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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風流艷主》(皇朝艷史傳之二 )BY:董妮

《風流艷主》(皇朝艷史傳之二 )BY:董妮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攸攸 您是第1119個瀏覽者
【文案】
  


  皇帝這工作真不是人幹的!
  
  他無心當皇帝,卻被迫登上帝位也罷了,
  
  他日夜操勞,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能翻幾倍,
  
  偏還被這莫名其妙的白衣女子三更半夜從宮裡綁走!
  
  皇帝當了五年,刺客也不是不認識,就屬她最怪,
  
  既不殺他也不要錢,帶著他東奔西走,
  
  一路上餵不飽他也餓不死他,沒事還「命令」他,
  
  不然又是飛踢又是扔他到樹上掛著,路邊的小乞兒都比他好命∼∼
  
  最悲哀的是,秦可心待他很差,待別人倒是仁心仁術,
  
  綁架他的沿路還一邊義診,仁善得教他有氣也無處發;
  
  她這個怪姑娘啊……倘若只有病著才能享受她的溫柔,
  
  他也不介意「偶爾」身子弱一點,誰要她如此奇特,
  
  時而聰明時而迷糊,有些驕傲有些嬌媚;牡丹再艷,
  
  也不如這朵小雛菊,要他不欣賞也不行……
  
  
  
  男主角:齊皓
  
  女主角:秦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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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皇帝這工作真不是人幹的。
  
  齊皓第無數次在心中悲歎著自己的苦命。
  
  他的父皇是大齊立國以來最勇武的君王,卻在即將一統中原時,讓一枝冷箭奪去了性命;自此,齊國陷入黑暗的十年內亂。
  
  直到十五年前,當今宰相李友合、大將軍周鵬及已逝的前武林盟主步驚雲組織義勇軍,蕩平天下,推舉齊皓之妹齊瑄易釵為弁,登基為帝,齊國方始大定。
  
  又過八年,李友合和周鵬找到齊皓。那時,齊皓正在一家當鋪裡當掌櫃,夢想著哪一天,存夠了資金,自己也開一家商店玩玩。
  
  因此,有人來恭迎他回京城繼承帝位時,他差點嚇死。
  
  做皇帝耶……聽起來很威風,可他不知道怎麼做皇帝啊!要說打算盤做生意他靈光,但為帝施政,天曉得「君王」那稱號離他何止十萬八千里遠。
  
  他雖稱不上學富五車,好歹讀過幾年書,曉得為王不易,堅持不受。
  
  但李友合和周鵬豈容先皇骨血流落民間,強接他入京,暫居相府,日日在他耳邊叨念著齊瑄的昏庸,以期激起他心中鬥志,出面與齊瑄一爭帝位。
  
  齊皓百般推辭,或許是齊家血脈天性,大齊立國兩百餘年,從未出現過皇室子弟為奪皇位互相殘殺之事,齊皓雖只見過齊瑄一面,也打心底不願與她起爭執。
  
  只是作夢也想不到,小姑娘長到雙十年華,情竇初開,竟拋了帝位與步驚雲私奔,逍遙江湖時,誤入鬼域雲夢山,讓山裡的怪物害了性命。
  
  齊皓無可奈何之下,被推上帝位。
  
  時光匆匆,這皇帝一做已近五載,他日夜操勞,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能翻幾倍來用,一個不過二十五歲的少年郎,卻教繁忙的政務煩得頭上銀星點點。
  
  現在,他都不照鏡子了。誰喜歡看到自己未老先衰的模樣?
  
  「皇上,李相求見。」內侍來報。
  
  齊皓歎口長氣。這都子時了,啥事不能等早朝再議,非得夜入皇宮?
  
  「宣。」他無力地揮手,看來今晚又不必睡了。他忍不住懷疑,史上那些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明君都是怎麼幹的?能在妥善處理政事之餘,小日子又過得香艷無比,可憐他登基至今,仍無空閒選妃納妾呢!
  
  「臣李友合,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友合進了御書房,俯身便拜。
  
  「平身。」齊皓很厭煩那些無謂的禮節,既然賜李友合禁宮行走,他又半夜請進,必有要事,直接說嘛,搞那麼麻煩幹麼?但看李友合滿頭白髮,猶為國事日夜操勞,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李卿有事奏來?」
  
  「啟奏聖上,淮北水患,大堤崩潰,江水已淹沒符州,如今正往賓州而去。百萬災民無以為繼,臣請聖上下旨賑災。」
  
  齊皓整個腦袋都快要炸開了。「大堤不是前年才撥款修繕,怎麼又崩了?」
  
  「皇上,符州已大雨三月,江水都漲得比堤還高了,所以……」這是天災,也沒辦法啊!
  
  齊皓深刻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詛咒了,登基以來,他事必躬親,厲行變法,欲使百姓豐衣足食,奈何蒼天不佑,兩年一澇,三年一旱,這災難似乎永無止盡地糾纏住他了。
  
  人說什麼真龍天子,必獲天睬,是不是他天生沒有皇帝命,所以一登帝位,就什麼破事爛事都出現了?
  
  李友合見他愁容,雙膝一彎,又跪下了。「皇上仁慈愛民,百姓這幾年日子已過得甚好,一些小患,於我大齊不過癬疥一般,皇上無須太過憂慮。」
  
  不是百萬災民無依嗎?這樣的日子還算好?打死他也不相信。
  
  「皇上,淮河一帶,自古便是旱澇不斷,從來也沒有根絕過,此乃天意。」李友合腦袋磕得咚咚響,就是要齊皓放心,別弄壞了身子。
  
  「朕知道了,這便擬旨,賑災一事,全權由卿操辦。」齊皓說。「此外,災後難民各自回歸本籍,由官府撥放種子農具,算是暫時借貸於民,待得秋後,再連賦稅一同上繳吧!」
  
  「臣代萬民,謝陛下隆恩。」李友合再次叩頭,便要退去。
  
  齊皓想了一下。「李卿,為免地方官員延誤救災,替朕發佈下去,凡救災有功,助最多難民安置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遵旨。」李友合走了。
  
  齊皓的煩惱卻還沒有消失,這由朝廷借貸於民的政策施行已三年餘,國庫確實日漸充裕,聞得各地奏折,百姓對此項變法也是欣喜若狂。
  
  但諸項天災一一來到,任再多的庫銀也是消耗得一乾二淨,難道這水患真的無法可治?年年撥款築堤,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唉!」他揉著發痛的額角,不知經這一事,頭上銀絲又要多出幾根?
  
  「但願蒼天憐憫,讓這大雨停了吧!」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朕——」話猶未完,一個如秋菊般清雅、又微帶蕭瑟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與其凡事問天,不如靠自己。」
  
  齊皓錯愕地轉身,只見一團白影沒錯,就是白影,從頭到腳包成一片白。這什麼東西啊?
  
  他正想開口,腦後一痛,便失去了意識。
  
  當齊皓清醒過來時,整個人被一條錦被捆得密密實實,只剩一顆腦袋露在外頭。
  
  身下的震動讓他瞭解,他正在一輛馬車上,車行迅速,不知欲往何方?
  
  「有沒有人?」他喊,想知道是誰這麼有本事,能夜入皇宮將他綁走?又是為何因由?
  
  皇帝做了幾年,他也遇過幾波刺客,目的也就是殺他,但綁匪嘛……整個齊國他最大,綁了他,要向誰勒索?
  
  「你果然像大家說的一樣,笨透了。」正是那淡雅如菊的聲音。「沒人駕車,你以為馬車自己會動嗎?」
  
  齊皓一口氣堵住了喉頭,差點憋死。這女人綁架他莫非就是為了氣他?
  
  「你是誰?因何綁架朕?要知道,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不好意思,我自幼父母雙亡,九族中就我一人。」女子說著。「再則,你想殺我,也得看有沒有那本事。沒能力的人還是少說話,省得被打爛屁股,別說我不救你。」
  
  隔著車簾,齊皓根本看不到女子的樣貌,但那樣清雅的聲音,卻是過耳難忘。他確定自己從未聽過。
  
  也就是說,綁匪是個陌生人,可聽她講話的口氣,似乎對他很熟悉,並且印象非常糟糕。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你究竟是何人?」
  
  「喝!」女子突然拉停馬車。
  
  這一急一頓間,被捆得像只粽子般的齊皓哪裡還穩得住身體,一下子便從座位上滾下來,撞到車門才停住。
  
  「唉喲!」身子因有錦被包裹,沒撞傷,可腦袋缺乏防護,一眨眼,他頭上便多了幾個腫包。
  
  絲毫沒理會齊皓在車廂裡唉唉叫,女子攜著隨身包袱下車,逕自走向道旁的水潭邊。
  
  月色下,她緩緩褪下一身白衣,盈潔如玉的軀體寸寸展現,酥胸豐滿,纖纖柳腰,隨風款擺著風情。
  
  她邁開修長玉腿,似春神、又像天仙落凡塵,一步一步踏入水潭。
  
  暮春時節,北風已停,但夜晚的寒氣依舊滲人。
  
  女子卻無所覺,快活地清洗著身體,連長髮都解開,用皂角仔細搓揉,那份周到,似要將身子刷下一層皮。
  
  一個澡洗了足足半個時辰,她終於滿意,踏出水潭,從地上的包袱裡摸出一瓶香油,從頭到腳搽了一遍,再取出一身白衣換上。
  
  此時,東方天際已現紅光,快要天亮了。
  
  女子走過去打開車廂,齊皓咚咚咚地滾了下來。
  
  他本來就是靠著車門阻擋才穩住身子,現在車門被開,他想不失平衡都難。
  
  「唉喲!」哪怕錦被裹得再厚,地上的尖石子兒依舊刺得人生疼。也算齊皓衰星罩頂,才滾了兩圈,就撞在一棵大樹上,頭上再添腫包。
  
  女子見他一身泥灰,厭惡地撇嘴。「髒死了。」
  
  聞言,一股怒火從胸膛直竄燒到齊皓頭頂。「是誰累朕如此狼狽?」一縮一扭的,他拚了老命轉動身體,目光終於迎上女子,霎時一呆。
  
  只見她黑髮如墨,長長地披在肩上,直落腰際。適時,日出東方,金芒印在那青絲上,光澤閃耀,無比動人。
  
  她一身白衣、白襪、白鞋,配上雪般玉肌,竟是白得徹底。
  
  儘管她此刻並未覆上白色蒙面巾,齊皓還是一眼認出她就是那道突然出現在御書房的白影。
  
  他認真打量她的面容,兩個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平凡的五官組合成普通至極的面容,說不出美醜,但他一望、再望、三望,怎麼瞧怎麼覺得這臉兒入了他的眼,卻在腦海裡逐漸模糊了形象。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啊?能平凡到這種地步?但她卻能自由來去深宮,不驚動任何人地將他劫出京城。
  
