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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假面美人》【米蟲生涯之二】作者:董妮

《假面美人》【米蟲生涯之二】作者:董妮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攸攸 您是第1313個瀏覽者
【文案】

    他真的搞不懂莫海嵐,明明他們兩個人是兩情相悅,

  天生一對,偏偏這小女人跟他磨了十年,

  一顆心還在天上飛,那個奇怪的男友條件──

  有房有車、存款五千萬──也還掛在嘴邊,氣人的是,

  明明答應不去相親,還幫朋友辦什麼聯誼!

  萬一不小心把自己推銷出去,他要怎麼辦∼∼

  唉,他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她看起來太理性又太愛錢,

  弄來一個拜金女的名號,其實是怕窮、怕愛情、怕婚姻!

  這個小女人倔強又異常膽小,只有他看穿她的本性;

  她立志選擇麵包放棄愛情,他偏偏要用愛情征服她,

  細細灌溉、全心呵護。

  但男人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這樣下去

  他要等多久才能娶到她?再一個十年嗎?!

  他不想再等了,從現在開始,他要主動追擊── 


楔子


  美國 加州

  今年剛滿五十歲的於華對著年僅十八歲的兒子於捷說:「法律、政治,你選一個吧!」語氣好像在市場挑蔥買菜。

  「可是父親大人,我已經報了理工──」

  於捷的話才到一半,於華揮手打斷他。「於家不需要理工人才,我可以給你多一個選擇,企業管理。」但他還是希望兒子從政,于氏已經夠有錢了,想再更上層樓,唯有朝政界發展,而研讀法律或政治對於捷將來參選會有助益。

  「父親大人,我喜歡理工──」

  於華永遠不會給兒子說完話的機會。有必要嗎?他吃過的鹽比於捷吃過的飯多,毛頭小子知道什麼好歹,當然是父母說了算。

  「從政或從商,你沒有其他選擇。」

  於捷低下頭,長眉入鬢,黑亮的鳳眸盛著水霧,像山林間的小溪那麼澄澈。

  「好吧!既然父親大人這麼說,就全部交由您安排,我只有一項要求。」

  「說。」

  「請讓我去泰國變性。我一直覺得父親大人將我的身體生錯了,我應該是個女孩。」翹起蘭花指,端正的少年面容上帶著三分嫵媚。

  青筋從於華額頭一條一條爆出來。「滾!」

  「是的,父親大人──唉喲!」於捷不小心被於華丟過來的煙斗砸到。「再見,父親大人。」

  這一天,于氏集團的大少爺於捷離家出走……不跑不行,於華被他氣得砸光豪宅裡的傢俱,漫天飛舞的枴杖更是幾度落到於捷身上,為免父子相殘的悲劇上演,他只得自我犧牲、流放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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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半年後

  莫海嵐走到家門口,聽見一陣辟哩啪啦響。

  十三歲的小臉蛋面色紅潤像蘋果,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可愛,卻十足老成地搖頭歎氣。「唉,貧賤夫妻百事哀。」

  不是她愛說,她媽真的很傻,好好的富家小姐不做,學人傢俬奔,那對象也要找好一點嘛!她爸爸也不是不好,起碼不嫖不賭不煙不酒,也不打老婆,就是太孝順、太友愛了一點。

  一個公務員的薪水有多少,就三、四萬,要奉養父母、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加上他們的家庭……不多啦,這間地坪二十的三樓透天厝裡總共住了十五個人。

  至於她的叔叔、姑姑們各自婚嫁後為什麼不出去獨立,要攜家帶眷住祖屋?台北房價貴,雙薪家庭不打拚個幾年,哪有辦法買新房?

  問題是,她叔叔、姑姑們付不付生活費?人家要存錢買房,賺的錢當然是留下來,等著買新樓。

  他們也不想住祖屋,既小又擠,但為了美好的未來,只得忍耐,暫避於父母羽翼下,等待機會,存夠了錢,自然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

  可父母年紀也大了,一身的病,早就無力謀生,全靠大哥獨力奉養,其他的兄弟姊妹……因為祖屋登記的是大哥的名字,難道白得「大筆」遺產的人還好意思跟「自力更生」的人伸手拿錢?

  於是,非常「公平」地,莫海嵐的父親一肩扛起了養家之責,莫海嵐的母親則成了公婆的專職看護,莫老先生癱瘓十餘年了,莫老太太有一點老年癡呆。

  從小莫海嵐就看著號稱很好命的爸爸,為了一家十餘口的生計到處奔走。媽媽曾經外出工作過一個月,就在那短短的三十天裡,爺爺病情反覆,送進加護病房兩次;奶奶出門走丟八回,媽媽賺回來的薪水還不夠補這些樓子,又被叔叔、姑姑們罵個半死,於是斷了幫忙賺錢貼補生活的念頭。

  莫海嵐跟爸爸抗議,要爸爸把叔叔、姑姑們趕出去,不然就請他們分擔生活費,最起碼也貼一點飯錢。

  爸爸用見到鬼的眼神看她,說她小小年紀心腸就這麼壞,絲毫不懂得尊敬長上、友愛兄姊,將來長大怎麼得了

  真的是她的錯嗎?叔叔、姑姑大家都有工作,有在賺錢,為什麼不肯幫忙分擔一下家計?

  過年的時候,所有的堂兄弟姊妹都有新衣服和紅包,就她沒有。

  她問媽媽:「我們家的收入明明不少,怎麼過得這樣窮?叔叔、姑姑們整天喊手頭緊,卻能夠穿名牌、開名車,到底是為什麼?」

  媽媽說:「一個人快不快樂不是看他有沒有錢,物質生活豐不豐富,而是在心靈上的滿足。」

  莫海嵐不太明白,又問:「那媽媽本來是外公、外婆捧在手心裡的千金小姐,私奔嫁給爸爸後,卻什麼事都要做,這樣的日子快樂嗎?」

  媽媽說:「對一個女人而言,能跟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了。」

  結論是:只要有愛情,吃風喝雨都能飽。

  「可惜我的肚子只接受麵包,吸收不了愛情的養分。」莫海嵐摸摸凹扁的肚子,上了半天的輔導課回來,真的好餓。

  但聽著屋裡的吵鬧喧嘩,她實在沒有勇氣進去蹚混水。

  不如她先去公園喝水,把肚子喝飽。按照經驗,這種架頂多吵兩個小時,等她媽媽陪爺爺從醫院複診回來,煮好一大家子的飯,再到警局領回走失的奶奶,把全家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就可以回家好吃好睡了。

  只是媽媽會很辛苦。莫海嵐想過要幫忙,煮飯呢,魚肉蔬菜丟過來,一個小時後保證開飯,只是她喊她的,別人繼續吵他們的,再順便嫌一下她的廚藝有多爛,做出來的菜比豬食還不如。

  「他X的,不想吃的人滾出去!」她雙手扠腰、氣勢雄厚地回罵。

  但最後總是她被圍攻得體無完膚,等待母親回來解救她於水火之中。

  她超級佩服老媽的,不管是重病的公公、懦弱的丈夫、盛氣逼人的小叔小姑、常常搞不清楚狀況的婆婆……只有老媽一個人搞得定。

  「那個家如果沒有老媽,鐵定垮。」莫海嵐霸著飲水機的出水口,邊喝邊叨念。

  「麻煩的家,只有老媽才忍得住。」她已經喝了好多水,肚子脹得要撐著腰才能走動,但腹裡仍覺空虛。不填入真正的食物,就是不會飽。

  「該死,別人喝水都能飽,為什麼我不行?」不管,繼續喝,喝到飽為止。

  「唔……惡……」她還沒飽,倒是先反胃了。

  「小姐,你是不是喝太多水,撐了?」一個男聲忽然在她對面響起。

  莫海嵐從飲水機前抬起頭來,隔著飲水機,翻翻白眼。

  「我有沒有喝撐與你何干?」她喜歡喝完吐、吐完再喝不成嗎?

  「你如果喝撐了,可不可以讓一下,我已經等好久,快餓死了……」聲音的最後幾個字虛弱到被風一吹就散。

  「餓?」他不是渴,是餓?跟她一樣?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我好餓。」他皺著眉頭說。

  莫海嵐這才仔細打量對面的男人──他還不算男人,太年輕了,膚色比她白,唇比她紅,頭髮也比她黑,好一個花美男。

  「喝水會飽?」莫海嵐讓開了位子。

  少年飛快一點頭,佔住了出水口,不要命地把清水往喉嚨灌。

  那模樣像是暑假裡,小朋友上山抓蟋蟀,堵住蟲洞,大水一灌,蟲洞裡咕嚕咕嚕……就是這種聲音。

  莫海嵐掩嘴輕笑。今天小公園來了一對喝水喝到飽的夥伴。

  「喝吧,我看你能再喝多少水?順便請教一下,怎樣喝會飽?」

  莫海嵐等了大概半小時,少年吐了口大氣,整個人癱在飲水機旁。

  「不會吧,這樣就解決了?」莫海嵐太佩服少年喝水就會飽的特異功能了。「喂,你飽了?」

  「飽?」少年拍拍肚子,一陣聲響,這是餓得慌的聲音。「光喝水怎麼可能會飽?」肚子越鼓,裡頭就越空虛啊!

  「你不會沒錢吃飯吧?」難道她遇到一個流浪漢了。莫家的經濟狀況她清楚,是不能再濫發愛心了。她只能為他祈禱:阿彌陀佛,咱們各自保重。

  「我有錢啊!」在莫海嵐走出他視線前,他即時喊道:「我只是不知道哪裡有東西吃,你可不可以介紹一下?」

  「沒問題。」她飛一樣地來到他身邊。「相逢就是有緣,兄弟怎麼稱呼?」

  「於捷。」

  「莫海嵐。」她握住他的手,軟軟的,卻很有力,十指纖長,看起來沒做過粗活。「你是外地來的?來探親?觀光?還是偶然路過?」

  「我剛從美國回來,現在住在──」於捷轉身,指著公園後頭那棟兩層的木造洋房。「那是我家的祖屋,我就住在那裡。」

  「你家……那裡……」莫海嵐的臉色悄悄地由紅轉白再轉青。「鬼啊──」她轉身就跑。

  「喂!」他拉住她的手。「大白天的,有可能出現鬼嗎?何況我有影子、有體溫。」再說世上也沒有像他這麼帥的鬼吧?

  「對喔,大太陽的,鬼也會給曬得融化了。」她眨了眨眼,放鬆的同時,兩隻腳也軟了,癱坐在地,一半是被嚇的,一半是餓壞的。「你……怎麼會住鬼屋?」那裡很有名,電視節目常常去拍,還有大師說要去捉鬼,結果人卻瘋了。整個地區的住戶,沒人敢從那附近經過。

  「誰告訴你那是鬼屋?」木造洋房是於家祖屋好不好?雖然於家移民很久,房子空了十幾年,但一直有請人隔三差五照料,屋況還不錯。

  「鄰居的姊姊的朋友是做房屋仲介的,聽她說,那房子很邪門,仲介公司按照常例,接了案子,也準備了香燭拜地基主,可是到了現場,怎麼也點不著香,後來請師父去看,說是房子的主人移民了,但神主牌留在祖屋沒請走,現在要把祖屋賣掉,祖先不同意,就來鬧事。」

  他臉上五條黑線。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連屋主移民都知道,但是他們家沒想過賣祖屋啊!

  「房子是我家的,我家人也確實移民了,但不到最後關頭,沒有人會賣掉祖產的。那些都是謠言。」難怪他覺得左鄰右舍怪怪的,他走哪兒,人群就散了,打招呼也沒人理,原來都以為他是鬼。

  「那你是暑假回台灣觀光嘍?」

  「我回來讀大學的。」其實他在美國已經申請了十二所學校,卻被父親一一駁回,兩父子明爭暗鬥大半年,他一氣之下跑回台灣。父親也很火,雖然怕獨子出意外,派了一組十二個保鑣暗中保護他,但保鑣只負責匯報各項需注意事件,他想要命令他們,要經過父親同意。現在父親還在氣頭上,怎麼可能幫助他?父親還指望他吃不了苦,爬回家求饒呢!所以他在台灣的這段日子到處碰壁。不過父親也不會氣太久啦,他有恃無恐,畢竟,他是獨子嘛!

  她的頭點到一半,跳起來。「你……不是國中生?」

  「我哪裡像國中生?」

  「從頭到腳都像。」

  「我十八歲了。」

  「長得像十三、四歲。」雖然身形頗高,大概有一百八十,但生得一張很古典的娃娃臉,黑眉修長,淡雅有致,一雙鳳眼微微上挑,鼻樑挺直,雙唇紅潤……簡單地說,於捷很漂亮。如果他沒有喉結,身材又不是那麼高,她會以為他是女孩。

  他握拳,忿忿磨牙,轉身走人。不跟小妹妹計較,免得別人說他以大欺小。

  啊,不會這麼小心眼吧?一句話說錯就不理人。

  「於大哥……」她可憐兮兮地拉住他,一個人在外頭晃,尤其又餓著肚子,真是又累又無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難友,怎麼捨得輕易讓他離開?「對不起,我說錯了,你不是國中生,是大學生,別跟我生氣好不好?」

  於捷一副吃到蒼蠅的樣子,好不鬱悶。

  他從美國到台灣一個星期,還融不進這座小島的生活,想找鄰居哈啦兩句,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只好自己買份地圖到處晃,一邊認路、找車站、記餐廳。可惜成效不彰。

  遇到莫海嵐是緣分。他吃膩了便利商店的便當,又不知上哪兒找東西吃,遠遠看見公園的飲水機,就想過來喝到飽頂個半天,沒想到,她這個小妹妹也是來喝到飽的。

  可惜,這兩個人碰在一起,喝得兩個人肚子都快脹破了,還是咕嚕咕嚕地喊餓。

  但他想,這不是普通的緣分,說不定她就是他在台灣的貴人,因此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跟她做朋友,請她帶他認識週遭環境。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她不會取笑或輕視他的長相。而她犯規了。

  於捷睨她一眼,視線下移,一路滑到被她拉住的手腕。跟個小女生耍脾氣,未免少了風度。

  但她看他的樣子實在是讓他很不爽,他從小就自卑這張臉生得不夠有英氣,但自己心裡想想沒關係,讓別人點出來就很糗。

  撐著,男子漢大丈夫,讓一個小女孩嘲笑,顏面已丟,裡子不能再失。

  「『小妹妹』,如果沒有其他事,請放開我,我要回家了。」小妹妹那三個字咬字特別清楚。

  「於大哥……」

  「我要回家了。」抬頭挺胸縮小腹,男子漢的氣勢一定要有。

  「嗚……」她眼睛一擠,鼻子一吸,兩滴眼淚掉下來。

  於捷投降。

  於捷和莫海嵐扛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他家。

  他有錢,卻不知道上哪兒買東西,剛巧她口袋空空、肚子空空,乾脆跟他去一趟超市,又去黃昏市場逛一圈,什麼生活必需品、魚肉蔬菜、牛奶雞蛋,全都買齊了。她還帶他認識附近的公車站牌。

  他掏鑰匙,轉開雕花大門的鎖,鐵門一開,她看得下巴掉下來。

  「你家?!」

  「剛才不是說過了?」

  她探頭望一眼木造洋房,東方的掛燈配上西式建築,很有上海灘的味道,再來一台留聲機,放黑膠唱片,播一首「夜上海」,完全可以拿來拍戲了。

  「有沒有人借過你家拍電影?」

  「有。但我爸沒答應。」他彎腰,拎起大袋子進門。

  「什麼戲?」她也提著一隻袋子跟在他身後。

  他悶了半天,吐出幾個字。「殭屍先生。」

  瞭解,難怪這裡會有鬧鬼的傳言。英雄所見略同,一見到這屋子,直覺想到的就是鬼啊、殭屍一類的。

  「其實這房子蓋得很漂亮,三、五十年前,沒有一定的家產蓋不起來。你家很有錢吧?」

  「多少家產才算有錢?」

  「嗯……」她歪著頭想半天,其實也不太清楚。「能隨時掏出個千百萬現金吧?」

  他算一下自己的存款,不太夠,加上他爸的就有,但他現在已經被踢出家門,於家的錢他無法動用,所以嚴格算起來……

  「小康,稱不上富裕。」

  「小康也不錯。」比她家好,她家是清貧。

  看她突然鬱鬱寡歡的,他安慰道:「錢也不是萬能,日子過得去就成。」

  「沒窮過的人總是這麼說。」在她看來,越不把錢掛在嘴邊的人,越不能挨窮。

  「你家很窮嗎?」

  「沒看我午飯都要去公園喝水喝到飽嗎?」

  「別忘了,在公園喝水的不止你一個。」

  「你那叫自找苦吃。便利商店什麼都有,不想吃飯,還有泡麵,偏要去喝水,怪誰?」

  「那你試試三餐吃便利商店,吃一星期就知道是什麼滋味了。」現在他看到便利商店都繞路走,想吐。

  「什麼滋味都勝過白開水的味道。」她幫忙把東西拎進廚房,朝地上一擱,渾身沒力,軟趴趴地靠著牆壁。「再難吃的東西,起碼填得飽肚子,不像水,喝再多,光是肚子鼓起來,手腳還是沒力。」餓啊∼∼餓到極點,四肢都在發抖。

  「喂,你不會告訴我,你餓得沒力氣下廚吧?是你叫我買菜,說你會做飯的,現在東西都買了,你不煮,我也不知道怎麼把這些魚肉蔬菜弄熟。」

  「這種糟蹋食物的事我可不敢做,會被雷劈的。」她甩甩手。「叫你買菜,我當然會做飯,不過……你真的敢吃我做的東西?」

  「你要在我的菜裡放老鼠藥嗎?」

  「誰會這麼無聊?」

  「那有什麼不敢吃的?」

  「我未成年。」

  「你想說什麼?」再敢取笑他的臉,他就拿掃把轟出去。

  「未成年就是小孩子,有人說……那個……吃小孩子做的東西會拉肚子。」那是她叔叔、姑姑們說的,堅決反對她下廚,一定要大嫂──也就是她媽親手料理一日三餐。

  其實她有幫母親煮過飯,當然是私底下偷偷煮,大家吃了也沒事,但一說破就完了,全家人搶著跑廁所,說她菜洗得不乾淨。從此她不再光明正大做家事,吃力又不討好,何苦呢?暗地裡偷偷做,還能在叔叔的飯碗裡吐兩口口水。

  「國中生不小了,在美國,你這個年紀時,我已經在打工賺學費了。」

  看來他家就算有錢,也是有個限度,國中就要打工也挺辛苦的。

  唉,她到現在還不知道打工的滋味。寒暑假時她有去找過工作,想賺點錢幫忙貼補家用,但沒公司願意僱用她,說是違法童工。

  「我還以為不得僱用童工是全世界都一樣,想不到美國例外。唉,如果我住美國就好了。」可以早早獨立,不用待在家裡看人臉色,多幸福?

  「喂,只是幫鄰居除草、帶小朋友、跑跑腿……不用扣上童工這麼大一頂帽子吧?」

  「耶,你不是在公司或商店裡打工?」

  「誰敢請啊?除非想吃官司。」

  「那你光靠除草、帶小朋友、幫忙跑腿買東西就有錢賺?一個月能賺多少?」

  「勤勞一點,一個月一千多美金有吧!」

  「那也有三千多台幣耶!」她兩眼突然亮起來。「喂,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只要是不犯法的就好。」他被她瞧得背脊發涼。奇怪,台灣的小女生都這麼古靈精怪的嗎?嚴格說來,她也不算小了,國中生就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身形玲瓏窈窕,應該還有發展空間。

  這是個還沒長大的小美人,不過性子很奇怪,有時粗魯、有時斯文,上一秒還在沮喪,下一刻就生氣勃發,伶牙俐齒,很會算帳,將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使得很靈活,再過六、七年,說不定就是個顛倒眾生的大美人了。

  「不知道哪個倒楣的傢伙將來娶了她,要煩惱一輩子。」他心裡想。

  莫海嵐揪住他的衣服,兩排扇子似的睫毛扇動著。

  「於大哥。」

  「別……」他顫抖了下。「有事就直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怎麼看你了?」

  「你知道母螳螂嗎?母螳螂勾引了公螳螂,好事辦完,轉過身就一口咬掉公螳螂的腦袋。」

  她不說話,只是笑,笑得他全身汗毛起立敬禮。

  「對不起,我錯了,你絕對不是母螳螂。」大男人怎麼可以跟一個小女孩計較?要反省自己、勇於認錯。

  「我當然不是母螳螂,我是莫海嵐!但於大哥的說法實在太傷我的心了,嗚嗚嗚……」眼睛一眨,淚珠就滾滾而下。

  她不去演戲真是太可惜了。但他真的怕人哭,尤其是小女孩哭。「是,我犯了大錯,你說吧,該怎麼罰,我沒有第二句話。」

  「你請我吧。」真神奇,她的淚像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就關。「我的工資很低的,一個月三千就好,包你三餐加打掃屋子內外。」

  「打掃就不必了,這房子有專門人員保養。你就負責三餐,還是每個月三千怎麼樣?」

  「沒問題。」

  「那就開工吧!我快餓死了。」

  「我先給你煮碗麵墊墊胃。」她一邊說,一邊翻找袋子裡的麵條和蔬菜。她其實也餓得慌,手腳都快沒力了。

  「不如晚餐就吃麵吧!多煮一點,你一起吃。」他又多拿了兩包面出來。

  真幸福,她遇上一個大方的老闆,看來以後都不必為三餐煩惱了。

  「煮兩包就夠了,我頂多吃半包。」她留下兩包麵條,其他的東西讓他分門別類放好。

  「對了。」他從她手中拿過一把蔥。「我不吃蔥。」

  「那你幹麼買?」

  「是攤子的老闆送的。」在美國,哪裡有買菜送蔥姜蒜這種事?剛剛對方塞進袋子時,他也嚇了一跳。「不然等會兒你帶回家,別浪費了。」

  「我也想。」但她帶回家以後,怎麼跟叔叔、姑姑們交代?說人家送的,他們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那個「人家」是誰?說是撿來的,以後他們會要她每天「撿」一堆回家。都是一些非常麻煩的親戚,她盡可能地不與他們多糾纏。

  「那先留著吧!」他又從她手裡拿走一包金針菇。「這是你買的,你說便宜,不買可惜,但我不吃。」

  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除了蔥和金針菇之外,還有什麼是你不吃的?」

  「番茄、青椒、菜心、苦瓜、牛肉、花枝、螃蟹、蝦子──」

  「等等,還是說你願意吃的吧!」

  「豬肉、雞蛋、牛奶、大白菜、魚我都可以,水果也不挑。我其實很好養的。」

  「你這樣還叫好養?你根本是偏食過了頭!你知不知道每種食物都有不同的營養  」

  「所以偏食對身體不好。這些東西我都會背了,問題是,什麼營養是不能被取代的?維生素A還是鈣、鐵、銅、葉酸?那些不能由食物吸收的營養,一顆綜合維他命就搞定了。人生不過百年,何苦虐待自己的腸胃,去吃那些噁心的東西?」

  「那你怎麼不乾脆吃維他命過日子就好,健康又方便。」

  「如果我已經七老八十,半隻腳踏進棺材裡,我會接受吃藥丸過日子的建議。但我現在正年輕,至少要好好享受幾年,再過那種『超級健康』的生活。」

  「你說要享受,但是你自己看,買回來的菜裡有三分之一是你不吃的,要怎麼煮飯啊?」

  「一樣啊。沒有蔥,香菜也不錯,都是為了增加香氣,不然隔壁的小院落裡種了一排薄荷、丁香、辣椒、九層塔,你想要什麼自己摘,保證都是最新鮮的。」

  她突然笑得很邪惡。「也就是說,除了蔥,你接受所有的香草類植物?」

  「應該是吧!」記憶中,他是不挑這個……迷迭香羊排就不錯,配上薄荷醬,他一個人可以吃完十盎司的肉,再加上一大客冰淇淋。

  「那好,晚上就吃綜合涼面。」

  「喂……」心有點慌,感覺她會弄出很恐怖的東西給他吃。「那個……」

  「哪個?你有話就趕快說完,趕快出去,不要妨礙我煮飯。」

  「喔。」他往外踏出一步,又磨磨蹭蹭地回來。「那個……海嵐,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在這裡幫你。」

  「隨便。」她指使他看著湯鍋。「水一滾,你就把麵條放下去。記得,要小心地用筷子將麵條撥開。等麵條煮好了,準備一盆冰水讓麵條過涼,這樣麵條才會Q。」

  「我知道了。」他接過麵條、煮麵的筷子、網子等一大堆東西,跑到另一個流理台上工作起來。不愧是大少爺,沒下廚經驗,一下鍋子掉了、一下筷子掉了,弄得手忙腳亂。

  莫海嵐趁他忙亂沒時間注意她的時候,迅速料理配菜。

  於捷不吃蔥、姜、蒜、花枝、螃蟹……開什麼玩笑?如果照他的菜單做飯,大概每天三餐都是一樣的,那吃飯還有什麼意思?

