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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桃花醉將軍【月光奇跡套書】 作者:千尋

桃花醉將軍【月光奇跡套書】 作者:千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embioorg 您是第1920個瀏覽者
簡介

  向月亮許願後,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赫希被火紋身,大哥發瘋,小卿還沒出嫁前,
  這回,她何桃花定不讓悲劇再度重演!
  所以,小卿不想嫁赫希,她就代她嫁,
  如此一來愛著小卿的大哥就不會發瘋,他們便可以幸福遠走,
  她也……
  看著赫希透著恨意的眼,她曉得自己還是努力得不夠,
  可是月光奇跡只讓她回到從前,沒教她怎麼處理三個人的愛情,
  只好默默承受他鄙夷的目光和刁鑽的懲罰,
  反正何桃花對蘭赫希的愛很多很多,他怎麼折磨也磨不完的,
  沒事,沒事兒,通通都交給她,
  不過怎麼沒人告訴她,逆天的後果是會死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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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羲王朝二十八年  大年初三  夜

  四週一片漆黑,璀璨星子在無月的夜空裡更加燦爛。

  白日的熱鬧被寂靜取代,街上的店家都休業了,家家戶戶深鎖大門。

  過年嘛,誰還開店迎客,別說過年,就是平日,這時辰也該整理整理準備打烊了,何況今日是大年初三,老鼠嫁女兒的大日子,哪家人不是早早上床,讓老鼠爹娘辦喜事。

  這條街是京裡最有名的酒樓街,東邊的太白居、醉心樓,西邊的春江樓、畫屏樓,隨手指指,都能指出好幾間大酒樓,聽說連皇帝也常微服出巡,到這裡來品嚐美酒。

  不過,如果想品嚐真正的佳釀,就得捨棄那些裝潢得富麗堂皇的大酒樓,到「知辛樓」走一趟不可。

  知辛樓店面不算大,位在大街西側,樓上樓下加起來,才十幾二十張桌子,沒雅房、沒臨窗好景致,但他們的「桃花醉」啊,可不是唬人的。

  桃花醉酒味醇美、香氣撲鼻,只要沾上那麼一口,就像沾上春天的幸福感覺,懂門道的人都上這裡,哦,聽說蘭將軍也是這裡的常客。

  什麼,您不知誰是蘭將軍

  不會吧,客倌不是京城人士?好唄,就來為您介紹京城的頭號風雲人物。

  蘭將軍本名蘭赫希,爹爹是開國大將廷靖侯,元配連生了幾個女兒,始終沒再出個兒子。

  五十六歲那年,親戚作媒,讓廷靖侯娶個鄉下小姑娘,鄉下姑娘圓圓潤潤好福份,才進門就帶了入門喜,廷靖侯老年得子,自是加倍寵愛,盼著兒子繼承父業。

  果然,十四歲上頭,蘭赫希得了個武狀元,宰相舉薦,在宮裡擔任帶刀侍郎,他為人豪爽正直,宮裡宮外頗得人緣。

  蘭赫希十八歲時,國家邊關外族屢次來犯,朝廷裡可用將軍不多,年邁卻經驗豐富的廷靖侯是最佳人選,皇帝只好讓他統領六萬大軍,奉旨出征,這回他特地帶上兒子,讓他跟在自己身旁見世面。

  沒想到,廷靖侯年邁體衰,受不了長途征戰之苦,在發動的第一場戰事中為國捐軀,消息傳來,舉朝震驚。

  主帥死了,群龍無首,這仗打還不打?最叫皇帝苦惱的是,放眼滿朝官員,也沒人有本事接下廷靖侯的位置。

  正當皇帝焦頭爛額之際,前方卻傳來捷報,說暫代將軍職務的蘭赫希帶領大小官兵連連攻下蠻族五座城池,俘虜三萬人。

  皇帝龍心大悅,聖旨下,將蘭赫希扶為正將軍。

  蘭赫希也不負眾望,他武藝高超、用兵如神,總是一馬當先深入敵陣,一把長戟刺穿多少敵將心臟,戰功令人嘖嘖稱奇,到後來,蠻族番邦一聽到他的名號,莫不膽顫心慌。

  蘭將軍打過大大小小幾十仗,一舉掃蕩邊疆,自此天羲王朝聲威遠播,邊陲小國紛紛上降書,俯首稱臣。

  由於他戰功彪炳,朝廷破例擢升,兩年不到,班師回朝,百姓夾道歡迎,連皇上也出宮相迎,並升他為一等鎮遠侯,賜府邸一座。

  那陣子京裡學武風氣極盛,武館連開好幾間,許多爹娘皆把孩子送進武館,盼著他們將來長大學得一身好本事,也拿個武狀元,衛國保民、建功立業,像蘭將軍那樣名垂千古。

  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喉嚨,喊出粗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他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重複同樣的話,直到人拐進另一條巷弄,這街道才又安靜下來。

  因為太靜,遠處幾聲狗吠,打破靜默。

  突地,火苗從知辛樓裡竄出,不一會兒工夫,火勢越來越大。

  淒冷晦暗的夜空被灼灼大火染紅,招牌引上火苗,整扇木門立時被火燒個通透。

  何知辛失神地跪倒在知辛樓門口,火光映上他茫然的雙眼,他無助卑微,喃喃自語,說著呆話。「對不起,赫希……對不起……千百個對不起……」

  恐怕他們誰也想不到,兩天前的一席談話會導致今日這憾事的發生吧……

  「我有消息告訴大家。」蘭赫希拍拍桌子,對大家宣佈。

  這些「大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姊姊在他出生之前都出閣了,缺少手足之情的他,將他們視為他的至親手足。

  何桃花忙著整理桌子,她站在桌邊,將幾道菜擺好、幾副碗筷添齊,再替每個人斟上一杯桃花醉。

  這酒是她親手釀的,香醇濃郁、風味絕佳,要取名字的時候,蘭赫希在場,兩句話就替酒定了名。

  他說,桃花姑娘釀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

  於是桃花醉三個字便跳了出來,從此成為知辛樓的招牌。文人雅士喜歡桃花,可惜桃花只可遠觀、褻玩不得,而這桃花醉,人人都能嘗上一口。

  「什麼消息?」何知辛問。

  何知辛、何桃花兄妹,與蘭赫希和他指腹為婚的凌小卿是從小玩到大的童伴,四個人打打鬧鬧,不分彼此,就是蘭赫希成了大官,這份情誼也從沒間斷過。

  那年他凱旋回朝,皇宴之後,他一匹馬、一身官服,未進皇帝欽賜的鎮遠侯府,卻先進了小小的知辛樓,二更天,何知辛、何桃花和凌小卿都沒睡,他們圍著一盆團圓火鍋,等著他回來團圓。

  「我打算娶小卿入門,再拖下去,小卿都快變成老姑娘了。」

  事實上,這是皇帝的意思,但他沒反對,因為娶了小卿,他才能繼續自己的計劃。

  刷地,何知辛的臉色慘白,握住酒杯的手微微發抖,心撕扯著,痛得他說不出半句恭賀的話。

  凌小卿臉紅低頭,溫溫柔柔地笑著,輕咬唇,好害羞。到底是女孩子家,說到嫁事,誰不臉紅心跳?

  何桃花雙手也抖了一下,沒對準杯子,酒灑上桌,灼了心眼,眼眶瞬地泛紅,慌得她趕緊瞠大雙眼,不教淚水翻身,心抽得緊,臉卻不慌不忙掛起自然笑容。

  演戲嘛,自然要演得透徹。

  「怎麼?都沒人說上一句恭喜?」蘭赫希斜眼看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追著她跑。

  她深吸氣,落落大方走到他和凌小卿身邊。「幾句恭喜算什麼,婚宴那天知辛樓免費奉送桃花醉十甕!」

  「小氣財神發了,十甕,你有沒有說錯?」蘭赫希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大大的手搭上她的肩。

  「桃花姑娘說話豈有不算數之理。」她大剌剌地,一手勾住一個,把他和凌小卿的頭顱拉至自己耳邊。「我最好的兩個朋友要結婚,別說十甕桃花醉,就是舉國同歡,知辛樓三日不開業也成!」

  「說得好,桃花,往後你要嫁人,聘禮嫁妝我全包了!」蘭赫希說得豪氣。

  「嫁人?別嚇我,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嫁人,買個丈夫倒可以考慮考慮。」何桃花推開他,笑著走回自己的位置。

  「為什麼?」

  「嫁壞了,再苦也得忍,要是買到瘟神,說不準兒還可以退貨。」

  「你連婚姻都當作生意啊。」蘭赫希大笑。

  接下來他們說說鬧鬧,扯些無聊話題,何知辛都沒搭腔,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著醉人醇酒,偶爾眼神和凌小卿接觸,旋即尷尬避開。

  轟地,燒裂的招牌掉下來,那聲音,砸上他的心版。

  小卿嫁不成了!何知辛傻笑,看著被大火吞噬的知辛樓,眼角抽搐。

  「燒吧,全部燒掉吧……燒掉我的人生、未來、夢想、希望……燒、大燒特燒……」

  他突地仰天亂叫狂跳,一陣發洩後,整個人頹靡地蜷縮在地上,無助的臉龐淨是淒涼。

  遠遠地,何桃花奔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家酒樓。

  怎會燒起來?那是她戰戰兢兢、沒日沒夜,省東摳西、花無數精神心力經營起來的酒樓啊!心痛心碎,她的命怎麼差到極點,惡運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老天真要欺負她的勇敢堅強?他要測試她開朗樂觀到什麼程度?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反轉身,用力抓住目光瘋狂、腳步凌亂的大哥,帶著憤慨,怒問:「大哥,怎麼回事?為什麼酒樓會燒起來?你生氣憤怒,大可以發洩在我身上啊,為什麼要與酒樓為難,那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啊!」

  她直覺認定火是大哥放的,理由是他因為失去小卿而心痛難當,但再痛,終是要活下去。

  眼睛緩緩聚焦,何知辛看見妹妹,彷彿在汪洋大海中抓到浮木般,一把抱住她,使盡氣力把她攬在胸前。

  「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眼睜睜看酒樓燒掉,你在和我作對嗎?你知不知道我好累,撐一個家,真的、真的好累……」她也哭了,哭倒在大哥懷裡。

  「別哭,乖桃花,酒樓燒掉了,我們再也不欠赫希。」他捧起妹妹的臉,笑著替她拭淚。

  「你在說什麼?我們很快就可以把欠赫希的銀子還清,我們不欠他的,這個酒樓是我一分錢、一分錢存下來的。」

  她明白,大哥老認為他不如赫希而感到自卑,可人人都是拚了命過日子,努力的人沒有自卑的必要。

  「不必還,他死了,死透了……我們不欠他錢,我只欠他、欠他……一條命……呵呵,我欠他一條命。」

  霍地,他推開妹妹,蒙住臉,往火堆裡跑,發出淒厲哭聲。

  何桃花被推得連連踉蹌,看見大哥不尋常的表現,嚇得週身上下泛起陣陣寒慄。

  「欠什麼命?赫希為什麼會死?哥,快告訴我,赫希在哪裡、發生什麼事」她追上前,死命拽住大哥,強烈恐慌席捲而來,她知道不對,出事了!鐵定出事了!

  何知辛怔怔道:「赫希死掉了,他被火燒死,你看,火那麼大,他肯定燒得連骨頭都不剩……他死完,就輪到我死,我去償命,一命抵一命,我欠他的情,下輩子做牛做馬還給他……」

  被火燒死她猛地一驚,看著烈焰沖天的酒樓。赫希在裡面耳邊,大哥的號哭咆哮聲撞擊著她的腦子,眼底,猩紅猛烈的火焰扎痛她的心。

  赫希在裡面嗎?

  不要,他不能死,他死了,她怎麼辦?人心一旦被刨去是活不了的,她不想死,赫希也不能死。

  抬眉,盯住熾烈火焰,她忘記害怕,邁開腳步衝進知辛樓……

  天羲王朝二十八年臘月十五

  那把火,燒壞了四個人的命運。

  蘭赫希的眼睛瞎了,容貌毀了,皇帝雖體恤他,給他一個閒職,但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怎能忍受自己的殘破?

  他鬱鬱寡歡,性情大變,變得暴戾殘酷、孤僻冷傲。他不見任何人,對所有人都抱持敵對仇視態度,於是曾經車馬喧囂、人來人往的鎮遠侯府,一轉眼,門前冷落車馬稀。

  何知辛發瘋了,成天尖叫吶喊、哭哭笑笑,說著一堆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他癡呆瘋癲,時不時就拿刀自殘,說是要把命還給蘭赫希,何桃花迫不得已,只好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

  知辛樓燒燬,何桃花只能四處打零工,想盡辦法掙銀子給大哥治病,但能做的工她全做,大哥的病卻始終不見起色。堅強自信的她這回被徹底打敗,開朗率真的性格也悄悄改變,對未來,她一籌莫展。

  她不斷去找蘭赫希,但他的冷漠傷人。

  他將他們兄妹恨上心嗎?肯定是,換了她也要恨的,他對他們千般萬般好,他們竟恩將仇報。

  想當初倘若沒有他,她和大哥就要流落街頭靠乞食維生,他給了他們安居、給了他們尊嚴,沒想到養狗反遭狗噬,狼子野心吶。

  她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但赫希不說,而大哥也已無力道出始末,她只能拼拼湊湊,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測。

  是因為小卿吧,大哥深愛著小卿,但自慚身份,不敢開口表明,而小卿就算對大哥有一點點意思,但指腹為婚是皇上作的主,誰敢違抗?

  火,是這樣燒起來的吧?

  認真說來,最不受影響的是凌小卿,但她也苦,本來她對蘭赫希就是又崇拜又敬畏,現下他變成這樣子,她更怕他了。

  她向爹娘哭鬧,不願嫁給蘭赫希,但鎮遠侯府硬是把聘禮扛進戶部尚書凌家,訂下日期,要她嫁入鎮遠侯府,眼看明天就要大婚,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找上昔日好友。

  這日子何桃花不必上工,可她並沒閒著。租來的房子,屋頂破個大洞,大雪紛飛的日子,屋外的雪會漫進屋內,加上坑坑疤疤的牆壁,刺骨寒風滲透進來,凍得人連骨頭都要結冰。

  平日她沒時間整修屋子,正好趁著休工日趕緊整治。

  她挑水、劈柴、補房屋,做的全是男人的活兒,房子補好了,輪到她的雙手坑坑疤疤,全是傷口。

  忍著疼痛,她還是做好飯,把家裡的活兒全擺弄完,才敢歇歇,洗頭洗臉,準備進屋裡喂大哥吃飯。

  一進屋,才發現凌小卿來了,她抱著大哥,兩個人頭靠著頭相依偎,桌上的飯碗已經空了。

  見狀,她忍不住心酸。大哥只在小卿出現的時候,才會乖乖合作把飯吃完。

  她知道大哥愛小卿,從小時候就愛,愛到近乎癡迷,若不是這麼愛,怎會去做糊塗事?

  「知辛哥,你的病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我好懷念以前,要是你的病好起來,一定會帶我遠走高飛吧?我害怕蘭哥哥,他真嚇人……我不敢嫁給他……」凌小卿窩進何知辛懷裡,抽抽噎噎地哭泣。

  「小卿。」她低喚。

  「桃花!」

  看見她,凌小卿放才放開何知幸,飛奔到好友身前,一把抱住她。

  「救我!我明天就要嫁給蘭哥哥了,可我不想嫁啊!他變得好可怕,他是野獸,跟他生活我會死掉,你救救我吧!」

  救?她何嘗不想,小卿不知道她有多麼自責內疚,不管是對赫希或對大哥,她要是謹慎一點,多注意大哥一點,悲劇就不會產生。

  「蘭哥哥殺人如麻,不高興刀子揮過就把人頭割下,傳說侯府裡時不時招買新奴僕,那些舊奴僕全是教他殺死的,要是我惹惱他怎麼辦,他會不會也把我砍了,他不正常、不正常啊!」說著,她哭花了紅潤小臉。

  「你要我怎麼救?」

  要是能被他一刀砍死,還清虧欠,豈不是好事?

  「你去告訴他,娶我不好,我不賢慧不聰明,我什麼都不會,我們沒有好下場的,你幫幫我,蘭哥哥只聽你的。」

  他聽她的?也許吧,在火吞噬掉一切之前。

  那時他們的交情特好,他什麼話都對她說,他們知心交心,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是了。

  赫希恨她,她心知肚明。

  「他不肯見我。」

  「不然你幫我嫁好了,你比較勇敢,再困難你都可以活下來……」凌小卿話說完,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

  桃花再厲害,也不見得有本事跟野獸搏鬥啊,她不會武功,站到蘭哥哥面前,還不是死路一條。

  「小卿,沒辦法請凌大人想辦法嗎?他是心疼你的。」

  「講不通,爹說那是我的命,說我一出生就注定是蘭哥哥的人……」她掩面大哭。

  何知辛不忍,跌跌撞撞的下床,伸手把她抱進懷裡,拴著。

  何桃花心疼地看著大哥和凌小卿。都完了,那場大火像個詛咒,狠狠的把四個人的命運囚住,任誰都掙脫不去。

  「小卿,對不起。」她低語。

  「我厭倦聽你說對不起!蘭哥哥變了,桃花也變了,你以前會拍胸脯保證,說『小卿,沒事,通通交給我』,現在卻連幫都不幫我!」

  她無言。

  是,她變了,以前的大姊頭變得膽小,積極的她被生活磨得退縮,再不敢隨意拍胸脯掛保證。

  凌小卿勾住身前人的脖子,頭壓入他頸窩,哀哀低泣。

  「知辛哥,你待我最好了,為什麼我不勇敢一點、大膽一點,如果我敢對蘭哥哥說我愛的人是知辛哥不是他,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小卿愛哥?是嗎?太意外了。

  她以為他們之間是大哥一相情願,小卿頂多存著些許好感,談不上愛更涉及不了眷戀。倘若讓她早點知道小卿愛哥,她絕不讓事情演變成這樣。

  是搭錯線了,大哥錯,錯在自卑,小卿錯,錯在膽怯,她也錯,錯在後知後覺,而他們的錯竟讓赫希承擔一切,不公平!

  一雙眼睛、一副容貌,他們合力剝奪赫希的光明前程,真該死啊,他們,她憑什麼怨他拒人千里,怎能怪他恨?

  而且,她不也恨自己?明明有機會阻止的,是她不動作、不發聲,眼睜睜看著悲劇進行。

  最該死的人是她!

  推開窗戶望著天際皎潔明月,何桃花扯起嘴角,心緊。

  是誰說的,在臘月十五夜裡,合掌向月亮娘娘誠心膜拜,便能心想事成?是誰說,月亮娘娘是最心慈的神,只要向祂虔誠祈求,就能靈驗?

  真的能嗎?她夠虔敬、夠誠意,月亮娘娘便肯傾聽她的祈願,給她一個月光奇跡?

  好吧,即便荒謬,她也要一試。

  閉上眼睛,她靠在窗邊,雙手合掌。

  「月亮娘娘,如果你真是最心慈的神,請讓我回到天羲二十八年正月初一,讓我有機會阻止小卿和赫希的婚事,我不讓火災發生,就算付出性命,我都要擋下所有的遺憾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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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劈哩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小孩子的嘻鬧、大人的叫嚷,吵……

  何桃花抓起被子翻身再睡。

  累斃了,她很久沒這樣一夜睡到底,大哥常在半夜驚醒,哭哭鬧鬧,吵上大半夜,好不容易昨兒個晚上安靜一宿,就讓她多睡會兒吧,她不想醒。

  「桃花,太陽曬屁股了,還不醒!」門砰砰砰敲不停,吵得緊。

  是赫希的聲音?

  她未睜眼,先開笑。原來還在作夢啊,她根本沒醒。

  「桃花,快起床,你說要做一桌好菜請我們,自己卻貪懶,待會兒要我們吃什麼啊。」凌小卿甜甜嫩嫩的聲音傳進來。

  熟悉的句子,甜蜜的場景,何桃花知道,自己在作夢。最好啊,這個夢一直作下去。

  「你再不起床,我們要闖進去嘍!」

  這回,輪到大哥說話,他精神奕奕,語氣十足,沒有瘋癲咆哮、狂叫吶喊,正常得像從前。

  太好了,不醒、不醒,打死都不醒。

  拉起棉被蓋到頭頂上,何桃花繼續夢著,她明白,雙眼一旦睜開,她又在牆壁會透風、屋頂會下雪,硬邦邦的棉被永遠暖不了的屋子裡。

  她痛恨那裡!

  「一、二、三!」

  下一刻,門被推開,棉被裡的人笑得滿臉甜蜜。

  「起床!」何知辛把棉被一掀,冷風跑進來。

  不!她把身子縮成一隻小蝦米。

  「起床起床……」

  凌小卿連連扯著她的衣角,不用力,但靠得很近,近得聞得到她身上濃濃的脂粉香氣。

  「我們不行了,赫希,交給你。」

  何知辛把心上人拉到旁邊,將整個床邊讓給好友。他是文弱書生,要對付妹妹,還是交給孔武有力的赫希吧。

  只見體魄強健、肩寬背實的蘭赫希捲起袖子,身子一低,輕輕鬆鬆就把人打橫抱起來,轉三圈,轉得一旁的凌小卿拍手大叫。

  可他橫,何桃花更狠,說不醒就不醒,緊揪住夢中蘭赫希的衣服,把臉埋入他的前襟裡。

  蘭赫希低頭看她。這丫頭是決心跟他強到底了?沒問題,看誰厲害!

  他用眼神示意,凌小卿和何知辛立即知趣退開,接著他抓起棉被把懷中人裹成一條毛毛蟲,兩條腿邁開大步,出閨房、下樓梯、出酒樓,躍身上馬。

  通常這時候,何桃花聞到馬匹身上的味道,睡得再熟也應該清醒了,可今天她倔上了,硬是不醒。

  「桃花,快睜開眼,赫希要帶你騎馬!」凌小卿的語氣著急。明知蘭哥哥在,不會出事,可桃花要是生起氣來,可拗啦。

  桃花前輩子大概是和馬結下深仇大恨,馬恨她、她恨馬,這輩子「馬禍」才特別多。

  小時候她被馬踹過三遍,兩次差點兒慘死在馬車輪子下,還有四回,她從馬背上摔下來,從此養成離馬三尺遠、明哲保身的好習慣。

  蘭赫希又低頭覷她。

  這丫頭的眼皮震顫、呼吸不穩,明明嚇得半死,還是不肯開眼。他丟給好友一個表情,何知辛只是聳聳肩,意思擺明——你想怎麼做,隨便。

  好啦,人家老哥說隨便,他還客氣啥?立即翻身上馬,一聲長嘯、策馬前進!

  風在何桃花耳邊呼嘯,刺骨的寒風刮磨她的臉龐,她聞到他身上的陽剛,一切一切都真實得不像樣。

  眷戀啊,他的味道。他是練家子,胸膛寬厚結實,粗粗的手臂一拎,可以把她整個人拎起來,她最愛他的腰,像大樹似的,兩手一圈,便圈住她想要的安全感。

  蘭赫希莞爾地看著她緊閉的眼睛。她的睫毛又長又翹,白白的皮膚上有兩點雀斑,明明可愛得緊,她卻老愛計較,時不時拿釀酒剩下的酒渣子敷在上面,說要美白。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手,圓圓潤潤、白皙透明,聽說是因為長期釀酒的關係,但他最喜歡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聰明,老是骨碌骨碌轉著,轉得他的心也暈暈然。

  拉開風衣再裹她一層,她的底子好、不易生病,但好歹是女孩子,不比男生。

  「桃花,你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他在她耳邊輕問。

  當然記得,那年,大哥十五歲,她十歲。

  她和大哥埋了爹娘,大哥說:「到京裡投奔姑姑和姑爹吧。」她怎懂得反對,當然是傻傻的一雙破草鞋就跟著大哥進京。

  大哥雖在鄉下長大,但爹娘一心要培養他考狀元當大官,所以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個文文弱弱的書生,反而要妹妹照料起三餐生活。

  到京城,下人推說姑姑、姑丈不在府裡,說是遠行了,兩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因此流落街頭。

  那時她天真,要大哥寫張板子放在身前,她聽說過「賣身葬父」,那麼「賣身給哥哥考狀元」也合理吧?

  就這樣,她跪在大街上賣人,十歲的她瘦巴巴的,看起來不像十歲,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指指點點的多、想買丫頭的人少,就這樣,兩兄妹跪過大半天,又餓又累。

  然後赫希出現,帶著指腹為婚的小卿逛大街,被她那雙黑靈靈的大眼睛吸引,走近。

  她毫不畏懼,睜大了澄澈乾淨的雙眼問:「公子,你要買我嗎?我很能幹的,做飯洗衣,啥工都難不倒我。」

  他輕笑,扯起她的辮子。「誇口,你才幾歲。」

  「我十歲了。」她挺挺腰。

  「你十歲就能做飯洗衣啦?我連朵花兒都繡不好。」小卿好奇地盯住他們兄妹倆看。

  「繡花兒嗎?那我可在行啦,小姐,你買下我,往後繡花的活兒通通交給我,沒事兒的。」小小的她居然拍起胸脯保證,口氣有點兒急,因為大哥一天沒吃飯了,再餓下去要犯病的。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不是別人,是何桃花啊!」她的眼骨碌碌轉著,表情生動,好似當「何桃花」是多麼了不得的事。

  赫希最後買下他們,把他們安置在將軍府附近的小宅子,讓大哥用功唸書,而她除做家裡的活兒外,頂多幫小卿繡繡花,然後忙慣的她閒不下來,又去跟隔壁的小嬸學釀酒。

  說他們是少爺小姐和下人丫頭,倒不如說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之後小卿可黏哥哥了,心事全對他說,至於她,四個人當中,她年紀最小,可碰到事,她老是搶在前頭說:「沒事兒的,通通交給我。」

  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勇氣,老敢拍胸脯掛保證,可赫希就是愛她這股子豪氣,比起男子半點不遜色。

  「你不怕我,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印象,我是家裡的少爺,所有人都怕我,怕服侍不周、怕我發脾氣,連小卿也怕我,所以我理所當然認為大家都應該怕我才對。可是你不怕,大大的眼珠子盯著我瞧,好像我臉上長了什麼。」

  「那是你自己長得太好看,好看得我分不出來你足男是女。」她回話,這才發現自己張開眼睛了。

  她……張開眼……而他……還在?