  「你是誰?」他確定沒聽過她的聲音,但她那張臉太普通了,也許他曾見過,卻絕對記不住。他只得試探性問道:「我們認識嗎?」
  
  「我才沒那麼倒楣,認識你這種無道昏君。」說著,她戴上手套,替他解開裹身錦被。「站起來,去那裡洗乾淨。」
  
  「你!」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她已經沒耐性地抬起玉足,一腳踹他進水潭。
  
  那冰寒刺骨的潭水讓他渾身一個哆嗦,險些喘不過氣來。
  
  「好……好好好……冷……」他上下兩排牙齒打顫,學著狗兒四肢爬動,就要往岸上跑。
  
  「沒洗乾淨前不准上來。」她隨手折了一片葉子射過去,又把他打進水潭裡。
  
  咕嚕咕嚕,齊皓連灌兩口水,差點淹死。
  
  掙扎了老半天,他的腦袋才冒出水面。「你個瘋婆子,到底想怎樣?」先聲明,他是個斯文人,尤其當了幾年皇帝,被禮部尚書押著讀了百萬字大齊禮制,不敢說是大齊最懂禮的人,卻也絕對規矩守儀。
  
  但今天,被這個女人又是綁架、又是飛踢、又是落水,再溫柔的人也要發狂。
  
  「你腦袋有問題嗎?朕與你無冤無仇」他嘴巴張張合合,卻發不出聲音。因為女子凌空一指點了他的啞穴。
  
  「我的名字叫秦可心,你可以稱我秦姑娘或秦大夫。再敢滿嘴不乾不淨,哪怕有人保你,我也會殺了你。」她蔑視他一眼。「反正你這種廢物,活著也是浪費米糧。」
  
  齊皓一口氣堵在胸口,又被冷水凍得遍體生寒,一口氣吸不過來,便昏過去了。
  
  「不會吧?」秦可心眼看齊皓就要沉入水裡,臉上輕視更甚。「天底下怎有如此沒用的男人?」
  
  但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她搖搖頭,水袖舒捲,帶出了一身濕淋淋的他。
  
  齊皓二度清醒時,神思迷茫,渾身酸軟無力。
  
  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醒著,抑或身處暈迷中。
  
  「吃藥了。」一個清雅的聲音鑽入耳畔,十分熟悉、萬般痛恨瞬間湧上心頭,他掙扎地凝聚視線,果然瞧見一條雪白身影。
  
  他嘴才張開,卻發現喉似火燒,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恨恨地瞪著秦可心手端瓷碗,蓮步款款向他走過來。
  
  那身姿搖曳,本是極為動人,但看在他眼裡,卻與妖魔無異。
  
  她又要來折磨他了嗎?該死,他得振作,他要反抗才對,偏偏,他氣乏得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他只能睜眼瞪她,狠狠地瞪她。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齊皓報仇,三十年都等得。秦可心,走著瞧!
  
  他氣悶地哼了聲,已經做好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準備。
  
  但是——
  
  她雪白的小手貼在他額頭,微涼的溫度讓他心一跳,然後是通體的舒泰。
  
  「還在發燒啊!你的身體真差,才泡一會兒冷水就染上風寒了。」她洗了半個時辰都沒事呢!放下藥碗,她動作輕柔地扶他半坐起身,餵他喝藥。
  
  齊皓只覺腦子更混沌了。這秦可心怎地一時一個樣?在水潭邊,她冷酷又無情,這會兒,她居然會怕藥燙著了他,細心地將藥湯吹涼,再餵入他口中。
  
  莫不是真的腦袋有病,瘋了吧?
  
  喝了一口藥,他立刻閉緊嘴,不再接受她的「好意」。天曉得她是真好心還是假惺惺?萬一是後者,他怕這藥一喝完,她又要給他罪受了。
  
  對於他的不合作,她卻沒有絲毫不悅,疏濃有致的眉微微一皺。
  
  「藥太苦嗎?」她輕抿了一口藥湯。「好像是苦了點。」
  
  她放下藥碗,走出去。
  
  齊皓又開始在床上掙扎起來。他想趁著她離開的時候逃走,可惜她行動迅速,而他卻身虛體乏,床都還沒下,她人已經回來了。
  
  他看見她在藥碗裡灑了一點粉末。「好啦,藥不苦了,你快喝吧!」
  
  他瞪大眼,不敢相信她有這麼好心,怕他受不了藥苦,特意在藥湯裡加料慢著,那撮粉末不會動什麼手腳吧?比如讓他全身發癢、腹瀉不止。
  
  「快點,藥涼了,功效便差了。」她端著藥碗坐到他身邊,溫柔地抱著他的頭,讓他靠在她的胸膛上,一匙一匙地給他餵藥。
  
  剎那間,他腦袋一陣轟隆,全身的知覺只有頭部枕著的溫暖與馨香。
  
  他不是沒接觸過女人,宮裡一堆侍女覬覦聖上的恩寵,以期飛上枝頭做鳳凰,但對於那種抱持不軌心態的接近,他非常排斥,每每有宮娥挑逗他,他都是噁心欲嘔。
  
  可現在,靠著秦可心的胸膛,他卻心跳如擂鼓,全身的骨頭像要融化一般。
  
  對藥湯曾有的懷疑全被丟到九霄雲外,只要她手中的湯匙一擱到他嘴邊,他便自動張口,不半晌,整碗藥喝得乾乾淨淨。
  
  她自懷中掏出一條繡帕,輕輕拭去他唇角殘存的藥漬。
  
  那本來平平無奇的眉眼,在此刻,竟是閃著耀眼光華。齊皓一時看得呆了,遍體酥軟,卻不知此身是夢、是真。
  
  秦可心照顧好他,又扶他睡下,替他攏緊被角。
  
  「你睡一覺,出身汗,很快就會好了。」嗓音依然清雅,但入了他耳,卻似石撞銅鐘,震得他心頭顫麻。
  
  癡癡地,他看著她收拾藥碗離去,窈窕身軀如細柳隨風搖蕩,陣陣的清新、絲絲的柔媚,讓他腦子更加昏沉。
  
  也不知是藥力發作,或她風情太甚,勾走了他的神魂,他只覺神思緩慢地往上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迷迷茫於半空中,目力所及,淨是那抹嬌麗的白影飛舞。
  
  他張口欲喊卻無聲,伸手想捉,每每在碰著她的衣衫前,白影又移了方向。
  
  他只能在心裡喊:「秦姑娘、秦姑娘……」卻是追她追得氣喘吁吁,猶不見佳人芳蹤。
  
  他又熱又累,也不知自己追了她多久,像有數十個春秋,又似才經過幾個剎那。
  
  他身軀突然一震,再睜眼,哪裡有秦可心的身影,他依舊躺在床上,汗濕了重衣。
  
  原來竟是春夢一場。
  
  可怎會如此真實?他抿抿嘴,喉頭已不再烈如火燒,反而一股甘甜湧上,漸漸地,他唇齒之間淨是香甜。
  
  他不知自己吃了什麼,但如此美味堪比天上蟠桃。
  
  難道是那碗藥的關係?他心裡疑惑著。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喊「秦大夫」。「秦大夫」是指秦可心嗎?她真會醫術?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一身的濕汗被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忙不迭地抽起被子,團團裹住身體,只露出一顆頭在外面。
  
  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雙腿還是有些發軟,但氣力已漸漸恢復了。
  
  秦可心若真是大夫,一帖藥能讓他這個重風寒患者病去七、八,醫術可謂通神了。
  
  他裹著被子移到門邊,推開了房門,往下一瞧,確定自己睡在一間客棧的二樓,而底下那原本應該是用餐的地方,此刻桌椅被搬得只剩一張,秦可心就坐在那裡。她面前排了好長一條隊伍,他極目望去,也瞧不見盡頭。
  
  秦可心正在給人把脈,診了一會兒,便寫下一張藥單,讓病人按方抓藥。
  
  齊皓靠著房門看了半天,發現秦可心看診很快,望聞問切,一氣呵成,不出片刻,已有十來人千恩萬謝領了藥單離去。
  
  不過排隊的人實在太多,任她手腳再快,人龍依舊老長。
  
  半天看下來,他沒見一個人付她診金。她竟是在義診。
  
  想到她將他從皇宮綁出來,途中百般羞辱,累得他大病,還以為她是個心腸歹毒、腦子癲狂的瘋女人,不意她竟是個濟世為懷的神醫。
  
  他心頭對她的憤怒也消了,剩下的只有滿滿的欣賞,以及她餵他服藥時的那份溫柔與體貼。
  
  不知她是何方神聖?怎麼翻臉像翻書?
  
