:「浪蕩子淫人妻女,毀人名節,難道不說喜歡?青樓娼妓迎來送往,柔情款款,難道不說喜歡?薄情人拋棄糟糠,另尋良配,難道不說喜歡?為官富貴者三妻四妾,難道不說喜歡?」

  他冷冷一笑,道:「沈墨山,你來告訴我,什麼叫喜歡?你適才所言的喜歡,屬於上述哪一種?」

  沈墨山翻了下白眼,卻恭恭敬敬拱手行禮,道:「見過徐二叔。」

  「你心裡,倒還認老子是你二叔?」一個身影快如閃電,疾馳而至,出手如風,揚手就往沈墨山臉上招呼。

  沈墨山面不改色,低頭側過,划拳為掌,頃刻間與他過了十餘招,那人一個轉身,五指為爪,竟朝小琪兒抓來,我心中大駭,想也不想,一把摟過孩子,以身相擋。

  「二叔!」

  一聲驚呼自我身後傳來,我閉眼以待想像中的劇痛,卻半天沒動靜,轉過身一看,卻見一個一身錦袍,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收了掌,正打量我,他目光銳利,幾可探入人心底,令人不敢與之對視,我垂下頭,抱著琪兒,慢騰騰從榻上站起,略略行了禮,道:「徐爺。」

  他冷聲道:「倡優一流,果然管人均叫『爺』。」

  「二叔,您胡扯什麼呀。」沈墨山一個箭步踏上,擋在我面前,半昂著頭道:「得了,我曉得今兒個最好什麼也別說,因為說什麼都會適得其反,令您對長歌的偏見更深,但我要真什麼也不說,干瞧著您奚落他,我他娘的就不是明德公子爺教出來的。您愛聽也罷,不愛聽對不住您,可我要說,他是我的人,我待他,就跟您待寶叔那般,若有人當著您罵寶叔一聲奴才,您怕也要活活剁了他吧?今兒個您再管他叫一句倡優,咱們叔侄幾十年的老臉,咱們兩家兩代人的交情,從今往後都不用提!」

  「說得好!」那徐爺臉色一變,陰陰地道:「這男人狐媚子一般,看把你迷得鬼迷心竅,祖宗姓氏都可不顧了,趕明兒還不知要弄出什麼ど蛾子來。行,我今日辛苦點,為你除了他,你爹就算在這,也斷不會攔我。」

  「二叔,您別逼我動手。」沈墨山雙目微瞇道。

  「正好,我領教下冰魄絕焰。」徐爺冷笑道:「不容易啊,敦促你練功,到頭了,竟然要對付我頭上。」

  沈墨山笑了笑,說:「您高抬貴手,還是我最親的二叔。」

  「就是因為大家都由著你胡鬧,只有我真心為你著想,我還非得做點什麼,才對得住你叫的這聲二叔。」

  兩人之間的爭鬥一觸即發,我心裡惶恐至極,卻也明白,此時最好的方式,是不要插嘴,說什麼,都只會令事情越發糟糕。好在兩人雖然都放了狠話,但依著我對沈墨山的瞭解,他絕對不會對自己叔叔下殺手,那叔叔,瞧著一心為他,也斷不肯真傷了他,兩人並無性命之虞,倒也可稍微放心。

  就在此時,一個柔和的嗓門氣喘吁吁地道:「徐達升,住手,你要打自己孩子嗎?有話好好說,爺倆還真要動手啊?成什麼樣子你們?都給我住手!」

  那徐爺本一臉倨傲,眼神都透著冷意,此時一聽來人的話,卻立即換上柔和之極的表情,堆上笑,轉身湊上去說:「寶兒,你看錯了,我逗墨山玩兒呢,哪能真跟他動手?你來得怎麼這麼快,我正嚇唬他呢。」

  「這麼大歲數了還玩!」那來的人錯眼看我,「咦」了一聲,撇下徐達升,逕直朝我走來。我見他年紀也不輕,但面白無鬚,長相俊美,瞧不出多大歲數,且眉目和善,一雙圓圓的眼睛清澈見底,黑亮透光,令人觀之先生三分好感。

  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打量我,目光中有驚奇和難以置信,道:「你就是長歌?」

  我扶著琪兒,勉強作揖道:「見過前輩。」

  「無需客氣。」他上前一步扶住我,道:「快坐下,可站不住了。」

  我有些赧顏,卻無力推辭,只得告罪坐下,他就坐我旁邊,微笑著端詳我的臉,道:「哎呀,可真像,長歌果然好相貌,這等模樣,我年少時頭一回見,就看迷了眼,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還能見著像個八九分的。」

  我忙道:「哪裡,長歌久病頹容,衝撞了前輩,請勿見怪。」

  「無需客氣,」他笑瞇瞇地對我道:「你這樣的,配我家墨山,倒顯得他粗糙了。」

  「寶兒,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沈墨山乃沈家兒郎風範,頂天立地的漢子,像姓林的有甚鳥用?病歪歪的沒個男人樣。男人就該像我,哪,像墨山,像我大哥那樣,嘖嘖,那才是……」

  那徐爺還未說完,已被沈墨山一把扯了袖子,低聲說:「二叔,你又觸寶叔的逆鱗,閉嘴吧,不然回房後有你受的。」

  那徐爺怏怏住了嘴,坐我身邊的那一位卻變了臉,只是他想來脾氣甚好,便是生氣,也只是悶聲不語,緊緊抿嘴,想來氣得不輕。

  徐爺有些慌了,忙不迭地上前道:「寶兒,你,我,我就是胡扯的,你,你可別往心裡去……」

  「我知道,你終究嫌我不算男人。」寶爺眸色黯然,歎了口氣。

  「你,你又胡思亂想什麼呀,哎,不帶這麼冤枉我的,寶兒,寶兒你聽我說,這可是天大的冤屈,你且轉過身來……」

  「墨山,你在林州彷彿產業不少,帶你徐二叔逛逛去吧。」寶爺神色漠然,道:「我要為長歌診病了,被誰打攪了,出什麼事我可不管。」

  沈墨山一聽急了,立馬趕著徐達升道:「二叔,快隨我來,您還不知道吧,我手裡頭的買賣啊,現在已經多了好幾宗別的啦……」

  他連拖帶拉,立即將人弄了出去,那徐爺一路嚷嚷,都被沈墨山巧妙擋了回去。

  院子裡又回復安靜,小琪兒怯生生從我懷裡鑽出腦袋,好奇地看著寶爺。

  寶爺一見有孩子,臉色登時緩和不少,微微笑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絹包,打開來,卻原來包著幾樣精巧糖食。他朝小琪兒招招手,柔聲道:「寶寶,要吃糖食嗎?」

  小琪兒嚥了口口水,抬頭看我。

  我對這位寶爺懷有好感,曉得他心存善意,便點了點頭。

  小琪兒笑嘻嘻地爬過去,撿了一顆,剛想塞到嘴裡,卻停了下來,轉身塞到我唇邊,高舉著叫:「爹爹吃。」

  我笑了,摸著他的臉說:「爹爹病著,不能吃,乖寶自己吃罷。」

  「哦。」他快活地應了一聲,塞到自己嘴裡,高興得瞇了眼。

  寶爺呵呵低笑,說:「你別見怪,我打小家窮,沒好好吃過這個,現下還懷著念想,身上常常帶著。」

  我如何會不明白,低頭一笑,道:「長歌也是出身貧寒,別說糖食,便是麥芽糖,也從未嘗過。」

  他眼神越發柔和,溫言道:「等你身子好了,讓墨山給你備著蜜餞,甜的東西,終究要嘗到嘴裡,才曉得甜是什麼滋味。伸手過來吧。」

  我將手伸了過去,他見我斷指疤痕,輕聲歎息,搭脈而上,又看了看舌苔臉色等,放下袖子,道:「長歌,你這毒,我要先判斷是哪一樣才好對症下藥。你能告訴我嗎?」

  第 51 章

  我沉吟片刻,道:「是一種名為商參和合丸的藥物,在疊翠谷被奉為聖藥,此藥服下如火熾遊走四肢腹內,需人以陰寒一路的內力相導,方能將藥性疏通入奇經八脈。據說,服用此藥能改人經絡,令人功力大增,但卻不能停藥,需每月由谷主親自賜藥。」

  「若是停藥會如何?」

  我搖搖頭,低頭一笑,淡然道:「還有八日,我便服滿一月,會如何,寶爺屆時親見便知。」

  「孩子話,」寶爺搖頭,清澈的眼中頗帶責備地看著我,道:「任何反應,以你此刻的身子,都斷然捱不住。我可不想墨山回頭怨我。」

  他站起來,摸摸小琪兒的頭,負手踱步,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清俊的臉上儘是憂色,一會似乎想到什麼,又輕輕搖頭否定,歎息不已。

  我心中不忍,開口道:「寶爺,無論如何,晚輩已是感激萬分,生死有命,您無需為我耗費精神。」

  他停下來,側著頭看我,問:「若想不出法子,八日之後,你定毒發身亡,便是你服過白先生親制解百毒的丸藥,然你身子七勞八損,也是朝不保夕,難以為繼,你可明白?」

  我微笑點頭,道:「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搖搖頭,道:「你若死了,定然是親者痛仇者快,孩兒無人教養,愛人無人撫慰,你真忍心,令墨山年年苦痛,夜夜錐心?你的孩兒,這麼小就要歷經喪亂,孤苦無依。」

  我摸著懷裡睏倦欲睡的小孩兒,心中惻然,卻仰天一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我信我的孩兒,定會好好長大,因為他本性純良,今後無論做什麼,都不妨礙他成為一個身心愉悅之人;我信我的愛人定會好好過日子,因為他生性豁達,會將失去我的痛楚拋開,而記住與我相處的歡樂;我還有若幹好友,他們皆是與我共過患難,可以命相托之人,他們定會每年在我墳前把酒言歡,暢所欲言,或回憶我們往昔的歲月,或說點我曾做過的蠢事取樂,將祭奠我,視為一場踏春出遊,有朋自遠方來的聚會。」

  我微笑看著這個面目和善的前輩,道:「所以,請前輩盡力就好,至於最終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您真的,無需介懷,因為我很滿足。」

  寶爺視線柔和,含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錯,果然是墨山看上的人。」他掉轉視線,道:「只是長歌啊,你即便如此說,卻也該明白,有些人的缺失,是無法替代的。比如你對墨山,對你懷裡的小寶寶,便是如此。」

  他沉吟片刻,朗聲道:「栗亭何在?」

  門外立即傳來栗亭的聲音:「在。」

  「弄一套筆墨來。」

  「是,師傅。」栗亭恭敬應答,不出片刻,只聽門扉被輕輕推開,栗亭端著筆墨紙硯緩步走進,先朝寶爺躬身行禮,再輕手輕腳將東西鋪成在茶几上。

  寶爺微微點頭,挽了袖子,正要上前磨墨,栗亭立即伸手,笑著說:「師傅,我來吧。」

  「不用,」寶爺笑了笑,道:「甭在我跟前裝這副小廝模樣,你淘氣的事我可都聽說了,回頭該罰可還是要罰。」

  「哎呦,哪個跟您嚼耳根呢?弟子可老實著呢,這一年看診製藥,忙得跟陀螺似的,您要不信,問問墨山去。」栗亭嘟起嘴,帶了撒嬌的口吻道。

  這可是新鮮,我從未見一派斯文的栗亭作此嬌憨孩童狀,想來他自幼便跟著寶爺習醫,師傅脾氣軟,又會心疼人,徒弟自然藉機耍賴撒嬌,如此師徒,前所未見,令我大開眼界。

  「你在明德山莊,可搗亂了不曾?白先生留著的藥庫,後院裡種著的藥草,你可隨意使用採摘了?鄔總管著人攔你,你可撒了癢癢粉在他們身上?」

  栗亭吐了舌頭,笑著道:「怎麼什麼也瞞不過您?」

  「還笑!」寶爺持筆敲了他腦袋一下,道:「幸好白爺帶著公子爺出了遠門,不然,知道是你弄的,你師傅那點薄面,在那二位面前可不管用。」

  「師傅您可得救我。」似乎想到什麼,栗亭有些害怕,拉著寶爺的袖子道。

  「我救不了你,」寶爺不理他,動手磨墨,道:「我還得管公子爺叫主子呢,你多大的膽子,就敢動他們的東西,等著吧。」

  「師傅師傅,您最好了,」栗亭搶過他手裡的墨條,賣力地研墨,絮絮叨叨地道:「我這不是為了配藥麼,白神醫做的那味『思墨』,說得多金貴,天上有地下無的,我就不信了,非琢磨出一樣比那個藥厲害的。您不是常教我醫藥一道,要敢異想天開麼?我這好容易實踐回……」

  「我可沒教你不講規矩,亂來一通。」寶爺好笑地看著他,道:「你不是敢想敢幹麼?行,你把長歌這個毒解了,我就不罰你。」

  栗亭登時垮了臉,道:「這,這我解決不了。」

  「那就等著白先生回來受罰吧。」寶爺淡淡地道。

  「師傅,您不能見死不救啊,」栗亭大叫道:「長歌的毒我也不是沒法子,我做的那味丸藥,可就效用無比,能起死回生,可惜現下少了一味藥,不然……」

  「胡扯!」寶爺拉下臉,狠狠敲了他腦袋,訓斥道:「你是大夫,不是民間跳大神撞鬼糊弄百姓的,什麼起死回生,什麼效用無比,你就這三腳貓功夫,也敢稱這八個字?現在立即出去,就近找家春暉堂,做三月義診,少一天,咱們師徒的情分也不用講了,我直接捆了你送人白先生那去,他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絕對有你受不住的。」

  栗亭初時還聽得一臉喪氣,聽到最後,臉上越來越現喜色,道:「師傅,您果然替我補上明德山莊的東西……」

  「我可不是為了你,」寶爺沒好氣地罵道:「我是為了公子爺,萬一他身子不適,白爺用起藥來,短了一味可就麻煩了。真要那樣,我也不等他來罰你,我自己先滅了你這個逆徒!」

  栗亭嬉皮笑臉地道:「是!謝謝師傅!」

  寶爺斜睨了他一眼,道:「快走吧,三月義診,你當我說著玩的?」

  「是,徒兒告退!」栗亭笑嘻嘻地行了禮,衝我擠眉弄眼一番,這才轉身走了。

  寶爺哭笑不得,瞧著這個活寶徒弟的背影搖頭歎了口氣,對我笑道:「讓你見笑了,這孩子打小在我跟前就沒個正形,也不知怎麼回事,明明在外頭似模似樣的。」

  我笑道:「那是他把您當自己親長輩,自然不拘小節。」

  「不拘小節?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唉。」他搖頭,提筆唰唰在白紙上寫著,道:「這些人連適才為難你的那個徐爺在內,一個個都瞅著我好脾性,耍賴犯渾,無所不作,比你家小寶寶還不如。」

  我撲哧一笑,道:「寶爺性情溫良,眾人喜愛您,也是應分。」

  「他們不是喜愛我,是喜歡看我受累,」他一路說著,住了筆,吹吹墨跡,抬頭對我道:「寫好了,咱們現如今也沒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這付方子,乃當年墨山的爹爹,沈家老爺花了重金買來的珍貴古方,我當年跟著伺候熬藥,因而記得些許,如今略改了改,對你的身子,應該大有補益。這八日我要先給你固本歸元,然後再圖解毒。」

  「多謝前輩。」

  「不謝,」他微笑著道:「救你乃墨山所求,我看著他長大,無論如何也無法眼睜睜瞧著他經歷那等痛失所愛之苦。況且,」他頓了頓,道:「你長相很投我的脾胃,就沖這點,我也不會見死不救。」

  藥果然非同小可,我喝下去後,不出片刻便覺手腳發暖,困意浮了上來,沈墨山讓我坐在圈椅中,自己手忙腳亂給我鋪床,大紅撒金緞面的被子猛然一甩,倒像大朵喜慶的花迎面綻開,險些砸爛一旁博古架上的青花瓶子,他嘴裡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拽個枕頭過來,彷彿與之有深仇大恨,要將之一拆為二。

  笨手笨腳,沈大掌櫃原來也有做不來的事。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靠在圈椅內,看著他一舉一動,默不作聲。

  看著看著就閉上眼,朦朧間,已被他輕柔抱起,移到床上,解開我的外袍,替我蓋上被子。

  臉上一軟,是他輕吻其上,呼吸熱熱噴在臉上,忽然聽他輕笑一聲,有說不出的得意。

  隨即他又拉拉我的被角,撫摸了我的頭髮,無聲無息離開。

  我睡得甚熟,也不知過了多久,因腹中飢餓,才醒了過來。這可是前所未見的好徵兆,我正要喚人,卻聽得外間傳來一陣對話:

  「寶叔叔,您到底有幾成把握?」這是沈墨山的聲音。

  一人歎了口氣,聲音柔和溫軟,正是寶爺:「若我說,一成也沒有,你怎麼辦?」

  「您說真的?」

  「墨山,若是旁人,我自然會設法寬慰,但對你,我需說實話。」

  「怎會如此?他不是明明能好好睡一覺了嗎?」沈墨山的聲音驟然提高:「這一切,不是在好轉是什麼?」

  「衝你寶叔嚷嚷什麼?人迴光返照,也會如此。」另一個人訓斥了一句,我仔細一聽,立即認出,是那位徐爺的聲音。

  寶爺溫言道:「別這樣,升哥,若今日病榻上是我,只怕你的癲狂,要勝墨山百倍,咱們已然不能為孩子減輕傷痛了,就別再爭這些口舌之利了吧。」

  那徐爺歎了口氣,半響道:「墨山,那人對你,真這麼重要。」

  「叔,您說什麼廢話?」沈墨山壓抑著,似乎有些哽噎,卻忍著道:「不重要,我犯得著這樣嗎?」

  徐爺沉吟片刻,又道:「寶兒,當真無法可想?」

  「我的醫術雖習自白神醫,但性子古板,想法僵固,他十成的本事,我其實學不到一成。只是這麼多年靠勤奮細心,才沒出大簍子。這一次長歌的病,按著常理,是無藥可醫了,但若不按常理,或者有救也未可知。」

  「說來說去,還是要白析皓來。」徐爺厭煩地道:「墨山,你說說,那老東西這回又推脫個什麼勁?」

  「他以凜叔叔的身子這節氣需浸泡溫泉為由,斷然拒絕了我。」沈墨山黯然道:「我寫信去拉下老臉說足好話,他還是說,凜叔叔身子最要緊,其餘等人,是生是死,皆與他無關。」

  「你就沒求公子爺?」寶爺道。

  「當然求了,哪知這回凜叔叔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道,白析皓的喜好最重要,他愛給誰看便給誰看,他決不干涉。」

  那邊一陣沉默,徐爺的聲音突然響起:「兩個老東西算計你呢,墨山,你真是關心則亂,這都聽不出來。」

  「怎麼說?」

  「你想啊,林凜詭計多端那是出了名的,他又心疼你,又常常標榜自己高潔有德,又不像你二叔我真的擔憂沈家血脈斷在你這一代,怎麼會見死不救?姓白的完全就唯姓林的馬首是瞻,這個事,九成是林凜在拿主意,白析皓不過照他的意思回復你而已。」

  第 52 章

  我聽得迷迷糊糊,不出片刻,卻又睡著。

  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待我轉醒,卻是大白天。榻前守著小琪兒,見我睜開眼睛,立即笑得咯咯直響:「爹爹爹爹,你醒啦?琪兒有乖乖在一旁等爹爹醒哦,半點也沒吵人。」

  我微微一笑,啞聲道:「好乖。」

  他撒嬌地挨近我蹭了蹭,才道:「爹爹,你睡了好些天,沈伯伯說。」

  他話音未落,外頭已有腳步聲傳來,待進來裡間,卻正是沈墨山和寶爺。

  「長歌,你醒了麼?」寶爺聲音柔和地問。

  我睜開眼,忙撐起半個身子要坐起,他伸手止住我,沈墨山快手快腳,拿過一旁靠枕給我墊著,寶爺拉過我一隻手,搭了脈,閉目沉思了一會,睜開眼微笑道:「脈象比之先前,穩健不少,看來,這藥還是用對了。」

  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寶叔,有您出馬自然妙手回春。」

  寶爺搖頭笑道:「欸,此時言之尚早,一連八日,咱們都用上這個藥,若真有效,那才算我這趟來不辱使命了。」

  我忙欠身道:「長歌謝過寶爺。」

  寶爺拍拍我的手背,溫言道:「我著人煨著藥膳,這是我家公子爺昔日用慣的方子,靈驗得緊,你試試,只有一樣,吃個一天兩天的,卻不管用,得長年累月地吃。這藥膳煎熬也頗有講究,我當年學了許久,墨山啊,你看是不是派個伶俐點的小廝跟著我學學?」

  「小棗兒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我來學便好。」沈墨山笑呵呵地看著我,伸手替我理過臉頰上的頭髮。

  寶爺淡淡地道:「醜話先說在前頭,你運氣好,托生在沈家,練武上是個奇才,師承又俱是當世巨擘,是以從來事事順心,不知病弱之人有多苦。服侍照料旁人,一日兩日容易,一年倆年勉強,若是十年八年下來,不嫌棄也得厭煩。所謂久病床頭無孝子,親生的孩兒尚且勞累不及,更別說你這樣的。你現在且別忙著否認,自己個想明白了,這可是虧本到底的買賣,還得虧得心甘情願。你要想清楚了,再來跟我學。」

  沈墨山低頭一笑,攬住我的肩膀,道:「寶叔,我沈家兒郎,向來說一不二,今兒個我便當著長歌的面跟你交個底兒,我自一開始便曉得他身子不好,知道跟他在一塊,便一生都得照料他,看顧他。這若擱在以前,我定大不耐煩,再喜歡,也斷無伏低做小伺候人的份。但經過這麼多事,」他頓了頓,目光柔和看著我,道:「經過這麼多事,我怕的不是要老去照顧他,是怕,沒有機會去照顧他。您明白了嗎?」

  我心下感動莫名,緊緊握住他的手。

  寶爺點頭微笑,道:「既如此,我留了方子在栗亭那,你先出去,跟著他好好認認,方子上的東西都有哪些,咱們先從材料做起。」

  沈墨山點點頭,緊緊摟了我一下,起身道:「琪兒,跟沈伯伯出去,學點本事,也好照顧你爹。」

  小琪兒萬分不捨,卻乖乖地點頭道:「是。」

  他們一大一小,牽著手走了出去,屋內便只剩下我與寶爺二人。

  我知道他把沈墨山支開,是有話想說,便道:「寶爺,您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不忙,先吃東西。」寶爺笑瞇瞇地站起來,拍了拍掌,外頭立即有兩名少年抬著食盒小几子過來,我瞧那兩人長相一摸一樣,皆是清俊可愛,卻是從未見過,寶爺笑著道:「這是跟著我的兩個孩子,乃雙生子,一個叫飛螢,一個叫飛翎,來,見過長歌公子。」

  兩名孩子擺完東西,都朝我恭敬地行了禮,齊聲道:「經過長歌公子。」

  「不敢,」我忙道:「有勞二位了。」

  兩人皆謙虛幾句,退後幾步,伺立於寶爺身後,寶爺和藹地道:「手上可有力?能自己用飯嗎?」

  「能的,晚輩失禮了。」我告了罪,忙舉起調羹,舀了一勺,開始吃起。

  我本想著,這東西便是再難吃,瞧著寶爺的份上,怎麼著也得全部嚥下,哪知入口才覺著鮮美可口,非之前用過的藥膳可相媲美。且搭配數樣清爽小菜,色澤漂亮,端得令人胃口大開。

  不一會,我將一碗藥膳用得乾乾淨淨,這才尷尬起來。寶爺卻樂呵呵地笑,指揮兩名少年服侍我洗漱,並撤下東西,不出片刻,便收拾完畢,兩人復將東西抬了出去。

  「來,喝口茶。」他親自端了一鍾碧綠色茶湯過來,芬芳撲鼻,我忙躬身接過,道了謝,飲了一口,只覺唇齒留香。

  「怎樣?可還入得口?」

  我閉目品了品,道:「猶若煙斜霧橫,椒蘭縈鼻,好茶。」

  寶爺得意地笑了起來,道:「算你識貨,此茶名為青松霧,不算珍品,卻備受行家青睞,我生性笨拙,別的茶也弄不好,唯獨這一味,常年候著公子爺要用,一來二去,熟能生巧,也就學會了。」

  他見我有些不解,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口中所說的公子爺,便是墨山的師長,白析皓的愛侶,先帝敕封的明德公子。我出身貧寒,早年干的,便是伺候公子爺的小廝。」

  我吃了一驚,道:「寶爺,真對不住,我非有意打探這些……」

  「這不是什麼秘密,」他樂呵呵地笑道:「我這一生,雖然苦,但也有福,最大的福氣,便是跟了我們公子爺,他從未將我當成下人,反倒悉心教導,待我就如自家幼弟,又逼著白神醫教我醫術,我有今天,全是承了他的恩德。」

  他看著我,笑著道:「長歌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忘本不是?」

  我垂頭不語,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跟我一樣,咱們是苦娃兒出身,比不得墨山啊、徐達升他們。但話說回來,咱們生在什麼人家,由不得人;長在哪,也由不得人;吃過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也還是由不得人。但現如今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卻由得咱們自己,」他低頭微笑道:「公子爺打小便教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個快樂的人,現下,我把這句話轉送給你,好嗎?」

  我心下激盪,喉嚨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氣,衝他感激一笑,道:「好,多謝了。」

  「好孩子,」他呵呵低笑,摸摸我的頭,道:「你若不嫌棄,往後便跟著墨山喊我一聲寶叔可好?」

  「是,」我眼眶發熱,忙低下頭,強笑道:「寶叔。」

  他甚為高興,負手走了幾步,道:「長歌,寶叔有幾句話想問你,你老老實實答我,可能做到?」

  「自然知無不言。」我道。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他清清嗓子,道:「若現下有個能令你活命的機會,卻要你離開墨山,你待如何?」

  我心中一震,抬頭道:「您這話……」

  「只需答,你待如何?」

  我心中紛亂,自認得沈墨山以來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緩緩在腦中流轉不停。初遇時落英繽紛,那人踏步而來,不由分說,便將我與琪兒一人一邊,挾持而走;相處之時他開口閉口,不離銀錢,我不勝其煩;後來驍騎營軍中,他逼我現出斷指,在我心有期盼的一刻,卻又令我怨怒相對;後來病榻之前,他悉心照料,溫柔萬分,又令我心思不定;再後來,天牢之內,逼瘋蕭雲翔,我卻只覺一片荒蕪,卻幸而有他大手相握,溫暖厚實。

  再再後來,我抱著必死之心,臨危不懼,卻在見到他前來一刻,力氣渙散,心裡變得酸楚柔軟,想著真好,在臨死前見著一面,此生無憾。

  此生無憾。

  我眼眶潤濕,想起他抱著我,絮絮叨叨在耳邊說,冬天暖酒算輸贏賬,夏日裡扇涼扇彈曲兒,長長久久地,多好。

  那麼美的日子,我還沒過過呢。

  怎麼能分離?怎麼捨得分離?

  我閉上眼,又睜開,心下已有計較,啞聲道:「寶叔,我不怕跟您老實說,一個人的日子,我過得夠夠了。從今往後,我想換種活法,但若不能長相廝守,那便過得一日算一日,總之,絕不令自己個不痛快。」

  寶爺目光晶亮看著我,似有些震動,卻也有些瞭然的微笑。

  就在此時,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沈墨山大踏步走進,笑道:「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說的就是我想聽的話。」

  寶爺歎了口氣,轉身問:「公子爺,可不是我這樣好說話。」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我命人快馬加鞭,將口信傳到凜叔叔那,此時算來,他已然看到,若他有什麼想法,接下來,我接招便是。」

  就在此時,徐爺的聲音自外頭傳來:「不用傳信,他早知道了。」

  「二叔,您得到什麼消息了?」沈墨山忙回頭問。

  「什麼消息?」徐爺緩步走入,冷冷瞧了我一眼,道:「老子跟他們倆練了幾十年,還不瞭解姓林的那等策略?放心吧,你林叔叔早就料得你的心肝寶貝病情無法再拖,人命關天,他那等假模假式之人,定然不會等閒視之,說不得此刻咱們週遭,就已然埋了暗棋,你的小情人死不了。他等的,不過是你心急如焚,亂了頭緒,然後再拋出誘餌,令你不得不踏入他的套裡,明白了吧?」

  沈墨山面露喜色,道:「如此說來,白析皓還是肯醫了?」

  「沒出息」徐爺訓道:「你不擔心下,你智謀無雙的林叔出什麼難題啊?」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兵來將敵水來土堰,難得他有興致玩玩我,我便盡點孝道,讓他玩玩又何妨。」

  「真是,若他命你解散咱們盟,令你爹心血毀於一旦呢?」徐爺薄怒道:「別忘了,他對咱們姓沈的,姓徐的,成見可從沒少過。」

  「我看,是你對公子爺芥蒂太深。」寶爺接過去道:「別胡說了,當初是靠了他,才得以保全了你們那麼多條人命,若他有心要毀了沈當家的基業,又何必拐彎抹角?」

  徐爺有些不服氣,卻不敢駁愛侶的面子,只鐵青了臉道:「總之,若你敢為了外人忘了自己祖宗姓什麼,老子定然一掌拍死你。」

  沈墨山笑道:「放心,林叔叔不是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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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3 章

  沈墨山雖然每日在我跟前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但我卻能從他眸底深藏的悸動中瞭解到,他其實也在不安。也許那位人人都說我像他的「公子爺」,沈墨山最敬重的長輩,真的不是好相與一流。我好奇的是,這裡這些人,說起他皆言道君子端方,溫文和煦,為人最好不過,但卻連徐爺、沈墨山這樣的角色,說起他,言辭間卻或忌憚或敬畏,甚至都來不及掩飾?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令人如此又敬又愛,又懼又怕?

  我養了足足五日,寶爺開的方子很對我的病症,又兼之針灸湯浴,那些逝去的生命力,彷彿悄悄而緩慢地,又回到體內。

  我覺著一切均在好轉,按著這個方子,保命至少是做到了,至於其他的,今後好生調養便是。若那位白神醫真如此難請,若明知那位「公子爺」必定借此事為難墨山,那麼我不受他的恩惠不就行了?

  至於三日後的毒性發作,生死由命,我已不多做揣測,該如何便如何罷。

  若白神醫出馬也無用呢?若我等不及神醫蒞臨,便一命嗚呼了呢?

  光陰猶若白駒過隙,何必為了這一刻苟活著,而勉強自己?

  那位公子爺不也說過嗎?做一個快樂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一刻只當一世,爭活得長或短又如何?

  我將這番心思告訴沈墨山,他蹙眉沉思片刻,握緊我的手微笑道:「話雖如此,但在我心底,還是希望你能長長久久活著,好些事咱們還沒一塊做,好些話,我也還沒說。」

  我心下震動,靠在他懷中,他摟緊我,緊接著笑道:「更何況,老子在你身上花了無數人力物力,若連個嘴兒都香不了幾回,豈不虧本大了去了?」

  我佯怒道:「敢情你還想翻本啊,沒門。」

  「翻本是不指望了,」他笑嘻嘻地道:「時不時收點利息什麼的,還是要的。」

  說罷,就沒頭沒腦親了過來。

  近來我似乎老呆在他懷中,這人臂膀寬闊,身上皮肉緊實,靠上去,正好能將我整個包住,他喜歡這樣,有事沒事總將我抱在懷中,喜歡親就低頭親,有事忙就一手環著我,一手辟里啪啦飛快撥拉算盤珠子。有時候甚至不避外人,幸而這裡來往的皆非常人,寶叔見我們親密,只和藹一笑,不以為意;徐爺是壓根當沒看見;栗亭會擠眉弄眼,但卻不開什麼玩笑;就連小琪兒,久而久之也習慣了爹爹要靠著沈伯伯。

  常常這樣抱著抱著,我便靠在他胸膛間睡著,醒來了總能接觸到他含笑溫柔的眼睛,他長相雖不算英俊,但眉目軒昂,自有一股陽剛氣勢,這等魅力,或許比面白無鬚的書生更能博江湖女兒之喜。況且這樣的人若真心待你好,直能暖到你心底去,我不禁感慨著,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看上他?怎麼就能留到現如今,便宜了我?

  「那是因為我掐指一算呀,某年某月某日,就得遇著小黃,可人疼得緊,我還不收拾了心神,專心等著,這不久等到現下了?」他一面信口胡謅,一面看著賬本,順手玩著我的耳垂。

  「胡扯,」我怒道:「天啟朝男兒到你這般年紀,若不是家裡太窮,尚未婚配的只怕絕無僅有……」

  「小黃你如何得知?我在鄉下確實有嬌妻美妾一大群,孩兒都五六個……」他呵呵低笑,繼續撫摸著我的耳朵。

  我知道他在胡扯,但不知為何,卻仍舊心中一突,垂頭不語。

  「不會當真吧?小傻子,騙你呢。」他親了我一下,道:「我不婚配,原因很簡單,我不想似我爹那般。」

  我愣了愣,卻聽他緩緩地道:「我爹是蓋世英雄,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但他,做錯了事,沒能守住所愛之人,從此抑鬱寡歡,一心練功。我娘原本只是府內雇來做針線活的丫鬟,只因撞上了我爹練功走火入魔,這才有了孽緣,生了我。她是窮人家的女兒,發生了這種事,除了收房沒別的出路,但她年紀尚幼,生我是難產,生完了,她就死了。我爹也沒過來看一眼,更別提哺育教養我了。」他微微一笑,道:「說起來,我能長這麼大,可不算容易。」

  我是頭一回聽他講自己的身世,心下大為憐惜,抱住他的腰道:「我娘也是生了我便死了,墨山,咱們是一樣的。」

  他摟緊我,熱熱地吻了過來,柔聲道:「莫怕,從今往後,我把你爹娘沒疼你的那份,給你加倍補回來。」

  我撲哧一笑,道:「這可怎麼補?爹的那份還好說,娘的那份呢?」

  「現下還不是在補嗎?」他哈哈笑道:「你看人家當娘親的,無非哺乳養育,親親抱抱的,我這不是每天都哄著你抱著你嗎?除了不能哺乳,我什麼不成?」

  我臉頰微熱,道:「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他在我耳邊低語道:「說到哺乳,你不覺著,咱們的次序得倒過來?」

  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臉上大熱,反手一肘狠狠擊在他胸膛上,沈墨山沒臉沒皮地哈哈大笑,摀住胸口道「哎呦,小黃謀殺親夫,哎呦……」

  「你們倆又在鬧什麼?」門外傳來寶叔的聲音,「墨山,快出來,看誰來了。」

  沈墨山一凜,鬆了臂膀,起身整頓衣裳,我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拉住他的袖子。沈墨山低頭一笑,拍拍我的手,抬步走了出去。

  院中隨即傳來一陣見禮說笑聲,來人顯與沈墨山很熟,只怕又是他哪個前輩,況且又寶叔親自領著前來,九成是寶叔也熟悉的人。難道說,來的就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公子爺?

  我看不見外頭,心裡有些著急,強撐著站起來,將身上披著的白狐領長氅裹緊,扶著椅子慢慢走到外間,原本只想靠在門邊悄悄兒聽狀況,但手還沒碰到門扉,就聽見庭院裡一個清越的聲音笑道:「我瞧著咱們還是甭在庭院中搭話,有什麼的進去說,一來我連日跋涉,沈大財主不能連口水都不賞叔叔我,二來我憂心咱們說得久了,那門邊,有人可要等得焦心了。」

  眾人一陣笑意,這些人只怕個個是高手,我一來,他們便察覺到了。如此一想,我反倒豁出去,大大方方走到門口,恭敬作揖道:「長歌見過各位前輩。」

  「小黃,你不好好歇著,出來作甚。」沈墨山立即奔回來,扶住我責怪道:「這門口風大,仔細又不好了,乖,趕緊地跟我我回去。」

  「墨山,這便是你的不是了。都到跟前了還不給我瞧瞧真人,我回去可怎麼替你美言呀?」那清越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濃濃的笑意。

  我抬頭一看,卻見當中一位身著寶藍色錦袍的男子含笑看著我們,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面如冠玉,容貌俊美,年紀瞧著比寶叔稍長,模樣卻更為出彩,想來年輕時,定是了不得的漂亮人兒。

  難道這位便是公子爺?

  我心下疑惑,看向沈墨山,沈墨山含笑道:「來,小黃,我替你引薦一下,這位是琴秋琴叔叔,他是,公子爺那邊的人。」

  我對那位公子爺越發好奇,到底是什麼人,才能身邊聚集了這麼幾位精彩人物。我尚未說話,那人卻笑道:「寶兒啊,你瞧瞧,墨山這副跟供祖宗似的模樣,怎麼我越看越眼熟啊,你看出什麼沒有?」

  寶爺笑而不答,徐爺在一旁冷哼了一聲。

  那琴秋卻偏偏要激怒徐爺一般,笑嘻嘻地加了一句:「這整個一白析皓在咱們公子爺面前的樣啊,不錯不錯,可學到精髓裡了。哎呦我說老徐,你疼人可沒墨山這麼有天賦,瞧瞧,是不是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徐爺瞪大眼睛道:「他會疼人,那說明我們老沈家的男兒剛柔兼濟,外頭能做好漢,擱家裡會疼老婆孩子,跟姓白的一點關係沒有。再說了,誰說老子不會疼人?你問寶兒,他被我疼了幾十年,什麼時候有委屈了?」

  沈墨山和琴秋均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莞爾,寶爺卻漲紅了臉,薄怒道:「升哥……」

  「寶,別生氣啊,我就說句大實話怎麼了?」

  「徐爺是實在人,說的當然都是大實話,」琴秋笑道:「我還記得當年白析皓壽宴上,您當眾嚎了那麼一句,琴某數十年都記憶猶新啊。」

  「哦,我二叔嚎了什麼?」沈墨山好奇地問。

  「嚎什麼?」琴秋笑著瞥了徐爺一眼,道:「就是跟你白叔叫板,看誰能叫一句,某某,我喜歡你,如此而已。」

  「行呀,二叔,您年輕時原來如此至情至性,侄兒佩服,佩服。」沈墨山唯恐天下不亂,立即給徐爺施禮。

  那徐爺此刻丟臉丟到姥姥家,卻反倒沒絲毫不自在,得意洋洋地道:「那是,你這臭小子要學的還多著呢,別一口一個同生共死就顯得多深情厚誼,明白了嗎?」

  「是,多謝二叔賜教。」

  這一老一少沒個正形,琴秋又在一旁起哄得起勁,寶叔怒目而視,走過來對我道:「甭搭理這幫瘋子,咱們回屋去,有事跟你說。」

  我心下好笑,臉上卻不能表露,跟著他慢慢走回裡間。寶叔引我坐下,臉上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什麼,眼神柔軟起來。我也沒打擾他,只微笑等著,過了半響,他才回過神來,歉意一笑道:「走神了,對不住。」

  「哪裡,」我笑道。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那琴秋,是公子爺派來的。」他緩緩地道:「你現下固本一步,我已做了,你的體虛之症,調養也不難,但解毒一事,卻只能一點點來,如無意外,琴秋身上定然帶了白神醫的解毒靈丹。」

  「這麼說,我的命算是保住了?」

  「不一定。」他低頭扣桌,道:「若尋常幫派,以毒馭人,自然選歹毒之物,這反倒好辦,只你服下的藥丸,據你所說,還有更改經絡,提升內力等功效,這便難辦了。」

  「為何?」

  「那種藥,給你好處,卻又要你不得停下,到底是什麼毒?」他蹙眉不語。

  「是教人產生依賴,會上癮的毒。」外間傳來琴秋的聲音。

  說話間,他已然踏步進來,身後跟著沈墨山與徐爺。他笑嘻嘻地看向我,道:「才剛寶兒說的都對,你們的事,公子爺全然知曉,只怕你們不知道的,他也知曉了。因而我來,是帶了藥,卻也帶了話,但要不要賜藥傳話,卻要瞧我高興不高興。」

  「琴秋,人命關天,不要兒戲。」寶叔正色道。

  「寶兒,你年紀不大,怎麼一副小老頭樣,真真無趣,」琴秋嘖嘖搖頭,眼睛去看向我,道:「要讓我高興也很簡單,我聽說長歌是京師第一琴,我這裡有管玉簫,他若能吹一曲,令我滿意了,賜藥傳話,我馬上就辦。」

  我吃了一驚,沈墨山道:「不成,長歌身子不好,不宜……」

  「又不用內力,也不花多少力氣,有什麼不宜,」琴秋瞥了沈墨山一眼,道:「惹毛了老子,我可不管誰死誰活,立馬走人,你又耐我何?」

  我瞧出,他是真的想為難我了,不知為何,這人雖然看著我面露笑容,卻令我感到,他對我有種說不出的討嫌。我正要說話,寶爺卻道:「長歌昔年遭遇坎坷,右手只餘三個指頭,管蕭怎能吹得?」

  琴秋眼中掠過一絲訝然,隨即笑道:「那他的京師第一琴名號如何得來,難不成用三指彈琴?還是說,只是靠這張臉?」

  這句話一出,我登時有些瞭然,他看著我的眼中那絲厭煩鄙夷,皆為了我這張臉而來,怎麼回事?不是說我長得像他們公子爺嗎?