  她掙出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低頭,用力一咬。

  「啊!」蘭赫希吃痛,勒住韁繩的手猛地抽緊,馬匹嘶叫,高抬前腿。

  事出突然,他雙手抱住她,來不及反應,馬兒躍身,把他們摔了下來。幸而他武功一流,抱住她連翻三圈,減去墜馬的力道,半晌後,兩個人安安穩穩滾躺在雪地上。

  他在下,何桃花在上,兩個人眼對眼、鼻對鼻,呼出的氣噴在對方臉上。

  「你幹麼咬我。」闌赫希威嚴的眼睛一瞪,有了大將軍的氣勢。

  「我、我……」她張口結舌,聲音卡在喉嚨裡。

  「你怎樣?」

  「你的眼睛看得見?」她戰戰兢兢的伸出棉被外的手,在他的眼睛前面晃晃。

  晃到他受不了,一把抓下來,然後手環住『毛毛蟲』,任她壓在他身上,額頭一碰,敲上她的,痛得她齜牙咧嘴。

  「我的眼睛為什麼看不見?」

  「你的臉……好好的,沒有被火燒到?!」何桃花呆呆的用手指劃著他的臉。那些粗粗的、凹凸不平的疤呢?

  「我為什麼要被火燒到?你打算放火燒我?!」他邪氣地瞇緊眼睛。

  她沒回答他的話,只是心底念頭飛快運轉。為什麼會這樣?

  她越發傻,他越想笑,捏捏她的臉,想把她白白的頰扯得滿片紅。

  「喂,很痛唉!」他等她這麼說。

  但何桃花沒說,她依舊愣愣地看住他,軟軟的小手珍重地貼在他臉上,彷彿那是最重要的寶物。

  「桃花?」

  他在她眼裡看到淡淡哀傷,心一陣悸動,不捨。

  「你好好的,沒有受傷……難道那些苦日子是我的幻想?」她喃喃自語,眼底浮上晶瑩。

  「你希望我受傷?說清楚,什麼幻想?」他語調溫柔,心疼她眼裡的潮濕。

  何桃花猛然想起月光奇跡,拉住他把玩她頭髮的手指頭,急迫地問:「今天是什麼時候?」

  他大笑,翻個身,把她從他身上壓回地面,坐起來,由上往下俯視她。

  「你睡糊塗了?今天是天羲二十八年大年初一,你不是說要請我們吃飯?可我們一大早來。主廚卻還在睡大頭覺。」

  天,真是月光奇跡?!

  何桃花慌手慌腳爬起來,直愣愣挨著他、抱著他,在他臉上揉揉捏捏,然後突然大笑,嘴巴幾乎咧到腦袋後頭,笑得蘭赫希滿頭霧水。

  「我回來、我回來了,太棒了,我回來了!…『你癲啦?」他皺眉。

  她太高興了,趴在他身後,兩手圈到他的脖子上,臉靠著他的背,笑得眼瞇眉瞇,放聲尖叫。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回來什麼?瘋丫頭!」他被她惹笑,手扯過,把她拉到身前,輪到他把她抱在胸口。

  「我回來了,沒事兒,通通交給我,我會保護你!赫希,我保證、我發誓,我一定用生命保護你,不讓你受傷,我要你快快樂樂、健健康康。」

  她又在拍胸脯了。

  「我要你保護?」他鄙夷地看她一眼。

  老鼠保護老虎,算了吧,她。

  她不理會他的鄙夷,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認真說:「我很高興,你好好的,我真的很開心。新年新希望,我希望蘭赫希一輩子平安順利、無病無痛,永遠當個讓人景仰的大將軍。」

  他沒聽懂她的話,卻因為她的開心而開心,並且因為職責是保家衛國的他,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敢撂下狠話要保護他,而幸福著。

  何桃花在廚房裡忙得滿頭大汗,凌小卿和何知辛則是在另一邊瞎鬧,兩個人進進出出,事沒做倒是鬧騰了不少,沒一會兒,兩人又不見人影,可她卻反而覺得輕鬆。

  「哥,幫我搬捆柴進來。」她朝外面喊,不見回應。

  討厭,肯定躲到哪裡逍遙了。她歎氣,打算自己到外頭搬,沒想到蘭赫希卻出現在門口,肩上扛著一捆柴。

  他穿著一身錦袍,腰間繫著玉珮,沒穿戰甲時的威風凜凜,卻多了幾分斯文。

  他是很好看的男子,斜眉人鬢、雙眸如星,那份英氣與瀟灑,是誰家姑娘見了都要心醉的。

  她也喜歡他,只不過打小就知道,他和小卿定了親!是鐵鐵定定的一對兒,沒她的份,癡心妄想?沒門兒。

  她這種人啊,別的長處沒有,就是安份。

  娘說,哥是天、她是地,大哥將來是要光耀門楣的,她便安安份份賺錢供大哥唸書,不讓他為生活操勞。

  而小卿說:「桃花啊,往後我嫁了蘭哥哥,你還得幫我做衣、刺繡,討好我婆婆哦。」那時她也沒反對,還拍胸脯誇口,「沒事兒,通通交給我。」人人說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都說赫希把她當親妹子疼愛,但她心底明白,威情再好,他是主人、她是僕婢,她得安份,牢牢守作界線。

  「怎麼是你扛,哥呢?」

  「他帶小卿出去買煙火,說今晚要放。」走到角落,蘭赫希把肩上的柴火放下,抽出幾根,替她塞進灶裡。

  「哥就是玩心重,眼見明年開春科考就要到了,還不收收心情。」她嘟囔著,口氣不像對大哥,反而像叨念兒子。

  「你管知辛管得太嚴了。」

  想想她也不容易,十九歲的姑娘,釀酒做菜,獨立撐起一間酒樓,再累仍是什麼活也不讓她哥碰,一心一意要他當官。

  「這是爹娘的交代,當年我可拍胸脯保證過的。」她不管,誰管吶。

  「這樣的生活,會不會太辛苦?」

  小小的心疼投入心湖,掀起一波波漣漪,蘭赫希替她抹去臉上的黑漬,萬般憐惜。

  這麼美麗清靈的姑娘,要在煤炭灰堆裡過一輩子?假如知辛一直考不上狀元怎麼辦?她就這麼耗著、磨著,把青春消蝕在這裡?

  「辛苦?」

  切著蒜末的雙手停下刀子,何桃花仰頭想了好陣子。對啊,好像有一點,可沒辦法啦,那是命,人活著就得認命。

  「你不想和小卿一樣,過著悠閒無慮的生活?」她歪歪頭,看他,好半晌,然後笑笑。「小卿是戶部尚書的女兒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她一樣。」

  「你想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他意有所指。

  她聳聳肩。「有人想要的生活是一出生就握在手裡的,有的人卻要拚命才能爭取到,有的人更慘,花掉大半輩子去爭,爭到頭不過是場空,我知道我不是第一種人,只能用雙手和力氣去換自己想要的日子。」

  「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她的慾望可以再大一點的。

  他接過她手上的勺子,翻了翻鍋裡菜,動作拙到讓人看不下去,何桃花直接貼到他身後,握住他的手,教他炒菜。

  盒刀斧他成,拿鍋杓可是她厲害。

  她軟軟的身子貼在他身上,蘭赫希帥氣的眉毛往上挑了挑。他們是很契合的兩個人,不管在哪個方面。

  「至少我靠自己過日子,再不必讓你接濟我。」這對她,可是天大地大的驕傲。

  她十歲接繡件賺錢養大哥,十三歲釀酒本事不壞,有了開店的念頭,便開始學做菜,十五歲釀出遠近馳名的桃花醉,才向他借銀子、開酒樓。

  而今年,天羲二十八年。她將把借的銀子全數還清,她一步步向目標前進,總有一天,再不必為錢憂心。

  「你很在乎我的接濟?」

  「哥在乎,他常覺得自己年紀比你大,成就卻不如你,我不希望他自卑。」她和大哥不同,她自信,相信只要拳頭握緊,未來就捏在自己手上。

  但她能理解大哥的自卑,他功未成、名未就,心愛的女子又是好友的未婚妻,總擔心自己未有成就,佳人便先嫁人鎮遠侯府。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考上狀一兀,得到皇上的拔擢,才有立場身份請求凌大人將女兒嫁給他,並求赫希成全。

  以前她覺得大哥癡人說夢,男有情、女有愛,凌蘭兩家間又是恩義長存,想介入談何容易。

  然而現在不同了,她知道小卿的心思,小卿愛的人是大哥不是赫希,有了這點憑恃,她不怕當壞人,這世間總是有情人成眷屬才合理啊。

  「知辛有你這個妹妹,很幸福。」

  「我有他當哥哥也幸福啊。」她掀開蒸籠,蒸騰霧氣蒙了她的眼,她把料理好的鮮魚放進去,蓋上蓋子。

  「桃花。」蘭赫希走到她的背後,雙手擱在她肩上,把她反轉過來。

  長期釀酒,她身上帶著淡淡酒香。

  「嗯?」她仰頭看他,他的手很大,落在她肩上,暖暖的,貼得她好有安全威。

  「你和小卿的感情好嗎?」

  「好啊,她是我罩的,誰敢欺負她,可就好不了了。」她們像親姊妹呢,無話不說、無話不談,大哥常講,她能交上這樣一個姊妹,是福氣。

  可不,遇上赫希和小卿是他們兄妹倆的大福氣!

  「如果讓你們一輩子在一起,嫌膩嗎?」

  「哪會。她最好是一輩子不嫁,一輩子和我綁在一起,可你受得了嗎?」她笑睨他。

  他笑笑,給了別句話。「小卿是她爹捧在手心呵護大的,自然任性些,你要多容她、讓讓她。」

  「比較起其他的千金大小姐,小卿好得多了。」

  「沒錯,是好多了。」

  同樣的話,同樣說第二次,她一樣沒去深思他話裡的意思,只覺得有趣。原來回到過去,竟是要把相同的事兒再經歷一遍。

  「咦,我聽到聲音,肯定是哥和小卿回來了,你出去吧,我再炒個菜就可以開飯。」

  說著,她挖起一勺豬油進鍋,滋滋滋的熱油聲響起,挑撿好的青菜下鍋,瞬地,香氣撲鼻。她可是一身好廚藝呢。

  沒多久,她就大功告成的端著菜上桌,也知道接下來的一切就是她要改變的開始。

  「我有個消息要告訴大家。」蘭赫希宣佈。

  她忙著整理桌子,站在桌邊,幾道菜擺上,添齊碗筷,再替每個人斟上一杯桃花醉。

  「什麼消息?」何知辛問。

  「我打算娶小卿入門,再拖下去,小卿都快變成老姑娘。」何桃花在心底回答。

  「我打算娶小卿入門,再拖下去,小卿都快變成老姑娘。」蘭赫希說。

  她沒記錯呵。轉頭看大哥,果然臉色發白,握住酒杯的手微微抖著。

  若是早點發現大哥的不對勁就好了,都是她的錯,那時她只忙著消化自個兒梗在心頭的難過,沒注意到這消息造成大哥多大的痛苦。

  鎮定。何桃花對自己這樣說,但雙手還是抖了,沒對準杯子,酒仍然灑了滿桌,心抽緊,臉上不慌不忙掛上微笑。

  「怎麼?都沒人說上一句恭喜?」

  「幾句恭喜算什麼,婚宴那天知辛樓……」免費奉送桃花醉十甕。

  話差點兒這樣溜出口,但硬生生地,她換了另外一句。「知辛樓可有銀子賺了,說,要訂幾甕桃花醉?不事先預定,到時可沒有好酒賣進鎮遠侯府。」

  「小氣財神,連好朋友的錢也賺?」蘭赫希舉起酒杯笑看她。

  不一樣了!他說的話不一樣,所以她有本事改變一切,她有本事救下四個人!

  「不賺朋友賺誰啊。」何桃花欣喜若狂,笑著替他們布菜,忙東忙西,連口菜都沒嚥入喉底。

  「往後你要嫁人,看我替不替你添嫁妝。」他用筷子指了指她,故作不滿。

  「嫁人?別嚇我,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嫁人,買個丈夫倒可以考慮考慮。」天!她怎麼又說了同一句話?換過、換過。

  「為什麼?」

  「我想憑自己的本事,變成京城第一首富。」

  「就靠你這間小酒樓?難嘍!」

  「那可不一定。」

  見話題又繞了彎兒,何桃花的心才定下來。一餐飯下來,她費心把話題拉到自己想要的事兒上頭,努力創造新局面。

  「哥,明日我們約小卿到鳳靈寺玩,你說好不?」轉個身,她問。

  何知辛回過神,拉起不自然的笑容說:「我沒意見。」

  「小卿,你說呢?」

  「當然好啊,大過年的自然要四處走走。」

  「那就這樣嘍,明日我和哥哥去接你。」

  明天,她要勸小卿正視自己的心意,要製造機會讓大哥對她剖開心情,只要他們在一起,大哥就不會燒知辛樓、赫希不會受傷……笑揚上眉稍,何桃花非常感激月亮娘娘,讓她有機會從頭來過。

  「喂,你們搞黨派嗎?」蘭赫希不平發聲。

  「你在說什麼?」她嘟嘴。

  「你約小卿怎不約我?」

  她瞪他。「女孩子聚會,你跟去不是太無聊?」

  「那知辛又跟!」他瞪回來。

  「他是護花使者啊。」

  「那我也來當護花使者。」

  「不必,我們這裡只有一朵花,一個使者就夠用了。」何桃花指指凌小卿又指指大哥,笑瞇雙眼。

  這些話,那日他們沒說。

  「你不是花嗎?」

  「我?蘭大將軍,你太抬舉我了,我不是花,我是草,怎麼踩都踩不死的野草!」

  蘭赫希娣著她,呵呵大笑。她沒說錯,她是草,一株可愛、脆綠,打死不向命運低頭的野草,他就是喜歡野草勝過家花,他喜歡她,不是一天兩天造成,而是一年兩年、很多年累積出來的。

  那年他奉旨出征,小卿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臨行前給他一個小荷包,要他隨身帶著,他看得出來,荷包上的字繡得是「卿」,但繡工出自桃花的手。

  他可以想像,小卿在提議繡荷包送他時,桃花拍胸脯說「沒事兒,通通交給我吧」的模樣。

  而知辛到廟裡求來護身符,說是保佑他一路平安。

  只有桃花最實際,她沒哭、沒有滿面愁容,還笑著對他說:「你知道,我很小氣的。」

  「我知道。」

  他摸摸她的頭髮,把她抱進懷裡。這丫頭個頭小小,但回抱他的力氣卻很大,他知道她不提不說,但捨不得他走。

  「我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口上。」她的頭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他聽得出來,她正用力忍住哽咽。

  「沒錯。」

  「所以我給你一個禮物。你也得還我一個。」她吸了吸鼻子,把頭從他胸口拔出來。

  「好。」

  她拿出一把匕首,烏黑漆亮的刀身閃著光芒,一看就知道是把昂貴的好刀,小氣財神砸了大銀兩,鄭重把它交給他。

  「隨身帶著,讓它保護你。」

  他笑笑收下,回問:「你想要什麼禮物?」當時他真有衝動,想再買兩家酒樓送給她,但她說:「我要你一句承諾。」

  「什麼承諾?」

  「承諾你會平安回來。」

  於是她得到承諾,他得到匕首,在戰事的緊要關頭裡,匕首還真救了他一條命。

  這就是桃花,一個和普通女子全然不同的女人。

  他忍不住大笑,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沒有你這株野草,世間肯定無聊。」

  「喂,你知不知道什麼是自謙啊,野草是自謙之詞,你怎麼可以說我是野草!」她不服大聲嚷嚷。

  「自謙?不會吧,我覺得野草很適合你。」

  「蘭赫希。要不是看在你是債主的份上,我絕不對你客氣!」

  「你什麼時候對我客氣過?」

  這日,他們又說說鬧鬧,凌小卿跟著笑開懷,而何知辛則因為她的笑容而笑,他迷戀她,迷戀得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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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隔日,蘭赫希還是跟來,誰讓她的名字是朵桃花呢。

  進了靈鳳寺,偷個空,她把大哥帶到旁邊,背對另外兩人,小聲問:

  「哥,你真的喜歡小卿嗎?」

  何知辛垂頭喪氣,沉默不語。

  這話,她本來昨兒個就該問清楚的,偏大哥讓小卿纏了一整天,又放鞭炮又賞星星的,弄到夜半才回酒樓。

  「你得說清楚啊,不然小卿馬上要嫁人,我幫不了你。」她扯扯大哥的衣袖。

  「這種事沒人能幫。」他對妹妹苦笑,眼底佈滿血絲。顯然昨夜根本沒睡好。

  何知辛長得一派斯文,明眸皓齒、清朗雅秀,雖家境不優渥,但俊逸中卻帶有一股富貴氣息,凌小卿的爹爹也說,此人將來必定不凡。

  「若你愛小卿,就跟她表明心意啊。我知道小卿也愛哥,如果你們有人肯說破,事情會有轉機的。」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們繼續暖暖昧昧,誰也不挑明說,緊接著一場大火、一堆無可挽回的遺憾又要出現了,這些,要算到誰頭上?

  「不可能的,赫希和小卿之間是皇帝賜婚,婚事早在赫希三歲那年就定下,君無戲言。」

  除非赫希死去,否則這輩子,小卿非嫁他不可。

  死去!這兩個字在他腦裡一閃而過,他猛地搖頭,把可怕念頭搖掉。

  「如果赫希也同意呢?」何桃花急道。

  她去求他,告訴他小卿和哥哥真心相愛,看在多年情份上,他或許願意成全。

  「又怎樣?我一介布衣,身無功名,凌大人怎麼可能把女兒交給我?」他自卑,尤其在好朋友面前,都說了,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不知何時才能考取功名,怎能讓小卿虛耗青春?

  「小卿不在乎這些的,要嫁給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才會得到幸福。」

  「桃花,世間本就有很多事是無能為力的。」

  「不對,只要拚命勇往直前,人定勝天!」就像她現在做的,她只要夠盡心,就可以不同。

  「傻氣,男女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他揉揉她的頭髮,落寞的走開。

  既然哥真心這麼想,為什麼會放那把火?他試圖想要改變些什麼的,不是嗎?

  她是哪個環節沒抓准,弄錯了條理?

  想不通,她只能回身大喊,「哥,你不能放棄小卿!」沒想到,她轉過頭面對的人不是滿臉無奈的大哥,而是面帶陰鬱的蘭赫希。

  做壞事被抓包,何桃花既尷尬又羞慚,全身的血全竄進腦袋,手腳冰冷。

  他扯唇,難以置信。「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她硬著脖子回他,「什麼什麼意思?」

  「你叫知辛不能放棄小卿是什麼意思?」他上前一步,扣住她低垂的小臉,逼她正視他。

  「意思是……」

  還有其他意思?不就是要她家大哥去勾引人家未婚妻?何桃花兩顆靈活眼珠轉著繞著,就是不敢看他。

  蘭赫希擰眉,口氣異常冷靜。「你知不知道小卿是我指腹為婚的妻子?」她不說話,倉皇地收回目光,縮肩膀,低著頭,點兩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鼓勵知辛背叛好朋友?」他很想把她的臉勾起來,看看她的表情。

  她又點兩下頭。不敢看他。

  「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很好,你這樣對我,會讓我覺得自己看錯人?」

  還是點頭。她通通知道,可知道歸知道,還是得試著扭轉未來。

  「我不知道你腦袋瓜裡裝了什麼,但你不能生事,後果不是你能承擔的。」他瞇眼警告。

  不能承擔,也得擔啊,她不能任由那把火燒去四個人的未來。低頭閃開,她不回話,就算對不起他,這事兒,她做定了。

  「何桃花,你最好停止所有的蠢事!」見她不吭聲,他語出威脅。

  她背對他,不回頭,執拗的臉上有著不馴。

  「你會後悔的。」

  「我不做才會後悔。」她扭身跑開,拉著凌小卿說要去拜月老。

  只是說去拜拜,她卻拉住凌小卿直走到後頭,看看左右,確定沒人才停下腳。

  「不是要去拜月老,怎麼拐到這裡?」凌小卿疑惑。

  「沒時間磨了,有件要緊事,我得跟你確定。」她態度慎重,讓凌小卿忍不住輕笑。

  「什麼事,瞧你說的,天要塌了嗎?」

  小卿清潤的笑聲讓人聽了真舒服,這樣一個讓人舒服的好姑娘,哥當然會喜歡上她。

  「你心底喜歡的人到底是我哥還是赫希?」

  一針見血,凌小卿被問得語頓。

  「你倒是說話啊。」何桃花急了。

  「我、我不知道……」

  娘說,男女情愛是不正經女子才有的綺想,爹說,良家婦女該守節守份,爹娘教的事。她全牢牢謹記,雖然多少不甘心,但娘說過,時間長了,這些青春情事,終會忘得一乾二淨。

  她出身名門世家,自然明白貞節有多重要,有幸認識知辛哥,有幸以兄妹相稱,她心滿意足。

  「小卿,你心裡一定知道的,說出來,勇敢一點。」何桃花催促。這個決定影響的是四個人的未來啊!

  「我真的不知道嘛,知辛哥待我極好,以後要是見不著他,我肯定會很難過。」凌小卿絞著繡帕,眼眶翻紅。

  「那麼赫希呢?你愛他嗎?」

  「我來出生,皇帝就把我指給蘭哥哥了呀,這又不是我能作主的。」

  她跺腳。

  是是是,她是害怕蘭哥哥,他不苟言笑、太嚴肅,他不懂體貼又不太能說得上話,她心裡的事兒只能講給桃花和知辛哥聽,但她是蘭哥哥的媳婦呀,這點,誰都不能改變。

  何桃花不敢置信。「所以你還是想嫁給赫希?」

  「不想嫁也得嫁,我不嫁就是欺君,那是大罪,會抄家滅族的。」

  她蹙眉,「如果你無心,怎麼能夠得到幸福?」

  「會的,我安份守己、恪守婦道,蘭哥哥多半不會虧待我。」娘說了,女人一輩子圖的是什麼?不過就平平順順、無憂無慮過一生。蘭哥哥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前途無量,誰嫁了便要好命的。

  「不見大哥,你也無所謂?」

  「知辛哥和蘭哥哥是好朋友,以後……他多半會讓我們見面的。」

  「只要見面,你就能滿足?」

  她被小卿的態度弄亂了,她明明記得小卿哭著不肯嫁給赫希,哭著求她代嫁,難道那是火災過後,赫希性情大變後的事?

  她恍然大悟。

  「對啦對啦,我不像你那麼好命,可以決定自己的夫婿,但我的要求很少,只要能再見到知辛哥,什麼事都不必做,我就滿足了!」凌小卿惱羞成怒,一跺腳,跑開了。

  何桃花沒聽見她的不平,只記掛著自己的『恍然大悟」。呼……所以現在她壓根勸不了大哥和小卿,而明日夜裡那場火,勢必要發生?

  她不自覺喃喃自語,「不行,我非阻止不可,過了明天,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要想辦法,無論如何都要想出辦法……」

  她不知道這些話,字字句句落入隨後而至的蘭赫希耳裡,更不知道他幽邃黑眸閃過一絲失望。

  何桃花怕馬,還是放大膽量騎,半路上她被摔下來兩次,但沒時間怕死,一縱身又翻上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知辛樓。

  看見火的那刻,她的心也跌入深淵。

  是不是不管怎麼做,都改變不了命運?是不是人生有注定,花費再多的力氣仍然徒勞無功?雙肩垮下,她輸了。

  到底錯在哪裡?她重複同樣的事,努力在每個轉折點做改變,她真的以為會不一樣的!

  她和大哥到城外酒樓買醉。這回她上了心,不肯多喝,卻猛灌大哥酒,上次她醉得不省人事,可今日是哥醉了呀!好不容易,她把酒醉的大哥送回客棧安歇,卻沒想到她回房沐浴完,大哥就不見蹤影。

  她心驚,一路飛奔到知辛樓,就看見火舌隱隱竄升。

  再次朝知辛樓跑去,她踢開滾燙的大門,鑽身進屋,看見六神無主的大哥蜷在屋角,而赫希則趴倒在桌面上。

  她沒時間追問事由,拉著大哥就將他往外推,然後回身準備負起赫希衝出去。

  然而火越燒越旺,屋子被燒垮了,眼看樑柱就要傾倒,這一倒準會砸上赫希的頭,來不及拉走他,她趴在他背上,硬是擋下那根橫樑,灼熱滾燙的減覺漫過後背,她痛得想尖叫。

  但她不叫,這時候得把所有力氣拿來救郝希!

  咬緊牙關,她頂開背上的柱子,發了狠,用盡全力將他拉出來。「赫希、赫希,快醒醒,我背不動你,你得自己走。」

  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赫希竟然動了起來,她顧不得背上的扯痛,扶起他,由著他把頭靠進她的肩窩裡,一步步往外走。

  倏地,他的腳滑了一下,全身力量壓到她身上,她齜牙咧嘴,兒乎站不穩。

  「穩住,不能認輸。你一定要改變……」她鼓吹著自己,也鼓吹身邊的男人。

  「求求你,不要睡著,清醒一下,再幾步、再幾步我們就安全了,你可以的,我也可以的,我們要活著離開這裡。」

  她痛著,這些話,她說過了,上次的火場裡,她已對他說過,結果他乖乖合作,然後他們逃離火場,保住兩條命。

  只是啊……他仍然失去雙眼、毀了容,而她逃不開無數折磨。

  好怨,怨她擁有奇跡依舊改變不了命運,好恨,恨如果命運不能改變,何苦送她回來,再經歷一次難堪?好苦,飽含膽汁的舌頭,苦了她的心腸、她的眉眼……

  她一路扶著他逃命,也一路嚎啕大哭。好倒楣哦,為什麼碰上這個,為什麼偏偏是她,她的命還不夠壞嗎?

  她已盡全力樂觀活著,為什麼磨難一個接一個,斷不了章,為什麼她每次開始覺得人生有望,逆境就來得順理成章?

  好討厭、好氣、好冤……

  她就這樣哭著,一路哭出知辛樓。

  滿肚子的不滿讓她暫時忘記背痛,她用意志力撐著,扶著赫希走過兩條街、一個巷弄,把他帶回侯府大門,像她上次做的一樣。

  然後敲門,把他交給府裡下人,再一路哭回來,哭得萬分一呆慟。

  幹麼處罰她?她前輩子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殺人放火嗎?還是她當了土匪強盜,殺人如麻?