  她要挑戰,握緊手中的蔥。「就從你開始。」

  一般不喜歡吃蔥的,是不愛那股味道,可是以熱油爆香的蔥就不同,會帶著一股油香,尤其是豬油爆香的蔥,香氣更濃郁了。

  她把青蔥弄成細絲,用豬油炸得又酥又香,然後切成段;花枝打成漿,加一點鹽巴、薑末,就是最新鮮的花枝丸。

  鍋裡放水,開火,先把大白菜放下去,接著是豬油炸過的青蔥、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金針菇、花枝丸,最後加上一罐韓式泡菜。

  大火快煮,務必在湯汁收干前一刻關火。

  這時,於捷已經煮好面,只等著她的醬汁完成,就可以飽餐一頓。

  「OK!」她端著香氣四溢的鍋子來到飯廳。

  「可以吃了嗎?」他興高采烈地問。

  他做事仔細,麵條煮好後,分成一小團一小團放在冰塊上冷凍。不過……

  「我的醬汁才剛好,放著涼一下。」

  「吃著吃著就涼了。」他把鍋蓋打開,醬汁香辣的味道嗆得胃口都開了。「我先吃一口──唔,又冰又辣……過癮。你也吃啊!」

  他好像沒發現她那些小動作,所以說,偏食這種行為不是改不掉,只是有沒有用對方法而已。至於他,既然請她掌廚,那些會妨礙工作的不良惡習,最好早早改了。就算他不改,她也會想辦法幫他改的,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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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莫海嵐回到家時,天已昏暗。

  叔叔、姑姑們正結伴準備去逛夜市,真好命,不必為家計煩憂的人就是悠閒。她承認,她是個很愛計較的人。

  姑姑問她想不想吃宵夜,但他們會很晚回家,過了九點還吃東西對身材影響很大,要她考慮清楚。

  真是有病,既然會很晚回來就不要問她,問了才叫她考慮,她偏要說想吃宵夜,還指定生炒花枝、藥膳排骨加蚵仔煎。

  管他們說她會肥死,就是肥死她也要吃。

  親戚們都走了,莫海嵐一個人進屋,屋裡漆黑,只有奶奶的聲音。

  莫海嵐走進廚房,看到媽媽正給奶奶餵飯。她眼眶有點酸。奶奶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不是公務員就是老師,可是他們從來沒給奶奶餵過飯,只有媽媽會照顧奶奶。對莫家人而言,奶奶也只是媽媽的責任,與旁人無關。

  養那麼多孩子幹麼?何必嫁人?全是自找苦吃。

  「媽,我來幫你。」莫海嵐走過去,捉住滿地亂滾的奶奶。患了老年癡呆症後,奶奶總是很任性,吃個飯可以耗三小時,把三樓透天厝滾一遍,讓餵她的人累到吐血。

  「海嵐,小力一點,奶奶手會痛。」莫媽媽拍拍女兒的肩膀。「你應該還沒吃吧?要不要先去吃了再來幫媽?」

  「知道了,媽,我有注意的。還有,我吃飽了。」她在於家吃夠啦。

  「你吃飽了?」莫媽媽有些訝異。

  「吃飽了,還帶了吃剩的面回家。」於捷說,麵條放隔夜會糊了、難吃,他不吃,給她帶回來當宵夜。這個人一點都不會說謊,涼面又沒有湯,怎麼會糊?但莫海嵐還是把剩下的面打包帶回家。裝的時候,鼻頭很酸。這個新認識的朋友看出她家境不豐,拐彎抹角在幫她呢!

  「你去吃麵?」莫媽媽接過莫海嵐遞上的塑膠袋,神情有些怪異。「海嵐,你……」

  「這是朋友請的。」莫海嵐翻個白眼。「難道我會去偷去搶?」

  「媽知道你不是那種孩子,也猜到……你可能讓人請客,但是海嵐,老讓朋友請,日子久了,友誼恐怕會變質,讓你回請,我們家又……海嵐,媽媽很抱歉……」

  「你抱歉什麼?直接說我們家窮好了。窮又不是罪。」莫海嵐撇撇嘴。「再說我們家根本不窮,要不是──」

  「海嵐。」莫媽媽張口截斷她的話。「親戚間,不要計較這麼多。」

  莫海嵐的回答是:一個白眼。

  「海嵐!」

  「媽,我可以不計較爸爸怎麼愛護弟妹,但別指望我會認同或者做到。我天生就是愛計較的。」

  莫媽媽笑出聲。「我的海嵐才不愛計較,否則就不會在這裡幫媽媽了。」

  莫海嵐雙頰唰地紅了一片。

  「媽──」她跺腳,一個沒注意,讓奶奶跑了。

  「算了!」莫媽媽阻止她要追奶奶的腳步。「只剩兩口而已,奶奶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喔。」莫海嵐幫忙收拾飯桌。

  「海嵐。」

  「什麼事?」

  「嗯……你的補習費……」

  「媽,以後你不必操心我的補習費了,我找到工作,每個月有三千塊薪水,可以養活自己。」

  「啊?」莫媽媽愣了一下。「海嵐,你未成年,不能去工作的。」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就是幫一個朋友料理三餐,他還供我吃呢!」莫海嵐指著那只裝面的塑膠袋說:「他人挺不錯的,就住在公園後面,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海嵐……」

  「媽,你不要老跟我說對不起。」要說也是她爸來說,她不覺得母親有錯。出問題的是父親,賺個三、四萬塊就以為了不起,拜託,那些錢付水、電、瓦斯費,加上爺爺、奶奶的醫療費就差不多了,遑論家裡還有十幾張嘴巴等吃飯。

  自她有記憶,媽媽就一直跟她道歉,不能給她買新衣服、不能送她上最好的補習班、不能按時給她交學費和午餐費。

  爸爸成天罵媽媽不會理家,可是這種永遠赤字的經濟狀況,換哪個女人來打理都一樣,除非家裡不要養那麼多人。

  她說過的,但是父母都不同意,只好放任家裡的經濟一直惡化下去。

  「媽不是要說對不起,是要謝謝我的海嵐,又漂亮又懂事,才十三歲就會賺錢幫忙家裡了。」莫媽媽伸手抱住她的腰。「海嵐,你比媽媽能幹多了。」

  莫海嵐又臉紅了,想要閃躲母親的手,又有些不捨,不閃……那麼大個人還被媽媽抱,多丟臉……

  她呆呆站著,身體僵得像塊木頭,一動不動。

  莫媽媽輕輕地將女兒摟進懷裡。上天給她這個女兒,是對她的恩賜,但對女兒卻是委屈。

  海嵐是個很有主見、敢愛敢恨又熱情孝順的好孩子,可惜在這個家裡,沒有人懂得欣賞她這份熱情。

  「媽,我要去洗碗了。」好小的聲音,只比蚊子嗡嗡聲稍大一點點。

  「碗盤留給媽,晚點再洗,海嵐,」莫媽媽歡喜地抱著女兒。「我們母女倆好久沒有一起聊聊天了。」

  「要說什麼?」

  「說你的同學啊!相處有沒有問題?課業上不懂的都解決了嗎?要不要再多補一堂課?」

  「還補?不用了,我可以應付目前的課業。」補習費很貴,以她家的經濟……很難。

  「但你的導師告訴我,不補習,很難應付大考。」

  莫海嵐指著那包剩面,說:「給我工作的老闆是美國回來的,我可以請他幫忙教我英文,至於其他的……先等等吧!」等她荷包滿一點,或許會考慮補習的事,但現在,還是吃飽飯最重要。

  「海嵐,讓你受委屈了,如果……媽的意思是,你若有更好的發展,一定要把握,千萬別浪費了。」莫媽媽手指梳著女兒薄短的頭髮,沒有一點女孩子的嬌柔,明明海嵐生得嬌俏可愛,偏偏環境不允許,她只能穿著父母及其他表姊弟不要的舊衣服,保暖可以,卻談不上美麗。

  莫海嵐沒有在穿著打扮上抱怨過,還自我取笑像個小男生。

  但現實生活中,哪有不愛漂亮的女人……十三歲的女孩,會不羨慕別人有新衣服穿?

  愛美是人類的天性,無關男女,除非沒本事獲得那份美麗,否則人人都希望能打扮得漂漂亮亮。

  莫媽媽正是瞭解這一點,才對女兒愈發憐惜。

  「海嵐──」她話才出口。

  「老婆,我的睡衣你放在哪裡?」三樓傳來莫爸爸的問話。

  莫海嵐強忍住一個白眼,覺得父親實在夠廢的,扔給老婆一副重擔就算了,連生活都無法自理,虧他還手腳俱全呢!

  「在衣櫃右邊的抽屜裡。」莫媽媽拍拍女兒的手,走到樓梯間喊道。

  爸爸鐵定找不到的。莫海嵐心想。

  果然,下一秒就聽見莫爸爸的聲音。「老婆,我找不到啊!你上來幫我找。」

  「海嵐,媽明天再跟你說。」然後,莫媽媽匆匆上樓去了。

  莫海嵐癡望著手邊消失的溫暖,忍不住想,太恩愛的夫妻是不是不要生孩子比較好?她不喜歡家裡的環境,但她不能,她的父母感情甚篤。也因為他們太愛彼此了,很多時候,他們心裡只容得下對方,孩子不知不覺被忽略了。

  她很清楚父母不是不愛她,但如此淺薄的愛滿足不了她。多數時間裡,她覺得寂寞,好想好想有人可以一直陪著她……

  隔天一大早,莫海嵐準備了大包小包,裡頭除了一些刀傷藥、OK繃外,還有一大堆胃腸藥到於家上工。

  她怕於捷這個公子哥挑食成習慣了,乍然吃到他從不入口的食物會腸胃不舒服。

  如果不會,那就能肯定於捷的偏食是心理問題,非生理因素,她就可以拐他吃下更多的東西,將來買菜做飯也輕鬆。

  「於大哥──」她敲門,引來幾個小孩子圍觀。

  「姊姊,這鬼屋裡有鬼,你不怕?」一個小朋友好奇問道。

  「有什麼好怕的?」根據莫海嵐在這棟老洋房裡混了半天的結果,整幢屋子裡最可怕的其實是──她。

  於捷根本管不了她,她兩滴眼淚可以讓他跪地求饒。

  「於大哥,開門!」她繼續敲門。

  「你真的不怕鬼?」小朋友圍在她身邊吱吱喳喳。

  「都說了裡頭沒鬼,只有一個很漂亮的大哥哥。」

  「多漂亮?有桃太郎那麼漂亮嗎?」

  「桃太郎?」她知道桃太郎會打鬼,但什麼時候桃太郎也跟漂亮沾上邊?

  「對啊!老師說故事給我們聽,桃太郎好厲害,會打鬼,還有好多屬下,每一個人都喜歡他喔!他是最帥、最厲害的。」小朋友一臉崇拜。

  這就是粉絲吧!莫海嵐明白了,一本正經地跟幾個小朋友解釋。

  「你們那個桃太郎根本不算什麼,屋裡的大哥哥才是──」她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背後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於捷聽到門口的騷動,過來查探了。

  「哇,真的好漂亮耶!」小朋友驚呼。

  要死了。莫海嵐肩膀縮一縮,感覺於捷兩道銳利的視線射向她的背,一副她不把話收回去,就別想進門。

  幾個小朋友卻沒有危機意識,反而興高采烈地問:「哥哥,你是桃太郎嗎?你有沒有一隻猴子、一隻狗和一隻雞?」

  「要那些東西做什麼?這個大哥哥英明神武,一個可以抵十個,只要有他,什麼鬼都要繞著走。你說是不是?於大哥。」莫海嵐諂媚地轉頭,望向於捷。

  於捷彷彿看到一隻小狗在對他搖尾巴,忍不住笑出來。

  啊,笑了就沒事了。莫海嵐鬆一口氣。

  「進去、進去。」她推著於捷往屋裡走,同時對小朋友說再見。

  回到客廳,於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錯嘛,反應挺快的。」

  莫海嵐只能傻笑。

  於捷也不可能真的跟小女孩計較,只是白她一眼。「別再讓我聽到你說我的臉。」

  「遵命。」心裡其實不以為然。長得漂亮是好事,她還希望那副容貌換到自己臉上呢!他卻不領情,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怎會看不出她的想法,撇撇嘴。「女孩子長得漂亮會被稱讚,男孩子就變噁心了。」

  「美麗是沒有國界、性別、老少之分的。」

  「等你再大一點,到了交男朋友的時候,再來問自己,是不是想讓一個長得比你好看的男人站在你身邊?」

  「如果我真的喜歡他,才不會在乎這些。」

  他覺得自己很白癡,幹麼跟一個未成年的小妹妹討論這種事,她可能還以為王子與公主結婚以後,就是幸福快樂地過一生,不會有任何生老病死之慟呢!

  「這種事還是過幾年,等你真正長大再說吧!」

  「會以年紀大小來判斷一個人的精神成熟度,那才叫不成熟。」

  於捷失笑。「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要長大?」

  「錯。迫不及待要長大,代表那個人尚未成熟。至於我……窮人的小孩早當家,聽過沒有?因為家境不好,物質上的極度欠缺壓迫生理發展、促成心理快速成熟。」

  聽她說的,他笑不可遏。「你到底幾歲?」不看她那身國中制服,他還以為她已經二十好幾了。

  「十三歲。」年紀小又怎樣,她已經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不比一個成年人矮。

  「好好好。」在她的白眼下,他盡力忍住笑。「OK,我相信你家很窮,所以你很成熟。」

  「是非常窮。」這個吃米不知米價的大少爺,懶得跟他說。她轉換話題。「你昨天吃完晚飯後,腸胃還好吧?」

  「很好啊!有什麼問題?」面是他們一起煮的,兩人都吃了,她沒事,他當然也不會有事。

  「沒問題。只是第一次幫外人煮飯,心情有點緊張。」她確定了,他的偏食是心理問題,只要改變烹調方法,他連絕不下箸的蔥都照樣吃,以後她就輕鬆了。

  「放心吧!你煮得很好吃,沒問題的。」

  第一次被人誇獎手藝好,她害羞又興奮地雙頰通紅。

  「我本來就很厲害。」她別過臉不看他,嘟嘟囔囔。「喂,你早餐想吃什麼?」

  他覺得很有意思,小女生既大膽又彆扭,不習慣被讚賞,誇她,她明明開心,又故意跟人頂嘴,不知道怎樣的家庭教出如此有趣的小女孩?

  「油條沾豆漿。我看電視上的美食節目,好像很好吃的樣子,但是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去哪裡買。」

  她煩惱地皺眉。豆漿她會搾,但油條她就不會了。

  「明天再吃油條配豆漿好不好?今天先吃地瓜稀飯配小菜。」等上完輔導課,她就去附近的早餐店拜師學做油條。既然收了人家的錢,她就會盡力滿足老闆的期待,學一身好手藝,他隨時點菜,她都能上菜!

  「也好,我還沒吃過地瓜稀飯呢!」

  「那你以前早餐都吃什麼?」她邊問邊走進廚房。

  他做個噁心的表情。「牛奶麥片。」

  「好吃嗎?」

  「嚴格說,味道並不差,但如果要你每天吃,吃上十幾年,你會寧願跟小狗搶飼料,也不想看到它。」

  「你比我可憐,我們家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吃地瓜稀飯,但偶爾媽媽還是會變換口味,弄點蛋餅、饅頭夾肉、肉羹面、刈包之類的。」

  「好吃嗎?」換他問了。

  「很好吃,尤其我媽做的刈包最棒了,入口即化的焙肉配上微甜帶辣的酸菜,我最高紀錄一次吃四個。」

  「哇!」他覺得口腔裡的口水氾濫。「什麼時候請你媽做幾個給我,我可以出錢買。」他這個人沒什麼弱點,貪吃是最大的一個。

  「幹麼請我媽做?我就會做啊!」開玩笑,她八歲就會拿板凳墊腳,爬上流理台煎荷包蛋,現在她都十三歲了,她媽的手藝她至少學了七成。

  他已經是用看英雄的眼神看她。每個月只花三千塊就能請到這麼優的廚師,他真的是佔到便宜了。

  「那……我下個月幫你加薪。」

  「不如幫我補習。」她乘機提出要求。「你是美國回來的,英語應該很厲害吧?」

  「在美國讀書,不會英語就掛了。你想學英語?」

  「如果可能,我還想補數學和物理。」

  「把你的課本給我看一下,應該沒問題。」他好歹也是大學生,國中程度的東西難不了他,不過美國和台灣的教材有差,他也要先看過才能訂出課表。

  「耶!」她甩甩一手的水跑到客廳,從自己的袋於裡翻出課本。「在這裡。」

  於捷大略看了一下。「可以。你什麼時候要開始上課?」

  「看你何時有空。」做學生的當然要配合老師啦!

  「這樣好了,你每天下午五點過來,我們先上一個小時的課,然後你幫我做晚餐,我們一起吃完飯,再繼續上課到八點。之後的時間我要去打工,你就不要來了。」

  「你要打工?你不會沒錢了吧?」那她的薪水怎麼辦?

  「你放心好了,我就算不工作,光憑存款也夠付你十年薪水,不會欠你的。」

  呿,她一個月三千,一年三萬六,十年才三十六萬,這樣的存款是很多嗎?