  不只是我,連徐爺也聽出來了,在一旁嘿嘿笑道:「怎麼?琴秋啊,你也瞧他這張臉不順眼了?老子不順眼很久了,像誰不好,偏偏像姓林的。」

  「天底下如公子爺那般人才唯有一人,旁人與他一比,皆是塵埃,沒人能像他分毫。」琴秋淡淡地道:「長歌不過五官略略有些相似罷了,怎能比得上公子爺萬一?老徐,你看走了眼,寶兒,連你也看走眼?」

  「琴秋,」寶爺有些薄怒,站起來道:「你這是存心刁難孩子,我不同意!若長歌因延誤服藥良機而出了什麼事,你如何與公子爺交代?我,我這就命人飛鴿傳書去!」

  「寶兒,瞧你那點出息,」琴秋嗤之以鼻道:「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遇著事,還跟小時候一樣只會一頭撲進公子爺懷裡告狀?老徐,你也不管管?」

  「行了!」沈墨山低喝一聲,看向琴秋道:「琴叔叔,我敬重您,是因為小時候我跟著公子爺,您待我算不錯,雖然沒少欺負我,可也沒少疼我。但我姓沈,不是白家的人,不是公子爺的人,您明白嗎?」

  琴秋微微瞇了眼,冷笑道:「哦,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不敢,」沈墨山站在我跟前,握著我的手道:「墨山一心所求,不過諸位長輩能瞧著打小看顧我的面子上,待長歌好些,如此而已。」

  「我怎麼他了?要你跟老母雞似的跑出來護短,」琴秋嗤笑一聲,道:「長歌,你瞧瞧,想必你也不願看著我們叔侄因為你而不合吧?」

  真是一張利嘴。我歎了口氣,道:「長歌恭敬不如從命。」

  琴秋道:「這就對了,給。」他從腰際拔出一柄管蕭,遞了過來。

  我卻不接,道:「管蕭我只用來殺人,怕您聽了受不住,還是換瑤琴吧。」我抬頭對沈墨山微笑道:「沒事,就彈一曲,娛樂下叔叔們,是我做晚輩的禮數。」

    第  54  章

    琴秋聽我此言,臉色一變,卻自持身份,淡淡笑道:「既如此,我等就洗耳恭聽了。」

    「如此,長歌獻醜。」我微微一笑,示意寶叔將房內閒置的一張瑤琴抱來,我放在身前几上,坐直了身子,調了調間,正要撥弦。

    卻聽「嗡」的一聲,沈墨山拂袖壓住琴弦,痞氣十足地道:「 對不住啊各位叔叔,我老沈家的規矩最是護短,斷無勉強我的人在人前做事的道理。琴叔叔,抱歉,今兒這個琴啊,我不准他彈。」

    「喲呵,小兔崽子還跟我叫板了啊,」琴秋笑了起來,負手而立,道:「怎麼這就是你老沈家待長輩的規矩?我承你的情,聽你叫了十幾年的叔叔,難道,連一首曲兒都不配聽?」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您不用言語激我,今兒我還就反映話撂這了,您要差遣我,要人要東西,侄兒二話沒說,立即給您收拾好了,獻到您跟前,就怕您不賞臉要。您但凡要有些個什麼要,再難侄兒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替您辦了,保管辦得美美的,只讓你滿意。誰讓侄兒叫了您十幾年叔叔不是?可咱們同是公子爺門下呆了許久,旁的不敢說學會,講理這一條,總得入了心吧?親叔侄還在不過一個理字,更何況墨山承著眾人厚愛,叔叔輩的一個手指頭可數過來。若是個個端了架子,想起來一出是一出,可勁折騰我們家小黃,那我還是趁早帶了他,鄉下耕田去得了。不是不孝敬您,實在,您也得給侄兒一個孝敬得起的機會不是?」

    他算盤珠子一般滴溜溜地一番生意場上的話說下來,徐爺先憋不住悶笑出聲,寶爺也含笑不語,琴來臉上陰晴不定,似也沒料到沈墨山護短到這個程度。再說下去必然是撕破臉,他一個長輩,沒由來的為難我,自己也知道說出去不好聽;但若就此罷休,卻又不甘,只冷哼一聲,冷冷地道:「真真出息了,老徐,沈家出了這麼個癡情鐘,沈大首領泉下有知,當萬分欣慰吧?」

    「欣慰不敢說,至少沒丟了他的臉。」徐爺哈哈大笑,道:「墨山,說得好,咱們盟裡的男兒,若還不能護著屋裡人,算有個鳥本事?想當年……」

    「升哥,別緊跟著添亂了。」寶爺輕聲打斷他,微笑著道:「琴秋,說到底,長歌便是跟了墨山,可也不是賣他,他若尊稱你一聲,那是賣墨山的面子,若不收,原也跟你一點關係沒有,沒得平白為難人的道理。公子爺派你來,到底要賜何藥,傳什麼話,你便快些吧。」

    「我現下不樂意了。」琴秋冷笑著看向我,道:「長歌若不賞臉,我也沒興致做那傳話筒。」

    我歎了口氣,拂開沈墨山的袖子,淡淡地道:「要我彈本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伸手道:「多謝紋銀一百兩。」

    他一愣,道:「你說什麼?」

    「京師第一琴,明碼實價,琴資一曲一百兩。」我微笑著道:「本來我病中彈琴,要加收五十的,但您是墨山的長輩,這多出來的,就不好收,也算我孝敬您吧。」

    他臉色一冷,直直盯著我,就在我以為徹底惹惱他之時,卻見他垂下頭,雙肩聳動,不一會,壓抑著的悶笑聲傳來,隨即笑聲越來越大,屋內其他人也隨之而笑,沈墨山磊是開心,撫著我的肩膀道:「不錯不錯,耳聞目睹之下,過來有我之風。」

    「有趣,墨山,你果真找了個好玩的。」琴秋笑過了,真從懷中換出兩個金錁子,放在我面前,笑道:「沒帶現銀,使金子先抵著罷,長歌公子,請了。」

    「琴秋前輩,請坐,長歌這便開始。」我笑著低頭撥弄琴弦,對沈墨山安撫一笑,抬起右手 ,大大方方現出斷指,沈墨山會意,將我放在他此處的指套取來替我載上,低聲問:「真不礙事?」

    「無妨。只是娛樂,又不性命相博。」我低笑著安慰他。

    我低頭弄弦,調子起轉,卻是那一日在明德山莊,鄔總管求彈奏的《越人歌》。

    這首調子蒼涼渾厚,我天啟朝中人根本聞所未聞,當日瞥見琴譜即為心折,此譜曲一路,與我所思所想,皆是同理。只是再細琢磨該曲,便會覺著內裡粗糲太多,彷彿磐石硬生生被人劈成 兩半,那等沙礫的質感,卻並不是描述情感,倒像壯士斷腕,慷慨赴死般。我改了些許,使其生硬之處更為順暢,卻不減其雄渾厚實。

    這曲子一響,琴秋便「咦」了一聲,隨即眾人均屏息凝神,我自來只需一琴在手,便是傲視天下的天下王者,情緒起伏,悠遠轉折,喜怒哀樂,皆隨我說願。這首憂傷的越人歌,我惹原意,能令其若細雨濛濛 ,潤澤柔軟,直令人不知不覺,只回憶青蔥歲月,兩小無猜;指套金帛鏗鏘,卻能令有所思者陷入心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然,以及伴隨這等決然,必不可少的遺憾和不捨。人之一生,多少不如意,均能於情字上無限放大,身陷其中,百感交集,待得回頭,卻已兩有空斑白,百年須臾。

    在座諸人,皆不等閒之輩,他們都經歷過許多,明白什麼是求而不得,什麼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不再年輕,卻又尚未垂垂老矣,最能牽動他們的,莫過於這首曲調中隱隱透出的前事不可追,後事不可得的感慨,倒未必是感情之中,心悅君兮君不知的無奈。

    我指下的曲調蒼涼,似訴多少未盡之意,卻不得不嚥下化成一聲歎息。琴弦錚錚未盡,一旁卻忽聞管蕭嗚咽,我微微抬頭,卻見琴秋手持管蕭,垂頭吹奏,恰好正是這一曲《越人歌》。一瞥之下,他臉上憂傷,目光溫柔,管蕭之聲易於低徊,他卻硬是吹出三分纏綿悱惻,想來,或是念及心中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以此為媒,傾訴而出。

    他技藝比之谷主的恬淡高遠,自然不如,但吹奏間卻隱隱約約,透著牽人心緒,令人心神為之牽動。我心下疑惑,忍不住一色琴弦,金帛之聲驟然響起,余間繚繞之間,已悄悄收了曲,他彷彿猛然驚醒,管蕭吹出一個顫音,終於回到正調,漸漸低沉,杳不可聞。

    眾人如夢初醒,寶叔叔鼓掌讚歎道:「長歌一曲,如聽仙樂,我昔日也曾聽公子爺彈奏這曲,卻不如你這般超凡入聖,實在大妙。我適才還攔著不讓你彈,如今卻又感激琴秋,若不量他一意孤行,我等哪 有福分聆聽。」

    「寶兒,誇得也忒過了。」徐爺皺了眉頭道,視線看向我,首次不帶敵意,反而隱隱露了些欽佩,點頭道:「不過,確實不錯便是。」

    沈墨山大是得意,笑道:「怎樣,小黃這一手,處絕活吧?一百兩銀子一曲,不枉吧?」

    「無價之寶,豈可以銀錢玷污。」寶叔瞪了他一眼,對我溫言道:「長歌,沒事吧?」

    我只覺得疲憊,卻並非心脈阻滯,便微笑道:「沒事。」

    「琴叔叔,這下你不能說不高興了啊,我瞧著適才你合奏得興致可高,趕緊把給小黃的藥拿出來,等他身子大好了,最多你常來與他切磋樂理,我不多收你銀子便是。」沈墨山樂哈哈地朝琴秋說。

    琴秋卻一臉失魂落魄,充耳不聞。我有些奇怪,與沈墨山對視一眼,沈墨山又喚了一句:「琴秋叔叔。」

    琴秋這才回過神來,愣愣看我,良久之後,閉眼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來,卻是紅黑兩枚藥丸,他澀聲道:「白析皓這些年鑽研的東西就在這了,你也知道,公子爺身子不好,之所以撐過這麼多年,全靠白析皓殫精竭慮,誠怕誠恐,時刻想著如何替他續命。這兩顆丸藥,尚未取名,但比之思墨,解毒靈丹都要金貴。他花了兩年功夫,才製成四丸,公子爺從自己嘴裡省出來一半給你,還需瞞著白析皓。墨山啊,無論呆會你聽到什麼不中意的話,你都要明白,公子爺是真心疼你,明白嗎?」

    沈墨山點點頭,道:「那當然,公子爺是墨山心中最看重的師長,我這輩子,都記著他的恩情。」

    「這才對。」他點點頭,看向我,道:「長歌也是,這藥珍貴異常,尋常人斷無福分得到,你一次便得了兩顆,這等恩情,無論將來發生什麼,望你莫要忘記。」  

    我忙欠身道:「長歌謹記了。」

    「墨山,你聽好,」琴秋正色道:「公子爺道,你這一生太過順當,雖無父母,卻多了許多關愛你的長輩,難得個個擯棄成見,真心為你著想。練武也罷,做生意也罷,做人也罷,你從未遇敵手,也未嘗明白尋尋常人愛別離,求不得的諸般苦難。今日你為長歌治病,看似一心為他,但其實,又何嘗不是你自來任性妄為,愛怎樣,便非怎樣不可的心性作。「

    沈墨山一臉尷尬,道:「哪有,我確實不能離了小黃……」

    「墨山,讓琴秋說完。」徐爺打斷了他。

    琴秋點點頭,道:「公子爺讓我告訴你,若真待一個人好,便需得明白此人來之不易,只有來之不易,你方會珍惜。要長歌活命,可以,但你必須拿一樣珍愛的東西來換。」

    他自袖口掏出一張紙,展開來,遞給沈墨山道:「這裡公子爺手寫,你現下所有珍愛的,捨不得之物,你挑一樣捨去了,我自然便將藥給了長歌。」


   第 55 章

    沈墨山沉默不語,接過紙,展開一看,臉色低沉,半天不言語。我心中忐忑,不禁道:「墨山……」

    他回過頭,衝我微微一笑,嘴角邊笑紋浮現,暖若冬陽,過來伸臂半攬住我,也不顧他諸多叔父輩正瞧著,溫言道:「擔心了?」

    我抿緊嘴唇,怎能不擔心?他素來膽大心細,看著粗獷豪放,實際上最是精打細算。若只是尋常事,他此刻定然哈哈大笑,欣然應允,但那張紙上,顯然寫著真正令他為難之事,否則,他怎會斟酌良久?

    看來,那位公子爺,真的知人甚深,一下子,點到他的死穴上。

    我反手拍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背,輕聲道:「若難先,便不要選了。」

    沈墨山嘿嘿一笑,抬起頭,環顧了一下場上關切看著他的諸位叔叔,道:「我選好了。」

    琴秋輕輕一挑眉毛,道:「真選好了?」

    他著重點了點頭,轉過去對徐爺道:「二叔,公子爺果然厲害,他說的那幾樣,果然任一樣,捨棄了,都跟割我的肉似的。」

    徐爺喝道:「少廢話,把紙給我,我瞧瞧姓林的到底有什麼花招!」

    沈墨山手一揚,那薄薄的紙片便平飛至徐爺跟前,徐爺手一抄,一目十行,一下看完,怒道:「什麼亂七八糟,我早說了,姓林的詭計多端,偏你們還不信,個個當他是至誠君子……」

    「長哥,別忙發火,我看看。」寶爺一旁淡淡地道。

    徐爺哼了一聲,將紙遞給寶爺,寶爺手持那張信箋,飛速看完,抬頭見我一臉憂色,忙安撫一下,道:「莫急,我念與你聽。」

    我感激一笑,他徐徐念道:「第一,功力;第二,沈家少主;第三,南北買賣連白家老號大當家;第四,明德山莊小少爺。」

    他見有些疑惑,便一一解釋道:「頭一樣,墨山是練武奇才,一身武功博取眾家之長,墨山選了這一樣,便需逆行經脈,散了一身功夫。第二樣,沈門一派,處先帝時就是偌大的幫派,後來雖避退一方,削減不少人馬,但實力猶存,不容小覷,你徐叔叔便是沈門的二當家,墨山若選了這一樣,便處請出族譜,不複姓沈;麼三樣不用我說,墨山最愛做生意,這麼些年也小有所成,若沒了這一項,錢銀還是小事,只是這麼多年打拼付諸流水,他定然心中不甘;第四樣,明德山莊是公子爺敕封的府邸,若墨山選這一樣,從今往後,與公子爺並白神醫,便再無瓜葛。」

    那位爺果然夠狠,這四樣,每一樣好選。

    我憂心忡忡地看向沈墨山,沈墨山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選第四樣。」徐爺咬牙切齒地說:「姓林的是不是篤定你不會選第四樣啊,你偏偏選了,讓他追悔莫及去。」

    「我選好了。」沈墨山負手而立,淡淡地說。

    琴秋微笑道:「講。」

    「我姓沈,雖然我爹沒教養過我一日,但他老人家一生操勞都在沈門一派上,現在就算大不如前,可也不能讓它後繼無人,成一盤散沙。且血脈一事,並非我自請出戶便給斷個乾淨,到哪了,我不是沈家的人,還得叫我爹親取的名字沈墨山。所以,第二樣,我萬萬不能選。」他笑了笑,道:「同樣的,我這一身功夫,大半習自我爹留下的武功秘笈,小半是各位叔叔今兒個你指點一招,明兒個他指點一式,未必融會貫通,可那點點滴滴,都透著情義,我不能忘本,故第一樣,我也不能選。」

    「至於第四樣,若選了。誠然損失最小。」他笑著道:「便是我不再與公子爺他們有任何瓜葛,但依著他的性子,定不會來為難我,說不準,暗地裡還會想方設法幫我。」

    「所以我命你選第四樣,讓那倆老小子後悔去。徐爺嚷嚷道。

    「不,」沈墨山搖搖頭,道:「這第四樣,看起來損失小,但仔細品起來,損失卻最大。」他笑了笑,對徐爺道:「二叔您想啊,公子爺與白神醫一體,我若與他斷絕了關係,白家老號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爺待我恩重如山,我卻為了自己的私心與決絕,這樣的事若傳出去,沈墨山頭上,便頂著不孝不義四個字。往後行走江湖,南北買賣,皆會受此影響,而最重要的,是小黃定然會因此遭人詬罵;再則,我若連公子爺的恩情都能拋諸腦後,只怕傳了回去,也寒了眾位弟兄們的心,往後再想調遣他們,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我越聽越心驚,禁不住脫口而出道:「難道,你就捨得下那麼大的買賣?」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鐵公雞一隻,平時一個銅板都算得叮噹響,現在竟然,說要捨了那麼大的買賣。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麼?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裡說得出話來?他卻攥緊了我的手,對徐爺道:「二叔,我是生意人,這做生意和做買賣,裡頭區別,做買賣的,咱們可算計蠅頭小利,輸贏賬一刻不停巴位響著,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這點計較,還得想著長遠,現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買賣換小黃一條命,我覺著不虧。沒了他,今後我別說做有做生意的心思,就是聽著錢響也不覺著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對不住我爹傾注一輩子心血的沈門,更加不能將我爹為這送了命的武功視為兒戲,那麼就只能委屈自己個。」他滿不在乎地衝我笑道:「對不住啊小黃,往後雪參之流咱們要少吃了,西域異香嘛,樂偶爾點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嚨哽噎,反手握緊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爺這次卻沒大發雷霆,只深深地注視我們,未了口氣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爺頷首,卻搭上寶爺的肩膀,若無其事地道:「啊,這天冷得可快,寶兒,我想你上回弄的燉羊肉了。」

    寶爺憂心忡忡,看著我們欲言又止,卻終究歎息一聲,轉頭對徐爺道:「那我讓飛螢他們準備食材,順道,將咱們帶來的江洲曲淩開了封,你一道嘗嘗?」

    「寶兒,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爺喜上眉梢,道:「如此還等著作甚?咱們快快走罷。」

    「等等我,」琴秋開口道:「聽著有份,沒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著那二人就走,到我們跟著,卻將中木盒隨手一拋,金貴異常的藥丸便如此隨隨便便扔了過來。沈墨山一反手抄入掌中,笑道:「多謝琴叔。」

    「先服紅的,」琴秋輕描淡寫地道:「紅的解毒,黑的,卻要待兩日以後服用。你的東西,拿來。」

    沈墨山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面黝墨令牌,拋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們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房內只剩下我與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頭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內裡深情厚意,畢露無疑。我眼眶一熱,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懷裡,臉頰貼上他的胸膛,靜悄悄流下的兩行熱淚,卻無聲無息,被掩飾了過去。

  

    從沒有一個人對我這麼好,萬貫家財,說拋棄便拋棄。

    還有如此視財如命的一個人。

    「小黃,這下我成窮光眉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說過養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臉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淚,啞聲道:「我就算想賴,你許我賴麼?」

    他聽出我聲音不對,忙低頭扶起我臉,見到未干的淚痕,心疼地道:「你哭什麼?老子一氣兒丟掉九省十三州的買賣都沒哭,你倒比我還疼?」

    我瞪了他一眼,囁嚅道:「我,我,我是風吹了沙子揉的。」

    「嗯,這風也忒邪門,哪不好鑽,非吹你眼裡。」沈墨山微笑著道。

    我咬唇不語,張嘴一口咬他肩上。

  「哎喲,」沈墨山怪叫一聲,道:「小黃,我可是剛剛遭受重創,你不安慰我,倒咬我……」

    我抬頭道:「誰讓你欠收拾。」我心裡一動,喜道:「不對啊,你為什麼半點不見肉痛神色?莫非,說交出買賣,只是些過場的話?」

    「另胡思亂想,」沈墨親了我一口,道:「都是真的,公子爺辦事頂真著,你才剛沒瞧見我丟了令牌出去?那就是東家的憑證。」

    我心裡黯然,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沒什麼,不就你得養我嗎,」他笑呵呵地又親了我一口,將我抱在膝上坐好,道:「你多了不得,一曲一百兩銀子,往後我便負責打鑼吆喝,專宰那些附庸風雅的肥羊……」

    「你當這裡沿街賣藝麼?」我怒道:「還打鑼吆喝,照這麼下去,遲些你是不是還該請些姑娘們舞蹈助興?」

    他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就這麼來……」

    我心裡氣悶,懶得理會他,又一口咬他肩上。

    沈墨山哈哈大笑,環抱著我,下馬擱我肩上,親暱地道:「誆你的呢,我哪捨得你受那份苦,再說了,你是我的,你的曲兒,也就我能葉,往後什麼琴叔寶叔之流要聽曲,你一概回絕了,聽到沒?別一時心軟,又便宜了那幾個老傢伙。」

    我點了點頭,他大喜,又一口親了下來。

    這回親得有些意亂情迷,待分開了唇,雙方呼吸都有些亂,沈墨山撫著我的下唇,啞聲道:「莫要憂心,我路子多著呢,沒了這個,還有其他的。公子爺這些年不管事,他並不清楚我那買賣到底做了多大。」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

    「小財迷,聽我不是窮光蛋,這臉都亮了。」他呵呵低笑,道:「我這些年風頭太勁,與朝堂官吏過往太深,官商官商 ,這官字當頭,容易遭人嫉恨,捲入朝堂紛爭,惹禍上身。想來公子爺也是料到這一點,藉著這個機會,將我手裡明面上的生意收了去,該怎麼弄,他心裡有數,我正好可以騰出手來,做些山高皇帝遠的買賣。況且,」他笑得狡猾,低聲道,「公子爺心腸最軟,過得幾年,我一哭窮,他沒準又會將東西還給我。」

    「原來如此,」我笑了起來,靠進他懷中,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啥?」沈墨山警惕起來,收緊圈著我的臂膀,帶了威脅道:「我說你別又動什麼托孤的心思啊,老子沒錢,有錢也不替你養著小琪兒,你要老子養也成,你在我身邊多久,我就看顧他多久,明白不?」

    我心裡好笑,縮在他懷裡不吭聲。

    「到底明不明白?」他低吼一聲。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聲,主動環住他的脖子,親了他一口,道:「明白了。」

    他有些意外,隨即笑了起來,托住我的後腦,深深吻了下來,一直到將我的嘴唇啃腫了才放開,道:「這才乖。」

    這個小氣男人,怎麼連小琪兒都不好如?我好笑地搖搖頭,靠在他肩上,道:「墨山,我現下不想報仇了。」

    「為什麼?」

    「因為不划算,」我懶洋洋地閉眼道:「谷主,我是恨他,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費光陰。我已耗費了太多,往後,我想過好每一日,好好陪你,看著琪兒長大。」

    他笑了出聲,道:「那可不成。」

    「嗯?」我驚愕地睜開眼,道:「什麼意思?」

    「那王八蛋那麼對你,我心裡過不去那道坎,而且,」他壓低嗓子,道「他身上,有我老沈家的功夫。」他笑得意味不明,道:「這事原本也不算什麼,但誰讓我那死鬼爹把那套功夫看得比性命還重?趕巧我現下卸了當家的事務,正有空,等你好了,咱們,去會會那位谷主大人?」


    第  56  章  

    我承認,原本想跟沈墨山在一艷情,是信他,是敬他,是孤苦了太久,渴望有人相伴,是一個人躑躅冬之夜,凍僵了全身,無法抵抗一丁點溫暖的誘惑。

    但我對他,其實並非刻骨銘心的愛戀。

    所以,我想跟沈墨山在一起。

    我以為,他待我,與不過如此。

    我們在一塊,與其說是濃烈的愛意,不如說,是彼此需要和相互慰藉。

    但我沒想到,他會為了我,做到這一步。

   

   人們常常以為,士為知己者死,是對情誼最高程度的表達。

   其實不是的,性命在江湖,並不見得有多貴重。

   常常為了莫名其妙的恩惠,為了經不起推敲的道義,為了不值一文錢的面子,為了虛無縹緲的神功或寶藏,你就會拔刀相向,就會慨然赴死。

   江湖上,每天都在死人。

   見慣了生死,就連你自己,都不會覺著死亡有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為了知己去死,在某種程度上,與為了錢,為了名,為了利益去死,沒有什麼不同。

   而且腦子裡一衝動,熱血一湧上來,你常常沒法仔細考慮,就已經送了命。

   難的,反倒是,仔細掂量過的捨棄。

   捨棄你最難捨棄的東西。

   儘管沈墨山說得輕描淡寫,又說自己有後路,但我不是三歲小兒,我知道,九省十三州的買賣,得多大數目。

   一個人要將一間店舖經營到這麼大規模,得花了多少心血,經歷多少,看不見的爾虞我詐,硝煙瀰漫。

   但為了我,他卻捨棄了。

   他不是那些生活在雲端裡的大俠,不知油鹽醬醋,不知人間疾苦。

   他從來不喜鮮花怒馬,香車美人那套,他喜歡巴拉算盤珠子,過實實在在的日子。

   他考慮了,明白捨棄這些買賣意味著什麼,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我。

   原來我的命,在他心目中,竟然這麼重要。

   人活到我這個年紀,經歷過我所經歷的這些事情,總算明白,不顧一切,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去愛一個人,是難以為繼的一件事。

   一個人的一生,不是只能愛一個對象,不是只有一次真愛。那年少時分,能引起你心底最強烈悸動的情感,卻並非你生命中不可或缺,一定要去佔有和保持的東西。

   相反,平淡的溫馨,執手相望的笑意,溫暖可靠的懷抱,柔和如水的眼睛,這些,才是能長久經營,你消耗得起,也給得起的東西。

   這些東西,遠遠比當年我自以為強烈激盪的愛慕,還要沉甸甸。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情感,是我易長歌,配得到的,最好的東西。

   接下來的兩三日,美好如夢。

   我再不掩飾心底的眷戀,靠在沈墨山懷裡,我覺得無比滿足。

    他總喜歡將我如孩子一般抱在膝上,雙臂將我環在懷中,或看書,或算賬,或寫字,想起來便低頭親我一口,然後繼續做事。

   興許服了藥的緣故,我總是困頓欲睡,他的懷裡溫暖安全,更令我萌生睡意。

   偶爾我清醒的時候,他會用柔和的目光看我,與我暢談自己擬打通南疆商路的法子。

   他是真正干實事的人,南疆百族邊界布市,在他看來,是能大發展的地域。

   那裡生民淳樸善良,卻多困苦不堪,布市貿易隨之帶來的邊境繁榮,對他們來說,卻不失為多一條活路。

   當初楊華庭以為我是南疆祭司,所開出的拯救南疆子民的條件,在沈墨山這裡,或許真的可以實現。

   每逢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沈墨山的眼睛璀璨如星。

   我心裡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欽佩和欣賞。

   卻也,開始隱隱有些惶惑不安。

   這麼好的人,為何會愛我?我身無長物,性格又硬又強,只一張臉過得去,但身子破損不堪,還帶著個拖油瓶。

   越想,便越有些沮喪。

   他似乎明白我的不安,不管有人沒人,總喜歡親我。

   從額頭開始親,然後是左眼、右眼,隨後是鼻端、兩頰,然後是貼上嘴唇。

   像怎麼也沒親夠。

   有一日,他將一塊樸實無華的黑色牌子,掛在我脖子上,笑道:「這下帶上我老沈家的標誌了。」

   我摸索著那塊牌子,非金非玉,觸手卻溫潤細膩,不知何種材質,形狀猶若小塊竹簡,也不知做何用處。

   「這玩意兒叫墨玉令,早幾十年,可是江湖上最大一處盟會首領的信令。」沈墨山抱著我,自我身後握住我的手,告訴我道:「現如今雖沒了效令,但有了這個,你今後可就只能是我老沈家的人了。」

   我微微一愣。

   「這樣的牌子,留存到今日,只有一塊。」他在我耳畔說:「我沈家兒郎素來專情。先祖父娶了正室,便遣散諸多姬妾;先父在遇到,遇到心愛之人後,也將一應侍妾一概送走;我有了你,便也只會有你一人。」

   這些話很動聽,但我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年,便微笑道:「你可想好了,日後你若有旁人,我定然殺了他再殺你,我易長歌心狠手辣,謀定而動,可不是好惹的。」

   他呵呵低笑,道:「那我更加不敢了。」

   「我是男子,又身體不適,日後你連,」我咬了唇,道:「連房事都未必能盡興,後代云云,更是不許你有的。沈墨山,你若做不到,咱們趁早丟開了,也省得日後……」

   「說什麼呢。」他低喝一聲,見我咬唇住口,歎了口氣,親了親我道:「放心,這些我都想過了,也掂量著能接受了。」

   他口氣曖昧,舔著我的耳垂道:「況且,房事盡興之流,待你身子養好了,我自然有許多花樣,保管大家都好,我現下都不著急,你著急什麼?莫非,想要了?」

   我一愣,他的手已順著裹著我的皮裘滑進衣襟,解開了腰際的帶子,順著腰線摸進裡衣,在那內裡肌膚流連忘返。被他觸碰之處泛起陣陣酥麻,我有些慌亂,微微掙扎,口中輕輕哼了一聲。

   他笑容一滯,迅速吻了下來,口舌撬開我的唇,攪動內裡津液舌頭,直要掠奪所有一般氣勢洶洶,長驅直入。我不及回神,已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全身放軟,情不自禁呼吸變急。就在此時,腰部以下一麻一痛,他的手竟然直伸進兩腿之間,握住我那處脆弱。我一驚,忙拿手推,卻被他更為強勢的擁吻捲入狂潮,哪裡還推得動半分?

   頃刻之間,滅頂的洪流傾瀉而下,快感如潮湧來,他也不見得多有技巧,但我卻從不知道,這具身子竟然如此敏感,只是簡單的□擼動,便能令我如此迷醉,渾身宛如浮在雲端,單單意識到,他在親我,在碰我,便已激動得輕微顫抖,拚命壓抑,卻也忍不住溢出喉嚨的一聲低吟。

   原來,不只我的心願意朝他敞開,我的身體,也渴望他。

  很快,積壓的□便噴薄而出,我酥軟無力,靠在他懷中微微喘息,他嘴角含笑,拿手絹擦去穢物,又親了我一下,幫我將衣物整理好,低聲問:「覺得怎樣?」

   還能怎樣?我瞪了他一眼。

   他看著我微微出神,半響才深吸一口氣,捏捏我的耳垂咬牙道:「又勾引我?我可告訴你,定力這東西,我可就那麼一點,你再不知死活,我可不管你的身子,非大幹一場不可。」

   我臉上火燙,又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好了好了,問你正事呢,才剛覺著怎樣?」

   怎麼又問?我囁嚅地道:「還,還好。」

   「不討厭?」

   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只得老了臉皮,斷斷續續地道:「怎,怎會討厭?你,是你,我,我願意的……」

   他大喜過望,一把抱緊我,呵呵笑道:「好小黃,從今往後,你都是我的,我會讓你神魂顛倒,身子再也離不開我,哎呦!」

   沒見過這麼直白的,我心裡惱怒,恨得一口咬他肩上。

   只可惜,這般甜美,只得幾日。

   到得第八日,參商和合丸毒性發作,我方明白,為何谷主會如此篤信,用一顆藥丸,可以控制住一個人。

   實在是,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咬下來,恨不得拿頭去撞牆,去蹭乾淨身上的皮肉,最好撞個血肉模糊,也勝過這般痛苦。

   疼痛比起來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心底無窮無盡的狂躁,彷彿從體內就欲將人撕成碎片,偶爾清醒時的絕望,又令我恨不得一頭撞死,自行了斷,也好過如此醜態百出,將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現在最在乎的人眼底。

   我如惡鬼一般哭號,嘶吼,瘋了一樣去撞牆,叫罵,開始出現幻象,在我眼裡,是蕭雲翔,是楊華庭,是谷主,是一切我想忘掉,卻忘不掉的鄙陋的回憶。

   我詛咒,扑打,像蠕蟲一樣爬著求饒,我恍惚間看見谷主,撲過去抱住他的腿喊,求你,給我藥,我以後會聽話的,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想讓我爬上誰的床我就去爬,讓我當狗我就當狗,只要給我藥,求你,只要你給我藥,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然後我開始撕扯身上的衣服,我迫切地想要露出身子來證明自己還有點勾人的價值。我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只知道心裡很急,很著急,谷主要不要我?如果要我,能不能先給我藥?

   能不能先讓我,止住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有人一把壓住我的身子,兩隻手臂如鐵鉗一般圈緊了我令我不得動彈。我這時看清他的臉了,是沈墨山,我心中大怒,瘋狂掙扎,他一來谷主便要走了,谷主一走便不肯給我藥了。我大罵他,拿最難聽的話詛咒他,讓他滾,但沈墨山表情猙獰,一個勁抱著我不撒手,我心裡恨極,低頭狠狠咬在他手上。

   他悶哼一聲,卻猶自忍著不撒手。我使勁用力,一直到口中充滿血腥味,一直到牙齒咬得疼痛不已才鬆開,恍惚間,我看到他的手背血流如注,我打了個激靈,忽然腦子又有些清醒。

   「墨山?」我遲疑著問。

   「是,是我。」他緊緊抱著我。

   我痛苦地閉上眼,嘶喊道:「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休想!」他怒吼著,板正我的臉道:「老子花了那麼多心血,砸了那麼多銀子在你身上,你敢說讓我殺了你?你敢撂擔子?你他媽是我的人,聽明白沒有?老子沒說你能死,你他媽休想死,你休想!」

   我哭得一塌糊塗,哽咽著道:「殺了我,太難過了,殺了我。」

   「我知道,」他把我緊緊抱住,啞聲道:「我知道很難過,但咱們得熬著,熬過去了就好了,啊,乖,我陪著你,咱們一起熬著。」

   我憤恨起來,道:「熬個屁,你他媽自己試試,我熬不住,太難了,你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

   「難也得熬!」他怒吼一聲,道:「過了這個坎就好了,啊,你熬過了,咱們就能和和美美在一塊了,啊!你不想嗎?跟年畫上一樣的好日子,你不想嗎?!」

   我一愣,瞬間大哭起來,揪住他的衣襟,斷斷續續地道:「你不能騙我……」

   「不騙!」

   「真有好日子在前頭?」

   「有!」

   「我沒那個力氣,等不到……」

   「放屁,你有的,」他一面親我,一面哽噎著道:「你是誰啊,你是手無寸鐵卻敢單槍匹馬殺了天潢貴胄,武林盟主的易長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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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如此慘痛的經歷,我想我這輩子,寧死都不願有第二遭。

  野獸一樣地哭嚎,嘶吼,喪失神志地抓爬、撕咬,幻象疊生,心魔盤踞。看到的,全是想也不敢想,平時隱藏在心底深處不堪回首的過往,聽到的,有逝去親人的哀號,有厲鬼索命的哭叫。

  到了後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那最艱難的幾日,只記得在無邊無盡的痛苦掙扎中,有人一直一直陪著我,一直一直在我耳邊說話。

  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盡說些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

  什麼冬天去榆陽城買個小院,要帶池塘那種,池塘上鋪一道卵石路,一邊養鴛鴦,一邊養野鴨子。

  什麼牆不要刷粉白,要淺黃,這樣映著太陽,暖融融的,瞧著心裡也亮堂。

  什麼院子後要圍個馬槽,不養馬,要養小鹿小兔之流,沒事命人趕到院子裡,好讓小琪兒練弓箭。

  什麼內院裡要種好大一株榆錢樹,待榆錢熟了,還能蒸榆錢飯吃。

  點點滴滴,鍥而不捨,硬是在那濃稠得化不開的苦痛中,生生擠進來一絲甜意,聽得我心底莫名安靜下來,像春風吹過的土地,再貧瘠,卻也在土層底下,有些種子,要破土而出。

  真的嗎?

  我緊緊攥緊說話人的手,他更用力地回握我。

  只要活著,就能成真。他如是說。

  真的嗎?

  我仍然不能相信,我從沒過過那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怎麼去過,實際上,我從沒想過,自己有那個福氣去過。

  信我。他緊緊抱住我,手臂的力氣,大得彷彿想將我嵌入身體之中,又彷彿下了大決心,無論誰來,無論何事,都絕不放手。

  我發著抖,緊緊抓住他,如同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暗夜中緊抓住那微薄的希望,在熬不過去的時候,攥緊他,咬他,在他懷中哭泣嚎叫呻吟,似乎這樣了,便能減輕痛楚,便能繼續掙得熬下去的希望。

  或許是可憐見,這樣暗無日的戒藥捱過了數日,我的身子終於不堪折騰,陷入徹底的昏迷中。

  這實際上是凶險之兆,倘或我神志清楚,熬過最後那段時間,便有望恢復。

  但因為我先前心脈大損,藥性發作之猛已超出身子承受的負荷,終於在極度難耐中,我的心脈比的意志先行潰敗。

  後來聽說,有一度的心跳已然停止,脈搏也全無聲息。

  自然嚇壞一旁守著的眾人,但於我,卻是好事,在昏迷中,我再不用受那般千針齊扎般的痛苦。

  不知沉睡多久,我彷彿被放置在一片炙熱的火爐上熏烤,但身上覆蓋的,卻一是層厚厚的冰雪。

  刺骨的寒冷與火燒火燎的炙痛詭異地並存,終於化為強有力地一道氣流,衝向心脈鬱結之處。

  我情不自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隨後,軟綿綿地倒在一個人身上。

  有人拿絲綿蘸水,輕輕沾濕我的唇,我嗓子裡渴得難耐,卻嫌水滴太少,急著要喝水,恨不得痛飲,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在叫囂著乾渴焦灼。

  這願望如此之大,竟然令我衝破重重迷霧,大喊一聲,我要喝水。

  我以為我是喊,但聽起來,卻微弱遙遠,嘶啞難聽。

  有誰歡喜地高叫一聲,搖著我的胳膊,問:「你要什麼?長歌,你大聲說。」

  喝水,喝水,我要喝水。

  我想回答,但用盡力氣,卻只得弱弱的聲音:「水……」

  「好,馬上給你,你等著,等著啊。」

  周圍一片鬧哄哄,彷彿圍不少人,片刻之後,有誰又用絲綿輕輕滴水餵我,我貪婪地長嘴去接,不夠,這麼一點怎麼夠?