  想到即將面對的大哥,她更是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她知道大哥將要失心瘋狂,知道未來一年,她會把所有的銀子都拿來醫治他,可越醫越壞,弄到最後,他除了小卿,誰也不認得。

  她知道同樣的苦自己將再走一遭,她知道……就算想盡辦法,自己也逃不了……

  心太沉重,重得讓她忘記背痛、腳痛,忘記身上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燒燙傷口很痛。

  該回知辛樓擔下責任的,那麼她將看見熱心的左右鄰居幫忙滅火,將看見大哥在安二嬸的安撫下,不再瘋狂亂叫,再接下來,好心的李二哥會把城郊外的老房子租給他們……

  可她拗了,拗得緊。

  她任性得不想回知辛樓,就是不想面對瘋狂的大哥,就是要躲著避著,假裝自己逃得過。

  她躲,不負責任地躲得老遠,遠到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知道。

  走著,她走到天亮,遠處雞啼聲響起,她走進一片林子,林子裡有一楝小屋,屋後炊煙升起。

  她抬頭望向濛濛亮起的天空。

  不一樣了呢,上回這時候,她僱車帶大哥離開他們住了好幾年的京城,而現下她身處陌生的林子裡,看著一楝陌生的房子。

  可這又如何?知辛樓還是燒燬,赫希還是受傷,大哥仍然發狂……

  現在的不一樣,繞個彎兒不又一樣了?反正不管她改變了什麼,結局終是不變,罷了。

  何桃花頹然坐倒在地,背上的傷痛得她說不出話,心如死水的閉上雙目。

  乏了,她要睡覺。

  可她並不知道,這一睡她就睡了近月,不知道許多她以為不變的事,正悄悄改變。

  「你醒了!徒弟,瞧,師父寶刀未老,把人給救活啦……」何桃花一睜眼,就對上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公公衝著她直笑,一下碰碰她的額、拉拉她的手,一下又擺弄擺弄她的腳,好像她是布娃娃。

  「行,您厲害。」

  一個年輕的女子走到床邊,按住她的脈搏,細細聽診,翻翻她的眼皮,笑著對她說:「你的運氣真好,碰上咱們,不然可沒救了。」

  「你們是……」

  「他是我師父,大家稱他鐵木老人,我是他徒弟,沒名沒姓,大家叫我姑娘大夫。」女子遞給她一條布巾,她接手,擦擦臉,溫溫熱熱的水,溫回了她的感覺。

  「別懷疑,她是沒名沒姓,哪天你聽見她有名字,就代表她有心上人啦。」鐵木老人哈哈大笑。

  何桃花搖頭,搞不懂他們在胡說什麼。

  「別管這麼多,你餓了,吃點東西。」姑娘大夫把清粥端給她。

  「我又沒病,怎麼說把我救活了?」

  「你沒病?你背上一大片燒傷,沒醫沒包,我們看到的時候傷口都快爛了,再加上其他地方的傷口,當然啦,還有一點點那個……那個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的原因,搞得你一睡就是個把月。」老人家說,說完話又把起她的脈。

  搞不懂咧,明明脈象正常。人也無異狀,背上的傷是醜了點兒,可也結上疤了,這些小問題,他隨便開兩帖藥就能解決的,怎會她一覺睡那麼久?

  他是堂堂鐵木老人吶,醫術舉世聞名,江湖上誰不敬重他?偏這丫頭壞了他的名頭,讓他連個昏睡名堂都查不出來。

  「我睡個把月?」何桃花驚呼。

  「可不?到今晚上,不多不少,整整一個月。」所以從那天起到今日……天,大哥呢,大哥怎麼辦?她慌了,趕緊把清粥放在一旁就急著下床。

  「你急什麼?」鐵木老人不滿地看她一眼。

  「我哥在家裡。」她低頭,在床底下找鞋子。

  「是哥哥又不是兒子,丟不了的。」他索性把她推回床上。他還有好幾十味藥等著她來試呢。

  「老爺爺不知情,我哥病了,我得回去照顧。」

  「他得什麼病?」

  提到病,他就手癢心癢。這幾年徒弟的名氣越混越大,大有超過師父的趨勢,上門求醫的人居然指定姑娘大夫,讓他好不懊惱。

  上次更有個不知死活的,說鐵木老人老眼昏花治不好他的瘋疾,非要姑娘大夫替他治不可。

  這下子大大地惹惱了他,也不想想,他善治病更善於使毒,於是姑娘大夫替他治好了疝疾,他則在他身上種下另一項『病疾』。

  這病呢?不多不少,剛好會折磨他三六十八年之久,倘若他夠長壽,自會不藥而癒,如果命不夠長,那就……佛祖保佑了。

  「我不知道,大夫們都找不出病因。」何桃花皺著眉頭說。

  「找不出病因?!」當!鐵木老人眼睛閃閃發亮。

  又是個體質奇特的病人、與眾不同的怪病因?呵呵,他鐵木老人的名號就靠小姑娘這一家來替他重振啦!

  「他拖了多久?」

  「一年……」她忘記自己回到過去,從火災之後算起,何知辛的病頂多一個月。

  「太好了,我跟你回去治他!」

  這下子,鐵木老人不阻撓她下床了,反而親自替她找鞋子。

  「老爺爺,你治得了我哥的病?」何桃花張大眼。難道這才是她回來的目的,讓她碰上一對可以治好大哥和赫希的師徒?

  瞬地,她的信心又恢復。

  「當然沒問題,我不是普通人,有人叫我活神仙呢!」他醫好的人和他殺的人一樣多,當年他誇下海口,每毒死一個人,便救活一個人,所以閻王老子找不上門,他可沒虧欠他半條人命。

  「老爺爺的醫術很好嗎?」

  厚,還問,都說了是活神仙,這丫頭會不會被他試藥給試笨了?「何只好,是好到不行!」他不爽的重申。

  「有那麼好?那來說說這位姑娘得了什麼病呀。怎會連連昏睡二十幾天,醒都不醒?」姑娘大夫不替師父留面子,斜了鐵木老人一眼,繼續道:「師父,您別添亂了。」

  「我哪裡添亂?你一身醫術不都是我教的!」

  「您說的是十年前,十年來我鑽研的,比您懂的還多。」姑娘大夫毫不尊師重道。

  不過不管是不是添亂,何桃花都執意相信,他們一定是她回來的主要原因。

  跪在床上,二話不說,她向他們磕頭。「老爺爺、姑娘大夫,桃花求求您們了,救救我哥、救救赫希……」

  「赫希?你指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蘭將軍?」堤他,他的雙眼看不見,臉被大火燒壞,沒人治得了他,他這輩子都被那場大火給毀了……」

  「如果是蘭大將軍的話,我倒是很有興趣。」話說完,姑娘大夫不再理會她,便繞到屋後整理行李去。

  「興趣……意思是姑娘大夫能救他嗎?」她抬眼,才發覺人已經不在跟前了。

  「沒錯沒錯,我徒弟專治天下疑難雜症,大夫治不好的病找她準沒錯。」何桃花拉起老爺爺的袖子問:「老爺爺,您和姑娘大夫一樣,都是名醫嗎?」鐵木老人笑著撫撫長鬍鬚。沒錯,他們都是名醫,至於「一樣」嗎?恐怕值得商榷。

  他愛名,喜歡江湖人聽到他的名號又敬又畏,才會立下這個「殺一人、救一人」的規矩。

  而他的徒弟愛利,好人壤人都救,只要捧上白花花的銀子,就算半條腿踏上奈何橋,她還是有本事把人給搶回來。

  這幾年,銀子聚得太多,她才改了性兒,專門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這時候她對蘭將軍感興趣,恐怕是對人家家裡那把弦月箏戚興趣唄。

  於是何桃花興匆匆的領了兩位名醫回家,不意外地。蘭赫希不肯見她,她只好寫封信,托姑娘大夫帶給他。

  然後她和鐵木老人找上凌小卿。她想,在自己失蹤的日子裡,小卿不會放著大哥不管。

  果然,凌小卿將何知辛安置妥當了,但當她領他們到何知辛住的房子前時,何桃花的心又涼了一半。

  沒有改變,仍然是這楝天冷吹風、天熱日曬的破爛房子。

  難道她又繞一圈,做了同樣的傻事,即便請回老爺爺,大哥的病仍然一籌莫展?

  推開門,她看見被綁在牆角的大哥。他滿頭亂髮、瘦骨憐絢,斯文的臉上新疤舊痕交錯,全是自己抓扯的痕跡。

  他用指甲在牆上、地上寫出無數字,字字句句都是書裡聖賢人的言語。他以為自己在參加科考,以為馬上就會變成狀元,將要功成名就,順理成章將、心上人娶回家門……

  頭撞到窗沿,何桃花猛地清醒。雪止了,天空懸掛著一輪明月,皎潔光華靜靜灑落,折起一層瑩瑩潤涼的銀光。

  她睡著了?

  轉頭,只見小卿哭乏了,縮在炕上,靠在大哥懷裡睡著,大哥也倚著她入睡,粗糙的被子是她入冬時縫的那床,桌上的碗盤還沒收。

  她回來了?或者說,她根本沒回到過去,所有想的、做的,全是南柯一夢,沒有鳳靈寺、役有老爺爺、沒有姑娘大夫,沒有人替她醫治大哥和赫希的疑難雜症,不管她對現實多不滿意,她終是回到現實裡了?!

  淒涼一笑,她的額靠上牆壁,冷冷的風從縫隙裡刮進來,灌進領子裡。

  冷啊,好冷。她縮縮手腳,蜷著。

  救我!我明天就要嫁給蘭哥哥了,可我不想嫁啊,他變得好可怕,他是野獸……

  蘭哥哥殺人如麻,不古同興刀子揮過就把人頭割下……他不正常、不正常啊!

  不然你幫我嫁好了,你比較勇敢,再困難你都可以活下來……

  我厭倦聽你說對不起!蘭哥哥變了,桃花也變了,你以前會拍胸脯保證,說「小卿,沒事充,通通交給我」,現在卻連幫都不幫我!

  小卿的話驀地在她耳邊響起。

  她真的希望自己還有勇氣對她說上這樣一句,「小卿。沒事兒,通通交給我。」

  赫希毀了、大哥毀了、她毀了,只剩下小卿還好好的,如果她還有本事保住小卿,那麼……好吧,她嫁。

  小卿沒說錯,再困難她都能活下來,她的命是硬、是韌,是誰都比不了的堅強。

  赫希變成野獸,殺人如麻?這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他恨她,而且她的大哥是親手把他變成野獸的兇手。

  走到大哥和凌小卿身邊,她為他們拉拉被子,扯開笑,「明天,我為你們準備一甕桃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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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何桃花又走回知辛樓,知辛樓仍舊頹圮,蘭赫希親手為他們題的招牌燒壞了,焦黑的木頭靜靜躺在雪地裡。

  她提著一盞昏黃小燈,左繞右拐,走進樓內的廚房,沒人知道廚房下方有一條密道。

  進密道、下階梯,走過七七四十九階後,她踩進陰冷乾燥的地面,地窖裡藏的是全京城最富盛名的桃花醉。

  她當然知道這些酒可以換得銀子,讓自己吃得好些,但她不願意。

  對這裡,她尚未死心,仍然存了夢,夢想知辛樓再度開張,四個人的交情回到過往。

  彎腰,抱起一甕桃花醉,打開甕口,聞著熟悉的花香味,她想起第一次帶蘭赫希到這裡的情形。

  看著儲滿佳釀的酒窖,他直嚷她是個小富婆,那時她得意揚揚的說:「等我錢賺得夠多,就去買一個丈夫回來。」

  「買丈夫做啥?」

  「幫我做工呀!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裡裡外外都得靠我張羅,普通工作也就算了,這抱酒背酒的活兒可苦了我。」她嘟了嘴,抱怨。

  她不是大力士,卻老是抱著酒進進出出,忙過一整天,夜裡上床常常全身疼痛得睡不著覺。

  本以為時間久了,習慣後自然會好,沒想到兩三年過了,卻是傷了胳臂、落下病根,才十幾歲的姑娘,老天爺下個雨,全身骨頭就和老太太一樣發酸。

  「那你可得買個身強體健的。」

  「對啊,最好像赫希這樣子,連老虎都扛得動。」她用手指戳戳他硬硬的胸肌。

  「哦哦,桃花喜歡我?」他突然湊近,額頭貼到她額頭上。

  「誰不喜歡你?大哥喜歡、小卿喜歡,連當今皇帝都喜歡得很。」她扭過頭,酒樓姑娘是不興害躁的,可她白白的臉偏是浮上兩朵紅雲。

  「那你……愛我不?」

  他的手鎖上她的腰,稍用力,她便貼到他身上,軟軟的身子靠上硬硬的胸膛,那親暱和她十歲時一樣,可他忘記,她已經是個大姑娘。

  「說嘛,愛我不?」他追問。

  這話問得嚴重了,愛……是夫妻之間才有的東西啊,小卿可以愛他、他可以愛小卿,因為早晚,他們要走人夫妻關係。

  而她呢?他們是朋友、是兄妹、是青梅竹馬,他們身世懸殊,更何況朋友妻不得戲,朋友夫怎能心存非份,所以……

  「不愛。」她說得斬釘截鐵。

  「即使我力大如牛?」他勾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

  「力大如虎也不愛。」她用力搖頭,就算有愛也得用力搖掉。

  「真可惜,我很愛桃花呢。」

  這話不知是玩笑還真心,他熱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躁得她找不到地洞鑽。

  閃身,她瞪他一眼。「你哪裡是愛桃花,你愛的是桃花醉!」想著想著,何桃花傻笑起來。那時,他們的感情是真的好呢,要是大家都別長大就好了。

  抱起酒往外走,天空濛蒙亮起,她加快腳步。動作得加快些,今天是小卿出嫁的大喜日了。

  出城,遠遠聽見幾聲野狗吠聲,她盡快走著,不顧寒風刺骨。低著頭。緊抱胸前酒甕。

  好不容易走回家門前,太陽未升起,凌小卿已經走出屋子,兩個好友面對面,無言。

  看見她,凌小卿淚水撲簌簌落下,紅紅的鼻子塞住了,無助淒涼的神情教人不忍。這樣柔柔弱弱的女生,怎能面對性格大變的魔鬼?

  保住小卿。是她最後能夠做的吧,何桃花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

  「桃花,請你幫我轉告知辛哥,此生無緣,來世再聚,小卿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定不負知辛哥的心。」凌小卿說得斷然決絕。

  她對哥這般重情重義?那麼當初又何必……不,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小卿,哥這樣潦倒,你為什麼還愛他?」輕輕地,她問。

  「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我相信總有一天知辛哥會鴻圖大展,他不會一輩子窮困潦倒。」

  這些話,她若是肯早一點說,多好。

  「如果還有選擇的機會,你願意待在哥身邊,照顧他、愛護他、陪伴他嗎?」何桃花又問。

  「我願意、當然願意!我和知辛哥不離不窘,我們約定好要永遠在一起。」她神情激動。

  大哥瘋了,他的約定能聽?但小卿的專注誠懇說服了她,她相信,小卿會用一輩子來愛大哥。

  「好吧,我代替你嫁,可是我不知道赫希會不會善罷甘休。」真鬧起來,戶部尚書凌大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大哥和小卿,當然更逃不過風暴。

  凌小卿哀戚的表情立時轉為激動,忙不迭的說出自己和情人先前的計劃。「我和知辛計劃過,等你出嫁,我們馬上離開京城,不會讓任何人找到我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爹娘,望你懇求蘭哥哥,別把事情鬧大,別讓我爹娘受災殃。」最重要的是,她並不認為蘭哥哥愛她,愛到能把面子裡子全數掀翻的程度,且她始終相信桃花對蘭哥哥有影響力。

  要逼赫希吞下悶虧嗎?他哪裡是可以受逼迫的男人?何桃花沒有好友樂觀,但該求該救的,她會盡全力。

  深吸氣,她拉起笑臉。「沒事兒,通通交給我。」舊話出口,凌小卿立即衝上前,抱住她。

  「謝謝你、謝謝你,你是我和知辛哥的大恩人!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惠,有朝一日,我會報答你的!」

  談什麼報答,她肯照顧大哥,就是給她最大的恩惠了。

  「我把我哥交給你了。」

  「我發誓會帶給知辛哥最大的幸福。」凌小卿小臉滿是淚痕,高舉五指向天發誓。

  何桃花拉下她的手,把桃花醉交給她。「往後你和哥要成親,我不在身邊,你帶著桃花醉,就當我見證了你們的終生。」

  「我們會帶著它。」凌小卿手壓在她的手背上,這是女人的情誼。

  「我們快走吧,別延誤你出閣的時辰。」

  於是她們進屋把酒擺好,何知辛還在睡,何桃花看了大哥最後一眼,才同好友回家。

  在喜娘替凌小卿打扮的時候,她待在內室,將帶得走的黃金珠寶首飾和銀票全塞進包袱裡,等喜娘一離開,她們馬上互換裝束。

  緊接著,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何桃花讓八人大轎抬進鎮遠侯府,她由著人扶、由著人擺佈,成天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

  終於,滿屋子的人退去,喜房裡安靜下來,大紅花燭燃起一室溫暖,紅帳、喜被,滿屋子的紅,紅入她的眼。

  掀起喜帕,她靜靜看著眼前的一景一物。

  這屋子,很久以前她常來,第一次來時,他拉著她的手,要她乖乖坐著,別吵別亂動。

  他只是隨口一句,她果真就不吵不動,乖乖坐在床沿等他寫完奏章。直到他回頭,發現小桃花變成小木人,傻傻看著窗外的鳥雀,才笑著把她抱入懷裡。

  好像從認識她不久,他就老愛抱她、逗她,好像她是他的布娃娃。

  現在她也是傻傻坐著。只不過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見鳥雀,而且她敢打賭,待會兒赫希進門,發現新娘是她,不但不會將她笑抱入懷,說不定一怒,還會直接把她關進地牢。

  終於,腳步聲傳來,她迅速放下喜帕,然後木門被推開,她在喜帕下看見一雙大腳,那是他的腳。

  蘭赫希沒說話,腳步在她跟前定了定,之後,走到桌前,舉起酒杯,自喝自飲。

  他的腳步篤定,不似盲眼人般步步小心,想必應該是對這裡很熟了吧?當然,這是他居住多年的地方啊。

  偷偷地,吸一口長氣,何桃花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勇敢。

  她想像著他的模樣,聽說他雙眼看不見之後,性格大變,溫和的他變得暴戾乖張,聽說他半張臉毀去,糾結猙獰的火燒疤痕教人觸目驚心,有人在背後給了他「鬼面羅剎」的渾號,更有惡人直接叫他「鬼見愁」

  可這怨不得他的。換了誰變成這般,都會性格丕變。

  往後,她會窮一生精力來待他好、憐惜他,讓他知道沒了雙眼或俊俏的臉龐,只要有一副好心腸,還是能得到旁人真心崇仰。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喜帕霍地被掀開。

  抬頭,視線迎上他的,兩人相對,驚訝在彼此眼中炸開。

  何桃花驚嚇得闔不攏嘴。

  因為眼前男人的臉仍然俊美無儔,他蘸墨濃眉、秋水雙眼、懸膽秀鼻……一切一切如舊,哪來的疤痕、哪來的鬼面羅剎,全是謠傳!

  而他的眼睛,那絕不是一雙盲人的眼,他盯住她的銳利眼光,教人膽寒。

  對,蘭赫希就是要她膽寒。

  他沒想到她居然膽大包天到這等程度,真是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到讓人作嘔。只是,她怎麼敢,她沒有半分羞恥心嗎?!

  緩緩搖頭,何桃花讓他對人性徹底失望。

  年初,他警告過她不要使小動作,可她非但不聽,更狠了手段,先是說服小卿別嫁他,再讓知辛約他進酒樓,他們談判、爭執、親手毀掉彼此間的兄弟情誼。

  他不記得知辛樓那把大火是怎麼發生的,只曉得他清醒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家裡面,而衣服上滿是灼痕。

  但他相信,那把火是知辛瘋狂之下的傑作。

  可笑吧,他對他們兄妹夠好了,他以為真心待人便會得到真心回讀,沒想到,居然是落得差點被火紋身的下場。

  他以為這對兄妹聰敏善良,沒想到是聰敏有餘、純善不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不想過問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不想見何家兄妹,連帶的連小卿也疏遠,過去的青春歲月已然消逝,那段單純甜蜜的情誼遺失在他們深沉的心機裡。

  而今,她居然敢大搖大擺代替小卿嫁過來?!

  突地,他記起火災過後不久,一名年輕的女大夫帶了何桃花的信上門,說要替他治病,他被弄得一頭霧水。他幾時眼睛看不見、幾時毀容,又幾時需要一個隱世名醫替他治療?

  她瘋了,何知辛瘋了,何桃花也瘋得厲害。

  不過她膽敢嫁進來,是不是認定他看不見,才冒名頂替?

  蘭赫希不說話,冷峻的五官對上她的驚訝,她的臉上有千百種表情,懷疑、驚喜、詫異、快樂……不停變換。

  何桃花喜悅著。

  他好好的,沒病沒瞎,是不是那位姑娘大夫救了他?!

  所以她真的回到過去,改變了某些事情,那麼大哥……大哥也被老爺爺大夫醫治好了?

  鐵定是這樣子沒錯,因此大哥才會和小卿證心,決定遠走高飛,大哥對小卿的承諾不是空話虛言!

  這一推論,全有了脈絡。

  狂喜啊!真的有月光奇跡,她真的回到過去,甚至成功扭轉了局面,赫希不再是鬼面羅剎,他沒有性情大變、暴戾張狂,他仍舊是他,瀟灑不羈,教人為傲的蘭將軍!

  半張口,她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然而他一句便堵了她的許多。

  「為了嫁給我,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青筋在他額間暴動,澄澈的眸子盈滿騰騰殺氣,他沒說出口,但何桃花看見了。

  他憎恨她。

  新嫁娘的第一天該做什麼?

  何桃花不知道,偌大的鎮遠侯府裡,連半個下人都沒在喜房出現,自然不會有人來告訴她,她該做些什麼。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哥的情況,至少她得確定大哥的病是不是痊癒了。

  如果回到過去不是一場夢,那麼從她和老爺爺大夫進小屋後,到她驀地清醒之前,那段期間發生過什麼,她得知道。

  昨夜她和衣而眠,赫希離開喜房之後再沒有回來,她猜他氣壞了,當然,任誰新娘被掉包,都要大大憤慨。

  她下床,脫掉大紅嫁裳,隨意翻出一件素白長衫換上,她匆匆搭上披風,走出房問,打開門才發覺屋外有許多僕人,但他們各忙各的,沒有人肯搭理她。

  照理說,不管是不是李代桃僵,她總是將軍夫人了,誰敢無禮?因此……這是他的意思吧,赫希要她明白,別以為他會息事寧人,讓一個不明不白的下人成為將軍夫人。

  無所謂,她不在乎身份。

  一路從侯府往外走,她碰到的下人無數,真的沒人給她好臉色。

  他們之中,有很多人認得她是知辛樓的桃花,所以這出真假新娘的戲碼讓人揭了底?

  何桃花苦笑,然而現下不是覺得委屈的時候。

  拉起裙擺,她快步走出侯府外,她心心唸唸的是大哥和好友。

  他們跑掉了嗎?赫希會放過他們嗎?她答應小卿,要求赫希別鬧大事情,危害她的父母親,可她還沒出口求情,赫希拂袖掉頭就走,這會兒,他會不會已經見著皇上,而皇上……龍顏大怒?

  她越走越急。腳步在雪地裡跟跡,擔著心,大雪天裡,竟急出滿身汗水。

  好不容易,她回到住了一年的舊屋,三步並作兩步往前衝,伸手推開門,屋裡竟有人!

  因偽逆光。她瞇眼細瞧,炕上那道順長的背影……不是大哥,是赫希!只見他轉過身,木然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厭惡。

  何桃花悄悄吐氣,眼光四下梭巡,屋裡整理得很乾淨,大哥的東西都帶走了,只剩下幾樣她的小東西。

  所以他撲了空?

  「你在找什麼?」蘭赫希冷淡的聲音裡隱藏著不耐。

  「沒找什麼。」

  「你在找這個吧?」他揚手,一紙素箋在她眼前飄落。

  她望望他,咬牙,彎腰撿起。

  桃花,謝謝你為我們做的,我和小卿銘記在心。

  我們將要往南行,先找個地方安身立命,我保證會盡全力考取功名,以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屆時,我們將回到京城向岳父負荊請罪,也會來看看成就我們一生幸福的妹子。

  我知道,目前你的處境肯定是困難的,但你一向有能耐,大哥相信你能撐下去。

  大哥不才,但多少懂得你的必情,希望你能把握機會,創造自己的幸福。

  何知辛字

  這是大哥的筆跡!雖然寫得有些潦草,但裡面的字句絕不是瘋癲的人可以寫出來的。

  真好,她猜得對,大哥的病治好了,在她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的日子裡,大哥和小卿已互訴衷曲,他們確定自己的愛情,確定彼此是自己想廝守一生的對象了!

  原來不是南柯一夢,她是真的辦到了,下意識地,她露出笑臉,然而她的笑在蘭赫希眼底有了不同解讀。

  「你很得意?」他幽邃的黑眸,冷銳如刃。

  「我得意?不,是高興,高興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把信箋貼在胸口。

  是,她是得意忘形了,可大哥和小卿找到幸福,赫希沒有因為那場火失去健康,她怎能不驕傲得意,不感激上蒼給她的奇跡?!

  「他們找到幸福,我呢?」

  他忿忿地扯下她的信,轉眼撕得粉碎,這個動作很幼稚,他承認,可他痛恨她的快樂。

  「你很愛小卿嗎?」

  見狀,何桃花突地遲疑了。是啊,她沒問過他的心情,自作主張成就小卿和大哥,卻自私地沒想過他要什麼。

  「我不愛她,為什麼要娶她?」他反問。

  「可小卿愛的人是我哥,這樣的婚姻不會幸福。」她竟苦口婆心勸他,真是瘋了,他昕得進去才有鬼!

  「你是未卜先知?憑什麼論斷我和小卿不會幸福?」蘭赫希眉頭一挑,挑盡嘲諷。

  「……對不起:我只考慮哥和小卿,沒考慮到你。」想了想,他說得對,於是她真心道歉。

  她只想著如何安全地待在性格大變的赫希身邊,幫他恢復自信,沒想到時空更迭,奇跡抹殺了她認知裡的一切。

  「你是考慮他們,還是考慮自己的私心?」他語帶譏誚,大步一跨,來到她面前,手指像鉗子,一把扣住她的下巴,逼她與他對視。

  「我的私心?」她聽不懂。

  「你愛我!」

  他一語道出她不肯承認的事實。

  她說過,身份不符,她不愛他,她說過,摯友夫不可戲,她不愛他,而今,他那麼恨她,她怎麼能愛他?