  他的目光緊黏在她的背影上,捨不得移開半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總之他看她看得眼睛花了,週身的氣力又漸漸消失。
  
  他知道自己大病初癒,應該歇息,卻萬般不捨放棄望她的機會。
  
  為人義診的秦可心不止和善,週身像鍍著金光,恍似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平平凡凡的面容,秋菊一樣的姿采,淡然、脫俗又清雅。
  
  他的身子靠著房門,緩緩往下滑,也不知是被她的風姿迷醉了,還是體力透支,昏倒了。
  
  他只是想看她。閉上眼的瞬間,他唇邊依然含著幸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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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老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老實說,齊皓也不知道。
  
  他只曉得自己最後記得的是看秦可心給人義診,那份慈善,還有萬事盡在掌中的自信,看得他迷了心魂,茫茫然,然後他睡著了。
  
  當神思再度回到體內,他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客棧,正身處一輛馬車中。想必是秦可心把他帶走的吧?
  
  他坐起身,發現除了有點餓之外,喉嚨不痛、也不發燒了,八成的精氣神都回到體內。
  
  秦可心於醫道一術果真了得,往常他在宮中染了風寒,哪怕有十幾個太醫輪流照顧看診,也得休養上三、五天才會痊癒。
  
  而她的一碗藥便斷了他的病根,與她相比,那些在朝裡供職的太醫都該羞愧跳井去了。
  
  「秦姑娘。」他起身走過去,拉開車簾,果然瞧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姿態窈窕玲瓏,讓他心頭又是一震。「秦姑娘——啊!」
  
  他的手才拍上她的肩,她猛然一揮袖,他整個人飛出了馬車,在地上連滾數圈,一身骨頭差點折斷半數。
  
  「髒死了。」她啐道,拚命地拍打他碰過的地方。
  
  齊皓四肢大張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突然又變回兇惡的瘋女人了。
  
  難道客棧裡她溫柔地給他餵藥、善心為病患義診都是他在作夢?
  
  或者,現在被摔得七葷八素的他才是正處夢中?他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了。
  
  「你這骯髒鬼,不准隨便碰我。」她翻身下了馬車,立在他身旁,居高臨下蔑視著他,那厭惡的神情好像他是一隻蟲。
  
  「秦可心?」他試探地問。她長得太普通了,平凡到偶爾他會不小心忘記她的面容。先前讓他心心唸唸的是她仁善的氣質,他忍不住懷疑她是否有同胞姊妹,與她一出現天翻地覆的差別?
  
  「幹麼?」她一邊瞪他,一邊扭動著身子,好像一隻跳蚤鑽進了衣服裡。
  
  「你當真是秦可心?」
  
  「廢話——唉呀!」實在受不了,她用力一跺腳。「被你這髒鬼一碰,噁心死了。不行,得找個地方清洗一下。」
  
  他只覺得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悶得想吼叫、想罵人。
  
  「朕哪裡髒了?」
  
  她閉上眼,也不理他,逕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聽得半晌,唇角微微抹笑。右方約莫一里處,有流水的聲音,應該有地方可供她沐浴。
  
  她睜開眼,橫他一下。「少張口、閉口的『朕』,就你這白癡樣,有什麼資格坐上龍椅,成為一國之君?」
  
  他氣瘋了,手撐地面坐起身。「朕沒資格做皇帝,難道你有資格?」
  
  「至少我若做了皇帝,不會讓老百姓食不飽、穿不暖,得賣兒賣女過生活。」
  
  她掏出一雙手套戴上,又從馬車上拿出一隻小包袱,然後走到他身邊,彎腰拎住他的後領,像提著一隻癩皮狗般,捉著他飛進了右方的密林裡。
  
  他收回她仁善的念頭。這女人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婆子。「誰告訴你齊國百姓衣食不足?朕登基近五載,勵行變法,講究農利,各州上繳的賦稅那是一年多過一年,戶部皆有記載,我大齊國運正盛,豈容你信口胡言?」
  
  她以看呆子的眼神看著他。「你橫徵暴斂,國庫當然充盈啦!這麼無恥的事,虧你還能講得沾沾自喜。」
  
  「荒唐!淮河南北,年年水患,朕不僅撥銀治水,還減免賦稅,哪兒來橫徵暴斂之說?」
  
  「對,你每年撥銀修堤,可惜修的都是一旦腐工程,隨便下幾場雨就潰堤,弄得百萬災民無處可去。」
  
  「大雨連下三月,那還叫幾場雨?」他氣得腦袋都冒煙了,手腳拚命掙扎著,就想下來跟這女人辯個清白。
  
  但不知秦可心是何人門下,手底功夫硬是了得,單手捉著他飛掠在樹梢上,輕盈若彩蝶翩翩。
  
  「對,絨毛細雨是連飄三月,但大雨只下了三天,堤防就崩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
  
  「李相親口奏明,大雨三月,淮河南北諸多官員上的折子也是寫得清清楚楚,大雨不停,水積得都比堤防高了,這才潰堤,此乃天災,人力不可違。」
  
  「人家說你就信啊?尤其是李友合那個叛國賊說的話,你居然一句也不懷疑,真不知你腦袋裡裝的是稻草還是豆渣?」
  
  「李相忠心耿耿——」他還沒說完,她突然把他往樹上一扔,讓他躺在兩根枝桿間,然後凌空一指,點了他的穴道。
  
  「到地頭了,待我洗浴乾淨再與你這笨蛋說。」她飛身下地,左右張望一下,確認除了他倆再無第三者,她開始脫衣服,準備下湖洗澡。
  
  她也不怕他偷看,甭說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笨皇帝了,江湖中能解她點穴手法的,五根手指數得完,而齊皓保證不在名單中。
  
  衣衫褪盡,她緩步入湖。時值正午,春陽正烈,湖水也帶了絲絲的暖和。
  
  她滿足地輕笑,打散長髮,整個人沉入了湖水裡。舒服啊……實在是太舒服了。
  
  秦可心快樂地享受著溫暖的湖水,可憐的齊皓卻正僵在樹梢上曬太陽。
  
  這一曬又是半個時辰,把他曬得兩眼昏花,滿心納悶。男人女人,平平一具身體,怎地他洗個澡頂多一刻鐘,她卻要花費更多時間?
  
  難道她身上多長了些東西?也沒有啊!至少他記憶中的女子身體就是一個頭、一副軀體、兩隻手、兩隻腳,要清洗乾淨的話,兩刻鐘也夠她摸遍全身每一寸肌膚啦!
  
  他哪裡知道,秦可心愛潔成癖,每天可不止洗一次澡,她最久一次可洗上一個半時辰呢!
  
  就在齊皓錯覺自己要被太陽曬到冒出火花時,她終於清洗乾淨,飛身上樹,一見他紅似鮮血的臉,驚呼一聲。「你的臉怎麼!啊!你中暑了。」
  
  他豈止中暑,因為被她點住穴道,氣血循環不暢,呼吸間,胸口都是陣陣的痛。
  
  「你的身體真差。」一抬腳,她踹他下湖的同時,也解了他身上的穴道。「不過沒關係,我會治好你的。但你對我毛手毛腳,還是要懲罰一下。」
  
  誰對她毛手毛腳了?他不過拍了一下她的肩。
  
  落進湖裡的同時,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他腦海。
  
  與醫術神通的秦可心同行,他死亡的機會幾乎是零,但想活得舒暢的機會同樣也是零。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讓湖水嗆昏的同時,他還沒找到答案。
  
  因為齊皓中暑又落水,所以他又病了,並且再度見到醫術高超、仁慈善良的「秦大神醫」。
  
  當秦可心端著藥碗走到他床邊,讓他的頭靠著她的胸膛,輕柔地餵他藥汁時,他從腦袋到腳底都充滿了好奇。
  
  「你是秦可心?」他啞著嗓子問。
  
  她點頭,同時吹涼了藥汁,餵進他嘴裡。
  
  「與白日踢我落湖的秦可心是同一人?」他再問。
  
  「當然。」
  
  很好,他確定眼前的女子不是冒牌貨,但心裡的疑惑更甚了。
  
  「白日我不過拍你一下,你就嫌骯髒,現在,我半個人都靠在你身上了,你不覺得污穢?」
  
  她皺眉,再次以看白癡的眼神看他。「你此刻是病人,而我是大夫,有救治你的責任,怎會嫌你髒?」
  
  他覺得她比較像白癡——不,應該是瘋子才對。什麼詭異的論調嘛!可他不敢在言行舉止中表露出來。
  
  數日的相處讓他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的武功非常厲害,起碼比宮裡養的那些禁軍都高上數籌,否則她也不會進宮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將他劫出京城。
  
  趁著她現在心情好,他覺得應該跟她講點「國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再不成,也要弄清楚她劫他的理由。
  
  「秦姑娘,我想問你一件事,是誰要你綁架我的?目的為何?要把我綁到何處?」
  
  「你搞錯了。我並不想綁你,我比較想做的是殺死你,省得齊國百姓再受苦難。」
  
  「為何你總說我讓百姓受苦,我自認登基以來,事必躬親,勵精圖治,雖做不到父皇在位時的開疆拓土,卻也吏治清明,令我大齊百姓豐衣足食,這還有錯?」
  
  「你說的那些都是朝中官員對你的諛詞,你真正看過百姓們的生活嗎?」
  
  「我是在民間長大的,還會不知道老百姓的需求?」
  
  「喔,所以你就想當然耳地搞了一連串的變法,什麼春播借貸、攤丁入畝、興農抑商?」她喂完藥,取出繡絹,幫他擦拭一下嘴巴。「也許你變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再好的理想都要人來執行,你只顧著拋出一條又一條的政策,完全沒考慮其它配套方案,命令出自你口,但到了地方上的執行卻完全是兩碼子事。結果就是你越變,百姓們的生活越糟糕。」
  