  「這麼喂不夠。」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響起:「栗亭,把水給我,我來。」

  「東家,你就別逞能了,才剛損耗大半功力,歇著去吧。」

  「歇著也不能立即就把內力補回來,給我,少廢話。」那聲音喝道。

  片刻之後,有誰小心翼翼抱起我,有勺子貼近的嘴唇,那人柔聲道:「小黃,張嘴,我餵你喝水。」

  我依言張嘴,立即有甘甜的水液餵進,順著咽喉嚥下,一片清涼。

  喝完水,我又昏昏欲睡,聽得那人在我耳邊道:「乖乖睡,醒咱們就好了啊。」

  我信他,隨即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鳥鳴委婉動聽,有人用葉子吹著難聽的曲子,斷斷續續,調子卻耳熟得緊,彷彿是我初初學吹笛子時習得的一曲《流月》。只不知吹奏的是誰,節奏韻律全然不對,咿呀沙啞,更別說曲調意境之流,我生平最聽不得有人將好好一首曲子糟蹋至此,心裡一急,便慢慢睜開了眼,卻見眼前一個小小孩童,兩隻小胖手捏著一片嫩葉,正憋得滿臉通紅,眼珠子卻含著淚光,不是我的琪兒,卻是哪個?

  他一見睜眼,登時將手中葉子一拋,撲到身上痛哭,邊哭邊道:「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一直喊,喊道聲嘶力竭,除了喊爹爹,卻不出其他的來。

  當了我這幾年的孩子,從牙牙學語算起,叫爹爹的次數,彷彿都沒有一氣兒喊得多。

  我含了笑,用盡力氣,才勉強抬手放到他柔軟的發頂上。我想別哭乖寶,爹爹好了,想說我的傻兒子啊,教那麼多次,怎的連這麼簡單的《流月》,都吹得磕磕絆絆,不成曲調,回頭叫人笑話;想說,乖寶守多久,可有好好吃飯,可有乖乖將歇?

  想說,對不住,傻兒子,爹保證再不般嚇你。

  但我句話也說不出,眨眨眼,卻順著眼眶,流下兩行淚來。

  小琪兒這麼放聲大哭,立即驚動屋外的人,不出片刻,門扉被匡噹一聲推開,先衝進來的是小棗兒,見我醒了,登時紅了眼睛,卻咧嘴笑,慌裡慌張跑出去,扯開嗓子喊:「易公子醒了,易公子醒了……」

  外頭腳步聲凌亂,門扉被再度匡噹一聲擠開,同時快步進來好幾人,我慢慢看過去,栗亭、景炎、寶爺和徐爺,連琴秋都隨後踏進房內,卻唯獨,沒有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我心下一沉,看向景炎,他最瞭解我,立即過來一把抱起琪兒,拍著他的背哄著,同時衝我微微一笑,道:「莫擔憂,他沒事。」

  寶爺緩過神來,快步上前,替我把脈,才現出鬆口氣的表情,回頭笑道:「可算挺過來了。」

  小棗兒和栗亭齊齊歡呼,連素來對我不苟於色的徐爺都難得沒板著臉,琴秋衝我豎起大拇指,看向我的目光再無鄙夷為難,卻是一派欣慰和坦然。

  小琪兒怯生生地道:「爹爹不會了死嗎?」

  「傻孩子,你爹當然不會死。」景炎笑道:「會一直活到看你娶媳婦生娃兒,放心吧。」

  小琪兒揉著眼睛哭道:「那,那沈伯伯會死嗎?」

  我大驚,卻苦於說不出話來,抓住寶爺的手,眼淚險些落下。

  「莫急,」寶爺柔聲安慰我,道:「墨山幾日照看你,委實太累,我給他開安神的藥,正歇息呢,你再好好休息一次,醒來,便能見著他。 」

  我心裡猶自不安,又看向徐爺。

  裡唯有他不會對我心存顧忌,也唯有他會對我句真話。

  沈爺哼了一聲,道:「看什麼?墨山那個沒出息的,真是丟盡我沈門的臉。他娘的,沈家獨門神功,連老子都不夠格練,回倒好,你一半死不活,臭小子想都不想,立即耗大半功力來救你。老子當年逼他練功,可不是為便宜你小子……」

  「升哥,少說兩句。」寶爺輕輕打斷他,對我微笑道:「別多心,墨山沒事,以他的聰明,多則三月,少則半年,耗損的功力自能補回去。再說了,人命最要緊,功夫什麼的,沒了還能再練,人命若沒了了,卻就補不回來了。」

  我感激地點點頭,這才略放了心,小棗兒端著熱騰騰的藥汁上前,笑道:「寶爺,藥……」

  「喝了吧,」寶爺對笑道:「喝了再歇息。」

  景炎放下小琪兒,幫我半坐起,餵我喝藥,又放我躺下。寶爺欣慰地拍拍的手背,安慰幾句,才起身道:「咱們都散吧,長歌也好將歇。」

  徐爺點點頭,先轉身而出,眾人魚貫隨後,琴秋臨出門,又我一朝笑,道:「好樣的,看不出你荏弱如斯,卻能捱得住般苦。」

  他誇令我有些受寵若驚,尚未來得及辯明他的意思,琴秋已經出了房。

  景炎蹲在我床頭,悄悄捶了我一拳,道:「臭小子,此番真是魂都被嚇飛了。」

  我勉力笑了看他,用口型無聲道:「我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他卻紅眼眶,咬牙道:「瞧在你這副樣子的份上,罄央哥墓前丟下我不管的賬,我先不跟你算,再有下次,我定不會原諒你。」

  我笑了,占頭點頭。

  他抿緊嘴唇,拍拍我的肩膀,忽而問:「其實,是谷主殺罄央哥,對不對?」

  我一驚,抬眼看他。

  卻見景炎眼中儘是蒼涼,看著我勉強一笑,道:「別當我是傻子,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去找谷主尋仇,枉送性命,但你自己呢?」

  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就是為復仇才苟延殘喘,我的命,根本不值提。

  景炎笑了一笑,又道:「但你就算拼了命,也殺不了谷主,對吧?」

  我心中一著急,瞪著他,口中嘶啞地道:「別,去……」

  景炎搖搖頭,道:「你不讓我去,那你自己呢?一點武功沒有,卻敢去殺武林頂尖高手。」他笑著替我掖掖被角,道:「別擔心我,我不拚命,」他微微一笑,壓低嗓門道:「救你回來後,我多了個心眼,怕疊翠谷的人追到來,便出去布下些迷陣,命我的人盯著疊翠谷的動靜。哪知道,卻竟然沒什麼動靜。」

  我疑惑看他。

  「你想啊,除非谷主死了,否則以他的性子,怎可能沒動靜?」景炎笑道:「不然,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眼珠子熠熠生輝,就如年幼時想到好玩的惡作劇一般,道:「我花大價錢,才買通外圍一名弟子,據說這幾日來了好幾撥客人,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家或幫派,其中有幾位客人,翻身上馬時,那弟子認出穿的是不常見的蟠龍踏雲靴。」

  我心中一跳,蟠龍踏雲靴,豈不常見,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地方的人會穿,除了這,其他地方的人倘若穿了,便是欺君罔上之罪。

  那個地方,就是保衛皇城安危,直屬皇帝調遣的禁軍龍騎尉。

第 58 章

  景炎走後,我倦怠之極,又沉沉睡去。

  許久之後,耳邊聽得軟軟童音在悄悄地問:「爹爹會醒來的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地回答:「嗯,你乖乖不要吵,過會爹爹睡夠了,就會醒來。」

  「琪兒不吵,琪兒是爹爹的乖寶。」那孩子幾乎要趴到我身上,呼吸都噴到我臉上,卻又偏偏悄悄地道:「爹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

  「那是,你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但爹爹過,娘親才是最好看的。」

  「你爹那是騙你。」那聲音中透著洋洋得意:「你自己好生瞧著,底下的女子,加起來怎美得過他?我估摸著,你娘當年一你見爹,便喜歡得不得了,非你爹不嫁,死乞白賴著要跟他……」

  小孩兒咯咯笑起來,道:「琪兒也這麼覺得。」

  「嗯,算你小子有眼光。」

  「爹爹,」小孩兒湊近軟軟地說:「你快好起來哦,琪兒也好喜歡爹爹,琪兒長大了也要像娘親一樣嫁爹爹……」

  「臭小子胡扯什麼呢?」那聲音怒:「女孩兒才嫁人,你一個男孩兒,就得娶媳婦,生娃娃,明白了嗎?」

  小孩兒委委屈屈地道:「非娶媳婦嗎?可是,我想跟爹在一塊。」

  「非娶不可,」那聲音詭異地低下去,道:「不然,褲襠裡的小雀雀就會掉了,你就變成女娃娃。變成女娃娃,可就不能當英雄好漢,保護你爹。」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當英雄好漢。」小孩兒立即氣勢洶洶。

  「這就對了。」那聲音溫和地道:「那就得好好吃飯,好好練功,快長大娶女孩兒,明白了嗎?」

  「但是,」小孩兒囁嚅地問:「沈伯伯,不也沒娶女娃娃……」

  「誰說我不娶?」他呵呵低笑道:「我娶你爹啊。」

  「但爹爹不是女娃娃……」

  「本事低微的,就只能娶女娃娃,本事高強的,像我,才能娶男娃娃。你看前頭院裡的徐爺那樣的,厲害吧?他就娶很和藹可親的寶爺,這下明白了吧?小猴兒我告訴你啊,娶男娃娃,可比娶女娃娃有趣得多,嘖嘖,真是有趣得太多……」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孩子給他麼教不得亂套?我心裡一惱怒,忙睜開眼,卻見沈墨山笑吟吟地,膝蓋上抱著琪兒,正顛著他樂。

  一轉眼,見我醒了,他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現出喜色,放下孩子,握住我的手,笑道:「你醒?」

  「不醒,難不成,聽你,亂教小孩?」我斷斷續續地道。

  「都聽見了?」他呵呵大笑,摸摸小琪兒的頭道:「小猴兒可精,屁大的孩子,也懂美醜,還是早讓他開竅好。」

  「胡扯。」我弱聲道,顫巍巍地伸出手,對小琪兒道:「乖寶。」

  「爹爹。」小琪兒撲倒身邊撒嬌,頭蹭著我的肩膀道:「琪兒長大不要娶女娃娃,琪兒還要跟爹爹在一塊。」

  我笑了起來,摸著他的頭道:「爹爹,也想啊。但,你老在爹爹跟前,就長不大,也,沒出息,這樣可不好。」

  小孩兒握著拳頭信誓旦旦:「我會好好練功,成為英雄豪傑的!」

  「沒關係,」我微笑著,弱聲道:「你平安快活,比什麼都強。」

  「好了好了,小東西去看看前頭廚房裡煨著的藥膳好了不曾,要好了,讓小棗兒端進來。」沈墨山道。

  「哦,」小琪兒爬起來,一股腦跑了出去。

  我笑呵呵地看他跑得沒影,才將視線轉到沈墨山臉上,他瘦了不少,輪廓越發顯得大刀闊斧,粗糲剛硬,鬍子渣滿腮,略顯頹氣。我心下一疼,握住他的手,道:「你,你的功力……」

  他捏著的手貼上臉頰,大咧咧地笑道:「損耗半,沒事,是誰,可是沈家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過兩月准補回來。」

  武林中人,個個視練功重過性命,他卻如此滿不在乎,令我愧疚難當,我閉上眼,又睜開,強笑道:「這下,可,真的,還不起了……」

  「沒事,」他笑著道:「你把下半輩子賠給我,我不虧。」

  我笑了,眼中卻酸澀得近乎要掉淚。

  「你很強韌,」沈墨山看著我,柔聲道:「你中的那種毒,霸道陰狠,服下後終生受人牽制,難怪疊翠谷有恃無恐。幸而你服藥不久,毒素侵入不深,但若無過人的意志,戒除它幾乎不可能」他摸著我的臉,道:「可你做到了,這下,連徐二叔他們,都對你刮目相看。」

  我微微一笑,弱聲道:「我,這才,不稀罕。我是,看你面子,你說過的,可不能,不作數。」

  「我說什麼了?」他裝傻,瞪大眼睛。

  我橫了他一眼,道:「小院子,池塘,榆錢樹……」

  「還有後院養些小鹿兒,」他呵呵地笑,吻著我的手指,啞聲道:「放心,都給你。」

  他抬起頭,眼中柔情湧動,鄭重地道:「小黃,我說不來那些海誓山盟的酸話,但今兒個,我把話擱,這一生,但凡我沈墨山能給的,都不會對你吝嗇。」

  「嗯,」我的眼淚湧了上來,啞聲道:「我,我也是。」

  我想這一刻我會記住很久,過很多年,我都會記住它,因為在這一刻,我終於能夠對他坦然微笑,敞開心扉,我覺得很感激。歷經生死,跋涉過不堪、屈辱、痛苦和怨恨,我仍然能夠給予;我仍然,有可以給予的東西;我仍然,有不怕給予的勇氣。

  過後連著兩月,我們都在好好休養生息,無論是我還是沈墨山,我們在這場劫難中,都元氣大傷,不得不停下來將養身體。寶爺在陪我們一月後,終於禁不住徐爺的頻頻催促,與他一道離去,臨走前,卻留下幾張方子,叮囑沈墨山按方子為我煎藥熬服,同時,也命栗亭時時問診切脈,佐以針灸藥浴,直備好諸事,方告辭離去。

  我心中對位和藹可親的長輩萬分不捨,撐著身子送了他一程,臨行前,他攜了我的手,避開眾人,道:「公子爺命我與你幾句話。」

  我心下詫異,忙道:「請講。」

  寶爺目光柔和地看著我,道:「他道,墨山個猴孫,臭毛病一籮筐,往後有什麼看不過眼的,望你看在此次他為你做許多的份上,多擔待著些。」

  我垂頭道:「我省得。」

  「你心中,其實有些怪他的,是不是?」寶爺笑吟吟地問。

  我道:「豈敢。」

  「底下做父母長輩的,由不得不多為子女考慮多些,這也是人之常情,你莫要見怪。」寶爺道:「他日小琪兒若也找著伴侶,只怕你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道:「長歌承蒙公子爺賜藥救回一命,恩德深厚,感激在心,並無他想。」

  「那就好,」寶爺笑道:「他言道,你若怪他多事,怕日後墨山後悔反而責怪於你,他便向你道歉。」

  「寶爺的哪裡話,」我忙道:「況且,墨山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寶爺笑著頭,道:「其實啊,我是局外人反倒瞧得明白,公子爺想護著的那個,其實是你。」

  我微微吃驚,道:「可我,我與他素不相識。」

  寶爺搖搖頭,歎口氣道:「你不知道,沈家兒郎,確是個個鐵血漢子,英雄蓋世,這等人若深情款款,比之尋常人,更令人難以抵擋。我當年親眼目睹過沈大當家如何待深愛之人,那才叫溫柔體貼,說句不好聽的,今日沈墨山為做的這些事,可還比不上他爹昔日。」他頓頓,道:「只是這樣的人,心中總有萬般溝壑,千種計較,情意一事,總在這些計較之下,他待你的心是真,但大事一上來,對心愛之人欺瞞利用,卻也是真。」

  他見我有些迷茫,拍拍我的肩膀,道:「公子爺是怕你,重蹈覆轍啊。」

  「什麼覆轍?」問道。

  「這些陳年舊事,就不提了。」他笑呵呵地一語帶過,輕飄飄地轉身,走向馬車旁候著的徐爺身邊。

  兩人儘管鬢角染了風霜,相視一笑的眼中,卻深情眷顧,令人望之艷羨不已。少頃,徐爺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上馬車,自己縱身躍上馬背,衝我們揮揮手,對趕車的雙生子道:「走吧。」

  馬車徐徐往前,直似要融入早升的陽光中。

  肩上一暖,卻是沈墨山攬過我的臂膀,道:「咱們也回吧。」

  「好,」我點了點頭。

  正要轉身,卻見一匹馬疾馳而來,隨即在我們跟前剎住,沈墨山抱著我輕鬆轉了個身,避開馬蹄揚起的灰塵,卻見馬上那人俊美非凡,卻是去而復返的琴秋。

  「琴叔叔,你落什麼東西?」沈墨山問。

  「忘了說句話,」他手持馬鞭,對我道:「小長歌,先前你戒藥那等狀況我曾見過,那是西域秘藥加上其他東西研製而成,中原一帶數十年前只有一個人用這等下作的藥物控制他人,那便是前朝謀反的太尉呂子夏。呂氏一黨被朝廷剿滅後,多年來不曾聽聞等藥物的下落,現如今卻又在疊翠谷重現。」他冷冷一笑,道:「你們若要繼續攪和這個事,此乃一條線索。」

  沈墨山笑了笑,道:「多謝琴叔。」

  他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道:「你要保重,留著命,下回我再來與你切磋琴藝。」

  我微笑道:「是。」

  他掉轉馬首,一揚鞭,馬隨即朝前跑去。

  回去後,有好幾日我們都未嘗就此事交談過,對我而言,疊翠谷淵源何在,來自何方,已不再重要,谷主大人野心如何,要做什麼一統江湖的大事,我也不敢興趣。

  江湖飄搖,多少腥風血雨,那都與我無關,誰掌管了什麼門派,誰練成什麼神功,百年之後,還有誰會去在乎?一切還不如實實在在捧著暖爐坐在院子裡喝茶,順便看小琪兒耍拳來得有趣。

  又過了一月,我身子已經大好,走動什麼的也不成問題,只是還是容易犯困,不得勞累,而沈墨山神采熠熠,只怕耗損的功力已然恢復大半。

  這一日正吃午飯,突然有飛鴿跳入院中,小琪兒丟了飯碗去抓鴿子,沈墨山忍著笑,幫他將鴿子抓了,取下腳環信件,才將鴿子丟給小琪兒玩。

  我看著那一人一鳥在院子裡撲騰,憨態可掬,笑得起來,待差不多了才喚過小琪兒繼續吃飯,正替他拿手帕擦手,一仰頭,卻見沈墨山眉頭微蹙。

  「什麼事?」我問道。

  「景炎傳信,說忠義伯府新任的盟主召開下英雄會,廣邀群雄,去為老盟主報仇雪恨。」

  我吃了一驚,道:「他,他們知道,是我,我……」

  沈墨山笑了笑,道:「信中道,新任盟主口口聲聲言道,是疊翠谷谷主行兇殺人。」

  「怎會如此?」我詫異道。

  「忠義伯府有古怪。」沈墨山沉吟道:「小黃,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這般熱鬧,瞧是不瞧?」

  我見他眉目間儘是興味,不由笑了笑,道:「依你便是。」

第 59 章

  重返榆陽城,比之上次來卻更為熱鬧。城中果然處處是武林人士,街上隨處可見佩刀帶劍之人策馬揚鞭,沿途酒肆茶館,妓寨勾欄,皆人滿為患。大伙談論得最熱鬧的,莫過於年前「萬花英雄會」上南武林盟主楊華庭遭人一刀割喉,殺手行兇後杳無蹤跡,此番楊小盟主重召英雄大會,言道有確切證據指名疊翠谷乃此次血案幕後真兇,要下英雄看在武林同道上施以援手,伸張正義,報南武林盟血海深仇。

  甚至有說書先生將楊盟主遇害編成段子,夾雜些豪門秘辛,江湖恩怨,在茶館開壇唱,每場必定爆滿,聽書的人站滿了過道,茶館裡頭從掌櫃到說書先生並一干穿場子賣豆腐乾鹽水花生的孩童均賺了個盆滿缽滿,個個眉開眼笑,與來聽書的各路英雄並平頭百姓,倒也皆大歡喜。

  楊華庭惡貫滿盈,卻怎知,死後倒成件好事。

  我笑了,被沈墨山拉到懷裡啃了幾下,問:「笑什麼?好像想到什麼趣事?」

  我道:「進了榆陽城,我從來必定要去兩處地方,你陪我。」

  他倒也痛快,點了點頭,放下我,逕直出門吩咐夥計套車。

  少頃馬車備好,沈墨山為我罩上厚厚的狐皮大氅,戴上帽子,道:「裡雖說天暖,可你身子未癒,還是小心著好。」

  我點點頭,他歇著我的手穿過院門,門外一輛馬車停著,車旁站著一位穿得宛如富家翁一般的中年男子,一身綢衣,腰板粗圓,胖胖的臉上堆滿笑,見到我們,忙搶上一步行禮道:「見過少主子。」

  「端木,你這老小子不好好看著店面,上這來幹嘛?」沈墨山呵呵低笑,上去給了他一拳,道:「怎麼著,今年買賣不景氣,想跟我討個人情,歲末上花紅得寬限幾日?」

  「少主子,您別成咒著老端那買賣黃了成不成?」那子臉一苦笑,捂著被打的胸口道:「小的是一片孝心,想著您好容易來一趟,緊趕慢趕上前伺候的。」

  「端木,你這說麼便見外了,」沈墨山眨眨眼,情真意切地道:「你是咱沈家出來的老人,在紅姑姑跟前,可比我這少主子有臉。伺候什麼的咱們別這麼說,我哪能真讓來伺候呢?我受不起啊。」

  「怎麼不行?伺候您是我應當的,您體恤我們,不端架子,那是我們的福分,可我不能逾矩不是?」端木笑嘻嘻地道。

  沈墨山狡黠地道:「端木,你我何須客氣呢?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易公子。」他拉過我的手。

  我有些奇怪,但仍拱手道:「端木先生好。」

  「公子客氣了。」他仔細打量,目光閃爍,笑道:「這,這位公子爺,真真好相貌。」

  「那是,」沈墨山攬住我,得意地道:「我看中的人,能差嗎?就一隻樣,身子骨不結實,」他無比憐惜地看著我道:「你瞧他這小臉瘦的,這一路車馬勞頓,又病了一場,好容易今兒個好些了,還吃不下飯。得虧我從京師調幾斤雪參熬著粥,現下就哄著他能多吃一口,我也好放心些。可這雪參也沒提防帶那許多……」

  那端木一聽,忙笑道:「少主子放心,雪參雖難得,小的那倒還備著有,回頭差人送來便是。」

  「那多謝一。」沈墨山轉語調,道:「你瞧他穿白狐皮的是不是飄逸若仙?這等風姿,想你這老小子也是平生未見。」

  「是,是,易公子人中龍鳳,與少主子您是天生一對。」端木笑得臉都有些僵。

  「是吧?嘿嘿,我也麼覺著,」沈墨山笑嘻嘻地道:「我幾日琢磨著,除了狐皮,還得給他弄件紫貂毛的試試,你也知道,那紫貂毛皮最是細膩,毛出得好,沒一根雜的可不好找。早先我倒有一件,可一轉眼又不知擱哪去了……」

  「少主子何需找去,屬下現成新得了件紫貂毛的,闔府上下,沒人配穿,也只有易公子這幫人物,才能陪襯得起。」

  「哎呦端木,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沈墨山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眼珠子一轉,又歎道:「你不知道,長歌吃東西可刁,我這裡沒個好廚子……」

  「屬下府裡有,屬下府裡現有做榆陽菜的好廚子,今日立即打發他過來。」

  「我瞧著長歌身上……」他還待要繼續敲竹槓,我見那端木一張和氣生財的臉已經成苦瓜狀,心中又好笑又不忍,便開口道:「墨山,天色不早了。」

  他意猶未盡地道:「正不巧,我們趕著出門,回頭有事咱們再聊啊,回見回見。」

  他也不等對方作何反應,只管扶了我上車,對趕車的夥計道:「走吧。」

  車子一駛出數丈,沈墨山便捧著肚子笑滾在車廂裡。

  我也忍俊不禁,卻還是道:「噤聲,那人會聽見的。」

  「你是不曉得,那老傢伙是出了名的老摳,卻偏偏奸猾無比,門裡頭弟兄給他起了個諢名,就叫過油鼠,指此人滑不留手,等閒敲不到他的竹竿。」他嘿嘿低笑,道:「老子八歲那年,跟著徐二叔來榆陽城認認這些門裡的老人,拿他宅子裡的一小袋玉米粒喂鴿子,老小子心疼得跟割肉似的,竟跟老子一粒一粒算,借出五十六粒,按兩分利,回來得還他六十七顆半,多一粒少一粒還不行。」

  我聽得呵呵直笑,道:「我算是知道你摳門的淵源何在了。」

  沈墨山也不覺尷尬,一把撈過我啃了口,道:「我這點道行算個屁,跟他一比,那就是做善事的冤大頭。」

  我摸著他下巴新長的鬍渣道:「那這就奇了,為何此人今次如此大出血?」

  「瞧著吧,他肯定有事求我。」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肯這麼大手筆,這個事還不小,哎呦,你個小壞蛋。」

  他把攥住我揪他鬍子渣的手,惡狠狠地放在嘴邊作勢啃咬,我哈哈大笑,還沒笑完,已被他翻身壓下,沒頭沒腦地一頓亂親。

  趕車的人近在咫尺,他卻不管不顧,扯開了我的衣襟開始一路吮吻噬咬,在胸前敏感處挑逗流連,我被他弄得渾身發軟,氣喘吁吁,突然胸前一痛,止不住低喊了一聲。

  「他娘的,你天生就是來克我的。」他意猶未盡地舔下被逗弄得紅若珊瑚的硬果,合攏我的衣襟,又把我抱入懷中,深深吸氣,緩緩吐納,我不敢亂動,等他胯 下那處硬物慢慢消退,這才小心地挪下身子,他低吼道:「別動。」

  我怯怯地看他,咬著唇,豁出去道:「墨山,我,我身子已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一抿嘴,轉頭笑了笑,道:「好個屁,回頭快活了一回,又要受苦大半個月,我可捨不得那湯藥錢。」

  我臉上發燥,垂下頭道:「那,那就算了。」

  「又多心了?」他一把抱緊我,低頭在耳邊絮絮叨叨道:「寶貝,咱們要挑個好時候,放心,東西我老早就備齊了,這麼久都忍了,老子就不能半途而廢,你就等著全須全尾地給我吧。」

  「滾你的,」我推了他一把,正要說話,卻聽外頭趕車的夥計道:「東家,到地方了,可往哪拐?」

  我不理沈墨山,撩開車簾,看了外頭道:「麻煩你,靠前頭那棵樹下停了車便好。」

  他應了一聲,將車徐徐趕到那棵大樹下,沈墨山先跳了下來,將我抱了放下車,道:「這地方倒好,鬧市中又有塊淨土,還有水有樹,不錯,只是小黃,咱們來這作甚?」

  我提長衣下擺,道:「跟我來便是。」

  穿過潭水,那幾本野杜鵑已然凋零,兩叢垂柳也變得光禿禿,只有粗壯的枝幹,樹皮肌理仍舊斑駁滄桑。

  再往前,柳樹之後是一塊然巨石,繞過去,那下面的孤塚,也不知是否仍舊淒清。

  沈墨山打發了那夥計先行趕車回去,再過來找我,卻見我呆立在墳塚前,柔聲道:「小黃,怎麼啦?」

  我轉過頭,蹙眉道:「墨山,你過來瞧。」

  他走過來,卻見罄央的墓旁多了一處墳塚,前面立著漢白玉墓碑,上面俊逸的字體寫著四個字:「柏舟之墓」。

  「他娘的,誰這麼晦氣!」沈墨山怒罵一句,伸手便想掌一拍碎墓碑。

  「別。」我攔住他,道:「你可知,這是誰的字?」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苦笑一下,道:「昔日柏舟除了隨谷主習笛,可還兼著伺候筆墨的差事。」

  「這是那個王八蛋的字跡?」

  「沒錯,」我凝視著墓碑上的鮮紅字體,多少年來,我頭一回見到這筆漂亮的字書寫曾有的名字,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所化成的,也只得一聲歎息。

  「他竟然給立衣冠塚?」沈墨山冷笑道:「看來,他料定你必死無疑了,笑話,他以為疊翠谷是什麼地方,旁人都奈何不了麼?」

  我伸出手,摸著那墓碑,默然不語。

  突然之間,手被沈墨山一把攥緊,他專橫地轉過我的臉,道:「不准想那個王八蛋。」

  我撲哧一笑,道:「我不過見了自己的墳塚,感慨一下,沈爺就瞧不過眼?」

  他啄了我的唇一下,霸道地道:「事關那王八蛋,我不許!」

  「好,」我摸摸他的臉,笑道:「我想的是,他如何會知道罄央埋在此處。」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所在。」沈墨山看看四周,道:「莫非們以為,此處無人知曉。」

  我蹙眉道:「不是,找一個活人容易,找一個死人的墓難,這裡我與景炎祭奠了數年,一直悄然無事,不為人知,現如今卻被疊翠谷的人發覺……」

  我驀地一驚,道:「不好,景炎現在何處?」

  沈墨山雙目微瞇,道:「我也不知,只知他在榆陽。」

  我越想越心驚,道:「楊華庭的死,南武林盟為何會無緣無故懷疑到疊翠谷谷主身上?難道,是景炎做的手腳?」

  「如果這樣,那他必然在忠義伯府,」沈墨山沉吟道:「莫急,我立即派人去打聽一下,若有確切消息,我答應你,定會立即帶前往。」


第 60 章

  若不是為了景炎,我想這一生,我都不願再踏入忠義伯府半步。

  裡承載著我最不堪的記憶,我永遠忘不掉,我在這裡,如何被折辱,如何痛不欲生。

  但現在卻不是顧念我的心緒的時候,沈墨山的屬下傳來消息,英雄會上,新任南武林盟主楊文鬃與一青年俠客形影不離,觀那人形貌,也是二十左右,面容英俊,武功不俗,似乎便是景炎。

  那位俠客,腰懸長劍,自稱姓魏。

  我知道景炎其實出身世家,與當年選入疊翠谷的眾多少年一樣,均有一個不得的來處,但這麼多年他與我浪跡涯,早已拋卻本來姓氏,便如我從未告訴他,我來自何處,他也從未告訴我,他姓什麼。

  我只知道,當小彤死後,我顛沛流離,幸而得遇葛九相助,但她一介煙花女子,養活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更那堪添了我們兩張嘴?那一年,我心如死灰,重病了一場,葛九沒錢請大夫,而一旁小琪兒又餓得哇哇直哭。她萬般無奈,只得去接那最下等的販夫走卒,做那皮肉生意。有一日,好容易伺候得客人高興,額外打賞了兩錢銀子,她喜出望外,忙央求龜公抓了藥,並捧了小孩兒愛吃的蒸糕回來,卻在半道上遇著喝醉酒來妓院鬧事的江湖人士,登時便想就地欺負她。葛九抵死不從,那人怒上心頭,一連抽發了她十七八個耳光,我撐著身子出來救她,卻反被那賊人腳一踢翻,就在此時,有少年俠客,白衣翩然,出招快如閃電,頃刻間便救了我們。葛九哭哭啼啼把我翻轉過來,那人一見到我,愣了半響,突然悲喜交加,撲上來一拳砸在我身上,哭喊:「柏舟,柏舟,你還活著,他娘的你還活著。」

  這便是景炎。

  後來,我傷勢引發了病症更重,他二話沒說,立即背著我,奔了大半座城,求了榆陽一位出名的醫師看診,這才令沒有一命嗚呼。此後,他一直伴在我身邊,替為我葛九贖身,替我照顧小琪兒,為我調養身子,鼓勵我振作起來。

  後來我有活下去的慾望,能寫出《譴》,想報仇,皆多虧了這位昔日好友。

  我不敢告訴他,是谷主殺了罄央,也是想,反正我已是死過的人,為報仇搭上一條命沒什麼,我願意替他去殺谷主,我不想讓他有事。

  我們從孩提時候便常常在一處淘氣,少年時一道經歷風波,青年時一起互相扶持,在很多時候,我其實把景炎當成我自己。

  若我出身好,身子骨硬朗,心境開闊,舉止灑脫頑皮,那麼,我便是景炎那樣的年輕人。

  那樣笑起來燦爛若陽光,眼神澄清如水的年輕人。

  沈墨山難得沒有再吃景炎的乾醋,我只淡淡告訴他,景炎一生所愛,皆繫在罄央身上,而罄央,卻愛著谷主,且被谷主一招斃命。

  他當即皺了濃眉,嘀咕著罵道:「什麼亂七八糟,谷主這王八蛋禍害的人還真不少。」

  隨後,他便轉身命屬下立即查明景炎所在,得知楊文鬃身邊有疑似景炎的人物出現時,立即就與我喬裝打扮,混入英雄會。

  這些事,他原本可以派其他人做。但為令了安心,他寧願帶我去親眼目睹。

  我們二人加上沈墨山四名得力下屬,一行六人扮作江湖上小到令人轉眼既忘的小幫派幫主並隨從,大大方方從正門遞了英雄帖進去。忠義伯府的知客門人瞧了帖子,互相與沈墨山敷衍著拱手久仰了幾句,便客客氣氣放我們進去。我笑了笑,扯扯沈墨山的袖子低聲道:「幫主大人,您從未在江湖上現身,他久仰什麼啊?」

  「我雖未現身,但聲名遠播,不可小覷,嘿嘿。」沈墨山得意洋洋,大大方方攜了我的手,滿臉愛憐地大聲道:「賢弟,都說讓你歇著你偏要來瞧熱鬧,你瞧四下都是舞刀弄槍的魯莽漢子,有什麼熱鬧可瞧?還不如在客棧裡好好歇著,回頭讓腌臢氣味衝撞了又一病場,可怎麼得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卻見周圍看過來的眼神立即多是驚詫鄙夷,有人甚至悄悄啐了一口道:「呸,玩兔兒爺玩到英雄大會上,把天下英雄都當做什麼了?」

  沈墨山邊卻擠眉弄眼,慇勤道:「賢弟啊,你可渴了不曾?累不累啊?那邊陰涼處有位置,咱們過去歇息要緊。」

  我面子上無法作答,卻暗地裡狠狠扭他一下,冷冷地道:「隨你吧。」

  沈墨山將眾人目光視為無物,旁若無人引著我朝一處陰涼樹下設著的座椅走去,見一旁已有一派人坐著,遂頤指氣使地道:「我賢弟累了,要坐裡,你,你,讓讓。」

  那一夥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原本我見們便一臉不屑,今見沈墨山出言不遜,早按上刀柄,面露憤怒,有那嘴毒的立即回道:「讓讓是可以的,可我靈山派向來只讓英雄豪傑,沒得讓狗熊王八的道理,更別讓賣屁股的兔兒爺了。」

  沈墨山佯裝大怒,囂張地喝道:「你他娘的罵誰兔兒爺?不想活了?就你們幾個,給我賢弟讓座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靈山派加起來,給我賢弟擦鞋都不配……」

  他還沒罵完,這邊靈山派的眾人當即拔刀相向,怒吼道:「哪來不長眼的,敢辱罵我派,少廢話,大夥兒刀下見真章吧。」

  頃刻間,乒乒乓乓打鬥起來,沈墨山東倒西歪地接著招,不出一會,便被長凳絆倒,一屁股摔到地上去,哎呦呼痛聲不斷,那靈山派的幾個登時樂了,用刀指著罵道:「來來,給爺爺幾個磕頭,說自己是玩兔兒爺的烏龜王八蛋,爺爺們就饒你性命……」

  沈墨山跌在地上亂叫亂罵,全無形象:「救命啊,靈山派殺人了,靈山派以強欺弱啦……」

  正鬧得不可開交,忠義伯府的人已然趕到,卻見一人身影閃動,輕輕鬆鬆架住持刀眾人,笑道:「各位,今日瞧著我南武林盟的面子上,有什麼事,都先撂開。」

  靈山派到底要賣忠義伯府幾分面子,當即了收刀,卻鄙夷道:「陸少俠,非我等要在此鬧事,實在是此乃英雄大會,卻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皆可參與。」

  「你,你們打人還罵人,」沈墨山此刻坐在地上道:「陸少俠,我不過好意請這幾位讓一下座,他們不讓便罷,卻一再出口傷人,我逼於無奈回了幾句,他們倒動手起來。我倒奇怪了,這英雄大會莫非成為倚強凌弱,蠻不講理之人的大會了?」

  「放屁!」、「倒一打耙!」、「奸詐小人!」靈山派眾人登時不依,紛紛怒罵起來。

  我冷眼旁觀,卻見陸少俠原來是老熟人陸孝東,他如今一身錦衣,打扮得神采熠熠,想來深覺自己該做那等震動武林的大事,見了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沒聽完已現不耐之色,蹙眉道:「各位且聽我一言,都住手罷。來人哪,在那邊樹蔭之下再擺一席,請這位……」

  沈墨山立即在和旁道:「沈幫主。」

  「請這位沈幫主過去那邊用下酒水,招待不周,各位擔待著。」他勉強一笑,拱了拱手。

  沈墨山狼狽地爬起來,也拱手道:「好說好說,陸少俠這才是名家風範,不似有些人,仗著門派名氣,橫行霸道……」

  「你說誰!有膽子別走!」那一干人登時不依。

  「好了,」陸孝東拉下臉,道:「南武林盟遭逢巨變,人人哀慟盟主遇害,喪亂之門不欲多起紛爭,列位便是不感同身受,但也請維護武林道義,莫要這在當口橫生枝節,倒讓奸邪之流看了笑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重,靈山派一干人登時啞然不語,只個個對我們怒目而視。沈墨山卻笑嘻嘻地點頭稱是,著實肉麻地恭維了陸孝東幾句,這才趾高氣揚挽了我的手,慢騰騰朝那邊的席位走過去。

  好容易入了座,四下原本呆這一處的武林中人無不藉故散開,瞧著我們的眼神中皆是不屑鄙夷之極。沈墨山全然不理,只顧著拉我的手笑瞇瞇地瞧著我,我默不作聲替他拭去臉上灰土,他往日很少在江湖上露面,是以並無多大易容,只黏上兩撇稀稀拉拉的鬍鬚,臉上塗了一層蠟黃,畫了幾顆痣,這副色令智昏的模樣,登時顯得猥瑣十分。

  「來這麼一出想作甚?」我瞪他一眼,問。

  「為了我可以堂而皇之拉你的小手啊,」他笑嘻嘻地道:「這個什麼狗屁大會不曉得要開多久,時候一久,要我忍著不碰你可不成。」

  竟然為這個?我又好氣又好笑,佯怒道:「我被人罵兔兒爺你便開心了?」

  「那是那幫混球沒眼力勁兒,活該他們混一輩子九流人物,」他不以為然地晃動腦袋道:「明眼一人見即知,哪是你服侍我,是我上趕著服侍你,還怕大爺你不滿意。」

  我沒忍住笑了出聲,他眼睛一亮,道:「也該這幫龜兒子沒眼福,只瞧見你這副模樣,要是將臉上易容的物件洗了去,包管他們一個個看直了眼,羨慕死我。你不信,不信你問招財,招財,爺叫你呢。」

  他轉頭問一旁跟著來的下屬,此番這四人皆是他自幼帶著的親信部下,取的名字也盡顯銅臭味,什麼招財、進寶,萬貫、多錢之流。

  那名為招財的青年人長得英武帥氣,卻無奈叫了這麼個名字,一聽沈墨山於大庭廣眾下這麼大聲叫他的名字,深覺丟人,苦臉道:「少主子,您什麼就是什麼。」

  「我還沒說呢就贊同,一點誠意沒有,臭小子皮癢?」他罵道。

  「哪裡哪裡,少主子請講。」招財忙恭敬地道。

  「你說,公子爺是不是美貌無雙?跟爺是生一對地設一雙?」沈墨山壓著嗓子略帶威脅地問。

  招財哪裡敢說個不字,立即從善如流地道:「那還用說嗎少主子,誰不知道公子爺長得猶若神仙下凡,我等素來不敢正視,也就是您樣的人物才配得上啊,要換成旁人,任他如何風流倜儻,在公子爺跟前那麼一站,也只有成為牛屎的份……」

  「行了,」我聽得頭大如斗,道:「你們行行好主僕饒了我,我可沒那麼厚臉皮再聽了。」

  「不錯,小子有眼光,出息了。」沈墨山大是滿意,點頭微笑,湊過來道:「怎樣,滿意了吧?」

  我橫了他一眼,轉過頭看向正中,不再理睬他。

  就在此時,自正屋走出來幾人,當前一位穿著孝服,清俊斯文的青年子,正是前次見過的楊華庭之侄楊文鬃,他身邊幾位子皆一身素服,後面更跟幾位渾身縞素的女子,楊文鬃一出來,全場登時靜了不少,只見他從容拱手,開口朗聲道:「諸位英雄,忠義伯府得蒙各位拔冗前來,參與此次英雄大會,楊某不勝感激,請諸位受我一拜。」

  他言罷躬身行禮,各路英豪忙都站起,皆團團拱手還禮,有一長髯道人立即道:「楊盟主客氣,我等皆武林正道枝,合該同聲同氣,彰顯俠義,此為我輩份內之事,楊盟主無需多禮。」

  「此人是泰山派掌門人流雲道長。」沈墨山咬著我的耳朵道。

  我點了點頭 ,看向他們,卻聽楊文鬃哽咽道:「楊門不幸,致使叔父遭奸人所害,他老人家屍骨未寒,而兇徒卻逍遙法外。楊某不孝,只得忝列此間,暫攝盟主之位,待血海深仇得報,自然再選有為之英豪擔當南武林重任,列位英雄皆俠肝義膽之輩,楊某請眾位前來,便是做一個見證,殺我叔父之賊人,不管他位極人臣也罷,名震江湖也罷,我楊氏一門,皆會傾盡所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此言一出,群雄盡皆嘩然,紛紛道:「為人後輩正該如此,楊盟主有此決心,不怕此仇不報,不怕賊人不伏誅。」

  有那心急的又叫嚷道:「楊盟主,到底何人殺了老盟主,報上名來,今日下英雄盡在此處,大夥兒一擁而上,不怕殺不了那個奸人!」

  「正是,我等素來受老盟主恩惠極多,血刃奸賊當算我們一份,請楊盟主將那賊子名稱告知,不怕宰不了他!」

  沈墨山撲哧一笑,低低在耳邊道:「烏合之眾,成得了什麼事?難道是菜市場打架鬥毆麼?人多就贏?」

  我微微一笑,卻不言語,就在此時,卻聽楊文鬃咬牙切齒地道:「殺我叔父的奸賊,便是疊翠谷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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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殺人者,疊翠谷谷主。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疊翠谷在武林中聲名顯赫,所培養弟子能人遍及天下,場上年輕一輩的少俠,誰人不以入疊翠谷習藝為榮耀。其谷主武功蓋世,行事雖亦正亦邪,然卻不失為一代宗師,這等殊榮,非常人能及。

  這樣的人,若說他殺了楊華庭,誰人能信?