  「既然有錢,幹麼去打工?」

  「我要盡早融入社會啊!」離開美國的時候,他一直覺得這座小島是他的故鄉,他一定可以過得很好。到了台灣,他才發現,兩地的文化差異大,不是那麼容易適應。

  在這棟祖屋裡住了一星期,沒有人可以講話的感覺很可怕,他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所以莫海嵐跟他聊天的時候,他非常開心,僱用她、幫她補習,有她在身邊吱吱喳喳,他覺得自己又有勇氣了。

  但是她能待多久呢?再好的朋友都有分離的一天,到時候,每個人都要想辦法獨立,打工就是他的方法。

  「你也看到了,因為這房子的關係,我幾乎交不到朋友,一個人真的很孤單。我必須擴展生活圈,走出去認識更多人,所以我要工作。」他的聲音裡有一點落寞。

  原來孤獨的人不只是她一個,但她至少還有媽媽,他卻一個人在台灣。

  她忍不住有些心疼,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於大哥,你人這麼好,一定會交到很多朋友的。在那之前,我陪你。」

  他喉嚨有點幹。「謝謝。」他想伸手拉她,又不好意思,看著小女孩,他回到台灣後的第一個朋友,他很幸運,認識一個這麼體貼的人。「你也很好,以後你有問題,儘管找我。」就衝著這份心意,他願意為她兩肋插刀。

  「不用客氣啦!」很普通的事,他說得這樣慎重,她反而不好意思。「於大哥,你去打工,那學校怎麼辦?」

  說到這個,他又歎氣了。「我還不知道要讀哪裡。」所以說,做事一定要有計劃,不能像他這樣,隨想隨行,會死得很難看。

  有過這一次的經驗,從今天起,他為人處事都會慎謀遠慮、三思而後行。

  想不到他這麼慘,可惜她沒辦法替他找學校。

  「找個日子,我帶你去拜拜,求菩薩幫你盡快安定下來!」

  嗚,好感動。「謝謝。」他真的拉起她的手。

  今天有她陪著他,改天他會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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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年後

  莫海嵐已經高三,拜於捷的補習所賜,她的英文、數學、物理都是全班最高分,國文、歷史、地理稍差一點,但也已經能讓她考上一間好學校了。

  「於大哥。」拿著期末考的成績單,她興高采烈地掏出鑰匙,打開於家大門跑進去。「你看,我考全校第八耶!」

  「小心──」於捷讓她站在玄關口。「我地上這些都是寶貝,你小心點走過來。」

  「又在做原子小金剛啊?」她踮起腳尖,跳著來到他身邊。

  「是智能機械人。不要拿我的寶貝跟那些電視卡通比。」他大學畢業後,就應徵教授的研究助理,一頭栽進智能機械人的研究中。

  「是你自己說,因為看了漫畫,嚮往那些能飛天遁地的機械人,才想要往理工科發展的。」

  「我是對能產生人類智慧的智能機械人感興趣。」女孩子總是不瞭解男人的夢想,駕駛機械人在天上飛,守護世界,和夥伴同生共死,九成的小男孩都幻想過這件事。

  但多數人在長大後就將夢想遺忘,在現實中成家、立業,為生活奔波操勞。

  於捷是少數忘不了夢想,並且執著尋夢的人。

  莫海嵐看他一天到晚為電腦、機械廢寢忘食,有一點佩服,也有一點哀傷。

  研究機械人能賺多少錢呢?填不飽肚子,再偉大的夢想都是白搭。

  「可惜你做的機械到現在也只能直立行走。」她撇撇嘴,有點想勸他認清現實,研究智能機械人不如往學術界發展,當老師,他的生活還更有保障。

  於捷脹紅了臉。「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讓機械人直立像人類那樣行走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那要求機械人的平衡、感應器、晶片處理,有一點點失誤,機械人就會跌倒。」

  「問題是,即便機械人會走了,又能怎樣?就算它會跳舞,它還是一個物品。」

  於捷氣急敗壞。「什麼物品?機械人不怕苦、不怕累,只要有能源,它就會動,可以做很多事,它──」

  「冷靜一點。」莫海嵐倒了一杯水給他。於捷平時性子很溫和,但一牽扯到智能機械人,他就容易發飆。「是,機械人很了不起,我錯了,對不起。」不能把老闆氣死,免得砸了她的飯碗。

  於捷瞪著她,也知道要解釋到她能理解智能機械人的程度很難,沒有三天三夜是辦不到的。他想說,又不想為此放下研究,氣了半天,悶哼一聲,收拾東西回房。

  莫海嵐對著他頹火的背影吐舌。「好大的脾氣。」

  現在怎麼辦呢?她望一眼手中的成績單,有些落寞。她的好成績爸爸不在乎,媽媽沒空在乎,她又不想給討厭的親戚在乎,從來只讓他看,聽他誇兩句,讓他請吃麥當勞,是她努力的動力,現在……

  「唉!」好無聊。她垂頭喪氣把成績單塞進書包裡。

  「喂,你的成績單呢?」突然,於捷打開房門問道。

  她展顏而笑,蹦蹦跳跳到他面前,送上成績單。「我是全班第三,全校第八喔!」

  有一瞬間,他雙眼一眩。五年的時間,她從當初稚嫩的國中生蛻變成美少女,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就像盛開的向日葵,給人溫暖和舒心。

  讀大學的時候,他是公認的校草,多少校園美女對他傾心,他毫無感覺。

  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像莫海嵐一樣,讓他只是和她同處一個空間,心裡便充滿寧馨和愉悅。他們相依相伴了一千多個日子,就像她說的,在他沒有交到朋友前,她陪他。而他已經有很多朋友了,但最喜歡的還是她。

  這個可愛的小女孩,如果有一天他要結婚,一定要找個跟她有相同氣質的女人。

  可是氣質再相似的女人也不是她──

  他在想什麼?結婚?跟莫海嵐?不是吧,難道他對她心存妄想?

  擦掉、擦掉,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擦掉,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要堅固純真的友誼。

  「好厲害。」他壓下突然亂了的心跳,拍拍她的肩。「你考得這麼好,晚上我請你吃麥當勞。」媽的,她身體是火爐嗎?他的手好像被燙了一下。

  「耶!」她跳起來歡呼。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邪惡,她這麼天真,他卻對她產生不純潔的想法,要檢討。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

  於捷出門接電話。「喂,我是於捷,找我有事嗎?」他以為是研究室的同事找他。

  「什麼?你等一下。」他皺眉,一臉憂慮。「海嵐,找你的,警察局。」

  「警察找我幹麼?」她納悶著走過去接電話。

  不到兩分鐘,她手裡的話筒匡啷掉在地上,一張小臉慘白得沒有血色。

  他撿起話筒,問道:「怎麼了,海嵐?」

  「我……」她無法呼吸。「我媽出車禍了。」

  「啊?!」

  她媽出車禍怎麼會通知她?不是應該通知她父親?或者她家裡任何一個親戚都好,她還是個小女孩啊!

  「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在醫院?我帶你去看她。」

  莫海嵐知道警局為什麼會通知她。爸爸上班的時候不喜歡人家吵,親戚沒那麼好心,爺爺奶奶不頂事,肯在媽媽的錢包裡留下聯絡電話,方便媽媽隨時找的只有她。而她留的電話就是學校和於家。

  「地點很近,我跑過去就行了,於大哥……」她看著他,想跟他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陪你去。」他實在不放心她。

  她搖搖頭。「不必了。」

  「可是你……」

  「我要自己去。」她不想讓他見到家裡那些惡形惡狀的親戚。「對不起,於大哥,我──」

  「你去吧!有什麼問題儘管找我。」如果他的堅持會傷害她,那麼他願意退一步。

  「謝謝……」她搖搖頭,現在要做什麼呢?對了,先去醫院。「我先走了。」她轉身跑出去。

  「海嵐!」他追到門外,喊住她。「記住,有問題隨時告訴我,我會幫你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嗯。」她用力點頭,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

  於捷有些不安地轉身進門,總覺得心裡很不踏實。

  他進入臥房,看著滿地的處理器、晶片組,難得地沒有了研究的心情,滿心只是擔憂莫海嵐。

  希望她母親沒事。他在心裡默默為她祈禱。

  半夜兩點,於捷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累到睡著。他一直擔心莫海嵐的情況,坐立不安。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以為自己在作夢,翻個身,繼續睡。

  忽地,一陣壓抑的嗚咽聲在他耳邊響起。

  不會吧?這房子雖然被謠傳為鬼屋,但他住了五年,沒鬧過鬼啊!

  他的背被冷汗濡濕,整個人從床上蹦起來,同時把枕頭擋在胸前。「什麼人──海嵐?!」

  這麼晚了,她怎麼突然來了,難道……

  於捷迅速打開床頭櫃上的燈,看見她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

  「海嵐……」他走到她身邊,大掌輕輕拉住她的小手。「乖,別哭了,發生什麼事,告訴於大哥好不好?」

  她哽咽著,快喘不過氣。「於大哥,我媽……嗚嗚嗚……她死了……」

  他的身體震了一下。相識那麼久,他知道母親是她在家中唯一的依靠,如今母親去世,可以想見她心裡不止悲痛,更是絕望。

  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節哀順變?再多的溫情話語也抹不去她的傷痛吧!

  他只能把她拉入懷中,摟著她,陪她一起傷心。

  他有力的手臂、寬闊厚實的胸膛像一面牆,讓她可以安穩地靠著。她聽見他的心跳,充滿了安全感。

  她彷彿漂泊了萬里的小船,飽經風浪,終於返抵港口。

  情不自禁,她雙手環住他的腰,嚎啕大哭。

  「他們居然怪媽媽不該在晚餐前出去……媽媽死了啊!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他們」應該是那些賴在她家死不肯離開的親戚吧?他雖沒見過,但聽她提過幾次,她的叔叔、姑姑們即使結婚生子,還是住在老家,讓她爸爸養。

  在他的記憶中,她母親是個為愛而生的女人,只要能跟心上人在一起,再苦再累都不怕。

  她母親在這個社區裡人見人誇,還因為對公婆的孝順當選過模範母親。

  但於捷知道,在那份表揚的背後,是一個女孩深沉的辛酸,那就是莫海嵐。十三歲開始打工賺學費,長到十八歲,除了制服外,她沒有買過新衣服。她拚了命地讀書,因為她要考上公立學校,那裡的學費她才負擔得起。

  在她辛苦的同時,她的叔叔、姑姑們可能正計劃著全家出國旅行。他們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一個人要有長進,眼界一定要寬。

  但是誰剝奪了莫海嵐「長進」的機會?

  於捷也為她心疼,所以他為她補習,她考出好成績,他就請她吃飯。他只想盡力幫助她。

  他唯一做不到的是,改變她家裡的環境。

  可是現在,看著她的淚,流進了他的心裡,他突然很想要一個可以替她作主的機會。如果他插手管莫家的事,她會不會怪他?

  「伯母是個很好的人,不懂得珍惜是你叔叔、姑姑們沒眼光,會有更多人為伯母祈禱、為她流淚的。」他溫柔地撫著她的背。「最起碼伯父和你就會永遠記住伯母。」

  她抽噎了聲,哭得愈發哀淒。

  父親是最讓她心寒的。母親過世,父親像被抽掉了靈魂,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任憑弟妹責罵老婆,他也沒起來回嘴。

  一個家裡有十幾個人,只有她為母親掉淚。

  所以煮完飯,她也不管其他人吃不吃,不吃餓死最好,她自顧自地盛了一碗,餵飽不停喊餓的奶奶,又替臥床的爺爺擦完澡,一刻也不想留在家中,她就跑出來找他了。

  「媽媽為家裡辛苦十幾年,到底為什麼?」她替母親非常不值。

  他沉吟半晌,捧起她蒼白的小臉,定定看著她。「為你啊!你是伯母最心愛的女兒。」

  她紅腫的眼裡流下更多的淚水。「我不想做好女兒,我想媽媽回來,我想我們一家人可以過得很開心、很舒服……」

  她甚至願意讓叔叔、姑姑們繼續住下去,永遠照顧爺爺奶奶也無所謂,只要媽媽回來。

  但這偏偏是最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於捷低歎口氣,又把她攬回懷中。

  生命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哭了快三個小時,直到天色濛濛亮了,她才累極睡著。

  於捷把她抱到床上,看著她蒼白憔悴的小臉。昨天下午她還揮著成績單,又叫又跳跑進屋裡,那時的她像陽光那麼耀眼,比向日葵還要亮麗。

  才隔了多久,她好似被風霜侵襲的花兒,整個人枯萎了。

  人生真的無常,會不會有一天,她或他也這樣地離開了呢?

  他拉起她冰涼的小手,緊緊握著,心揪得發痛。

  「海嵐。」他的目光無法離開她。五年,他看著她長大,五年,他的心綁在她身上,五年,他發現自己很依賴、很依賴這個嘴巴不好,心卻很柔軟,又有一點聒噪的女孩。

  這是一種溫暖中帶著甜蜜的感覺,他想,他是喜歡她的。

  「放心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邊。」輕柔似羽的一個吻落在她的額頭,他對自己發誓,哪怕天要塌下來,他都會替她扛。

  揉揉眼,莫海嵐被一陣煙氣和焦味喚醒。

  「怎麼回事?」她張開眼睛,看到滿房子的白煙。

  「啊啊啊──」驚呼卡在喉間。火災?!怎麼辦?打電話、叫救護車──不對,火災要叫消防車!

  她立刻翻身坐起來,才從床頭櫃上拿起話筒,又想到於捷。火燒屋了,他在哪裡?

  她丟下話筒,跑出臥室。

  「於大──你──」她看到一張烏黑的臉,露出兩排白牙,可以去拍牙膏廣告。

  「嗨,早。」於捷尷尬地笑著,一隻手拿著還在冒煙的平底鍋,另一隻手拿著鍋鏟。

  莫海嵐看到煙霧的來源──一顆呈木炭狀的荷包蛋。

  「於大哥,你在做什麼?」放火要燒房子嗎?

  「喔……那個……」他看看平底鍋,又看看她。「我本來想幫你做早餐的,但現在……我請你去外面吃吧!」

  「你?做早餐?」在她的印象裡,他很聰明,但一進廚房就變白癡。他連煮麵都會打翻鍋子。

  「我知道,它變成焦炭了,這玩意兒吃了會致癌。」他盡力了,真的,只是他沒有烹飪天分。「所以我們去麥當勞吃,隨你點,我請客。」

  「改天吧!」今天她沒有心情,想到母親,她的眼眶又紅了。

  他忍不住怪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本來想做早餐哄她開心的,結果讓她更難過了。

  她深吸口氣。「我先給你做早餐吧!」說完,她走進廚房。

  「海嵐──」他驚慌地阻止她,但來不及了。

  她看到洗碗槽裡堆得像座小山的蛋殼,旁邊還有很多疑似黑炭的可疑物品。

  她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他。「於大哥,你煎了多少蛋?」

  「嗯……一盒。」他目光閃爍,飄來飄去,就是不敢看她。

  但她直視著他不放。

  「好吧,兩盒。」他雙眼看地板。

  她繼續緊盯他不放。

  「OK、OK,我承認,我煎壞了三盒半的蛋。」他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該說佩服他嗎?一盒蛋是十顆,三盒半就是三十五顆,能連續把三十五顆蛋煎成焦炭,還沒有一顆成功,這也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我本來就不擅長做飯。」他咕噥著。

  講不擅長太客氣了,他根本是廚藝白癡。她歎口氣,轉過身去收拾善後。

  「海嵐。」他把平底鍋和鍋鏟放回瓦斯爐上,來到她身邊。「對不起。」

  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他買的,他就算想把所有食物全部拿去餵狗,她也無話可說,他跟她說什麼對不起?

  「沒事啦,你又不是故意的,只是……於大哥,接下來我可能要忙一段時間,沒空過來幫你做飯,你怎麼辦?」她說不出要幫母親辦喪事,真的無法相信,媽媽就這樣離開她了。

  「放心吧,我會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吃。」

  「不然我去路口的自助餐店和麵店幫你訂餐,請他們按時替你送來?」

  「千萬不要。」

  「怎麼,你還在記恨當年人家說你住在鬼屋裡?」

  「說我住鬼屋算什麼?那兩家店老闆的女兒……」他的臉又變紅了,忿忿不平。

  兩位小姐是他的大學同學,同時喜歡上他,為了討好他,有一次,她們在路口堵他,一個煮麵逼他吃、一個做飯逼他吞,輪流凌虐他的腸胃,差點沒把他搞死,從此他再也不經過那兩家店,以免再被迫害。

  「瞭解。」真是紅顏禍水。她細細看了他一眼,十八歲的他唇紅齒白,像個誤墜凡間的美少年。五年後,她長大了,他依然沒變,還是細皮嫩肉,白玉般的臉龐真可以用晶瑩剔透來形容。

  上天對他實在太好了,這種肌膚若是長在女人身上……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他的低吼打斷她的遐想。

  「沒問題。」她趕緊轉身去收拾流理台的殘局。

  「海嵐。」於捷懊惱地抓抓頭髮。「我不是故意凶你,我……對不起。」

  「我知道啦,你討厭人家特別注意你的臉,我認識你那天就曉得,沒什麼。」她邊說,邊開始忙碌地別刷洗洗。

  「海嵐……」他走到她身邊,瞧見她側臉上尚未褪盡的蒼白,胸口像被打了一拳。

  他的脾氣太差了,明知道她遭逢喪母之痛,他還大小聲,為什麼不能忍耐呢?

  「都說了沒事,你先去客廳等一下,半個小時後就有東西吃了。」

  「可是我差不多把冰箱裡的東西都糟蹋完了耶!」

  「還有白米、麵粉啊,那些東西你糟蹋不了的。」

  他還能說什麼?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低歎口氣,他垂頭喪氣地往外走。「那我出去了。」

  「好。」她輕應一聲,手上的工作一點也沒停下。

  於捷走到廚房門口,突然回頭,說:「我很抱歉弄得一團亂,讓你麻煩。」說完,他跑了。

  呵!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她很喜歡為他做飯,因為他會說謝謝,也會說好吃,飯後更會幫她收拾善後。

  想起母親在家裡做了十幾年的飯,誰對她做過那些事?每個人都把她的辛苦視為理所當然。

  「媽……」她頭一低,淚就滑下臉頰。她想母親,為什麼那麼好的一個人,如此輕易就走了?老天太不公平──

  「嗨,海嵐。」一個古里古怪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

  「誰啊?」她轉過頭,目光四處搜尋。

  「我。」聲音的來源是餐桌。

  「啊!」莫海嵐定眼望去,看見一個大約二十公分高的小機械人,站在桌上對她打躬作揖。

  「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你坐椅子我坐地。」機械人會說話耶!

  她呆住了,不是說機械很難做出人類的動作,可是這個機械人卻……

  「喔!」她倒吸口氣。天啊!它它它……它在翻觔斗。

  「於大哥……」她看著那個小機械人。啊,不止後空翻,它還會前翻耶!

  「不是說機械人平衡性不好,無法做出太複雜的動作,那現在……」看著機械人連翻十個觔斗,她納悶了。

  他的研究成功了嗎?那應該趕快把作品交給教授啊!拿來廚房要寶,他就不怕一不小心,把他的寶貝研究毀了。

  機械人耍夠了以後,竟然對她彎下雙膝。「對不起,海嵐,你是我的巧克力,而我是那永遠搞不清楚狀況的大笨蛋。」

  「於大哥……」不行了,他的搞笑沖淡了她的悲傷,她已經哭不出眼淚。「別鬧了,你出來。」

  他含笑走進廚房。「怎麼樣,海嵐,我的禮物不錯吧?」

  「嚇死我了。」她嗔他一眼。「它怎麼突然動作如此俐落?你克服了機械人的問題了?」

  「怎麼可能?這小傢伙能活動自如是因為它腳下裝了滑輪,它是在滑動,不是走動。」

  「既然滑輪就能讓機械人靈活行動,幹麼還要研究走動?」

  「滑動是快速,走動卻更敏捷,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就像穿溜冰鞋可以讓行進速度加快,但人還是要靠雙腳走路一樣?」

  一樣嗎?有點像,又不太像。他想了想,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只好點點頭。「差不多吧!」

  「但它為什麼會說話?」

  於捷舉起手裡的遙控器,一臉得意。「我編了一段程式放到電腦裡,要機械人說話或做動作的時候,就打開電腦,用遙控器操作機械人,聲音則是預錄好的,不錯吧?」

  「果然了不起,但你要不要先把它收起來,萬一碰壞了,你就欲哭無淚。」

  「我幹麼哭?」瞪她一眼,他臉上浮起可疑的紅。「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祝你生日快樂。」他抱起那個小機械人,送到她懷裡

  她愣愣地接過禮物。「我的生日?」看見他的不自在,她不自覺也臉紅了,胸口一陣熱,滿滿的歡喜和感動。

  「你不會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吧?」

  「沒有。」莫海嵐只是沒想到除了媽媽,還有人會替她記得,幫她過生日。「謝謝你,於大哥。」

  「你開心就好。」不枉費他辛苦一場。「海嵐,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在這裡,只要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我絕對義不容辭。」

  她抱著小機械人,眼眶泛紅,喉嚨澀澀的,好半晌,才低低地吐出一個字:「好。」她空虛的心不知不覺飛到他身上,母親去世後,她終於又找到了一個依靠──於捷,她的老闆、她的朋友,更是她的知己。

  他的關心讓她無比開懷,抱著小機械人,她靠向他,靠著他的肩膀,陷入了如夢似幻的美麗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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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清早,於捷嘴裡咬著吐司,匆匆忙忙往外衝。

  死了、死了,這是他這個月第八次遲到,教授要開除他了。

  自從莫海嵐回家處理母親的喪事,一個月沒來於家,他平穩的生活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三餐不定時,鬧了幾次胃痛,上班老是遲到,工作時也心不在焉,不知道被教授敲了幾次腦袋。

  這年頭找到高薪的工作不難,但要找到符合興趣、待遇又不錯的卻是千難萬難,畢竟他研究的東西太冷門。

  真希望海嵐快點回來,他的生活早點恢復正常。

  他心裡算著,她已經請了四十五天假,這期間他去找過她六次,送了奠儀、花圈,還幫忙佈置靈堂,陪她守靈……咦,不對,算算日子,她母親早已出殯,為什麼她到現在還不復工?不會是不想做了吧?

  「……海嵐?」他才出大門,就見她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門外。

  於捷很自然地把吐司塞進嘴裡,幫她提行李,陪她進屋,再打電話給教授請假。

  教授一定罵死他,他們那個研究室人數本來就不多,他是唯一的正職,卻一天到晚找麻煩。天知道,他也很無奈。

  處理好一切事情,他進廚房倒一杯水給莫海嵐。

  「你怎麼提著行李?」

  莫海嵐沒接下水杯,只是抬頭對他露出一個淒慘的笑容。

  「我爸今天娶新老婆進門。」

  「啊?!」她媽去世不過一個半月,她爸這麼快就再娶,會不會太無情了點?於捷坐到她身邊,將杯子塞到她手裡。「先喝口水吧,慢慢說,我在聽。」他握住她的手。

  她咬咬嘴唇,雙眼紅通通,卻沒有掉一滴淚。

  接過水杯,她喝了一口。「爸爸說,一個完整的家不能沒有女主人,我也需要人照顧。真好笑,家裡一個個年紀都比我大,飯是我在煮,家務是我在做,爺爺奶奶也都是我陪著看醫生,給他們擦身子、餵飯,料理一切雜事,誰照顧我了?」

  但她畢竟還是個學生,還要上學,她一早起床,做全家的早餐,午飯的菜也事先煮好放冰箱,想吃的人自己熱。

  她每天中午都請假從學校回來看爺爺奶奶,換尿布、洗床單,打點家務。幸好她快畢業了,老師又體諒她,所以這一個半月過得有驚無險。

  她以為她可以營造一個母親尚在世的環境,幫媽媽守住她至死念念不忘的家。

  但每一個人都嫌她做得不好,爸爸每天都在念:襪子不見了、睡衣找不到,親戚們埋怨沒有熱菜熱飯吃,連奶奶都三天兩頭跑得不見人影,要勞煩全家人去找。

  所以爸爸要娶新老婆代替媽媽,所以她終究搞砸了媽媽拚命守護的家。

  她又氣又怒,跟爸爸吵了一個多禮拜,最後只得了一句「她欠管教」,果然就有一個新媽媽來管教。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因此爸爸再娶的當天,她就抱著媽媽的牌位離家來找於捷。他是她最後的依靠。

  於捷坐到她身邊,大手攬她入懷,她抓著他的衣襟,邊說邊哭。

  他越聽越生氣。娶老婆只是為了照顧家裡嗎?妻子應該是丈夫攜手一生、相依相偎的伴侶吧!