  所以、因此,她、不、愛、他!

  何桃花搖頭,第一千次否認。

  「既然不愛我,為什麼想盡辦法當我的妻子。」得到第一千次的否定答案,蘭赫希更怒。

  「我沒有想盡辦法,我只是……」

  「只是什麼?」

  「想改變。」

  「改變?改變卑微低下的身份,想改變賣酒女的命運,企圖躍上枝頭、與眾不同?!」他語氣裡的鄙夷傷人。

  她昂首。「我從來沒看輕過自己,即便是賣酒女,也是憑自己雙手掙得的,這個身份一點都不卑微低下。」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說服知辛別放棄小卿,為什麼在我警告過你之後,仍然要求小卿毀婚,你的目的不就是取代小卿,嫁入侯府?」他是這樣想的?真是冤了她。

  「你親口說,你要阻止。」

  阻止?

  何桃花偏頭認真回想,哦,想起來了,那時她嘴裡的阻止,是要阻止那場燒掉四個人前程的大火。

  「不對,我說的阻止是……」話到一半,她又猶豫。

  「是什麼?」蘭赫希追著她問。

  他看她,她望他,兩人四目相對,瞳孔裡有彼此的表情,他的臉上再沒有往日的憐惜,只有深惡痛絕。

  「算了,你不會相信的。」低下頭,她輕語。

  誰會相信月光奇跡,誰相信人們可以回到過去阻止不幸?他只會當她在替自己辯解。

  「怎麼,你編出來的謊言,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他嘴邊果真勾起一抹譏諷。

  「我不介意你怎麼看我,也無所謂你用什麼態度對待,留不留我在侯府、讓我用什麼身份留下,全憑你的意見,只求你,別讓皇上知道這件事。凌大人是個為民為國的好官,別讓他因為小卿而犯下欺君大罪。」他眼一瞇,「你在求我?」

  「是,我在求你。」她低頭。這是小卿的托付,無論如何,她要辦到。

  「可事情不傳到皇帝耳朵,將軍夫人的位置不就一直讓你霸佔住?」

  她仰頭,看見了,他眼裡有滿滿的輕蔑。

  「你有喜歡的女子就帶回府裡,讓她享有夫人的優渥生活,讓所有人稱她夫人,我不在意。」她急切道。

  可她的急切讓蘭赫希更為不爽,無所謂嗎?不在乎嗎?她是演戲還是真心?女人的虛偽真讓他痛恨!

  「如果我就是要她實至名歸呢?」

  「那麼……」她偏頭,很用心的想,想到心都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疼了才想到好方法。「隔一段日子,就對外說我身染重病,辦一場喪禮,之後你想誰當正脾夫人就讓誰當。」

  想得真周密,她在心底籌劃這些多久了?!

  「何桃花,為什麼不誠實一點,如果你敢大方坦誠自己心機算盡就是要得到我、要當將軍夫人,我多少還會欣賞你的勇氣。知道嗎,你這麼虛偽,讓我對你的一點點動心也蕩然無存了!」

  他對她有一點點動心?不,別上當,這只是他用來彰顯她虛偽的說詞,千萬別認真了。

  何桃花迅速告誡自己,他不是她能愛的男人,別開眼,假裝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蘭赫希痛恨她的無動於衷!

  恨恨地,他走出破屋,她隨即跟上,亦步亦趨。

  他停下腳步,背對她,語調清冷。「你跟著我幹麼?」

  「你同意了嗎?你不怪罪凌大人了是不?」

  她當然應該驕傲一點,當然應該說到做到,他不留她,她便待在這個破斕小屋,展開自己的新生活。

  但是沒辦法,她對小卿拍胸脯保證過,她必須得到他的答案。

  「我為什麼要吃暗虧?」他冷笑。

  「你沒想清楚,若你想清楚了,就會明白留下不愛你的女人有多麼不智。」她扯住他的袖子,繞到他身前急道。

  「我智不智需要你來評斷?」他攬緊眉頭,惡顏相向。

  「我不是評斷,而是勸你,人生還很長,你終會碰到愛你的女人,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我不要退一步,我毋需海闊天空!」

  「那你要什麼?」

  「我要得罪我的人受到懲罰,一個都不放過!」他陰惻詭異的表情讓她害怕。

  「你要奏稟皇帝,治小卿的爹爹重罪?」

  「對,我還要通緝何知辛和凌小卿這對姦夫淫婦,要把他們抓進大牢,讓他們得不到你們口口聲聲的幸福!」

  蘭赫希甩開她的手,轉身直走。

  何桃花這才發覺自己錯了,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而小卿也太看好她的能耐,怎麼辦?接下來,她該怎麼收拾殘局?!

  「不,你是寬厚的男人,不會做這種事的。」她不死心的追上前,雙手擋住他的胸膛,不讓他繼續走。

  「要賭嗎?我保證,你們兄妹很快就會闔家團圓。」他說得冷血。

  他果然性格丕變、暴戾乖張了?

  可他的眼睛正常、容顏無毀,到底是哪裡不對,她真的想不出來,又或者……

  他只是在恐嚇她?

  「如果你非要懲罰誰,就懲罰我吧,我代替哥、小卿和凌大人接受你的懲罰好不?」

  「哼,你受得起?」

  「可以的,我皮粗肉厚,什麼苦我都吃得了。」

  「我不會讓你輕鬆過關。」

  「我懂、我理解,我知道那些全是我該受的,小卿、我哥欠你的,讓我來還,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保證絕不喊苦,沒事兒,通通交給我。」她是白癡,這會兒還來拍胸脯保證。

  可當她說出招牌話,蘭赫希的心卻猛地一震,轉開身。

  他不說話,是不是代表……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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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赫希懲罰她,懲罰得很徹底。

  她被孤立,府裡大大小小都認定她是心機深重的壞女人,每個人經過她身邊,不是冷眼,就是交頭接耳討論她的惡劣行跡。

  大家都為將軍大人不值,若非身份低下,恐怕人人都要衝到大人面前問清楚,這李代桃僵的事兒,怎不到皇帝跟前說分明,讓戶部尚書大大丟面子。

  不……也許真有人去問了。

  這幾天,新的耳語傳出來,說大人心疼小卿姑娘,捨不得為凌大人惹禍殃,還說將軍大人留著何桃花,是方便有朝一日小卿姑娘回來,到時候兩人身份互換,賣酒的乖乖回去賣酒,當夫人的乖乖回來當夫人:

  這些話,何桃花聽得太多,從開始的傷心到後來的無動於衷,她漸漸適應。

  怪誰?她誰都不怪,真要怪,就怪她自不量力,還以為有本事安撫赫希,有本事弭平所有的不平。

  可惜啊,她高估自己。

  然而,不管赫希性情有沒有改變,他的良善始終在,畢竟他高抬貴手,饒了她哥、小卿和凌大人,還約束府裡下人,半句話都不能往外傳,若是讓他在外面聽到風聲,就要全數趕離侯府。

  光是這點,再重的懲罰,她都能挨。

  那天,從她的破屋回侯府,他說了一句「鎮遠侯府不養廢物」然後她就被帶到下人屋裡,和兩名婢女共居。

  她被分派在廚房工作,雖然燒得一手好菜,廚房裡的大娘仍對她不滿得緊,冷言冷語、刻意挑剔,一群人以她當飯後茶餘。

  可她無所謂,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待遇了。

  快過年,侯府裡上上下下全忙起來,辦年貨、大掃除、整修侯府,總管說,務必把府裡弄得煥然一新。

  這忙和,大夥兒是心甘情願的。

  人人都曉得將軍寬厚,過年除了薪餉、大紅包少不了,還會讓總管分派下人們分批回家團圓,這可是別的府裡沒的好事兒。

  所以別的王府裡,過年總是熱熱鬧鬧大宴賓客,鎮遠侯府卻是冷冷清清,只有幾個沒家可回的僕婢留守。

  昨兒夜裡,下過一場大雪,厚厚的雪堆淹到小腿肚,一大早,總管就讓小廝們把雪給剷去,然後又是熱熱烈烈的忙起來。

  廚房大娘要何桃花清洗豬腸子,好準備灌香腸。

  這是道繁複的活兒,腸子裡的穢物得洗乾淨,不能留下半點異味,腸子外的油得刮除,都弄好了,再將腸子翻面,用明礬徹底清洗一遍。

  這麼冷的天,廚娘們都窩在廚房裡,灶裡的火燃著,多少溫暖些,大夥兒說說笑笑,講講過年、道道家事,人人都帶著笑臉。

  但說著說著,看到門邊的何桃花,忍不住火氣又上來了。

  要不是這惡婆娘,將軍大人早跟小卿夫人雙宿雙飛,哪像現在這樣,形單影隻的……昨兒個,將軍房裡的大丫頭還說,將軍的心情很壞,食慾不開呢,真是可憐啊。

  想到這裡,誰還有心情說笑,大廚粗聲粗氣對她嚷嚷,「你不知道自己在洗腸子嗎?」

  在說她?

  何桃花抬頭,看著大家。

  「是。」她輕聲回答。

  「天冷,門窗都關上,那味道那麼腥,你在裡頭洗,是想熏死我們?」

  「噢。」

  要她到外頭洗?可外頭雪雖小了,還在下呢,她遲疑了一下。

  「噢什麼噢,還不快出去!裡面那麼擠,你靠進來,是要我們到外頭剁菜嗎?」

  拿刀的大嬸一面說話,一面把刀舞得虎虎生風,氣勢不比武林高手差。

  何桃花還是怕的,怕那把不長眼的刀揮到自己身上。這會兒,安份首要,惹事?免了吧。

  「是。」她點頭,把木盆子抱起來,走到屋外。

  門才開,一股寒風吹來,冷進骨頭裡,她咬緊牙根,硬是走了出去,走到簷下,蹲在木桶邊,繼續工作。

  冷颼颼的水,凍得她十根手指頭紅腫,可動作得麻利些,她得不斷攪動水面,不然水面結出薄冰,更難洗了。

  屋裡陸陸續續傳出聲音,每個字句都刻薄難聽,何桃花咬了咬唇,告訴自己,不能介意。

  「那丫頭還盼著將軍大人回心轉意,把她帶回屋裡當夫人呢。」

  「想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賣酒的耶,比咱們當下人的還卑賤,那人來人往不知羞恥地招呼男人,還不是殘花敗柳身,竟敢妄想讓咱們將軍看上眼。」

  「呵,可不?以為有那麼幾分姿色就了不起啦,貌美不稀奇,娶妻娶德、娶賢慧,這理兒,男人心裡明白得很,要不,窯子裡的妓女個個都當上夫人啦!」這句話後頭,接的是哄堂大笑。

  「說得也是,當人吶。就是要懂得安份!」後面那句,對方刻意拉高音調。要讓門外人聽到。

  「說到這身份,大家閨秀畢竟比咱們高上一等。」

  「什麼一等,是好幾等,名門淑媛從小唸書學道理,學的就是當女人的規矩,從一而終啦,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啦,條條理理背得熟透呢。不然你瞧,將軍大人的娘,一個小小的鄉下村姑是嫁進侯府當夫人啦,也生了個兒子,母憑子貴,可咧,老靖遠侯才死幾年,就跟男人有染啦!」

  「真的假的?這話可不能亂說。」一名新來的廚娘問。

  「哪是亂說,貨真價實呢,聽說那個男的還是她年輕時候的『愛哥哥』。」說到愛哥哥的時候,大夥兒全笑開了。

  「是是是,將軍一怒之下,就把親娘趕離開侯府,才發生沒多久,年初的事兒吧。」

  秋姨?難怪進府多日,一直不見她的蹤影。

  可赫希怎會趕走親娘?不可能的,他和秋姨的感情好,母子倆無話不說,秋姨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呢。何桃花皺緊眉頭,手沒停,腦子也忙碌的想著哪兒出了錯。

  我最痛恨背叛!

  一句話,讓她的印象鮮明瞭起來。

  那次,赫希告訴她在戰場上被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背叛,因為他的背叛,他損失了兩千個士兵,害得兩千個家庭失去親人。

  他慎重其事的告訴她,「桃花,答應我,不管怎樣,都不要背叛我。」

  那回她用力點頭,還跟赫希打勾勾,發誓永遠都不背叛他。

  可是……

  你知不知道小卿是我指腹為婚的妻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鼓勵知辛背叛好朋友?

  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很好,你這樣對我,會讓我覺得自己看錯人?

  她終究背叛他。

  赫希很受傷吧,母親背叛、兄弟背叛、未婚妻背叛,連自稱要當他一輩子好朋友的何桃花都背叛他。

  懂了,她懂得他的憤世嫉俗。

  抱歉,她對他的歉意無數,都當她欠他的吧,她會一筆筆償清,直到他心清氣平。

  「搞不懂,放著舒服的老夫人日子不過,怎去招惹這種事?」廚房裡的聲音再度清晰。

  「要是我啊。就是來十個愛哥哥,也甭想叫我放棄榮華富貴。何況還有一個將軍兒子可以靠呢。」

  「傻唄,有夫人不當,就不知道,某些人可是辦法想盡,假冒身份也要進侯府當將軍夫人吶!」

  「可不,這年頭啊,人心歹,什麼壞事兒都干,也不想想,野雞充鳳凰,誰看不出來,當大夥兒全瞎啦!」

  這些日子,何桃花早學會應付惡人惡語,只要充耳不聞,把心放空,想想從前,想想過去。想想那些甜蜜的回憶,難堪,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些過去啊……仰頭。何桃花看著鵝毛似的飛雪,怔怔地,笑開。

  「小卿,小心。」

  何知辛的聲音才到,一團拳頭大小的雪跟著砸上她的腿。

  「哎呀!」凌小卿大叫一聲,何知辛連忙跑過去,把她扶起來。

  何桃花也沒落人後,連忙跑到她跟前。

  「小卿,很痛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拱手,抱歉。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玩得太過份!小卿身子弱,不像你皮粗肉厚,怎麼打都打不痛,你還是這麼惡搞!」何知辛指著她叨念。

  「知道嘛,對不起,下次不敢了。」她抓抓頭髮,揉揉凍得紅通通的鼻子。

  「還揉,再揉鼻子就掉下來了。」凌小卿笑著回她。

  「不痛了嗎?」何知辛問得好心疼。

  「不痛。」她嫣然一笑,定了他的心。「知辛哥,桃花真的皮粗肉厚嗎?」

  「可不?再冷的天充,她大衣不披就在外頭劈木柴,誰有她能幹。」

  「喂,哥以為我愛啊……」

  她也想躲在暖烘烘的屋裡彈琴繡花,也愛啥都不做,單和赫希聊天說笑,可柴不劈,客人上門,拿什麼燒菜?!

  可她的冤屈還沒出口,小卿就對大哥說:「那我們還等什麼?」語畢,從地上掏起一把雪就丟到她臉上,清脆的笑聲響過,大哥和她並肩,也抓起雪塊丟她。

  她哇啦哇啦大叫,趕緊反擊,可一沒站穩,人摔啦,還滾了兩圈。

  小卿和大哥笑著跑進屋裡,獨留她躺在地上喘氣。

  遠遠的,她聽見馬蹄聲響,想也不想,就蜷住身子把頭護上。

  她這人和馬兒無緣,動不動就被馬所傷,所以看見馬,最好有多遠躲多達,但這會兒來不及躲了,龜縮求自保是最好的法子。

  馬停下,她聽見騰空躍下的聲音,眼睛瞇開一條縫,未看清來人,先聽見他的聲音。

  「又讓知辛和小卿欺負了?」蘭赫希蹲下身,把她臉上的殘雪抹掉。

  「沒見過有人這樣當哥哥的!」她嘟著嘴不滿。

  他最愛看她這號表情,明明是俐落能幹的女人,偏有張嬌嬌女的臉。

  「我讓你靠,走,我們進去,我保證你打他,他不敢還手。」他把她拉起來,讓她靠在他懷裡。

  「才不,打人手會疼呢。」

  他握住她的手,低頭看,她凍壞了,小小的手指上好幾道新舊疤。

  他問了,她回答,「冬天唄,手指頭不靈活,老讓手指頭給客人加菜去。」

  然後他買了最貴的神奇紫藥膏給她抹,抹兩個月還剩大半瓶,他見了很惱火,她連忙巴結笑道:「藥這麼貴,當然得省著點用。」結果他一氣,給她買下兩大籃,看她還要多省。

  他對她,是極好的,嘴上不說,可該做、不該做的事兒通通做了。

  「不打知辛,是心疼吧?有你這個妹子,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份。」

  他歎氣。

  「你也有福啊,有疼你的娘、敬愛你的下人,還有歌功頌德的老百姓。」

  「可惜就是沒有一個桃花妹子。」

  「我也是你妹子啊,瞧,哥有的,我哪次短少了你。」她縫的褂子一人一件,繡的荷包一人一個,連大哥愛喝的桃花醉,她也是一月兒大甕,淨往侯府裡送。

  「是沒錯,可我不能把你留在身邊,時時想看就看得到。」他把她塞進懷裡。

  她才離開一下下呢,他就覺得心底空虛。

  「哼,哥情願拿我去換小卿,他說小卿比我養眼。」

  「誰說,我就覺得你美。」他捏捏她的臉。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想,上知辛樓的男人,幾個不是街著你來的?」說到這個,他忍不住從鼻子裡哼了聲。

  「我可沒出面嘍,我請了小二和掌櫃,他們替我招呼客人的。」她急急澄清。

  蘭赫希莞爾,他知道她在澄清些什麼。上回有客人輕薄她,扯了她的袖子硬要她唱小曲兒,他看見,臉色立即鐵青,把客人一抓一拋,丟出酒樓外。

  他很火大,也不知道在氣什麼,又逮住她狠狠數落一頓。

  後來她乖啦,再不出面招呼客人,只管廚房,其他的讓給別人做,雖然聘人花不少銀子,害她心疼得要死,不過見他心情大好,也算值得。

  「知道。走吧,外頭冷。」一勾一搭,他的大手環上她的肩,撲拌她滿身寒意。

  「進屋喝點桃花醉就不冷。」

  「說到這個,上回皇上到我那兒去,我用桃花醉招待他,他一喝上癮啦,說要御廚供應,這下子,桃花姑娘可要大發財了。」

  「真的?」她抓起他的手,撒嬌地東搖西搖。

  能供應宮裡的酒,可是天大榮幸,賺銀子不說,還是個大好噱頭,連皇帝老子都喝,你說,平民百姓能不搶破頭?

  「我幾時說過假話。」

  他寵溺地拉拉她的辮子。

  「那開春之後,得多聘些人手幫我釀酒,酒窖也得擴大,至於店面呢,要不要把隔壁也給買下來?嗯。多個二、三十桌,每個月可以多收上百兩銀子,再加上宮裡供應……一年攢下個千兩銀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滿腦子計劃,一數起錢,眼睛就晶亮晶亮的,整個人活了起來。

  蘭赫希越看越樂,在她額額彈了個爆粟。他就愛她的單純、愛她不造作的責婪,他很喜歡她,比她以為的更多。

  「做啥打人?!」她拉住他的手指頭不放。

  「就那麼愛錢?」

  「是啊,有錢把我賣了也成。」

  「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又捨不得花用。」

  他見她一身便宜衣衫,連聘進門的掌櫃都比她貴氣,哪像個老闆。

  念她幾次,還送來畿套漂亮衣裳,可從頭到尾也不見她穿,問了,她理直氣壯說:

  「我在廚房忙,糟蹋新衣服可不好。」

  他火大,問她幾時才肯穿,她居然回答,過年唄。

  能不苦笑嗎?他送的是夏季薄衫,她居然要留到過年穿。

  「我要存很多錢,大哥當官需要許多行頭,而且也得存夠銀子給哥蓋樓、討媳婦。」

  她真把知辛當成兒子養?

  「那我呢?」他勾住她的腰,讓她坐到身旁。

  「你怎樣?」

  她轉頭,近看他。他很好看呢,難怪街坊鄰居的姑娘們老說見到他,一顆心會不由自主怦怦亂跳。

  「你說你是我妹子,知辛有,也不會短少我的。」他拿起她喝過的酒杯。斟一杯酒,仰頭喝掉。

  「你很有錢啊,幹麼我替你盤算。」

  「我就要你替我盤算。」說著,他的頭靠過來,靠得何桃花臉紅心跳,亂七八糟的腦袋袒飄出一大堆怪念頭。「快點說好。」

  「說什麼好啊。」

  「說你想待在我身邊,替我盤算。」

  「可是……」

  「可是什麼?」他皺眉,不爽她的可是。喜歡一個人哪來那麼多但書。

  「可是天總會黑,雨總會下,月亮一定會升起,太陽一定會落下。」

  「然後呢?」

  「人……一定會分開。」

  「那我們統想個辦法不分開。」他笑得很壞心眼,可她愛看他的笑,看他壞壤的盯住她笑。

  這會兒他們真的不分開了,可是兩人面對面,沒有快樂只有憤懣,她也真的留在他身邊了,只可惜他再也不想時時刻刻見著她。

  低頭,何桃花發現水面結起薄冰,她下意識地手一扯,碎冰在她的手背上劃出一道口子。

  鮮血染開,暈出一朵朵小紅花,又冷又痛,像是千萬根針紮著、刺著,痛得她扯心裂肺,緊咬牙根。

  可這會兒也只能忍著,因為她身邊再沒有人給她買昂貴的神奇紫藥膏。

  吮去傷口的血漬。她起身到井裡打一桶新水,坐下來,繼續完成活兒。

  「真得快點兒了。」她喃喃自語,加快動作。

  不遠處,一雙陰鷙的眸子盯住她,凌厲的眼神裡滿是憤恨。

  尤其在她受傷的時候,那冰劃過的不只是她的手背,也狠狠地,椎入他的胸口。

  痛,他和她一樣咬緊牙根。

  蘭赫希手握成拳,恨恨地捶在結霜的牆壁上,他克制著不出面,還有那衝出去擁她入懷的慾念。

  眼神一緊,恨恨甩袖,他轉身離去。

  蘭赫希原以為何桃花會有小動作,至少拜託總管把她調到輕鬆處,他知道老總管喜歡她,從前她到府裡來的時候,總管就待她特別好。

  沒想到,總管派她進廚房。

  總管說是她的意思,她說自己做的菜飯不壞,釀酒更在行,待在廚房,等開春,就可以替府裡釀很多的桃花醉。

  但她在廚房,他並沒有吃到她做的菜,可見她被打壓,做最下層的工作,昨日一見,果然……

  他不想看她、不願意想她,可是她的影子陰魂不散,讓他時刻想起從前,那個時候……他真心要她……

  是他改變了,還是她?

  他明白人心隔肚皮。但親人朋友該是坦誠相見,誰知道,通通是虛偽,越是親近越是傷人深!