  那泰山掌門流雲道長即道:「楊盟主,這等罪狀非同小可,疊翠谷谷主貧道雖唯有機緣結識一番,然其所為,端如武林名宿,世外高人你,你這麼說,卻需思量。」

  他說得委婉客氣,然言下之意眾人皆知,疊翠谷不是小門派,谷主更不是小人物,要指責這樣的人殺人行兇,需得有說得過去的證據。

  楊文鬃眼角含淚,悲聲道:「我叔父大人素有痼疾,難以排解,我等小輩便是多方尋覓良醫靈藥,卻也藥石無果。萬花英雄會上,突來了位南疆祭司,彈得一手古怪好琴,聲稱能以琴聲為叔父治病,只是需三日之功。我們雖有疑心,然一則那人琴聲著實有效,叔父循琴聲運息,事半功倍;二則南武林盟盟主豈是宵小可想,那祭司便是心懷叵測,我們也不怕了他。誰承想,」他哽噎道:「誰承想,那祭司操琴,竟能攝人心魂,殺人於無形,我叔父一心惜才,不忍對他痛下殺手,終究被毒蛇反噬,我趕過去時,他已被人割喉,血濺當場……」

  他說著泣不成聲,周圍一干楊府的婦人更是哭聲震,一時間,場內悲慼不已。

  流雲道長道:「楊盟主節哀順變,想必老盟主在之靈,也望爾等勿要悲慟,早日血刃仇敵為上。只是盟主,貧道適才聽一番話,卻未嘗提及疊翠谷三個字,老盟主乃死於那南疆祭司之手啊。」

  楊文鬃抬起頭,恨聲道:「我後來派人打探方知,南疆祭司多為白髮老人,從未聽說有青年祭司,那人是假扮的。」

  有心急的漢子當即喝道:「那到底是何人所扮?」

  楊文鬃道:「以樂聲殺人,等邪門武功,本就非我正道所有,那疊翠谷谷主精通樂理天下皆知,一柄玉笛吹得出神入化,若他有心,創這邪門功夫自是不難。」

  這就有些牽強了,我淡淡一笑,對沈墨山低聲道:「這可冤枉谷主了,我當日教了他一月有餘,他硬是無法學會,他的曲子,聽聽便罷,哪裡能殺人?」

  沈墨山瞪圓眼睛,低聲道:「什麼?你教那王八蛋吹曲兒?不成,我也要學,你需教我!」

  我愣了一下,笑道:「你又學來作甚?你,你分明是無理取鬧。」

  「就不准你教他不教我!」沈墨山胡攪蠻纏起來。

  他拉著我的手使勁搖,旁人看來,只道他色迷心竅,當下便有不少恥笑的目光盯過來,有人啐罵道:「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毫無廉恥之心,直與禽獸何異!」

  我們循聲看過去,卻是一群道姑並俗家女子,罵人的正是邊上一位中年道姑,面容也算清秀,只是臉頰餓紋深如刀刻,給她的臉添了三分凶相。

  她見我看她,碰的一聲拍桌道:「下流胚子,瞧什麼?再瞧,挖了你的眼珠去。」

  我微微歎息,轉過頭。

  沈墨山笑道:「寶貝兒,別介意,這青城派玄宗的女人長年陰陽不調,是以火氣甚重,沒了半點女人家溫柔賢淑之氣,你再看她一臉凶相,幸而出家做姑子,不然,世上終究有男人要被禍害了去。」

  原來是青城派玄宗的女俠們,我搖搖頭,微笑道:「我怎會在意這個?你也別在意。」

  沈墨山笑道:「那是自然,好男不跟女鬥。」

  我們還待說話,卻聽台上楊文鬃一聲大喝:「那是因為,當日被兇手所殺的府內侍衛,有一人被救活過來,他告訴我,殺人者疊翠谷谷主!」

  我心裡一震,當日情形混亂,似乎谷主是曾出手殺了數名楊府的侍衛奴僕,難道說有人倖免於難?

  「那人證明,假扮祭司的奸賊就是疊翠谷谷主所遣派,我今日才得到消息,那奸賊,本就是疊翠谷弟子,受命假扮南疆祭司潛入府中,伺機殺人,待得手後,便由疊翠谷谷主親自接了回去,我還得知,那假扮祭司的弟子,名為柏舟,六年前曾被谷主廣告天下,佯裝逐出谷外,卻原來是為了今日殺人一事埋下伏筆!」

  我心中一驚,呼吸禁不住急促起來,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聲道:「莫怕,我在這裡。」

  我點了點頭,勉力一笑,正聽見適才唾罵我們的青城派道姑揚聲道:「楊盟主,您說了這麼多,人證物證,卻一樣全無,此事非同小可,我等需要有證據信服,這才能助匡扶南武林盟,報仇雪恨啊。」

  她此言一出,場下立即得到多人應和。

  楊文鬃揚眉道:「仙姑所言甚是,來人,把心存者抬上來。」

  底下七手八腳抬上來一位面色灰白的男子,楊文鬃道:「這便是當日僥倖於疊翠谷谷主手下逃生的家僕,眾位且看。」

  他一手解開那人衣襟,卻見胸口處一處小小的圓形疤痕,楊文鬃冷笑道:「那谷主擅長用玉笛,此傷口便是玉笛戳人所留下,請列位前輩端看。」

  幾家有頭臉的掌門人上前看了傷口,商議半日,均面色沉重,未及,流雲道長長歎一聲道:「確為長笛所傷,這等功力當今武林中數不出五人,看來,是谷主所為的可能甚大。」

  「你再將那日聽到的話告訴列位英雄。」楊文鬃對那人道。

  那人顫巍巍地道:「那日,我等一聽老爺房中傳來異響,便衝了進去,見到老爺流血倒在地上,那位祭司倒在另一邊,中間站著一個手持玉笛的青衣人。我們持刀朝那青衣人攻了上去,哪知對方武功太高,沒幾下,兄弟們便個個被他笛一戳死。只,只因為我天賦異能,心長得偏了些,這才,這才逃過一劫……」

  「那你又如何斷定,那人便是疊翠谷谷主?」流雲道長問道。

  「我倒在地上,昏了片刻,醒來時迷迷糊糊聽得那人與祭司對話,祭司喊他谷主,又提到疊翠谷,那人說,祭司身為谷中之人,為他效命,也是應分。」

  眾人一片靜默,楊文鬃正色道:「列位,若不夠,在下還有另一人證。」

  還有人證?

  我與沈墨山對視一眼,我是有些心驚膽顫,他則雙目微瞇,適才插科打諢的模樣全然不見,眼中精光一閃,對我微微一笑,覆蓋上我的手背,輕輕拍了拍。

  果不其然,楊文鬃身後轉出一人來,他適才一直垂頭而立,眾人看不見他的面目,此時一見,卻是面目平庸呆板,顯見帶人皮面具,但那身姿,那雙黑亮的眼眸,不是景炎又是哪個?

  我目瞪口呆,看著景炎在那團團拱手,態度從容,風雅天然地侃侃而談,我無法關注他具體在說什麼,只注意他聲音抑揚頓挫,一派世家風範,我忽然覺得台上那人與我離得無比遙遠,仿一個陌生人,而不是那個打小與我一道淘氣,率真坦蕩的景炎,我忽然意識到,這個自稱姓魏的青年,才是景炎的本來面目,他們都是出身良好的少俠,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注定要名動江湖。

  「小黃,小黃。」沈墨山攥緊我的手,連聲喚我。

  我猛然驚醒,轉頭看他。

  沈墨山深深看我,微微歎了口氣,柔聲道:「若不想聽,我們可先回去,放心,我留了人,定保景炎平安便是。」

  我搖搖頭,道:「我沒事,只是,忽覺人生轉瞬即逝,有些感慨罷了。」

  他微微一笑,抓起我的手輕輕啃了一下,道:「有我陪著呢。」

  我啞然失笑,道:「知道了。」

  這時忽聽泰山派流雲道長大聲道:「少俠如此說來,疊翠谷覬覦下武功之野心由來已久,所謂育人子弟云云,不過是為收集各派絕技打的幌子而已?」

  「正是,」景炎朗聲道:「此次秘密誅殺南武林盟楊老盟主,說不定,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那邊楊文鬃已是怒目圓睜,憤然道:「我楊府武功走剛毅威猛一路,與疊翠谷講究輕靈俊逸全然不同,那賊子吞來何用?想來定是我叔父堅決不屈,不肯將楊府武藝流失出去,那賊子便因貪生惡,是以置我叔父於死地!」

  景炎道:「疊翠谷韜光養晦,經營數十年,谷中早已搜羅各門各派眾多成名絕技,為何做這些,谷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盼在場諸位主持公道,早日誅殺兇徒,令楊老盟主血仇地報,令疊翠谷谷主之奸猾凶殘大白於天下。否則在場諸位只怕不出數年,就要人人自危,唯疊翠谷之命不敢違,到那時,天下武林只怕便是疊翠谷一家獨大,道義淪喪,奸邪橫行。今日楊老盟主身死不是南武林盟一家之事,而是天下武林共有的大事,望諸位英雄拋開成見,共謀殲敵良策啊。」

  他說得情真意切,當下真有不少人動心附和。我卻聽得暗自心驚,以谷主為人,景炎此番公然與他作對,日後一個不察,哪有什麼好果子吃。正憂心之際,卻聽人堆中傳來一聲嘶啞難聽的聲音冷笑道:「一派胡言,你若真為天下武林人著想,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第 62 章

  「一派胡言,你若真為天下武林人著想,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言一出,在場諸位盡皆竊竊私語,場中個個皆為武林人士,自然早就看出景炎帶著人皮面具,只是江湖中人有怪癖者著實不在少數,景炎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大家倒也見怪不怪。

  但他現下所言之事,句句指向疊翠谷谷主,這樣的大事,若還不肯將身份公諸於世,則顯得所言甚虛,無誠意可言。

  楊文鬃不愧為南武林盟主,見眾人不肯信服,立即微微一笑,道:「疊翠谷行事詭詐,谷主更是陰狠毒辣之輩,我楊門聲望赫赫,自然不懼,然魏兄弟單槍匹馬,卻不能不慮,是以我命他帶了面具,防的不是天下英雄,而是疊翠谷的小人之心,秋後算賬。」

  他說的冠冕堂皇,倒也令不少人點頭稱是,豈料適才質問之人聞言卻冷笑道:「是麼?只怕防的是他身份揭穿,其險惡用心,大白於下吧?」

  眾人聽後皆是嘩然,那青城派的少女們最沉不住氣,有一人當即脆生生地發問:「什麼身份?什麼用心?莫非裡頭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實情不成?」

  「這位女俠所言極是,」那人聲音嘶啞粗糙,當真如砂紙擦鐵鍋,有說不出的難聽:「這人口口聲聲,指疊翠谷谷主行兇殺人,無外乎騙你們這些蒙在鼓裡的人去替他們討回公道,圍攻疊翠谷。試問疊翠谷麼多年偏安一隅,可曾派弟子門人冒犯中原武林?可曾作奸犯科,草菅人命?可曾不顧同盟道義,趁火打劫?」

  他一個個問題問下,無人能回答,那人冷冷一笑,繼續道:「只怕諸位摸著良心答不出來吧?疊翠谷非但不曾作惡,反倒為武林各派培養不少精英少俠,試問現下武林中風頭最勁的那些年輕人,多少人出自疊翠谷?試問在場各大門派的少俠們,多少人想入疊翠谷習藝而不得?這等摒除門派之見,造福武林的大善事,你們不但不思忖心存感激,反倒聽憑一面之辭臆斷谷主,這等行徑,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麼?」

  那些大門派的掌門人聞言面面相覷,彼此都有些尷尬,流雲道長咳嗽一聲,道:「這個,兄台所言過了,此事孰是孰非,尚未定論……」

  「若我不出聲質疑,則只怕谷主已是鐵板釘釘的兇手了吧?」那人嗤笑道:「我也不你們如何顛倒黑白,只問一句,若你們認定谷主是兇手後,又當如何?」

  流雲道長尷尬到:「這個……」

  「只怕就要糾結武林同道,共剿疊翠谷了吧?」那人咄咄逼人地道:「疊翠谷高手如雲,谷主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敢問諸位,你們勝算幾何?」

  這個問題一問,眾人登時臉色凝重起來,連我都聽得暗暗點頭,沈墨山笑了一笑,在我耳邊道:「此人倒是個人物。」

  「若疊翠谷真個惡貫滿盈,便是實力再強,也強不過天下武林同道。」青城派文宗的道姑冷冷地道。

  「是強不過,但足以令武林同道付出慘重代價。」那人呵呵低笑道:「只不過死了個楊華庭,卻要眾人跟著陪葬,這是何道理呢?」

  楊文鬃便是再有涵養,此時也臉色發青,沉聲道:「閣下匿於暗處,頻頻發難,居心何在?若真個有理,何妨出來與天下英雄對質?」

  那人哈哈大笑,瞬間若大鵬展翅一般自人群中一躍而上,卻不過是一個灰衣老者,臉色頹敗,身材乾瘦,面目陰沉,雙目卻利如閃電,他環視一周,道:「老夫便來對質又如何?你們可知此人是誰?」

  他手指一指,直指景炎。

  我看得心裡一驚,沈墨山攬住我的腰背,低聲道:「這老東西武功不錯,但不足為慮,無需擔心。」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仍止不住為景炎擔憂,就在此時,卻見那老者踏前一步,冷笑道:「你是何人,莫非真要我揭穿不成?」

  景炎冷笑道:「是何人,不,都掩蓋不疊翠谷狼子野心的事實。」

  老者厲聲道:「魏景炎,你本是臨川魏門庶子,自幼心術不正,先是以學藝為名潛入疊翠谷,意圖盜取谷中收藏武功秘笈,後奸計敗露,谷主瞧在你臨川魏門的面子上留你性命,只將你逐出谷,你卻心懷恨意,潛伏數年,終於今日逮住機會,污蔑疊翠谷,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我心裡大震,臨川魏門,與其說是一個武學世家,不若說是一個詩書世家,門內子弟於詩書禮儀多有建樹,著實出了好幾任翰林,甚至儒學巨擘。但魏門卻又並非一隻味走文官一路,於武藝上也頗有建樹,是以在江湖中也佔一席之地。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當年景炎纏著我要進書庫見識的情景,那少年活潑可愛,調皮搗蛋,富於冒險精神,他對我多方照應,與我一道玩耍,一道淘氣,難道說,那麼小的孩童,其實已頗具心機,接近我,其實是為進入那處神秘的書庫?

  「怎麼了?」沈墨山柔聲問。

  我低頭,對沈墨山啞聲道:「當年,他曾纏著要我帶著一道溜進書庫,我一直以為他是年少好奇……」

  沈墨山微微一笑,問:「那,他後來又無繼續利用你?」

    我一呆,後來我落魄潦倒,他待我的照應扶持,又豈能一言蔽之?我心下頓時釋然,道:「我明白了。」

  「我的小黃果真聰明,不做虧本的事。」他微笑道:「朋友跟做買賣一個理,你總得下本錢,才有可能賺回來,但誰做買賣都不敢說十拿九穩,風險難免,」他撫摩著我的背,道:「但若連本錢都捨不得投,便永遠沒賺錢的機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笑著點了點頭,卻在此時,聽得台上景炎哈哈大笑,道:「我有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伸手在臉上一揭,登時將一張人皮面具揉下來,露出原本俊朗的輪廓,道:「沒錯,在下正是臨川魏門景炎,只是你才剛說的話歪曲道理。我我離開疊翠谷,卻不是被谷主逐出,乃是洞悉谷主一樁大秘密,恐他殺人滅口,這才倉皇逃出。」

  他轉頭對楊文鬃拱手道:「楊兄,這樁秘密與老盟主之死密切相關,然我先前心中惶恐,並未將之和盤托出,今日形勢,卻不得不說,還望楊兄見諒。」

  楊文鬃道:「好說。」

  景炎瞪了那老者一眼,道:「六年前我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奉谷主之命出谷歷練,卻不曾想遇到疊翠谷仇家,同伴被抓,我拚死跑了出來,逃回谷中,想向谷主稟報,尋找救兵。卻不曾想慌不擇路,跑入谷中偏僻之地,並無意間,聽到谷主與谷中長老對話。」

  「那長老言道,疊翠谷集先人之力,網羅天下武功雖得了許多,但整個書庫加起來,卻比不上底天下最厲害的一樣武功,疊翠谷耗費了無數人了財力,卻也只得半部,餘下半部,卻始終下落不明。谷主道,現下已得消息,那半部秘籍下落已有消息。」他看楊文鬃一眼,道:「就在榆陽城忠義伯府南武林盟盟主手中。」

  此言一出,群雄盡數站起,嘩然一片。就連落座的諸位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掌門,也禁不住激動地站起來,其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顫聲問:「你,你所說的,可是百年前武林異人徐臨淮所創,獨步天下,所向無敵的『冰魄絕焰』神功?」

  我蹙眉,狐疑著問沈墨山:「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沈墨山笑了出聲,攬住我,也不管有人沒人,先親了一下,道:「寶貝兒,也只有你如此遲鈍。」

  我臉上一熱,道:「真的,好耳熟。」

  沈墨山笑問:「你想不想知道在哪聽過?」

  我點了點頭。

  他狡黠地眨眼,道:「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台上,卻見周圍眾人宛若癲狂一般湧了上去,不少人胸膛起伏,顯見激動萬分,有人大聲嚷嚷:「冰魄絕焰神功早已失傳百年,這消息是真是假?」

  景炎昂首道:「自然是真,若不是心有貪戀,疊翠谷又何必行兇殺人?」

  就連泰山掌門虛雲道長站起來道:「楊盟主,那半部冰魄絕焰,現下是否仍在楊府?」

  這個問題想來問出在場大多數人的心聲,立即引來四下附和:「正是,楊盟主,那半部秘籍,有沒被疊翠谷谷主搶了去?」

  我心中不解,悄悄對沈墨山道:「那什麼神功很厲害麼?為何人人恨不得據為己有的模樣?」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天下第一,這個誘惑大不大?學武的怎麼可能抵擋得住這等誘惑?」

  我有些懵懂,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心中黯然,道:「原來,谷主所謀的,只是半本書罷了。」

  「錯,不是半本書,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妄想。」沈墨山摸摸我的臉,柔聲道:「其實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人力微薄,天命難違,他是入了魔障。」

  慘淡笑,道:「到得今日,方明白,原來半生受苦,就為半本虛無縹緲的所謂秘籍。」

  「錯,是為了遇著我。」他笑嘻嘻地道:「是為了歷練完了,往後跟我一道享福。」

  我瞪他:「沈大爺怎的一副當家調戲良家女子的地痞嘴臉?」

  「是嗎?」他裝模作樣地道:「那小娘子,跟大爺我去吧,保管你吃香喝辣,天天大魚大肉。」

  「說來慚愧,叔父去死後,我曾將其遺物好好整理過,並未發現有所謂秘笈。」楊文鬃蹙眉道:「況且冰魄絕焰下無敵,我叔父若有身負神功,又豈會被疊翠谷的奸人所害?」

  「這麼說,秘籍定在疊翠谷了?」眾人群情激昂,登時有不少人喝道:「他娘的,殺上疊翠谷,命他交出秘籍來。」

  此時卻見快若閃電的刀光一閃,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一人噗通一聲摔到地上,卻見才剛質疑景炎的老者冷冷道:「殺上疊翠谷?就憑你?只怕沒那麼大本事。」

  他身影快如鬼魅,眾人都看不清他到底如何出手,須臾之間,剛剛大聲嚷嚷的漢子已被削斷髮帶,披頭散髮直愣愣撲倒在地,半響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那老者一個轉頭,目光狠毒地望向景炎,冷冷道:「這麼說,你潛入疊翠谷,是為了找另外半本秘籍?」

  景炎傲然道:「不錯。」

  「很好,只是我疊翠谷享譽江湖,卻並非靠半本摸不著看不見的勞什子神功!」他話音剛落,卻見刀光一閃,已經撲向景炎而去。我「啊」的聲一輕呼,沈墨山手中飛出一物,卻聽匡噹一聲,那老者退後兩步,手持一柄薄薄的彎刀,景炎卻面露白紙,連連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站定,胸膛不住起伏,卻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老者目光驚疑,冷笑道:「看來今日場中另有高人,嘿嘿,卻請出來一見。」

  他連呼三聲,沈墨山皆裝作不理,卻湊過來與我咬耳朵:「他以為自己是絕色美人麼?要見老子老子就得給他見?」

  「既然不欲露面,那便請不要干涉疊翠谷之事!」老者狠聲說完,刀光一閃,仍是砍向景炎,我看得心驚肉跳,驚呼出聲,沈墨山卻巋然不動,卻在千鈞一髮之際,那刀猛地變了方向,穩穩架在一旁的楊文鬃脖子上。

  「得罪了,小楊盟主。」那老者陰狠地道:「我本不欲將貴府家醜爆出,卻如今不得不說。」他揚聲道:「列位,楊華庭確為疊翠谷中人所殺,但此人乃衣冠禽獸,死有餘辜,疊翠谷殺他,非為什麼勞什子秘籍,而為替天行道!」



第 63 章

  「列位,楊華庭確為疊翠谷中人所殺,但此人乃衣冠禽獸,死有餘辜,疊翠谷殺他,非為什麼勞什子秘籍,而為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旁人猶可,楊文鬃登時大怒,吼道:「楊某絕不能容忍有人辱及先人,看招!」他聲止掌至,五指併攏,一掌夾著疾風劈了過去。那老者嘿嘿冷笑,斜斜避開,道:「怎麼?恐你們幹下的腌臢事大白於天下,想殺人滅口麼?」

  楊文鬃出掌如風,手下不停,那老者左躲右閃,身形如電,皆輕鬆避開。眾人只覺瞧得眼花繚亂,但見楊文鬃漸漸的步履紊亂,呼吸急促,一套掌法使下來,卻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他瞧著越來越急,登時吼道:「來人,與我拿下這妖言惑眾的奸人!」

  他話音一落,登時有十二名漢子手執鋼刀圍了上來,一齊出招,登時一片刀光熠熠,直瞧得我睜不開眼。耳邊卻聽得沈墨山呵呵低笑:「竟然連陣都擺出來,好看,比街邊賣藝的可好看多了。」

  他見眼露疑惑,遂解釋道:「小黃,這十二人乃忠義伯府精心培養的下屬,單個武藝一般,加起來卻是一個厲害的刀陣,叫什麼四象八荒陣。這個陣法由來已久,相傳乃百年前一位精研易經八卦的道長所創,楊府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據為己有,真有意思……」

  我看那老者在陣中險象環生,再也不敢托大,刀一光閃,那柄薄如紙的刀已呈現在手,快如閃電,須臾衝撞,陣中一片利器相碰的匡當聲,那東北角似乎有人抵擋不住他的快刀,然不出瞬間,旁邊人已援助過來,老者背負受敵,卻無法衝開此陣一角。

  「妙,這個陣真乃大妙。」沈墨山看得興高采烈,道:「就是十二人太多,若削減一番,剩個七人,則變幻移動更為靈活。不錯,趕明兒我也弄一個,專門訓招財進寶他們幾個。」

  招財在一旁聽了,立即苦了臉道:「主子,不帶這麼折騰我們的……」

  「臭小子,這可是教你長本事……」他眼珠子一轉,突然道:「哎呦不妙,老頭要出殺招了。」

  我忙定睛一看,卻見那老者眼露凶光,手下招式越發凌厲,竟招招要見人力劈於刀下。

  「可惜啊可惜,陣法雖然精妙,可使刀的遇著刀祖宗,這下只怕要糟。」沈墨山喃喃地道,轉頭問我:「寶貝,我跟你商量個事,今日的事還是讓它照著該發生的狀況發生下去,你覺著如何?」

  我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他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就是說,呆會即便有什麼令你難過的事,你也需記得,那都過去了。今兒個難得見著狗咬狗,還是讓雙方咬出個頭破血流來的好。」

  他話音未落,即聽自手中嗖嗖數聲,叮噹幾聲輕響之後,卻見十二人中一人噗通倒地,陣法一出現空缺,那老者當即如大鵬展翅,高躍而出,提刀立在胸前。

  楊文鬃大怒,朗聲道:「何人躲在暗處鬼祟行事?出來!」

  底下一片嘩然,那老者沉默著攤開掌心,卻見掌中一枚普普通通通寶銅錢,他嘿嘿冷笑,對楊文鬃道:「我若是你,便不逼那人出來,這等功力,老朽可不是對手。」

  他將銅錢往地上一擲,冷冷地道:「況且,他可不算為我解圍,他是救了你的人。」

  楊文鬃冷哼一聲,道:「你敗績呈現,還敢在此說大話。」

  「是麼?」老者嗤笑一聲,緩緩地道:「破陣我確實不成,但我難道不會殺人麼?」

  楊文鬃臉色一變,那老者淡淡地道:「若這十二人功夫與你一般,我定然被困死無疑,但他們這等三腳貓的功夫,若不是仗著陣法精妙,別說十二人,便是二十人,老夫頃刻間殺也殺了。」

  他單刀在手,目光陰狠,卻又有武術宗師的天然氣派,在場人人毫不懷疑此人所說是真,楊文鬃臉色變白,卻強撐著道:「楊府便是傾盡全力,也容不得你誣蔑門庭,辱罵先人!」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道我誣蔑辱罵,可歎你奉為尊長,言聽計從的楊華庭,卻實際是個人人得以誅之的老匹夫。這麼多年,你以為他為何每逢月圓,必定會閉關練功?他閉關是閉關了,但練的什麼功,你又知道多少?」

  楊文鬃一愣,脫口而出道:「你,你怎會知曉這些?」

  那老者嘿嘿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再問一句,你可知,這十年來,榆陽周邊人牙子最大的主顧是誰?」

  楊文鬃怒道:「是誰與我楊府何干?我府內奴才皆是家生奴才,極少需往外買人。」

  「那你就錯了,最大的主顧,便是一位姓周的老爺,這周老爺在人牙子裡可是鼎鼎有名,專買模樣清秀,年紀比較大的少年,這類孩子原本行情不好,最難脫手,得虧了這位周老爺,這麼些年,人牙子們不再發愁,這一樣個人,自然令人過目難忘。」

  楊文鬃道:「你無憑無據,休想將此人與我楊府沾上關係。」

  「放心,」老者淡淡地道:「老夫既然敢來,便斷不會無憑無據,胡亂誣賴好人。」他拍了拍手,人群中立即走出一中年子,一手提著一人,穴道被制,口不能言。那人提著兩人,卻彷彿渾然無物,步履輕健。他一上台,將手中的人往地上一扔,轉過頭,一張臉暴露人前,我掩住口,滿臉驚疑,這不是平叔又是哪個?

  平叔扔完人,微微朝那老者躬身,又退到一邊。

  那老者一把提起地上衣著綾羅的那位,解了他的啞穴,那人登時哇哇大叫:「賊子,快放了我,少主,救命啊……」

  底下楊家人有人失聲驚呼:「楊總管……」

  「這位楊總管,就是適才老夫所言的周老爺。」那老者淡淡地道。

  「你,你胡說八道……」楊文鬃臉色發白,顫聲道。

  「我是不是信口開河,咱們來問問這位楊總管便知曉。」老者微微頷首,那邊平叔便一掌拍肩上穴道,那人登時疼得連聲慘叫,待他叫上一陣,平叔放解了他的穴道,冷冷地問:「楊府十年來,買多少男孩?」

  「根本,就沒有買過什麼男孩,」那人痛得滿頭大汗,卻掙扎著道:「忠義伯府,只用家生奴才……」

  「看來,你還冥頑不靈。」那老者淡淡地道,舉掌欲拍下。

  景炎在身邊一動,出招攔下,他武功與那人想去甚遠,只是取了個巧勁阻止老者有所動作,卻並不追擊,一招得手,立即退遠,道:「你們當著下英雄的面嚴刑逼供,等供詞,哪有可信?污蔑不成,又逼迫忠僕反咬主子,莫非,們真當世上無公義二字麼?」

  他這話得切中要害,座上數位名門掌門人無法再袖手旁觀,流雲道長率先站了起來,道:「不錯,疊翠谷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老者微微一愣,隨即大笑道:「好,平四,放了另一個,咱們跟這位周老闆對對質。」

  平叔頷首,將另一人解了穴道,老者問:「你給大伙說說,你是何人?」

  那男子形容猥瑣,目光閃爍,又有畏懼又有奸猾,當即哭號:「好漢饒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裡奉公守法……」

  「行,你只需說,你幹的什麼營生?」

  「我,我,我不過替想賣孩兒的與想買孩兒的人家扯線而已,我可沒偷好人家的孩子,也沒逼良為娼,干傷害理的事,我……」

  「你可認得此人?」老者冷冷地指著那總管問。

  人牙子仔細辨認下,登時喜道:「認得,這不是周老爺麼?」

  「我從沒見過此人!」那楊總管臉色大變,矢口否認。

  「大膽!」楊文鬃忍無可忍,怒道:「這是哪裡找來的奸猾小人,胡亂指認,他說的話如何能作數?楊總管在我府上兢兢業業做了數十年,從未犯錯,深得我叔父信賴……」

  「不深得他信賴,這等機密的事,怎會交給他去做?」老者冷笑對那人牙子道:「你可得仔細掂量著腦袋回話,這裡的人不相信,我就保不住你,明白嗎?」

  那人牙子膽怯地環顧四周,豁出去嚷嚷道:「我若有半句謊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周老爺,您別不認我,這幾年來,小的可沒少孝敬您,您說要悄悄兒地找清秀少年,小的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那些鄉下人賣大的,留著小的,這麼些年,您共買去十六個男孩,每個紋銀二十兩到五十兩不等,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放屁,我乃楊府總管,何曾認得你這等低三下四之人!」那總管大聲嚷嚷:「便是府裡要買人,也輪不到我一個總管出面,這人簡直胡說八道……」

  「我沒有,我沒有!」人牙子被逼急,胡亂磕頭,道:「我那可有賣孩子留著的賣身文書,上面有周老爺親筆簽字,我可是官家人牙子,干的不是那坑蒙拐騙的缺德事,小的說的是真是假,諸位老爺一查便知……」

第 64 章

  那人牙子一語未完,卻聽利器破空之聲數響,那老者一馬當先,長袖一揮,將兩枚鐵鏢揮落在地,嘿嘿冷笑道:「怎麼著?迫不及待想殺人滅口?沒用的。」

  楊文鬃眼中狠意一閃而過,正待開口,卻被景炎搶了過去道:「這等妖言惑眾的奸賊人人得以誅之,又何來殺人滅口一說?爾等只不過弄來一個不知何處的人牙子在此胡言亂語,又威逼脅迫楊府總管,你們真以為死無對證,就能如此顛倒是非黑白麼?可歎楊老盟主身前慷慨仗義,一身正氣,武林中受他恩惠者數也數不過來,如今死於非命,屍骨未寒,卻還要被人潑上這等污名,真真叫人寒心!」他目光冷冷地環掃四周,道:「難道天下英雄早已不明是非,置身事外至此了麼?」

  這等話楊文鬃就算心中作如是想,嘴上卻說不得,但景炎與楊府無甚關係,反倒能說上話。況且,楊華庭身前極愛名聲,確實也做了許多沽名釣譽的俠義之事。且忠義伯府為南武林道中執牛耳者,素有公正廉明的美譽,場上許多人或多或少受過楊府的恩惠,此時也覺得死者為大,那老者如此咄咄逼人,早已有失厚道,且所提人證物證疑甚多,由不得人不懷疑。景炎此話燃起場中不少人的正義感,登時有人拔刀吼道:「兀那賊人,有等在此,就由不你得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污蔑楊老盟主死後英名。是不是的,先接三百招再說。」

  他話音一落,底下紛紛響起拔出兵刃的聲音,很多江湖人士紛紛站起,道:「正是,由不得你在此處令楊老盟主死不瞑目,有什麼奸計,問過天下英雄再說!」

  形勢一下又驟然急轉,那老者狂肆大笑,道:「若不是來前谷主大人千叮萬囑,今日不得傷一人性命,就憑你們這些人,我離魂刀又何懼哉!」

  此語一出,眾人動容,手持兵刃要一哄而上的人不由躊躇起來,連座上數位大名鼎鼎的掌門人都盡皆露出驚詫神色,楊文鬃臉色頹敗,退了兩步,顫聲道:「離魂刀,郭榮,郭前輩?」

  「正是老夫。」那老者一臉傲氣,環顧四周,冷哼道:「想不到老夫避世多年,江湖上還是有人認得我。」

  沈墨山呵呵低笑,彷彿看到什麼好玩的事,附耳低聲道:「想不到是這老小子,當年曾被我一位師長打得哭爹喊娘,想不到人老了臉皮也厚了,現如今竟然還有臉出來現世。」

  我心下詫異,問:「這人,很有名麼?」

  「還行吧,」沈墨山頗有興味地道:「看到他,我手就發癢,忍不住想揍他。」

  「為什麼?」我疑惑地問。

  「因為他欠揍,」沈墨山興奮地道:「我那位師長是劍法大師,他曾說過,練他那種劍法,揍離魂刀這等自稱刀法天下第一的王八蛋最為痛快,我還以為郭榮早死了,為此頗引為憾事,如今既然還沒死,那我非一嘗夙願不可。」

  我笑了起來,道:「他為難景炎,我早瞧他不順眼了,你要揍就揍狠點。」

  沈墨山眼睛亮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笑嘻嘻道:「小的得令。」

  正說話間,平四卻悄然搶上一步,從懷裡掏出兩本冊子遞了上來。老者郭榮接過後朗聲道:「老夫也不算無名之輩,犯不著處心積慮搞臭楊華庭等後輩的名聲。諸位若疑我居心叵測,不如看看這兩本東西。」

  他遞給一旁的流雲道長,道:「一本乃此人牙子賣孩童的記錄,內有周老爺簽字;一本卻是楊府總管日常開銷的流水賬,此二人是否同一人,大家一對筆跡便知。」

  流雲道長臉色猶豫,卻仍然接了過去,與同坐的幾位武林耆老一同翻看,豈止越看臉色越發鐵青,楊文鬃蒼白了臉,顫聲道:「諸位前輩……」

  「筆跡相同。」那中年道姑看完後,理也不理他,卻將兩本冊子擲出,冷冷地道:「這位總管,你買沒買孩兒,還是從實招來吧。」

  楊總管臉色頹敗,猶如死人,抖著下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不說?」郭榮將兩本冊子接過,打開流水賬那本,朗聲念道:「此賬本每隔幾月,均記載一筆費用,名目上卻只含糊寫著『內房所用』四個字,請問楊總管,這內房用的是什麼?為何它們的數目,與人牙子這本賬本,時候金額,一分不差?」

  那些先前衝動的人,此時都紛紛垂下兵刃,人人均將目光投到楊文鬃身上。楊文鬃臉色蒼白,忍不住顫聲發問:「楊總管,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楊總管初時甚為硬氣,便是受刑卻也昂然不倒,此時卻禁不住輕輕顫抖,看著楊文鬃,道:「少主子,這……」

  「就算這都是楊總管所買,那也是他一人之事,與楊老盟主何干?」景炎眼神中流露出慌亂,大聲道:「說不定他喜好做買人賣人的買賣,不定他練什麼邪門武功需用到這些人,說不定他便是深藏不露的殺人狂魔,嗜殺成性……」

  但他此時嚷嚷出樣的話,卻可信度不高,眾人充耳不聞,卻個個瞧著那位管家,期望他能說出真相。

  「不錯,人是我買的,」那楊總管 猛地抬頭,嘶聲道:「少主子,魏少爺說得沒錯,我便是嗜殺成性,還專殺等清秀少年,這麼多年,我殺了統共八十三人,屍首全埋在府內後面的荒山上, 我,都是我一人所為,與老盟主無關,我罪該萬死……」