  那個新嫁入莫家的女人也很奇怪,結婚之前都沒有打聽一下莫爸爸是什麼樣的人,老婆剛死一個半月就再娶,不覺得這樣的男人很差勁?

  但於捷也不能當著莫海嵐的面罵她爸爸,那樣太沒禮貌。

  他更擔心一件事,她就這樣離家出走來找他,她家人會怎麼想?會不會告他?

  「就算要告我,我也不會逼她回去。」他在心裡決定,絕不讓她回莫家做牛做馬還被嫌得一無是處。

  找個時間,他要去找莫爸爸談一談,讓莫海嵐在於家待下來。跟她認識這麼久,他一直謹守本分,不干涉她家的事,但現在,他忍不住了。

  莫海嵐一會兒怨父親薄情,一會兒說起母親種種好處,下一句又怪自己沒用。

  於捷知道她母親過世,情緒本來就不穩定,父親再娶,更是在她心中插下一把刀,這時候對她說再多安慰的話都是空虛的。

  他一把拉起她。「走吧!」

  「啊?」她呆呆愣愣地任由他帶著往外走。「去哪裡?」

  「吃飯、逛街。」他要帶她出去好好玩一玩,將所有開心與不開心的事都發洩出來,再好好睡一覺,迎接新生活。

  「可是我還要上課。」

  「今天請假。」

  「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你太認真了,做人偶爾要放鬆一下。」他很為她心疼,她才十八歲,高中還沒畢業,一般少女這個年紀都還在父母親的羽翼下嬌憨成長,她卻已經工作多年,母親死後,還要支撐整個家。

  她常常嚷著不想管,卻沒有真正放開。

  她父親少了老婆,連衣服都找不到,她不只要打理整個家,還要照顧一癱一呆的兩位老人家。

  莫家奉養二老的孝順行徑廣為鄰里傳頌,她的爸爸、叔叔、姑姑兼被稱為孝子、孝女,但是他們真的付出過一絲心力?

  沒有。在莫家,會親力親為照顧老人家的只有兩個,莫海嵐已逝的母親,還有莫海嵐,其他人從來只是動口不動手。

  有時候,於捷將自己放在她的位置,設身處地,若他是她,待在那樣的家中,他會怎麼辦?

  每次他都一身冷汗地從幻想中驚醒。太可怕了,那樣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人過的。

  他因此欽佩她,也更加迷戀她。她是那樣地堅強美麗,如果有一天,她願意嫁給他,他一定會愛惜她一生一世。

  「放鬆……」她低喃著,腦海裡轉著母親的音容笑貌。她哪裡認真了?媽媽才是全天下最認真的女人,但結局……

  媽媽說,只要能跟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再辛苦也不怕。她可知道,她的眼才閉上,心上人便娶了另一個女人進門。

  像媽媽那樣,嫁一個深愛的男人,陪他吃苦打拚,真的幸福嗎?

  媽媽在天上有知,怨不怨爸爸?

  女人的一輩子是不是只能像媽媽那樣?

  莫海嵐心灰、心冷的同時,一簇火也在心底慢慢燃起。

  於捷和莫海嵐的嘴巴張大得可以塞進一顆鴨蛋。

  他們的對面坐著莫叔叔,來求莫海嵐回家,因為新大嫂進門不過一星期,就開始發威,她不准親戚們繼續賴在老家,趕了一天的人,沒人理她,一家子親戚死皮賴臉慣了。

  所以隔天,她花錢請人把親戚們的東西都丟到大馬路上。

  莫叔叔、姑姑現在也無家可歸了。

  他們當然不服,但莫爸爸被新老婆治得服服貼貼,哪裡還管得了弟弟、妹妹,只是不停地打躬作揖求他們走。

  親戚們這才知道莫海嵐母女的好,但莫媽媽過世了,求也求不回來,他們只好找莫海嵐。

  莫海嵐心裡有一點悲哀,也有一點痛快。「叔叔別忘了,我是第一個被逼走的,怎麼可能回得去?又有什麼立場?」

  於捷詫異地看著她。他以為她是賭氣離家,但現在她的說法似乎是她也受到逼迫。

  「海嵐,叔叔知道錯了,當日不該罵你,說你小氣,容不得親戚也容不得新媽媽。我們現在才知道你聰明,肯定是早料到新來的那個女人心腸惡毒,才跟大哥反抗。我們都決定了,這次要跟你站在同一陣線,叫大哥把那女人趕出去,你回家好不好?」莫叔叔說。

  原來還有這一出!於捷睨了莫叔叔一眼。這班爛人,嫌人礙眼就把人趕走,遇到麻煩了就想請回去助一臂之力,哪有這樣簡單?

  他不會再讓莫海嵐回去給他們做牛做馬,想都別想。

  莫海嵐有一點佩服爸爸的新老婆,能解決這一堆麻煩,該是多麼強悍又精明。

  「叔叔,你們都罩不住,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現在還靠老闆吃飯呢!沒有老闆收留,我可能已經去跳碧潭了。」

  「但那是你家啊!你才是真正的工人,豈能讓那女人鳩佔鵲巢?」莫叔叔咬牙道。

  莫海嵐不著痕跡地踢了於捷一下。

  於捷眼神一閃,溫和的氣質隱隱浮現一抹凌厲。「莫叔叔是吧?你想讓莫海嵐跟你回去也不難,她跟我預支了三個月的薪水,加上她在這裡又吃又住一星期,大家認識這麼久了,我也不好意跟你們要零頭,薪水加租金就算五萬塊吧!先把欠的還我,她隨時可以走。」

  「啊?!」莫叔叔大吃一驚。「我聽說海嵐是在于先生這裡打工,一個月薪水只有三千,一年也才三萬六,怎麼可能要五萬塊這麼多?」

  「打工是之前。她搬來以後,跟我商量她沒地方住,希望我分一間房租給她,至於租金就從她薪水裡扣,不足的部分她會加倍工作還給我。她如今在我這邊是正職,月薪一萬五,另外五千是她在這裡的生活費。」

  「她還在讀書,能做什麼工作?」莫叔叔認為於捷是在敲詐他。

  「洗衣、煮飯、料理家務,順便幫我整理工作上的文件,打字、存檔,再加上跑跑銀行吧!工作量不多。」

  聽起來像是一份私人助理的工作。莫海嵐能這麼迅速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莫叔叔也很開心,但是……

  「海嵐,你怎麼會預支薪水呢?」

  「叔叔,我出來的時候只帶幾件衣服,我不預支,怎麼生活?」莫海嵐歎口氣。「我現在才知道住家裡的幸福,什麼東西都有人幫忙準備,不像在外面,什麼事都要打算,要煩惱水費、電費,可以說每天睜開眼,除了煩惱錢,還是煩惱錢。」

  莫叔叔有點呆滯。他是來找莫海嵐抱怨求救的啊,怎麼變成聽她訴苦?

  「海嵐,」他插嘴。「既然你也不喜歡住外面,我們一起回去吧?」

  「可是我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清前,我走不了啊!不然叔叔幫我還這幾萬塊。」

  「這個……」莫叔叔起身。「你的問題我會回去找人商量,一定會有辦法的,你別急,我想到方法就回來幫你。」他離開了,跑得比飛還快。

  於捷有點不可思議。「五萬塊就把他嚇走了?」

  「五百塊都可以把我叔叔嚇得魂飛魄散。」她撇撇嘴。有一次爺爺住院,出院的時候,全家人去接爺爺,媽媽到櫃檯結帳,因為現金帶得不夠,想跟叔叔先借五百,叔叔也是跑得像飛一樣。

  於捷忍不住好笑。「這麼小氣的人也不多見了。」不過莫家叔叔有致命弱點更好,方便於捷打發他。

  「他只是對親戚小氣,自己每年都帶老婆、孩子出國去玩。」說著,她心裡不禁有些羨慕,做叔叔的孩子比做她爸的孩子幸福多了。「於大哥,我想回家一趟。」

  「去看你的新媽媽?」說實話,他也對那個厲害的女人很感興趣。

  莫海嵐輕哼一聲。「我努力五、六年也辦不到的事,她居然只花一星期就做到了,我當然要去見識一下。」

  「其實她的做法並不好,隨便把別人的東西丟出去是犯法的,真奇怪你叔叔、姑姑們怎麼不報警?」

  她也很納悶。「我也想知道答案。」

  「一起去吧!」

  「你去幹麼?」

  「告訴你爸爸你在我這裡啊!不通知一聲就收留你,我怕人家哪天告我。」

  「什麼啊!」她白他一眼,起身往外走。「要去就快。」

  「來了。」他追上她,牽住她的手。

  她瑟縮了下。他的手好溫暖,暖得她手腳有點發軟。她忍不住轉頭看他,見他笑得一臉溫柔,小臉立刻紅了。

  「於大哥……」他們這樣手牽手回家,好嗎?

  「怎麼了?」他一臉坦然,手指卻很不安分,試著和她的手指互扣。

  她有些驚、有些喜,再看一眼他那雙如海一般深邃的眸,心融化了,忍不住和他十指相扣。

  她低下頭,看著兩隻交握的手,說不出的滿足充滿身體。

  於家和莫家只隔了一座公園,徒步約二十分鐘的路程。

  莫海嵐離家七天,再度回來,有一種走錯門的感覺。

  以前家裡住了太多人,東西到處都是,客廳永遠看不見整齊的沙發和茶几,鞋櫃更是長年處於爆滿的狀態,放不下的鞋子就東一隻、西一隻的。她和媽媽雖然每天收,但屋子還是亂得像垃圾場一樣。

  但今天,家裡不止不凌亂,茶几上還放了一盆花,陽光從窗簾間隙透進來,整間屋子好像雜誌上的照片,那麼美,又那麼不真實。

  莫海嵐的胸口悶得慌,她不知道在心頭衝撞的熱流是什麼。

  「咦?」一個女人,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懷裡抱著一個洗衣籃,手中牽了個小男孩,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見莫海嵐,她愣了一下。

  「你是海嵐吧?」

  莫海嵐點頭,不說話,只是瞪著她。

  「我是你的新媽媽。」女人說,同時拍拍手邊的男孩。「叫姊姊。」

  莫海嵐還是沒出聲,眼裡冒火。她的媽媽死了,她沒有媽媽,她不承認這個女人。

  還有,為什麼會有這個小男孩,難道媽媽未死前,爸爸就跟這個女人勾搭上了?

  女人像是讀出了莫海嵐的心思,她放下洗衣籃,抬手輕攏額前落下來的劉海。

  她的姿勢很優雅,也很從容,那是莫海嵐從未在媽媽身上見過的。媽媽以前洗衣服,一個洗衣籃根本放不下,要三個。媽媽每天都很忙,忙得沒有空打扮自己,忙得沒有時間優雅和從容。

  這個女人佔據了媽媽的位置,破壞媽媽辛苦守護的家,莫海嵐討厭她,但心裡又有一點點羨慕她。同樣做妻子,媽媽累得像條狗,還沒人感激,這個女人卻如此舒服和輕鬆,為什麼?

  女人開口道:「你別誤會,威威是我和前夫生的孩子,不是你爸爸的。我前夫兩年前過世了。」

  「你為什麼要嫁給我爸爸,我媽媽才過世一個多月。」莫海嵐忿忿地說。

  「你爸爸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而我一個人帶威威很辛苦,我需要一個老公。」

  莫海嵐不敢相信。「你根本不愛我爸爸。」

  「我會從現在開始學著愛他。其實婚姻裡愛不愛根本無所謂,能夠一起生活就好。」

  這是什麼鬼論調?莫海嵐氣得臉都紅了。

  於捷趕緊拉住她。「冷靜一點。」

  女人這才把視線轉向於捷。「你是于先生吧?海嵐多虧你照顧了,謝謝。」

  於捷發現,這不是一個潑辣的女人,相反地,她理智又厲害。

  「不客氣。請問莫先生在嗎?我想跟他談談海嵐的事。」

  「我先生不在。但你若想談海嵐替你工作的事,我先生說了,海嵐已經長大,她可以自己決定留在家裡,或者住在你那裡。」

  於捷眼裡閃過一抹冷光。這女人真陰,她在莫海嵐面前這樣說,以莫海嵐的個性,還會回家嗎?

  果然,莫海嵐哼了一聲。「我不會回家的。」

  莫海嵐上當了。於捷在心裡歎息,她還是太嫩。不過他喜歡。對面那個女人雖然漂亮,但太深沉了,一言一行都在耍心機,莫爸爸娶了她,以後必定要嘗到苦頭。莫家還會有一番風雨。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女人說。

  莫海嵐氣得咬牙。「你把叔叔、和姑姑們趕出去了。」

  「他們已經成年,又都成家立業了,憑什麼還要哥哥養?」

  莫海嵐心裡承認她說的話,但還是想不甘心。「你把他們的東西丟出去,這是犯法的。」

  「那也要他們有膽量報警啊!」女人撇撇嘴。「我觀察他們三天,他們只會耍嘴皮子,真要他們做事,不可能。」她只差沒說莫家那些親戚都是蛀蟲而已。

  莫海嵐知道,她叔叔、姑姑們沒有機會回這個家了,他們永遠鬥不過這個既有心機又有手段的女人。

  她看一眼煥然一新的家。或者,連她都沒有機會回來了?這女人不像是有肚量的人,雖然她一直表現得很客氣。

  「媽媽,我餓了。」突然,小男孩威威開口說。

  「抱歉,我要去做飯了。」女人說。

  莫海嵐咬牙切齒地轉身往外走。她再嫩也聽得出女人話中的逐客意思。

  客人?在那個家裡,她已經變成一個客人了,那已不是她的家。

  於捷深深地望了女人一眼。好深的心機,但這樣攻擊一個小女孩,值得得意嗎?

  女人別過頭,不看他。

  她也曾經天真,是現實教她成長的,她自認沒錯,但那個男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卻讓她忐忑。

  「是你們先拒絕海嵐的,以後不要來找她。」他淡淡地丟下兩句話,轉身追上莫海嵐。

  莫海嵐一邊踢著小石子,一邊低頭往前走。

  「我知道你想要有個家,我會給你。」於捷走上前去,牽住她的手。「我家就是你家。」

  那不一樣。一棟房子不是家,有父母、子女,一家人和和樂樂地生活,那才叫家。她想念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雖然家裡吵吵鬧鬧,但趣事也不少。以前覺得這個家很討厭,失去了才知道它也有好的一面。

  「於大哥,你說婚姻到底要不要有愛情?」她父母熱戀結婚,卻是這種結果;那女人心底毫無愛戀,但能生活得悠然自在,到底哪一種才是正確的?

  「婚姻裡沒有愛,就像煮飯沒放鹽,雖然也是可以吃,但你喜歡那種滋味嗎?」

  她笑了,卻是眼眶泛紅,淚懸在眼裡,久久不落。

  「原來愛情就是鹽巴。媽媽在菜裡放了太多的鹽,所以菜變苦了,最後……沒人愛吃。」她父母的婚姻是一盤過鹹的菜。

  這樣看來,還不如不放鹽,起碼食物的原味不會像加了過多的鹽,難以入口。

  「不是這樣的。」於捷快步跑到她面前,她站定,他捧起她的臉。「婚姻裡不只要愛丈夫、愛孩子,更要愛自己,只要調配得宜,這盤菜就會像你每天幫我煮的飯,色香味俱全。」

  她定定地看著他,陽光照在他臉上,閃閃發亮,他真的好好看,她有一瞬間恍惚,又立刻清醒過來。

  當年母親跟父親私奔時,父親也像於捷一樣吸引人,讓母親深深地著迷吧?母親不是個沒有腦袋的女人,她也曾經能幹美麗過,最後落得如此結局,只是因為她被愛情沖昏頭。

  女人啊,好傻,為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葬送自己,還不如不愛,自己一個人好好生活!

  不,一個人也很可怕,每天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然後被孤獨壓垮。她一定會結婚的,她要有一個家,一個悲傷的時候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可是她不要為愛結婚,她要……

  莫海嵐腦海裡的畫面定格在爸爸的新老婆走進客廳時的姿態。那個女人心中沒有愛,卻活得像開屏的孔雀般耀眼奪目。她要那種婚姻,沒有愛情,但是很理想、很實際。

  她下意識地退開,看見於捷眼裡的錯愕,她的心像被狠狠揍了一拳。一剎那,她想投入他的懷裡,但是恐懼拉扯她的身子,她動也動不了。

  她轉過頭,不忍再看他,視線望出去,變成了一片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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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莫海嵐畢業的同時,也丟給於捷一枚超級核彈。

  他有些頭暈,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再說一遍?你不升學?為什麼?」

  「我要找工作,我要獨立。」

  「海嵐,你成績那麼好,不繼續升學太可惜了。」

  「就算讀完大學、拿到碩上學位又怎麼樣?我媽還是個博士呢,但是她再有學問,生活上也完全用不著,花十幾年讀書純粹是浪費時間。」

  搞了半天,又是家庭問題。於捷對她是既心疼又無奈,心裡有幾個主意同時打轉,要逼她去讀書嗎?還是任她去社會上混,累了,自然曉得多讀書的好處?

  也罷,她還年輕,想讀書,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於一時。現在更重要的是治好她的心病。

  「你不讀書,想做什麼?如果還沒找到工作,我幫你介紹。」

  「已經找到了,在百貨公司賣男裝。」

  「啊?!」今天,第二次被打擊到。「為什麼要去百貨公司賣男裝?」

  「當然是為了找機會多認識男性,從中挑選一張長期飯票啊!」

  砰!於捷第三次被重擊倒地。

  「你──你在開玩笑吧?有我在,你還要挑什麼長期飯票?」

  「你是我老闆,又不是我老公,難道要養我一輩子?」

  「為什麼不行?我──」他想說,他很樂意當她的老公,但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他們認識太久,久到他把這種相處模式視為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也是跟他一樣的想法,沒有表白的心理準備,突然要說,才發現表白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好啦,於大哥對我好,我很清楚,但我不能一直賴著你啊!我成年了,要為自己的人生打算。」她揚眉一笑,笑容裡有堅決、有迷惘,還有一股破釜沈舟的狠勁。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她有點陌生,變得很像她父親的新老婆。

  他認識的莫海嵐不是這樣的,她原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堅強又熱情,怎麼突然變了?

  她眼裡的迷惘沒有持續太久,隨即被一抹悲傷取代。「於大哥,我……我一定要幸福,我要嫁入豪門,當少奶奶,不再為錢煩惱。」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她要過得比父親新娶的女人更優雅從容。

  「海嵐,嫁給有錢人也不一定會幸福的。」她被刺激過度了,這種觀念會害她一生的。「而且男人有錢也不一定會給妻子花啊!多的是對外很大方,但苛刻妻小的人。」他勸她。

  「我知道,所以我會找一個對老婆大方的男人。我會精挑細選,不被愛情沖昏頭。」她絕不步上母親的後塵。

  「愛情本身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不明白愛情真諦的人。」

  「那麼愛情的真諦是什麼?」

  「愛別人、也愛自己,不要以愛情為藉口要求自己或別人犧牲,要兩個人都快樂,所以才叫兩情相悅。」

  「問題是,多少人在相愛的時候還能保持理智呢?」

  於捷愣了一下,想說自己就愛得很理智,但仔細想想,他沒有經過她家人同意便收留她,今天是她家人放任不管,遇上家教嚴格的,說不定就把他告上法院了。

  面對愛情,他一樣被沖昏頭。

  「愛情這種東西就像毒品,能不碰最好不碰。」她撇撇嘴,瞄他一眼,心在抽痛。

  其實她很喜歡他,不管是快樂或不快樂的事,她第一個想分享的就是他。

  但是現在,她最怕的也是他。

  如果有一天,這份感情越來越深,她愛他愛得無法自拔,像媽媽那樣,她該怎麼辦?她不想步上媽媽的後塵!

  於是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心軟。

  保持心情的平穩,便能得到一生的寧靜。

  她想到父親新娶的老婆,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忘情棄愛,只以利為出發點,所以她活得優雅又自在。

  牙一咬,莫海嵐對於捷丟下一句話。「晚上我去參加聯誼,我一定會挑到一個好對象!」說完,她轉身跑了。

  於捷愣了三秒,猛然回神。「海嵐,你不要隨便聯誼,萬一遇到壞人──」他追出去,但她已經不見人影了。

  「怎麼跑得這麼快?」他懊惱地拍了下額頭。她會去哪裡聯誼呢?她才十八歲,根本沒見過世面,要是被壞人拐走了怎麼辦?

  「一定要打聽到她聯誼的地點。」他轉身回屋裡,努力想辦法。

  他沒發現,莫海嵐並沒有跑遠,她就躲在屋外的牆角,看著他憂心忡忡地跑出跑進。

  她想到第一次在公園碰到他的那天,兩人餓著肚子灌水喝,活像一對難兄難妹。

  後來他僱用她來家裡煮飯,又幫她補習,她算來也只是一個打零工的,為什麼她成績進步,他就請她吃飯?