  他大概瞭解她的意思了。上令而下不達,但是……
  
  「朕命李相年年選取朝中德高望重者為欽差,巡行四方,回報的消息從來沒有壞的。」
  
  「你那些德高望重者都是書獃子,李友合更是酸儒中的最酸,讓他們讀書作文章也許能行,
  
  但要勘破官場黑暗,別作夢了。」她朝天翻個白眼。「而且,你那些變法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承認春播借貸是條不錯的政策,讓有困難的農民在春季向官府租借農具種子,待得秋收,再從賦稅中扣回來,但你幹麼要地方官員競賽,看誰貸出的款項多?」
  
  「不如此,那些地方官豈會認真辦事?」這競賽方式還是他和李友合一塊兒討論了三個日夜才想出來的,果然有競爭就有進步,那些地方官做起事來積極多了。
  
  「對啊!他們很認真辦事,為了取得良好政績、討好你,他們甚至逼迫不需要借貸的百姓也要去借。我應該恭喜你,齊大皇帝,現在八成的齊國百姓都欠你銀子,如果能把放出去的債全收回來,你就發達了。」
  
  齊皓呆住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只剩這句話可以講。
  
  近五年的時光,無限的心血與氣力,日夜操勞,白了少年頭,換來的卻是這等結局嗎?
  
  早知如此,他為何辛苦?
  
  「不!不會的,朕每天花費十個時辰處理國事啊!」嘶吼出聲,他掙扎著,差點滾下床。
  
  「朕不信百官中無一誠信,人人都在騙朕!」
  
  秦可心一彈指,又點住他的穴道,將他平放在床上。「你若不信,我帶你去看,讓你親眼見識一下自己的『德政』。」
  
  齊皓只是狠狠瞪著她,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你這人真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她一揮手,連他的昏穴一起點了利病情,還是讓他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去看看真正民間百姓的生活。
  
 
  江州。
  
  這是距離京城最近的府州,也是齊皓出生長大的地方。
  
  秦可心駕著馬車,用了十餘天載他進入府城。
  
  這些日子裡,他一句話也沒講,連東西都吃得很少,本來就不甚健康的身體更加瘦削三分。
  
  身為醫者及他的壽命,她當然知道他鬱悶在心,以致胃口難開,這情形若持續太久,必損他的壽命,因此她沒再刺激他,反倒備全了藥湯,將他伺候得像個老太爺似。
  
  一入城,齊皓蒼白的臉上又起了兩抹病態的紅。
  
  「停車。」  
  
  「幹麼?」她急著找間客棧燒水沐浴一番。
  
  最討厭在外頭奔波了,弄得一身灰塵汗水,髒死了。
  
  「我要到處走走看看。」
  
  「行,等我梳洗過後,陪你一道兒去看。」
  
  他沒瘋,還等她梳洗咧!她洗一個澡最少要半個時辰,他是沒耐心等的。
  
  「不必你陪,這裡我熟得很,我自己會走。」
  
  她停下馬車,撩起車簾,望一眼他憔悴的神色,實在不放心讓一個病人四處亂走,天曉得他會不會走一走,突然昏倒。
  
  他卻不管不顧,車一停,立刻打開車門跳下來。
  
  「喂,等一下!」她叫道。
  
  他頭也沒回,腳步一轉,就朝右邊的巷弄鑽進去。
  
  「怎麼如此固執?」真受不了他這種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性子。偏偏她身上流的是最純正的大
  
  夫血脈,做不到見死不救,只得就近找間客棧,給小二一點賞錢,把馬車安置妥當了,她便循著他離開的方向一路找過去。
  
  幸好他病著,走不快,她處理完一堆雜事,他還在巷弄裡慢慢踱著步子。
  
  她急忙跟上去,他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幹麼不走啦?你不是要四處看看?這裡……」她左右張望一下。「一片廢墟,有啥兒好瞧的?」
  
  「八年前,這裡有一家通寶當鋪,是江州數一數二的大商號。」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風一吹就會消散無蹤。
  
  秦可心背後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齊皓現在的樣子非常不對勁。
  
  她注意到他眼裡一點神采也沒有,臉色卻出奇地紅。
  
  情況不妙。她忙牽起他的手,一絲內力沿著他的手腕竄遍他全身,撫平他暴起乍落的情緒。
  
  「冷靜。」她凝音成束,直入他耳。
  
  他渾身一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好半晌,他的呼息漸漸平穩,甩脫了她的手又繼續往前走。
  
  「喂,你又要去哪兒?」
  
  「我去問問,通寶當鋪為何變成一片廢墟?」但是他越走心越涼。豈止當鋪成廢噓,在他的記憶裡,這街上還有糧行、油行、繡莊、藥店……
  
  曾經,這裡行人如織,是全江州數一數二的繁華商區,現在卻寥落殘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不容易,他在一間珠寶行裡找到一名老邁的掌櫃。當他跨步入店,老掌櫃好像看到天上掉銀子似的,喜笑顏開地招呼道:「客官要什麼?不論珠寶玉器、金釵銀飾,本號裡應有盡有。」  
  
  「老丈,我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啊?」老掌櫃失落得好像死了兒子。「原來不是來買東西的,唉唉唉……這什麼世道,三天不見一個客人上門,還讓不讓人活?難道一定要去種田?可這鋤頭怎麼拿,我都不知道……」叨叨唸唸著,他一邊還把自己的耳朵扯得通紅。
  
  那熟悉的動作喚醒了齊皓的記憶。「三哥兒?」他不是金玉銀樓的大少爺嗎?
  
  怎麼幾年不見混得如此落魄?
  
  說到金玉銀樓——等等,因為商街敗壞得太厲害,齊皓一時沒注意,現在仔細張望片刻,這殘敗得像隨時會倒塌的珠寶行正是昔年江州第一的金玉銀樓啊!
  
  「你是誰?怎麼知道我的小名?」
  
  「我是齊皓,通寶當鋪的皓掌櫃啊!」
  
  「皓子?!真的是你?」
  
  幼時知交,再度相遇,三哥兒因為生活困頓,老了容顏,而齊皓何嘗不是被政務操勞得白了少年頭。
  
  「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你知道嗎?你剛走的那幾個月,你家那位大小姐每天哭,都哭暈了幾次,大家才曉得,她早就喜歡你了,就等著你存夠錢、自立門戶,她便要嫁給你。」
  
  「我……」齊皓哪敢跟人家說,他做皇帝去了。「我遇見一位親戚,便到他家住了幾年,至於大小姐,我記得她以前很討厭我的。」
  
  「打是情、罵是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咱們大男人怎理會得透?倒是你……」
  
  三哥兒將齊皓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幾年你也過得不太好吧!你臉色很差啊!」
  
  「三哥兒……」齊皓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三哥兒也只比他大十歲,他今年二十五,三哥兒三十五,但一眼望去,儼然是個望六的老人,若非三哥兒一些小習慣未改,他都不敢認人了。
  
  三哥兒苦笑一聲。「不說你,自從新皇登基,大力打壓商人,哪個行商能過上好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之前待的那家通寶當鋪,三年前就被官府抄了,說是敗壞風俗。」
  
  「老闆是個謹慎的人,怎麼會惹出這樣的大事?而且敗壞風俗是哪條罪名?」
  
  「官字兩個口,那些當差的說是罪,咱們老百姓能怎辦?我這金玉銀樓不也敗落了?那幫子差爺啊,每天就來挑岔子,說什麼製作金銀玉飾,鼓勵百姓追求奢華、安於享樂而不識農務,對國家完全沒有貢獻,讓我早早把鋪子收了,下鄉種田去。唉,皓子,你是知道我的,讓我三哥兒鑲珠雕玉我在行,天曉得我連麥子、稻穀都分不清,怎麼種田?」
  
  一番話像一道悶雷打在齊皓頭上,雖無聲無息,卻讓他渾身劇顫。他想到無數個夜晚,他與李友合在御書房裡討論重農抑商的政策。
  
  他是行商出身,心裡對商人並無歧視.李友合卻道,無奸不商,況且商人聯合工匠以奇淫技巧,製作一些華美不實的物品賺取暴利,壓搾廣大農民,幾無生存空間,於國於民都無好處,朝廷應該大力打壓才是。況且士農工商,階級分明,不管是論禮論儀,都不應該任意逾越,否則便大大違背了聖人之道。  
  
  齊皓並不贊同李友合的想法,所以拒絕禁商,不過為了讓齊國生產的糧食能夠自給自足,他同意重農抑商,不准商人著綢穿緞,商人子弟亦不得參加科舉。
  
  在他想來,這只是讓商人們節制一點,不至於為暴利而害農桑,但偽什麼落實到地方的政策會變成這樣?
  
  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錯了?是他這個皇帝太昏庸?還是朝廷百官聯合起來蒙蔽了他?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三哥兒的叨念,順長的身軀像在風中飄著,恍然失神地離開銀樓。後頭,三哥兒還在叫著他的名字。
  
  他雙眼茫然,走在江州的街巷間,每一條道路都很熟悉,但每一個地方都十足地陌生,記憶中的繁華盡成煙灰,能不能稱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而讓江州殘敗至此的罪魁禍首卻是他。
  
  過去他沒日沒夜地批閱奏折、處理政務到底是為了什麼?把齊國搞垮嗎?
  