  「大人,我已經把桃花姑娘調離開廚房。」總管的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嗯。」他面無表情。

  「是不是把她派在大人屋裡?」

  他觀察大人的臉色,上次他本意這樣安排,可一方面桃花姑娘堅持,一方面大人的態度不明,他也就沒有調派了,這次是大人主動要求,他想,應該……可以吧。

  他明明記得,大人很喜歡桃花姑娘,那些年,他帶桃花姑娘和小卿姑娘進府時,他總覺得大人對桃花姑娘更好些。

  「隨你。」

  「是,那老奴就吩咐下去了。」

  總管退下,屋裡剩下蘭赫希,他看向窗外。寒梅初綻,清冽芬芳的梅香飄進屋裡,他記得那個女人不愛桃花偏愛梅花……

  她的個性很糟,受風寒也不看大夫,老說吸兩天鼻涕,多喝點兒開水,自然就會好起來。

  有次他實在氣悶,硬是讓人熬了藥湯,把她架進府裡,逼她喝掉。

  她扁起臉,看著發脾氣的他,有話懲在肚子裡不敢說,只是一雙小腿,來來回回敲撞著床邊。

  「你做什麼?」他不耐煩,丟下書冊,走到她面前。

  「我得回去,酒館裡面沒廚子,客人來了怎麼辦?」她嘟嘴,是他最愛的那號表情。

  「休息一天不成?」愛錢愛到這等程度,算她厲害。

  「不成不成,開店的不能隨時想休息就胡亂休息!」他瞪她,「沒有胡亂休息,你生病了。」

  「只是小病,不打緊的。」她搖頭,很想下床,可被他瞪著又不敢亂動。

  「非要拖成大病,你才得意?」

  「不是這麼說嘛,各行各業有各行各業的苦,你這行薪俸多、名聲好,可危險得緊,我這行,夠努力就賺得到錢,沒啥風險,唯一的風險就是客人不上門。我如果這樣子休休做做的,客人煩了,我怎麼辦?」她起身,勇敢站到他面前,二話不說圈住他的腰,賴在他懷裡面。

  「他生氣時,說什麼都沒用,撒嬌最有效。

  「我說一句,你頂一長篇。」

  看不見她的眼,他只能改瞪她的頭頂。

  「赫希,別為難我,讓我回去工作吧,不然我在這裡躺得不踏實,病怎麼好得起來?」她抬起臉,衝著他笑。

  他瞪她老半晌,到最後,沒用的投降。

  他吩咐總管派幾個廚子到知辛樓幫忙,然後折回床邊,忍氣吞聲地問:「這樣行了吧。」

  她笑瞇眼,也不說行不行,只是扯住他的衣袖說:「赫希待我真好。」

  軟軟的、圓潤的聲音,像她的人,圓融包容。「我能待你不好嗎?知辛是我兄弟。行了,躺好。」

  他把她挪挪擺擺,擺在床的正中央,暖暖的棉被拉上,把她從頭到腳裹成湖南粽子,然後坐在床邊,拿了書,盯她睡覺。

  「赫希……」她骨碌碌的大眼睛轉來轉去。

  「什麼事?」

  他轉頭,見她無半分睡意,索性除去鞋子躺上床,抱緊她,同她有一搭沒一搭亂聊。

  「這味道真香。」

  「是梅花的香味。」

  「我知道啊,就種在你屋外,每天聞著梅香入睡,一定會作好夢吧。」

  她的聲音裡全是羨慕。

  「明天,我讓人剪下一大把給你送去,你自己試試。」

  「別剪啊。」

  「為什麼不?」

  「梅樹開花是為了結子、結果實,你把它們剪下,它們的寶寶要哭的。」

  「傻話。」

  「哪裡是傻話。以前我見過剛生完孩子的產婦吃雞仔湯,她們找來很多孵了二十天的雞蛋,敲破蛋殼,把那些未成形的小雞仔拿來煨酒炒麻油,看著看著,我忍不住掉淚。大家都說那是好東西,我偏要說那是最殘忍的東西。」他把手伸進棉被底下握住她的,她把頭靠在他肩上。

  「那些全是未成形的生命,怎下得了手?」

  他懂她的意思,天地成物,全賴一個仁字,善良的人,對生命仁慈,對萬物有情,就像她,一個開朗樂觀,什麼事都打壓不了的女孩。

  「赫希。」

  「怎樣?」

  「我很高興你懂我。」

  後來她把這件事講給小卿聽,小卿笑著回答那道菜她吃過,味道很好,聽說足足吃滿七回,冬天再冷也凍不了身。

  當時,她沉默了,他很心疼。

  「我在戰場上殺過一個人,當刀子刺進他身體時,我才猛然發覺他好小,頂多十二、三歲,分明是個發育未完全的小孩,居然身披戰甲替他們的王出戰,他應該要好好長大的,要唸書、要見識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可他就這樣死了……」

  「你放棄征戰了嗎?」她問。

  他搖頭,「恰恰相反,當晚我不讓軍隊休息,趁夜攻入敵人的皇宮,殺掉他們的大王。我知道,唯有讓他們的王死,他們才不會逼更多的孩子上戰場,保護那個貪婪殘暴的王。」

  看著他的不忍。桃花側過身、抱住他,把頭靠進他胸口。「那些成千上萬的孩子都該感謝你。」

  「我不用他們的感謝,我要他們有機會長大,有機會愛人,有機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們會有的。」

  「桃花。」

  「什麼事?」

  「以後,想念梅花的香味,就來這裡作客吧。」他不剪梅花送給她了。

  她笑得很美,「好,等梅子結滿枝椏,我來替你釀梅香醉。」曾經,他們心意相通,他們相知相守,曾幾何時,她卻為了虛榮背棄友誼。

  既然她背棄了他,他何必替她擔心?一甩袖,蘭赫希離開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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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何桃花待在侯府裡,還是安份,不見抱怨,安份到讓所有人誤以為她進侯府就是要來做這樣一份工養活自己。

  她雖被分派在蘭赫希房裡,但他從沒見過她,總是在他上朝之後,她才進屋整理,等事兒做完,就乖乖回到下人房,偶爾到廚房幫忙,或到院子裡除草整花,不讓自己閒下。

  她一心一意想著還債,能多還一分是一分。

  三更天,下人屋裡,一盞昏黃燭火、一隻繡籃,她低著頭挑線。

  總管誇她的手藝好,便給了幾匹布,讓她替赫希裁夏衫,眼看日頭一天比一天長,天氣越來越暖,她急著趕工。

  赫希的衣服得做得精緻,雖不必像做小卿的衣裳那般繡上花花草草,可也馬虎不得,他交往的對象不是高官便是富賈,身上的衣服自然不能寒愴。

  然而越細的工啊越傷眼,連趕了幾天,她常覺得眼前一片黑。

  揉揉眼睛,她甩甩頭,伸了個懶腰。

  做好了,她把衣裳攤開在身上比劃。真好看,這湖青色的布料又軟又透氣,穿在他身上肯定舒服,是了,腰帶繡上幾朵祥雲,肯定更好看。

  說著,她挑起線頭,又忙起下一樁。

  窗外,蘭赫希靜靜看著她的舉動,心潮波濤洶湧。

  她就這麼樂天知命,心甘情願當奴婢?她不是很有心機嗎,為什麼不尋機會到他屋裡,見他一面?

  多少婢僕盼著進他的房,盼他青睞、一夜春風,她比她們都更有機會的不是?

  光憑他們的舊交情,她就能搶得先機。

  可是她躲他,躲得徹徹底底,這算什麼?欲擒故縱嗎?她不是連冒名代嫁都做得出來了,再演這些,不嫌累贅?

  看著她,他滿肚子火,矛盾又矛盾,既想推開她,又想狠狠把她抓在身邊。

  她在笑,就為繡了朵雲?會繡東西很厲害嗎?很行嗎?

  她的笑礙了他的眼,他寧願她愁眉苦臉,讓他覺得懲罰夠了,也不要看見她活得這麼適切。

  何桃花把腰帶攤在桌上,看過半晌,笑逐顏開。「這麼好看呀,赫希穿著你到大街上逛一圈,肯定要迷倒不少千金小姐。」

  他迷不迷倒千金小姐關她什麼事!他、很、不、爽,但不知不覺中,淺淺的笑掛上蘭赫希嘴角。

  「我們家赫希可是美男子呢,允文允武,舉世無雙!」她居然對著一副腰帶說話,還說得津津有味。

  沒辦法,誰教這府裡大大小小,沒人肯理她。

  這回,窗外的男人笑意從嘴角掛到眼梢,就因為她說了「我們家赫希」聽她說話,他很快樂,而他不對旁人說的話,也全對她說去,她懂他再沒人比她更懂。

  她捨不得替自己買這麼漂亮的綢布,卻總是買來一件件替小卿裁製,新衣服做好了,只在身前比劃比劃,乾過癮。

  「你手巧心細,學什麼都難不倒。」

  曾經,他拿過她手裡的衣服,細細看了縫工繡工,認為這衣裳拿到店裡去賣,肯定能賣到好價錢。

  「這是小事兒。誰都學得來,換了大事,我可不成。」她接回衣服,折折疊疊放進包袱裡,打算明天送給凌小卿。

  「什麼才算大事?」他好笑看她。

  「比方唸書啦,打仗了,那得你們這些能人才辦得到。」她扳起手指頭數只。

  他抓下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心裡,一陣暖烘烘的說:「讀書不難,你也認了不少字,明天起,我來教你唸書,至於打仗嘛………那不是女人該知道的事。」

  她接話,他大笑。沒錯,每回她好奇,想問問戰場上的事情,他總堵上她這樣一句。

  「你真對打仗那麼感興趣?」

  他瞠眼望她,她又嘟嘴,可愛得讓他忍不住把她收進胸前,再煨暖她一回。

  「才不是感興趣,是好奇啦。在戰場上不就是你拿刀、我拿劍,一聲令下,兩方互砍,到最後沒死光的那邊就贏了?我不明白,那麼需要運氣的事兒,怎麼偏偏每次都讓你贏了。」

  他又挑眉,「我聽出來了,你在嘲笑我是一介武夫,沒腦子。」

  「打仗需要用腦袋?」她斜眼睨他。

  「當然要!」

  他把她抱到膝蓋上,他喜歡同她親暱,從她十歲起就這樣,聞著她的味道,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不醉人口、醉人心。

  「那可奇啦,人人都說刀劍無眼,原來刀劍雖無眼卻有腦袋?」

  「來,我告訴你。」

  他好笑的圈住她的腰,「一回,有座城久攻不下,我方士兵慌了手腳,大家心知肚明,要是沒在半個月內把城拿下,就得撤兵,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太多的糧草,再加上冬天就要到了,根本獵捕不到動物。」

  「然後呢?」她的表情立即緊張起來。

  「對方守城也守得慘兮兮,聽說城裡的百姓都餓著肚子,每天都有人被活活餓死,但城牆被我們包圍,他們出不了城、辦不了糧,只好一天一天和我們耗,他們在等我們糧餉吃盡,不得不退兵。告訴我,要是你會怎麼做?」

  「利用最後幾天,集合戰火猛力攻城。」

  「對,當時有許多將士這麼主張。」

  「你們攻城了嗎?」

  「沒有,我當晚對士兵宣佈,為慶祝皇上壽誕,舉國同歡,營裡擺宴三日。我把所有的糧草押在這三日,日日大吃大喝,唱歌跳舞。敵方守城士兵看見了,忙向上報。然後,我散佈謠言,說京裡運來新糧六十萬石,這個消息讓城裡的士兵再也無心戀戰,第四日清晨,他們大開城門投降。」他說得神氣。

  她睜大眼,「皇上真給你們送去六十萬石糧草?」

  「沒有。」

  「厚,你心機真深!」她朝他擠眉弄眼。

  「兵不厭詐。」他得意對她笑開嘴。

  「是虛張聲勢。」

  「現在你不能說打仗是全靠運氣的事兒了。」

  「知道知道,承認你智勇雙全行了吧!」

  這是他第一次對人提起戰場上的事,尤其是女人。

  接著,他又說了些戰場見聞,她聽得津津有味,嘴裡不說崇拜,眼神裡卻充滿崇拜,然後,他發現自己愛上對她講戰事時的虛榮感。

  那個夜晚,他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

  現在,他真把她娶進門了,但兩個人僵在這裡,誰也不前進。

  怎麼辦?

  他不知道,他仍然惱恨她,痛恨她的虛偽與背叛,然而心底真正的感覺是恐懼,恐懼她和母親一樣,為名利富貴投注一切,卻又在翻然大悟後,捨棄他,追逐她要的幸福平凡。

  他心亂,已經不知道誰可以相信,誰不會背叛自己了。

  春天過去,夏天轉眼來臨。

  何桃花肘上掛著木桶,手裡拿起抹布,準備進蘭赫希房裡打掃清理。

  照理,這時候他不會在屋內,可推開門,竟然看見他靠在長椅上,大丫頭執著一把扇子,輕輕攝著。

  她頓時卡在那裡,進退不得。

  大丫頭見到她,快步走到她身前,怒容滿面。「快出去!這時候你來這裡做什麼?」

  「是。」她立即低頭,轉身,才跨出腳便聽到蘭赫希的聲音。

  「何桃花,你進來。」

  他叫她?

  心亂了譜,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他叫她,是為了啥?

  緩緩轉身,緩緩進屋,何桃花每個腳步都在猶豫。

  「你出去。」

  蘭赫希才下令,她忙不迭又轉回身往屋外去。

  突地,一陣風拂過,她的手臂被牢牢攫住,重心不穩,她竟朝他懷裡摔過去。

  她抬眉,四目相望,兩顆心都是忽上忽下,一陣陣悸動。

  「大人。」大丫頭靠過來。

  「我叫你出去!」他不耐煩,低吼。

  這一吼,大丫頭才乖乖走了,而何桃花還僵在他懷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後,她低頭,眼光落在地板上。

  「你倒是過得挺好。」

  蘭赫希的手扣住她的腰,一使力,她柔軟的身子貼上他精壯的胸膛,她的呼吸轉眼窘迫難當。

  他在做什麼?他不是不想見她,氣恨她的背叛嗎?為什麼又……

  她被他弄懵了。

  「將軍待下人寬厚,奴婢沒有過不好的道理。」她微微一掙,想脫離他的懷抱,他卻使了力道,不准她逃。

  將軍、奴婢,多礙耳的稱呼。蘭赫希很想掐住她的脖子,逼她把那些字吞回去,但這不是他要的?他不是要拿她當下人、要所有人屈辱她、看輕她嗎?

  「你以為這就是我說的處罰?」

  他討厭她的安然和無動於衷,他苦著,她沒道理活得自在。

  「我沒這樣認為,如果還有什麼是奴婢該做的,請將軍指示。」奴婢、奴婢?他氣到想跳腳,她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對他說話,不能和他強辯論說,一個不合再嘲諷他幾句嗎?

  他要那樣的何桃花對峙,不要這個卑躬屈膝的傢伙!

  蘭赫希被自己的矛盾搞得躁鬱不已,弄到後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要我指示是嗎?」

  「是。」

  「很好,你沒忘記你是冒名嫁進來的?」

  「奴婢沒忘。」

  「那麼你是不是該扮演好身為人妻的角色?」他知道了!他要她面目變色,要她和他一樣心情起伏難安,而不是這樣安然活著。

  「人妻?」

  何桃花疑惑的對上他的挑釁,對於男女之間,她懂的並不多,只知道喜歡不喜歡、愛不愛,喜歡了、愛了,兩個人就該在一起,至於如何在一起,她是沒概念的。

  「我是已經成親的男人,有任何需求,不是該向自己的妻子索取?」

  隱隱約約地,她有了兩分理解。可他不是說過,要找一個喜歡的女人,並讓她實至名歸?

  是不是還沒找到喜歡的,所以,她就成為備用品?

  「喔。」

  她點頭,沒關係的,是她欠他。

  只有喔?蘭赫希的眉目更難看了,他說那麼露骨的話測試她,她的反應居然只有喔一聲,難道她早就不是完璧?過去的一年中間,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這個想法讓他氣炸了,用力勾起她的下巴,帶著狂暴憤怒,親吻她的唇。

  很痛,何桃花嘗到血腥味,但她沒有反抗,她牢牢記住,這是她欠他的部份,應該還的。慢慢舉起雙手,她環上他的腰。

  她的不反抗、她的迎合,更加張揚了蘭赫希的怒火。她就這麼、這麼……人盡可夫!

  惱恨、憤慨,他被她氣到理智盡失,不帶半分憐惜與溫柔的將她抱上床,狠狠撕去她的衣裳。

  何桃花驚訝惶恐,卻不掙扎反抗。他的吻,像狂風暴雨,摧殘她每一寸肌膚,他粗暴地折磨著她的身體,儘管她不解事,但也知道這是男女之間極私密的事,若不是真愛,愛得再也不肯回頭了,是不能做的。

  但,她別無選擇,她欠他的,比一條命更多。

  蘭赫希扣緊她的腰身,一個下沉,進入她的身體裡面,她痛得咬破下唇,但倔強著不喊出聲。

  她是處子!

  這個事實惹來蘭赫希的狂喜,他立即放緩動作,悄悄讓溫柔取代暴戾。

  她的柔軟甜蜜讓他瘋狂,他在她身體裡面馳騁,一個早上、一個下午再加上漫長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要她。

  從初識雲雨的痛楚,到後來的高亢,何桃花也從小女孩瞬地成長。

  她來不及嬌羞,在短暫的快樂之後,立即明白,她在他身上,遺失了心情、遺失清白,這個身體再不是自己的,她成了他的禁臠。

  那天過後,何桃花的處境更加困難。

  最難聽的話從眾人嘴裡傳出來了,以前她可以選擇忽略,因為她知道他們指控的不是事實,她從沒奢望過攀上高枝。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她的確用身體迷惑赫希,的確因為他的特殊對待,得到輕鬆的生活方式。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妓女——他們說的。

  赫希要她時刻在他眼前,她照辦,他要吃她親手做的菜,有何難?

  他時不時就把她拉到床上歡愛,她連反對都不說。

  她以為,他索取得越多,便恨她越少,可是偶爾,他眼神裡的難解,仍是讓她傷神。

  她不知該怎麼為自己定位,面對所有人的奚落,她連放空忽略的本能都失去,難捱的日子一天天,她更瘦了。

  她不好過,蘭赫希也相同。

  明明恨她的背叛,警告過自己誰都不能相信,他卻在情慾間,幾度,失去心意。

  好幾次,他強烈想要回到過去,恢復他們之間的情誼,好幾次,他想大聲對她宣佈,何桃花,我原諒你了,從今往後,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不准背叛我。

  可是他不能,知辛是例子、母親更是,他讓太多人背叛過,如果還學不來經驗,未免太蠢。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桃花身上無限制索求,要求自己對她冷淡殘酷,總想著只要把她逼到底,她就會現出原形,那麼他將再次看清她的貪婪本性,並且對她失去興趣。

  可憐的是,他並不知道,何桃花的原形不是背叛,而是「她愛他,不能教他知道」。

  這日,何桃花在他懷裡醒來,一對上他的眼,忙將視線拉開,匆匆下床、穿起衣裳、打理好自己,好離開他的房間。

  「我說過……」

  她截下他的話,「奴婢知道,不能在將軍床上過夜。」這是他的命令,她本該牢記,只是昨夜太累,累得她下不了床,居然一夜到天明。

  「知道還故意留下,你想證明些什麼?」他在刁難她,想把她「逼到底」證明她的淫蕩?

  不必了,府裡上下全知道她是多麼恬不知恥,再證明下去,她還要不要在這裡生存?知道嗎?被聯手惡整,是多痛苦的事。

  「奴婢沒有別的想法。」

  奴婢奴婢,她就這麼愛當奴婢?!要不是太認識她,知道她不是這種逆來順受的小媳婦脾氣,他或許真的會讓她欺了去。

  「沒有嗎?你不是以為作足了戲,讓所有人認定,你就能扶搖直上,變成真正的將軍夫人?」

  這話讓何桃花怔住。這是癡心妄想呢,她這個人很實際,從不浪費精力作白日夢。淡淡笑開,她想東想西想很多,就是從沒想過自己成為將軍夫人。

  她的笑容礙眼,把他的火氣煽得更高。

  「何桃花,不管你心裡想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你不會成功!」

  「我知道。」

  從進入侯府第一天,她就明白,心想事成是奢侈念頭,她唯一的想望是還債,還掉大哥欠他的、小卿欠他的,以及她的……背叛。

  當人想吵架,必須要兩個人都有吵架意願,才吵得起來,而他一味發火,桃花卻一味澆水,這情況想要鬧騰起來,難!

  「下去!」火在肚子裡悶燒,蘭赫希氣到最高點。

  「是。」她低身福了一禮。

  走出房門,何桃花全身像被石磨搾過似的,痛得想大叫。赫希是精力充沛的男人,折騰起人很厲害。

  「桃花姑娘。」

  一聲低喚,她回身,是總管大人。

  「總管大人。」

  「你的身體還好嗎?」

  他看著她過份蒼白的臉孔,很心疼。

  這孩子是他一路看大的,堅強勇敢,面對逆境從不屈服,夫人也疼她,可惜了。

  她……他不知道情況怎麼變成這樣,明明是兩個好孩子,偏偏都拗著。

  「是。」

  「你不要太難過大人的態度,他心底苦。」

  「我知道。」

  「夫人她……沒做錯。」他猶豫了好半晌,才開口。

  沒錯?人人都說她錯了,她不懂,不守貞節是大大的錯,怎會沒錯?

  「你聽過那些風言風語了?」

  「是。」

  「怎麼說的?」

  「說夫人同人有染,被大人趕出家門。」

  總管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不是這樣的。你知道夫人是被爹娘賣進府裡的嗎?那時靖遠侯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即便再英雄,尋常姑娘也不肯下嫁,可夫人家裡窮,為養活弟妹,不甘願也得乖乖入府,那時她才十五歲,幸而夫人善良,老天待她好,讓她一舉得男,在府裡漸漸有了地位,大人又是極孝順的孩子。」

  何桃花靜靜聽著,疑惑問:「這樣的生活不好嗎?為什麼還惹出後來的事兒?」

  「人一輩子,並不是吃飽穿暖便夠了,夫人太孤獨。」

  「那男人待她好嗎?」

  「夫人進府前,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他們本是一對兒,可惜夫人被賣進府裡,後來那位表哥想盡辦法進侯府當差,他也不指望什麼,就希望能遠遠看著夫人便罷。」

  「那夫人……」

  「是啊,心苦著呢。一年年過去,兩人謹守本份,去年年初知辛樓那場大火,大人雖然無恙,卻燒出夫人的想法。她說!人的生命這樣脆弱,誰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麼時候,倘若就這樣沒了,她不甘心。後來,夫人就和她的表哥私奔了,臨行,她交代我好好照顧大人。」

  她的心頭倏地揪起。「赫希很難接受,是嗎?」

  「當然,我不知道你、知辛少爺和大人之間發生什麼事,那時候大人心裡頭苦,卻沒有人可以說,我看著不忍,卻不知道從何勸起。」若他還肯聽,或許她能說上幾句,就怕現下的狀況,她越勸越擰。

  「桃花姑娘,你愛少爺嗎?」

  總管大人問住了她。

  能愛赫希嗎?不能,誰能愛一個痛恨自己的男人?就算真心愛著,也要藏著埋著壓著,不許承認。

  她用力搖頭,說:「不愛。」

  「這樣啊,那是大人一相情願了,看來大人又要再傷一回。」老總管歎氣。

  一廂情願?總管大人弄錯了吧?他對她,只有怨恨啊。

  蘭赫希是個偷窺狂,他在偷看何桃花的生活和一舉一動。

  聽見下人當著她的面,罵她淫穢下賤,而她半句話都不反駁的時候,他怒不可遏,在看見屋裡丫頭拿她當奴隸使喚的時候,怒氣暴張,看著她的任勞任怨、守己安份時,更是火冒三丈,氣到無可復加。

  他要她不好過。可當旁人遂了他的願,教她不好過時,他又想攆人出府,真是顛三反四,矛盾到令人髮指!

  口口聲聲懲罰她,真正懲罰的人卻是自己。

  他說不准她在他的床上過夜,可她一離開,他便驚醒,然後輾轉反側,等待天明。

  看著她疲憊的背影,他心疼,卻又否認心疼,她的清瘦痛了他的知覺,但他照樣否認,他咬著牙,要讓她好看,可他讓自己和她一般「精彩」。

  何桃花挑了桶水,從井邊走到屋內,搖搖晃晃。

  何桃花很有力氣的,一路走,她一路對自己這樣說。

  可不知這兩天力氣是不是用得過度了,她老覺得頭暈目眩,疲倦想睡,她悄悄打個呵欠,挑著水,繼續往屋裡走。

  在跨入門檻時,她的腳不慎拐了一下,眼看肩上的水就要往下砸。

  她連眼睛都來不及閉,就讓一道飛奔而來的身影搶去水桶,而不穩的身子在他胸口穩住。

  是赫希!她有些詫異。

  他不語,等她站穩之後,把桶子往屋裡提。

  蘭赫希很不高興,什麼時候起,她學人家身輕如燕了?全身上下沒幾兩肉不說,連臉頰都凹了下去!侯府的伙食很差嗎?這裡有人虐待下人嗎?

  那些他壓著、沉著的情緒,一古腦兒在這時候爆發。

  他又生氣了?氣她笨手笨腳?

  不是的,她的手腳挺俐落,是這兩個月操勞過度……想起操勞過度四個字,何桃花的臉倏地暴紅。

  蠢!她在想什麼啊,這時候,怎會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誰叫你提水?」

  他忘記自己要她當下人?哪個下人不提水幹活。「這是奴……」

  「奴婢」兩字尚未出口,就先讓他給瞪回去,她迅速改口。「這是我份內的工作。」

  「份內?誰規定的。」口氣壞得很,對她說話像在質問犯人。

  他亂七八糟的態度讓何桃花迷糊了,他到底想要怎樣啊?

  「大家都這麼做呀。」

  蘭赫希忽地用力一捶桌子,她嚇得跳起來,不是害怕被罵而是擔心他手痛,火速衝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掌檢視。

  「做什麼啊,不開心也別拿自己的身體鬧脾氣!」一出口,她才發覺自己逾越了。

  該死,她還當自己真是桃花姑娘?她是奴婢,奴婢啊!怎老記不住:

  但她的「逾越」讓蘭赫希自連續幾個月的皺眉裡,拉開笑顏。

  「我幾時不開心?」

  他話才說完,她就放開他的手,「守份」地退開兩步。

  很好,這下子,他真的「不開心」了!

  「你不幫我擦藥,要去哪裡?」他一吼,又把她吼回身邊。很好,他學起來了,對付她最好的方式是吼叫。

  「是。」她轉身到櫃子前拿藥。

  拿了藥瓶,走回他身前,站在他打開的兩腿中間,動作有些暖昧,可他想這樣,她又能如何?

  看他一眼,何桃花讀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可至少他的眉毛沒打結,代表他的心情還可以吧。

  抓起他的手,她打開藥瓶,有點酒味,這是去淤消腫的藥,他是練武之人,身上多少會留些青紫淤傷,這藥她替他推抹,早抹得慣了,還記得有一回——

  「好好的,幹麼去打架?」她口裡埋怨,心裡有淡淡的甜也有濃濃的不捨。

  「你沒見那些登徒子,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管他們有意沒意,只要叫了酒,乖乖把酒錢付出來就成。」

  「你是笨蛋啊,看不出那些雜碎的眼光嗎?那是意淫!」

  「我笨,他們也笨吶,他們看不出我的眼光袒全是貪婪,我並不是真心『歡迎光臨』,只歡迎他們口袋裡的銀子。」

  「不行,聘幾個人手吧,以後你別那麼辛苦了,只要教人釀酒,其他的事,全交給別人去做。」

  「你當我開的是大酒館啊,小本生意,我一個人忙和就行了。」

  「簡單。把小酒作改成大酒館不就成了。」

  「我哪來的本錢?別忘了,我連欠你的本金都還沒償清呢。」他是好人,連利息都不收,她怎能不快點把錢還清。

  「你欠我的只有本金?」他斜眼一睨,讓她不爽。

  「知道、知道,我欠你的可多了,這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完,放心,我何桃花不是那種有恩不報的人,往後你有苦有難,我一定站在你前面擋著。」

  他的不屑全窩在臉上。「你怎麼擋?我的苦難全在戰場上。」

  「那你帶我上戰場啊!我很有力氣的,若你肯教我武功,花個三年五載,說不準,天羲王朝除了一個蘭將軍,還會多出個桃花將軍!」這話,逗得他咯咯笑不停。

  爽了,盯住他說:「你看不起我?!」

  「我說了嗎?糟,我怎麼把心底話全掀出來。」她嘔,使了勁幫他上藥,痛得他哀哀叫,叫得越大聲,她越是心爽。

  「你想謀殺我嗎?」

  「謀殺蘭將軍可以揚名天下嗎?」

  「當然,說不定還會有人雅舉你當武林盟主。」

  「那好得很,你繼續叫吧!」她嘴裡這麼說,手上的力道卻輕了。

  「你想謀殺我嗎?」

  「謀殺蘭將軍可以揚名天下嗎?」話自然而然接出口,何桃花才猛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

  蘭赫希莞爾。知道她想起同一段回憶。

  「當然,說不定會有人推舉你當武林盟主。」他本來很開心地接下這句,但她又「守份」了起來,是不惹他生氣不舒服是嗎?冷臉,他抽回手。「脖子也抹一抹。」他臉色難看的命令。

  「脖子?」她彎下腰,低頭瞧仔細,沒看見他的脖子有傷啊。

  他瞪她,搶過藥瓶,挖出藥膏,手一伸,抹上她的脖子。

  那裡……轟地,何桃花臉紅了。

  「記得自己受傷了?」

  「哪裡是受傷。」她輕聲嘀咕。

  這才對,何桃花不是逆來順受的料。

  反手,他一把抱住她的腰,往內屋走去。

  「你要做什麼?」

  「你說咧。」他挑眉,邪氣又暖昧的。

  接下來的事,就不是邪氣曖昧這麼簡單了。

  這天,他再不放她下床,就算完事,大手也是一勾一縮,硬是把她壓在身體下方。

  他糾纏她,下午連著夜晚,這是他一年多來,睡得最好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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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些不同了?應該是,自從他把她留在床上,不肯放她回房之後,有些事悄悄地改變。

  當然,她還是做著奴婢該做的事,還是受著下人們的冷言冷語,當他們口裡的下賤女子,並沒有被扶正為夫人,但赫希對她,不再冷漠忽視。

  有時候,她甚至誤會過去那段時光回流了,溫柔體貼的赫希回來,把憤世嫉俗的赫希給擠掉。

  不管如何,何桃花很滿意現在兩個人的相處模式。

  她賣力擦著桌子,把換下的床被拿到外面清洗,趁著天氣晴朗,她還想把滿屋子的書冊拿到園子裡曬,把書蠢給曬跑。

  嗯,說做就做。

  搬這麼多書是大工程,她可不敢指望有人幫她,或許做這活兒,有人會批評她討好弄巧,但……又如何,難聽的話,她還聽得少?