  他還會幫她過生日,送她生日禮物。她爸爸都沒做過這些事。

  他為了哄她高興,在廚房裡煎壞了三十五顆蛋,弄得一屋子白煙,像要著火一樣。

  原來他們之間擁有那麼多的回憶,現在要一一抹去,她的心好痛。

  但她和媽媽這對母女,有一個人為愛瘋狂就夠了,不能兩個人一起淪陷。

  她要跟他保持距離,追尋一個理智又優雅的新生活。

  「接下來,要搬出這棟屋子了。」真難想像,她還曾經以為這裡是鬼屋,一靠近就怕得要死呢!可是待在這裡的日子,卻是她有記憶以來最開心的時光。

  復古的洋房,雕花窗台配西式沙發,閃亮的紅木茶几上堆得好高的電腦晶片、鑲金的矮櫃裡放著最新型的音響……矛盾的和諧、矛盾的美麗,同時也矛盾了她的心。要走了,得快點走,但不捨的腳步怎麼也邁不開。

  聯誼一點都不好玩。

  莫海嵐咬著牙,忍耐那一個接一個上前搭訕的男人。

  今天總共來了二十個人,男生十名、女生十名,分五桌坐。

  女生落坐後,不必換位置,男生會自己輪流過來打招呼,遇到喜歡的就聊兩句,順便交換電話。

  這種安排對女生而言應該很輕鬆,但莫海嵐卻覺得臉快笑僵了。這些男生聊天一點都不有趣,說的笑話也不好笑。

  一個說她太年輕,結婚以後恐怕在家裡待不住,不過年輕好,好生養。什麼莫名其妙的邏輯?還有,她說要嫁給他了嗎?

  另一個更離譜,開口就抱怨老闆總是針對他,要她評評理。見鬼了,她根本不認識他,更不認識他的老闆,評什麼理?

  眼前這一個希望她去考公職,說鐵飯碗才有保障。保個頭啦!所有的職業中,她最討厭公職,她一家子都是公職,但那些人都爛透了。

  她想把婚友社的負責人捉出來揍,說什麼安排的都是績優股,保證每一個都有房有車,存款破百。

  與會者家底究竟豐不豐厚,莫海嵐是不知道啦,但這些人的個性也未免太有問題了吧?

  「莫小姐,你好,我姓于。」這是第六個男人,但莫海嵐已經不想再待下去了。

  「你好。」她低下頭,掩住一個呵欠。不知道可不可以中途落跑。

  「好帥啊!」莫海嵐身邊的女生低呼。

  少見多怪。她偷偷翻個白眼,低聲嘟囔:「再帥能帥得過於大哥嗎?」

  「謝謝你對我的評價這麼高。」對面的男人說。

  「啊?」莫海嵐抬起頭,看見一張很熟悉,帥到讓她常常夢到的臉──

  「於大哥?!」

  「聯誼好玩嗎?」他湊過身子,看著她的眼睛說。

  一瞬間,她呼吸困難,頭暈目眩。

  原來人們看到太美麗的東西不是會沉醉,是頭暈目眩。她恍然大悟。

  「還想繼續玩?」他一直靠近她,鼻尖都快碰到她的了。

  她臉蛋迅速燒紅,搖一下頭,又點點頭。

  「是要繼續玩?還是回家?」他伸出手指,輕輕畫了下她的臉頰。

  她覺得靈魂快飛出身體了。他是不是在挑逗她?好過分,她一點男女經驗也沒有,他就用這麼強的電力電她,也不怕她被電得心臟麻痺。

  「不說話,是想繼續玩嗎?好吧,我讓位給第七位男士。」說著,他作勢起身。

  「於大哥……」她氣急地低喊。她想不想留下,他看不出來嗎?非得這樣整她?

  「嗯?」他停下,對她露出一個好迷人、好誘惑的笑容。

  她眨了眨眼,又看呆了。

  「待會兒見。」他送了一個飛吻給她,然後,再不停留地走了。

  她張著嘴,癡癡地目送他離開。

  又一個人坐在莫海嵐對面。「你好,我姓郭,很高興認識你,莫小姐。」

  莫海嵐無法把自己的心神從於捷的魅力中收回來,她甚至聽不見對面的男人在說些什麼。

  她一直想,於捷怎麼會來?他是想認識女朋友嗎?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莫小姐、莫小姐……」對面的男人伸出手在她面前不停揮舞著。

  莫海嵐終於回過神來。「啊……你好。」

  「莫小姐平時喜歡做什麼?」男人笑著露出一口白牙,襯著黝黑的肌膚,顯得俐落又爽朗。如果於捷是白馬王子,他就是型男。

  她打起精神應對。「我才剛畢業,以前除了讀書,大概就是做飯吧!」

  「太好了,我媽說過,娶老婆一定要娶個會做飯的,每天下班回家就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吃,這樣的家庭生活才美滿。莫小姐,如果你嫁給我,只要負責一日三餐,其他什麼事都不必做,我會對你很好的。」

  莫海嵐呆了一下。不必這麼快就談論婚嫁吧?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曉得他姓郭啊!

  莫海嵐身邊的女孩插嘴說:「郭先生,我姓邱,我也很會做菜的。」

  郭先生遲疑了一下,問:「邱小姐,你幾歲?」

  「我才二十八。」邱小姐紅著臉說。不能怪她主動,會場裡,就剛才的於捷和這位郭先生最出色,一個俊秀斯文、一個高大威猛,都是很能吸引女生的類型。

  郭先生轉向莫海嵐。「莫小姐,你幾歲?」

  幹麼?家庭調查啊?不過年齡她可以講,但若是問家裡情況就不好意思了,她一個字都不會說。

  「十八。」她嗓音冷淡。

  郭先生點頭道:「十八正好,二十八太老,到生孩子的時候,都快三十了,高齡產婦很危險。」

  邱小姐酡紅的雙頰刷地染上一片鐵灰。

  莫海嵐有點生氣。「請問郭先生幾歲?」

  「二十八。不過男人就是要到三、四十歲,有了事業和經歷,正是最具魅力的時候。」郭先生很自豪地說。

  「二十八,差不多可以當我爸了。」莫海嵐撇撇嘴,站起來。「很抱歉,郭先生,我無法跟老伯伯交往。」

  郭先生被嗆得面紅耳赤。

  邱小姐看看這曾讓她心動的男子,再望一眼那個遠去的俏麗小美女。

  「看什麼看?」郭先生惱羞成怒。

  邱小姐二話不說,站起來去追莫海嵐。

  「莫小姐,等我一下。」

  「什麼事?」莫海嵐停下腳步。

  「那個……我想謝謝你。」兩人隔鄰坐了一晚,莫海嵐看到邱小姐的應對,她也約略看出了莫海嵐的本性,還滿溫和的,不管那些來搭訕的男人講話斯文或粗魯,縱使心裡不耐煩,臉上依舊帶笑,直到郭先生出言不遜,才反唇相稽。

  一切都是為了她。邱小姐心裡很是感激,被取笑年紀太大的憤怒也消了,今晚沒認識到好男人也罷了,起碼結交一個好朋友。

  「我做了什麼要你道謝的事?」莫海嵐臉微紅,視線東飄西飄,就是不看人。

  「剛才那位郭先生嫌我老的時候。」

  莫海嵐低下頭,一隻腳在地上蹭呀蹭的。「我只是討厭那個人,與你無關。」

  「你就不能誠實一點嗎?」一個爆栗敲在莫海嵐頭上。是於捷。「人家跟你道謝,你就坦率接受,彆扭什麼?」

  「好啦!」莫海嵐嘟著嘴,對邱小姐說:「不客氣。」然後又轉過臉。

  邱小姐看到於捷,愣了一下,這男人真帥,不過似乎跟莫海嵐很熟,他看莫海嵐的眼神很溫柔,像是要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莫海嵐對他也跟別人不同,特別地溫馴。這兩人應該互有好感才是,怎麼都跑來參加聯誼呢?

  邱小姐想不通,也沒多問,太過探究別人的隱私就失禮了。

  她對於捷和莫海嵐點一下頭,送了兩張名片,就轉身走了。

  莫海嵐期期艾艾地開口。「於大哥……」

  於捷不說話,舉步往外走。

  「於大哥。」莫海嵐可憐兮兮地追上去。

  他一直走到大馬路上,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

  她也不知道他歡不歡迎她一起坐,站在計程車旁呆呆地看著他。

  於捷歎口氣。真是上輩子欠她的,為她鍾情、為她操心,最後她還說要找個有錢的男人,嫁入豪門做少奶奶。

  他很窮嗎?他家在美國也很有錢──好吧,那是他爸爸的錢,他不想繼於家業,所以很難成為大富翁。

  但就算不靠家裡,靠他的聰明腦袋,也能讓她衣食無虞,真不曉得她想結婚,幹麼不找他,他一直在她身邊啊!

  「還不上車?」心裡還是疼惜她的,他拉她坐上計程車。

  她開心地層顏一笑,坐到他身邊。

  於捷對司機報了家裡地址,轉向莫海嵐。「聯誼好玩嗎?」

  她搖頭。「好悶。」

  「下次還要不要再參加聯誼?」

  她咬牙,心裡掙扎著,好一會兒,用力一點頭。「如果有好對象,還是要去。」

  於捷氣死了。「你怎麼就是不開竅?光靠金錢堆積起來的婚姻不會幸福的。」

  但是光有愛情,日子更難受啊!母親的例子血淋淋橫在眼前,她忘不掉。

  她低頭不說話,眼角淚光滾滾,他又心軟了。

  「海嵐,我要拿你怎麼辦?」

  她沉悶好一會兒,低聲說:「我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你會幫別人把自己賣掉,順便替對方數錢。」他翻了個白眼。

  「我有那麼笨嗎?」

  「不笨你怎麼會去參加水準如此低落的聯誼?」

  「還說我,你自己也參加了。」她嘟嘴,不知道為什麼,一顆心好像泡在醋裡。

  「要不是擔心你,我怎麼會去?」

  「啊?」她呆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參加哪一場聯誼?在哪一家餐廳?」

  「你才幾歲?認識幾個人?見過多少世面?你的社交圈就那麼一點大,我會找不到你?」

  原來如此。她輕輕頷首。「可是你怎知道今天的參加者不符合我的要求?」

  「因為對方允許你參加。」

  「我水準很低嗎?」她瞪眼。

  「一場好的聯誼會事先做好規劃,幾個人?在哪裡?男女雙方的基本資料要齊全。可是今晚這一場,我今天下午報名,對方都讓我參加,甚至不問我身家背景,只要求我把費用全部付清。你告訴我,一家這樣的婚友社,有品質可言嗎?」

  「呃……」她洩氣地垂下頭。「我去的時候對方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你也不過比我早兩天報名。」

  「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氣,雙手用力握拳。「下次我會找到更好的。」

  他一口氣嗆到,差點窒息。「你──隨便你。」他氣死了。「司機,停車。」他付了錢,快步走下車子。

  「於大哥!」她緊張地追在他身後。「等等我嘛!」

  他都快被她氣得腦溢血了,還等她呢,走得更快了。

  「於大哥……」她在他拐進公園的小道前追上他。「別走這麼快,我跟不上──喔!」他突然停下腳步,她煞不住,一頭撞上他的背。「你要停下來也說一聲嘛!」

  「海嵐……」他們前方十來步遠的地方就是她家。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半,莫家門口卻停了兩輛安養院的車子,一個擔架從她家裡抬出來,送上一輛車,然後,兩個女人又牽了一個老太太出來。如果他沒有認錯,那應該是她奶奶。

  莫海嵐也看到了,幾個大步衝上去。「你們幹什麼?要把我爺爺、奶奶帶到哪裡去?」

  「公公、婆婆要去住安養院。」一個女人說。

  莫海嵐認出那是爸爸的新老婆。「為什麼?爺爺、奶奶在家裡住得好好的。」

  「你爸爸想要一個兒子,但我沒辦法同時照顧兩位老人家和新生寶寶,必須有所選擇。」女人牽著她的兒子說。

  所以爺爺、奶奶被捨棄了!莫海嵐瞠目結舌。「但……你還沒有寶寶啊!」

  「很快就會有了。」

  「可是住安養院要花很多錢,你哪來的錢?難道……」莫海嵐將詫異的視線投向躲在門邊的父親。他不敢看她,轉身回到家裡。

  她一直以為家裡很窮,難道不是?她爸爸藏了私房錢,卻一直漠視妻女的困難?

  車子開走了,爺爺、奶奶也被送走了。

  女人對莫海嵐說:「其實住安養院對公公、婆婆更好,那裡的人都是專業人士,他們更懂得照顧老人家。」

  莫海嵐瞪她一眼,轉身就跑。

  於捷根本沒看莫家人。那一家子全是自私、怯懦的綜合體,不值得他關心。他只是跟在莫海嵐身後,靜靜地陪著她。

  她一邊跑、一邊哭。在家的時候,照顧爺爺、奶奶很累,也很煩,可是十幾年相處下來,也是有感情的,現在兩位老人家就這麼被拋棄了,她很傷心。

  但她更痛恨爸爸,竟對媽媽如此刻薄,虧媽媽還愛他愛得無怨無悔。

  愛情果然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她越想,手腳越沉重,心越冰冷。

  「海嵐。」於捷從後面拉住她的手。

  她的身體一顫,回過身,望入他深情的黑眸,整個人怔愣了。

  一直就喜歡他,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讓這份喜歡變成更深濃的愛,她以為她做得不錯,但愛意來得如此突然,一下子就將她淹沒。她忍不住呼吸困難。為什麼被愛包圍,她又甜蜜、又難受呢?

  於捷把她拉入懷裡,她無意識地抱住他的腰,男性的氣息竄進她的鼻間,她的世界忽然莫名崩潰了。她好怕、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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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從那天晚上看到莫家爺爺、奶奶被送進安養院,於捷就想找莫海嵐談談,紓解她心中的鬱悶。

  莫家的事只是一個特殊案例,她媽媽,一個為愛昏頭的女人,不幸遇上一個爛男人,於是有了悲慘的一生。

  但這世上有壞人,就一定有好人,她不能因為一個悲劇,就全盤否定愛情。一個以利益為基礎的婚姻,不會幸福的。

  但……見鬼了,他們住在同一棟屋子裡,他卻連續一個月見不到她。

  他起床的時候,她已經去上班,他下班回來,她還留在百貨公司。

  離譜的是,他一日三餐,她照樣準備妥當。她怎麼擠出時間煮飯的?

  沒辦法,於捷特地排了休假殺到百貨公司堵她。

  看不出來,她小小年紀,嘴巴特甜,應對客人有模有樣。

  他看到她正在幫一名男士打領帶,巧笑倩兮,圓圓的大眼竟帶著幾絲女人的風情。

  於捷心裡很不痛快。她是賣衣服,不是賣笑!

  他走進男裝專櫃,莫海嵐看見他,臉上卻不洩漏絲毫詫異。

  短短的時間,她長大好多,成熟到他有點不認識她了。

  她送走客人,來到他面前。他仔細打量工作時的她,襯衫、窄裙襯出她優美的體態,十八歲的少女,青春中帶著一股迷人氣質。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公園看見她,她那嬌憨的俏模樣。善良的、熱情的、認真的莫海嵐,她填滿他的青春歲月,他愛上她,陪伴她,等待她長大,可是她越大,好像也距離他越遠。

  他們是不是注定了無緣?

  「於大哥。」她站在他面前,明眸依舊燦爛。

  他卻看見她眼下有一點淡淡的黑青,這麼年輕,她已經有了黑眼圈。

  「海嵐,這樣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他很心疼。

  她抿著唇,看了他好久好久,轉過身去,挑了件西裝褲給他。

  「應該很適合你,你去更衣間試穿吧!」

  「做什麼?」

  「去啦!」她推他進了更衣間。

  他還是搞不清楚她的用意,但如她所言換上褲子。

  等他走出更衣室,她眼睛一亮。站了一個多月的專櫃,她至少賣出二十條褲子,她總是對客戶說,那褲子很合身,好像特別訂做的一樣,可是話裡有多少真假,她心裡有數。

  「於大哥,這條褲子真的很適合你。」今天這句話卻是她真正打從心底說出來的。

  「謝謝。但我不是來買褲子的,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嗯,你說。」她蹲下身子,幫他摺褲管。

  他輕咳一聲,整理思緒。「海嵐,你父母的結局也許不好,但那只是一個特例。世上還有更多恩愛逾恆的夫妻,不要因此賠上自己的人生。」

  「我知道。可是於大哥,你忘了一件事,我是媽媽的女兒,我可能遺傳了她的個性。如果我做了跟她一樣的選擇,有可能走上同一條路。」她淡淡地說,但說出每一個字的同時,她的心也像是被割了一刀。

  「只要你的對象不是你爸爸那種人,就不會有相同的結局。」他伸出手,想要扶起她、擁她入懷,但她閃開了。

  她低聲說:「那也要我夠理智去識人辨事啊!」她最怕的就是被愛情沖昏頭,變得盲目。

  「但你有沒有想過,光看身家收入挑選老公,你可能遇到人品更差的。」

  「也有可能遇上好的,況且……」她抬眸,由下仰望他,圓圓的眸子裡滿滿的迷惘。「於大哥,上面的風景怎麼樣?」

  「啊?」這話題跳得也太詭異了,他納悶。「百貨公司裡能有什麼風景?」

  「有的。抬頭往上看的風景,和只能低頭看的景色,永遠不同。」淡淡的語氣,濃濃的落寞。

  於捷渾身一顫,忽然瞭解她的心思。被家庭苛刻十餘年,歷經母親的意外,眼看著父親娶新老婆,待對方溫柔大方,新老婆風光自在。莫海嵐心裡不可能不在乎,為什麼同樣是父親的老婆,待遇卻天差地別?為什麼她國中就要打工,繼弟卻衣食無憂?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讓她這樣辛苦地生活?她不甘心,她也想往上爬,感受一下什麼叫舒適的生活。

  他的心很痛。「海嵐,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我──」

  「於大哥。」她突然出聲截斷他的話。「讓我努力看看吧!我想知道,我能做到什麼地步?我是不是一個夠理智、夠堅強的人?」只是面對他,她永遠不會記得「理智」是什麼。她太依戀他了,跟他在一起,她只想愛他。但愛情這種情感太可怕了,現在的她不敢要,也要不起。

  於捷定定看著她。十八年華,如此年輕,他在這個年紀衝動地離家,在外混了這麼多年,最終想起霸道的父親也有一絲好。

  既然如此,現在,他願意給她一個展翅飛翔的機會,希望有一天,她倦了,會飛回他的懷裡。

  「好,我答應你。」他深吸口氣,扶起她。「但是不管你遇見什麼事,別忘了,我在你身邊。」

  「嗯。」她低頭,一滴淚滑下臉龐。

  「我先回去了。」

  她拉住他。「於大哥,我……我想搬出去。」

  他又愣了一下。她一定要把自己逼得這麼緊嗎?他有點想罵她,但更多的是憐惜。

  「你要搬去哪裡?你才剛開始工作,有錢嗎?」

  「就在你家後巷而已。錢伯伯要移民、想賣掉房子,我求他租給我,他答應了,而且不收押金,房租也很低,正好適合我。」

  「你啊!」用力揉一下她的頭髮,又捏捏她的臉。不想放她走,但還是答應她了。「看你什麼時候休假,我也請假幫你搬家吧!」

  「謝謝你,於大哥。」她看見他眼裡深切的溫柔,心裡又酸又熱。她真的喜歡他,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值得她愛,偏偏,她又不敢愛。

  她常常想著他,想到沒有辦法呼吸,她逼自己遠離他,她做到了,但可笑的是,她找的房子還是靠他家那麼近,這樣的離開又有什麼意義?

  她是個大白癡,無可救藥。

  五天後,於捷請假幫莫海嵐搬家。

  整個工程非常簡單,一來,她東西不多,二來,他家後門就對著她新住處的大門,走路不過三分鐘,想搬慢一點都很難。

  兩個人只花了十分鐘就把東西搬好,卻用了四小時整理環境。

  忙到中午,他請她吃飯,還是到麥當勞。

  「於大哥……」一進門,她立刻對著他笑。「兒童餐。」聲音又嬌又嗔。

  「知道啦!兩份兒童餐,玩具都給你。」他其實不太喜歡吃速食,她應該也不愛,但她愛死了兒童餐附送的小玩具。

  是不是小時候缺少玩具的孩子,長大後都會特別迷戀這些小玩意?

  他很納悶,速食店送的玩具又不精緻,偏偏她每個都要收集,剛剛幫她搬行李,三大箱中有兩大箱是這些小東西,她賺的錢大概都花在這上面了吧?

  於捷去點餐,莫海嵐找座位,但還來不及坐下,一個帶著驚喜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莫小姐,真的是你!唉呀,我們太有緣了。」

  莫海嵐肩膀縮了縮,喃喃自語。「幻聽、幻聽、幻聽……」

  「莫小姐,我打了好多通電話給你,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對方把手放在莫海嵐肩上。

  她覺得怎麼樣?她想哭!