  他咬緊牙,用力得唇邊滲出一抹紅。
  
  秦可心悄然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不禁心起憐惜。經過數日的相處,她也看出他不是什麼惡人,一腔為國熱血,只可惜識人不明,加上太過著急,於是,好心辦了壞事。
  
  如果他繼續坐在那張龍椅上,為那種他自以為利國利民的變法日夜操勞,結果是百姓們恨死他,而他自己則被繁雜的政務給累得早死。
  
  如今,她帶他看到了民間,他大受打擊,但至少,他不會再誤人誤己下去;況且有她這一代神醫在身邊,他想死都難。
  
  齊皓茫然走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又想去哪裡?國不可一日無君,按常理,他未立儲位,就不該隨便亂跑,倘若有個差池,國家內亂在即。
  
  但讓他回宮繼續為皇,哪怕他再努力一百倍,大概也是齊國整個灰飛煙滅吧?
  
  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途?
  
  抬頭看天、低頭望地,他卻發現,偌大山河間,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容身之所。
  
  忽地,一陣哭號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舉目望去,面前一隊官差正強拉著一名不停啼泣的女子,而女子身後是一對年邁的夫妻,哀哀呼喚著「玉寶」。
  
  這不是通寶當鋪大小姐的名字嗎?馮玉寶!
  
  他還記得,那個嬌俏的少女,總愛在他工作時挑他錯處,像只小跟屁蟲似地跟著他,和他作對。
  
  對面那女子雖然衣衫襤褸,但容貌依稀能看出馮玉寶的模樣,所以那對年邁的夫妻就是他的舊老闆和夫人?
  
  三哥兒告訴他,通寶當鋪被抄沒了,怎麼老闆一家會在這裡?官差又為何要捉馮玉寶?老闆夫婦跪在地上給官差磕頭,說春播借的貸一定會想辦法還,求他們高抬貴手放過馮玉寶。  
  
  齊皓納悶不已。現在才是春天,哪裡有今春借的貸今春就要逼還的道理?再說,他下令時寫得是明明白白,若遇荒年,官府不得向百姓逼債,允許分期償還,並且不加利息,怎麼實行到最後,完全失了他的原意。
  
  他快步上前,正想叫官差放了馮玉寶,突然,馮玉寶嶺狠咬了抓她的官差一口,惹怒官差,被一腳踢飛出去,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老闆夫婦哭喊著:「玉寶,女兒……」急急忙忙奔過去,卻見馮玉寶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兩夫妻悲不自勝,雙雙咬舌,跟著女兒共赴黃泉了。
  
  齊皓趕到時,只來得及喊上一聲:「老爺、夫人……」便眼睜睜看著馮家三口全斷了氣。
  
  一地的鮮血漫流、三條屍體躺在地面、六隻死不瞑目的眼睛圓瞪著,一切就像在對上天控訴著齊皓這一國之君的失德昏庸。
  
  齊皓只覺胸口像被一隻巨錘重擊了下,痛入骨髓,口鮮血噴出喉頭。
  
  隨即,無限的黑暗將他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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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齊皓一倒下就是五天,把秦可心嚇死了。
  
  初始,她對他印象不好,劫他出宮,給他的飲食照護也只是到吃不飽、餓不死的地步,稱不上周全。
  
  這一路,他兩回惹火她,她都毫不留情地下手懲治,給他落下了病根。
  
  雖然她開始為他治病,卻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費太大心思瞭解他的身體狀況。
  
  直到他在江州吐血昏迷,她細細為他檢查,才知道糟糕。
  
  他少年白頭不止是因為過度操勞,還是服多了遊方道士所煉的「仙丹」。
  
  齊國很多州都相信,尤其是那些好清談的讀書人,道士煉出來的仙丹可以讓人長生不老、永保康泰,更甚著還能羽化登仙。
  
  但那些仙丹在正統大夫眼裡,與毒藥無異。
  
  不知道朝中哪些白癡,竟把這些丹丸弄進宮裡,讓皇帝天天服用,這不是要害他性命嗎?
  
  現在她不止要調理他的疲勞、鬱悶,還得解掉那沉積於他體內五臟六腑的鉛毒。
  
  她忙得恨不能多生幾對手腳出來,能一次做雙倍份量的事。
  
  這樣團團轉的日子倏忽到了第六日,他終於悠悠轉醒,算是她再度從閻王爺手中將人搶回來。
  
  「你覺得怎麼樣?」當他氣息開始紊亂,從細微到強盛,她迅速飄到他床邊。
  
  他喘著、喘著,好半晌,聲音弱得像風一吹就散。
  
  「老爺、夫人和大小姐呢?」
  
  「我作主給他們收殮了,就在城東。」這幾日,她也稍微打聽了一下他幼時的生活,知道他三歲娘親病故,是通寶當鋪的老闆收留了他。
  
  而他自己也爭氣,雖沒有正式拜過夫子,卻靠著自修,先是識字、習算學、辨古董,到了十二歲,便進當鋪做學徒。
  
  過兩年,他升了夥計,大夥兒都誇他有經商的天分。
  
  果然沒半年,他一雙眼便轟動了江州。凡人進當鋪,什麼東西、哪裡來的、是否賊贓、有無仿冒,他一眼即知。
  
  加上他人和氣,相貌又好,做生意公公道道.不過兩年,便將通寶當鋪的名聲徹底打響。.
  
  眾人皆知,通寶當鋪有個小夥計,博文強記,學富五車,甚至有幾家古董商行、當鋪都來挖角他。
  
  但齊皓為人念舊,他是在通寶長大的,從來沒想過去別的地方與自己的老闆打對。
  
  後來老闆看重他,便升了他做掌櫃,那一年他才十七歲。江州人都道,再過個十年,這江州第一商的稱號非他莫屬。
  
  可惜世事演變,豈能盡如人意,他最終還是離開了通寶,更成為搞垮通寶的間接兇手。
  
  而今,一手養大他的老闆夫妻和暗戀著他、卻不知如何表白,只能以欺負他為樂的大小姐都死了。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百年後,入了黃泉,他有何面目去見老闆一家三口?
  
  秦可心見他面色憂鬱,心裡也不好受,便離了他床榻?走到几案邊,掀開竹籠,端出一碗尚帶餘溫的小米粥。
  
  他人事不醒的幾日裡,她每隔三個時辰替他熬一碗粥,要讓他一睜眼就有熱粥喝。不過他一直不醒,倒是浪費了她很多心血。
  
  「別想太多。」她又回到他身邊,端著粥,準備餵他。「你要煩惱,也得把身子養好才行。」
  
  他搖頭,拒絕了她的粥。「先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她心思靈巧,自然知道他想問的是馮老闆一家三口究竟犯了什麼事,竟落得如此下場?
  
  她遲疑著。這事過程十分難堪,實在不適合一個身染重病的人聽。
  
  「你不說,我自己去打聽。」
  
  她瞪他,以她的武功和本事,要他生死兩難就跟捏死一隻螞蟻想跟她講條件,太自不量力了吧?
  
  有道是,「捨得一身剛,能把皇帝拉下馬。」他現在就是這樣子,豁出去了。
  
  「我說到做到。」
  
  秦可心翻了翻白眼,算是服了他的固執。
  
  「因為朝廷禁商的原故,地方官員便大力打壓商販,除了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大部分的私人商行都因此倒閉,或被各世家豪族瓜分了。通寶當鋪在江州的風頭最盛,因此打壓行動一開始,它便成了箭靶子。知府大人直接給它扣上一頂有礙風化的莫須有罪名,查抄了。但馮老闆為人和善,家業雖失,卻頗得人心,在左鄰右舍的照護下,一家三口生活倒還無虞。只是沒了當鋪,他們便要轉換營生方式,向官府租了塊田地,做起農夫。奈何,做慣生意的人,讓他們去辨五穀、搞耕種,怎麼做得起來?於是一年、兩年地借春貸,又還不起,最終官府判了馮小姐進司教坊抵債,馮小姐不肯,然後……便是你看到的。」  
  
  「朝廷幾時禁商了?」抑止跟禁絕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啊!若非親眼所見,他真不敢相信,
  
  一條重農抑商的政令落實到地方上,能扭曲成這莫名其妙的樣子。
  
  「不管是抑或禁,都很奇怪。天地分陰陽,各有所司,就像人一樣,你能想像你或我去種田的樣子嗎?所以我說你管太多,累了自己,又討不到好處,還不如啥都不做,讓喜歡經商的去經商、愛種田的去種田、想讀書的去讀書……人盡其才,方是邑國利民之道。」
  
  人盡其才……他看過一部治國策,其中心論點就是「人盡其才」,士農工商一律平等。
  
  但這個想法在朝中以李友合為首的諸言官御史中,與妖異言論畫上等號。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才是那些老夫子信奉的至高條例。
  
  齊皓不覺得治國策裡的論點是正確的,但他也不贊成老夫子們的想法。他認為百姓如流水,水無常態,因此需要朝廷制訂各項法規引導他們走向正確的道路。
  
  但顯然,他不是個合格的引導者,所以好好一個國家才會被他搞得亂七八糟。
  
  他歎口長氣,疲累地閉上眼。
  
  秦可心則是無奈地看著手中逐漸變冷、變涼的粥,看來這一番苦心又白費了,待會兒再去廚房熬一碗新的吧!
  