  他喊完,立即臉色一凝,那老者趕忙上前一步,卻終究晚了,只見他緩緩軟倒,嘴角流下一絲殷紅血跡,卻原來已經咬舌自盡。

  楊文鬃搶前一步,托起他的身軀,雙手不住顫抖,眼中儘是慌亂悲憤。

  「了不得,楊華庭竟然還有此忠僕,」郭榮嘿嘿冷笑:「只可惜只能做個枉死鬼,我等若不是將此事摸了個水落石出,又何必來此與天下英雄對質?」

  他負手而立,朗聲道:「各位,那八十三具骸骨,我疊翠谷已盡數挖掘,此刻便堆在後山之上,是不是少年人屍骸,是不是身前遭虐殺,各位一望便知。此事確是由於有人練了功夫,渾身血脈沸騰洶湧,若不時時與童男行雲雨之事,便會氣血翻湧,血脈逆行而死。但這人不是那位楊總管,試想楊家闔府上下,除了楊華庭,誰能有資格練這門高深武功?」

  他冷笑著看向完全茫然無措的楊文鬃,道:「楊小盟主,若一有人,道貌岸然,實則凶殘污穢,以姦污虐殺少年郎為練功手段,短短十年,殺人竟達百人之多,這樣的人,是不是該殺?是不是該不管他身份幾何,武功高低,該痛下殺手,不得令此人再為害人家?」

  楊文鬃閉上眼,渾身戰慄不止。

  郭榮笑了一笑,轉頭看向景炎,道:「魏景炎,你口口聲聲說疊翠谷卑鄙無恥,狼子野心,現下你不妨問問你自己,當年若不是谷主瞧在你魏家的面子上網開一面,只怕落入楊華庭那老畜生手中的,便不是柏舟,而是你了。」

  景炎渾身一震,瞪大眼,顫聲道:「你,你是說,柏舟,當年被楊華庭……」

  「廢話,」郭榮哈哈大笑,道:「楊華庭練功走火入魔,早已變得殘忍齷齪,你那位好友彼時正是大好年華,落入他手中,豈有不享用一番之理?怎麼,他沒告訴你?想來也是,這等事,如何說得出口?」

  景炎勃然大怒,飛身撲了上去,嘶聲道:「混蛋,納命來!」

  他左掌擊出,右掌握拳,一掌未至,卻已變拳全力打出。這招式凌厲無比,然他自身武功,與那郭榮想必相去甚遠,招式未老,郭榮的離魂刀就已幻化成炫目彩虹纏繞而上。景炎慌忙避開,身法靈活,但他避開了那絢麗一刀,卻哪知郭榮卻只是虛招,卻聽砰的一聲響,郭榮左手合掌,狠狠打中他的胸口。

  景炎若斷線風箏往後飛倒,郭榮冷冷一笑,離魂刀再度出手,這回卻是要取他首級。就在此時,我身邊的沈墨山嗖的一聲,宛如天神御馬臨風而至,明明離著台尚有七八丈遠,然一躍而起,凌空拍出一掌,登時令那位郭榮臉色大變,竟硬生生退了兩步。

  須臾之間,沈墨山已然到得他眼前,右手成拳,又猛擊過去,這招式與適才景炎所用,看起來一摸一樣,卻不料效果差之千里,適才郭榮蕭殺之極的離魂刀此刻卻無法自如揮出,不得不橫刀擋胸,再盡力劈去。他只道沈墨山人在半空,定然無法避開,只能硬生生受他一刀,哪料得沈墨山招數不變,又是一掌拍出,仍是剛剛那樣平淡無奇的招式,郭榮卻神色大驚,揮刀一半,不得不半途撤回畫成圓心,連退好幾步護住胸口,卻也在無形中,將景炎讓了出來。

  沈墨山揪住景炎背心,往後一拋,大喝道:「招財,接住。」

  招財應了一聲,身姿展開,迅速躍起將景炎穩穩接下,抱到我身邊,我心裡怦怦直跳,忙過去一把探他鼻息脈搏,所幸留有一口氣,這才心定一定,卻見景炎面白如紙,掌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我又氣又急,忙從懷中掏出栗亭做給我日常強身健體的丸藥,也不管那麼多,先塞了一粒入他的口,他咽半日,好容易才嚥下,眼睛睜開,看著我,神情大慟,竟慢慢濕了眼眶。

  「別他娘的流馬尿,」我一著急,一句沈墨山典型的口頭禪脫口而出,「你哭個屁啊,我若沒來,你是不是盤算著先跑去跟罄央哥相聚?」

  他臉露羞愧,道:「對,對不住,我不曉得楊華庭那般對你……」

  「行了,給我閉嘴。」我怒氣沖沖,壓低嗓門道:「老子已然報了仇,那事就揭過去了,你他媽再提一句,我大耳刮子抽你。」

  他微微一笑,啞聲道:「柏舟,你好凶……」

  我還待再罵,卻見他頭一歪,暈了過去。

  我畢竟不懂醫術,也不知那一掌擊在他胸口到底傷勢如何,抬頭焦急望向台上,卻見沈墨山手持一柄不知打哪搶來的鐵劍,身姿矯若游龍,煞是好看地與那柄離魂刀纏鬥在一處,嘴裡荒腔走板,沒個正經地吟唱一闕詞「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唱得難聽之極,全無韻律可言,然手中的劍卻一招妙過一招,待念道「來生願」時,卻只聽尖利的鐵器摩擦聲,長劍貼著離魂刀蜿蜒而上,瞬間透過虎口,刺穿了郭榮的肩胛骨。郭榮一聲慘叫,離魂刀落地發出噹啷一聲,面如土色,渾身抖得宛若篩子一般,道:「你,你是何人,為何,為何會這劍法?」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我誰也不是,只來試試用劍法揍離魂刀是否真這麼過癮,如今一瞧,也不過爾爾。」

  他狂妄跳脫,目中無人,縱使易容得面目猥瑣,卻自有一股凜然威儀的氣勢不容人小覷。便是一旁站著的平四,此時攝於他的威嚴,竟也沒上前為郭榮報仇。我看得心情舒暢,微微一笑,對招財道:「讓你主子回來,要顯擺往後再尋機會,現如今救人要緊。」

  招財笑嘻嘻地道:「是。」隨後一個起落,身子美妙地躍上台上,附在沈墨山耳邊低語一句,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啊,對不住,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飯,先這樣,回見各位。」

  他轉身要走,卻聽郭榮在身後厲聲道:「站住!你是何人?袁紹之是你什麼人?」

  沈墨山笑著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郭榮怒道:「你從我手下帶走疊翠谷叛徒,壞我大事,閣下此番做派,便是與疊翠谷為敵!」

  「那正好,」沈墨山目光如電,看向那郭榮道:「你回去告訴你家谷主,柏舟的賬,我遲早跟他算,上次只燒了他十數處屋舍,這一次,我定要他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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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沈墨山過來攜了的手揚長而去,在場數百雙眼睛盯著,卻無一人阻攔。

  人人皆知,能如此輕鬆將郭榮重創於劍下,這等武功,場上無人能及。

  初時欺侮輕慢過我們的一干人,此時皆眼露震驚、欽佩或難以置信的神色,所過之處,人人自覺往兩旁避開。待我們走到大門口,忽聽身後楊文鬃如夢初醒般喝道:「諸位且留步!」

  沈墨山皺了眉頭,佯裝聽不見,不耐煩地道:「追個屁啊,莫非指望老子留下來替他先人擦屁股?」

  我憂心地看了招財背著的景炎一眼,道:「還是,快些找到栗亭,醫治景炎要緊。」

  沈墨山卻頓了頓,道:「你且等上一等。景炎中的那一掌,不會致命,無需擔憂。」

  這裡一說話,楊文鬃已追了上來,沈墨山摟著我,淡淡地回頭,道:「楊盟主有何指教?」

  「不敢,在尊駕面前,楊某當不起指教二字。尊駕今日替我楊府解圍,又救下魏兄弟……」楊文鬃話還未說完,卻被沈墨山嗤笑打斷:「你到此時,還覺著疊翠谷血口噴人,污蔑你叔父?」

  楊文鬃呆了一呆,道:「自然是……」

  「是個屁,」沈墨山朗聲道:「適才離魂刀郭榮說陳楊華庭罪狀,千真萬確,可惜皆是間接證據,老子現下說個直接的。」

  他冷笑地瞥了面如土色的楊文鬃一眼,道:「你們只管去楊華庭生前所在臥房內搜尋,其床下甲板之內有一秘道,秘道通往一間密室,內裡陳列諸多證據,皆是昔日楊華庭淫樂之用,大伙去一望便知。」他淡淡地道:「所以,楊華庭該死,且死不足惜。」

  他目光如炬,氣度天然,自有一股威嚴之氣,令人由不得不信他的話。沈墨山此時卻轉頭看向地上摀住肩胛骨,一臉慘白的郭榮道:「老傢伙,三十年前袁紹之饒你一命,你若能知難而退,從此不問江湖中事,由何來今日出醜?我今日把話放這,若讓老子再聽見你在江湖上蹦躂,定然會不遠千里,再來揍你一次。放心,我這人不敬鬼神,不信善惡,不會敬老,也不會留情,你若不信,權且等著。」

  郭榮氣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沈墨山哈哈大笑,道:「你疊翠谷為自己私心,殺的人難道少麼?我聽說,你們所收弟子,除了出身世家名門的之外,其實尚有不少貧寒子弟。然江湖上知道的那些鮮花怒馬,揚名立萬的疊翠谷少俠,卻人人背景顯赫。那麼,那些人到哪去了?是做了疊翠谷花叢下的花肥,還是如物品一般,被貴谷主或利用或欺瞞,死在外頭?」

  平四一震,抬起頭,目光直直盯著沈墨山,沈墨山嘿嘿低笑,道:「看什麼?你們在疊翠谷那種鳥地方呆了大半輩子,現下拍著良心說說,看著長大的少年,活到現在的,又有幾個?」

  郭榮咬牙掙扎道:「他們生為疊翠谷之人,為谷主犧牲,乃無上榮耀……」

  沈墨山眉毛一揚,手指一彈,郭榮登時悶哼一聲,摀住胸口,痛得面白如紙,頭上豆大的汗粒滴落下來。這一手一露,流雲道長失聲驚呼:「這,這隔空點穴手。」

  「這一手不過教訓老王八蛋,倒讓道長見笑了。」沈墨山微微一笑,朗聲道:「姓郭的,你疊翠谷折騰來折騰去,卻也只為了半本似是而非的冰魄絕焰秘笈,迄今為止,可曾撈到一絲半點實質性好處?又栽進去多少人脈關係?賠進去多少個悉心栽培的弟子?」

  他這麼一說,郭榮還未有多大反應,平叔叔與我們當時親厚,想到死去的人,眼神卻禁不住一黯。

  沈墨山得意地笑道:「這麼蝕本的買賣,也只有你們那位蠢才谷主,方做得不亦說乎。」他環視四周,笑道:「至於列位要不要摻和進去,還請自己斟酌,老子卻要走了,回見。」

  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由攬過我,這回再也不回頭,慢條斯理,走出了忠義伯府。

  回到棲息之所,我忙著看人將景炎抬進去,又親自去央了栗亭過來把脈,栗亭解了他的衣服查看傷勢,又是餵藥又是施針,忙活了半天,才算令他沉沉睡去。

  我心中著急,守在一旁,看著他蒼白的臉卻禁不住有些恐懼。自小彤在我眼前悄然而逝後,我見到這種情形,總會擔驚受怕,腦子裡無法抑制開始想最壞的場景。這回才算明白,那一日我在罄央墓前拿生死說笑,景炎為何會那樣著急上火。

  實在是,再也看不得,有親人摯友死在面前,卻無能為力,什麼也做不了。

  太過壓抑,我只得走出房門,出來透口氣,問夥計們沈墨山在哪,竟然皆說不知。後來遇上招財,才神神秘秘告知我,沈墨山在角門那裡,正與人談生意。

  「談生意,若正經營生,自當請入廳堂,奉茶相候才是,為何去角門那邊?」我奇怪地問。

  「公子,這裡有個緣故,才剛端木大爺在大堂上已等了半日,實在等不到爺,便只好先回去,哪知在角門那又撞見咱們回來。他也不敢冒然打擾,便等到爺空閒了,方打發角門上的小子過來稟告,請爺過去一下,說是有事相商。」

  我微微一笑,道:「有勞了,我過去瞧瞧,煩你帶個路。」

  招財笑道:「公子,您想見爺就去唄,拉上小的做墊背,回頭我得讓爺捶死。」

  「他不敢,有我呢。」我笑道:「他若是談生意,我冒然就過去,只怕不好,還是你領我去,通報一聲。」

  「是。」招財點頭道。

  此次下榻的院落屬於榆陽典型三進宅院,角門位於東北角,恰好要穿過大半個宅子。我與招財一路慢慢走去,正臨近門邊,卻聽有誰模模糊糊說了句:「葛九姑娘……」

  我心裡一驚,立即聽得沈墨山的聲音低喝道:「誰?」

  「爺,公子爺過來了。」招財忙應道。

  「怎麼不歇息著?」沈墨山急急地道,從角門外一腳跨入,見到我,笑了起來,柔聲道:「楊府裡呆了半日,不覺著累麼?景炎怎樣?」

  「栗亭說他無性命之憂。」我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在跟人談正事?」

  「哪有什麼正事,不過老端在發牢騷。」沈墨山呵呵笑道:「老端開了酒樓生意有些欠佳,正跟我討法子呢,對吧?」

  「是,是,少主子商海浮沉,手段高超,我老端甚為佩服。」那門後轉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漢子,正是早起見過的,被沈墨山敲了竹竿的過油鼠端木。

  我疑惑道:「我才剛,彷彿聽見你們提到葛九……」

  端木臉上笑容一滯,沈墨山卻神色不變,笑道:「是啊,葛九在此成名已久,端木長年混在榆陽城,正談到自她失蹤以後,懸腰舞再無人能跳得如此之好呢。」

  我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她一個女人家,也不知會不會被疊翠谷打擊報復……」

  沈墨山過來攬住我,柔聲道:「不會的,她那麼聰明,定能化險為夷。」

  我心裡咯登一下,抬起頭看著他,道:「你怎知,她很聰明?」

  沈墨山笑道:「那,花魁娘子,出了名的舞孃,想來應當很聰明。」

  我仔細看著他,搖頭道:「她是聰明,但外人看來,卻只知葛九性情剛烈,豪爽率性,卻不知道,她內裡思慮周詳,冰雪聰明,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那端木聞言笑逐顏開,道:「公子爺所言極是,葛姑娘就是巾幗英雄,我老端佩服得緊,雖說她現如今大不如前,但……」

  「你說什麼?」我脫口而出驚道:「什麼叫她現如今狀況大不如前?墨山,你不是沒找著她麼?你,你在騙?」

  沈墨山怒氣沖沖地瞪了端木一眼,他立即垂頭不敢做聲,沈墨山罵道:「好你個老小子,你求的事,我不給句痛快話,你就尋思著給我來這麼一手?你膽子不小,敢對爺動種歪歪腸子?」

  端木縮著脖子,胖臉上擠出兩道皺褶,愁眉苦臉道:「少主子,您這麼說,可屈死老端了,老端這不過是嘴快……」

  「還狡辯?得,我告訴你,你求的事,老子還就不准了!」沈墨山氣得不清,道:「你立即給老子滾,再讓老子見到你,管你在盟裡呆了多久,老子照樣一見次揍一次!」

  端木討饒怪叫道:「少主子,您可不能這樣,老端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每年年終上繳的三分純利,我可都是痛快掏腰包的,沒有功勞,可也有苦勞不是?我操勞了半輩子,好容易動這一回心,您就成全我不行麼?我老端是什麼人旁人不知道,您會不知道?我娶了葛九姑娘後,保管跟天宮娘娘樣一供著護著,哪怕她腦筋不清楚,我也斷不會心生嫌棄,不會停妻另娶,更不會往家裡帶些烏七八糟的姬妾孌童。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端若是待她不好,管叫老天爺雷劈了我……」

  「你他娘的還胡扯,想娶葛九,回去照照你的樣子……」沈墨山罵罵咧咧起來。

  「都給我閉嘴!」我忍無可忍,大喝一聲。

  他二人登時閉嘴,招財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我氣得喘氣不已,腳下一軟,險些站不住,沈墨山著急著上前扶我,被我推開,我朝一旁呆站著的招財道:「過來給我搭把手。」

  那孩子乖乖應了一聲,上前扶住我,我張開嘴,聲音抖得不成樣,道:「沈墨山,你,你給我說清楚,葛九怎麼了?」

  沈墨山強笑道:「寶貝兒,你先別生氣……」

  「她到底怎麼啦?」我怒喝一聲,道:「你,你就騙我吧,繼續騙,是不是要等哪天她客死他鄉,你還要騙我找不著她?」

  沈墨山吶吶地道:「不是,這不是怕你著急擔心麼?」

  「你……」我心中劇痛,摀住胸口喘不過氣來,沈墨山大驚,忙搶上一步,半抱住我,右掌抵住我的背心,緩緩送過來一股熱流,心疼地道:「你看你看,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敢告訴你。」

  我扯著他的袖子,顫聲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很好,沒死,也沒缺胳膊少腿。」沈墨山看著我,歎了口氣,緩緩地道:「只是,腦子不靈光了。」

  「什麼意思?」

  「她現在,就如三歲孩童,誰也不認得。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著。」沈墨山黯然道:「這姑娘是真聰明,她把陷入疊翠谷的消息咬破食指,寫在褻衣內,若不是這樣,我也不能那麼快找到你。」

  我的心沉入冰水,一片透涼,瞬間在腦中略過她那鮮花嫩柳一般美好的臉龐,窈窕妙曼的舞姿,我們在一起度過的貧困不失希望的日子。半天後,我方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難聽地問:「疊翠谷做的?」

  「是。」沈墨山歎息著將我抱緊,柔聲道:「你放心,她一從疊翠谷出來,便撞見老端,老端早幾年就傾慕於葛九,見了人立即帶回府,好好照顧著,沒讓她吃苦。」

  老端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道:「公子爺放心,葛九姑娘在我老端心裡,就如天上仙般不一敢褻瀆。我收拾了府內一處乾淨院落,請老媽子丫鬟伺候著,沒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她在哪?我要見她。」

  沈墨山深深地看著我,未了淡淡地吩咐招財道:「沒聽見麼?套車,我與公子爺去端木府上。」

  招財反應過來,忙不迭地答應,小跑出去,不一會,便備好了車。

  沈墨山一言不發,將我打橫抱起,我略微掙扎,他圈緊我的身子,沉聲道:「別動,你今兒個夠累了,等會可能不好受,你先歇歇。」

  「我如何能……」我搖頭道:「我歇息不了。」

  「那就閉眼。」他遮住我的眼皮,柔聲道:「葛九已然如此,你便是再憂心也無用。神智喪失最難醫治,栗亭盡了全力,卻也沒法子。便是寶叔對此也愛莫能助。但寶叔曾言道,若能知葛九曾服下何藥,或許能將她模糊的神智拉回一兩分……」

  我閉上眼,啞聲道:「她,她曾是那樣鮮活潑辣的女子……」

  「但活得並不痛快不是?」沈墨山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頭髮道:「或者,現在這個樣子,與她也不是全無好處。」

  也許沈墨山是對的,當見我到懵懂的葛九笑嘻嘻地抓著端木遞過去的撥浪鼓戲耍,笑得無比快樂時,我再度潤濕眼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了,一個女人輾轉青樓種污穢之地,受過多少苦,遭多少罪自不待言,便是後來仰仗懸腰舞名動天下,她內心是否真的快活,我也不得而知。我見到的她,永遠率性勇敢,真摯熱情,為了我這個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但她從未為自己做過什麼,從我遇到她以來,便是在為了給我治病而接客賺銀子,為了令我身子好轉而洗手做羹湯,為了我報仇大事而不惜赴湯蹈火,到了最後,卻還是為了我能逃出疊翠谷,而咬破手指,將消息寫在自己褻衣裡。

  她一直在為我做著什麼,從未僅僅因為玩一隻撥浪鼓,而露出如此純粹快樂的笑容。

  我想起她臨別的那一刻,轉過頭來,笑容美如春花,問,小子,姐姐好看不?

  現在,她發現了我,笑嘻嘻地走我到跟前,牙牙學語一般咬著舌頭說:「哥哥,好看,給。」

  她把撥浪鼓遞了過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滿腮,卻笑了起來,接過那個鼓,拉住她的手,道:「你才是最好看的,記住,你,才是最好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點頭,朝端木那邊扭過頭去,就如一個孩子向家中父母詢問意見。

  商場滑入油鼠的奸商,此時卻笑瞇了眼,點頭如搗蒜說:「他說得沒錯,我們家小九兒是最好看的。」

  葛九登時笑開了花,蹦蹦跳跳過去扯住他撒嬌,斷斷續續地說:「好看,新衣裳。」

  「好,給你做新衣裳。」端木寵溺地道。

  我擦乾眼淚,走過去對端木道:「謝謝,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端木笑道:「謝啥,能照顧她,老端心裡頭,可比賺一百萬兩銀子還開心。」

  我點點頭,正色道:「這麼著,我給你半年時間,半年後,若你仍待她這麼好,我便不帶走她,若有一絲一毫輕慢了她,我便會立即帶走她,令你再也見不著她。」

  端木鬆了一口氣,道:「那就一言為定。」

  我轉過頭,對沈墨山道:「我想去疊翠谷。葛九的病,能治一分便當治一分。」

  沈墨山笑道:「放心,不用你去,疊翠谷的人也會到這來。別忘了,還有半本勞什子冰魄絕焰的武功秘笈落在楊府,他們一行無果,谷主豈能善罷甘休?」

  我疑惑道:「真有所謂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有的,」沈墨山淡淡地道:「只是那秘笈是真是假,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奇道:「什麼真假,若是假的,他們又何必為此大費周章?」

  「公子爺,這你就不知了。」端木笑嘻嘻地道:「這世上若有人能斷定冰魄絕焰是真是假,那個人,定然是少主子。」

  我忽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指著沈墨山道:「我想起來,那回,你,你替我運功療傷……」

  沈墨山呵呵大笑,抱住我親了一下,道:「這才想起來?可歎啊,這天下英雄趨之若鶩的神功,在你眼底,卻連個名字都記不住。」


第 66 章

  這些日子,武林中傳得最沸沸揚揚的,莫過於前南武林盟主楊華庭身敗名裂,殃及忠義伯府,其侄子萬般無奈,只得將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讓一事。

  可歎忠義伯府經營百年,卻因這樁醜聞而名聲掃地,不得不大門緊閉,不再摻和武林紛爭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請來作證,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時忙不迭退出忠義伯府,將那裡視為藏污納垢之所,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楊華庭既然如此人面獸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過,其子孫族人尚在,不能便宜了楊府眾人。

  楊文鬃雖然表現出不知者不罪,然他身為楊府少主多年,誰知道有無為虎作倀,有無同流合污?

  若其府內真個藏了半本冰魄絕焰神功秘笈呢?

  若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屆時練成後危害武林呢?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人人驟起貪念,妄圖將那神功秘笈佔為己有罷了。

  此時楊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據說近期每日裡有十幾撥人來忠義伯府挑釁不已,夜裡蒙面滋擾偷盜之人數不勝數,楊文鬃苦不堪言,終於又請了眾位德高望重的掌門人入府,帶他們仔細將楊華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個底朝,證明自己並無私藏秘笈,這才將此事暫時壓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楊府麻煩卻始終未斷,楊華庭下葬之楊家墓園,隔了幾日,竟被人挖墳開棺,骸骨並殉葬品散落滿地。

  這般奇恥大辱,楊文鬃終於忍無可忍,以強硬姿態發話,懸賞千兩緝拿盜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顧貪念,下作卑鄙,那也別怪楊家不客氣。

  忠義伯府畢竟百年經營,且與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便是現下凋零,卻也不容小覷,楊文鬃又善於打大義之牌,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說動武林中七大門派的掌門人聯名昭告天下,言道楊府一門忠烈,忠義伯府百年聲譽,今雖被楊華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義伯府與武林正道同氣連枝,動了他們,便是與白道為敵。

  欺善怕惡,趨利避害,自古如此,這麼一來,再加上忠義伯府從此閉門謝客,低調行事,那沒事找事的人,漸漸就都少了。

  「嘿嘿,自來湊熱鬧的佔不到便宜,這麼個理,怎麼就沒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開心道。

  我正給景炎餵藥,聞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見著大夥一湧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腦袋一熱,就沒了自己個的主意了。」

  景炎臉色才蒼白,但已好許多,此時掙扎著問:「那,疊翠谷那邊呢?」

  沈墨山戲謔地瞥了他一眼,道:「紋風不動。」

  景炎痛苦地閉上眼,不甘心地道:「我,我原以為能挑起兩邊火拚,便能借刀殺人,那王八蛋……」

  「借刀殺人,哪那麼容易。」沈墨山不樂意地拉過我的手,道:「別給他做這些,底下人都拿老子月錢的,你搶了他們的差事,讓他們白拿錢不幹活麼?」

  我瞪了他一眼,道:「從前我病重,景炎也是這般服侍我,這有什麼?」

  景炎卻有些尷尬,道:「沈爺說的是,柏舟,你別忙活了。」

  我不耐煩地將藥碗湊近他的唇,惡聲道:「少廢話,快給老子一口氣喝了,再半死不活躺這,我就把你扔回魏家去。」

  景炎眸色黯然,道:「柏舟,我先前瞞著你……」

  「是我怕高攀嗎?魏大少爺?」

  他浮上一個虛弱的微笑,道:「我在魏家,只是庶出子弟,族裡似我這般的孩子還有好些,魏家規矩大,我們打小均知道,長大了,肩上的職責便是為嫡出的兄長賣命,為整個家族賣命。」他低頭咕嚕咕嚕將藥喝完,舔舔嘴唇道:「但我自幼聰明能幹,自然不甘屈居人下,祖父又頗另眼相待,他說,要我為魏家立下一樁大功勞,回來後便是魏家的大功臣。」

  「於是就把你送入疊翠谷?」我拿過巾帕,替他擦擦嘴。

  「是啊,」他笑了笑,道:「如今想來真傻,魏門最崇儒學,講究君臣父子,長幼有序,如何能容一個庶子出人頭地?我不過,是做了一枚棋子。」

  沈墨山點點頭,道:「所以老子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你逃出疊翠谷後沒回魏門,做得對。」

  景炎搖頭笑了笑,道:「我不回魏門,卻不是因著自己有志氣,而是仰慕之人慘死,我萬念俱灰,不想回去而已。」

  他抬起頭,目光晶亮,內裡儘是無盡憂傷:「可歎我武功不行,謀略有限,設下這麼個局,竟連疊翠谷的皮毛都傷不到,罄央,罄央莫非真的只能,白白死了?」

  我心下大慟,垂下頭,默然不語。

  「你這番動靜,也不算無用之功,」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王八蛋不出面,也有可能是上次受的傷還沒好透,不能出面。不過有神功秘笈這麼大的籌碼,相信疊翠谷日後,可有得熱鬧。」

  他搖頭歎道:「小打小鬧,殺不了那王八蛋,難解我心頭之恨!」

  沈墨山笑了笑,道:「以你們對谷主的瞭解,你們覺著,他拿到另外半本秘笈了沒?」

  景炎一愣,道:「應該未曾。」

  「那便是了,」沈墨山攬住我的肩膀,道:「他為這半本秘笈,籌謀已久,卻始終沒如願以償,執念一深,如何會善罷甘休?我猜,他大抵以為秘笈仍在楊府。」

  「但楊文鬃也不知秘笈何在……」景炎喃喃地道。

  「你確定他不知道?」沈墨山道:「抑或,他只是裝作不知道?」

  「我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他為人坦蕩,並非那……」

  我冷冷地道:「楊華庭當年還被冠以俠義之名。」

  沈墨山摸摸我的肩膀,道:「是與不是,咱們終究得親自走一遭。」他轉過頭看我道:「小黃,你若是楊華庭,會將秘笈收在何處?」

  我搖頭道:「不知道,只知他拿了秘笈,定然會照著修煉,但無論他能不能成為武林第一人,他所想的,都必定不只是自己。」

  「聰明,」沈墨山讚許一笑,道:「確實如此,楊華庭無論去到何處,身後都帶著忠義伯府的名號,他不是遊俠一流,他是堂堂的南武林盟主。那麼,他就必定要想世上但凡有權勢野心的男人都會考慮的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將自己經營半輩子的東西,再傳到子孫後代,延續下去。」

  景炎蹙眉道:「若他真的得了半本秘笈,那麼定然與谷主一般,也要尋另外半本,也會為了其餘半本,而多方設法。」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沈墨山微笑道:「迄今為止,我們只知道,疊翠谷如何為了半本秘笈,搞得人仰馬翻,卻不知道,楊華庭為了另外半本秘笈,到底做過什麼?」

  我沉吟片刻,道:「若是我,臥榻之旁已然有人虎視眈眈,不是被嚇破膽,便會想方設法,如何將不利的局面,一舉扳反。」

  「小黃啊小黃,」沈墨山哈哈大笑,也不顧景炎在場,一把將我抱住,歡喜道:「你今兒個腦子很利索嘛。」

  「莫非我平日裡腦子糊塗不成?」我惱怒地掙脫他。

  景炎在一旁忍俊不禁,莞爾道:「柏舟得虧遇著沈爺,才算活潑起來。」

  這叫什麼話,我怒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摟著我,笑道:「他以前那是太苦了自己,也不想想,這麼單薄的肩膀,卻要扛那麼重的包袱,人怎麼可能活得肆意暢快?」

  景炎欣慰一笑,道:「我還記得少年時,柏舟淘氣不亞我之下,偏偏奸詐異常,每每犯事,總有許多替自己開脫的法子,結果受罰的總是我一個。」

  「魏景炎,你今兒個是算總賬麼?」我冷覷了他一眼。

  景炎笑道:「不敢,見你又活回去,我心甚慰,直盼著最好跟琪兒一般,倆父子爭玩意兒鬥嘴,那才真好。」

  我呸了一聲,沈墨山笑道:「不怕,他這是嫉妒,你和琪兒啊,就是我養著的倆寶寶,我還就愛你們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最好沒心沒肺氣死他。」

  我笑了起來,景炎又是搖頭又是笑。

  「話說回來,小黃才剛提到點子上,我這兩日也將心比心,想我若是楊華庭,定會察覺到疊翠谷不懷好意,送上門的小子未必那麼好啃。」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坦然一笑,示意他繼續,沈墨山摩挲我的肩膀,道:「可事實上,楊華庭卻不但不避開這個圈套,反倒配合著往裡頭鑽,這是為何?」

  「他逼問過我,嚴刑拷打,」我頓了頓,啞聲道:「就是為了逼問藏書閣內的情形。」

  「這就對了。」沈墨山點頭道:「他是將計就計,想反過來奪了疊翠谷那半本書。」

  「但這有個問題,」景炎打斷我們,道:「谷主老謀深算,不是那等明知柏舟身負藏書閣秘密,還將秘密送到敵人手上的。」

  我心中一驚,一處從未想過的可能性突然闖入腦中,為何谷主要設計令我被楊華庭捕獲,為何他明知我受辱卻不施以援手,為何在我最屈辱的時候,他會發那樣的告示詔告天下將我逐出谷中,甚至於更早以前,為何他會如此高調對我多有青睞,恩准我進入等閒人不得入內的藏書閣。

  儘管已經事過境遷,我仍然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我垂下頭,顫聲道:「莫非,他根本就是想要通過我的嘴,告訴楊華庭,藏書閣在哪。」

  沈墨山歎了口氣,將我緊緊抱住,柔聲道:「罷了,不說了,咱們回吧,景炎也要休息了。」

  景炎慌忙道:「正是,你,你先回,莫要多想。」

  「不,」我慘淡一笑,道:「今兒個索性一次過將事情都挑明了。當年,楊華庭在我身上試了不下十幾種老刑罰,我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臉也被弄花,痛到極致,早已超過承受的底線。」

  「但是,」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一直沒說,被他弄得那樣慘,拿各種不能用在人身上的東西作踐我,我也還是沒說,沒透露半個字……」

  沈墨山抱緊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拍著我的背脊,柔聲道:「好了好了,別難為自己個,沒事了,別說,我們都知道。」

  「你們不知道,」我咬牙道:「我之所以沒說,是因為,我想著,即便他對不住我,即便他心裡頭從沒把我當人看待過,但我不能那麼看我自己,我說了,不是對不住他,是對不住自己……」

  我哽噎住,搖頭說不出來,但心底卻明白,那時候,即便才十五歲,即便經歷過被所愛之人拋棄利用的慘痛,但我咬緊牙關,只相信一個理:那曾經用整個生命去獻祭的愛戀,若連我也背叛,它還有什麼意義?

第 67 章

  是的,若連我都可以背叛,那少年時代深入骨髓的戀慕,又如何能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縱使谷主並非什麼好人,縱使,我為此吃盡苦頭,萬念俱灰,但我知道,那情感曾經如此真實地存在過,它猶如一團火,許久以來,一直在我胸腔中燃燒,燒到輾轉反側,痛不欲生。今天的我,便是直接從那種痛苦中走過來,滿身煙塵,卻能真正做到舉重若輕,真正明白,有些事有多難熬,有些人,有多難能可貴。

  是夜,我無法入眠,腦子裡總迴響山居吟的調子,一遍又一遍,在那般清雅幽深的旋律中,有少年白衣如雪,笑靨如花。

  韶華一瞬,千里關山。

  那是小小的柏舟,如此用心彈奏,目光清澈而激動,心中懷揣單純到可憐的念想,無論在後來的歲月中,那種念想被證明愚蠢到什麼程度,但誰也不能否認,他曾經那麼努力過。

  而我,易長歌,心裡很清楚,這一生再也無法做到那般簡單、虔誠、心無旁騖、專心致志。

  我歎了口氣,忽然爬了起來,披衣下床。

  沈墨山怕我夜裡著涼,房內總是弄得一團暖和,空氣中有淡淡的熏香,是榆陽城聞名大啟天朝的一等秘製香餅,小棗兒掰了幾塊扔入火爐中,是以整夜都芬芳撲鼻,沁人心扉。

  我打開門,一股冷而硬的寒氣撲面而來,才剛在屋內呆暖和了的身子不由打了寒顫。就在此時,我卻瞥見屋外長廊拐角處有一人獨坐,手持酒壺,岔著腿,呆呆看天上月亮。

  他聽得動靜,轉頭看我,一雙眼睛銳利閃亮,猶如野獸夜巡,內裡淬著寒意。

  見是我,他難得呆了呆,這才露出令無比熟悉的笑容,暖色漸漸上染,伸出手柔聲道:「怎的出來了?睡不著?」

  我朝他走過去,他拉過我,揉入懷中,懷裡其實冰冷得緊,顯見在此坐了許久。我靠在他胸前,笑道:「你呢?大半夜不睡覺,裝什麼浪子遊俠?還對月獨酌?這可不符合沈老闆的脾性啊。」

  沈墨山抱緊我,攏緊我身上的大氅,笑道:「我難得想吟幾首酸詩,正詩興大發,你就來打擾我。」

  我側過身,環抱住他的腰,往他懷裡縮了縮,打了呵欠道:「快別,嚇死人了,你還是數錢比較合適。」

  他呵呵低笑,親親我的額角,道:「為何睡不著?」

  「你先說,為何在此借酒消愁?」

  「老子有個屁愁,不過是隨便喝兩盅,」他含含糊糊地答。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的心緒,暗道一聲慚愧,便笑道:「反正無事,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

  「可別,」他搖頭道:「你吹一曲兒,肯定沒好事。」

  「京師第一琴賞臉,你竟不領情,」我笑了笑,道:「一百兩銀子一曲呢,真不聽?」

  沈墨山自嘲一笑,道:「隨你吧。」

  我從他懷裡掙開,回房取了管蕭,又走回來,在他跟前坐好,湊近唇邊開始吹奏,曲調潺潺悠揚,高遠縹緲,猶若天上明月,又如山澗溪流。

  待我一曲吹完,沈墨山目光中有些迷惘憂傷,拎起酒瓶喝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道:「真好聽。」

  「這調子叫山居吟,」我垂頭慢慢地道:「是,我在疊翠谷,習的第一首曲子。」

  沈墨山匡噹一聲放下酒瓶,悶聲嗯了一聲。

  「我當初,是靠這首曲子,才得谷主青睞,當眾擢為他的親傳弟子。」我抬起頭,語調平和地道。

  沈墨山默不作聲,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以前,」我笑了,道:「以前我從來沒想過完整吹這首曲子,一吹就想起那些痛苦,心裡就有很多恨,恨起來,就一個勁琢磨怎麼殺人。」

  「現在呢?」他啞聲問。

  「如你所見,」我淡淡地道:「不過一首曲調罷了。」

  他蹙眉盯著我,慢慢地,眼睛變得更亮,呼吸有些緊促,問:「你是說……」

  「我的意思是,現下月上中天,更深露重,你若要繼續發瘋,我可不陪著了。」我站了起來,道:「入夜真不能坐了,一坐就隱隱骨頭痛。」

  「那等什麼,咱們回房去吧。」沈墨山哈哈大笑,二話沒說,一把將打橫抱起,笑嘻嘻地道:「寶貝,我們回去,我給你按摩。」

  我板著臉,卻禁不住笑出聲來,至此那些若有若無的黯然神傷,當全部落下帷幕,從今往後,我身邊有他,他身邊有我,夫復何求?