  「劉先生。」帶著欲哭無淚的心情,她轉身,看到她不想見的人。

  「莫小姐,你還是一樣漂亮。」劉先生年約三十,厚實的身材,笑起來像彌勒佛,只是牙齒被香煙薰得焦黃,他每一次開口,總有一股陳年的煙味散出來。

  莫海嵐很怕靠近他,聞到那股味道就反胃。

  「謝謝。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劉先生。」她悄悄地退開一大步。

  「所以我說我們有緣嘛!」劉先生走過來,搭上她的肩。「你點餐了嗎?我請客。」

  「她點餐了。」淡漠的聲音,是於捷。他端著兩份兒童餐走過來。

  「於大哥。」莫海嵐趕緊躲到於捷身後,就靠他擋住不速之客了。

  「海嵐,這位是──」於捷問。

  「劉先生。這是於大哥。」莫海嵐為兩個人介紹。

  「你好。」於捷和劉先生互相打招呼。

  劉先生率先對於捷伸出手。「我姓劉,海嵐的男朋友,你是她的房東吧?我聽說過你。」

  於捷的視線在莫海嵐和劉先生之間遊走。「原來你們是男女朋友,不知道劉先生和海嵐交往多久了?」

  「是誤會啦。」莫海嵐拉拉於捷,湊近他耳邊解釋:「我們只是相親過一次,吃了一頓飯,僅此而已,沒有其他了。」

  「那他是怎麼回事?」於捷低聲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莫海嵐嘟囔。「相親的那天他說喜歡我,我說彼此不熟,要多認識,結果他請我吃飯,然後他就叫我寶貝,要我嫁給他,於是……」

  「你跑掉了。」於捷想扭下她的頭。「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隨便相親,小心遇上怪人,你怎麼就不聽?!」

  「于先生,我是以認真的心情追求莫小姐,我不是什麼怪人。」那位劉先生居然湊過來聽於捷和莫海嵐的悄悄話。

  他們同時嚇一跳,莫海嵐更是連退好幾步。

  「劉先生,你這樣突然靠近會嚇到人的。」她俏臉蒼白。

  「我的女朋友跟別的男人舉止親密,我當然要多注意。」劉先生義正辭嚴。

  莫海嵐有股一頭撞死的衝動。「我們才認識幾天,稱不上是男女朋友吧?」

  「你答應跟我相親,和我吃飯,就是願意和我交往啦!等過一陣子我們訂婚了,你就是我的未婚妻,然後我們結婚……」劉先生夢想著美好未來。

  莫海嵐眨了眨眼。「我去洗手間。」她走人是也。臨走時,她跟於捷比了個手勢,要他自己想辦法脫身。

  「我陪你去。」劉先生追著她。

  「你不要過來。」莫海嵐衝進女廁裡。「這是女生廁所,男生不准進入。」

  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場面,於捷本來一肚子火的,突然就消了。

  或許莫海嵐真的很倒楣吧,又或許她社會經驗太少,聽信婚友社的一面之辭,才會老是碰到怪人。

  他歎口氣,把餐點拿到櫃檯,請服務員打包外帶。

  他把兩個玩具放進口袋裡,拎起餐點,準備走出麥當勞。

  「等一下。」劉先生忽然從後頭追過來喊住於捷。

  「什麼事?」於捷問。

  「莫小姐呢?」

  「你不是跟著她?」

  「她跑進女廁以後就不見了。」

  「你進女廁找過,確定她不在?」

  「對喔,我只在外面喊。好,我再去找。」劉先生又往回跑。

  於捷呆了一下,放聲大笑。「我會幫你祈禱,你在女廁所亂逛的時候,不會被人當成色狼送進警局。」

  於捷才走出麥當勞,就看到莫海嵐在馬路對面跟他招手。

  他拎著餐點走過去,到她面前,先敲了她腦袋一下。

  「對不起嘛,於大哥,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以後再也不會了……」她可憐兮兮地眨著大眼。

  「還有下次?!」於捷瞪她。「那位劉先生雖然性急了點,但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結婚。很多參加相親的人都是抱著相同的目的,如果你沒有結婚的意思,就不要再隨便相親。」

  「我當然想結婚,可是哪有這麼快的?」

  「那你希望認識多久再結婚?」他才不信她的話。

  「三──不,五年。」她看著他,與他相識至今的點點滴滴瞬間淌過腦海,眼神不禁迷濛。

  於捷也是一愣。這傻瓜,愛得如此迷惘又痛苦,何必呢?「海嵐,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吧!我們──」

  「我一定會把自己嫁出去,我的老公存款會超過五千萬,有一棟百坪大別墅,兩台以上的雙B跑車!」她突然仰頭大喊。

  瞭解,她根本不想嫁,她在糟蹋自己、折磨別人。於捷翻了翻白眼。「隨便你。」

  莫海嵐看著他的背影。她真的把他惹火了,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她喉嚨苦澀,手腳冰涼。

  應該追上去的,她知道自己喜歡他,偏偏,她又害怕這種心動的感覺。

  她是媽媽的女兒,有一天,她會跟媽媽一樣,為愛情迷失自己,然後……她不敢想了。

  「喂,你還不跟上來,東西都快冷了,我可不要吃冷掉的漢堡。」就在她前方十步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揚了揚手中的袋子。

  她的眼眶一瞬間紅了,咬著唇,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向她伸出手,她卻不敢牽,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他低歎口氣,她聽見了,好想給自己一巴掌。她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女孩。

  「不要胡思亂想,我瞭解你的憂慮,也願意給你時間克服自己的心結,只要你開心,隨便你想思考一年、兩年,甚至是十年,我都等你。不過你要答應我,別再隨便相親,那是耽誤你,也是耽誤別人。」

  「好。」她伸手揉揉眼睛,視線內一片水霧,她都看不清楚前方的路,但他一直領著她,大步向前,她心裡有一種感覺,牽著他的手,跟他在一起,永遠不必擔心迷路。

  她低頭,看著他的手,心裡有一個聲音,牽吧、牽吧……

  她忍不住頭暈。

  突然,他一把攬過她。「放輕鬆,我在你身邊,沒事的。」

  靠著他的肩膀,迷迷糊糊間,莫海嵐緊繃的心弦鬆開了些。

  十年後

  「莫、海、嵐──」於捷的咆哮聲響徹整棟木造洋房。

  「嗨,於大哥。」俏麗的身影從廚房探出來。二十八歲的莫海嵐褪去青澀,削薄的短髮服貼著精緻的鵝蛋臉,明眸裡神采盎然,不變的是,那眸光裡的溫和與善良。

  「吃早飯嗎?」

  她現在住在於家的隔壁,一棟剛蓋好的公寓,她在公寓裡租了一間小套房。

  不過她只有睡覺時才回自己的家,其他時間,她習慣賴在他身邊,習慣在於家的廚房裡舞鍋弄鏟。

  他們除了沒結婚、沒同床之外,跟一般夫妻幾乎沒兩樣了。

  「誰吃得下?!」他拿著一張紙鍋到她面前。「你不是答應我不再相親,為什麼還一直相?」那是一張聯誼通知。

  「於大哥,這不是相親,是聯誼,大家交朋友而已。」再聲明一件事,她是聯誼的主辦人。

  唉,說起這件事她也很無奈,是上天懲罰她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亂相親,招惹一堆風流債吧!所以當她拒絕一切活動後,很多人反而纏上她,都是她在婚友社裡認識的朋友,他們透過她再去認識新朋友,居然還有不少人配對成功。

  接著他們又介紹她認識新朋友,東拉西扯的,她就變成了介紹人,於是,麻煩一天多過一天。

  「一群未婚男女聚在一起聯絡感情就是相親!」他簡直要被她氣死了。「這幾年你搞了多少聯誼?惹了多少禍?你怎麼就是學不乖!」

  「我們通知單上寫得很清楚,不以結婚為前提,純粹是交朋友。當然,某些人自己看對眼,想更進一步,我們也不會干涉。既然都有白紙黑字,就不是相親啦!」

  「你是這麼想,但其他人呢?三天兩頭聯誼,你說,有多少人追著要請你吃飯,跟你交往?甚至還吵到家裡來!」他現在完全像個妒夫。

  「是那些人搞不清楚狀況,我說過幾百次,我是主辦人,不是參加者,他們不相信。所以後來我把他們從聯誼名單上踢出去啦!」

  「你未婚,又年輕漂亮,還拚命辦聯誼,能怪別人嗎?」

  「這樣說不公平,又沒有法律規定年輕女性不能擔任聯誼的主辦人。再說多認識些人,拓展人際關係,也沒有壞處。」

  「沒有壞處?是誰的名聲已經臭到遠近皆知?你出去問一下,上自八十歲、下至八歲,都曉得你拜金,什麼追你的人要存款五千萬,有房有車,被人家這樣講你也開心嗎?」

  「但你知道那些話只是為了拒絕那些破壞遊戲規則的男人,又不是我真正的心意。」她只喜歡他,十年前就確定了,只是她不敢放膽愛。他也知道,也說過會等她,所以她才故意說那些話斬桃花。

  她的勇氣累積得很慢,像烏龜,可是她每天和他在一起,每天多愛他一點,她有信心,總有一天,她能勇敢告訴他,她愛他。

  「我知道,別人不知道。」他又不能幫她解釋,否則就是拆她的台,順便給自己招情敵。可是聽她被罵,他心裡非常難受,看她周遊於各個聯誼活動中,他覺得一顆心都在醋裡。「海嵐,夠了,我知道你心裡有個結還沒解開,但是繼續下去,你就是在玩火。」

  「於大哥,你說得太嚴重了啦。我只是製造一個男女交朋友的管道,難道男人跟女人間就不能只做朋友?要想偏那是個人問題,我認為多數人的想法還是很單純的。再說,過去的事我差不多也釋懷了,我現在好得很,才懶得理那些事。」

  「既然如此,嫁給我。」他眼神炯炯地看著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又認真地向她表白。

  長久以來,他心疼她心底有傷,不想逼她,只是陪著她,等她想通。

  他以為她會自己想開,然後接受他的感情,但這種溫吞的方法好像失敗了。他們是兩情相悅,默契好得像天生一對,但她的心依舊在空中飛,始終不為他停留。

  這樣下去,他要等多久才能娶到她?下一個十年?還是二十年?只怕等到她的時候,他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了!

  他不想再等,他要主動追擊!

  「呃?」她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左右張望。「那個……我做好早飯了,你要不要先吃飯?」

  「海嵐……」

  「我忘了爐子上還在燉魚湯,我去關火──我待會兒要去看爺爺奶奶,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好啦,她孬種,她不敢面對他。不能怪她,誰教他不先暗示一下就告白求婚,她會怕嘛!

  於捷看著她倉皇逃走的身影,好氣又好笑。就某方面而言,莫海嵐很像她媽媽,卻更嘴硬心軟,總是念著不管家裡的事,但又每星期跑去安養院探望爺爺奶奶。

  她也清楚自己的個性,把心藏起來,以為沒人碰得到,她就不會心動,根本是不可能,他也不會讓她藏一輩子,讓兩個人的幸福就此錯過。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所有的追求者知難而退?海嵐,男人沒有那麼笨,只要稍微眼你交往一下,他們就會明白的。」所以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蒼蠅,只有她不明白。

  「如果有一天,一個完全符合你開的條件的男人出現了,要你答應他的追求,怎麼辦?」

  她會嚇死,慌忙逃進他的懷抱。這樣其實也不錯,總好過他這樣磨了十年,也只能得到她嬌憨的笑。

  不過這種方法也有風險,如果那個被利用的男人真的對莫海嵐動心,他就麻煩了──

  莫海嵐在廚房裡聽見他的話,回道:「於大哥,那種人不可能會出現的。」她盛好魚湯,快速閃人。

  前往安養院的路上,她的臉一直發熱,心跳也越來越快。

  她不得不停下腳步,蹲在路邊調整呼吸。「於大哥不守規矩,哪有人這樣突然求婚的?」起碼要先說愛,再廣告個幾天──最好是幾個月啦,然後求婚的時候要喊倒數,她才有心理準備。

  她是喜歡他的,只是不敢說。

  這十年來,每次只要接觸到他的視線,她心口就湧起一股甜蜜。她以為兩人進展到最後就是互訴愛意,她很努力地往這個目標邁進,也許再過幾個月,也可能要幾年,反正她一定會做到。

  但是結婚……這件事不在她的計劃裡啊。

  「我和於大哥現在這麼快樂,結婚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改變,萬一變了,還不如不結。」

  突然,她靈光一閃。不結婚,跟於捷同居行不行?就像現在這樣,兩個人都很幸福啊!

  她很怕婚姻,可是談戀愛這件事,他跟她磨了十年,她比較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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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海嵐溜走了,於捷卻在家裡生悶氣。

  她因為父母的婚姻,心裡有陰影,他可以瞭解,但他們認識幾年了,她還不相信他?他豈是那種婚前滿口甜言蜜語,婚後立刻變臉的男人?

  「我這麼不能信任嗎?逃逃逃,你想逃多久?!」他仰天吶喊。

  叮咚,門鈴響了。

  他坐在沙發上生氣,不想去開門。

  但拜訪者很有決心,一分鐘按一下門鈴,足足過了一刻鐘,也沒有放棄。

  「沒人在家,有事改天再來。」他不想開門、不想見人,繼續窩在屋子裡。

  「于先生、于先生──」對方不止按門鈴,還敲門。

  於捷想砍人。聽到那個聲音,他已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不知道誰這麼無聊,死纏著不放。

  抱著一肚子火,於捷打開大門。面前果然是一個陌生男人,很年輕,三十歲上下,在外頭曬了將近半小時的太陽,臉色有些紅,唇邊禮貌的笑卻依然沒變。

  於捷一眼就判斷自己不喜歡這個人,那種像貼在臉上的笑他從小看多了,就是生意人的標誌。

  「我不認識你,你找錯人了。」於捷整個人擋在門前,根本不打算請對方進來。

  「我姓路,路靳臣。」男人自我介紹。

  「原來是肇星集團路總,久仰大名,但我還是不認識你。」於捷說,繼續擋著。

  「想不到于先生對商場也很關心。」路靳臣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多多指教。」

  於捷沒接,只是懶洋洋地倚著大門。「只要有看電視的人,很難不知道路先生,你可是媒體寵兒。」

  的確,路靳臣的緋聞比事業更受到矚目。

  「于先生不介意進去談談吧?」路靳臣不在乎於捷的諷刺,始終笑得溫和。

  「很介意。」心情好的時候,於捷會很和善,但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可以把活人氣死、死人氣活。

  「于先生似乎不太開心。」路靳臣把名片收回來,神色沒有一絲尷尬。「是因為感情不順利嗎?」

  於捷原本就陰雲密佈的臉更加晦暗。「我記得肇星集團是以百貨業為主,什麼時候也兼營徵信社了?」靠,那些奉於華命令暗中保護他的人都藏到哪裡去了?萬一他被綁架,看於華不宰了他們。

  「不,肇星有興趣的是人工智能。」

  「那麼無聊的東西我沒興趣。」

  「但是據我所知,于先生是國內最厲害的人工智能研究者。」

  「你搞錯了,我研究的是機械人。」

  「應該是智能機械人。而其中最關鍵的還是人工智能。」

  「就算是,肇星要那個東西做什麼?發展變形金剛?這個我喜歡,你開口吧,不管是大黃蜂還是柯博文,我都幫忙。」

  「肇星想要做的是機械視覺、指紋識別、視網膜驗證、專業系統上的高端運用。」

  無聊!於捷撇撇嘴。「你要做那些,我介紹一個人給你。我學弟安以然是個高手,可惜他現在不務正業,一頭栽進電腦繪圖裡。我給你地址電話,你馬上去找他,保證你有一種撿到寶的感覺。」

  「于先生,或許我忘了說,你的研究室裡,最大的贊助者正是肇星集團。」

  「錯,那不是我的研究室,是柳教授的。」

  「誰的都無所謂。我只是想告訴你,肇星集團隨時可以中斷贊助。」

  「我可以把它解讀為一種威脅嗎?」

  「可以,于先生。」

  靠,威脅人還笑得這麼斯文!典型的笑面虎、無良奸商。於捷在心裡暗罵,臉上卻不動聲色。「那麼路先生找我是什麼事?」

  「當然是聘請于先生擔任肇星集團研發部經理。」

  「好處是?」

  「于先生將獲得比你現在高十倍的薪資。」

  神經病,用錢砸他,他很窮嗎?好吧,他本身是沒什麼錢,但於家有,而他是於家的獨生子,他不會接掌于氏,但於華早就分給他一大堆股票、房子和現金。

  於捷有點看不起這個肇星集團的總經理,要請人也不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只知道一點皮毛就找上門,他怎麼能在商場混這麼久而不被賣掉?

  路靳臣繼續加碼。「如果于先生能開發好的商品,肇星集團可以增加對研究室的贊助,並且准予入股,日後商品上市,于先生還可以分紅。」

  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錢?路靳臣不知道,做研究的人,很少真正貪錢的,以名利誘惑還差不多。

  不過於捷更想要的是莫海嵐,他等得太久,耐心盡失了。

  「于先生何不提出你的要求?」

  「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起。」

  路靳臣愣了一下,笑開了。「是莫小姐?」

  靠,又威脅他。於捷垂下目光,心中暗想,總有一天要搞得路靳臣灰頭土臉。

  「其實這並不難,你知道嗎?于先生,只要你加入肇星集團,不出五年,你就可以達到莫小姐的條件了。」

  於捷抬頭,給路靳臣一個淡淡的笑。「我實在很好奇,肇星集團規模也不小,集團裡人才濟濟,怎麼會為我這樣一個小小研究者花費心思?」

  「南韓在2006年展示了最新開發的高科技、配備機關鎗的機械人。這個智慧型監視和守衛機械人,集監視、追蹤、開火和辨聲等功能於一身,能夠探測、警告和開火。這件事于先生應該知道。」

  「肇星想研究的不是人工智能,又變成機械人了?三心二意不是好現象喔!」

  「智能機械人的重心還是人工智能。我想說的是,智慧型機械將逐漸走人人類社會,未來五十年,人類可能依靠它從事商業分析、股票買賣,甚至是托育、看護。而這正是肇星集團預定發展的新路線。」

  「好遠大的夢想。」

  「應該是好大的一塊商機。」

  「你這麼有把握肇星一定會成功?」

  「只要有于先生的加入,肇星便不會失敗。」路靳臣亮出自己最大的底牌。「起碼,于先生正在研究的老人看護系統,在這個老年化日益嚴重的社會,絕對是有前景的。」

  「不錯、不錯,肇星集團的情報搜集工作做得很好,我才剛有點頭緒的研究你們立刻知道了。」他媽的,研究室裡有間諜。於捷發現自己越來越孬了。在美國,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到了台灣,因為一心鑽進研究室裡,加上跟莫海嵐一起生活的日子快樂又幸福,他很久不惹事了,讓人以為他是顆軟柿子,隨意搓揉。

  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我是病貓。於捷在心裡罵,低頭的同時,腦子裡也在盤算。

  莫海嵐不信任婚姻,對愛情很膽小,讓兩人的感情遲遲沒有進展,他可以忍,畢竟她是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事不能退讓?

  但路靳臣就太過分了,他又沒招惹肇星集團,暗地裡調查他就算了,還查到研究室去。

  他微微抬頭,掃了路靳臣一眼。自己送上門的蠢貨,別怪他不留情。

  「路先生,我想我知道肇星的誠意和堅持了。OK,我可以到肇星做事,不要股份,不要分紅,但你得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追海嵐。」

  「要我去追莫小姐?她不是于先生的女朋友?難道……于先生希望我追到她,再拋棄她,讓她幻想破滅、認清現實,轉而回到于先生的懷抱?」

  「你如果敢讓她傷心,我就讓你的肇星集團下地獄。」於捷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冰冷。

  饒是路靳臣混慣商場,自信見過各路牛鬼蛇神,一時間也被這個研究者震住了,心中不禁疑惑,於捷憑什麼信心可以反擊?是他太自大?在有關於捷的調查報告裡,有他的各項評語,認真、負責、癡迷研究……獨獨就沒有自大。

  是調查不夠周密嗎?路靳臣有些疑惑。

  「于先生不會是要我娶莫小姐吧?」

  「如果你有本事打動她。」但於捷有信心,莫海嵐看不上路靳臣。他太功利,是莫海嵐最討厭的類型。

  「于先生只是單純地要我追求莫小姐,為什麼?」路靳臣納悶了。

  「因為你的條件符合海嵐的要求。她一直認為像你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愛上她,她可以用那個可笑的條件阻擋所有的追求者。所以我要你去追她,證明她的魅力足以吸引任何人。」

  於捷要的是莫海嵐再也沒有任何理由逃避,他要她正視彼此的感情。

  路靳臣微笑的臉僵了一下。以他的家世、財富和外貌,一向是別人襯托他,現在於捷卻要他去追求一個女人,莫海嵐甚至沒有什麼社會地位,只是一個普通到極點的專櫃小姐,他追那種女人不是在自己臉上抹灰?