  她不打算打擾他休息,靜靜地起身,準備離去。
  
  「秦姑娘。」他卻突然睜眼,喊住了她。
  
  「我想吃點東西,養些體力,明日去祭拜馮老闆一家。」
  
  「不行。」她叫道。總覺得這傢伙自從入了江州,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初見時,他溫文儒雅到有些軟弱,隨著相處日久,她發現他和善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定的心。而今,他圓滑的外表漸退,露出了銳利的稜角,那寒芒像極了出鞘就要見血的寶劍。
  
  「我只是通知你,並不是徵求你的意見。」他語氣淡然。
  
  她寧願聽他叫罵,也別像現在這樣滲人心寒。
  
  「你此刻的身子受不了折騰,讓我幫你調養一下,三天後你再去祭墳如何?」
  
  她竟不敢再撞自點他穴道,阻止他的行動,只能軟下態度說著。
  
  「好。」  
  
  「啊?」她以為他會很難纏,想不到他答應得如此乾脆,反倒嚇她一跳。
  
  「把粥端過來吧,我且在客棧裡休養三天,再去祭墳。」
  
  此刻,他身上有一種很怪異、奪人心魄的氣勢,讓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著他的話做。
  
  她看著他喝粥,舉止高貴而優雅,後知後覺地記起,這曾經的一國之君,姑且不論他是個好皇帝還是昏庸君主,也是高高在上的天授之子,他的話就是聖旨,任何人都得遵從。
  
  以前他沒對她擺皇帝的譜,所以她毫無知覺地欺負他。
  
  如今,他虎軀一震,她卻覺得四肢發冷,光潔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終於知道,這儒雅的外表下藏著高山般的威勢。
  
  
  三天後——
  
  秦可心在客棧的房間裡,來回踱著方步,快煩死了。
  
  她指明了馮老闆一家三口埋葬的地方後,齊皓便獨自一人去祭墳,不許她跟她其實沒必要在乎他的反對,以她的輕功,就算偷跟,諒他也察覺不到。
  
  但她心裡就是有個聲音反覆說著:別太惹怒他,否則後果會很嚴重。見鬼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能把她怎麼樣?她一根手指就可以擺平他。
  
  她不怕他,她要緊緊跟著他,不能讓他再回到皇宮去幹那吃力又不討好的皇帝。
  
  她告訴自己,他氣勢再強,沒有相應的武力,也是白搭。
  
  奈何,她的心就是怦怦跳著,雙腳一邁開,想要跟蹤他,兩條腿就開始發軟。
  
  簡直莫名其妙。她怎會如此顧慮這個蠢皇帝是喜是怒?
  
  「唉!」偏偏,她打心底掛懷他。「齊皓、齊皓,你好歹也讀過幾年書,懂得些做人道理,千萬別想不開啊!」
  
  她這是從白日踱步到夜晚,又從月升走到太陽高照。
  
  一個日夜過去了,他居然還不回來,不會真的祭墳祭到想不開,隨著一起去了吧?
  
  秦可心打心底不願再與他作對,但看著時光飛逝,她實在等不下去了。
  
  打開窗戶,也不顧光天化日施展輕功飛簷走壁有多驚世駭俗,她身子穿窗而出,直如大鵬展翅,往城東掠去。
  
  到了馮老闆一家三口埋骨處,果見齊皓提著一壺酒,坐在墓前,自斟、自飲、自言。
  
  她沒有細聽他說些什麼,一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的頭髮。
  
  他今年才二十五,風華正茂時,卻因日夜操勞,以致早生華髮。但那也只是在三千青絲中,添了幾點銀星。
  
  不過一日夜,銀光佈滿頭,微風揚起,成了一道蒼白的發瀑。對比他大病後兩頰詭異的酷紅,競成一副奪人心魄的妖冶姿容。
  
  她定定地看著他,心臟好像被捶了一拳、又被扭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
  
  「既然來了,就過來一起坐吧!」他瞧見了她,淡淡招呼道。
  
  她立在原地不動,注視他的目光漸漸模糊,讓水霧給遮了眼。
  
  「怎麼了?」他問,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聲音。
  
  她喉嚨發苦,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我有哪裡不對嗎?」他竟是笑了,如雲似霧,明明就在眼前,卻是捉不著、摸不到。
  
  她閉上眼,深呼吸良久,澀著聲答:「你的頭髮……」
  
  「頭髮?」他將束在腦後的長髮拉到眼前一看,滿眼俱是白,銀光閃閃中,不見半根青絲。
  
  他隨意地又髭開了手。「我本來就有少年白,而今不過是多白一點,也沒啥大不了的。」
  
  那不是多白一點,是全白了,一夜白頭!  
  
  一股深沉的愧疚狠狠擊中她、心窩。是她累他如此嗎?他對她招招手。「你不像是會為幾根頭髮大驚小怪的人,別想太多,過來聊兩句吧!」
  
  她咬著唇,高傲的頭顱不覺低下了。見他的第一眼,她看不起他,現在,她對不起他。
  
  「別這樣,誰能不白頭,除非是少年夭折。」他斟了一杯酒,遞到她面前。
  
  「喝一口,緩緩心情。」
  
  她沒看他,良久,低聲地吐了句。「對不起。」
  
  「你曾經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嗎?」他大笑。
  
  「如果告訴一個人什麼是事實是錯的話,那我不知道何者才叫正確?」
  
  「但是……」
  
  「別但是了,一杯濁酒權充答謝,你讓我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生活在皇宮那個備受保護、奢靡繁華、充滿虛假之處,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是種幸福,可齊皓並不愛那些,他更渴望在寬闊的天地,憑自己的力量爭取想要的一切。
  
  「齊皓。」她抿抿唇,接過了酒杯。「我知道馮家人對你意義不同,與其說他們是你的僱主,不如說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們死了,你很傷心,但逝者已矣,你千萬要保重自己。」
  
  他撩開了被風吹散的白髮,輕輕揚起了唇。
  
  她第一次發現,他不止氣質溫文,還長得非常好看,劍眉修目,唇紅齒白,巍巍如山上松,清雅更勝河邊柳。
  
  一顆芳心怦怦亂跳起來,她雙眼竟離不開那冠玉般的臉龐。
  
  「秦姑娘說的是。」他舉起酒壺,遙遙向她一敬。「馮老闆待我如親子,夫人就像我那早逝的娘親,大小姐雖然常找我麻煩,卻天真可愛,我也把她當自己的妹妹。我活了二十五年,倒有一半的歲月是在當鋪裡過的。小時候,看老闆做生意,我就想,有一天,我會成為像他一樣厲害的商人。後來當上掌櫃,老闆老在我耳邊叨念,做人不可以滿足現狀,眼光要放遠。我又暗自發誓,要存夠一筆銀子,自己開一家商行,並且生意要做得比老闆更大。我從來沒想過,原來是大小姐喜歡上我,老闆才變著法子鼓勵我要力爭上游。」
  
  很奇怪,她不喜歡聽他談馮家人的事,尤其是他說起馮玉寶,臉上那淡淡的緬懷神色,讓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可馮家人都死了,她這番心思卻顯得小氣了。  
  
  就這樣,她一顆心像倒滿了油鹽醬醋茶,百般滋味,讓她彆扭得說不出話來。而齊皓則是受束縛久了,一朝遇變故,好像密封的油瓶裡被點了把火,把他整個人炸開了。
  
  他就想造反、想作亂、想幹盡以前不敢做的事,哪怕會因此毀滅自己,他也不管不顧了。
  
  所以再對上秦可心,儘管知道她武藝高強,隨便招惹的下場會很恐怖,還是想惹惹她。
  
  「你呢?說說你的事如何?」
  
  「我……」她的心思一時沒跟上他的話題,愣了一下才道:「我沒什麼好說的。我是個孤兒,被師父收養,傳我醫術、武藝,上頭有一個師兄和一名師姊。不過我很少和他們見面,多半在外頭幫人義診。」
  
  「你師父藝業定然不凡,才能教出你這麼有本事的徒弟。」想起她幾回的欺負,他心裡真有些怒,語氣不免帶刺。
  
  「你是在怨我踢你下水嗎?」她皺皺鼻子,平凡的面孔卻帶了幾分嬌俏。「這也不能怪我,誰讓你不洗澡,一身骯髒!」
  
  「我天天沐浴,哪裡髒了?」
  
  「出門在外,風吹日曬,怎可能不髒?就說你在這墳前坐了一日夜,泥灰不知沾了多少,還敢說不髒?」
  
  他本是惱她的,可聽她這番話,心裡的怒氣卻莫名其妙消失了。
  
  「出門遠遊,總有不便,哪能隨時保持一塵不染?」
  
  「所以要多洗幾回澡啊——告訴你,保持乾淨,身子才會健康,這是我身為一名大夫給你的建議。」
  
  什麼跟什麼啊?他忍不住為她這愛潔的怪癖大笑。「你的建議我沒聽過,倒常聽人言,洗一次澡傷三年元氣,所以男子漢大丈夫最好少接近水。」
  
  她瞠目結舌,可愛的模樣像只剛出生、瞄嘮叫著的小貓。
  
  「你別靠近我。三年不洗澡,人都長蟲了。」
  
  「長蟲不至於,身上多些汗垢倒是有的。」
  
  「噁心死了!」她俏臉白得像她身上那襲白衣,從頭到腳一式的雪白銀妝,還真是愛潔過度啊!
  
  「我這樣如果叫噁心,那街邊長滿膿瘡的乞丐又算什麼?我瞧你給他們看病的時候,也沒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話裡話外就是說她對他太苛刻。
  
  「他們是生病了才會這樣,怎能一概而論?」她不是菩薩,做不到救盡眾生,但基本的醫者父母心還是有的。
  
  他怔了下,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太計較。
  
  她其實性子不錯,雖然累他幾回大病,也治好了他,這一路從京城到江州,十天的路程,他們走了近一個月,因為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替人義診,不知不覺便耽擱了。
  
  他想起她義診時的仁美,那種發自內心希望病人康復,完全忘記自己愛潔癖性的專注,那時刻的她看起來可有半點可惡?
  