  沈墨山急吼吼把我抱了回房,踹開房門,又一道袖風,將房門闔上。待將我放到床上,先沒頭沒腦一陣亂親,我們倆呼吸都有些亂了,唇齒交纏之間,貪婪地探求彼此更多的肌膚相親,更多的體溫相貼。我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待有所察時,身上衣襟已然大開,他自己也不知何時赤了上身,露出健碩身板。我著迷地伸出手去,貼上他的胸膛,再一路往下,順著腰際滑向腹部,又往上蜿蜒纏綿,搭上他厚實如山的背。他肌膚緊致光滑,體溫偏高,如此寒夜摸上去當真令人愛不釋手。

  不知覺間,我的指尖摸上他小小的乳珠,禁不住捏弄輕撫,沈墨山呼吸轉粗,一把扶正我的頭,深深看我,目光中有隱忍,更有烈火焚燒。我笑了起來,順著他的胸膛摸上他的脖子,道:「來吧?」

  「他娘的,有膽子招惹我,等會不許哭!」他啞聲說完,俯身一把含住我胸前的硬果,用力啜吻舔弄,細磨輕咬,花樣百出,比我適才不知激烈多少,直弄得我細喘起來,陣陣酥麻麻襲上腦門,渾身軟如春水。我喘息著,腿部勾起,搭上他的腰身,啞聲低喚:「墨山……」  

  沈墨山低罵聲了一什麼,伸手用力鉗住的腿,環在他腰上,另一隻手毫不客氣解了我的褻褲中衣,有些魯莽地搓揉起兩腿間柔軟的器官。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的手卻越發得意,輕攏慢捻,專挑頂端流連忘返,從未有過的滅頂快感猛地衝來,我按捺不住地扭動,呻吟出聲,有些害怕,卻又有所期待,想要更多,卻不知為何,脫口而出的卻是顫抖著求饒。沈墨山眸色轉黑,手下不停,唇一我路往上,再度含住的唇,將我所有的嗚咽呻吟,都吞了進去。

  很快白光一閃,巨大的快樂傾覆而下,我聽見自己叫了出聲,音色蜿蜒而上,尾音顫抖柔媚,帶著三分沙啞,三分怯弱,聽了令我臉熱不已。沈墨山卻彷彿大為興奮,在我耳邊喊道:「好寶貝,再叫一聲來聽。」

  我心裡又羞又怒,咬緊下唇,怎麼也不肯開口。他的手猛一下使壞,掐了我頂端敏感之處一把,我吃痛,啊的一聲又叫出來。沈墨山這才滿意,微笑著看我,一邊舔著的耳廓,一邊啞聲道:「我要要了你了,若後悔,現下還來得及。」

  「真,真的?」我喘氣著問。

  「假的。」他猛地伸手,直接探向身後那處隱秘穴口,或捏或揉,再度令我喘氣加急,忽然間,一陣冰涼刺入股間,我心下一驚,不禁往後退縮,道:「你,你給我用了什麼?」

  「傻子,自然是令你不受傷的藥。」他一面吻我,一面安撫道:「乖,放鬆些,就要給我了,乖啊。」

  我瞪他,卻架不住他手法老道,輕重拿捏得位,更兼口唇並用,瞬間又撩撥起體內無盡的快感狂潮,這時候我早已口不能言,被他搓揉得只剩下呻吟喘息的份。沈墨山甚為滿意,笑嘻嘻地屈起我的腿,低頭響亮地親了一下我兩腿間再度抬頭的柱體,道:「好了好了,馬上令你快活,莫要急啊……」

  我羞愧得想把臉埋入枕中,卻被他使勁板了過來,纏纏綿綿地吻住,從眉毛一路往下,順著左眼右眼,又到鼻端,最後再度含住我的唇,就在同一刻,他猛然挺身而入,我吃痛驚呼一聲,他停了下來,再度細細密密地吻我,毫無誠意地亂哄道:「馬上就好啊,馬上就好……」

  好你個頭!那處許久不用,便是做了這麼久的潤滑,卻仍止不住疼痛得緊,真為我好,怎麼不見你捨得不做?我心中暗自腹誹,正走神間,突然一陣劇痛襲來,他已經整根沒入。

  我悶哼出聲,沈墨山停了半響,直到我又略微放鬆,這才由慢至快,盡情馳騁起來,彷彿野馬脫了韁繩,可勁在我身上撒歡。這樣的沈墨山熱烈得令我陌生,很快便將我捲入無邊無盡的快感當中,逼著我面對他在我體內點起的熊熊大火,快感太過激烈,我已無法承受,卻被迫一次次仰著脖子,嗚咽著跟他一道起伏輾轉,彷彿可隨意擺弄的木偶一般隨他擺出各種姿勢,到得後來,我已被他折騰得再無一絲力氣,兩眼發黑,卻猶自能感受到他猛烈的撞擊和我破碎起伏的呻吟。

  歡愛甚久,我已意識模糊,果然現下做還是有些勉強,到底如何結束,結束後,他如何為我清理身子,我全然不記得,只記得四肢內彷彿被巨靈之掌壓搾過一般,連動動手指頭都嫌艱難。

  我感覺只是睡了很沉的一覺,後來才發現,實際上我昏迷了一日有餘,沈墨山被栗亭臭罵好幾次,直到我醒來方才作罷。沈墨山滿臉愧色,坐在我床頭慇勤當小廝,直將小棗兒的活幾乎都攬了下來。

  他如此低聲下氣,我便樂得當大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倒也著實愜意。等到我能下床,已是兩三日後的事,栗亭所開味道古怪的滋補藥,連服了十日,這才算不見蹤影。

  這段時間怕我病中無聊,沈墨山命人將小琪兒送了過來。幾日未見,小孩兒又哭哭啼啼,直道我扔了他。我又哄又騙,好容易將他的毛捋順,已是疲憊不堪,不知覺,又過去五天。

  這一夜哄琪兒睡下,望著他圓圓的睡臉笑著不語,孩子天資平庸,無論習武還是樂理,均懵懵懂懂,不求甚解。都已快滿五週歲,整日裡卻只知道瘋跑玩耍,練拳吃點心。但他秉承了小彤的善良勇敢,又長得可愛異常,日後有我看著,有沈墨山護著,當能平安過這一世。為人父母,並非個個望子成龍,尤其如我這般經歷太多的事,只覺得,他能做一個有良心,會快活的人,平安長大,便已心滿意足。

  正想得入神,忽聽門扉開啟聲,我一回頭,正瞧見沈墨山一臉微笑,站在門邊朝我招手,我起身走過去,他雙手展開一件長氅,披到我肩上,含笑道:「等了幾日,你身子可算好轉,我有一事要聽你的意思。」

  「什麼事?」

  他躊躇一會,道:「忠義伯府與疊翠谷那檔子事,你若已丟開手,從此以後,只要他們不犯到我頭上,我就不聞不問。但你若欲知後事如何,狗咬狗能咬出什麼花來,咱們還可以去瞧瞧。」

  我一愣,笑道:「你於英雄大會上重傷郭榮,揭了楊華庭的短,這就已經捲入這件事了。便是你不找他們,他們遲早有一日也會找你,倒不如……」

  「倒不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沈墨山笑得意味深長。

  我橫他一眼,道:「你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來問我?」

  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哪裡,你若不愛瞧這熱鬧,我自然不管。」

  我挑起眉毛,戲謔道:「家傳神功外洩武林也不管?」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這個,我確實,很是好奇。」

  我笑道:「說吧,今晚那邊什麼動靜?」

  沈墨山摸摸我的頭髮,道:「真是瞞不過你,據弟兄們回稟,這幾日流雲道長避開眾人,秘密回了忠義伯府,你說,咱們要不要去瞧瞧熱鬧?」

  「走吧。」我合攏大氅,笑道:「別磨蹭了。」

  沈墨山笑了笑,將我打橫抱起,在耳邊道:「抱緊了。」

  我點點頭,摟緊他的脖子。卻覺身子一下騰空而起,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飛快掠過,耳邊只聽風聲急響,沈墨山柔聲道:「閉上眼,咱們上忠義伯府去。」

  我依言閉上眼,隨他起躍不定,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他雙腳悄然無聲落了地,在我耳邊道:「到了。」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夜色朦朧,草木亭台,正是我當初到過的忠義伯府西園。我往後一看,一幢小樓孤立湖邊,恰恰是小彤當年住過的繡樓。

  「去那一下。」我指著那座小樓,柔聲道:「墨山,我想去那看看。」

  「好吧,只是可不能呆久了。」

  我點頭答應了,沈墨山抱著我,幾個起躍,快速躍入二樓雕欄,隨即又推開窗扉,跳了進去。屋內一片漆黑,但我卻分外熟悉,那妝鏡台,雕花床,處處都顯出當年小彤在時的模樣。我微微歎了口氣,摸摸床上柔軟的錦被,低聲道:「這裡,是小琪兒的娘,生前呆過的地方。」

  沈墨山點頭道:「收拾得很乾淨。」

  「是啊,」我笑了笑,道:「她原是楊文鬃的未婚妻子,楊文鬃睹物思人,是以這裡保存得乾乾淨淨。」

  「倒是個癡情種子。」沈墨山四下走走,又坐回我身邊,拍拍床道:「這床上連被褥都一應俱全,倒好似主人家會隨時回來一般。」

  我正要說什麼,沈墨山突然以手壓唇,低聲道:「有人來了。」

  他把摟過我,躲到床架後頭,正在此時,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隨即,又是一陣嘎吱的腳踏樓梯之聲,有一個蒼老的嗓音道:「賢侄,你求老夫為你聯絡七大門派保楊氏一門,老夫已依言做到,你應允老夫之物,是否也該早些兌現呢?」

第 68 章

  那聲音好生熟悉,我正疑惑,卻聽楊文鬃的聲音響起:「道長切勿心急,楊某應允之事,自不會反悔,東西我妥帖收著,就在樓上,您且隨我來。」

  我猛然想起,那道長便是流雲道長,英雄大會上氣色超然,好一派道骨仙風,正是白道武林中正派人士的典範。正思量間,卻聽那二人已踏上二樓,流雲道長道:「賢侄,此處,明明是女子繡樓……」

  「道長所言極是,」楊文鬃溫言道:「此處乃我未婚妻子生前所居之所,府內眾人皆知我念舊,故此處打掃得甚為乾淨,且平日我並不許人進來。」

  「那東西就藏在此處?大妙,果然尋常人想都想不到。」流雲道長喜道:「快讓貧道見識一下。」

  楊文鬃似乎在輕笑:「道長何須著急,且等上一等。」

  「等什麼?」流雲道長似乎有些疑惑。

  「等我點上蠟燭……」楊文鬃後面的話輕得聽不清。

  「什麼?」流雲道長有些著急,提高嗓門問:「你說什麼……啊!」

  他突然一聲慘叫,隨即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當中夾雜著流雲道長憤怒之極的罵聲:「卑鄙小人,你居然,突發暗算……」

  「我卑鄙?」楊文鬃冷笑:「總好過你們幫這趁火打劫之徒。」

  流雲道長又傳來一聲悶哼,顯見再中一招,他擠著話道:「你,你下毒……」

  「不然我能怎麼辦?」楊文鬃冷聲道:「道長武功遠甚於我,眼見家傳秘笈不保,我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殺了我,你就不怕,激起,公憤?」

  楊文鬃哈哈大笑:「公憤是什麼?不過一群功利小人拿不到想要的東西洩憤借口罷了。」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陰狠和幸災樂禍:「如果我殺後,放出秘笈被騙走的消息呢?倒要瞧瞧,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泰山派,如何抵擋得住眾人的貪婪之心。」

  「你,你……」道長一句話沒說完,又傳來一陣傢俱撞翻的倒塌之聲,半響之後,終於悄無聲息。

  「怪只怪,你自己人心未足。」楊文鬃喃喃低語道。

  這場變故突如其來,我聽得驚心動魄,轉頭看看沈墨山,卻見他一臉興味,宛若瞧見什麼好玩的事一般。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楊文鬃幽幽歎口了氣,低聲道:「小彤,在你這殺人,可真是對不住。」

  「小彤,你想我不想?」

  「你定然是不想的。」

  「你受苦了麼?楊大哥幫你報仇好不好?」

  「你定然是不稀罕的。」

  「若你沒走,咱們……」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有人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地喊:「少主子,少主子……」

  楊文鬃立即站起,冷聲道:「亂跑什麼,一點事都禁不住!」

  「不,不好了,」那人氣喘吁吁地報:「來了大批官兵,圍咱們忠義伯府……」

  「什麼官兵?」楊文鬃的聲音穩穩地道:「冒犯先皇敕封之地,這等罪過他們不怕麼?」

  「不是尋常的,」那家奴急得聲音都變了:「是驍騎營,當前一位將軍,底下軍士遞上名牌來,竟然是,竟然是當朝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

  楊文鬃半響無話,突然呵呵低笑,笑聲中有說不出的冷冽:「半本秘笈,竟連朝廷都驚動,罷了罷了,楊府一門,今日便氣數將盡,又如之奈何?」

  他揚聲道:「你將這人屍首妥善處理了,不得叫人尋出紕漏來,命人開祠堂,請先帝御賜的玉帶金冠,將內府諸位奶奶姨娘都請了去前庭,開了大門,咱們迎這位二品大將軍。」

  他蹬蹬地踏著樓板而去,那家奴少頃也移了屍首,自去處理不提。與沈墨山面面相覷,卻見他眸子賊亮,儘是興致勃勃,我疑惑道:「奇了,為何薛少將軍會來這?莫非真的為了那什麼勞什子秘笈?」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皇帝老兒不是什麼好鳥,想來江湖禍亂他樂見其成,這秘笈不過一是個引子,忠義伯府盤踞榆陽一城作威作福多年,榆陽三成稅賦為其抽取,這等奇恥大辱,難為蕭姓皇族忍這麼多年。」

  我「啊」的一聲道:「這忠義伯府,居然,居然勢力如此之大?」

  「不然你以為姓楊的做下那麼傷天害理之事,忠義伯府為何卻屹立不倒?」沈墨山笑著道:「楊氏一門,先祖倒真是一位少年英雄,有功於朝廷,是以封侯進爵,風光無比。先帝為彰顯皇恩,許其抽當地賦稅三成頤養年,後來又父蔭子孫,沿襲百年。」

  我不禁讚歎道:「皇帝對他們一家還真好。」

  「好個屁,」沈墨山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道:「你心思單純,不明白這裡頭的奧秘。若不是南疆百越難以降服,又何必在此養一個忠義伯府?蕭姓皇帝個個奸猾狡詐,帝王心術青史留名,斷不是那等無緣無故許人恩惠的賢良之人,現擺著將口袋裡的錢銀分出來給你花,天底下有這等美事?何況現下百越與我朝互通有無,四海昇平,境況比之開國初年大不相同。我若是姓楊的,早早就該尋個自己的錯處,將這個所謂恩旨推了,錢這種東西,花別人袋子裡的,哪裡花得安穩?更何況,這不是別人,這是隨時可翻臉不認人的皇帝。」

  我聽得暗自點頭,道:「是啊,我那時殺蕭雲翔,就花了很多心思,可見姓蕭的都不是什麼好鳥……」

  沈墨山樂呵呵地連親了我好幾下,道:「皇室乃天底下爭權奪利最過之地,裡頭歷練出來的人,又豈是等閒之輩?寶貝兒不用管這些,好好吃飯睡覺,彈曲兒取樂就好。」

  我瞪了他一眼,卻深以為然,不由得不點了點頭。我便是遭逢如此多變故,卻也始終無法變得世故精明,也罷,這等傷腦筋之事,往後便留給沈墨山吧,反正,他看著也一臉興致勃勃,似乎樂於此道的模樣。

  「那,咱們趕前頭瞧瞧去?」我悄悄地問。

  「不瞧了,」沈墨山搖頭道:「沒啥好看,老薛出馬,定然是奉了皇帝旨意,直接拿忠義伯府來,姓楊的一門,跑不掉了。」

  「也好。」我站了半宿,也有些乏了,靠在他身上打了個呵欠,道:「咱們回去吧。」

  話音未落,卻聽底下一片嘈雜人聲,由遠及近,更兼哭喊求饒,一片淒慘。我靠近窗邊,卻見園子裡一片火光,全副鎧甲的兵士手持火把,衝了進來,下面楊府一片嘈雜,僕役侍從,亂作一團。

  有人中氣十足喊道:「楊府謀反,驍騎營奉旨查辦,有關人等不得亂跑,否則格殺勿論!」

  「搜園子了。」沈墨山臉色一凜,道:「這下得緊著出去,馬上搜到這了。」

  他稍稍捅破窗戶紙,瞥見不遠處湖邊一處山石巍峨,儼然一處藏身之所,遂抱緊我道:「咱們去那。」

  我還未說話,卻覺腰間一緊,已被他摟住,隨即他打開窗門,輕鬆躍下,趁著夜色與人聲嘈雜,幾個起躍,便躍到山石那邊。途中有遇一個軍士,那人還未大喝,已被沈墨山一掌切向腦後,登時軟軟倒在地上。

  「沒下狠手,放心。」沈墨山在我耳邊輕笑,已抱著我落在山石之間。此處搭建巧奪天工,數面湖山石磊成一處僅容一人的洞穴。沈墨山抱著我貼得緊緊的,熱切的呼吸噴在我脖頸之上,登時有種酥麻之感不爭氣地順著脊椎往上爬。

  不用看,我此刻定然面紅耳赤,略動了動,卻拉不開與他的距離,腦子裡不知為何,驟然想起數日前那場歡愛,當中的迷醉癡狂,不盡殆言。

  「寶貝……」他在我耳邊極其曖昧地低聲呼喚。

  我嗯了一聲,暗夜裡聽起來卻有說不出的纏綿柔媚,他的手環住我,慢慢探下,又低喚:「小黃……」

  我著急地抓住他的手,卻推得毫無力道,只軟軟地說了聲:「別胡來……」

  「咦?我不過要告訴你,抬頭瞧瞧那邊一人,可眼熟得緊,你想哪去了?」沈墨山壞笑出聲,環緊了我,低下頭啃了好幾下,笑道:「想要了?那咱們回去辦事……」

  我心中大愧,惱羞成怒,反肘一下擊他胸上,喝道:「胡扯什麼呢!」

  「說得我心裡也癢癢了,可熱鬧也好瞧,怎生是好?」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哎呦,別鬧,乖,你瞧瞧那位,是不是認得的?」

  我抬頭望過去,卻見人聲鼎沸,火光明滅間,有一人長身玉立,一襲青袍,姿態翩然若仙,縱然千萬人,仍然光彩奪目,只一眼,我便如冰水從頭澆灌到腳,登時渾身僵硬。

  這個身影,我年少時癡纏過,蒙難時揣想過,顛沛時仇恨過,流離時恐懼過,這世上,也只有個人,能如願以償引起諸多心緒。

  「谷主……」我喃喃低語。

  「這王八蛋可算現身了,嘖嘖,瞧那副豆芽菜似的模樣,哪有我長得英明神武。」沈墨山在我耳後嘮嘮叨叨。

  一陣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畏懼我令垂下頭,道:「我,我不想瞧了。」

  沈墨山板過我的臉,一向嬉皮笑臉此刻卻難得有正形,他深深地看著我,眸子晶亮透徹,彷彿要看進的心般,沉聲道:「小黃兒,你知不知道,我小時最怕啥?」

  「呃?」我疑惑地道:「你還有,最怕的東西?」

  「我也是爹生娘養,不是,我也是肉體凡胎,怎麼沒不怕的?」沈墨山微笑道:「我小時膽大妄為,卻最怕鬼。在明德山莊養著,跟前的一幫人,除了公子爺和寶叔叔,沒一個好東西,知道我怕什麼,偏要嚇唬我什麼。有一回老白,哦,就是那位所謂的神醫大人,將我嚇慘了,了發高燒三天沒下床,公子爺將他狠狠罵了一頓,他氣不過,到我床前譏笑我,我就記得一句,你他娘的真孬種。」

  「那時候我只得六歲,卻天生倔強,暗想著老子才不是孬種,老子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將來有朝一日終究要把老白打得滿地找牙,就這麼好了,後來我每天晚上逼著自己鑽黑屋子半個時辰,其間他們幾個老傢伙來勁了,越發扮鬼嚇唬我。但我都硬生生扛下……」他柔聲道:「你也一樣,別做孬種,你現下有我,便是讓我出去殺那王八蛋,也不過輕鬆一事,但你自己個心裡頭,得過這一關。」

  「來,」他抱著我,輕聲道:「看他,這王八蛋其實長得真不怎麼樣,對不對?給我們家小黃提鞋都不配,咱們就站這好好看他的報應。」

  我心下感慨,順從地看過去,果然,這麼看過去,谷主不過是一介凡人。

  「世上並無報應。」我輕聲道。

  「沒有咱們就造一個,」沈墨山溫柔地道:「信我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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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幾何時,我也這麼長時間凝望過這個男人的背影,廢寢忘食,如癡如醉。

  少年情懷,真摯熱切,恨不得為生為死,以為這樣便情根深種,地老天荒。

  那時候心裡能容納的東西很少,他就是天,就是神,一切好惡,皆有他起,一切悲喜,皆由他生。

  怎知道兜兜轉轉,命運轉折,生死關口趟過之後,卻已忘卻,當初那麼凝望他的機緣是什麼。

  那個年少的柏舟,終究離去。

  我是易長歌。

  我是,易長歌。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的淒苦和畏懼蕩然無存,他看在我眼底,終究還原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個。

  便是長得好一些,身形挺拔玉立一些,神情冷峻孤傲一些,行事狠絕殘酷一些,又如何?

  說到底,他不過是一介凡人,一介身不由己,以野心功利貫穿整個人生,反過來又被野心和功利桎梏其內的凡人罷了。

  我忽然就釋然了,那些死去的人們,罄央、曾經的柏舟,還有許多為谷主的大業犧牲了的不知名的弟子,我們都努力地將自己嵌入他的宏圖計劃當中,我們以為將自己視為他基業中的一塊青磚,他終將會顧及和眷顧我們。但我們卻沒有想過,若連我們自己,都沒將自己視為一個活蹦亂跳,會哭會笑的人,他又如何會以為我們也有如斯情感,也會如他一般執念和一往無前?

  谷主的冷酷,是用許多人的卑賤和逆來順受建構的,到得最後,卑賤者愈加卑賤,而冷酷者,則愈加冷酷。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何昔日我從未知曉?我只知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心中充滿仇恨,我想要殺他,但我從沒想過,是什麼造就了那一場悲劇。

  他固然冷酷無情,但若我無甘心俯就,親手將能給的真心與性命交付給他踐踏,他又如何能夠傷得了我?

  而若不受了這麼多傷害,我又如何能遇到身後抱我緊的這個人?

  果然,沒有白白受苦。

  我伸出手,握緊沈墨山環住我的胳膊,緩緩地道:「我的事,雖說他不義,卻也有我年少無知,咎由自取的成分,是以,我不跟他算賬。」

  沈墨山有些詫異,卻仍然微笑著看我。

  「但是罄央哥,還有許多為他而死的人,這筆賬,卻該算一算。」我握緊他的手,輕聲道:「替我狠狠揍他,揍到他明白,那些人的命,不比他的賤。」

  沈墨山笑了,眼睛閃亮地看著我,手臂一緊,圈緊了道:「很好,這才是我看上的人。」

  就在此時,卻聽外頭一聲怒吼咆哮,只聽楊文鬃嘶吼道:「住手,你們敢放火燒這座樓,我,我必定不善罷甘休!」

  薛嘯天的聲音淡淡地回應:「楊公子,謀反一罪,殃及九族,便是皇上開恩,不及連座,你們也難逃罪責,什麼干休不干休,說起來,薛某不過奉旨辦差而已。」

  「不要,不要燒,求你們……」楊文鬃迸出哭腔:「不要燒……」

  「什麼燒不燒的,說得我堂堂驍騎營跟打家截捨的土匪草莽一般。」薛嘯天輕笑了下,道:「楊公子如此要緊這個地方,想來是與眾不同的。來人啊,」他提高嗓門,道:「給我再好好搜這座樓,什麼犄角旮旯都都別放過!尤其是什麼櫃門內,畫像後,案台下,都給我仔細搜了!」

  我湊過眼去,卻見火光之下,楊文鬃臉色慘敗如土,身後跪了許多婦孺之輩,個個掩面飲泣,場面好不淒慘。一對驍騎營兵士當即跑入小彤的繡樓之中,登時傳來乒乓聲不絕,想來打翻砸爛許多物品。楊文鬃目光閃爍,似乎苦苦支撐,過了一炷香時間,卻聽內裡有兵士尖叫:「找到了找到了……」

  楊文鬃臉色大變,眼中閃過狠色,雙手成爪,立即撲向最近前的薛嘯天。薛嘯天一呆,往後一仰,堪堪避過他兇猛的攻勢,楊文鬃豁出性命一般出手如電,迫不及待想將薛嘯天擒拿下來。但薛嘯天少年將軍,天下聞名,武功不見得如何高強,但身手敏捷,反應快速卻是沒話說。兩人頃刻間過了十餘招,周圍驍騎營軍士紛紛拔刀相向,有幾個副將怒吼著便想一哄而上。

  就在此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青色影子飄過,楊文鬃慘叫一聲,自半空中直直跌下,又聽卡嚓一聲,卻是谷主臨風而立,一腳踩在他胯骨之上傳來碎裂之聲。

  楊文鬃痛得連聲慘叫,谷主卻面如寒冰,冷冷地覷他,低聲道:「就憑你也配藏有冰魄絕焰?」

  楊文鬃雙目露出恨意,咬牙道:「我們姓楊的若不配,你一個被人驅逐出宮,貶為庶民的廢皇子就配?」

  谷主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袖風一揮,便要取他性命,卻在此時,聽得薛嘯天冷聲道:「先生且慢。此乃欽犯,不得私刑處死。」

  谷主冷哼一聲,袖子一甩,硬生生地收回招式,目光冷冽,盯著遠方。就在此時,那一隊先前入樓搜查的兵士快步跑出,當前一人一臉喜色,手提一個紫色包裹,跑到薛嘯天跟前雙手呈上,恭敬道:「啟稟將軍,弟兄們在二樓妝鏡台下找到一處暗格,內有包裹一個。」

  「打開。」

  「是。」那軍士將包裹仔細打開,卻聽眾人咦了一聲,彷彿無比失望,我心中好奇,使勁看過去,卻見那軍士翻著一本黃舊之書,奇道:「怎麼,怎麼會是一本歷書,還夾雜著許多人繡花用的繡樣?」

  谷主大怒,一腳踩上楊文鬃的斷骨,冷聲道:「這東西怎麼回事?」

  楊文鬃哈哈大笑,嘶聲道:「此乃我心愛女子留下的遺物,她不擅女紅,卻偏偏好強,常戲言非繡一幅絕頂繡品不可。這是她當年描下的繡樣……」

  谷主袖風一掃,那本歷書當即被抓起,隨即他滿臉戾氣,雙掌一搓,那歷書登時化作無數紙片,蝴蝶般紛飛滿。

  楊文鬃目光癡迷,看著滿天紙屑,悲慟難言,就在此時,他被谷主自地上提起,冷聲道:「說,那東西到底在哪?」

  楊文鬃目光呆滯,緩緩轉到他臉上,忽而笑了起來,道:「你想知道?我也想。」

  谷主冷笑道:「很好,繼續硬脾氣。你不說,我便在眼前,讓你的親人一個個生不如死。」

  楊文鬃怒道:「這些人只是些無知婦孺,你卑鄙無恥!」

  谷主移開眼,將他丟下,輕聲道:「平四,動手。」

  「是。」

  我看到火光中,平四拖過來一個老年婦人,那婦人臉上儘管害怕,卻倔強得緊,怒罵道:「要殺便殺,折磨老婦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只是個奴才。」平四平淡地回答,手中刀光一閃,一柄薄薄小刀出現在手掌中,他手一揮,那婦人一陣慘呼,左臂登時鮮血淋漓。

  「平四先前做過廚子,最拿手的菜,便是烤全羊。羊羔在火上烤好後,拿小刀割成一片片,為確保厚薄均等,他可是下苦功練過。」谷主淡淡地道:「平四,你告訴楊少俠,這位夫人手臂上的肉,可以割多少刀?」

  「一百三十七片。」平四平板地回答。

  「你聽到了?」谷主道:「一百三十七刀,只是一隻手臂。」

  楊文鬃奮力掙扎起來,卻又重重跌倒在地,他眼中含淚,眼眶幾欲裂開,叫道:「二娘……」

  「少爺,」那老婦人面白如紙,忍痛道:「二娘先前對不住你的地方,都忘了啊。」

  「好……」楊文鬃痛苦地點了點頭。

  「咱們姓楊的,便是出了大伯那樣的敗類,可也不能辱沒先人。」老婦人笑了笑,尖聲道:「惡賊!我若死了,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們!」

  她話音突然一頓,面色凜然,慢慢自嘴角流出一絲血來,軟軟倒下,竟似咬舌自盡。

  我看得心頭大震,抓住沈墨山的手。

  他安撫地拍拍我,低聲道:「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二娘——」楊文鬃嘶吼起來。

  底下人哭成一派,谷主微微蹙眉,彷彿見到什麼骯髒之物,對平四淡淡地道:「下一個。就他吧。」

  他隨手一指,竟然落在一個蜷縮在母親懷裡瑟瑟發抖的小孩兒身上。

  平四上前一把將孩子拖過來,那母親尖聲哭罵,那孩子哭嚎不休,場面上一陣混亂。

  我抖著手掏出管蕭,對準唇,打算平四一動手,便是拼了,我也不會讓他在我面前凌遲一個孩子。

  那孩子看起來不過四五歲,正跟小琪兒一般大。

  「等等。」沈墨山按住我。

  我怒道:「等什麼?等他弄死那個孩子嗎?」

  沈墨山沉聲道:「你看。」

  我抬頭一看,卻見楊文鬃咬著牙,顫巍巍地站起來,道:「住手。」

第 70 章

  一聲「住手」,在場的人登時都靜了下來。

  楊文鬃面色痛苦,目光中閃爍著屈辱和無奈,強撐著站起來,咬牙道:「不得傷害我楊府婦孺。」

  他並非看著谷主,卻看向薛嘯天。

  他想必也看出,薛嘯天並非疊翠谷走狗,在這個場面,也只有薛嘯天手下所率的驍騎營官兵,還能令谷主有些忌憚。

  薛嘯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楊公子也求錯了人,你們一干全是欽犯,屆時自有州府衙門看管,便是由旨意押解上京,也有專門做這差事的地方衙役,與我驍騎營無關。」

  楊文鬃定定地看著他,忽而道:「九龍金牌。」

  薛嘯天瞇了瞇眼。

  楊文鬃道:「若薛將軍能保我楊府一門平安,我願將先帝御賜我楊府的九龍金牌獻上。將軍久居廟堂,自當知曉九龍金牌乃轄制南疆州府並各節度使的令牌,此番小人誣陷我楊府謀反,不也就是衝著這令牌而來麼?放心,若我府中婦孺不落入小人之手,我自當將令牌拱手獻上。」

  薛嘯天笑了笑,道:「謀一事,聖上一日未定裁,爾等便一日是欽犯,薛某便是有心,這私放欽犯的罪過,可擔當不起。」

  楊文鬃道:「當今聖上仁德恩澤四海,奉仁孝之道,定不會斬殺忠良之後。我門為奸人污蔑,聖上明察秋毫,定然會替我們洗刷冤屈,便是楊門合該有難,文鬃也會一力承當,以聖上之寬厚,定不至於滿門抄斬。」他淡淡地道:「敢問薛將軍,這位谷主非官非爵,便是身份顯赫,卻也早被先帝貶為庶民。為何他能在將軍面前越俎代庖?但婦孺受辱不過,欽犯未審先死,傳了出去,等我死不足惜,怕只怕連累將軍披上唯唯諾諾,平庸無用之名。」

  「這小子好鋼口。」沈墨山在我耳邊輕笑道。

  我聽得暗自點頭,道:「是極,他這麼說,薛嘯天便不好不管了。」

  果然,薛嘯天哈哈大笑,道:「楊公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薛某佩服,果然忠義伯府非等閒之地,出來的人,也頗有口才。」

  楊文鬃面白如紙,慘淡一笑道:「多謝將軍誇獎。」

  他自懷中顫抖著摸出一物,遞過去,道:「先帝九龍佩在此,薛嘯天敬接。」

  薛嘯天笑呵呵地單膝跪下,接過那所謂的九龍佩,又站了起來。

  平四一緊那孩子手臂,那孩子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

  「先生,請放了孩子吧。」薛嘯天微笑著道。

  谷主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這可與我們說好的不符。」

  薛嘯天道:「我與先生只約定各取所需之物,現下我要之物到手,他們便是我驍騎營看管的囚犯,您這麼提溜著薛某的犯人,可不算給薛某面子。」

  「哦?」谷主冷聲道:「你確定,憑你能擋得住我?」

  「自然是抵擋不住。」薛嘯天淡淡地道:「但您與我動手,便是與朝廷動手,您若給薛某這個面子,薛某自然還恭敬有加。」

  他話音一落,週遭驍騎營軍士登時個個兵刃握手,虎視眈眈,圍成半圓,將谷主等人圍在當中。

  「放肆!」谷主微微抬眼,身形一閃,快如鬼魅,剎那之間,卻聽楊文鬃一聲驚呼,已被他提在手中,他姿態翩然,便是手提一人,卻也全無半狼狽呆滯。

  「再給你一次機會,說,秘笈在哪?」谷主冷聲道。

  楊文鬃目光倔強,道:「我不知道。」

  「是嗎?」谷主手掌輕拂,他登時痛得慘叫一聲,「說是不說?」

  「我不知道。」楊文鬃咬牙切齒地道。

  「你莫非真以為,這點驍騎營的人能管用?」谷主冷冷一笑,縱身一躍,閃電般衝出包圍圈,又抓一婦人,碰的一聲扔進圈內。

  那婦人一跌落在地,顧不得身上疼痛,立即撲向平四抓著的孩子。

  「寶寶,把寶寶還給我……」

  小孩立即伸出手去哭鬧:「娘——」

  這手輕功露出來,眾人盡皆變色,但驍騎營紀律嚴明,便是人人心中忐忑,卻也無一人退一步,反倒上前又縮小包圍圈,只等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他們斬落刀下。

  「你挑一個,要留大的,還是小的?」谷主冷覷著楊文鬃,目光中儘是鄙夷。

  「混蛋!」楊文鬃怒吼一聲,撲了上來,雙拳奇出,儘是拚命的招式,但谷主眉毛動也不動,袖風一掃,再度令他撲倒在地,正待補上一腳,卻見眼前劍光一閃,青鋒甚利,不由退了半步。

  薛嘯面帶微笑,手持御賜寶劍,淡淡地道:「先生莫非真不打算給薛某個面子?」

  谷主冷哼一聲,道:「我只要秘笈。」

  「這個容易。」薛嘯天劍鋒一偏,揚眉道:「楊公子,秘笈不過是個死物,人活著才有念想,你也看到,谷主大人身手出神入化,我便是盡力抵擋,卻也抵擋不住,而要我驍騎營官兵與武林高手搏命,只為那本與咱們撈不著半點干係的秘笈,想來我手下的弟兄們皆不會同意。」

  楊文鬃面白如紙,喘著氣抿嘴不語。

  薛嘯天卻放緩了語氣,微笑道:「楊公子是聰明人,薛某只問你,令叔父霸佔那本秘笈大半輩子,可曾練成神功蓋世?」

  他見楊文鬃不語,便繼續道:「不若將對你無用的東西交與這位先生,薛某擔保他不再對楊府一干人等下手如何?」

  「不可!」楊文鬃怒道:「此人野心勃勃,嗜殺殘忍,他手中已有半本殘本,若再得半本,練成神功後必定為武林大患……」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見薛嘯天微笑著一劍朝那孩子身上扎去,那婦人發出連聲尖叫,哭號道:「別殺我孩兒,我知道秘笈在哪,別殺我孩兒!」

  這下聲音猶如利器,深深割裂夜幕,楊文鬃顫聲道:「 不許胡扯,大嫂,你不知道不要胡扯……」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那婦人不顧一切地哭喊:「小叔,對不住,但你大哥死得早,我膝下就只剩下寶寶,我怎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被屠劍下?我怎能生生受這剜心之痛啊?」

  楊文鬃痛苦地閉上眼,喃喃道:「罷了,罷了。」

  谷主迫不及待抓起那孩兒,五指屈起直抵住他天靈蓋,急迫地道:「快說,秘笈現在何處?」

  那婦人哭道:「在,在我公公靈位之內,底座內挖空藏有秘笈一本,求求你,放了我孩兒,求求你……」

  谷主手一鬆,立即將那孩兒扔了給她,婦人緊緊抱住,母子倆哭作一團。平四早已在聽得消息的瞬間施展輕功幾個起落,湮沒在夜色之中,眾人俱寂靜無語,個個望著平四消失的地方。

  不一會,卻見平四奔了回來,手持一個大型牌位,砰的一聲扔到谷主腳下。谷主腳一踏,立即發出卡嚓聲響,隨即聽得眾人啊的齊聲低呼。

  「恭喜主子夙願得償!」平四跪下大聲道,聲音顫抖,顯見激動不已。

  谷主臉上含笑,撿起地上木屑中的書卷,如獲至寶,和聲道:「你也辛苦了。回去後,該領賞便領賞去吧。」

  「謝主子。」平四恭敬地磕了頭。

  谷主摩挲著那本薄薄的書冊,目光癡迷眷戀,忽然抬頭望天,一張美輪美奐的臉上佈滿複雜的情緒。

  似乎有些失落,又有些迷惘。

  「是時候了,」沈墨山在我臉上飛快親了一下,道:「別出去,我揍完了他再來帶你。」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從我身後掠了出去,身形展開,猶如大鵬展翅一般,人在半空,一掌劈了過去,谷主粹然不及躲閃,忙舉掌迎敵,哪知沈墨山只是虛招,掌風一轉,另一手五指成爪,立即將那本秘笈奪了過去。

  這下變故,眾人皆不及反應,待到谷主怒吼一聲,縱身躍起追趕過去,沈墨山早已幾個起落,繞著這園子飛快奔了一圈。


大結局

  谷主面色猙獰,幾欲拚命,全速直撲向沈墨山,沈墨山如泥鰍般側身避開,彷彿戲耍一般,溜出去半丈遠,卻又偏偏回頭,晃晃手中的書,幾乎要引逗得人發狂。

  谷主這一生大概從未遇見這等角色,行事無賴不羈,然武功卻高得不可思議,瞬息之間,兩人繞著不大的庭院已來回奔了數圈,卻始終撈不著他一片衣角。谷主緩緩停下腳步,呼吸有些不順暢,冷冷地道:「閣下何人?速速將秘笈放下!」

  「老子誰也不是,」沈墨山痞笑著道:「老子就是來揍你的。」

  「大膽!」平四怒喝一聲,道:「主子,待屬下會會這位高人。」

  谷主尚未回答,平四已身形如風,掌心朝外,猛攻過去。他武功走剛猛一路,砰砰數聲,皆是開碑裂石之力,沈墨山眼睛一亮,大喝道:「來得好。」竟然避也不避,迎掌而上。平四臉上現出狠色,這一掌當是使了十成功力,力求將對手斃於掌下。哪知道沈墨山一掌到得跟前,竟然屈下一變,化外拳頭,狠狠一下猛擊在平四腹部。

  眾人只聽得平四悶哼一聲,登時如斷線風箏,往後而倒,砰的一下重重落在地上,一絲猩紅血液順著嘴角緩緩流出。我差戰火驚呼出聲,摀住了嘴,才堪堪忍住。平四在我心中為人愚忠,但一身功夫,卻在疊翠谷一眾高手中屬拔尖人物,哪知上了場,只過兩招,便被沈墨山打得重傷倒地。

  原來沈墨山吹噓自己武功高強,並非空穴來風。

  谷主從來平板無波的臉上卻終於有了表情,似乎有些震驚,又有些迷惘,突然之間他失聲道:「是你!」

  沈墨山收了拳,淡淡地道:「沒錯,正是我。」

  谷主似乎有些躊躇,但終於道:「他現如今,葬在何處?」

  他沒頭沒腦這麼一句,在場眾人均聽得一頭霧水。沈墨山微一蹙眉,立即冷笑道:「自然葬在山清水秀之所。」

  谷主有片刻沉默,隨即冷哼聲,道:「他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疊翠谷的鬼,葬在哪裡,又有什麼要緊。」

  「當然有,」沈墨山的聲音也驟然冷硬下來:「區別就是,他現在是我的,跟你沒關係。你這輩子怎麼找,也到不了他墳前;從此以後,哪怕你輪迴轉世,上天入地,也見不著他。」

  谷主的手驟然握緊,狠聲道:「胡扯!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疊翠谷的奴才!」

  「你沒事吧?」沈墨山戲謔地問:「他賣給你了?你有他的賣身文書?你給了他莫大的恩惠讓他對你感恩戴德?你許了他無盡的金銀珠寶令他享盡榮華富貴?你賜予他高人一等的權力讓他可以為所欲為?據我所知,你一樣都沒做到吧?」他譏諷一笑,道:「谷主先生,咱們天啟朝可不興強買強賣,逼人為奴,是吧,薛將軍?」