  先到外頭撿石頭,一顆顆集成堆,再把櫃子裡的書一疊疊往外搬,攤開、鋪平,壓上石頭。

  接下來就是太陽的工作了,何桃花拍拍手,趁空把書櫃擦洗乾淨,等她一口氣把所有事搞定,才發覺自己腰酸背痛。

  呼……最近體力差了些,老是貪睡,這可不行,何桃花,加把勁兒,別老讓人家以為你是來當夫人的。

  她對自己笑笑,看著頭上的太陽,暖洋洋的,好不舒暢。

  搬出一把椅子,她靠在門邊,一面盯著書冊不被風吹走,一面曬太陽,曬著曬著,卻把瞌睡蟲硒上身了,像貪懶的小貓,窩近門框,睡眼迷濛。

  蘭赫希下朝回府,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被風吹翻的書頁、靠在牆邊沉睡的女人,她的髮絲被風吹起,飄在臉頰上,應是有些許兒癢,可人睡得太沉,也就任由它去了。

  她真是只打不死的蟑螂,有苦不喊、有冤不囔,平平適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這段時間,他漸漸看出來了,她並不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而是選擇了一種最輕鬆的方式,在眾口鑠金的環境裡自保。

  本質上,她並沒有改變,還是那個努力向上,讓自己生活得安適精彩的女孩子。

  風呼嘯而過,一本書沒壓好被風刮走,他飛身掠過,把書壓在地上,未撿起,似曾相識的場景浮上。

  「快點、快點,《通志》快飛走了!」何桃花指著在地上翻觔斗的書本大叫。

  蘭赫希一個鷂子翻身將書檢到。

  「啊……你的《戰國策》!快快快,快飛到關羽他家門口啦!」她又叫。

  他上竄,兩個足尖點葉,俯身,抓到手。

  「不行、不行,《貞觀政要》快跟我們說再見了!」眼一飄,他追了幾步,把書抓起。

  他們挑了個爛日子曬書,曬得書滿天飛,他把剛剛撿好的幾本書交給她,還沒說話,她先嘟囔起來。

  「照理說,不對啊……」

  「什麼不對。」

  「怎麼飛起來的全是這些重得不得了的書?」她一本本抓過,檢視一遍,皺了皺鼻子。

  「重得不得了?」

  他懷疑地把她手裡的書接過來,據據重量,半點都不重啊,是她沒把石頭壓好吧,胡賴。

  「還不硬不臭不重?你瞧,每本都難看得要命,真要飛,也飛飛那些詩集文選,軟綿綿、討蜜蜜的書唄。」

  她對古聖贊半點專敬都沒有,老說那些大道理,是吃太飽的人才會講的。

  原來她的「重」是這麼回事?

  他笑彎腰,說:「幸好你不是男子。」

  「書臭和男子女子有什麼關係?」

  「如果知辛嫌這些書硬臭又難看,這輩子就和狀元與緣啦。」她吐吐舌頭,回他一句。「幸好我是女子。」

  「為什麼?」

  「如果我和這些八股老人同個性別,我一定痛不欲生。」

  「爾就不能草重尊重這些聖贊?」他好笑地撿起石頭,把書一本本壓好。

  「如果他們滿肚子的大道理能幫我賺銀子的話,我考慮。」他說一句她頂十句,她絕不是溫良恭儉的好女人。

  「銀子銀子,滿腦子發財夢!」

  「能夢見發財,我才不甘願醒來。」

  「受不了你。」

  「受不了也得受。」

  「為什麼?」

  「是你花錢把我買下來的,用錢交換的友誼可是份外珍貴呢。」又是銀子!面對這麼市儈的女人,誰都要厭煩的。可他不,他就是愛她的市儈,愛她把貪婪表現得這麼可愛。

  還沒來得及把她的話對回去,一陣鼻天大雷響起,雨水跟著落下,她又開始大叫大囔。「收書、收書!」

  她喉嚨一扯,府裡的下人總管全衝出來幫忙,搶書的搶書、救書的救書,亂成一團,等他們回到屋裡時,兩個人都變成落湯雞,他看她,她看他,互指著對方大笑。

  「你……堂堂大將軍淋了雨也一樣,狼狽。」

  「堂堂大老闆淋了雨水難道就不狼狽?」

  「至少我身上有酒香。」那可是她引以為傲的,得天天蹲在酒容袒才煎染得出來呢。

  「真的假的?我聞聞看。」

  他抓住她的肩、湊近、聞了,聞到酒香、髮香,也聞到處子馨香,雨水把她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來,這是第一次,他對她產生慾望與遐想。

  今天會下雨嗎?蘭赫希抬頭望了望天。應該不會,她有了經驗,知道挑什麼時候曬書最好。一哂,他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好輕,她又瘦了,她要瘦到什麼時候才能反彈跌停?

  她大概真的累壞了,下意識地埋進他胸口,在那裡找到一個舒服位置窩著後,睡得更沉,看著胸前的女孩,他輕輕笑開。

  最難過的關卡在他自己嗎?

  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再無法欣賞她的市儈與貪婪,他掛記著她對他的背叛,提防著身邊每個人,他告訴自己,不交心就沒有背叛,這樣的蘭赫希很辛苦,也很累。

  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儘管他明白這樣不對勁,可是……好吧,或許那個傷口需要時間撫慰。

  等著吧,耐心等著事過境遷。

  他將何桃花放上床,自己也跟著上床,圈住她,戀上她在胸口時的心安。

  何桃花單獨上街,想買繡線,府裡的線不是不能用,但那色澤繡不出她要的感動。

  感動?沒錯,赫希說過,她繡的物品常讓他覺得感動。

  她知道自己的手藝是極好的,那些年,她感激赫希和小卿收留他們,給了他們兄妹倆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一攢到銀子,就上街買繡線布料,給他們裁衣裳、繡荷包,她這人啊,最不愛欠人家。

  可不愛欠人的她,偏偏欠了赫希,還欠下那麼一大把,教她怎麼還才還得清啊?

  只盼大哥和小卿過得幸福,那麼這債,她便還得心甘情願。

  這回她幫他做了件玄色披風,她想在後擺處繡一隻蒼鷹,眼神銳利、神態高傲的老鷹,那才適合高高在上的蘭將軍。

  才出府沒多久,遠遠地,從對街走過來的蘭赫希就看見她。

  她要去哪裡?

  他沒追上前與她並行,反而默默跟在她身後。又偷窺?或許他已經迷上這種無聊舉動。

  何桃花進了常去的布莊!剪好布、挑足繡線,本想趕緊回府的,但在門口。教一個高大男人給擋了下來。

  「姑娘慢走。」

  她停下腳步,疑惑。這男子不似中原人士,顫骨高聳,雙目內凹,黝黑的膚色閃著光亮。「有事嗎?」

  「我見姑娘從鎮遠侯府出來。」他咧開一口大白牙,單純的笑臉上有著誠懇。

  「是。」

  她打量他。他……是好人吧?人說相由心生,擁有這種微笑的男人,不該是壞蛋,松下心防,她還他一個笑意。

  「姑娘可認識蘭將軍?」

  「他是我們家大人。」

  「我是他的舊友。」他又笑得開心,大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喔,公子要不要到侯府裡坐坐?」

  「我們才見過面,我只是有些擔心,赫希他……不太信任人。」

  是啊,當身邊所有人都背叛他,他怎學得會信任?何桃花低低眉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見她不語,男人又說:「我提醒他,最近韃靼蓄糧練兵,有意思侵犯邊境。」

  「你不是韃靼人嗎?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男人一驚。

  「姑娘好眼力,但即使是韃靼人,也有人痛恨戰爭,戰爭是種會讓人流離失所、痛失親人的壞事情,誰不期待和平?誰不想親人平安相聚?」他說服她了,何桃花點頭。

  這話,赫希說過,就是這份相同見解,讓他們即便不同國家、不同立場,也變成好友的,是吧?

  「你叫住我,要我幫什麼忙?」

  「姑娘果然心思細膩。我警告過赫希,最近要處處小心,韃靼派殺手潛入中原,他們知道,天羲王朝只有一個將軍足以畏懼,那就是蘭赫希。他一死,誰上戰場都成就不了事業,所以密謀暗殺他。」

  「天!」她嚇得搗住嘴巴,暗殺?既是暗殺,便是防不勝防,她該怎麼幫忙?

  「我不知道最近鎮遠侯府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提醒他處處小心,他卻不甚在意,讓我很憂心。

  「我馬上要回國了,不能留在這裡幫赫希,不過我有一瓶藥……不知道會不會派上用場。我可以交給姑娘嗎?如果他中毒,就給他服下,如果他沒中毒,就當沒這回事。」男子從懷裡掏出瓷瓶,交給她。

  「這是什麼藥?」

  「姑娘不必多疑,這藥叫做雪山華榮丸,姑娘可以找大夫問問,這藥是難得的解毒聖品,就算沒病,服下後也能強身,姑娘暫且收著,希望它能幫得上赫希。」雪山華榮丸、雪山華榮丸……她在心底默念了幾次。

  「謝謝。」

  收下藥瓶,何桃花樂觀想著,赫希那樣能幹,說不定刺客未動手,便先被他抓著,也許這藥根本派不上用場。

  「拜託姑娘了,請記住,不管我是哪一國的人,都是赫希的好朋友。」

  「多謝。」她很開心,赫希這樣被人關心著。

  「告辭。」男人一拱手,轉身離開。

  她的視線隨著他的背影拉開。赫希是個英雄人物,不只百姓崇拜他,連敵人也崇拜敬畏,誰敢說他不是天生的王者?

  在她替他高興的同時,並不知道一場風暴將要掀起,她和蘭赫希逐漸好轉的關係,走入曲折。

  蘭赫希臉色陰沉,目光飽含氣怒,回府後,他半句話不說,跨著大步子,直往內屋走。

  「大人,劉公公來過,想請大人進宮一趟。」總管追著他說話。

  「知道了。」嘴裡說知道,他還是繼續往前走。

  「需要幫大人備馬嗎?」總管在他身側問。

  他斷然拒絕。「不必。」

  「可是劉公公看起來很急,皇上那邊似乎有什麼重要事情。」總管急出滿頭大汗,是皇帝找人,不是路人甲乙丙外找耶!

  還能有什麼重要事?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那樁,皇帝嘛,要怎樣不都由他說,就算他不進宮裡,他敢打包票,日落前,那頂八人大轎會自動送進鎮遠侯府裡。

  「我知道。」

  最後一句話,他砰地關上房門,讓總管在外面急得跳腳。

  進屋,他匆匆拿出紙箋,寫下短短數語,捲起紙箋,綁在鴿子腳底下,讓飛鴿替他傳遞訊息。

  放下筆,他想起何桃花和莫答納賴,心潮洶湧。

  他們是怎麼搭上線的?過去一年,桃花做過什麼,他全然不知,難道嫁人侯府,除了替小卿和知辛掩人耳目之外,她還身懷任務?

  又或者,桃花和莫答納賴在更久以前就認識,那麼那場大火不足知辛奪情,而是桃花親手策劃?

  太可怕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樣……他竟蠢到把敵人當情人?!

  在他還厘不清頭緒時,何桃花回來了。

  她進屋……是啊,進屋,這段時間她所有的作息都在這屋裡了,她相信這對他們都是好事情,至少在自己的背叛之後,他願意再度信任她。

  「你去哪裡?」他氣焰高張,怒目相向。

  她錯愕回視,對上他凌厲眼神。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是不是那個殺手已經開始動作?

  何桃花心驚,慌張的表情映入蘭赫希眼底,更加深了他的認定。有鬼,心裡有鬼的人,才會倉皇失措!

  她的眼光飛快掃過他。他哪裡受傷了?有沒有中毒?該不該把雪山蕃榮丸拿出來?

  「說!你去哪裡?」他嘶聲大吼,大步向前一跨,抓住她的手臂,捏得她隱隱發痛。

  何桃花來不及回答,但他中氣十足、精氣神良好,表示他沒出事,沒事就好。

  她鬆口氣。

  她鬆口氣是什麼意思?她以為他什麼事情都沒察覺?陰惻惻地瞇起眼,蘭赫希怒氣在胸口翻騰。

  「我去買布和繡線。」

  「府裡沒有布和繡線?!」

  不懂他的憤怒,她搖搖頭,眼中浮上困惑。「我想親自挑選合適的布料。」擺明不說實話嗎?蘭赫希心絞痛,眼角抽搐。為什麼她要一次次辜負他的信任!

  信任?不知不覺間,他又對她投注信任了?該死!他怎學不會教訓,永遠是最親近的人傷他最狠啊!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去哪裡?」他擰得她的胳臂陣陣發麻。

  何桃花不解,把身上的油布包拿出來,放在桌面打開,裡面的布料和繡線露出來。

  他瞪她一眼,很好、好得很,她還是選擇背叛他!

  「出去,帶著你的東西滾回去!」

  回去?回她的下人房嗎?

  雙眸一黯,何桃花有疑問卻沒問出口,靜靜把桌上的東西整理好,遵照他的命令離開。

  她出去不久,蘭赫希的貼身侍衛展封出現。他只給展封下了道簡單的命令。

  「我一出事,就將何桃花收進地牢。」

  站在窗邊,他宛如一座雕像,一盞油燈將他的身子拉出深刻陰影,他面無表情,目光深沉如墨。

  「喂,你看到那頂八人大轎嗎?」小翠挑著燭心問鴛鴦。她們是和桃花同房的婢女。

  「怎沒看到,我連轎裡的姑娘都看到了。」鴛鴦喜孜孜說。

  「真的,容貌怎樣?」

  「還怎樣,皇帝欽賜的美人,容貌還能差?」說話時,她刻意瞄了桃花一眼。

  「聽說她琴棋書畫樣樣通。」

  「名門閨秀啊,哪像咱們這些下人,會釀酒了不起啦?會縫衣裳又了不起啦?」說著,鴛鴦看了低頭刺繡的人一眼,小翠笑著拐她一肘子。

  何桃花聽見了,不想回應,繼續和手上的蒼鷹奮戰,那頭頂的白毛,要白得有神、驕傲才成。

  「聽說啊,咱們將軍大人一看見美人,眼睛都發直了,安排她住進雲飛樓,人也跟著進去,整個下午都沒出來呢。」

  「你說,這位美人會不會成了咱們的新夫人?」

  「肯定是嘍,將軍總不會娶個下人當妻子,那要讓人恥笑的。」美人?何桃花記起蘭赫希口裡的「實至名歸」。

  心擰出苦澀汁液。也好,他有了喜愛的女人,心底的憤恨多少會放下一些,人都是懂得愛,才會認識幸福滋味。

  這話是娘說的。

  娘說,要讓週遭的人幸福就是要多愛他們,愛呵……可很多時候,愛是高攀、是不自量力,這樣的愛只能藏不能顯。

  所以何桃花愛蘭赫希嗎?當然不愛!

  她必須否認再否認,否認得夠多了,她便會相信,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愛他,那麼,失去他也就不打緊了吧。

  她應該開心的,有個女人讓他愛、讓他疼,那麼她欠他的,許就不必急著還,也許下輩子、下下輩子,當他有需要,她再出面償清。

  努力維持嘴角淡淡的笑,那笑,不能枯萎,得壓著、貼著,讓它保持在那裡,騙人也騙自己——她很開心。

  是啊,她和小翠、鴛鴦一樣快意,因為她們就要有新夫人了呢,是啊,這是普天同慶的事,若非皇帝看重,怎會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往鎮遠侯府裡送,是啊,將軍要大發了呢,何只是英雄,家庭功名兩得意,身為男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榮耀?

  拍拍手、笑瞇眼,她真的好開心喔。

  「瞧,她在笑耶!真是怪人一個,換了我,不哭死才有鬼,賠了夫人又折兵,做盡蠢事還笑得出來?」

  當然得笑,不然叫她哭嗎?何桃花的處境夠窘困了,不苦中作樂,難道要四處昭告?

  「桃花。」屋外,有人在喚她,她放下繡籃,走到門邊。

  「大娘找我?」

  是廚娘,欺她最凶的那位。

  「快點,大人說要你親自做一桌菜,送進雲飛樓裡。」說著,扯了她一把。

  「是。」她沒回屋裡把繡件收好,就讓廚娘拉著跑,腳下踩空,差點兒摔跤。

  「做啥,你偏在這節骨眼上生事!」

  「不、不……我沒事。」幸好,她拉住門框。

  被催著、喊著,不得不加快動作,胳臂肘子酸了、頭暈胃翻了,也不敢慢下手腳,不多久,便做好六道菜,全是赫希喜歡的……在從前。

  「還愣著做啥。快送去雲飛樓裡啊!」廚娘推著她走。

  「要我送?」

  「不然咧,我叫做何桃花嗎?」廚娘沒好氣瞪她一眼。她才嘔好不好!好端端的,主廚變副廚,身份硬是降了等。

  「是。」

  她並不想送,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問題是,她哪來的權利選擇?所以,只能掛上笑臉,繼續假裝自己很快樂。

  一路走著,看見盤底的紅嘴綠鸚哥,她忍不住心酸。

  「明明就是菠菜,幹麼取這個怪名字?」

  「你瞧瞧,綠綠的菜身、紅紅的根,不像一隻紅嘴綠鸚哥嗎?」

  「不像,我怎麼看都是菠菜。」他熱愛同她抬槓。

  「你以為是普通菠菜啊,做這道菜,不能選太老的,最好是找從土袒冒出芽之後十天的菠菜,那肘,根不太老、不苦,桃掉斕葉,小小的一探就更單薄啦,最難的還是醫汁,蒜末、高湯、冰糖再加上醫油,火候對了,還得熬上好一段時間,要是比例不對,味道偏了,就沒這麼好吃。」

  說起做菜啊,她的嘴上功夫可不比手上功夫弱。

  「瞧你把它說得這麼神奇,多珍貴似的。」他桃眼。

  「一滴血汗一粒米,你們這些有錢人不懂得珍惜食物,要報應的。」

  「怎麼報應?」

  「報應你沒得吃。」

  說著,她把整盤菜端開,各撥一把到大哥、小卿和自己碗裡,再把空空的盤子放回他面前。「瞧,現世報。」她的得意讓小卿和大哥樂彎眉。

  何知辛忍不住說:「赫希啊,你知道我這幾年間學會什麼嗎?」

  「學會什麼?」

  「吃人嘴軟,掌廚的說它珍貴,你就要千恩萬謝,可別多嘴。」說著,還用筷子東指西指,順帶畫圈圈。

  「你在教我為五斗米折腰7.」

  「該折腰的時候,還是折腰比較好。」他夾起一筷子紅嘴綠鸚哥,一面吃、一面贊,讚得有人心癢癢。

  「給一些。」

  蘭赫希把碗湊到他面前,何知辛卻把碗往旁邊挪去,繼續噴噴稱奇。

  「太好吃了,這麼簡單的材料可以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桃花,你簡直是神廚,皇帝沒聘你入宮,是他的損失。」

  他越贊越誇張,蘭赫希忍不住,把碗一橫,伸到「神廚」面前。

  「不給。」她別開臉。

  他看一眼兄妹兩人。「給我記住!」又把碗轉向另一人。

  凌小卿很抱歉的把碗亮給他看。「蘭哥哥,對不起,太好吃,我吃光了。」就這樣子,他壓了滿肚子大便,把飯吃完。

  飯後,他幫忙把碗端進廚房,看著神廚在水盆袒洗洗弄弄,他還是滿臉不爽,放下碗,雙手橫胸,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她也不理人,生火、熱水,將一把綠綠的東西往水裡擺。勾起菜。

  細細地一根根擺好,他也看出來了,她又做了盤紅嘴綠鸚哥,澆上醫料,遞給他一雙筷子。

  他悶聲說:「我可沒為五斗米折腰。」

  「知道,誰敢讓蘭將軍折腰,要砍頭的。」她眼角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我也沒吃人嘴軟。」

  「是,蘭將軍的嘴再硬不過。」

  他得完便宜還賣乖。拿來筷子,一夾兩夾,就讓盤子見了底。

  他還喜歡這道菜嗎?恐怕不會了,有美人在側,吃什麼不重要。

  進雲飛樓,她把菜擺上桌,刻意不看將軍美人,即使她知道!那是很養眼的畫面。

  擺好飯菜,何桃花就要退下,可蘭赫希冷厲的聲音傳來。「你不在這裡伺候,要去哪裡?」

  要她伺候,他不是有隨身丫頭嗎?她一怔,僵硬了脖子,乖乖待在桌旁。

  「將軍對下人可真嚴格。」

  美人清脆軟甜的聲音勾魂似地,勾引了她抬頭,說好不看的,還是忍不住悄悄掀起眉睫。

  震驚!世間竟有這樣天仙似的女人,那眉、那眼、那身段五官。何桃花腦袋轟了。找不到合適的字句來形容。美人是塊無瑕美玉、慧靈脫俗,天女下凡也不過如此。

  心一撞,疼得她咬牙。

  心痛什麼?這是好事啊。

  一個是集天地靈氣於一身的絕色佳人,一個是英武尊貴、頂天立地的人物。這樣的龍鳳才叫佳偶天成。

  天底下有赫希這樣的英雄,就合該有一個仙女來相稱。

  她自慚形穢了,從不對容貌自卑的何桃花,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卑賤。

  「羽嫣,試試,侯府裡別的不敢說,這廚子的手藝不比御廚差。」蘭赫希溫柔招呼。

  廚子……他竟說她是廚子……

  可有說錯嗎?沒啊,她不是廚子是什麼?難不成要稱她暖床丫頭或妓女?他還客氣了。

  何桃花啊,怎偏偏在這時候計較?癲了她。

  心扯著、裂著,玻璃似的玲瓏心被敲成千萬碎片,痛得她喉頭哽咽,嚥不下、吐不出。

  蘭赫希淡淡掃她一眼,舉起筷子,當筷子停在那盤紅嘴綠鸚哥上時,頓了一下,然後掠過,夾了旁邊的雞絲卷給座上佳人。

  「真好吃,看來你府上的廚子比宮裡那些好幾分。」梁羽嫣雙目含水、櫻唇帶笑,一臉仰慕地望著他。

  「喜歡的話,我天天讓她給你備三餐。」

  「這麼好,那我可要想盡辦法在這裡住上一輩子了。」

  她說一輩子……怎不是一輩子?夫妻本是一輩子的事。

  「求之不得。」

  兩人一句接一句,說得熱切,何桃花的心卻是一寸一寸滑進谷底,入了水、浸了冰,凍得全身發寒。

  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那個牆壁坑坑疤疤的破屋裡,即使全身縮在一起,也縮不去刺骨寒意。

  她努力對他們的調笑無動於衷,讓魂魄飛到九霄雲外,然而那苦那痛,依舊像海浪一波波打來,淹沒她的知覺。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欠債啊,欠債得還得甘心。

  最後這頓飯是怎麼結束的,何桃花已經記不起來,只記得他嚴厲的聲音對她喊了一聲「撤下」,她便乖乖照做。

  收拾了碗筷,那碗怎麼看都是菠菜的低等菜,他……沒動箸。

  是啊,她在妄想什麼?過去的,回不來,未來的,不能期待,她能做的唯有現在,還債。

  她拚了命,把該做的事做完,拚了命,讓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異樣,然後,拚了命靠在牆邊嘔吐。

  吐完殘渣、吐出胃液膽汁,何桃花像把肺裡的空氣通通吐光了,才擦擦臉、挺著背脊,走出鎮遠侯府。不哭!

  不哭,她不哭,碰到好事兒,沒人會哭的。

  不覺得很好嗎?

  有啦,所有的事都在朝好的方向進行,小卿幸福、大哥幸福,現在連赫希都找到幸福了,瞧,是不是好得很?就說吧,沒事的,通通交給她,她肯定能辦好,她不是別人,可是最有擔待的桃花姑娘呢!

  再過一陣子,她就要解脫了,等「夫人」病急不治,新夫人入門!她就可以心安理得離開侯府。

  到時候,她要找個沒人相識的地方,攢點銀子,再開一間酒樓,她的桃花醉啊,肯定能讓她變成大富婆,買一個勤奮老公,養兩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這樣的人生多愜意啊。

  她的計劃周詳、完美,但越是計劃,越讓人心酸。

  那愛情呢?心一震,何桃花連忙捶捶自己的頭。瘋了嗎?她這種人幹麼學人家風花雪月,那是有錢公子哥兒和千金大小姐才做的事,她是何桃花。心底有愛也打死不能說的何桃花啊!

  「姑娘。」一名老翁突地口叫住她。

  停下腳步,何桃花抬眸,才發現自己淚眼婆娑。

  真是的,哭什麼呀?她該做的事是大笑,笑自己就要進行計劃、夢想成真了。

  「姑娘別哭,這是你的命,逆天本就要承受更多的苦楚。」老翁徐徐道來。

  「逆天?」她幾時逆天了?她一直都是順應時勢、順應命運安排的呀。

  「不是嗎?蘭將軍的眼睛不應該看得見、何知辛的心志不該正常。那個月光奇跡,對旁人或許是福氣,對你來說,是禍。」老翁歎氣,看著她的眼神裡充滿憐惜。

  她震驚萬分。他怎麼知道?他是誰,怎知道她回到過去?