  這世上會說好聽話的人很多,但能真正做好事的人卻極少,她便是那少數中的特例。
  
  此時,他除了讚佩她、欣賞她之外,心裡哪還生得起一絲厭惡?
  
  「你說的對,是我小氣了。」搖搖頭,他又留戀地看了馮家三口的墓一眼,撐著地,搖搖晃晃站起身。
  
  「小心點。」她一個晃身,來到他身邊,扶住了他。
  
  「我沒事。」只是坐太久,身子有些乏了。
  
  看她一臉緊張,他忍不住就想逗逗她。「我現在一身灰喔!」
  
  「你現在生病了。」她白他一眼。
  
  他仰頭,哈哈大笑。「對,我是病人,擁有特權。」倘若只有病著才能享受她的溫柔關懷……他不介意身子弱一點,好一早受這難得的美人恩。
  
  「生病很快樂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半依美人胸,人間至福啊!
  
  「瘋子。」見他臉色又紅得似欲滴血,知他又發燒了,她纖手攬住他的腰,以最快的動作將他帶回客棧,讓他好好養病。
  
  不知為何,自那日祭墳回來,秦可心發現自己的目光越來越難從齊皓身上移開。哪怕她正在義診,視線也會不由自主地追尋著他。
  
  然後,她發現,每回她看他的時候,迎上的都是他專注而欣賞的目光。
  
  這時,她心思就會很複雜,似喜、似嗔、似羞,說不清、道不明。
  
  她的她病了嗎?可她幾回給自己診治,脈象平穩悠長,代表身體康健啊!
  
  那麼種種不適又是怎麼一回事?,竟攪得她無法專心為人診治,不得不提早結束義診,免得下錯方子,害人性命。
  
  她離開客棧大堂,上了二樓客房,見齊皓目光仍隨著她的身子移動轉悠,心裡不知怎麼就有些惱了。
  
  「看什麼?從早上我開始義診看到現在,還不夠嗎?」
  
  「你沒看我,怎知我在看你?」他笑嘻嘻的,視線就是鎖緊了。
  
  她這傢伙,初相識時沒這麼痞的,怎麼祭墳之後,性子卻是大轉變,她再想跟他鬥口,一句也贏不了。
  
  怒哼一聲,她走到几案邊,打開竹籠,給他倒了碗藥。「喝光它。」  
  
  「我已經好了,也沒再發燒,幹麼還喝藥?」這一天十來碗藥汁灌下去,他已經是聞藥欲嘔。
  
  「這不是治你的風寒,是幫你解毒用的。」
  
  「我幾時中了毒?」
  
  「你吃太多道士煉的丹藥,中了鉛毒,直入內腑,若不能將毒素拔盡,保管你活不過三十。」
  
  「你的意思是,道士治煉能強身健體、長命百歲的金丹有毒?」怎麼可能?朝中很多大員,都日服金丹一枚,以期有朝一日羽化登仙,那丹丸價值千金,若非他是一國之尊,也不能拿金丹當炒豆子吃。況且服丹後,精神體力確實增加,讓他有更多的力氣處理繁雜的國事。
  
  「你若不信,取幾枚金丹,再捉隻雞來試試,保管那隻雞活不過半月。」她把藥湯遞到他面前。
  
  他倒是乖乖喝了藥,不過嘴上不饒人。「為什麼一定要用雞?鴨子不成?」
  
  「隨你高興。」
  
  「那不如牽條牛來試藥。」
  
  她很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生氣了.但這人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牛的體型那麼大,你要用多少金丹把它喂到死?」
  
  他聳聳肩。「其實不管是雞、鴨還是牛,合著我身邊都沒有金丹,這試驗是怎麼也做不成了。」
  
  她咬牙。氣怒過了頭,狠狠一笑。「有一個更簡單的試驗方法,你聽不聽?」
  
  「什麼?」
  
  「你別喝解毒湯了,就這麼熬著,看你能不能活過三十?」用力一跺腳,她轉身就要離開客房。
  
  他悠悠地對著她的背影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我擔心有人會捨不得。」
  
  她氣急了,霍地轉過身。「我才不會捨不得。」
  
  「我有說是你嗎?」神情一派地無辜。
  
  就見一抹紅,一路從她的脖子飛昇,燒燙了嬌顏。
  
  「油嘴滑舌!」一掌便要劈過去。
  
  他沒躲沒避,只淡淡地說了聲:「我今天還沒洗澡喔!」
  
  她的手掌停在他胸前,很想打下去,但心裡幾分彆扭、幾分羞,可奇異地,沒有厭惡。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被那披散肩頭的白髮吸引了,銀光閃閃,皎潔更勝天上星。
  
  髒嗎?她覺得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眼前這一幕更純淨的影像了。然後,她腦海裡莫名其妙浮現一段話州——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如他所願地,她心裡充滿了對他的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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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這日一大早,秦可心便敲響了齊皓的房門。
  
  「門沒鎖,自己進來。」他的聲音懶洋洋,像還沒睡醒。
  
  但她卻在那份慵懶中聽出一分疲憊,她想,他大概又一夜未眠吧!
  
  留在江州調養身體的日子,他雖然沒再提起馮家三口的死,平時也笑咪咪,偶爾還會找她斗兩句。
  
  但她知道,他心裡其實很在乎馮家人的逝去,那股愁怨已經深入骨髓,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精神。
  
  而她雖是良醫,能治百病,可借心病唯有心藥醫,對於他心裡的憂鬱,她是無能為力的。
  
  她低喟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起床,我們今天離開江州,準備入山。」
  
  「入山做什麼?你的義診不是還沒結束?」
  
  「進山裡採些藥草下來賣,賺了銀子,再回來繼續義診。」易言之,她荷包空了。
  
  他額頭浮現幾滴汗。「你賺錢一定要費這麼大功夫嗎?以你的醫術,隨便找個有錢人,給他看病,收點診金,就夠你吃喝不盡了。」
  
  「我看診從不收錢。」  
  
  「所以你的錢都是去山裡採草藥賣而賺來的?」不敢相信這個女人的謀生能力如此差勁,而他卻白吃白喝了她這麼久,唉,慚愧。
  
  她理所當然地點頭。「我是大夫,不靠看病賺錢,當然是依賴賣藥獲取銀兩了。」
  
  「你這麼辛苦進山一趟,能賺多少?」
  
  「三、四百貫吧?」
  
  他有點頭暈。她是武者,高來高去,踏懸壁如履平地,自然不把進山採藥當一回事。可他是個普通凡人,千里入山一趟,就為了幾百貫錢,殺了他比較快。
  
  「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三十貫吧!」
  
  「給我二十貫。」
  
  「喔。」她掏出荷包,把錢給了他,才想到要問:「你要錢幹麼?」
  
  「去幫你賺錢。」他掀開被子起身,彎腰穿鞋。「你在這裡等我,至多兩個時辰,我幫你賺個千貫回來。」
  
  「你想去搶錢莊嗎?」
  
  「要搶劫也是你出馬,我能搶得了誰?」他翻個白眼,大跨步出門去也。
  
  她一臉不解地站在房裡,想著要如何用二十貫賺到一千貫錢?
  
  這世上最賺錢的是什麼行業?不外賭跟嫖。
  
  她初入江湖時就聽說過,一名厲害的老千,夜入百貫不是問題,但前提是,不能被逮到出千,輕則雙手難保,重則小命休矣。
  
  齊皓不會去賭吧?可沒聽說過他懂千術啊!
  
  而說到嫖,齊國第一妓院探花樓,傳聞日進斗金,但齊皓不是女子,雖然俊顏如玉,總不至於有人花千貫錢買他一夜。
  
  那他要用什麼方法,在兩個時辰內賺足千貫?
  
  她費盡心思也猜測不到,想得肚子都餓了,乾脆叫小二送了饅頭米粥進房用膳。
  
  一顆饅頭還沒啃完,齊皓便揣著沈甸甸的錢袋進來了。
  
  「喏!」他把錢袋遞給她,自顧自地坐下來吃早餐。
  
  她不敢相信地解開錢袋一看,裡頭足足一千貫錢。從他出門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多時辰,他到底怎麼辦到的?
  
  「你真的用二十貫賺了一千貫——這怎麼可能?」往常她都要在山裡晃上十天半個月才能賺到幾百貫錢,收入已經算很高了,可他卻……
  
  「莫非你有聚寶盆?」
  
  「世上哪兒來的聚寶盆啊?這是賣畫賺來的。」
  
  「什麼畫這麼值錢?」
  
  「皇上御覽過的畫。」
  
  「啊?」
  
  「我用你的二十貫在路邊買了幅煙山雲雨圖,蓋上『聖隆皇御覽』的印璽,送去異寶齋賣掉,就賺到一千貫了。」
  
  「聖隆皇?」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她恍然大悟。齊皓不正是當今聖上,他隨便在一張畫上用了隨身御印,那幅畫便成宮中御用之物,自然價值連城。
  
  這麼簡單的賺錢辦法,怎麼她就想不到呢?
  