  薛嘯笑吟吟地在一旁道:「沈老闆總是一語中的,薛某佩服。」

  「多謝。」沈墨山嬉皮笑臉地回道:「還有一樣,谷主先生,您老說他是你的奴才,那麼你問過他,願意當你的奴才麼?這一廂情願的事,還是別做得那麼高調的好,免得落人語柄,招人笑話。」

  谷主沉默不語,胸口不住起伏,慢慢地,他自腰際抽出白玉笛,道:「閣下放火焚燒我疊翠谷樓台十餘座,私闖宅院搶走我谷內叛徒,又於英雄大會上打傷我谷內長老,這回,更傷我屬下一人,搶我到手的武功秘笈。這些帳,我今兒個,都會好好跟你算。」

  沈墨山將那本秘笈塞入懷中,微笑負手道:「正好,我也有一肚子賬要跟你算,咱們今兒個,就手底下見真章。」

  谷主眼中寒意濃厚,卻不失武術大家風範,長笛斜斜揮出,彷彿劍術中的迎賓式,沈墨山雙手交叉在背後,卻大喇喇點了點頭,道:「你先請。」

  谷主目光凜冽,長笛一揮直取沈墨山眉心要穴,勁道凌厲之極,看得我心驚膽戰。沈墨山身形一側,輕飄飄地避開了去,然而谷主又豈是等閒之輩,手下玉笛一招式招狠過一招,瞬息之間,彷彿全身化為一條青色旋風,將沈墨山前後左右包圍起來,壓制得無處躲閃。猛聽得嗤的數聲響,沈墨山連退五步,胸襟之處的衣裳竟破開整整齊齊三個小洞,顯然均為玉笛之氣所傷。

  我擔心之極,卻無法冒然露面,只得顫抖著手握緊管蕭,準備沈墨山一露出敗績,立即吹奏《天譴》,也不管有用沒用,能阻得一時便算一時。但只在我分神之間,場上形勢卻驟然一變,沈墨山後退未穩,谷主右手橫笛,左手一掌拍來。沈墨山精神一振,舉手一格,谷主手下不停,一掌接著一掌攻過,沈墨山卻始終彷彿得知他下一招如何一般,不偏不倚從容避開。

  兩人一個進攻,一個後退,相差均在毫髮之間,谷主臉上又驚又疑,身形登時慢下來,道:「你……」

  他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覺得我對你的招數很熟悉?沒關係,我可以讓你更熟悉。」

  他話音未落,身形已動,左掌劈出,與適才谷主所用的招式摸樣。

  谷主急忙避開,尚未站穩,沈墨山左掌招數不變,竟又劈到眼前,情急之下,谷主想也不想,立即橫笛抵擋,卻聽卡嚓一聲,玉笛竟然從中斷為兩截。

  谷主臉色青白,顫聲道:「你,你怎麼會……」

  沈墨山嘿嘿低笑,左掌一勾,右手成拳,一拳打去,雙方連拆十幾招,這次形式逆轉,卻是谷主避得多,沈墨山退得少。再過十餘招,谷主已顯得身形有些呆滯,沈墨山卻一掌一拳,交替出擊,也不覺地招數有多繁瑣,至少連我這等不懂武功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谷主卻偏偏無法避開,終於「砰」的一聲響,被一掌擊中胸腔。

  他悶哼一聲,連退好幾步,剎那之間,沈墨山右拳又至,這一拳,卻結結實實揍在他下巴處。

  谷主被這一生,大概從未有人打過他的臉,與其說痛苦,不如說愕然,沈墨山嘿嘿冷笑,道:「這是替柏舟揍的你。」

  他掄起拳頭,又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谷主臉上,道:「這是替那位罄央揍的。」

  谷主吐出血水,一張俊臉青紫交錯,顯得尤為猙獰,他怒吼一聲,雙掌齊出,沖沈墨山身上招呼過去。

  沈墨山也不避開,砰的一聲巨響,那開碑裂石的兩掌擊打在他身上,卻未見他身形退後半步,谷主臉色終於大變,吶吶地道:「怎麼會這樣?」

  「冰魄絕焰,若你只習得冰魄,未嘗習了絕焰,這等武功要來何用?看清楚了!」沈墨山仰大笑,全部半點受傷跡象,他左手反掌,一掌擊出,擊打在谷主胸口要穴,大喝道:「此乃冰魄!」

  他掌勢未停,又一掌劈了過去,喝道:「此乃絕焰!」

  兩掌過後,谷主頹然倒地,再也無法站立,臉上痛苦萬分,一會顫抖不已,一會卻彷彿烈火焚身一般翻滾不停。

  沈墨山居高臨下,從懷中掏出那本秘笈,略翻了一翻,面露冷笑,道:「你就為這本東西害了那許多人的性命?」

  谷主不答,卻咬牙瞪著他手中的秘笈。

  「這是假的。」沈墨山冷冷地吐出這四個字。

  「不可能……」谷主神情大變,拚命搖頭,嘶吼道:「你胡扯,你胡扯……」

  「冰魄絕焰不是分一為二的一門功夫,相反,乃運息至一定程度,自內力中分成冰魄與絕焰兩股力道。」沈墨山看著他,有些憐憫,卻更多的是幸災樂禍:「我不知是誰將一種邪門功夫一分為二,卻偏偏冠以冰魄絕焰之名,但我可以告訴你,這絕對是假貨。」

  他雙手運掌,頃刻間將這本你爭我斗的經書化為碎片,手掌一揮,那欲飛起的紙屑,竟然片片著火,捲著火苗飛入空中,他再一揮,那火苗頃刻間全部熄滅,紛紛落下,落地之時,竟然有冰屑之聲。

  攪亂了多少人的命運,令多少人虎視眈眈,為之生為之死的秘笈,便這般化為烏有。

  谷主目光迷亂,喃喃道:「這,這是,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冰魄絕焰神功。」沈墨山凜然而立,侃侃而道:「你和楊華庭所練的,均為邪門武功,他練得走火入魔,每月需靠與少年行房方才解除痛楚;而你,有多久沒跟常人般會哭會笑?若我估計不錯,再練下去,你便成一具行屍走肉,縱然手握天下,傲視群雄,可也不會覺得歡喜。」

  沈墨山看著他,嗤笑一聲:「若不覺得歡喜,這些事,你又做來何用?」

  「不會,不可能是樣,不會的……」谷主搖著頭,目光惶惑不安。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沈墨山淡淡地道:「當年你設計令楊華庭逮住柏舟,想讓他從柏舟口中得知你谷中機要所在,以便甕中抓鱉,以逸待勞。你知道為何不成功麼?」

  谷主抬起頭,低低地重複:「為何不成功?」

  「因為那個傻孩子什麼也沒說。」沈墨山淡淡地道:「遭多大罪,他也沒說。」

  谷主茫然地重複著:「為何不說?」

  「你低估了他。」沈墨山鄙夷一笑,道:「所以,你配不上他。」

  沈墨山轉身對薛嘯天道:「老薛,咱們倆說好的我做了,那接下來的事,我就不摻和了。多謝啊。」

  薛嘯天笑了笑,道:「老沈,你一句多謝就想打發我,我可是帶驍騎營幾百弟兄,日夜兼程而來,這份人情欠大發了。」

  「若無皇帝密旨,驍騎營焉能出京?你別把我當鄉下佬哄。」沈墨山痞氣一笑,道:「這一趟,你撈著的功勞可不小,皇帝的賞賜還少麼?」

  「可我也擔了干係。」薛嘯天道:「地上之位,論起來可身份尊貴,跟當今萬歲爺一個輩分呢。」

  沈墨山笑了起來,道:「天家無情,更何況對一個貶為庶民的皇子?我替皇上除了隱患,他想起來,只怕還得賞我。」他抬了眼,笑道:「不過今兒個晚上弟兄們也辛苦了,我做東,大家吃碗熱酒,進點東西,如此可好?」

  薛嘯天笑瞇了眼,道:「我可信不過你,先壓銀子來,我帶的兵,吃什麼喝什麼,我來定。」

  沈墨山翻了白眼,不情不願從衣襟內摸出錢袋,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又捨不得,想收回來,薛嘯天眼疾手快,已一把搶過去,低頭一看面額,便是他這樣的成名將軍也禁不住大喊:「一百兩!姓沈的,你打發叫花子呢?」

  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尋常中等人家二十幾兩可捱一年,老子給個一百兩夠你們吃喝的了。再說,若不夠了,不是還有楊府麼?楊公子,趕緊的,少將軍乏累了,你還不盡心意?」

  楊文鬃早由家奴攙扶起來,此刻恨恨地瞪了薛嘯天一眼,半響方道:「獲罪之人,無暇顧及少將軍吃喝。」

  薛嘯天揚起眉毛,正待說話,一旁跪著的楊家女眷卻多是大家閨秀,這等場面上的事也算通透,早有那抱著孩兒的少婦站起福了一福道:「我等便是獲罪,卻也不敢怠慢少將軍,管事的,快去,吩咐府內廚房備好酒席,咱們伺候少將軍一行好生用酒飯,明早便是押解咱們進京,也有力氣不是?」

  「嫂子!」楊文鬃還待說什麼,卻被他嫂子打住道:「叔叔無需操勞,想來適才也受了傷,不如咱們求少將軍給個恩典,用些藥治下才是要緊。」

  ……

  這裡一片嘈雜,沈墨山笑著脫身,施施然朝我藏身之處走來,哪知他一轉身,卻聽谷主嘶啞地喊道:「等一下!」

  沈墨山轉頭,笑道:「你經脈已為冰魄絕焰所傷,半生武功自此大打折扣,無法復原。我若是你,該琢磨怎麼療傷才是。」

  谷主卻狀若癲狂,跌跌撞撞爬起身,道:「你等等,柏舟沒死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還活著?」

  「死沒死的,也跟你沒關係了。」沈墨山笑了笑,道:「你終究是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哈哈大笑,轉身就走,卻聽平四在此時嘶聲喊道:「不要放他走!」

  沈墨山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回頭,平四此時也掙扎爬起,大聲吼道:「此人乃凌天盟逆黨!薛將軍,快將他拿下!」

  他見薛嘯天動也不動,忙不迭地大吼道:「是真的,冰魄絕焰神功當年只有一人練成,那便是凌天盟逆黨首領沈慕銳,此人也會這門神功,定然與沈慕銳淵源頗深,我當年有親身參與塘定鎮一戰……」

  沈墨山冷笑一聲:「塘定一站?可是先帝遇呂子夏謀反險些殯那一次?卻不知這位先生,其時站在什麼陣營?跟誰對打?」

  他此言一出,薛嘯天登時臉色一變,立即一揮手,軍士們登時將平四圍了起來,平四自知失言,面白如紙,看著谷主,微微一笑道:「主子,屬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是時候該下去伺候主公他老人家了……」

  他語未說完,立即一掌拍向自己天靈蓋,沈墨山身形一動,卻快如閃電,瞬間擒住他試圖自盡的手腕,隨手封住他數處大穴,扔在地上。

  薛嘯天微微一笑,示意手下將平四拿住,此時卻聽谷主啞聲道:「住手。」

  「此乃呂黨餘孽,請先生恕薛某不能聽從。」薛嘯天笑吟吟地道。

  谷主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我雖貶為庶人,但你總該知道我的身份。」

  薛嘯天微微偏頭,道:「既為庶人,昔日一切便儘是過眼雲煙,先生請不要為難薛某。」

  谷主從脖子上拉出一個金燦燦的牌子,接下來,慘淡一笑,道:「我母親,昔日也曾貴為皇妃,也曾邀寵一時,風光無限。當年事發,她料得必然殃及到我,便將先帝御賜如朕親臨令牌繫在我脖子上,給我保命。」

  他將牌子遞過去,道:「如今,我用它,換平四一條命。」

  薛嘯天臉上禁不住有些動容,平四卻已哭道:「不行,平四不配,主子,不行……」

  「這些多年,人一個個都沒了……」谷主一語未盡,生生剎住,看向薛嘯天道:「將軍,換是不換?」

  薛嘯天一步踏前,恭敬接過令牌,又一揮手,眾兵士將平四扔到谷主腳下。

  沈墨山笑了笑,道:「沒我老沈什麼事了吧?老子走了。」

  「等等,」谷主道:「柏舟,是不是還活著?」

  沈墨山身形一頓,卻在此時,聽見一陣管蕭嗚咽吹奏的《山居吟》。

  是我在吹。

  多年以前,吹奏這一曲的時候,我也曾少年輕狂,也曾癡心不悔,也曾琴瑟和鳴,也曾曲調諧韻。

  我也曾想過地老天荒。

  但這一切,終究在今晚,盡數還了給他。

  他累我半生受苦,卻也畢竟,救過我,教過我,給過,那麼美好的憧憬和夢想。

  曲調艱澀,我這一生中,這大概是我吹得最難的一首曲子。

  明明熟稔於心,卻每個音符,每個調子,都負載太多太多的成分。

  多到無法清醒流暢,無法輾轉纏綿。

  加之管蕭音色暗啞,此時聽起來,倒彷彿有人隔著遙遠的往事,在哀哀哭泣。

  簫聲漸漸散開,谷主卻如遭雷掣,突然發狂一般,踉踉蹌蹌趕上幾步,終究氣力不支,撲倒地上。

  「柏舟,是你?」他顫聲道:「你來了?你在哪?你見見我可好?」

  我默然不語。

  「我不逼你做什麼了,也不追究你意圖刺殺之罪,更加不會殺你,你,出來可好?」

  我按下自己心臟的位置,確信那裡對這個人,已不再眷顧失神,不禁長歎一聲,道:「谷主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誰斬斷我兩根手指麼?」

  他愣愣地聽著。

  「是我自己。」我平靜地道:「從楊華庭那死裡逃生後,我便決心斬斷自己兩根手指,這樣,我便再也無法吹笛。」

  「您,明白了嗎?」

  沈墨山哈哈大笑,大踏步走到我跟前,環住我的腰,低聲問:「可想走了?」

  「走吧,」我靠在他肩上,疲倦地道:「折騰了一晚上,我累了。」

  「好,那咱們回家。」沈墨山將我打橫抱起,背朝著他們,也不施展輕功,大搖大擺地走遠。

  「柏舟……」身後傳來谷主的呼喚。

  「別停。」我對沈墨山道:「他叫錯人了,柏舟早死了。我現在是易長歌。」

  沈墨山腳下不停,含笑地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我驚奇地問,隨即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頭抵著他的肩窩,低低地道:「好吧,還有個小名,只你一人叫得,小黃。」

  沈墨山呵呵低笑,親了我一口,絮絮叨叨地道:「小黃啊,立馬就春天了,咱們跑南疆遊玩去怎樣?」

  「南邊的生意也得好好兼顧了,我一不去巡鋪子,那幫大掌櫃就給老子偷懶。」

  「小琪兒的棉襖又短了,娘的,小東西長得倒快,又得給他扯花布做衣裳。」

  「你吃著那藥可好?我瞧著夜裡好像也能一覺到天明了。」

  「聽說南疆有一種花開狀似蝴蝶,若真有,咱們想個法子挪到北邊去養,養活了可是筆好買賣。」

  ……

  我聽得昏昏欲睡,靠在他胸膛上,大氅裹著很暖和,風吹到臉上也很暖和。

  冬夜裡,有這麼暖和的風,也算難得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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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之踏春(一)
  
  日色甚薄,煙靄罩空,遠處山嶺雄奇峻秀,峰首高絕,其餘諸山伏匿其下,相敵鬥奇,馬車緩緩拐過一處山坳,卻見不遠處水聲嘩然,一處長瀑赫然介於山間,細若絹帶,秀麗異常。仰望處,白雲如冰裂,日光自罅處下漏,水光倒映,炫麗奪目。
  
  這般景致,便是沈墨山也看得心曠神怡,囑咐趕車的夥計先臨水停駐,一旁的小琪兒早已蹦蹦跳跳,大聲嚷嚷起來:「爹爹快看,虹,是虹!」
  
  眾人循著他的小胖指頭一看,果不其然,那瀑布沖刷卵石,激起水珠無數,日光一朝,正有稀薄的五色彩虹隱隱現出。
  
  小孩兒見大人們都注意到他,愈發得意,在車廂內蹦躂得如猴子一般,直嚷嚷:「我要下去玩水,沈伯伯帶琪兒玩水!」
  
  沈墨山捏捏他的髮辮,笑道:「自己玩兒去,這麼大小猴兒,玩什麼還要大人帶?」
  
  琪兒登時高興得眼珠子都亮了,瞪圓了看自己家爹,嬌聲問:「爹爹爹爹,琪兒下去玩水好不?琪兒就玩一會,就一會。」
  
  他爹此時臉色有些發白,疲倦地靠在軟墊上,那位沈伯伯在一旁慇勤地替他捏捏這裡,錘錘那裡,小琪兒平日裡這等場面見得太多,也不以為意,滿心只想著快些跳下馬車去玩。他想得好好的,呆會就央外頭趕車的叔叔釣魚,小孩兒前幾日聽他講過釣魚的事,正心癢得不得了,好容易見著一處有水的地方,哪裡還忍得住。
  
  他見爹爹只是微笑,並不答應,立即使出撒嬌大法,一屁股黏過去鑽進爹爹懷裡,扭得如麻糖一般連聲道:「好嘛好嘛,爹爹快答應,琪兒有乖的,有好好背書也有好好吃飯,衣裳也是自己穿哦,爹爹就讓人家玩一會嘛……」
  
  他一扭不打緊,他爹卻禁不哎呦出聲,沈墨山忙一把將他扒拉下來,罵道:「臭小子亂動什麼,沒見你爹身子不爽嗎?」
  
  小琪兒呆了呆,果然見爹爹兩道俊秀的眉毛蹙到一塊,臉上儘是疲憊倦色,忙乖乖地坐好,小心地問:「爹爹,你又病了嗎?」
  
  他爹不知為何,聽得此話竟然紅了臉,柔聲道:「沒事,爹爹只是累了。」
  
  「爹爹沒乖乖睡睡嗎?琪兒都有好好睡的。」
  
  他爹臉上的紅暈更甚,瞪了一旁嬉皮笑臉的沈伯伯一眼,啪的一聲,打開了他按摩自己的手。
  
  「爹爹病了,那琪兒做乖寶。」琪兒嘟著嘴,規規矩矩把兩隻小胖手疊在膝蓋上,可一張小臉上卻儘是懊惱之色,看得他爹撲哧一笑。
  
  小琪兒此時卻聰明起來,大聲說:「我知道了,一定是沈伯伯老吵你睡睡是不是?沈伯伯不讓琪兒跟爹爹睡,那沈伯伯自己也不能跟爹爹睡……」
  
  他童言童語一番,卻不見他爹臉色已經紅透,惡狠狠地瞪了沈墨山一眼,伸手抱過他說:「對,今後琪兒還是跟爹爹睡……」
  
  一句話未完,沈墨山已經打斷他道:「招財進寶——」
  
  車外頭立即傳來兩聲答應,沈墨山笑笑道:「還有多久咱們能到下個鎮子?」
  
  招財道:「回爺的話,翻過這個山,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了,不遠。」
  
  「那把小猴兒弄下去玩會水,你看緊著點,別讓他掉水裡頭了。」
  
  「是,爺。」
  
  小琪兒早高興得一溜煙站起來,自己跑到車門外甜甜地叫「招財哥哥,進寶哥哥」,不一會就聽見幾個人說話聲漸漸遠了,隨後嬉戲笑鬧聲不絕於耳。
  
  這時候車廂內只餘他們二人,易長歌惱怒未休,一轉頭看見沈墨山一臉壞笑,立即罵道:「笑什麼?現在孩兒小,還能瞞著,往後我瞧你怎麼自圓其說。」
  
  「說個屁,」沈墨山笑呵呵地過來圈住愛人,道:「那小子性子沒心沒肺也有好處的,不會糾根結底,不會自個鑽牛角尖。你看咱們每日裡在他跟前恩恩愛愛,他那小腦瓜可曾因咱們與旁人不一樣而疑惑過?沒有。不是我說,咱們家琪兒就像小豬崽,吃飽睡睡飽吃,能玩能鬧比什麼都強,你擔心的那些個問題,對聰明孩子可能會有,但對小琪兒……」
  
  易長歌怒道:「你是說我的兒子比別人的笨?」
  
  沈墨山哈哈低笑:「我可沒說,只有時候忍不住思量著,蕭雲翔也是個厲害角色,那位小彤,聽說也是才女佳人,怎麼出來的孩兒半點不肖父母?雖說在你跟前養大,可沒學你那般藏心事的性子,倒是個直腸子的主。」
  
  易長歌靠在窗口處瞧著自家兒子在水邊慫恿招財下水摸魚的興奮勁,禁不住微笑起來,道:「只盼他這一生都能這麼率直可愛,那我吃的那些苦,就值了。」
  
  「嗯,」沈墨山親了懷裡的人一口,道:「若是公子爺見了他,也定然喜歡得緊,他常常感慨我小時候太過狡詐,沒了小孩的樣,養起來不過癮。」
  
  易長歌眼睛一亮,道:「墨山,若是小琪兒也能像你那般,拜得名師,日後也算有出息……」
  
  「打住,」沈墨山斷然道:「適才不還想著他平安長大便知足麼,怎的轉眼又望子成龍起來?」
  
  易長歌有些赧顏,囁嚅道:「那不是,天下父母一般心思麼?而且小琪兒心思單純,我還是怕他日後會吃虧……」
  
  「有我護著,吃個屁虧。」沈墨山笑了起來,道:「還是你瞧不起我,覺著我教不好咱們的孩兒?」
  
  「怎麼會?」易長歌窩進他懷裡,懶懶地道:「你這般厲害,琪兒這輩子是學不來一成的,我只是想,那位公子爺如此神奇,或許他能有法子點撥咱們孩子……」
  
  「傻子,」沈墨山含笑吻著他,柔聲道:「你只想著孩兒有出息,卻不曾想過,出息的孩兒,往往有志在四方,反而不能承歡膝下,少了許多天倫之樂。這個兒子咱們好好養著,教他安身立命的法子,讓他長成一個有良心的孝順孩兒就夠,往後大了娶妻生子也離咱們不遠,一家人得空了常能聚聚,不比他武林稱雄,朝野馳騁的強?我瞧著琪兒也是個沒大志的,作甚要逼他立志高遠?你瞧瞧這些江湖成名的,哪一個日子過得有咱們逍遙自在?」
  
  一席話哄得易長歌點頭不已,慚愧地笑了起來。他本就相貌不凡,這般低垂眼眸,倒顯出幾分平日看不到的柔美來,看得沈墨山心動不已,立即將他摟緊,雙手不規矩地開始亂動。
  
  等伸進衣襟,搓揉著那一片滑不留手的肌膚,沈墨山愈加心猿意馬,兩個手指捏住長歌胸前的小凸起,輕輕捻動,成功感覺懷裡的人呼吸變粗,身子軟了下來,魅惑十足地呻吟了一聲。
  
  沈墨山只覺一股熱流湧向下腹,想也不想,一把將人壓在身下,撩起衣袍,對著那珊瑚珠子一般鮮紅透亮的硬果吮吻起來。
  
  易長歌氣喘吁吁,在他重重一吮時仰頭「啊」的一聲輕喊,沈墨山被他撩撥得心裡如燒著熱火,手下不停,急吼吼解開他的腰帶,就要往兩腿間摸去。
  
  「住手,」易長歌軟軟地道:「你,你昨晚才弄過,想,我死麼?」
  
  聲音很輕很柔,但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登時令沈墨山的慾火偃旗息鼓。
  
  沒辦法,這是句要緊話。
  
  他兩人在一處時日也不短,自開葷以來,沈墨山便食髓知味,一發不可收拾。只是長歌身子傷到根基,房事上需得小心謹慎。而偏偏沈墨山於這方面天賦異稟,每次只弄一回,便能將長歌折騰得死去活來。做一次,倒像要病一回那般,每每得厚著老臉聽栗亭臭罵絮叨。
  
  時候一久,沈墨山不得盡興,長歌也心中不安,他便是放開心思拋棄過往,但那些傷害都是深入骨髓,無法根植。不安和惶恐,疑心和易感始終縈繞著這個男人,便是沈墨山待他再好,每日裡都發誓賭咒,易長歌可能也只信得三分。這樣一來,房事上的阻滯,便成了兩人間最大的問題,便是易長歌不顧自己身子,可沈墨山也不能不顧及他的心肝寶貝。他想來想去不得法,忽而想起自家的長輩公子爺,不也病懨懨的從來吃藥當吃飯,他的伴侶白析皓表面上看著人模狗樣,可剝下衣服不就是一個禽獸?想當年,姓白的若不是見色起意,被公子爺迷得昏昏沉沉,如何會幹下那麼多傻事?沈墨山就不信了,白析皓這麼個好色之徒,整天對著當年天啟朝第一美人,就能克制本性,強忍著清心寡慾?而這麼多年,公子爺的身子也沒見被他折騰出毛病來。
  
  可見,老小子定然藏私,有什麼外人不知的秘方。
  
  但白析皓是沈墨山的老對頭,打小使絆子耍弄欺負等事不計其數,現下讓他如何拉得下臉請教這等私人問題?他沒法子,沒膽子直接問公子爺,只得拐著彎問寶叔,想著寶叔也算老白的親傳弟子,本事再不濟,總也是大夫,總該知道些蛛絲馬跡的事。哪知他只是隱晦地跟徐達升提了提,竟然惹得一貫和藹親善的寶叔他鄭重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斥責他滿腦子奸邪念頭,不顧伴侶身子狀況,非良人之品,還說再有這等糊塗心思,他定會親自出面,勸服易長歌離開自己,早早脫身為上云云。
  
  看得沈墨山險些嘔血,直拍大腿罵自家二叔沒用。
  
  這麼一來,只得自己暗中查訪,尋那些民間古方,只是打小見慣的是百年難遇的神醫,現下又如何會將那些粗糙方子瞧在眼裡?
  
  沒法子,只好委屈自己,慢慢來吧。
  
  沈墨山意猶未盡地伸出手,替長歌理好衣裳,想想心裡不甘,又板過他的臉狠狠親了幾下,這才問道:「小猴兒玩水還得一會,不若我抱你下去透透氣?」
  
  長歌點了點頭,自己伸手搭了件披風披上,沈墨山伸手過去替他繫了帶子,先跳下車,再小心將他抱出馬車,長歌略微掙扎了下,道:「我自己站著。」
  
  沈墨山將他放到地上,卻牢牢摟著他的腰身,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陽光溫暖,照在身上,有令人熏然欲醉之感。不遠處小琪兒在一塊石頭上又蹦又跳,看見了爹爹,小手立即舉得高高地,興高采烈地喊道:「爹爹,爹爹看這裡,爹爹,招財哥哥抓魚啦。」
  
  長歌笑了起來,提高嗓音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點,掉下水可不許哭。」
  
  琪兒嘟著嘴道:「我才不會,爹爹你看我,我會在這裡跑哦。」
  
  他說來就來,真的撒開小短腿在不大的圓石上跑起來,長歌嚇了一大跳,忙喊:「停下,小心——」
  
  話音未落,小琪兒已經腳下一滑,整個人朝水裡掉下去,幸而一旁的進寶眼明手快,身手不錯,長臂一撈,牢牢地把小琪兒摟在胸前。
  
  小孩兒受了驚嚇,這才摟著大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
  
  長歌倒鬆了口氣,見兒子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心裡一軟,忙抬腳朝那邊走去,這裡進寶也抱了琪兒離開水邊,將琪兒交到長歌手中。
  
  小孩兒一頭扎進他爹的懷裡放聲大哭,長歌忙不迭地柔聲哄著,哪知越哄他越來勁,哭鬧個沒完。這時沈墨山嚴厲地道:「哭個屁,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唯獨這馬尿卻不是想流就流,給老子站直了,躲你爹懷裡想躲一輩子麼?」
  
  小琪兒天生的欺軟怕硬,聽得如此,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把身子藏在長歌懷裡,怯生生地偷看沈墨山。
  
  沈墨山一臉黑沉,冷聲道:「你自己不乖還鬧脾氣,大人讓你別做的事你偏要去做,那出了危險也得你自個擔著,再說不是沒掉下去麼?哭什麼?」
  
  長歌見孩子又委屈又畏懼的模樣,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他才剛沒留神,被嚇到了才哭的,不然小琪兒最英勇了,對不對?」
  
  「嗯!」小琪兒圓臉上猶掛著淚珠,卻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看,他知道的。」長歌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對沈墨山道:「孩子知道錯了就好了,沒來由的作惡人卻是為何?」
  
  沈墨山這才緩和了臉色,招手叫小琪兒過去,道:「想不想學在圓石頭上不摔跤的武功?」
  
  小琪兒點頭道:「想。」
  
  「那讓你進寶哥哥教你,不過他剛剛救了你,你該如何做?」沈墨山低頭看他。
  
  小孩兒想了想,走過去對進寶鞠躬行禮道:「多謝進寶哥哥。」
  
  進寶為人比招財靦腆許多,此時紅了臉忙擺手道:「小少爺怎的如此,沒得折殺小的。」
  
  「好了,你就受著吧。」沈墨山揮了揮手,道:「小小年紀若不懂得心存感激,這往後便沒法教了。」
  
  「是,爺。」進寶這才抱拳,對小琪兒鄭重道:「小少爺客氣了。」
  
  小琪兒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抓了抓腦袋,扭過頭看長歌。
  
  長歌笑了起來,走過去摸他的頭,低聲道:「你該說,我往後會乖,不給進寶哥哥添麻煩。」
  
  小琪兒奶聲奶氣地道:「琪兒往後會做乖寶寶,不給哥哥添麻煩,也不讓爹爹擔心。」
  
  「真乖。」長歌高興地讚了他一句。
  
  小孩兒此時卻紅了臉,一頭扎進爹爹懷裡,再也不肯露出臉來。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車馬之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官道那頭徐徐行來一隊人馬,每四匹馬拖著一輛車,車上裝了厚重石料,趕車的人不停吆喝趕馬,邊上還有不少衙役,腰胯佩刀,騎著高馬,威風凜凜地護送著這些石塊。
  
  「前面的,瞎了你的狗眼了?快讓道!」一名當前的衙役趾高氣揚地喝罵。
  
  進寶眉頭一皺,看向沈墨山,沈墨山嘿嘿冷笑,道:「讓吧。」
  
  進寶將他們的車馬拉到路邊,讓出道來,那些衙役不住喝罵:「快點,再慢得一分,小心爺手裡的鞭子!」
  
  沈墨山也不作聲,只冷冷地覷著他們趕車而過,這幫人吆喝不停,眼瞅著就要過去,卻有一人回了頭,一眼瞧見易長歌,眼珠子登時快瞪出來,嘖嘖出聲:「呦,這哪來的大美人,別是哪家小娘子女扮男裝吧。」
  
  易長歌滿臉不耐,側過頭去,不理會他們。
  
  那幫衙役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雖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可卻不留口德,一人這麼嚷嚷,其餘的人都看了過來,個個色迷迷地盯著易長歌,一人一句道:「不像女的吧,瞧瞧,我瞧著倒像相公館的相公……」
  
  「真的不像女的,男的長成這樣,這還讓那般娘們怎麼活啊?」
  
  「是男是女,扒了褲子一瞧不就知道了?」
  
  「嘖嘖,這皮膚,這小嘴,難為他怎麼長的,哎呦,他瞪我了,這眼神可勾魂啊,哈哈哈。」
  
  「瞧著銷魂的身段,想必滋味不錯吧。」
  
  一眾衙役個個哈哈大笑,污言穢語不絕於耳。沈墨山笑了一笑,道:「萬貫,多錢,把這些滿嘴噴糞的王八蛋給爺收拾了,省得易公子聽了心裡不爽快。」
  
  萬貫和多錢領命,施展輕功撲了過去。沈墨山這四名近侍,個個打小跟著他練武,沈墨山自己是個武術奇才,便最瞧不得蠢笨一流,這四人小時候沒少因為學不好招式而受罰。久而久之,倒個個練就身手不凡,帶出去也不丟了沈家的臉。
  
  他雖然只有二人,然對付這幫州府衙役卻易如反掌,只聽叫罵打鬥聲不絕,不出一會,這對衙役十二人全被擒拿下馬,個個點了穴道扯了脖子怒罵。沈墨山嫌吵,道:「進寶,把那些馬排好了,往馬屁股上抽鞭子,給我踩死這般狗東西。」
  
  他聲如洪鐘,登時令地上眾人個個聽得清楚。他們初時還出聲挑釁,待到真見得進寶牽了幾匹馬過來,登時嚇得個個面無人色。沈墨山輕蔑地瞧了他們一眼,道:「這等無用,留著也是浪費奉銀,不若踩死了乾淨。」
  
  眾衙役哭爹喊娘,求饒聲聲,長歌聽得不勝其煩,道:「算了吧。」
  
  「行,都過來磕頭賠罪,我便考慮放人。」沈墨山道。
  
  多錢與萬貫解開他們的穴道,十二個衙役面帶憤色,卻不得不魚貫而來,欲對易長歌磕頭。易長歌只覺好笑,揮手道:「罷了,我一平頭百姓,怎受得起。」
  
  「你不受?那這幫人還是該死,」沈墨山高聲道:「將馬牽過來,踩他們,踩到公子氣平了為止。」
  
  那幫衙役嚇軟了腿,噗通一聲都跪了下來,什麼「大王饒命」之流亂叫一通。
  
  「行了行了,」易長歌苦笑道:「都別磕頭了,今兒個的事便就此揭過,只有一樣,你們運這些石頭是作甚?」
  
  一名衙役詫異地道:「這,這是立山石啊。」
  
  「哦?這就是京城裡價值不菲的立山石?」沈墨山饒有興致地走了過去,道:「這種石頭運到京城,大的值百金,小的值百錢,都是從你們這運的?」
  
  「正,正是。」那衙役惴惴不安地答。
  
  「沈伯伯,為何要運石頭去京城?京城自己沒石頭嗎?」小琪兒好奇地問。
  
  「不是沒石頭,是沒這般石頭。至於有什麼用,水池子邊上立一塊,花圃子中間立一塊,園子裡頭立一塊,可能大家覺得美吧。」沈墨山笑嘻嘻地答。
  
  「好奇怪哦,石頭又不是蝴蝶花,也算美麼?」小琪兒不久前跟著爹爹看到了南疆盛產的蝴蝶花,只覺得天底下沒有比那更美的了,現下怎麼也弄不懂,為何一塊石頭都能稱為美,遂困惑地看自己爹爹。
  
  長歌卻愣愣出神,眼中有悠遠的回憶,有塵封的憂傷,沈墨山瞧著不對勁,忙跨步過去,一把握緊他的手,卻覺入手冰冷,不覺憂心道:「小黃,怎麼了?」
  
  長歌沒有理會他,卻看著那衙役,問:「這裡,是盛產立山石的地界?」
  
  「是,是啊。」
  
  「那請問,鳴峽村可在近旁?」
  
  「在,觀塘鎮下,離這大約一兩日腳程。」
  
  「一兩日而已啊。」長歌喃喃低語,忽而淡淡一笑,對沈墨山道:「我,我想,我離小時候呆過的村不遠了。」
  
  
  
  番外之踏春(二)
  
  耽擱了些功夫,一行人緊趕慢趕,待抵達官塘鎮時,天色已轉暗。南方天空不似北方那般深藍高遠,然時值初春,卻也自有一番朦朧濕潤之美。
  
  先行探路的進寶將眾人帶入鎮上一處客棧,仍是簡樸僻靜之處,看著不大的店面裡,處處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進去,先見著屋中央圍著燒得旺旺的火塘,火光照在人臉上,登時驅趕了不少初春的寒氣,令人心裡先暖了三分。
  
  一個風韻頗佳的婦人先裊裊婷婷地走上來,未語先笑道:「客官,可算迎了貴主人來啦?快請進快請進,哎呦,小店小門小戶的,也沒什麼好東西,怠慢各位了,小婦人先在此告個罪。」
  
  她聲音流麗婉轉,帶著笑意嫣然,令人聞之先心存好感,加之容貌娟麗,舉止大方中帶了嫵媚,一雙黑眸滴溜溜一轉,立即停在沈墨山身上,笑得愈加甜美,柔聲道:「這位想必就是貴主人了?小女子這廂有禮。」
  
  她先福了一福,又轉頭喚道:「小李,小唐,快點看茶。」一句話沒喊完,又掉轉了頭過來賠笑道:「小地方的人,別是沒見過大城鎮來的貴人,這都傻了眼,也不知道要來照料一番,客官勿要見怪則個。」
  
  沈墨山不言不語,瞥了進寶一眼,進寶立即道:「老闆娘,閒話少說,主子們趕了一天路,趕緊帶著坐下歇息。」
  
  「正是,瞧我這一高興啊,倒將正經事給耽擱了。」老闆娘笑著道:「客官請這邊來。」
  
  她親自帶頭,將一眾人帶到離火塘處不遠的位子上,正好背風烤火,想是這間客棧大堂內極好的位子。老闆娘親自捧了茶壺,替每人倒了一杯茶,笑吟吟道:「這是今年開春才摘的苦艾茶,入口有些澀,回味卻是極甘,乃咱們這獨有的物件,諸位客官嘗嘗?」
  
  沈墨山並不理會她,卻低頭極溫柔地問長歌:「可還冷?將外頭帽子摘下可好?」
  
  適才入夜轉涼,沈墨山怕長歌驟然下馬車受寒,早用狐皮大氅連頭帶臉地將他裹好,一張臉藏在寬大的兜帽內,只露出輪廓精美的下頜。
  
  「也好,先別解琪兒的大衣裳,小孩兒睡著了最容易受涼。」長歌輕聲道,自己解開帽子下的帶子,雙手微微一抖,登時將一張臉露了出來。
  
  奉茶的老闆娘和小二一見之下,均忍不住低聲驚呼,另一位跑堂的適逢端著茶點心過來,錯眼看了長歌,一個愣神,手中的托盤竟拿不穩,幸而一旁的進寶眼疾手快,輕輕一托,這才免了尷尬。
  
  饒是如此,沈墨山臉上卻顯出不豫,那老闆娘回過神來,乾巴巴地打圓場道:「這,這位公子真好相貌,端得比那畫上的人兒還好看……」
  
  沈墨山嘴唇微微勾起,卻湊過去在長歌耳邊道:「累了不曾?要不湊和著用些東西,早點歇息去?」
  
  長歌道:「沒什麼,只是琪兒被抱著睡不踏實,早點回房也好。」
  
  「進寶,房間可訂好了?」沈墨山問。
  
  進寶回道:「回爺的話,訂好了。」
  
  「你去瞧瞧,東西乾淨不曾?」沈墨山淡淡地道。
  
  那老闆娘臉色有些難看,笑容已有些僵,道:「小店的東西最是乾淨了,客官只管放心……」
  
  沈墨山一句話沒說,卻抬頭盯了她一眼,登時成功令她下半截話嚥入肚中。
  
  「爺,東西我瞧過了,雖然粗糙,卻可以將就。」
  
  「招財,多錢,」沈墨山簡要地道:「你們陪著其他的夥計們在此吃喝,進寶,萬貫,抱了孩子跟我與公子爺上去。」
  
  沈墨山淡淡瞧了那婦人一眼,道:「有勞老闆娘前頭帶路。」
  
  那婦人似喜上眉梢,笑道:「當然,客官請隨我來。」
  
  她扭著腰在前頭領著,後面的人魚貫跟隨,偶爾一回眸,卻見沈墨山慢慢扶著長歌,眼波一轉,未語先笑道:「倆位真真兄友弟恭好情誼,小娘子我開店也算見識走南闖北不少人,卻甚少見哥哥如此細心照料弟弟,這對弟弟已然如此,對尊夫人,想必是更不用說。」
  