  「姑娘,別灰心,撐下去,黑夜過後,天明總會來臨。」語畢,老翁看看她的肚子,再看看她的臉,搖頭,歎息。「又是一個無緣的傢伙。」

  「什麼意思?」她不理解他的話意。無緣?和赫希無緣嗎?這個事實,她老早就接受了。

  「姑娘,記住,所有苦難皆自己選擇,歡喜做,甘願受。」

  「老爺爺……」

  她偏頭,想不透。

  他慈藹一笑,拄杖走開,何桃花想拉住他,可不明白為什麼,那手,像被定住似的,伸不出去。

  三更天,蘭赫希房裡,展封以夜行者打扮出現在主子面前。

  「她去哪裡,和誰碰頭?」他的聲音閃過冷冽。

  「她和一個白髮老人交談幾句,然後在燒燬的知辛樓前站了一晚。」

  他眼神冷酷的問:「那個老人呢?」

  「我跟著他到土地公廟附近就跟丟了。」

  「把他找出來。」

  「是。」

  「莫答納顏呢?」蘭赫希冷靜自抑,但手上的青筋隱隱催動著。

  「他帶了七個刺客進京,昨日交手,折損他三員大將,目前行蹤成謎。」

  「再查。」

  「是。」

  「汪成軍那邊,準備得怎樣?」

  「他遵照將軍的命令,帶著軍隊悄悄開拔,預計兩日之內抵達韃靼邊境。」

  「很好,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們真以為我不在,就能猖狂?」他笑了,眼底射出銳利。那不可一世的狂妄與威勢,在在證明。他是馳騁戰場的蘭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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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蘭赫希不肯見何桃花,她也躲著他,兩個人就拉扯著繩子兩端,堅持著。

  但她有個很糟糕的發現,事實上,她被這個發現搞得手足無措,怎麼辦?她懷孕了,她考慮再考慮,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對赫希說。

  不說,他早晚要知道,屆時會否又是一陣風暴,說了……他和那位梁羽嫣姑娘……

  她在癡想什麼啊,一個孩子能改變多少?他會因而對她特殊?

  何況他身邊有人、心上有人,她怎能成為他的礙眼。

  為梁羽嫣做菜那夜,她學會,眼睜睜看著他熱愛另一個女人,那苦楚,比她認定的更甚。

  她承受不來的,不過是隨侍一餐,她就痛苦得想死掉,她沒有自以為的寬容大度,她其實是個小心眼女人。

  「你可不可以快一點,要讓貴客餓肚子、讓大人丟臉嗎?」一隻水瓢丟了過來。何桃花一驚,手上的菜刀劃入指頭,鮮血迅速染紅。

  「我馬上好。」

  她回神,連忙撕帕子紮起指頭,繼續切菜。

  「今天大人生日,羽嫣小姐要替大人慶生,你可別搞砸差事。」

  「是。」

  今日朝中來了許多大人,聽說皇帝也要大駕光臨呢,蘭大將軍的官是越做越得心應手了。

  他輕鬆下令,只說了一句——今晚的餐點由何桃花掌廚,她便從天未大光一路忙到黃昏,腰酸背痛、頭暈目眩,卻是半句都不敢吭。

  大火快炒、文火慢燉,一道道精緻好菜上桌,那些討厭她的廚娘們也不得不承認,她確有一身好手藝。

  又暈了,翻胃的減覺湧上,以前老以為是自己太累,現下她明白,是肚子裡的寶寶在抗議。

  她抿唇,心底暗道:寶寶乖啊,當下人沒有不累的權利,再撐一會兒就行了。

  廚娘看著她搖搖欲墜的樣子,忍不住埋怨。

  「什麼嘛,還真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做那麼點事兒就不行啦?得了、得了,收拾的工作給別人做,你下去休息吧。」

  「謝謝大嬸。」何桃花像得到特赦般,低頭福身,走出廚房,迎頭,一陣清涼潑灑了滿身。

  下雨啦,在裡頭忙了整天,居然沒有發現外面下雨,真糊塗,不過這天氣,皇帝要來這麼一趟恐也不容易,足見皇上多麼器重蘭將軍。

  好事,他本來就是意氣風發的英雄。

  地有些濕滑,手邊沒傘,她只好加快腳步回屋裡。

  屋裡有一個小小的泥盆,裡面煨著炭火,火上一個瓦罐,罐裡塞了茶葉和鹽巴,一顆雞蛋、一顆鴨蛋埋在裡面慢火黑著,黑出滿室茶香。

  那年她窮,又想替赫希過生辰,就照這樣弄了兩顆蛋送到他手上。

  她說:「這是我們窮人家過生日的法子,代表一隻雞、一隻鴨,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後來她有錢了,辦得起滿桌子豐富菜餚替他賀生辰,可桌上還是要有這昧——

  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因為他說,他喜歡窮人家過生日的方法。

  找來油布,把新做的玄色披風折疊好,再擺上那兩顆蛋,她笑笑,把禮物包起來、揣在懷裡,再找出一把傘,慢慢往他屋裡走,這時候府上上下都在前廳伺候,走到哪兒都碰不上人。

  推開門,她不疾不徐把披風放在他桌上,兩顆蛋一左一右擺好,這是窮人家過生辰的方式,堂堂大將軍或許看不上眼,可何桃花的赫希是會感念的,至於他還是不是何桃花的赫希,她就不敢確定了。

  就是這份「不敢確定」,讓她猶豫該不該把意外發現告訴他。

  要是直接回後屋就好了,但她忍不住想看他。

  她多久沒見他了?好多天呢,赫希似乎刻意避開她。

  避開?她又把自己說得太重要了,這裡是他的鎮遠侯府,他不想見誰,誰便見不著他。

  可今夜,她想見他,即使是遠遠的一眼也好,她要看他的精彩、他的快意。看他被眾星拱月地崇拜著。

  於是,何桃花放大膽量靠近大廳,小心翼翼不讓人發現,她不靠近大門,只從側窗邊偷偷窺探。

  赫希和羽嫣姑娘說笑著,幾個大人胡鬧起來,要他們喝交杯酒,連皇上也鬧了,鬧得哄堂大笑。

  多熱烈的氣氛,她該為他高興的,這是她要的不是?可惜她連笑容都扯不出來。

  驀地,蘭赫希像發現什麼似地,兩道厲銳眼光向窗邊射來,何桃花一慌,連忙躲進陰影處,嚇得胸口怦怦跳。

  他看見了嗎?他氣了嗎?

  算了,快走,快樂的地方容不下悲傷,她不要自己的痛苦滲入他的喜樂。

  何桃花一路走著,一路自我告誡。

  她該謹記,自己留下來是為什麼,是贖罪、是帶給他幸福,只要他快樂,不就好了嗎?她想要的事情正在發生中,該快樂不是憂鬱。

  何桃花向來很樂觀,沒事的,歡喜做、甘願受,老爺爺說得多好。

  嗯,她該更歡喜、更甘願些。

  於是她逼自己微笑,笑大一些、笑透徹一些,慢慢的,笑容就會變得更真心誠意,她就會相信自己好快樂。

  她笑,努力卻狼狽。

  雨更大了,天空像把水一盆一盆往下潑似的,打歪了她的傘,濕透她全身,儘管她的頭髮濕答答地黏貼在頰邊,雨水模糊她的視線,儘管心掏空、情破碎,她仍然打起精神努力笑開懷。

  是啊,笑得越真,才能讓美好的事發生。這不是她從小到大奉為圭臬的嗎?大笑,再笑,笑得用力……

  閃電敲過,剌痛了她的眼,劈上她身邊的大樹,緊接著是一陣教人不及掩耳的驚人雷聲,當她掩過耳朵、抬頭,發現被劈裂的樹幹朝她身上砸來時,已經來不及躲了。

  嘶……樹幹在空中斷裂、折成兩半,斷掉的那一邊凌空墜下,硬生生打在何桃花身上。

  樹枝底下,小小的身子在蠕動,疼痛一陣一陣,然而求生意志逼她從縫隙中爬出來,她要活、不能死,她的肚子裡面還有個孩子需要她的堅持意志,不昏,她必須爬出去、必須找人救!

  咬緊牙根、何桃花艱難的從樹底下鑽出來,即使她匍匐著、跪著、爬著都要離開這裡。她承認自己倒楣,連雷電都要為難她,逆天這罪行,不是普通的大,但她不是別人,她是有肩膀、有擔待,皮粗肉厚,逆境也困不住的何桃花!

  怕不怕?不怕,苦,她還吃得少了?痛,她承受過太多,早練就一身銅皮鐵骨。

  一個早被雨水淋透的女人,怎會在乎雨水大,不在乎,她半點都不在乎,老天還要繼續懲罰她嗎?來啊,通通過來,她準備好接招了,誰怕誰,她是越苦越要嗆聲的女人,不會被打倒的。

  吞著口水,她一步步往屋裡爬,因為痛得站不起來了,但她不怕!

  她的淚水猛掉,悲傷太過,石子磨痛了她的膝蓋和掌心,但她不怕!

  赫希和羽嫣姑娘的幸福喜樂椎入她的心,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她是力大如牛的何桃花……

  意志力撐到她爬進屋裡,接觸到乾爽的地板時斷掉,她趴在地上喘息,放任自己跌人黑暗深淵。

  何桃花醒來的時候,屋裡一片漆黑。

  她忍住疼痛,攀著凳子、勉強起身,試了好幾次才燃上燭火,低頭喘氣,然後,看見被血水染透的衣擺和……勉強辨認得出形狀的胎兒……

  又是一個無緣的傢伙。

  老爺爺的話倏地撞入她的腦袋瓜裡。

  霍地,何桃花懂了,原來無緣的是她與寶寶!無緣啊……她怎麼和赫希就這麼無緣?連一個小小的生命都留他不住……

  空了、腦袋,虛了、胸口,碎碎片片的,是她組織不起來的愛情。

  她應該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她應該嘶吼尖叫、嚎啕大哭的,但是並沒有,她連掉眼淚的衝動都沒有。

  心死,什麼情緒都沒有了。

  有趣吧,前一刻,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赫希,這一刻,她連想要對他說些什麼,都沒有事情可以說。

  命運吶,真是糟蹋人最嚴重的傢伙。

  嗆聲嗎?她沒力氣,生存對她,已是沉重包袱。

  勇敢堅強?有什麼意義,越堅強就會碰到越多困逆,不如柔柔弱弱,事事依賴人,來得輕鬆愜意。

  這個世界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吞噬著她的生命,強烈的恐懼席捲了她每一根神經,她……被徹底打倒。

  心誠實了,她再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樂觀自己的人生,她再不要欺騙自己無妒,逼自己為赫希的幸福喝采。

  她好累,累得也不想還債,欠他就欠他吧,隨便了。

  她要留著力氣,用來跟寶寶訣別。

  捧著寶寶到後園,挑了棵桃樹,徒手挖洞,她的手被剝磨得傷痕纍纍,風像刀般刮著她的臉,她絲毫不覺得痛,但把寶寶埋進去時,一股蝕心刨骨的疼痛順著經脈蔓延開來。

  合掌,她有滿肚子的話卻只剩下無語。終是無緣……

  胸膛裡有什麼東西在翻湧著、激烈著,難受,她跪在地上,死命抓住喉嚨卻喘不過氣,突地,滾燙的液體爭先恐後嘔了出來。

  斑斑紅、點點腥,渲染著傷心。那個未成形的生命啊……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想起孕婦吃的雞仔湯。

  何桃花沒暈死過去,都說了她命韌、她銅皮鐵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活不了,她還是得活得好好。

  緩緩回到屋裡,捧了盆水,擰乾抹布,她像機械般,無情無緒、無苦無樂,一回回擦拭地上的血痕。

  一盆水、兩盆水,她擦了又擦,總得清得乾淨了,才能把心版上的罪惡抹去。

  如果抹不去呢?

  就壓著吧,壓得密密實實,直到她再也喘不過氣為止。

  在閃電劃過時,蘭赫希心底沒來由的一陣慌。

  他解釋不出為什麼心慌,就是心嗆著、拉扯著,眼皮亂七八糟跳動著。

  他以為是莫答納顏要出手了,他仔細觀察著屋裡的每個人、每分動作,甚至用銀針試試桌前的每道菜,這些是桃花煮的,要下毒並不難。

  他不信任桃花、不信任身邊每個人,只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強顏歡笑,看著滿屋子人,所有人都笑得很開心,但他無法打從心底真正高興。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知辛放的那把火?也許從朋友的背叛開始,緊接著母親、未婚妻,他再也無法相信人。

  冷然一笑,他嘲弄所有的客人,有趣吧,一群人聚在這裡為他慶賀,他卻半分威受不到快樂,冷眼旁觀、置身事外,他不懂,他們憑什麼這樣快樂。

  宴會結束,他送羽嫣回房後,走回自己屋裡,一進門,桌上那件披風和兩顆蛋靜靜躺著。

  心猛地抽搐。

  他被混淆了,她在意他嗎?如果在意,為什麼和莫答納顏勾結?

  如果不在意,何苦弄這些?她明明知道,他對她殘忍,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寵她、疼她,對她溫柔備至,過去那段再也回不來了。

  踢開椅子,蘭赫希對自己發脾氣。卻忍不住撥開蛋殼,咬一口,這是今晚他第一口食物。

  「你是怪人啊.為什麼不吃雞肉鴨肉,反而吃蛋?」何桃花不滿地替他添上滿滿一碗雞湯。

  「我就喜歡在生辰吃蛋。」他投著蛋,今天的蛋太新群,不好剝。

  「那是窮人家的吃法。」她接過手,幫他把蛋殼撥去。

  「我管他窮富,我就愛吃。」他就著她的手吃蛋,蛋在她手裡特香。

  「真有那麼好吃?」她看他的饞樣,被誘惑。

  「好吃得不得了。」

  「分我吃一口?」

  「有什麼問題。」他抓起她的手,把咬過的蛋推到她面前,她也不忸怩,就口吃了。

  「怎樣?」

  「不怎麼樣,還是雞湯好喝。」

  說著硬是把雞湯鴻到他嘴邊,他合作喝掉了,嘔嘔嘴,說:「各人愛各樣,我就偏愛雞蛋鴨蛋。就像女人,我不愛名門閨秀,偏愛小家碧玉。」他意有所指,說得她滿臉紅。

  她不答,他追問。「說,你愛不愛大將軍?」她勾了眉,用力搖頭。

  「不愛。」

  墜入回憶,蘭赫希的表情變得柔和,然而那兩個字跳出來,眼光瞬地冷冽。

  她說不愛,不只一次,她對他存著什麼心,也許等莫答納顏出現,才能追出真相。

  大人瞎了!

  何桃花恍恍惚惚從床上坐起來,心一驚,胸口有說不出的疼痛。

  那夜之後她發高燒,連燒幾日,下不了床,沒想到才清醒一點就聽見這個消息,是不是她聽錯?

  勉強下床,她隨意套了鞋就往外走。伸手,拉住站在門邊的小翠。

  「怎麼了?大人怎麼了?」

  小翠看她一眼,冷冷說:「不關你的事吧。」

  「求求你告訴我,也許、也許我可以幫忙……」見她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小翠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幫幫你自己吧。」

  「求你了。」她哀求。

  誇張地歎口氣,她才不甘不願道:「聽說府裡潛進來刺客,他們圍著大人猛攻,幸好羽嫣姑娘出手,兩人聯手,將好幾個刺客給拿下,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那個被廢了手腳,現在送進刑部大牢。真是想不到啊,羽嫣姑娘瘦瘦弱弱的,居然是武功高強的俠女,也對,巾幗英雄才配得上我們家將軍。」

  那不是她想聽的,何桃花繼續追問:「既然刺客拿下了,為什麼大人會瞎?」

  「你問我,我去問誰去?!就聽說大人雙眼盲了唄,上面的人忙成一團,我找誰去探聽?」

  眼盲……她反覆念著這兩個字。是那場火災的後遺症,那麼她該去找姑娘大夫,那時是她救了赫希的!

  對!她該去找她。

  不顧身上的疼痛,她一把推開小翠往後門跑。只要找到姑娘大夫,她一定有辦法的。

  她不知道自己匆匆忙忙往外跑,競陰錯陽差躲開蘭赫希派來抓她的人。

  何桃花憑著印象來到林子裡,頭痛得快爆掉,可她不理會、加快腳步,急著找到姑娘大夫。雖然她快厥過去了。

  撐著吧,她身負要務。

  「桃花,你終於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把我這個朋友給忘了呢!」

  背著藥籃的姑娘大夫不知何時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她們之間有這麼熟?何桃花很懷疑,但眼下不是理會這種小事的時候,她得快點把她請回侯府。

  「赫希眼睛瞎了,求求你去醫治他!」她抓住她的手。

  「又看不見?」

  姑娘大夫發現她臉上異常紅潤,直覺用手背觸觸她的額頭,果然,她發高燒,才會說傻話,去年被她騙一回,這次又來鬧,當她智能不足啊。

  可……不對,她嘴唇發紫、氣息不順,全身上下都不對!姑娘大夫二話不說抓起何桃花的手搭脈,不多久,兩道細細柳眉湊在一塊兒。

  「你小產?」

  「我沒事,有事的是赫希,你治過他的眼睛,求你再幫他一回。」

  「我幾時治過他的眼睛?那回你要我上門醫他,結果害我被轟出侯府大門,說什麼我詛咒他家大人。我不死心,等在侯府外面,好不容易等到蘭赫希出門,他眼睛好好的啊,那傢伙武功高強,害我差點兒又被轟一次,等等……這些事我都告訴過你啦,你怎會說這麼奇怪的話?」姑娘大夫滿臉懷疑地看著她。

  何桃花愣愣地在腦袋裡面整理她的話。

  難道那場大火並沒有燒壞赫希的眼睛?難道她重回火場的時間比第一次早,所以大火對他未造成損傷?她的確改變了若幹事實?

  因此,「逆天」指的是這個,那麼是不是代表無論如何,赫希的眼睛都要瞎掉?不管是早一年或晚一年?

  那麼,她不能求姑娘大夫救他,應該讓他這輩子在黑暗中度過?

  不,她辦不到,假如醫好他又是逆天,她又得承受更多苦楚,那麼,受了吧。

  反正她皮粗肉厚、力大如牛,命壞到極點的人,對壞的適應力,總是好到讓人欽佩。

  「桃花,你真的很不對勁耶,進去,我給你好好把脈。」發燒、小產,說不定她身體裡還有更麻煩的病。

  「姑娘大夫……」

  「等等,你叫我姑娘大夫?我們是好朋友耶,你應該叫我阿然不是?」她快要嫁人啦,嫁衣還是桃花親手縫的,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阿然?」

  「你不記得?

  何桃花搖頭。

  「你忘記我們是好朋友?忘記我師父醫好你大哥之後,你就經常到這裡幫我們做菜、縫衣服?」

  她還是搖頭。

  「你忘記我師父愛死了你的桃花醉,硬要收你當徒弟?」她搖頭。

  「那你也忘了自己告訴我很多秘密,包括你大哥和小卿之間的感情,你偷偷愛著蘭赫希卻不能承認,蘭赫希屢次拒絕見你,以及……你的月光奇跡?」

  聞言,何桃花猛地瞠大眼,這些她連大哥、小卿都不肯說的心事,她通通告訴她了?

  「我告訴過你?」

  「唉,你真的把我忘得很徹底。」阿然歎氣。

  「對不起,我對你的記憶只到離開這間屋子,然後我又回去了。」

  「又回去?回到天羲二十八年正月一日?」

  「不,回到天羲二十八年臘月十五,小卿要嫁給赫希的前晚。」

  「你向月亮許願的夜晚?」阿然滿臉的不可思議。

  「對。」

  「所以你忘記我們的交情,忘記這一年來發生過的大小事?」

  「我沒有任何印象。」

  「真狠。好吧,後來呢,小卿還是嫁給赫希,你始終幫不了任何人?」

  「不,這次我代替她嫁了,我想抓住最後一點機會改變。」

  「你大哥和小卿私奔?」

  「對。」

  「好啦,好歹你幫助一對戀人,那你自己呢,有沒有被蘭赫希整得慘兮兮?」她挑了挑柳眉看她。

  「還好。」何桃花目光閃爍,迴避她探查的眼光。

  「我是大夫,別騙我,如果我看不出來你是深宮怨婦,就可以改行了。」

  「可不可以先別談這個,跟我回去救赫希好嗎?他被刺客所傷,我不知道他的情況怎樣,只知道他的雙眼看不見。」

  「你確定這回他百分之百瞎了?」

  「保證,我保證!」她連忙高舉雙手發誓。

  「等我進屋去拿金針、藥箱,馬上跟你走。」

  就這樣,何桃花帶著阿然回到鎮遠侯府,頂著鐵木老人徒弟名號,她們順利見到蘭赫希。

  「怎麼樣了?」她急問。

  一回府,展封馬上要捆她進地牢,她不明白為什麼,也無心追究,只苦苦哀求,讓她等阿然診治過赫希之後,再跟他走。

  「是毒,我勉強保住他一隻眼睛,另外那只沒救了,比較麻煩的是他吸進肚子裡的那些毒素,要怎麼把它們逼出來……」阿然道。

  她得趕緊回去找師父討論,對於毒,她涉獵得沒有師父深。

  「那隻眼睛沒辦法救了嗎?」

  「辦法是有,可沒人這麼做的。」

  「說說看吧。」

  「毒物灼壞了他的眼膜,我可以找個活人,把人家眼睛上的薄膜換給他,可另外那個人就看不見了,誰會做這種犧牲?唉,沒關係啦,一隻眼睛還是很好用,頂多距離測不准,往後別搭弓射箭、拿刀子亂砍人就得了。」阿然不甚在意的揮揮手。不過一隻眼睛嘛,小事小事,缺胳膊斷腿的還滿街跑呢。

  不對不對,赫希是堂堂的將軍啊,若是連弓箭都拿不得,往後,要他怎麼上戰場?

  「把我的給他。」何桃花半點猶豫也沒有

  「你在說什麼瘋話?」阿然瞪她。

  「不是瘋話,是真心話,他不能不拿弓、不拿劍,他是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在他,也許損失的只是一隻眼睛,但在國家,損失的可能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而我不同,我不在乎一隻眼或兩隻眼,我的工作只是釀酒做菜,有沒有眼睛都可以的。」

  「你瘋了,我不理你!」阿然甩開她往外走。說過啦,她要回去找師父,研究怎麼替蘭赫希解除肚子裡的毒。

  何桃花拽住她的袖子,不讓她走。

  「求你,阿然,你不是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嗎?你不是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嗎?那麼你一定知道我多看重他,我要他好起來、我要他快樂,求你……」她求阿然的話,句句落人展封耳裡。

  他不禁懷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通敵叛國、出賣將軍大人,將軍是不是哪裡搞錯?

  阿然瞪住她,氣壞了。無知、愚昧!桃花以為把眼睛給了男人,就能讓男人對她死心塌地?想太多,這年代,男人熱愛功利勝於愛情。

  「求你。」

  「你耍白癡,我幹麼隨你起舞?!」

  「就當我白癡了吧,你幫我一回,以朋友的立場。」

  「朋友、朋友,當你的朋友就欠你全世界啊!」

  「求你……允我一句,我不想終生抱憾。求你,我會用我的下半輩子報答你。」

  何桃花求著,眼底透著堅毅,她定定地看住阿然,表明了決心。

  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人!阿然一咬牙,「好啦,你別以為我希罕你的報答。」

  「謝謝阿然,另外……」她從袖袋裡掏出瓷瓶交給阿然。「這叫雪山華榮丸,可以解去赫希身上的毒。」

  「雪山華榮丸?」阿然拔開瓶塞,湊近鼻子嗅聞,倒出一顆放在掌心壓碎,須臾,抬眉問:「誰告訴你,它可以解去蘭赫希身上的毒?」

  「是赫希的舊友,他很擔心赫希的安危,給了警告,可是赫希不當一回事。」

  「他自稱是蘭赫希的舊友?」

  「是。」

  「你被騙了!這不是雪山華榮丸,雖然顏色味道很像,但一壓開就漏了餡,雪山華榮丸壓開會變成粉屑,不像這個糊糊的,黏成一團。哼,這個只能拿去哄哄尋常大夫,哄不了鐵木老人的徒弟。」

  開玩笑,鐵木老人的毒,舉世聞名呢。

  「它不能醫赫希身上的毒?那他給我這個做什麼?!」

  「害他呀,蘭赫希身上中的毒是追命奪魂散,而它,叫做絕情丹。中了追命奪魂散,只能活四十八個時辰,若服下絕情丹的話,就會整整拖上兩個月,每日毒發三次,讓人痛不欲生,重點是,沒藥可醫。我想,給你絕情丹的人,一定非常痛恨蘭赫希。」

  不多話的展封忍不住開口,「桃花姑娘,給你藥的人,是不是在布店門口攔下你的韃靼人?」

  她瞠圓眼,「你知道?!他是赫希的朋友嗎,他說許多韃靼人痛恨戰爭……」

  「桃花姑娘,他不是將軍大人的朋友,他叫莫答納賴,是韃靼的王子,上次的戰役中,將軍大人殲滅他七萬大軍,害他被韃靼國王放逐。」

  天吶!何桃花捏緊拳頭,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成了毒害赫希的兇手……身子一軟,她踉蹌幾步,展封及時扶住她,可她全身力氣像被剝除一樣,心狂跳不已。

  「不必擔心,師父對蘭赫希所中之毒一定很感興趣,他出馬,保證沒問題。」阿然拍拍她的肩膀,匆匆離去。

  展封看一眼面色蒼白的女人,他可以確定,是將軍誤會她了,等將軍醒來,他一定要想辦法替桃花姑娘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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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地牢裡,陰森冰寒,何桃花躺在牆角,眼睛上的白布染了鮮血。

  黑暗橫擋在眼前,她看不見,伸手碰碰臉,阿然在她眼睛上覆蓋紗布——這才想起自己把眼膜給了赫希。

  赫希身上的毒解了嗎?

  肯定是,她記得,聽見鐵木老人四個字時,羽嫣姑娘明顯鬆了口氣,老爺爺大夫很有名氣,那個莫答納賴即便機關算盡也害不到他。

  真好,又逃過一劫,赫希還真是命運多舛,該去算算流年的,但願這是最後一回,往後她恐怕也幫不了他了。

  何桃花現在發冷又發熱,四肢乏力,胸口氣血翻騰洶湧,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有千百隻飛蚊掠過,她快死了嗎?

  也許,逆天沒好下場的,對吧?