  但他的自尊容不得他主動開口拒絕,於是笑得愈發燦爛。「萬一莫小姐愛上了我,于先生,你怎麼辦?」

  「如果你有本事讓她快樂和幸福的話,我一輩子替你無償工作也無所謂。」於捷更有自信的是,路靳臣是個會讓女人著迷和虛榮的男人,卻不是個能帶給女人幸福的男人。這一點莫海嵐一定分得清楚,畢竟,她半生都在思考愛情,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言為定。」路靳臣心想,難怪於捷無財無勢,這麼單「蠢」的人,注定一輩子只能窩研究室。

  「那說好了,沒什麼事,再見。」於捷砰地一聲關上大門。

  路靳臣在外頭面如鐵色。於捷太無禮了,等他到了肇星集團,一定要好好收拾他。當然,鞭子之後再給顆糖,這是用人之道。

  於捷在屋裡大笑。「不錯、不錯,十幾年沒使壞,功力依舊。」他突然有點想念在美國時天天跟父親於華鬥法的情景。再說,對抗路靳臣,他還需要於華的幫忙。

  他拿起話筒,撥了長途電話。一接通,劈頭就喊:「父親節快樂!」

  那頭傳來一個強壓怒火的聲音。「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上午九點半。」

  「混蛋!」於華掛了電話。

  於捷再撥。「父親大人,以我們於家的遺傳因子來看,生不出蛋的,何況是混蛋這麼高素質的品種。」

  「你到底有什麼事?」

  「給父親大人指點一條明路。我研究的智慧型看護系統有點眉目了,于氏有興趣嗎?」

  「嗯……」於父沉吟一下。「現代社會老年化嚴重,這東西倒是可以做,如果你的系統做得更好一點,連癱瘓、重傷、植物人都可以照護,將這些儀器推進醫院,不要多,只要能縮減百分之五的人力,各大醫院就會趨之若騖。」

  「父親大人,這東西最好拿來做公益,一個國家只要設立兩家安養機構,博得好名聲後,于氏走遍天下,誰也不敢攔你。」

  「沽名釣譽,不過有點道理。但我不信你會突然關心起公司的事。說吧,有什麼事?」

  「因為有人看中了這套智慧型看護系統,居然跑上門威脅我,不進他們公司就讓我一輩子做不成研究。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家。」

  「誰威脅你?」於華的口氣突然變得陰沉沉。

  「肇星集團。」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你再說一遍。」

  「肇星集團。父親大人,你沒聽過?」於捷以為肇星滿有名的,台灣零售百貨業的龍頭,創辦人還是富比士百大富豪之一。

  「于氏正準備跟肇星合作開發人工智能。」

  「大水沖倒龍王廟。」難怪路靳臣調查他,于氏的人沒透露任何消息,他們以為于氏和肇星是一家人。就不知道路靳臣哪裡找的三流徵信社,連他是于氏的大少爺都沒查出來,蠢到極點。

  「這件事交給我吧!」於華掛斷電話。

  「搞定。」於捷知道父親很愛錢,做生意也會搞些小動作,但絕不會觸碰法律界限,肇星的行為勢必惹惱父親,雙方的合作完了。

  他吹著口哨進房間。現在就等吧!以路靳臣追女人的功力,莫海嵐會有一陣子很忙很忙,沒空陪他了。

  但是等莫海嵐過了這段時間,她會慢慢瞭解,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不管她是不夠信任他,還是害怕婚姻,只要她還想組織一個家,就要敞開自己的心,接受另一個男人走進生命裡。

  於捷走到一半,電話響起,他轉回客廳接起,聽了不到一分鐘,臉色變得難看無比。

  「劉經理,我會去付錢,請你不要將莫爺爺和莫奶奶送走。」說完,他掛斷電話。

  莫爸爸真是越來越過分,自從知道莫海嵐定期探望爺爺、奶奶,他就告訴安養院的人,單月向他收費,雙月則跟莫海嵐開口。莫海嵐不想跟爸爸吵,默默地把帳單繳了。

  但物價總會上漲,十年前兩萬多的費用,現在要五萬了。有一次,安養院跟莫海嵐通知漲價的事,於捷聽到了,便跟安養院負責人說,不要跟她收漲價的部分,差額由他來補。

  第二個月,莫爸爸很無賴地把他的那份差額也賴到於捷身上,因為金額不大,又怕莫海嵐不開心,所以他默默忍下來。

  又過些日子,莫爸爸連老人家用的尿布、奶粉錢都不付了,還是於捷付。莫海嵐根本不知道那些消耗品要額外付費,她還以為安養院包吃、包住,包所有的一叨。

  剛才安養院的負責人打電話過來,說莫爸爸拒絕再支付任何費用,理由是,他兩個孩子長大了,家庭與教育費用增加,他要省錢養孩子,沒錢再填那個無底洞了。

  於捷真想把莫爸爸捉來打一頓,但他知道莫爸爸不是最差勁的。莫家其他的人不只沒付過半毛錢,甚至沒去安養院探望過老人家。

  「這都是什麼樣的一家人啊?虧今天還是父親節。」於捷歎口氣,回房拿皮夾付帳去。眼角瞄到桌上的電腦時,忍不住發了一封郵件給父親──

  父親人人,真心祝你父親節快樂,以後就算你會住上二十年、三十年的安養院,我也會定期幫你付帳,天天去看你。於捷。

  他不知道,於華看到這封信時,氣得把他罵個狗血淋頭。這算孝順嗎?簡直混帳。

  莫海嵐雖然嚷嚷著她到男裝專櫃工作是為了釣個金龜婿,但心底深處,她從來沒期望在這裡找到有錢又多金的白馬王子。

  她知道王子已經在她身邊十多年了,不過她還不敢跟王子回到他的城堡,可是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告訴自己,明天要比今天更有勇氣,所以,再過幾年,她會累積足夠的勇氣,跟王子說「我愛你」。

  今天,一個年輕又帥氣的男人在她的櫃上試了二十套西裝,她蹲下身子幫他摺起褲管時,他告訴她,對她很有好感,希望她給他一個機會追求她,並且一口氣買下試穿的二十套西裝。

  莫海嵐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她搖搖頭,接過對方遞上的信用卡,說:「先生,愚人節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是認真的。」他又掏出一張名片給她。「莫小姐,希望你答應我的要求。」

  「肇星集團總經理?!」名片上的頭銜讓莫海嵐吃驚,她工作的百貨公司就是肇星旗下的產業。

  「是的。我姓路,路靳臣,我今年三十五歲,未婚,正在尋覓我的真命天女。」路靳臣笑著,露出兩排閃亮的白牙,眼角有一點魚尾紋,卻更增添他的成熟魅力。

  莫海嵐注意到他站著的時候,腰桿打得很直,整個背很挺,非常有氣勢。這種人通常相當自律。

  她不太明白路靳臣為什麼會以眾多的緋聞成為媒體寵兒,看他的言行舉止,不像個花花大少,不過他本人比雜誌上更吸引人,照片只能展現他端正的五官,卻描繪不出那種溫和中帶著凌厲的特質。

  路靳臣不像個愛開玩笑的男人,莫海嵐只能猜測。「路總,你在進行員工考核嗎?」

  路靳臣愣了下。她兩次無厘頭的應答讓他不適應的同時,又覺得新鮮。

  「我對莫小姐有好感跟員工考核有什麼關係?」

  「我猜路總是在測試百貨公司裡有多少不務正業,每天只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女員工?」說歸說,她卻沒把信用卡還給路靳臣。她伺候了他將近一個小時穿衣、試衣,這是她應得的。

  「既然是員工考核,我應該多測試幾個人,怎麼會一開始就對你發動攻勢?」給她名片,暴露自己的身份,這可不是一個考核人員該做的事。

  「因為我惡名昭彰嘛!」莫海嵐毫不在意地笑。

  「既然知道自己名聲不好,為什麼不改?」她想釣金龜婿的名聲不只是在百貨公司內流傳,連他這個總經理都聽說過。

  這個專櫃的負責人曾想辭掉她,偏偏她的業績又很好,跟同事們相處也融洽,挑不到毛病,只好等她哪天出錯,讓她自己走人。

  當肇星集團有意開發人工智能時,遍尋國內研究者,最後鎖定於捷。路靳臣找人調查於捷,發現他與莫海嵐關係匪淺,路靳臣有點訝異。於捷在專業領域裡很有成就,但是沒有看人的眼光。

  於捷要他追求莫海嵐,他其實不太高興,認為追求如此膚淺又貪慕虛榮的女人,對自己是一種侮辱。

  但今天觀察了莫海嵐將近一個小時,路靳臣發現她工作時很認真,幾乎是全心投入。

  她的言談很有趣,想法稀奇古怪,都是他想不到的事。他不禁對她有一點好奇。

  莫海嵐不在意地聳聳肩。「我要好名聲做什麼,又不能吃。」況且這種惡名還可以趕走她身邊的狂蜂浪蝶,簡直比殺蟲劑還有效呢!

  「但是好名聲可以在你的擇偶過程中,帶來加分的效果。你不是想嫁入豪門嗎?那你應該知道,沒有一個豪門世家可以接受名聲低劣的女子。」

  「我知道,很多東西可以做,卻不可以說。」問題是,她真想嫁入豪門嗎?

  好吧,她承認自己很懦弱,多年來,她活在虛構的謊言中,心裡想一套,實際上做的卻是另一套。

  她戴著一個假面具生活,幸運的是,有一個男人始終在身邊陪著她,讓她從未忘記自己的真心。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有勇氣脫下面具……應該不會太久了,因為她對這種虛假的生活漸漸厭惡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支持她的男人──於捷,已經快耗盡陪她玩的耐性了。

  唉。她忍不住在心裡歎口氣,到底要怎麼做,她才能忘記父母的悲劇呢?

  「路總,我去幫你結帳。」不想那些煩心事了,賺錢最重要,莫海嵐拿著他的信用卡結帳去。她也不想想,路靳臣在自家公司裡買這麼多西裝做什麼,根本穿不完。

  忍不住,路靳臣又笑了,她的心思他猜得到。「這麼光明正大削我的錢,有意思。」他有一種想要征服這個女人的衝動。

  等她結完帳,把信用卡簽翠拿來給他簽時,他湊近她耳畔說:「你幾點下班,我請你吃飯。」

  「高級餐廳嗎?我喜歡,可惜我除了制服之外,就只有襯衫和牛仔褲,不適合那種場合的,下次吧!」她委婉拒絕。

  「這些問題包在我身上。」路靳臣說完,吹著口哨走了。

  莫海嵐眨眨眼。「愚人節過了,但中元節到了,鬼門開,我可能見鬼了,產生幻覺。」不理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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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莫海嵐以為路靳臣是跟她開玩笑,不可能請她吃飯,還替她治裝。

  但他離開後不到一小時,禮服、首飾、化妝品、鞋子……凡是女人打扮需要的東西就送到她面前了。

  等到她六點下班,一個自稱為路靳臣秘書的女人已經在員工休息室等她,她幾乎是被半趕半逼著上了停在外頭的加長型房車。

  然後車子送她到一間沙龍,為她化妝、造型,弄得她美到都不認識自己,再把她塞進車子裡,送到這家名為「塞堤」的法式餐廳。

  偷偷說,莫海嵐覺得這種變身很變態,眼睛戴上瞳孔放大片,假睫毛戴了兩副,粉底也不是一般人常用的單色,用了四個顏色,鼻樑、額頭、臉頰、耳朵、脖子,連小露的香肩都撲了粉,她整個人好像在粉裡滾了一圈。

  這樣看起來是美到不行啦,但如果男女之間感情發酵,想要更進一步,卸妝上床的時候會不會把對方嚇死?

  要是不卸妝,那不是讓人吃到彩妝,萬一不小心吞下去,會不會中毒啊?她有點壞心地想。

  等到進入餐廳,莫海嵐想,有夠上,跟電影演的一樣,把整間餐廳包下來,放滿玫瑰花,再請一組小型樂團演奏。

  路靳臣風度翩翩地捧著一束百合送給她。「今晚的你,就像百合一樣清純美麗。」

  莫海嵐看看他,又看看花。「如果一個人長得像花一樣,會被稱做妖怪,而不是美麗。」

  路靳臣又愣住了,一會兒,低聲笑了起來。「海嵐,你真是個有趣的可人兒。」

  她可不可以去吐一下?莫海嵐自顧自走到座位上坐下。

  「路總,你到底想幹什麼,直接說吧!」

  路靳臣隨手把花束塞進一名服務生的手裡,走到她對面,坐下。「我想追求你,以結婚為前提的追求。」

  「可是我聽說你已經要訂婚了。」至少,新聞上是這樣說的。

  「那是謠言。」

  她心裡想,無風不起浪。但她無意在這裡與路靳臣爭辯。「為什麼選中我?」

  「你很特別。」面對莫海嵐,他說了很多謊言,但這一句卻是真心話。

  「因為我的名聲特別糟?」

  路靳臣又笑了。他一天有十二個小時是保持笑容的,但很少真正開心,跟莫海嵐說話,他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被逗得很開心,這種感覺非常不一樣。

  「因為跟你在一起很快樂,而我什麼都不缺,財富、名聲、地位,我全有了,欠缺的正是快樂。」

  「說得我好像是舞台上逗人開心的小丑。」莫海嵐皺皺鼻子。

  「哈哈哈……」路靳臣真的很高興。「即使是小丑,你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小丑。」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亮。

  莫海嵐忍不住打個寒顫,低下頭,不敢直視他。

  「你不是要請我吃飯,我好餓,先點餐如何?」

  「沒問題。」路靳臣彈了彈指,服務生送來菜單。

  莫海嵐只瞄一眼就把菜單推給路靳臣。「我看不懂法文。」

  「我來點。」路靳臣笑著對服務生點了幾道菜。

  「再補充一點,我也不會英語。」莫海嵐等著他嫌棄她徒有外貌、沒有內涵的眼神。

  但路靳臣毫不在乎。「語言不是重點,能溝通最重要。」

  情人眼裡出西施嗎?但這也太邪門了吧?他們才認識多久?

  「我只有高中畢業,除了賣衣服,我什麼都不會。」

  「你這是在逼我打退堂鼓嗎?」路靳臣以手支著下巴,雙眼直望著她。

  她發現他不只五官端正,放起電來更是厲害,微笑的時候,他眼尾會出現一點點皺紋,卻一點也不顯老態,而是成熟中帶著穩重和性感的魅力。

  她的臉不禁有些熱,忽然能理解為什麼如此多的女明星、模特兒前仆後繼地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這個男人非常擅於挑逗和引誘。

  「我記得你開出來的擇偶條件是:存款五千萬,一百坪的房子,兩輛雙B轎車。我完全符合,甚至更好。你為什麼不給你和我一個機會?」

  因為那些條件是她開出來嚇退追求者的,因為她心裡早就有了一個人影進駐,因為……她是個膽小又懦弱的女人。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我們不合適呢?」路靳臣伸出手,握住她的。

  莫海嵐嚇一跳,趕緊抽回手。「對不起,我突然想起還有件急事,我要回去了,再見。」她匆匆忙忙地逃出了餐廳。

  路靳臣沒有追上去。追女人跟釣魚是一樣的,一味地緊扯釣竿毫無用處,時緊時松才是王道。

  他彈指,那個送莫海嵐來餐廳的女秘書又冒了出來。

  「調查她,我要知道她從出生到現在經歷過的大小事件。」

  「是的,總經理。」

  路靳臣揮揮手示意秘書退下,手指輕輕地在桌上敲擊著。「莫海嵐……真是個有趣的女人。於捷,我應該感謝你,你送了一件大禮給我。可惜既然被我看中了,我就不可能還給你,你注定要給我當一輩子的免費勞工。」

  莫海嵐一跑出餐廳就忍不住笑了。

  「我為什麼逃呢?路總明明就是在開玩笑一逞我,他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他會喜歡我,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她輕輕地敲了自己額頭一下。「唉,浪費了一頓大餐,不過賺到一身行頭,有錢人就是大方……也不對,誰知道這珍珠項鏈是真是假,或者連衣服都是冒牌貨呢!」

  不知道把它們賣了值多少錢?幾千塊應該有吧,她想,是把它們送到二手商店?還是直接丟到奇摩拍賣?

  她一邊想,視線不意迎上了正在逛街的一家四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頭髮有些花白的男人,她的爸爸,她心中的痛。

  莫爸爸一隻手牽著老婆,旁邊跟著繼子威威,還有一名七、八歲的男孩,應該是莫海嵐同父異母的弟弟。

  他們走過她身邊,沒有跟她打招呼,是太久沒見,認不出她?還是不想認她?

  十年了,自從媽媽過世,爸爸娶新老婆,她再也沒有進過那個家。

  她聽到很多有關他們的消息,什麼兄弟姊妹為錢反目,告上法庭,姑姑還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大吵,說爸爸不孝,棄養雙親,爸爸向叔叔追債,說叔叔欠錢不還……反正是吵得不得了。

  莫海嵐幻想過,爸爸會不會受不了這種吵鬧,來跟她道歉,請她回家,然後他們就可以一家團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但現在,再看到爸爸和他的新家人,她發現,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她不是。她已經永遠從那個家裡除名了。

  「海嵐,你怎麼站在這裡發呆?」不知道什麼時候,於捷出現在她面前。

  她眨了眨大眼,久久沒回神。

  於捷雙手握住她的肩。「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於大哥。」

  那溫和的語氣像是一道雷,打進了她心底,她忽然鼻子一酸,眼睛就紅了。

  於捷牽起她的手,就像過去每一次,只要她有事或者心情不好,他總是在,總是這麼溫柔地陪著她。

  她喉嚨梗塞。「於……大哥……」

  「嗯,我在。你慢慢說,我會一直陪著你。」他的聲音很平穩,但是他心跳如擂鼓。今晚的她好美,比天上的星星還要耀眼。

  他忍不住有些感激莫爸爸,若不是要和對方談莫爺爺、莫奶奶的事,他今晚不會外出,不會來這裡,也看不到這麼迷人可愛的莫海嵐了。

  雖然莫爸爸很無賴,幾年前就跟於捷簽下切結書,答應不再煩莫海嵐,又反悔,讓安養院找莫海嵐收錢。莫爸爸說付不付安養院的費用是他的自由,他沒違約。

  於捷受不了莫爸爸了,接下照顧莫爺爺,莫奶奶的責任,並且要求莫爸爸一家人移民,國度任選。莫爸爸還以為佔了便宜,根本想不到於家的勢力有多大,於捷不在台灣對付他是怕走漏風聲,莫海嵐會不開心。

  台灣畢竟不大,但世界很大,只要莫爸爸一家踏出台灣,於捷就有辦法讓他們永遠回不來。

  於捷和莫爸爸一家約在餐廳談話,結束後,他們先走,他因為要結帳,最後離開,才過馬路,他就看到莫海嵐,可見兩人緣分匪淺。

  「我……」莫海嵐張了張嘴,心裡有很多話,卻不知道怎麼說。

  「找個地方坐,喝點東西怎麼樣?」

  「我要喝酒。」用酒精跟爸爸說再見、跟那個家說再見,她要忘掉那些煩惱。

  側頭望一眼身邊的於捷,他等她等得太久了,她要開始學著給他答案。

  「呃?」看得出她心情不太好,能喝酒嗎?

  「於大哥,拜託,反正有你陪著我。」

  他沉吟了一下。「好吧!」

  他們就近找了一家叫「今晚不回家」的酒吧。

  「坐那裡吧。」她今晚那麼美,坐吧檯不知道要招惹多少蒼蠅,他可受不了,不如找一張靠牆角的桌子落坐。

  「好啊!」

  他攬著她的腰,擠過人群,走向座位。她的身體好香,在外面還不覺得,一進來,那濃冽的香氣就往鼻間鑽,弄得他好想打噴嚏。

  「坐吧。」他吸吸鼻子,忍住一個噴嚏,幫她拉開椅子。當他的手不小心滑過她裸露的上臂,一種奇特、陌生的觸感讓他有些怔仲。

  「於大哥,你也坐啊,怎麼呆站著?」她看到他正對著自己的手發呆。

  「呃,好。」因為酒吧裡燈光昏暗,他看不出手上沾了什麼,但好滑……

  「於大哥,你的手怎麼了?」

  他坐在她面前。「不知道,突然變好滑,嗯……海嵐,你身上是不是搽粉了?」

  她低聲輕笑。戴上了瞳孔放大片,她大眼更形圓潤,笑起來,好像有一層水光流動。

  「我們公司的路總今天突然到我櫃上買西裝……」她把路靳臣的怪模怪樣當笑話講給於捷聽。

  不愧是花花公子,動作有夠快。於捷聽見她說想拍賣身上的行頭,但不知是真是假。他跟路靳臣談過一次話,看得出路靳臣是個自視很高、絕對不容許別人反駁自己的人。

  這樣一個驕傲到極點的傢伙,會用假貨追女孩子嗎?

  「海嵐,你的項鏈借我看一下。」他說。

  「有什麼問題嗎?」她解下項鏈遞給他。

  於捷把那串珍珠仔細檢查了一遍。「光這串項鏈就不止幾千塊。」

  「是真貨嗎?」

  「全都是真的。」

  莫海嵐呆了。路靳臣玩得太離譜,他到底想幹什麼,女明星膩了,改找平凡女人取樂?很像,他一見她就不停地笑,簡直把她當成一個大笑話。

  「我回家把這些東西包一包,請快遞送還給他。」

  「這是你的東西,你決定就好。」這時,服務生終於有空過來招呼他們,於捷點了一杯龍舌蘭,問她:「海嵐,你想喝什麼?」

  她沒上過酒吧,根本不知道這裡有什麼東西好喝。「於大哥,有什麼東西是又刺激又有趣的?」

  「兩杯龍舌蘭。」於捷笑了一下,對服務生說。

  「龍舌蘭我聽過,好喝嗎?」

  「味道很特別。等會兒酒來了,你先舔一下細鹽,吸一下檸檬片,再喝酒──等等,你說路靳臣請你吃飯,可是你待一下子就走了,你還沒吃晚飯?」空腹喝酒容易醉。

  「我又不餓。」她咬唇說,想起爸爸一家和樂的樣子,她心頭難過,根本吃不下東西。

  「怎麼了,海嵐,剛才我在路上看見你,你就很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

  她低頭,半晌,一聲不吭。

  於捷也沒逼她。以往,每次她心情不好時,他就這樣陪著她。

  不久,酒送來了。

  於捷想了想,還是在她的手背上抹了點細鹽。

  她照他說的,舔了一點鹽,咬了一口檸檬,喝酒。

  一開始先是鹹,然後酸,最後是火辣辣的滋味在唇腔裡迸散,她整個人都抖了抖。這種味道哪是特別,根本是恐怖。

  但是隨著鹹、酸、辣三種味道混和,從舌尖到舌根泛出了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酥酥的、麻麻的,又帶著像山間清泉似的清爽。

  她閉上眼,沉悶的心房似乎被擊破一個洞,眼角滾出一滴淚。

  良久,她長長歎了一口氣。「真好喝,原來龍舌蘭是這種味道。」

  他拿起桌上的紙巾,溫柔地幫她擦拭淚濕的臉蛋。

  她怎麼能不愛這個男人?他是如此體貼多情,她的心為他而柔軟,情不自禁,她的臉頰摩蹭著他的手。

  於捷震了一下,手上的紙巾掉下來。

  她注意到他的眼裡有一簇小小的火花燃燒,那是情慾。只是這樣一點輕微的碰觸,他便為她神魂顛倒。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傻,他這麼愛她,她還在彆扭什麼?

  「於大哥……」嬌軟的聲音像糖一樣。

  他呼吸一窒,瞬間被她迷得暈了。

  好熱,他端起桌上的酒,一口喝光,可是酒精流過喉嚨,進入身體,引出的是更熾烈的溫度。

  他垂下視線,不敢再看她。此時此刻,稍微與她靠近一點,他體內的火就要燒起來了。

  「於大哥,你……還好吧?」這種動情好嚇人,她發現他額頭全是汗。

  「好,很好……」他深呼吸、又呼吸。「你剛才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是什麼?」

  她眼裡的神采黯淡了,又沉默了下,才說:「遇見你之前,我看到爸爸。」

  「啊!」對喔,他跟莫爸爸相約,既然他碰到了她,應該也遇見了那一家四口。「伯父跟你說了什麼?」他以為莫爸爸跟她談了安養院費用的事,所以她不開心。

  莫海嵐搖搖頭。「爸爸沒有叫我,或者,他早就忘了我。」

  「不會的。」她爸爸還知道上門要錢,怎麼可能忘記她?