  這話說得甚為輕狂,已不是天啟朝良家婦女該說的話。沈墨山聽後無語,倒是長歌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道:「哥哥辛苦了,餘下的台階,小弟自己能爬。」
  
  沈墨山眸色轉冷,對進寶道:「我還不知,現下誰都可以跟爺多嘴了麼?」
  
  進寶哪知道那老闆娘如此饒舌,急得道:「是屬下辦事不力。」
  
  他轉頭對老闆娘冷聲道:「老闆娘,請回,我們爺不慣外人伺候,要什麼我自會與你說。」
  
  那老闆娘笑容僵在臉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得吶吶地讓出道了,眼睜睜瞧著他們自身邊走過。
  
  這裡的上房確實收拾得乾淨利落,被褥厚實溫暖。長歌剛將小琪兒放在床榻上睡好,便聽見進寶端著熱水進門來,沈墨山親自拿了銅盆兌好水,浸入他常用的巾帕,擰乾了,走過來細細替他擦臉和手,笑道:「可餓了?」
  
  「還好。」長歌笑了起來,拉住他的手,問:「從來不見你擺架子,怎的才剛對那婦人反倒苛求起來?」
  
  沈墨山哼哼道:「她目光鼠竄不定,顯是心術不正一流,兼著在我跟前拋了無數媚眼,看得老子來氣,真是,就那長相,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長歌微微瞇了眼,道:「那即是說,她若貌美如花,你此刻便卻之不恭了?」
  
  沈墨山忙道:「哪裡!你瞧她作婦人裝扮,卻偏生眼帶桃花,這等女子,我怎瞧得入眼?」
  
  長歌笑道:「我看你被她的媚眼拋得很受用啊。」
  
  「天地良心,」沈墨山大聲叫屈,抱住他道:「小黃你過分了啊,明知我被那女人欺侮了,你不替我做主,反倒疑我!」
  
  長歌哈哈大笑,道:「你皮糙肉厚,有甚干係?」
  
  「我名節有損!」沈墨山振振有詞地道。
  
  「沈大老闆還有名節?這可真稀奇……」長歌一句話未說完,卻見沈墨山忽然貼近他的耳廓道:「別停,隨便講點什麼。」
  
  長歌略帶驚奇地看著他,但隨即順從地開始東拉西扯,不出片刻,卻聽進寶大喝一聲:「什麼人!」
  
  窗外隨即傳來一陣拳腳聲和哎呦求饒聲,隨即,卻聽進寶在門外稟報:「主子,店中小二鬼祟偷窺,已被我拿下。」
  
  「丟進來。」沈墨山笑了笑,道:「小黃,這可是衝著你。」
  
  長歌懵懂道:「我,我不曾做甚啊。」
  
  沈墨山寵溺地揉揉他的頭髮,笑道;「我可算知道琪兒那麼笨,從何處來了。」
  
  長歌怒瞪他,沈墨山笑著攬住他的肩,扶著他在凳子上坐了,卻聽噗通一聲,從窗外扔進來一個人,被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嚇得瑟瑟發抖,正是適才樓下大堂侍奉茶果的小二哥。
  
  這人年紀卻趨壯年,只是長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見到沈墨山冷冰冰的眼神,早不敢對視,卻又偷眼去瞧一旁坐著的長歌,竟然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沈墨山大怒,手微微一動,在那人肩部略拂了拂,那人立即殺豬般連聲嚎叫。
  
  「墨山,太吵了。」長歌淡淡地道。
  
  沈墨山冷冷道:「我本來只想挖他一對眼,如今看來,連舌頭都該割了。」
  
  那小二嚇得面無人色,忙止了嚎叫,忍痛哀求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只是一時糊塗,見這位公子長得極像小人幼時所見一人,不是,不是要冒犯……」
  
  長歌心中一跳,道:「你,你說什麼?」
  
  那小二偷偷瞥他一眼,忙垂下眼瞼道:「小人幼時,村裡頭有位莊稼漢子娶了個天仙似的媳婦,長得,長得便好像這位公子爺……」
  
  這回連沈墨山都挑了眉毛,道:「哦?那媳婦兒現在何處?」
  
  那小二顫聲道:「她,早見了閻王,小的聽俺娘說,她是生娃兒血崩去的……」
  
  「隔了這麼多年,又死無對證的,你這番話哄誰呢?」沈墨山的聲音驟然冷厲起來:「看來你是嫌活得不耐煩了!」
  
  「不敢啊大爺,小的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虛言哪,小人村子就在鎮子往東二里地的鳴峽村裡,您稍微一打聽去,大伙都知道這個事,您要不信,小人可以現給您找幾個同村的人來……」
  
  「胡扯!事隔多年,你還能記得一人長相,純屬荒誕!」沈墨山冷冷地道:「這舌頭若不說真話,那便留也無用!」
  
  「大爺,大爺饒命,小的不敢欺瞞,小的不敢欺瞞啊大爺……」那人嚇得鼻涕眼淚齊流,哆哆嗦嗦地道:「村子裡多少年都沒見過那般美人,自然個個都瞧個飽。小的當時雖年幼,可到底也擠到大人跟前見著了……」
  
  「行了,是與不是,爺自會查證!但下回你的賊眼珠子再敢亂瞧,我定然挖了去。」沈墨山揮揮手,道:「進寶,把人帶走!」
  
  進寶在外頭應了一句,進來將人提走。
  
  長歌待他們出了房門,忽然愣愣地道:「墨山,他說的,可能是我親娘。」
  
  沈墨山默默摟住他,無言安慰著。
  
  「我沒事,」長歌微笑道:「這麼多年,我其實不敢回去,因為那的記憶太痛,痛到我寧願遠遠避開,也不願去找當初傷害我的人算賬。」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你想咱們遠遠避開,我絕對依你。」
  
  「不,」長歌搖頭,堅定地道:「我想去看看。」他目光柔和地看著熟睡的小琪兒,淡淡地道:「某些事拖了那麼多年,也該了結了。」
  
  
  番外之踏春(三)
  
  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村子,只因當地連著十幾里山脈所產石料多獨立成峰,形狀雄奇峻偉,做庭院湖畔的綴最合適不過,幾塊大石頭一壘,很容易便在自家院落中形成湖光山色,洞府天然之感,是以深受達官貴人喜愛,文人騷客每多撰文粉飾,是以這個村子,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鳴峽村。
  
  長歌離開這個小村的時候,才不過十歲不到,對這村子位置如何,並不甚記得,趕巧了在鎮上客棧中抓到這個小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鳴峽村所在方位,那戶娶了天仙農家的具體姓名,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次日出得客棧,一行人慢悠悠地走了一日,路況平坦,官道筆直,顯見方便往外運送石料所修,是以這處村落並不偏僻,村中多有人棄田往外謀生,是以並不貧瘠。眾人車馬所過之處桑榆成蔭,綠枝吐蕊,田埂阡陌縱橫,房舍多白牆黑瓦,比之其他地方又多我不少人間煙火和生機盎然。
  
  時值黃昏,沈墨山示意招財尋了一處人家投宿歇腳,只稱過路商客,錯過了地方,借個方便。歇腳的農家有一處不小的院落,圍牆屋舍修繕一新,顯見有些餘錢。出來招呼眾人的漢子姓姜,乃是一家之主,家中尚有老母嬌兒,未婚嫁的弟妹各一,為人樸實良善,見眾人風塵僕僕,忙攆了自家婆娘燒火做飯,又命妹子兄弟將西廂存谷的兩處屋子收拾了,抱了新被褥過去鋪床。
  
  鄉下難得見陌生客人,臨近幾家的孩子們全跑了過來看熱鬧,村落裡沒那些閨房規矩,大姑娘小媳婦們也笑嘻嘻地拿著鞋底繡架,紅著臉偷偷跑來看外頭來的客人。沈墨山一行人雖衣著不顯山露水,但個個氣度不凡,只因怕長歌一張臉惹了不必要的麻煩,沈墨山親自為他罩上面紗,又拿狐皮大氅罩嚴實了,處處親自攙扶照應。一干村人皆這是外頭來的大官人新娶嬌妻,寵愛異常,見慣了自家人粗魯一面的女人們,個個眼露好奇羨慕神色。
  
  沈墨山掂出五錢銀子,請那漢子殺了雞備飯,讓眾人飽餐一頓,不少女人自告奮勇去廚房幫忙,又拿來家裡醃的乾肉果脯,不一會便整治出一桌菜餚。小琪兒最為開心,到處所見皆為新鮮,扒了下幾口飯,就急吼吼地與幾個農家孩子在院中玩到一處,他長得又圓潤白淨,活脫脫是年畫上抱著大鯉魚的童子,人人見無有不愛,不一會,便兜裡塞滿了旁人給的果子零嘴,追著院子裡養的大公雞亂跑。
  
  沈墨山由著小孩玩,只囑咐了進寶暗中盯著點變成,他此時全副心神祇看著長歌,那張難描難畫的臉此時罩在面紗下,卻依稀能看見他神情恍惚,眼神飄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東西吃得也不多,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帶他來的好。
  
  沈墨山蹙眉攥緊他的手,將涼得差不多的雞湯端到他跟前,微笑道:「喝吧,我剛剛嘗過味道,還不錯。」
  
  長歌乖乖地端起碗,撩起面紗喝了一小口,又放下。
  
  沈墨山柔聲哄著道:「多喝一口,加了咱們帶來的雪參,最是溫補不過的。」
  
  長歌愣愣地又端起碗,又喝了一口。
  
  沈墨山急道:「小祖宗,你倒是給老子喝光了啊,十來文一隻的雞,老子可花了五錢銀子,若不是瞧在你需喝的份上,老子會做這等虧本買賣?我說,你給點面子成不成?」
  
  長歌為難地低聲道:「我,我喝不下。」
  
  「不成,喝不下也得喝,」沈墨山放緩了口氣,哄著道:「乖,聽話啊,你別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事,有我呢。不是說好了的嗎,你要覺著心裡頭過不去,老子替你將該殺的人扒皮抽筋,絕不手軟;你要覺著菩薩心腸不想跟一莊稼漢一般見識,那咱們就遠遠看一眼,也就將這事給了了……」
  
  「你不懂,」長歌低頭,黯然道:「我,我一想起,我,我就覺著自己個怎麼,怎麼那麼髒……」
  
  「放屁!」沈墨山怒罵道:「這說的哪門子胡話?老子平生最恨這等貞節操守之屁話!你其時年紀尚小,那畜生欺侮,你無力反抗,他做下這等齷齪事,與你何干?你就當自重自強,大耳刮子抽回去才是正理,豈可陷入這等流毒之言,自己再欺侮自己第二回?」
  
  長歌一愣,抬頭道:「可,可是我……」
  
  沈墨山耐心地道:「那照你這個說法,老子就該找個沒開過苞的雛兒才叫乾淨純粹,才叫物超所值?難道老子待你這麼好,是為了讓你覺著自己是個可買賣的物件,還分什麼乾淨腌臢?低賤貴格?我且問你,你這麼想置我於何地?」
  
  長歌從未想過些,一問之下,不禁愣忡,喃喃道:「怎麼,扯到這上頭……」
  
  沈墨山正色問:「寵愛,敬疼,是因著喜歡,將當成世上最寶貴之物,輕賤自己,便是輕賤,自然要問,到底置於何地?」
  
  長歌大愧,垂頭握住沈墨山的手。
  
  「乖,」沈墨山放柔了語調,將他攬入懷中,細聲勸慰道:「我曉得這些苦自來無人與你分擔,你會胡思亂想,也是正常。只是你現如今有我,想這些,便也要將我考慮進去,明白了麼?」
  
  長歌將臉埋入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門扉上輕輕咳嗽聲,長歌忙離開沈墨山的懷抱坐好,卻聽進寶有些尷尬地道:「主子,這家的老太太想過來跟您嘮嗑。」
  
  「哦?」沈墨山笑著站起來道:「請。」
  
  進寶應了一聲,從外頭引進來一個穿著新衣裳,白髮梳得一絲不亂的老太太,拄著枴杖,扶著一個小女孩,那老太太朝沈墨山福了一福道:「老身見過大官人。」
  
  「老夫人客氣了,」沈墨山笑如洪鐘,道:「在下冒然叨擾府上,該我過去拜謝才是,怎的反倒驚動了您老人家。快請坐。」
  
  那老太太矍鑠硬朗,落落大方,笑道:「大官人莫要嫌棄我們這鄉下地方,東西鄙陋,便是給老身大的面子了。」
  
  沈墨山親自離座請了老太太入座,命人撤去殘席,重新上茶,捧了放在老人家跟前道:「老夫人嘗嘗,這是今年的新茶。」
  
  老太太端起來吹吹,喝了一大口,笑道:「不怕您笑話,老身喝著卻覺不若自家采的野茶解渴。」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正是,這茶本就只為解渴,老夫人此言甚合我意。」
  
  老太太笑道:「大官人也甭稱老身夫人二字,老身年輕時雖也認過兩個字,可到底這輩子都在地裡幹活,是風吹日曬的泥人,當不起夫人這個稱呼。」
  
  沈墨山笑了笑,道:「老人家也是有福之人,您瞧這兒孫滿堂,主人持家有道,兒孫對您又孝順,都說老來福老來福,您這福氣可不比城裡頭正兒八經的夫人差。」
  
  老人家樂得笑開了臉,摸著自己小孫女的頭說:「哪有什麼福氣?老身活了七十幾年,不過是時時吃齋念佛,多做好事,給自己積陰德罷了。」
  
  沈墨山不動聲色地問:「哦?莫非這還有什麼講究?」
  
  老人家眼睛一亮,道:「當然有,您是不知道,旁的不說,就說我們村,好心才有好報,做了壞事的,這一筆一筆,天上神明都看著呢,遲早都有報應。」
  
  沈墨山笑了笑,道:「我才從鎮上來,歇息的客棧裡頭有個小二是這村子裡出去的……」
  
  他還沒說完,那老太太立即搖頭道:「那是村頭老周家的,不成器,對自己爹媽不孝順,把家裡兩畝地外帶三間瓦片房都給賭輸了,他老娘急得沒辦法,天天哭,這混小子捲了幾件衣裳娘也不顧了,跑鎮子上了去。你瞧著吧,但凡對父母不孝順的,沒一個好下場。」
  
  沈墨山興致勃勃地問:「他跟我提起一件事,說貴村二十年前,有戶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美人……」
  
  老太太臉色一變,不悅罵道:「這個長舌頭的小王八崽子。」
  
  長歌忍不住,插嘴問:「難道沒有嗎?」
  
  那老人家有些詫異,但仍笑了一笑,道:「這位小娘子倒嗓子低啞,別是中了風?老身那有去年秋天浸蜜的枇杷……」
  
  「老人家,實不相瞞,那小二偷窺了我娘子相貌,直道與二十年前出現在這村裡的美人長得一摸一樣,正好我娘子家中,早年逃荒確曾走失過一位長輩,是以……」
  
  老太太呀了一聲,道:「這樣啊,阿彌陀佛,不知可否讓老身瞧瞧夫人尊面?」
  
  長歌與沈墨山對視一眼,緩緩揭開半邊面紗,露出半張臉來。
  
  那老太太一臉震驚,直念佛道:「天底下還真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大官人,你可得看緊了,不然讓賊子惦記了去……」
  
  她自覺失言,忙道歉道:「老糊塗了,胡言亂語的,大官人莫怪。」
  
  「怎會見怪,」沈墨山笑笑,溫柔地替長歌將面紗帶回去,道:「怎樣,老人家,當年那位美貌佳人,是否我與娘子相似?」
  
  老太太點了點頭,歎了口氣,拍拍膝蓋道:「這樁事,您問別個就只道天上掉下的美事,只有問老身,才能得知個中緣由,這哪是美事?這分明是從天而降的禍事。」
  
  沈墨山挑起眉毛,道:「?願聞其詳。」
  
  老太太笑了笑,道:「那一年鬧饑荒,不少人自北邊逃到咱們村這來,我們雖說也沒那富裕糧食,可總不能看著人餓死不是?我就與男人商量著,將開春留著的糧種留了一半出來,熬了不少粥,救活了好幾撥人。那時候說風涼話的可不少,都說我們老周家假善人,莊稼人還博什麼名聲,可天地良心,老身打小就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人命都送到你家門口了,浮屠不浮屠的,咱也不懂,只想著做不來見死不救呀。」
  
  「你說的那個事,跟我家隔著半條村,那男人姓李,村子裡頭都叫他李二,那,他家門口有棵歪脖子樹的就是,好認得緊。那時候李二他爹娘還沒來得及給說門親事,就頭年冬裡雙雙過了世,剩李二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誰承想那逃荒的人裡頭夾著一個大肚子女人,全身髒得不得了,討飯討到他門口了,李二就給人一個饃吃。一個干饃,那女人啃不動,李二又給人倒了碗水,這水一倒,就倒出事啦。」
  
  「怎麼說?」長歌問。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道:「夫人養在深閨大院,想必不曉得這民間娶不著媳婦的男人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腌臢話,老身也說不出口,回頭你家官人怕要打殺了老身。總之這水不知怎的,弄灑在女人臉上,女人拿手一擦,倒顯出原先白嫩的好皮子來。這就有了禍事了,那李二也不管她有著身子,當晚就霸佔了她,作孽哦。」
  
  老太太念了聲佛,一屋子人靜默無聲。
  
  沈墨山輕咳一聲,道:「如此說來,並非那女人心甘情願嫁人的了?」
  
  老太太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女人我雖只見過幾次,可瞧著斷不是小門小戶的,雖說挺著大肚子,可眉眼間沉魚落雁,比之夫人可半點不差。她懷著孩子,便是尋短見,可也尋不成,李二看得又死,她也沒機會。受這等污辱,又逢著生孩子,身子原先也嬌貴,一蹬腿就去了。村裡人暗地裡都罵李二不是個東西,這下可好了,美嬌娘沒撈著,還得白白替人養孩子……」
  
  長歌聲音有些發顫,問:「那孩子呢?」
  
  那老人家又念了聲佛,歎氣道:「苦唄,從小就沒吃過頓飽飯,沒穿過件整衣裳,李二不拿他當人,他後來娶那個婆娘,更沒把他當人。也就是我,看不過眼了,有時候會給孩子帶點吃的,就這,那倆口子見了還啐我,罵我多管閒事。作孽哦,幸好十歲那年掉河裡淹死了,不然活著,不是了,也得讓人折騰死。」
  
  長歌渾身顫抖,沈墨山忙摟住他,攥緊了他的手,緩緩地道:「這麼說來,也沒什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誰說沒有,」老人家急道:「這可是老身要說的了,那李二自從孩子死了後,便染上一場大病,身體大不如前,見跟婆娘吵架打架,弄得家裡雞犬不寧。後又不知怎的,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身子骨也折騰得不行,沒幾年就病得下不了床。他那婆娘豈是吃素的,見李二躺床上了也不伺候他,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家裡招野男人,不出半年,就把李二活活給氣死。你說,這可不是報應來了?」
  
  沈墨山笑了笑,道:「是麼,那婆娘呢?」
  
  老太太道:「這不守婦道的,能有什麼好下場?這十里八村的好男人,誰肯娶那樣一個女人?年輕時還好些,現在也老了,一個人還守著那間破屋子。」
  
  沈墨山淡淡地道:「活著就好。」
  
 
  
  番外之踏春(四)
  
  城裡來的大官人所攜夫人,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李二強娶的美人家親戚,這一消息不出半日便不脛而走,到得第二日天明,已然傳遍整個不大的村落,都道那落難的美人是京師某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此番被李二霸佔,後又難產而死,這回人家隔了二十年找上門來,是恩是怨,只聽大官人分解。這裡的村民閒暇無事,最愛看草檯子戲班唱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文,這如話本一般的事就發生在自己個身邊,怎由得人不精神一振,個個滋生些懲惡揚善的念頭?
  
  如此一來,男子們便是忙著農活的也歇下手,各家大姑娘小媳婦老娘們更是頂著板凳納著鞋底大清早趕來看熱鬧。李二當年娶了美人的事這裡幾乎家喻戶曉,後來虐打美人所生的孩子,把個孩子生生弄死,後又遭報應不得善終一事,此時再以因果報應一說經人宣講,登時傳得神乎其神,沸沸揚揚。
  
  李二剩下的寡婦萬料不到自己好不容易捱到那窩囊廢斷了氣,臨到老了還得受他牽連。那婦人原也狡黠潑辣,想著顛倒黑白,將壞處全推死人頭上,自己只落得好來,怎奈她當年待那孩子著實不厚道,全村人盡皆知她苛待前人孩子,且行為有污,最是惹人白眼。此番一傳來這事,那婦人便暗道不好,正收拾了包袱準備上山奔她一個姘頭那躲兩天,怎料得一出門便被村長家兩個好事的小子堵住,反手一押,就給抓到周家這邊來。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沈墨山正運功一周天完畢,神清氣爽,親自點了招財進寶二人進周家廚房指點了給長歌備的早飯。長歌身子早年虧空太大,現在想了許多法子,終究得小心將養,是以沈墨山待自己大大咧咧,對他卻是一應事情皆萬般小心。周家兒媳領著小姑和閨,早早起來幹活,哪見過男人待屋裡人這般心疼體貼?見他三人進來,慌得躲了出去,待見到沈墨山親自指點招財如何熬製藥膳,用的俱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早已在門外瞪圓了雙眼,與小姑二人面面相覷,紛紛咂舌。
  
  沈墨山的藥膳未成,院落裡已吵吵嚷嚷起來,周家老太太梳著整齊髮髻,扶著孫女,領著兒子開了門。這時湧進來許多鄉親,有那薄臉皮的訕笑著遞上點東西道給大官人嘗鮮,那厚臉皮卻大搖大擺進了來,自己搬了板凳落座,紛紛嚷嚷著把老李家的寡婦押來了,快來審她虐死前人孩子,偷漢背人的罪。
  
  招財他們幾個,加上這次帶出門的幾個年輕夥計,個個都是年少不安分的,見有這等好戲,個個均興致勃勃,推搡著看誰上去慫恿自家爺出去唱這場堂會。進寶為人最是老實,被他們三個一推,便只得期期艾艾地上前,大著膽子跟沈墨山稟明了事情原委。沈墨山眉頭一皺,道:「有這等事?」
  
  進寶還未回答,一旁的多錢插嘴道:「可不是,那寡婦都讓人捆扔了前邊院子裡,大家叫著讓爺出去主持公道呢。」
  
  沈墨山瞪了他一眼罵道:「主持個屁公道!我看是這滿村子的閒著沒事看戲來,你們幾個也跟著瞎摻和什麼?都很得空是麼?甚好!將這煲中藥膳好生看著,味道差了一點,看我不重罰們四個兔崽子!」
  
  招財他們一聽,均苦臉道:「爺,這藥膳我們也不是不能煮,只這可是送進公子嘴裡的,您對我們有這麼放心?」
  
  沈墨山一愣,頓時怒道:「這個不行,老子多的是招收拾你們!我看這院子裡柴火少了,招財,劈柴去!進寶,你將所有的大水缸全部挑滿水,多錢,你最多事,這谷場子的地都給爺好生打掃一遍,還有萬貫,你也跑不了,去,打桶水將周家廳堂的傢俱全擦拭一遍。」
  
  他見四人猶自未動,提高嗓門道:「還不快去?」
  
  四人愁眉苦臉,只得應了各自走去,沈墨山環視了剩下那幾個夥計,輕咳一聲,道:「還等著幹嘛?給爺帶路,瞧瞧那寡婦去。」
  
  那幾名夥計愣了愣,個個笑逐顏開,紛紛道:「是,爺。」
  
  他們長年做買賣,與達官貴人打交道,接觸得最多的,便是那些門閥世家底下辦事的奴才,自然也能將這些人狗仗人勢的做派學得個十成十。這裡大搖大擺地開路去,沈墨山暗自好笑,跟在後面,沉著臉不急不緩地步向前院,果然見到滿院子裡擠滿了人,更有小兒端著飯碗騎在牆頭,一邊往嘴裡塞饃一邊不住張望。
  
  沈墨山見慣風浪不知凡幾,但這等狀況卻是平生首見,只一瞥之下已掌不住想笑,只強忍著,回頭看身邊幾個夥計,個個憋笑憋得滿臉通紅。沈墨山低聲笑罵道:「膽肥了你們,敢拿爺來消遣,憋死你們這幾個王八羔子。給爺忍著了,誰笑,誰今年年底的花紅就盡數繳公。」
  
  夥計們忍得千辛萬苦,沈墨山瞧得心情舒暢,這才冷哼一聲,作出一臉威嚴,沉聲問:「敢問,列位這是?」
  
  他一出聲,吵吵嚷嚷的鄉人便都閉了嘴,帶著單純的期待望著他,周家老太太忙越眾而出,笑道:「大官人,昨兒個您說,為自家娘子尋親而來的,鄉親們知道了便想著你家姻親已亡故,但事主還在,便將人給您帶來了,要審要罰的,悉聽尊便。」
  
  老太太說完,早有兩名後生提溜著那寡婦推了進來,道:「大官人,便是這娘們了,算來您姻親雖故去,可該留下一個孩兒,這孩兒小人幾個少時也曾一同玩過,著實受這娘們苛待了,早夭云云,沒準也離不開這娘們的手,您問問,可就都明白了。」
  
  沈墨山尚未說話,那婦人已呼天搶地地哭罵起來:「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天大的冤枉啊,那孩兒我哪裡待他不好?都是我家那挨千刀的死鬼看他不順眼,當家的對他沒好臉子,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怎麼辦?況且天底下最難做的便是別人家的後娘,我連那孩子後娘都算不上,還要怎麼待他啊?我待他再不好,不也平平安安將他拉扯到十歲……」
  
  「李寡婦,舉頭三尺有神明,不要順嘴胡謅,你如何對那個孩子,天地良心,村裡人都知道。我只問你,他在世時可有一日沒打罵過他?可有一日給過他飽飯吃,給過他暖棉襖穿?我看不過眼,摸了兩個雞蛋給他,你罵我什麼?多少年我都記得呢?」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道:「你說,老不死的,就算老娘我餓死了那野崽子,也是我老李家的事,與我無關,你說,這可是你的原話不是?」
  
  老太太想來有些威望,或者那婦人在村人中名聲掃地,人人嫌惡,老太太番話一說,一些上了年紀的婦人紛紛幫口,從這婦人嫁入李家後的種種劣跡說起,一直說到她不知廉恥,在家偷漢,活活氣死自家男人的事,其間東拉西扯,不免又牽扯到些家長裡短,紛紜雜亂,聽得沈墨山帶來的諸位夥計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
  
  沈墨山卻臉色發沉,陰冷地盯著那婦人,看得她渾身發毛,索性豁出去,叉開大腿在地上滾著哭嚎道:「好哇,現下你們鳴峽村聯起來欺負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罵我偷漢子,你們怎麼不罵李二不是個男人?啊?哪個女人不願守著自家田人,守著熱炕頭好生過日子?今兒我個也不要臉面,那李二就是個窩囊廢,褲襠裡沒了那玩意兒的假男人,我作甚不能偷漢?我為啥要守活寡?你們都不仁義你們……」
  
  這麼一鬧,眾皆嘩然,村夫村婦臉上表情莫衷一是,不少人露出曖昧恍然的笑容。大概嫌她吵得太大聲,沈墨山眉頭一皺,咳嗽一聲,揚聲道:「諸位——」
  
  他這一聲稍稍用了內力,是以傳出去甚遠,登時週遭唧唧喳喳之聲停了下來,連那打滾撒潑的女人也不自覺消停下,哭得臉上鼻涕眼淚模糊,沈墨山撇撇嘴角,拱手道:「諸位,在下陪娘子尋親,原也只是萬中無一之希望,尋得著最好,尋不著也是天意,貴村民風淳樸,諸位古道熱腸,在下在此致謝了。」
  
  他做派十足,威儀無比,一時間眾位鄉農皆被震住,紛紛道大官人莫要見外云云。
  
  沈墨山淡淡一笑,道:「至於這位婦人先夫所娶之女,是否為在下姻親,卻還需確證,一切未有定論之前,這位婦人之事,在下不宜插手過問。」
  
  這一句話,才令不少義憤填膺一頭熱的村夫恍然大悟,那兩名好事的後生更是有些發臊,本來嘛,人家還不一定就是親戚,大家就貿貿然跑來攪事,這傳出去不是笑話麼?
  
  「大伙放下手頭農活來為在下忙活這等事,在下無以表明謝意,這麼著吧,」沈墨山從容一笑,對夥計道:「取紋銀十兩來。」
  
  那夥計取了十兩錠的銀子拿過來,沈墨山接了,走過去遞給投宿的周家漢子,笑道:「這裡一點薄資,有勞大哥中午備些酒菜,就當在下謝鳴峽村的諸位辛苦一場了。」
  
  眾人發出一陣歡呼之聲,要知道天啟朝京師一戶中等人家一年花費不過二十兩,而尋常農民皆靠天吃飯,平日裡以物易物,家中有餘糧卻未必有餘錢,是以十兩銀子,備下幾十桌流水席延請全村綽綽有餘。
  
  周家的接了錢自然歡喜,那周圍好事者不少,留下來幫忙弄飯,殺豬宰雞更不在少數,村民們登時如過年一般熱鬧非凡。
  
  眾人忙亂之中,沈墨山朝兩個夥計使了眼色,道:「把人悄悄的給我弄到後面院子裡。」
  
  「是,爺。」
  
  沈墨山抬腳朝借宿的內院走去,後面的夥計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寡婦架起就走,寡婦還待尖聲高叫,被那夥計在啞穴上一點,登時鴉雀無聲。
  
  到得內院,招財他們早圍了上來,將那寡婦丟到地上,另搬了條凳與沈墨山坐下。沈墨山好整以暇,冷冷打量那婦人,淡淡地道:「爺沒那許多破規矩。」
  
  那寡婦疑惑地瞪大眼,沈墨山道:「有些人講究不打女人,不對婦孺下手,爺沒那些破規矩。」
  
  那寡婦登時驚慌起來,拚命扭動著要跑,沈墨山出手如電,凌空一指,那婦人渾身一僵,隨即抖如篩糠,額頭上漸漸逼出豆大的汗粒,不一會便眼露痛苦哀求之神色,張開嘴只是呵呵作聲。
  
  「痛嗎?」沈墨山淡淡地問。
  
  那婦人忙不迭地點頭,哭得眼淚鼻涕奇流。
  
  「這只是小手段,若我想整死你,至少有好幾十種法子,可以殺你好幾十天。」沈墨山饒有興趣地盯著她,道:「殺到最好,人的眼皮也沒了,鼻子只餘下兩個血窟窿,嘴也沒了,倒直接能瞧見森森白牙,一低頭能瞧見你胸腔裡跳動的心,順著往下看,那腸子一節一節,可能數得清楚,再往下,脛骨,大腿骨,腳趾頭骨,你愛瞧哪一節,爺給你瞧哪一節,保管你瞧過了還能記得清清楚楚,想試試嗎?」
  
  那婦人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抖,拚命搖頭。
  
  「真不想啊,」沈墨山無聊地歎氣,道:「可我不聽你的,怎麼辦?」
  
  那婦人嗚嗚作聲,已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一個法子,」沈墨山坐正身子,淡淡地道:「你要說實話。說一句實話,我便與你解一分痛楚,說一句假話,則我先讓你觀察觀察自家趾骨,怎麼從皮肉當中顯露出來。聽明白了嗎?」
  
  那婦人拚命點頭,哭得一塌糊塗。
  
  「甚好,」沈墨山朝招財略微點頭,招財過去解那婦人的啞穴,那婦人哇的一聲哭出來,嗚咽著磕頭道:「求大王饒命,求大王饒命。」
  
  「我什麼時候成大王了。」沈墨山嗤笑道:「李寡婦,頭一個問題,你且聽清了。你有無苛待那個孩子?」
  
  李寡婦直覺想搖頭,一接觸沈墨山森冷的目光,立即變為點頭若搗蒜。
  
  「怎麼苛待?」
  
  「不,不給飽飯吃……」李寡婦哆哆嗦嗦地嗚咽道:「還,還打罵,讓他干重活,還,不給整衣裳穿……」她猛地一抬頭,哭道:「可大老爺,奴家不是存心的,那後母待前頭孩兒不好的多了去了,奴家這些,不算過火啊……」
  
  沈墨山笑了起來,道:「你苛待誰我不管,你苛待他就不行。得了,給她解一層。」
  
  招財領命,在她身上點了數下穴道,止住她部分疼痛。
  
  「第二個問題,你家中,可留有那孩子生母留下的東西?」沈墨山問。
  
  李寡婦神色閃爍,道:「沒,沒有……」
  
  沈墨山冷哼一聲,道:「不知死活,招財,拿刀子!」
  
  那寡婦嚇得直跳,哆哆嗦嗦道:「我說,我說,有一件東西,是,是我家死鬼留下的,當年還捨不得讓我碰一下,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寶貝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歸了老娘……」
  
  沈墨山蹙眉道:「是什麼?在哪裡?」
  
  「是,是一塊玉訣。」那寡婦道:「白,白色的,上頭刻了兩條龍,不是我們莊稼人能見著的物件,應該,應該是那個賤人,不,那位先頭的娘子帶著的……」
  
  沈墨山沉吟一會,問:「東西放哪了?」
  
  那寡婦驟然警覺起來,道:「大老爺,奴家,奴家要討您一句話。」
  
  沈墨山道:「哦?想討價還價?你有這個本錢麼?」
  
  那寡婦顫抖著道:「奴家,奴家要討您一句話!」
  
  沈墨山冷笑道:「看來你還弄不明白自己個的處境……」
  
  他話音未落,卻聽裡屋傳來一聲長歎,一個低低的聲音道:「應了她罷。」
  
  沈墨山一驚,忙起身道:「你怎麼起來了?」
  
  「應了她,莫要,多傷人命。」長歌的聲音異常疲倦。
  
  「好,」沈墨山忙甩下那寡婦,大踏步過去,甩開棉花厚簾,屋裡登時傳來低柔的撫慰聲,見不可聞,隨後,又傳來沈墨山揚聲道:「招財,將藥膳端來。」
  
  「是,爺。」招財轉身就跑,沈墨山邊又吩咐道:「多錢,準備洗漱等物,去咱們車上,把那件紫貂的大毛衣裳拿來。」
  
  「是。」
  
  院落裡忙成一團,那寡婦疑惑重重,卻也顧不得許多,暗地裡掙脫了繩子,正想悄悄兒地趁亂走脫,哪知一抬頭,卻腳下一軟,眼前儼然兩名凶神惡煞般的青年後生,正冷然覷著她。
  
  「我,我民我要解手……」那寡婦慌不擇言。
  
  「憋著吧,」其中一名青年道:「你運氣好,遇著那位主子不舒服,這邊的顧不上你。」
  
  寡婦臉露喜色,道:「那奴家可以回去了?」
  
  「是,」那青年道:「只是我們也會跟你回去,順道帶回你說的那塊玉訣。」
  
  鳴峽村村民高高興興吃圍餐喝酒取樂的時候,沈墨山正憂心忡忡地擁著長歌餵他吃藥。長歌的身子原有些時日不曾犯病,此刻卻驟然發作,倒殺了他個措手不及。幸而出門在外,一應藥物倒是帶得齊全,各種應對他症狀的方子,栗亭寶叔師徒特地為長歌做的藥丸都存著。長歌服了藥後,沈墨山猶自不放心,又以掌抵住他後心大穴,輸入內力,助他藥性循環一周天後方始鬆開。
  
  長歌的臉色稍稍好轉,伏在他懷中乖巧得緊,模樣是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沈墨山心中愛意橫溢,禁不住低頭在他額頭上親吻數下,又貼近他的臉頰,喟歎一聲。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聲一剝啄,沈墨山低聲道:「什麼事?」
  
  招財在外頭恭敬回道:「回爺的話,那東西取來了。」
  
  「是真是假?」
  
  「真東西,」招財道:「玉質上層,溫潤細澤,乃漠北上等白玉,紋樣麼……」
  
  「說。」
  
  「紋樣小的瞧著眼熟得緊,不敢臆斷。」
  
  「拿進來。」沈墨山低聲道:「輕點,你易主子才睡著。」
  
  「是。」招財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無聲無息地進來,雙手呈上一塊白玉訣,果然有陰線刻有燮龍盤珠紋樣,栩栩如生,一見便知不是凡品。
  
  沈墨山拿著那東西,臉色凝重,對招財擺了擺手,招財悄然退下。
  
  「是,是什麼?」懷中突然傳來長歌弱聲發問。
  
  沈墨山低頭親他一口,道:「沒什麼。」
  
  「別騙我。」長歌問:「我娘留下了什麼?」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這個燮龍紋樣,乃蕭家皇族世襲親王所有。開國皇帝有弟兄五人隨之舉事,其間有二人戰死,三人存活。帝深感兄弟厚誼,遂封此三人為啟朝世襲親王,分別有三類龍紋替代,分別是蟠螭,燮龍及貔貅。燮龍,是裕王府的標誌。」
  
  長歌愣住了,道:「這,這麼說……」
  
  「你可能是裕王府的後代。」沈墨山笑了笑,道:「不僅如此,你恐怕與公子爺,關係匪淺。」
  
  「怎麼說?」
  
  沈墨山看著他,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道:「他與這一代裕王,本是同胞兄弟。小黃,你身份尚待核實,且容我些時日查看。裕王府與公子爺同宗同脈,是以我對其並不陌生,這裕王乃酒色之徒,資質平庸,卻心胸狹隘,為人陰毒無常,終先帝一朝,並不曾對其封賞,遲遲因襲不了王位,是當時京師出名了老世子。直到先帝賓天,新帝即位,廣澤天下,這才順勢承恩旨當了王爺。只是他多年不擅經營,裕王府早已一片衰敗,傳說那人好色如命,最喜於民間收絕色男女藏匿府中以供褻玩。且,且喜所尋獲之人,眉眼當頗似當年冠蓋滿京華的晉陽公子。」
  
  沈墨山頓了頓,道:「而晉陽公子,便是我所說的公子爺,也是,裕王爺同父異母的幼弟。」
  
  「這人,這人」長歌又驚又怒,更兼想起記憶中之不堪,顫聲道:「怎的齷齪至此……」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大抵,他始終認為自己仕途不利,乃晉陽公子所害,要尋替身洩憤也不一定。」
  
  長歌蹙眉道:「如此說來,我娘可能是他捕獲的某一姬妾,因不堪□,懷著我便逃跑,又逢著荒年,才不得已到得此處。她一介女流,又長得貌美,被李二等這惡徒霸佔也不出奇,只……」
  
  「只苦了你,小黃,」沈墨山心疼地抱住他,連連親吻,啞聲道:「你原本該是王府中的小主子……」
  
  「不,」長歌搖頭,閉眼道:「這只是我們的推斷罷了,也許,作數不得。」
  
  沈墨山道:「你若要真相也容易,我派人一查便知。」
  
  「別查了,」長歌睜開眼,目光晶亮有神,緩緩地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那樣的王府,與我從未有過干係,你忘了嗎?」他抬頭,精緻的嘴角微微上翹,微笑地道:「我只是易長歌,你一個人的,小黃啊。」
  
  沈墨山笑了起來,抱緊他,低聲笑道:「是的,你是小黃,我的小黃。」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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