  無所謂,她終是改變了若幹事實,過去這一年,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發生,全是好事,逆天,她逆得好有價值。

  痛……微微一動,就是扯心裂肺的疼痛,全身骨頭像被牛車輾過,而下腹一陣一陣抽,那疼啊,疼得她冷汗直流。

  她的生命將要耗盡了吧,許多人事擦身而過,迷迷糊糊、腦袋空空的,她只想縮著、躲著,躲著她逃不開的疼痛。

  老說她體健如牛,人吶,大話不能講。

  閉上眼睛,她刻意維持同一個姿勢,讓自己慢慢適應疼痛。

  阿然說,她向她承認自己偷偷愛著赫希,那麼,她和阿然的交情一定好到不行。因為這事,她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多麼懦弱啊她,虧她還自謝是天下第一勇敢美女子。

  她到底在忌諱什麼,身份?立場?或是她一直顧慮的友誼?可顧慮東、顧慮西,她終是沒把自己的幸福顧慮進去。

  笨!阿然罵得好,她笨蛋透頂了。

  如果再來一次,回到過去,她一定要在赫希宣佈娶小卿的時候,跳出來扞衛自己的愛情。

  她再不要把他的暖昧當成笑話,她要大聲說愛他,說得正大光明,就算她真是誤解了,也沒關係,好歹不遺憾,至少她承認了自己的心情。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啊……

  可惜這裡看不見月亮,她無法再祈得一次月光奇跡,也可惜她將要死去,再看不到他重見光明。

  她看不見他的英姿颯颯,看不見他迎娶美嬌娘,看不到才子佳人傳為千古奇話……

  最可惜的是她來不及出世的寶寶,真的好可惜喔,她命中有貴子的說。

  貴子,她單純地笑瞇眼,她和他的……貴子……

  辦年貨挺忙的,大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摩肩擦踵,蘭赫希緊握住何桃花的手不放,怕一放,兩個人便要走失。

  「姑娘、姑娘,測個字、算個命吧。」

  何桃花被算命攤的老先生吸引,走近攤位,轉頭,瞧見身後男人滿臉的不屑。

  他越是這樣,她越是要去算上一算!

  哼一聲,她直直往攤子方向走。

  「江湖街士之言,信那個,太笨!」

  「是啊,我就是笨,我們這種小人物天生命歹運差,要是知道前頭有什麼橫禍,躲著躲著不也好。」

  蘭赫希拿她沒辦法,只好陪她一道。

  「姑娘測字還是算命?」老先生問。

  「算命。」她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姑娘在二十歲前生活苦了點兒,凡事要靠自己張羅,才能過得圓滿。」

  「可不?准唄!」她在蘭赫希耳邊說悄悄話,順帶拋了個鬼臉給他。

  「哇,姑娘要嫁給當官的,未來日子可好咧!」老先生又說。

  「大官還小官?」

  「這得看看姑娘丈夫的生辰命格我才敢跟姑娘說,但姑娘命中有貴子是確定的。」

  「貴子?」

  「對,我敢給姑娘打包票,您這兒子將來要馳騁沙場,當大將軍的。」

  「這麼行?會不會比現在的蘭將軍還厲害啊?」她斜眼瞄過站在身邊的人,眼底淨是驕傲。

  「肯定是更厲害些,姑娘要多種福田,多助貧困,就能保得丈夫兒子長命百歲。」

  老先生說得太好,小氣財神硬是給他一兩銀子,樂得算命師闔不攏嘴。

  離開算命攤,她得意揚揚說:「你啊,好好練武功保住自己的官位吧,不然,我兒子可要取而代之嘍。」

  「無所謂啊,青出於藍勝於藍,我可以接受。」蘭赫希嘻皮笑臉。

  「誰跟你青出於藍,我兒子怎麼會出於……」話沒說完,她的臉紅透半邊天。

  他呵呵大笑,「這個算命師還真準,下回我也來給他測測生辰,看我的老婆有沒有幫夫運,會不會釀出陳年好酒……」

  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赫希只是在逗她,可也許那時啊,他也存了點心,是她把事情搞砸了,他說過,他痛恨背叛。

  好後悔,可後悔有何意義?她就要死了,陪著她的貴子長眠地下。

  也好,苦難皆隨她過去,人生,走到這裡算是對得住所有人。

  但願若干年過去,他不再怨她,那時他想起她,想的都是之前的美好,而不是背叛。

  緩了呼吸、慢了心痛,何桃花像乾涸的水母,慢慢地等待生命逝去。

  「你是白癡啊!桃花要真和那個莫答納賴勾結,她哪需要去求我來救你?放你死不是更乾脆!天羲王朝有你這種將軍,看來也強盛不了幾年了!」阿然指著床上的男人鬼吼鬼叫,也沒想過這種話若往外傳,她的頭免不了要和身子分家。

  「她背叛我,不是第一回。」蘭赫希淡淡說。

  「你所謂的背叛是指那場火,還是她代替凌小卿嫁給你這頭大笨牛?」

  「都是。」

  他冷著臉。兩道寒冽眼光向阿然射去,忍耐她,是因為她救了他一條命,可不是人人都能到他跟前說嘴。

  「哈,她背叛你?!她如果真的背叛你的話,我保證你現在的五官不是長成這樣,你的兩顆眼珠子早在八百年前就瞎到不能再瞎!」

  阿然氣到跳腳,來來回回在屋裡逛大街,手上的一把銀針揮過來、揮過去,就不知道哪個倒楣鬼會被戳上幾針。

  氣不過,她又指著他吼叫,「你以為那場火是怎麼來的……」接著,她發揮她的好口才,把那個月光奇跡說得活靈活現,好像回到過去的人不是何桃花而是神醫姑娘本人自己。

  她幫蘭赫希把眼睛處理好之後,留下藥帖延緩他毒發的時間,並告訴桃花好生休養,替蘭赫希解毒的事比較緊急,她先走一趟長白山替他找藥去,等回來,再慢慢幫她調養身體。

  桃花滿口應了,沒想到她前腳走,桃花後腳就被關進地牢,這個死沒良心的傢伙,捐眼睛給他,根本是暴殄天物!更恨的是,她追著蘭赫希要人,卻硬是被「請」出鎮遠侯府兩次!

  這個無恥下作、恩將仇報、死三千次都不冤枉的爛男人還大言不慚說——如果不是看在你治好我的毒份上,我不會對你這麼客氣。

  哈哈,這叫客氣,那他一定沒聽過什麼叫做粗暴無禮!

  「笨桃花以為說服凌小卿和何知辛正視自己的感情,就能幫你躲掉這場禍事,沒想到注定的事終究改變不了,大火還是發了,知辛樓還是燒了,她家那個懦弱的大哥還是瘋了。

  「知道嗎,兩次的差別在哪裡?第一次,她晚到,屋樑砸在你的頭頂上,燒掉你半張臉和一對眼珠子,第二次,她早了幾步,那根屋樑砸到桃花背上,在她背上留下一塊可怕傷疤,別告訴我,你在床上欺負她的時候,不知道她背上有道猙獰疤痕!」

  對,他不知道,因為她從不讓衣服離開身子,但這位大夫的故事編得太扯,月光奇跡?他是生病,但不是病在腦袋瓜子,這些話唬不了他。

  看著他的臉,阿然知道他不信她。

  證據、證據,這種事要她到哪裡去找證據?月裡嫦娥總不會在這個時候抱著可愛的小玉兔,跳出來替她證明——你們要相信神仙姊姊的話喔,世界上真的有月光奇跡耶……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如果不是看在你那隻眼睛是桃花送給你的份上,我一定馬上把它給弄瞎!」阿然惡狠狠地抓起桌上的筷子,恨不得下一秒就將它們往他眼睛戳去。

  這句話,蘭赫希信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說,親愛的、尊貴的蘭將軍,您的右眼蓋了戳記,上面寫著何桃花專用物,那個白癡,不知道人家要恩將仇報,還眼巴巴的求我把她的眼睛裝到你臉上,把好好的眼珠子浪費在狼心狗肺的破爛東西身上,實在可惜啊!」他眼光一轉,瞪向旁邊的梁羽嫣。

  「別看我,那是你家廚娘的忠膽赤誠,她不想你知道,我幹麼多嘴,家務事咩。」她擺擺手,裝無辜,拿起扇子慢條斯理捩啊褊。「大驚小怪,不過就一顆眼珠子唄,人家姑娘說啦,您得拿弓射人、拿劍砍人,您是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唄,損失的不只一隻眼睛,而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而廚娘煮煮菜、釀釀酒,一隻眼睛,夠用啦。」

  她說得雲淡風輕,但每個字都敲上蘭赫希心間,敲出他轟天巨雷。

  「展封!」他對著屋外大喊,心忐忑到了極點。

  「別喊了,展封不就替廚娘小姐說了兩句公道話,已經被你調到邊境打壞人,韃靼王子耶,這下子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講好話都不知道了。」

  梁羽嫣不怕死地又對他甜甜笑。

  一個暴跳如雷的阿然,一個事不關己、笑得閉月羞花的梁羽嫣,這時候,他寧願跟想把他生吞活剝的女暴君說話。

  「來人!」他扯開喉嚨大吼,在門外候著的總管,便慌慌張張進門。

  「大人。」

  「去把桃花帶過來!」

  他沒要她多事、沒要她連眼睛都奉獻出來,就算還債,也不必還得這麼徹底!

  「帶?不必了,這會兒帶過來的,恐怕只剩下一具乾屍了。」阿然手上的針刺不了他,說幾句惡毒話戳戳他、爽爽自己總成吧。

  「你說什麼?」

  蘭赫希驚得跳起來,兩隻手像鉗子般夾住阿然的肩臂。

  「你不知道她小產?不知道她得了產褥熱?不知道她剩下半條命還飛奔出去求我來救你?哦哦,你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把背叛你的人關進地牢裡,果然是最最了不起、最最偉大的蘭將軍,與眾不同耶!」阿然皮笑肉不笑。

  他不搭話了,輕功一掠,飛出房間。

  屋裡剩下兩個女人,兩人互視,眼底都掛著笑意。

  「嘖嘖嘖嘖,他恢復得還真快。」梁羽嫣張大眼睛,強啊,蘭大將軍。

  阿然冷哼一聲,「那是我的醫術高明。」

  「也是啊,穆翩然。」

  此話一出,阿然立時瞪大眼珠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別急,羽嫣我見多識廣嘛,江湖軼事多少知道那麼一點兒……別別別,別動殺機,我沒意思掀你的底,只不過提醒一聲,你的身份和太子殿下,不成的。」

  「你到底是誰?不是皇帝推給蘭赫希的女人?!」阿然放下手上的銀針,瞇起眼。

  「誰?說得這麼難聽幹麼,蘭赫希看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我不過是被派來他身邊,幫忙抓幾隻小毛賊的俠女嘍,這蘭將軍還是配配小廚娘才剛好。」說著,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雲鬢,走出侯府。

  她在這裡的任務完成啦,下一站要往哪兒去?喔,想起來了,江南雲家。唉,命差隕,誰叫她天生勞碌。

  她走了,可阿然心仍舊吊著回想她的話。她當然知道和他不成的,可……能騙多久是多久啊,怎麼就讓她給戳了洞……

  蘭赫希真想殺掉自己,他居然把她折磨成這樣,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愛她啊,那麼愛,卻差點兒把她愛進閻王殿,這算哪門子的愛情!

  前天中午,何桃花清醒了一下子,發現自己待在他的屋裡,恍恍惚惚間一旁替她扎針的阿然。「我不是又回到過去了?回到新婚夜嗎?這次我能改變什麼?」然後忽地把頭搖得像波浪鼓,苦笑說:「阿然,什麼月光奇跡嘛,沒人警告過我,逆天是要倒大楣的。」

  接著,又睡了。

  阿然和蘭赫希對望,丟給他一個不屑的嘲笑。

  前夜,他守在何桃花身邊,窗未動、門未開。一個白髯老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他警戒著,守在她床邊,全身散發危險氣息,不准他靠近。

  「你是誰?」他的聲音充滿防備。

  「你不是派展封到處找我?」

  是他?和桃花短暫交談過的老爺爺!

  老人微微一笑,點頭說:「你猜對了,就是我。」他聽得見他心裡在想什麼?!

  老人莞爾走到床邊,他才要阻止,霎時,他發現自己全身動彈不得。

  他心急,眼睜睜看老人在她額上虛點三下,嘴裡輕聲說:「醒來吧,你的孽債已清,逆天罪已除,往後的日子好好過。」

  說完,又轉身看他,鶴髮童顏的老人家眼光柔和,將他的戾氣消除殆盡。「你不相信月光奇跡、不相信鬼神天地?」

  「不信。」他淡語。

  「你本來應該毀雙目、傷容貌,娶凌小卿為妻,終生無子、抑鬱而終,而何知辛發瘋,享年二十八,但她回到過去拯救了你們兩個,未來怎麼走我不知道,命運操縱在你們手上,萬望善加珍惜。」

  「我不信的。」他堅持。

  老人沒回答,自顧自繼續說:「她幫你背了一條疤,她的孩子為你犧牲,她的命差點兒斷送在地牢裡,但她的苦還沒吃盡,未來還有一劫,如果你真心愛她,就時刻守護她,這一劫需要你親手替她化解。」說著,長袖一揮,蘭赫希低頭,看見自己和何桃花手上各有一條斷掉的紅線,飄在半空中。

  「這條線要不要繫在一塊兒,全看你了。如果你還是固執,要把莫名其妙的背叛死扣在她身上,她的犧牲……未免不值。」語畢,老人朝他點點頭,然後在他面前,清晰的身子慢慢變得模糊,終至消失。

  他怔愣,看到這幕,還能不相信阿然口口聲聲的月光奇跡嗎?

  心狂跳,那兩條紅線還在他眼前飄浮,毫不猶豫地,他走近,抓起紅線兩端,繫在一塊兒。

  只是一個輕淺的動作,不明所以地,他的心踏實了。

  躺在她身邊,摟住她的腰,踏實的心、踏實的睡眠,夢裡,他和她笑著、幸福著。

  昨日天明,何桃花又醒了一下子。他知道她不會醒來太久,緊抓住時間,對她說了一百句「我愛你」。

  可喜的是,她在入睡前,也輕輕對他說:「我也愛你,不逃避了。」這件事後來被阿然知道,她又暴跳如雷,大罵他一場,把他將軍的尊嚴完完全全踩在腳底下。

  「你白癡啊,你蠢豬啊,你的腦袋是豆腐渣子做的嗎?她醒來,你應該餵她吃東西,讓她養足體力,而不是講那些沒營養的廢話!」所以,巾午她醒來的時候,他馬上餵她喝雞湯,但他一面喂,還是一面抓緊時問告訴她,他愛她。

  他說:「我愛上你,很久很久了,我認真回想過。自己是從什麼時候愛上的,我想,是你跪在地上說『賣身給哥哥考狀元』那刻。你兩顆圓滾滾的大眼睛盯著我瞧,拚了命說服我自己有多能幹,那時我心裡想,這丫頭身子那麼小,哪裡藏得住那麼多的勇氣?」

  他又說:「我越來越愛你,可小卿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我不能辜負她,這個時代被退婚的女子下場有多慘,你不會不知道,何況中間還卡了凌大人和皇上。

  知道嗎?我只是嚇唬你,就算你不說,我也絕對不會把事情宣揚出去,凌大人是好官,我必須替國家考量。」

  然後,「我同娘談過,娘同意我娶你,她知道我的心情,她不是名門出身,自然不會用那套眼光來看待身份問題,她說她要當好婆婆愛護你,我以為我們會幸福過完這輩子的,沒想到事情被我弄擰。」

  他說得口乾,也不喝水,繼續餵她,說下去。「我把對母親的恨,轉嫁到你身上,硬用背叛兩字扣住你,不讓自己好過,也不許你好過。

  「昨日娘回來,她說思念我,我刻薄她,說她放不開這裡的錦衣玉食生活,她卻笑笑說只是回來看我,並沒有住下來的意思,她說,現在的她很窮,守著兩畝薄田過日子。但她的丈夫很愛她,這輩子,她第一次認識幸福。

  「我怨,生下我,居然不是她最幸福的時候,她說,她愛我,因為我是她的骨血,但她無法愛用錢買下她的爹,沒辦法愛上這份不屬於她的生活。說也奇怪,我對她有很多的恨、但她臉上散發出來的幸福,竟讓我無法恨她。」雞湯喝完了,蘭赫希替她擦嘴,看她還沒閉上眼,把握機會一直說。

  「我逼問過你愛不愛我。你老是篤定回答——不愛,我為這個答案生過很多次悶氣,後來索性心一橫,擅自決定,不管你愛不愛都無所謂,我愛你就行,所以,我高高興興宣佈要娶小卿入門,並打算在婚禮過後三個月內,讓你當我的新娘子。

  「可是阿然說,你愛我啊……這讓我欣喜若狂,原來我心底對小卿有顧慮,你又何嘗不是顧慮小卿?阿然說,你知道小卿的心底人是知辛,於是回到過去,想要改變歷史,我居然誤會你耍心機,誤會死愛錢的你,為了財富不擇手段,我真是小人。」

  他欺負她大病初癒,沒力氣講話,只能被迫聽他不停道歉與訴說心聲。

  昨天晚上她醒來的時候,他又照舊說過去、提從前,說一堆陳年故事證明他愛她,不虛偽。

  他念詩給她聽。桃花的書念得不怎樣,但詩詞多少背了幾首,全是他教的,於是她知道他念的全是情詩,證明她在他心底。

  他道歉得很慇勤,好像她的心眼很小,說十次不夠、說一百次不足,非要一說再說,說到她耳朵長繭才算數。

  再然後,就是今天了。

  何桃花張眼,蘭赫希馬上又要演梁山伯大告白,朱德正不愛江山愛美人,李後主的情詩宴……

  可這回,她有了力氣,他未開口,她先說話。「對不起。」

  「對不起?對,我對不起你,我亂栽贓,把你和莫答納賴牽扯在一起,我……」

  他接下她的話,接得順理成章。

  「對不住,我沒有保住你的『貴子』。」她搶話。

  蘭赫希停頓,聽懂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已經走到傷心處,淚水翻下,濕了她的臉頰。

  他顧不得她身子虛弱,硬是把她抱進懷中,吻順勢落下,像他的對不起般,親一次不夠,得親上千千萬萬次。

  「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受苦了,那孩子是我的錯,我應該好好照顧你,不讓你承擔這些……」

  「我不是故意讓樹幹砸到,我不知道逆天的罪那麼重,我以為我可以應付。」

  「笨,你沒辦法應付,你是弱女子,這種被天譴的事兒應該留給我去做,不是讓你承擔,下次有這種事,你要找我一起去做,別自己一個人……」

  他又說個不停,何桃花凝聯他。這樣一個豪邁的大英雄,居然被她折騰得嘮嘮叨叨、喋喋不休,變成左鄰右舍的三姑六婆。

  忍不住,她發笑。「你變多話了。」

  「我就是要多話,我要不停告訴你,我愛你,不管天荒地老,這句話始終有效。對不起,這些話我應該早一點對你說,不應該使性子折磨你,對不起,我這麼壞的人還要佔用你的眼睛。我明明識人不清……」

  她歎氣,揚起笑意。「以後你不能強迫我騎馬了,阿然說,少了一隻眼睛,沒辦法目測距離。」

  「我永遠不會強迫你騎馬。」

  他心疼,輕輕地觸碰她的跟睛,他在那裡望見自己的深情,明明還是清澈透亮的雙眼,怎就看不見了?

  「真的?」

  「真的。」他差點兒就要為這種事發誓了。

  何桃花鬆口氣,笑出滿臉的醉桃花。「早知道這招有效,幹麼拖到今天,這下好啦,你承了我的情,我又免了馬難,這叫兩相受惠。」他懂,她拐個彎子抹去他的罪惡。抱她入懷,他抱得她的心、她整個人暖烘烘的。」

  「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承認我愛你。」她低語。

  蘭赫希登時發傻,呆得不像堂堂大將軍,像蹲在風靈寺前的小叫化子,一見銀子就傻了眉眼。

  「真好聽……」他喃喃自語。

  雖然他早就從阿然嘴裡知道她愛他,但聽她親口承認,那種滿足感大不相同。

  他好快樂,快樂她說愛他,快樂他們手上的紅線綁在一起,快樂她為他逆天,快樂她未來的劫難將因為他而化解,這麼快樂的日子,怎麼可以不喝一盅桃花醉?

  「桃花……」

  「嗯?」

  「我渴了。」

  「桌上沒茶嗎?」

  「我想喝桃花醉。」

  「嗯,我知道哪裡藏了一大堆。」

  「再大堆都會喝完,我們再開一間知辛樓,再聘請一群人為我們釀永遠喝不完的桃花醉好不好?」

  「好,那賺的銀子……」

  「通通歸你,我的小氣財神。」

  何桃花笑瞇眉眼。原來逆天逆到底,竟是逆轉自己的命運,對未來,她又開始有了新期待。



  尾聲

  天羲王朝三十一年春天

  「快報!」

  幾匹快馬自街頭奔馳而至,在知辛樓前下馬。

  新的知辛樓比舊的大了五倍不止,幾百個客人盯著這群站在門口報喜的衙官看。

  「報!何知辛高中狀元……」

  立即,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劈哩帕啦、劈哩咱啦響個不停,緊接著,此起彼落的恭喜聲浪從四面八方傳過來。

  「老闆恭喜恭喜,這可遂了桃花姑娘的心願啦!」

  「什麼桃花姑娘,是將軍夫人。」

  何知辛、凌小卿笑彎嘴,不斷拱手向店裡的客人道謝。

  他們在年初科考的時候回京裡,本是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的,但見知辛樓重新開張,便尋了個夜偷偷上門,結果沒想到,店裡的掌櫃不是桃花,而是赫希的親娘。

  兩人滿頭霧水,他們才將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大概說了∼遍,接下來認親的認親、負荊請罪的負荊請罪,凌大人本來想切斷父女關係的,還是蘭赫希從中斡旋。才讓事情有了圓滿落幕。

  後來凌大人收了何桃花當義女,也算不違背皇帝要蘭、凌兩家結親的好意。從此何桃花多了娘家的尚書大人可以靠,就是將軍大人也得禮讓她這位「千金大小姐」三分。

  最重要的是當年的無頭公案,他們終於等到何知辛來話解當年。

  他說,那天他和赫希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吐真言,兩人喝得八九分醉,他告訴赫希說他愛小卿,赫希二話不說揍了他一拳,他是文弱書生,哪挨得了將軍大人的拳頭,這一拳把他揍飛到櫃檯邊。推倒臘燭。

  當時他沒注意,只急著跳到赫希身邊,想討回拳頭,接下來糊里糊塗的,火怎麼燒起來、他怎麼被桃花推出門,通通記不得了。

  說完故事後,何桃花才偷捏身邊男人一把,原來這火還是堂堂將軍大人放的,害她冤了大哥那麼久。

  「打賞、打賞。」

  蘭赫希的母親和繼父從櫃檯裡抓了一把銀子封在袋子裡,走到門口,把紅包袋分送給報名官。

  「太棒了,哥,你考上狀元了!」

  何桃花聽見報喜聲,挺著大肚子從二樓往下衝,驚得跟在她身後的男人臉色慘白。

  「慢點、慢點……」

  他永遠牢記老先生的話,桃花還有一劫未過,他必須時時守護她,他要親手化去她的劫難。

  「不要緊的,哥考上了呢,他是狀元、狀元啊!」她一面探頭往後對他說話,一面往前跑,完全沒有身為孕婦的自覺。

  「知道,了不起,是狀元,唉,你跑慢點!注意身體。」他實在拿她沒轍。

  「放心啦,我身強體健,壯得像頭牛。」

  才說嘴就打嘴,何桃花腳底一踩空,眼看整個人就要從樓梯上往下墜落。

  「啊……」滿屋子的尖叫,聽起來頗具氣勢。

  這跌下去還得了,孕婦耶,就是平常女人這樣一摔也會摔壞的,何況是大腹便便的孕婦?!有幾個膽小的客人索性閉上眼睛不敢看。

  而凌小卿和蘭赫希母親的尖叫聲也同時響起——

  只見一個鷂子翻身,蘭赫希俐落地接到自己的妻子,幾個凌空飛步之後,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噓——幾百個人吐氣的聲音一樣很壯觀。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凌小卿率先叫著奔向他們,扯著何桃花的袖子猛哭。「壞桃花,你快嚇死我了……」

  何桃花還在丈夫懷裡,被緊緊抱住不放,騰不出手來安慰大嫂。

  沒辦法,相公不放人,人家是將軍吶。她就算變成凌家千金也得給丈夫留點薄面。

  「沒事,沒事兒,通通交給我……」她擦擦好友淚水,眼睛一掃,掃到丈夫慘自的面容,語鋒一轉,笑咪咪說:「通通交給我相公就沒事兒了。」

  「你最好不要有事。」

  蘭赫希冷眼瞄人,低頭,無意問又看見纏在兩人手上的紅絲線,微啟齒,笑意漾上嘴邊,他們注定了這輩子。

  「當然不會有事,有我親愛的蘭大將軍在,我哪裡會有事。」她撒嬌地賴進他懷裡。

  她愛不愛他?愛,當然愛,愛死了!現在不管誰問她,她都要搶著承認,她愛蘭赫希,愛上千千萬萬年。

  「沒事就好。」蘭赫希的母親也趕了過來。

  可婆婆才說沒事就好,何桃花就很不合作地啊了一聲。

  「怎麼啦?」又是一大票人的震耳聲音。

  「好像……有事……我、我快生了!」才說完,她的臉皺成一團,痛得把頭埋進丈夫胸口。

  「忍忍,我帶你回府。」

  「我不要坐馬!」她臭臉,她與馬不合,可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讓馬欺了去。

  「我就是你的馬。」

  說著,他二度施展輕功,抬起『馬腿』抱著妻子往外奔去。

  「我去找阿然大夫。」凌小卿一說出口就跑得像飛的一樣衝出門。

  「我回去燒熱水。」蘭赫希的母親也跟著快步出門。

  眼見大家都有活兒可做,蘭赫希的繼父和何知辛互看一眼。「我、我們知辛樓今天大請客,桌上的東西,通通不算錢!」

  接下來是一陣哄堂笑聲。「恭喜啊,雙喜臨門。」

  「今日連中二元,祝蘭家、何家越來越旺。」

  春天,是美麗的季節,一朵篤信努力就會成功的桃花在這個季節裡開出璀璨風情,桃花醉啊,桃花姑娘釀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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