  「事實就是這樣。他們走過我身邊,連停頓一下都沒有,看到我的表情就好像我是陌生人。」

  於捷握了握她的手。「或者……是你今天太漂亮了,我也差點認不出你啊!」

  他在哄她,她心裡清楚,不管她有沒有化妝,爸爸都不想要她,她回不去那個家了。而她……她到底還要為一個不愛她的人心痛多久?

  父女親情雖是天性,但世上總有些是例外。忘了過去吧,爸爸不愛她,她可以愛自己,於捷也會愛她。

  她讓他等了十年,總該有個結果。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發酸的眼,拋開莫家的話題,凝望著他。「那你還知道停在我面前,問我發生什麼事?」

  「看見美女,停下來搭訕是男人的天性。」

  她笑出來,笑得眼眶都濕潤了。「可是我從餐廳走出來,一路上也只遇見你一個人跟我搭訕。」一邊在心裡跟爸爸道再見,她一邊拉起於捷的手。

  「男人喜歡美女,但是遇到太漂亮的,卻會退縮,除非那個男人很有自信。」他反握住她的手,緊張得掌心都濕了。

  莫海嵐嗔他一眼。「你當然有自信,你比我漂亮多了。」

  「咳咳咳……」他被口水嗆到了。「你犯規,我們說好不准提我的臉的。」

  「好吧,不提就不提。雖然那是事實。」

  「喂!」他送了她一個白眼。「根據最新的面相學研究,五官越柔和的男人越可靠,因為他們不只有男人的擔當,還兼具女性的細心與溫柔,找老公就要找這樣的。」

  「真的假的?」

  「騙你又沒有糖吃。」

  她看著他。這張臉真的很好看,不是單純的漂亮而已,是很靈動、溫柔,還有一股沉穩。

  於捷不如路靳臣來得性感,但是跟於捷在一起,帶給她無比的安全感。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剛才喝下去的龍舌蘭在她體內慢慢燃起了火焰。

  「不吃糖,吃豆腐好不好?」情不自禁,她起身,走到他面前。

  「什麼?」他還沒反應過來。

  她突然俯下身子,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兩手捉住他的衣襟,衝動地吻上他。

  「好痛。」她太用力了,四片唇撞在一起。

  於捷的眼睛差點掉出來。她……他……他們十五年的感情終於要開花結果了?

  他忍不住捧起她的臉,狠狠吻著,一絲電流在他身體裡四處流竄,酥麻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在腦海裡爆發。

  她的唇好滑、好香,像玫瑰、又似百合,快要讓他整個人暈了。

  好半晌,他放開她,兩個人喘得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她看著他,嘴唇上沾滿口紅,鼻頭上一塊粉,臉頰也有,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了?」他的吻技很差嗎?思及此,他臉紅了。

  她手指點上了他的唇。「口紅好吃嗎?」

  「啊?」他拿起紙巾在唇上擦了一下,看見紙巾上的紅。聞起來就是玫瑰的味道。他也笑了。「剛才太緊張,沒注意,不然再試一下。」

  「都被你吃完了,哪裡還有?」

  「那聞聞味道吧?好香……」但他更喜歡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種雨後森林似的清新氣味。

  「討厭。」她捶他一下。「於大哥,你也喜歡女人這樣變臉?」

  「你是說化妝嗎?我覺得還好,但我更喜歡女人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圍一條浴巾,不要穿太多喔,然後躺在床上──」

  「大色狼。」她掐起粉拳,又捶他。

  「喂,別人想叫我色,我還色不起來呢!」他抓住她的手,看著她,明燦的嬌顏有著陽光的絢爛和夜月的溫柔,矛盾又絕美。「海嵐……」再一次,他深深地吻住了她。

  她嚶嚀一聲,抱住了他,緊緊的,不想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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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莫海嵐以為把路靳臣送的衣服、首飾用快遞寄還給他,兩人就沒有瓜葛了。他們的身份地位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想有牽扯也很難吧?

  但她沒想到,東西寄出去的第三天,路靳臣又來找她,而且一臉憤慨。

  「為什麼把我送你的東西退回來?」

  莫海嵐滿腦子問號。不佔他便宜難道還有錯?

  「路總,你送的禮物太貴重了,我要不起。」

  路靳臣笑了,眼中的怒火褪去。「我以為你看不起這些薄禮,是我的錯,你本來就不是個貪心的人。」

  見鬼啦!如果是於捷的東西,看她貪不貪心。把東西還回去是因為她看得出來路靳臣是個不簡單的男人,屬於那種付出幾分,就一定得要回幾分的人,在他身上揩油只會死得很難看。

  「沒事,說清楚就好。路總若沒其他要交代的,我去招呼客人了。」跟他在一起,壓力好大,她不喜歡。

  「等一下,海嵐。」他拉住她的手。「你還沒給我答案。你給不給彼此一個機會?」

  「路總,別再玩了,我們兩個門不當戶不對,不可能的。」

  「你不是一直希望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可以讓你達成夢想。而且,我是真心的。」

  「我們個性不同、喜好不同、興趣更不同,在一起怎麼會快樂?」

  「怎樣才叫快樂?愛得死去活來,願意犧牲自己、為對方付出一切?海嵐,你是個聰明人,不會這麼盲目,對吧?」

  她臉上敷衍的笑容瞬間斂起,變得沉靜如水。「路總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我說過,你很聰明。」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是正確的。「這個時代,不管是誰挑對象都會稍微調查一下對方的品行、家庭背景,以防一時疏忽,嫁錯人、娶錯妻。」

  「也就是說你找人調查我?你侵犯我的隱私!」

  「不,這代表我不是只想跟你玩玩,我確實有意和你結婚,才會為你費這麼多心思。」

  所以她要叩頭答謝聖恩嗎?太好笑了。

  「我高攀不起。」她轉身想走。

  路靳臣拉住她。「你說謊。你拒絕我是因為你喜歡另一個男人,於捷。」

  「既然路總什麼都知道了,又何必強人所難?」

  「喜歡無所謂,只要沒有結婚,男女雙方都有權利選擇更好的對象。」路靳臣自信地說。「況且,你根本不可能嫁給於捷。」

  「我不知道路總還會算命。」她語帶嘲諷。

  「你跟於捷認識十幾年了,要嫁早就嫁了,不會拖到現在。」

  她震了一下,心口一陣痛。的確,以她和於捷的關係早該修成正果,但她害怕,所以不停地消耗兩人的感情。

  虧於捷忍受得了,她常常覺得自己很差勁。

  「我會嫁的……這輩子,我只要於大哥……」她喃喃自語著。

  「你在催眠自己嗎?」路靳臣大笑。「沒用的,海嵐。於捷不能帶給你安全感,所以你遲遲不敢嫁,從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不會改變。」

  「跟於大哥無關。」她搖頭。「我心裡不安是我自己的問題,於大哥已經很好了。」

  「而我會更好。」路靳臣驕傲地微揚下頷。

  莫海嵐悄悄翻白眼。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如此自大的男人。

  「你不信?」路靳臣很不高興受到質疑。

  「路總,你女朋友多到可以繞著百貨公司排三圈,你就別再跟我開玩笑了。」

  「錯,她們只是我的女性朋友,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他可真開放,可以跟每個女性朋友上賓館,還被記者拍到,她受不了。

  「很抱歉,路總,不管是女性朋友、還是女朋友,我都高攀不上。」

  「你自卑嗎?海嵐。」

  嗄?她被口水嗆到了。

  他伸手摸她的臉。「好吧,我給你一個承諾。」他的語氣中有點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咬牙說:「我從來沒有將女孩子介紹給我父母,三天後,我約我父母跟你一起吃飯,這樣你能安心了吧。」說完,他轉身走了。

  她還沒安心,已經先嚇死了。

  路靳臣走到一半,又轉過頭說:「記得打扮漂亮一點。」

  「等一下,路總。」她突然回神,急忙追上去。 

  但路靳臣走得快,一下子就閃進電梯。電梯門在莫海嵐眼前關上,她簡直快瘋了。

  「啊!怎麼會有這樣自以為是的人?!」她拚命地按電梯按鍵,可是電梯就是不來。

  沒辦法,她只好跑向安全門。跑到一半,又想起忘了看路靳臣搭的電梯停在幾樓,再跑回去看,差點沒把她累死。

  但她還是沒追上路靳臣,他跑得比兔子還快。

  怎麼辦?去肇星集團找路靳臣,好好拒絕他?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叫專櫃主管炒她魷魚?

  不理他?很難吧,他既然調查了她,就會知道她家的地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唉。」她忍不住隨手抓住一個路過的同事,問她:「借問一下,你知道路總經理吧?」

  對方給她一個白眼。「百貨公司裡誰不認識他?」

  「如果路總說喜歡你呢?」

  「跟他玩玩,賺點零用錢,然後閃人。」

  「啊?」莫海嵐眨了眨眼。「就這樣?沒別的?」

  「你以為路總會跟我們這種人玩真的?你電影看太多,腦子發昏了。」對方甩開她的手。「沒事就讓路啦,我要去洗手間。」說完就跑了。

  莫海嵐歪著頭想了想。「也就是說,他剛才跟我談的那一大篇都是玩笑?」

  很有可能,路靳臣本來就是個花花公子,如果他能三個月不碰女人,母豬都會爬樹了。

  「那麼,還為他的話擔心的我真是白癡。」她拍一下自己的頭,回去工作。

  「海嵐。」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

  莫海嵐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好幾拍,這個聲音……

  「於大哥!」

  她轉過頭,看見於捷,百貨公司柔和但明亮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恍惚間,昨晚那個吻的記憶騷動了她的心。

  她喉嚨有點幹,雙腿發軟。

  於捷慢慢走近她,臉上溫和的笑奪走周圍所有珠寶專櫃的光采。

  她想,原來完美無瑕不只是可以形容珠寶鑽石,也可以用在他身上。

  「海嵐。」他走到她面前,彎彎的眼裡蕩漾情波。

  她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怎麼能夠拒絕這個男人如此之久?

  「於大哥……」她顫抖地說,剛上前一步──

  「啊──」她的鞋跟居然斷了。

  「小心!」他趕緊伸手扶住她。她的額頭撞上他的鼻子,痛得他眼淚都迸出來了。

  「好痛……」她低呼,腳扭到了。

  「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他悶聲說。他的鼻子也很痛。

  「喔。」她點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於捷扶著她走了兩步,看她痛得全身發顫。

  「我背你吧!」他在她面前蹲下來。

  她看看四周,再看看他。「不要啦,好難為情。」

  「有什麼難為情的,你腳受傷了啊。」

  「可是附近好多人。」

  「不然我抱你。」說著,他伸出手就要抱她。

  「你還是背我吧!」她趕緊撲到他背上。

  於捷把她背了起來,低沉的笑聲從出喉間流洩出來,一點點暢快、一點點得意,還有一點點滿足。

  莫海嵐雙頰通紅,摟著他的脖子。「討厭,笑什麼?」她輕輕捶了他一下,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於捷送莫海嵐回到男裝專櫃,便去替她買藥膏和鞋子。

  他其實想送她去看醫生,但她堅持回去上班,他也沒辦法。

  她從以前就是一個超級負責的人。想當年他剛到台灣,請她料理三餐,某天,她問他想吃什麼,他當時正好對台灣美食產生興趣,便回答了油條。

  那時他還不知道油條有多難做,也沒想到要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做這個是不是苛求,就是看了美食介紹油條沾豆漿是絕品滋味,他就開口了。

  她一口答應,兩天後,油條、豆漿便上了餐桌。

  此後,她摸清他酷愛美食的個性,三不五時便帶著筆記本到夜市混,找那些小吃攤的老闆哈啦。她年紀輕,人又長得可愛,嘴巴也甜,哄得那些老闆很開心,肉圓、臭豆腐、藥燉排骨……什麼都教她做。

  他的胃開始享福,一日復一日,北中南三地,幾乎沒有他沒吃過的菜式。

  他很幸福,只是是來自於她的勞苦。

  莫海嵐天生能做事、愛做事,見到責任就往自己肩上扛,非要有個人在她身邊盯著,她才不會忙過頭,太早蒙主寵召。

  「海嵐。」於捷買了藥膏和鞋子回來。

  莫海嵐正在招呼客人,對他使了個眼色,要他先在一旁等一下,她拖著腳繼續伺候客人試穿,直到三個客人都挑中了滿意的衣服,各自走了。

  莫海嵐癱在衣架邊,腳痛得不想講話了。

  「先坐下。」他扶她到椅子上坐好。「我先幫你搽點藥膏。」他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左腳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我還是覺得應該去看醫生,瞧,都腫起來了。」

  「哪有?我剛才去換拖鞋時,脫下絲襪檢查過了,雖然有點痛,但沒紅也沒腫。」

  「你確定?」他擠了一些藥膏在她腳上,開始幫她按摩。

  「當然──嘶……」痛,她倒抽一口氣。 「你自己也看到了……輕一點……」

  「很輕了,我完全沒用力。」

  「唔!」好吧,她忍耐。

  「OK了,你把鞋子穿起來看看。」

  「是氣墊鞋?」這款鞋很少做OL的款式,它們太休閒,不適合上班穿。但他買的這雙卻很正式,難為他找得到。她按按鞋子的皮質。「好軟,你哪裡買的?」

  「訂的。」他看到電視廣告有專門為女性上班族量身訂做鞋子,便幫她訂了一雙。「你的鞋子雖然漂亮,但不太舒服,不適合穿著站太久。」而她的工作卻最需要久站。

  「喔……」她平時口才不錯,但每次遇到他這樣體貼窩心的時候,她就臉頰發燙,喉嚨乾澀,不知道怎麼回應他的溫柔。

  好久,她才吐出一句:「於大哥怎麼知道我的尺寸?」

  他卻很喜歡她這種小女生的羞怯,迷人的大眼蕩漾著情意,左飄右瞄的,灑下成串的純真與風情。

  「海嵐,你不會忘記自己在我家留下多少『足跡』吧?」他點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的臉更紅了,整個人羞得縮在椅子上。的確,她租了套房,但除了睡覺時間,很少待在那裡。她最喜歡的還是賴在他身邊,所以她大部分的東西都丟在他家。

  「我幫你穿上。」他捧住她的左腳,替她套上鞋子。「怎麼樣?會不會緊?」

  「嗯……」她偷偷瞄他一下,又趕緊移開視線。「好舒服,很好……」

  他有點得意,有點興奮。追她這麼久,她終於開竅,迷人的春情為了他綻放。不過現在不是溫存的好時侯,想甜蜜,回家再說。

  「你確定了再說,真的不覺得緊?」

  她歪著頭想了想。

  「我兩隻鞋都幫你穿上,你再比較看看吧!」他替她穿好鞋。「現在感覺如何?」

  「嗯……右腳很舒服,左腳有點緊,奇怪了,我以前買鞋子沒遇過這種情況。這雙鞋左右腳尺寸不一樣嗎?」

  「是你的左腳腫起來了,才會覺得緊。」

  「啊?」是這樣嗎?是她沒察覺自己的腳有點腫起來了?

  「等你的左腳消腫,應該就不緊了。現在你腳痛,還是穿拖鞋吧!」

  「喔。」她彎下腰要脫鞋。

  「我來吧。」

  他正要替她脫下鞋子,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於大哥?」他怎麼突然呆住了?「你還好吧?」她輕輕推他一下。

  他抬眼凝望她。「海嵐,你曾說過,我看慣了上面的風景,不瞭解下面的風景如何,而你一直都是看著下方的風景長大,你已經累了,接下來你想看看上面的風景。那時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現在我想說,跟你在一起,不管是哪一邊的風景,我都很喜歡,也會永遠珍惜。」說著,他低頭,在她小腿上落下一記輕吻。

  她咬咬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阻止眼淚掉下來。

  「於大哥……」她怕窮、她怕愛情、怕婚姻……在外人面前,她也許看起來古靈精怪、慧黠精明,路靳臣就說她有趣又聰明。她哪裡聰明,她笨得要命,又異常膽小,只有於捷真正瞭解她,願意全心呵護她,

  而她偏偏既愛他,又笨得拚命逃避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搞什麼,比白癡更白癡。

  但此時此刻,她很想抱著他放聲大哭。

  「海嵐,我希望你開心,不想讓你掉眼淚的。」他抱住她,伸手梳著她的頭髮,安慰她。

  「嗯……」她拚命壓下那湧到嘴邊的嗚咽,但淚水怎麼也忍不住地落下,濕了他的衣服。

  自從於捷跟莫海嵐討論上面跟下面的風景之後,她哭了三天。

  王八蛋,她不想哭的,哭得喘不過氣,眼睛腫得像核桃,可是她的眼淚停不下,無論她怎麼忍,它們就是拚命地湧出來。

  終於,眼淚終有哭干的一天。再不停,她都要脫水了。

  今天情況比較好,她把自己整理妥當,準備出門去。

  才打開大門,就看到一堆紙條,她隨手撿起一張。是於捷留下的便利貼,每一張都寫滿了他的關懷和溫柔。

  她覺得鼻子又開始酸了。可惡……

  「我現在就去跟你說我愛你,我現在就去跟你說我愛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白癡,白白浪費了十幾年的時光,但她現在真的愛他愛到只是看到他的字,心頭就熱了。

  原來愛情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真的愛上一個人,心根本不會隨著自己的腦袋轉。

  她要學的不是把愛戒掉,愛戒不掉,她要學的是正確的愛人方式。

  「哇!」但是才出大樓,她就被綁架了。

  哪一個人這麼沒眼光,要綁也去綁有錢人嘛!她口袋空空,綁她做什麼?

  「放開我,你是誰?認錯──」一看到綁匪,她兩顆眼珠差點掉出來。「路總?!」

  「我不是告訴過你今天要介紹你跟我父母認識,你怎麼還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路靳臣面色不豫。

  「我又沒答應──哇!」路靳臣做什麼?突然靠她這麼近。

  「你哭了?因為要跟我父母見面太緊張、太高興?」這個人非常自以為是。「算了,也沒時間替你打扮了,就跟我父母說你不舒服吧!」他推著她坐進車裡,一路綁她到飯店。

  她不知道說了幾次跟他不來電,他們之間不可能,他只當沒聽到。

  進了飯店,他才語帶不耐地說:「海嵐,肇星最大的客戶兼合夥人,于氏集團的老闆突然到台灣,為了招呼他,肇星全體上下都忙瘋了,但我還是特地擠出時間找你,若非真心,根本做不到,所以你現在別跟我鬧了,我們有事等于氏的老闆回美國再說,OK?」

  如果她喜歡他,會很高興他如此重視她,但她對他沒意思啊!

  「我不是在跟你鬧,路總,我真的無心──哇!」他又推她。

  「到了。」路靳臣帶她進一入飯店中餐廳的包廂裡。「見了我父母記得叫人。」

  「我──」她沒有機會說話,因為餐桌對面那對夫妻先開口了。

  路父是個五十幾歲的男人,額頭有點禿,目光很凌厲,看見她的時候,眉毛挑了下。

  莫海嵐立刻知道對方不喜歡她,但路父的喜惡沒有路母明顯。路母甚至哼了出來。

  「爸、媽,這是海嵐。」路靳臣向父母介紹她,同時又推了她一下。

  莫海嵐很想大喊,別再推我了,但是路靳臣繼續推她,並低聲催促:「快叫人啊!」

  莫海嵐想大吼,她招誰惹誰了?不過她家教好,從小母親教她對長輩要有禮貌,所以她還是欠身行禮。

  「路先生好,路太太好。」

  「叫伯父、伯母。」路靳臣瞪她一眼。

  「不必了,這樣叫很好。」路母截口道。

  路靳臣眼中閃過一抹利芒。他知道已經錯過讓父母認同莫海嵐的機會,但他不會放棄她,他交過很多女朋友,漂亮的、精明的,他跟她們在一起很開心,但莫海嵐帶給他的是舒服,尤其他工作越累的時候,越想要有莫海嵐在身邊。他還是第一次嘗到這種感覺。

  「過來坐吧!趕快吃完飯,我們還有事。」路父說。

  路靳臣又推著莫海嵐一入座。

  她差點當場翻臉。幹麼一直推她,她根本不想吃今天這頓飯。

  她坐下來以後,完全沒機會開口。

  路父不停地說路家高貴的傳統,路母則反覆解釋路家家規,路靳臣則跟父母針鋒相對,向他們暗示,他有權選擇自己的結婚對象。

  莫海嵐有一種荒謬的感覺。她又不喜歡路靳臣,為什麼要待在這裡?成為路家父子、母子爭執的重點?

  當路父控制不住情緒,拍桌子直接說她沒資格進路家大門,路靳臣推開椅子站起來,莫海嵐快一步閃開。別鬧了,她才不會再給他推她的機會。

  「對不起!」顧不得有沒有禮貌,她大喊一聲,音量壓倒場中其他三人的聲音。「我要聲明一件事,我從來不想嫁進路家。謝謝你們的午餐,再見。」雖然她一口都沒吃到,但有人請客總要感謝,然後閃人。

  衝出包廂,莫海嵐覺得有一股氣悶在胸口。她招誰惹誰了啊?莫名其妙弄得一身腥。

  但氣了一下子又想笑,她當了十年的拜金女,被人罵想釣豪門小開想瘋了,哪知道會吸引到自己的老闆呢?

  話說回來,於捷也是她的老闆,莫非她特別有老闆緣?

  但她只喜歡於捷。恍惚間,她又想起兩人的初遇,在那個小公園裡,他們搶著喝水。

  然後他請她幫忙料理三餐,他則幫她補習……他們攜手走過這麼長的時間,算不算是青梅竹馬呢?算吧!

  「我要去告訴於大哥,我喜歡他。」走在飯店的走廊,莫海嵐握著拳頭為自己打氣。「勇敢一點,加油,說愛不可怕,要愛不敢愛、放棄又做不到才可怕。 GoGoGo,莫海嵐,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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