  「可是……販賣宮中物品,不是犯罪嗎?」
  
  「哪個宮中內侍沒盜過幾件御用之物外賣?只要不是太過分,大家都是睜只眼、閉只眼,悶聲發大財的。」
  
  「太好了。」她兩手攢緊了錢袋子。「以後再不用為銀兩發愁了。」一千貫啊!隨隨便便買幅畫,蓋個章便能賺到。
  
  「我這輩子還沒一次拿過這麼多錢,齊皓,不如你再去多買幾幅畫,蓋幾個印,多賺一點。」
  
  果然,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瞧她醫術武功這麼高明,一顆仁美善心迷得他暈陶,將她當菩薩看待,念也無。
  
  「這種事可一不可二。」
  
  「為什麼?」
  
  「盜賣宮中寶貝,死罪。」再則,她那顆小腦袋也保不住了。
  
  「啊!」也就是說,這種錢只能賺一次?真可惜,不過算了。「有這一千貫,也夠我們生活上一年了,我現在去開義診,結束後,我們去逛街,我有好多東西想買,可借一直沒錢買,現在有錢了,我要把它們都買回來。」說著小燕子飛出客房。
  
  辰時一到。
  
  客棧大堂擺開了一張桌子,上頭文房四寶俱備。
  
  秦可心端坐桌後,今日限額百名的義診便開始了。
  
  她走遍齊國各地,手下活人性命無數,這些人口耳相傳,都尊稱她女醫神。
  
  她每到一地,只要亮明瞭身份,向客棧請求住上十天半個月,舉辦義診,幾乎沒有人會拒絕。
  
  雖然來找她看病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乞丐、流氓更不在話下,這義診期間,客棧生意總會受到影響。
  
  但只要是她辦過義診的客棧,過後,客人上門機會絕對加倍,折合起來,那些客棧老闆還賺到了。
  
  為此,秦可心每到一地,從不擔心住處,淨有多家客棧等著、求著她去住。
  
  但行走江湖,除了住要花錢,吃穿用度也是不可少的,尤其她一個女孩,雖不愛珠翠滿頭,總也喜一些胭脂香粉,只是她不擅營生,往常總是帶著羨慕的眼光走過那些胭脂店,一次也沒進去光顧過。
  
  今朝口袋滿滿,可把她的心吊足了,恨不能立刻結束義診,直接泡在胭脂店裡不出來了。
  
  只是人命關天,義診萬萬馬虎不得,因此她還是盡力集中精神,給大夥兒看病治療。
  
  可齊皓還是注意到了,她今天特別地用心、專注,午時方過,她便把一百名病患給看完了,匆匆拖著他逛集市去。
  
  女人喜歡逛街買東西,齊皓早就知道。他可是商人出身,對於買賣一道,頗有見地。
  
  但他沒見過哪個女人像秦可心這樣,買東西從不講價,商家說多少,她直接掏銀子。
  
  這集市雖然已經沒有他記憶中的繁華,可也有幾十家攤販,她逛不到半圈,千貫錢去了一半。
  
  到了衣飾店,她挑了三套白色布衣,店家一開口就是一百貫。
  
  眼看著秦可心就要掏錢袋,齊皓急忙把三套白衣退回去。
  
  「不買了。」
  
  「為什麼?」店家和秦可心異口同聲。
  
  「這樣三套普通的布衣也要百貫錢,分明是坑人,當我們是呆子啊?」哪怕他做了近五年的
  
  皇帝,於這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基本售價還是有些概念的。
  
  他倒是很懷疑,秦可心行走江湖多年,怎會完全不知道物品的價格,讓商家當凱子?
  
  「公子,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們這是最精細的棉布,特地從嶺南運過來,全江州也只有本店一家獨有。再瞧瞧這針腳、繡工,無一不精緻,收你百貫錢,還算虧了呢!」店家拚命誇著自己的貨。
  
  齊皓只給他一個白眼。「我倒不知道嶺南產棉。也罷,你要說針腳,你自己看看。」他脫下外衫,置於櫃上,拉起兩隻袖口。「真正好的師傅,縫出來的針腳細密結實,兩邊還對稱;你家的呢?針腳大小不一,瞧瞧,這裡還脫了線,分明是三等貨,也敢收這樣的價錢?」
  
  店家給他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狠狠咬牙。「這位公子怕是不知道,本店的東家可是知府老爺的小舅子。」
  
  「怎麼?拿官府壓我啊?」敢情是官商勾結成奸了,把齊皓氣得哼哼冷笑。
  
  「就算在知府大人面前,我照樣這麼說,你這三件布衣頂多就值二十貫。」說著,搶過外衫,他拉了秦可心的手便往外走。
  
  「兩位以為本店是路邊小販,任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店家陰氣森森地說。
  
  「皇宮大內,本人照樣來去自如。」秦可心聽得掩嘴偷笑。齊皓是當今聖上,他在皇宮走動,能不自在嗎?齊皓拖著她出了衣飾店,橫她一眼。
  
  「你還笑,麻煩就快上門了。」
  
  「有皇帝頂在前頭,我怕什麼?」
  
  「是,你不怕,我怕了你了。」他把手朝她一伸。「錢袋給我。」
  
  「做什麼?」爽快花錢是會上癮的,她從沒
  
  這麼快樂地買過東西,可把錢袋當小命一樣。
  
  「以後你買東西我付錢,省得你把錢都敗光了。」
  
  「我哪兒有?也只買了七、八樣。」瞧,不過珠釵兩枝、玉鐲一對、胭脂花粉各兩盒,她還是買得很節制的,怎可能輕易敗光?
  
  「就因為你買那一點點東西就花了五百貫,才有問題。」他打量她手中的物品,都是次等貨。
  
  「我瞧它們頂多值個一百五十貫,你多花了三倍的價錢!」
  
  「有這回事?」她看著手中的物品,取出一枝珠釵。「老闆說這是南洋運來的海珠,很珍貴的。」
  
  「南洋珠色如象牙,光澤圓潤。你手上這釵鑲的珍珠卻呈淡粉色,形狀也不夠圓,分明是以次充好。」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
  
  「秦小姐、大姑娘,我是當鋪學徒出身的。」他眼要不利,通寶當鋪怎可能揚名?早完蛋了。
  
  「啊!」她好懊悔,白白被坑了幾百貫。
  
  「你怎不早告訴我?」
  
  「我在宮裡困了五年,於這世道早有些脫節,你卻是日夜走江湖的人,我怎知你連買個東西都會被騙?」
  
  「難怪!我聽說尋常人家一月至多花個五、六十貫,我也沒奢侈啊,穿的是布衣,吃的是粗食,平均一月的花費卻要上百貫,原來那些商家都騙我。」
  
  他很想說:你這麼呆,不騙你騙誰?
  
  但細瞧她一身妝扮,白衣素服上以銀線繡著牡丹,高雅中又顯華貴,這樣一套衫裙賣個三、
  
  五十貫倒也值得。
  
  至於她發上那枝鳳頭釵,式樣雖沒有她今天買的珠釵華麗,但做工精細,不是懂行的老師傅還做不出來。
  
  「那倒不盡然,至少你現在身上的衣服和頭釵都是一流貨,若送進當鋪,我可以給你估個三十貫。
  
  這是按當鋪的行規打了折扣的。」所以公平地道的商人還是有的,就看她懂不懂得挑地方買了。不過,他看她的樣子就是個不知柴米價的人,也沒那等天分。
  
  「還好、還好。」總算沒被騙得太徹底,她拍著胸口吁氣。「偶爾我還是能買到好東西的。」竟然驕傲起來了。
  
  齊皓忍不住當頭一盆冷水潑過去。「好什麼?你一個人的生活費是一家四口的兩倍!」
  
  「我不知道行情嘛!」
  
  「所以要你把錢袋給我,你想買什麼,告訴我,包你買得便宜又實惠。」
  
  「那……」雖然有點捨不得,可他說的也有理,她這種灑錢法,再有金山銀山也會空。「好吧!那我要買什麼,你都要買給我喔!」
  
  他怎麼覺得這像小夫妻之間,娘子親親熱熱地跟相公撒嬌時說的話。
  
  偏偏,話出她口,傳入他耳,卻是動聽無比。
  
  他唇角微揚,一抹淡淡的、如晚霞那麼燦爛的笑弧出現在他臉上。
  
  她一時心跳又有些亂了,教那抹笑眩得微昏。
  
  「走吧!」他就這麼牽著她的手,往集市中心走去。
  
  她羞望了兩人交握的十指一眼,好像喝了蜜,嘴裡甜滋滋的。
  
  「看上什麼只管說。」此刻,他非常想讓她開心。
  
  他真威風……她心裡突然竄出這樣一個念頭。很奇怪,他手無縛雞之力,為什麼卻能給她這種凜如山嶽的感受?
  
  牽著他的手,她心裡好踏實,渾身上下淌著一股暖流。
  
  忍不住,她目光就定在他白玉般的俊顏上,忽爾一陣微風吹來,揚起那緞似的銀髮,說不出的魅力揪住了她的心窩。
  
  「秦姑娘。」
  
  「可心……」話一出口,她驀地頓住了。怎麼這樣跟他說話,是不是太羞人了一點?
  
  他鳳眼一閃,進射出朝陽般的光彩。
  
  「可心。」握她的手更緊了些。
  
  「嗯?」她雙頰羞紅,頭低低的,不敢看他。
  
  他指著右手邊的衣飾店。「我瞧這家店的衣服做得不錯,我們進去看看。」
  
  「喔。」螓首依舊低垂,任他牽著進了店。
  
  她耳裡聽見他叫老闆選幾套白衣出來,不要太繁雜的裝飾,要高雅、大方。真奇怪,他怎麼知道她喜歡的衣衫款式?「可心,你覺得這幾套怎麼樣?」他從老闆拿出來的十來套衣衫中,選出三套讓她看。
  
  秦可心兩眼立刻發光了。她雖愛潔成癖,一向只著白衣,不喜繁雜裝飾,嫌麻煩,也覺得易染塵。
  
  但愛美是女孩兒的天性,否則她也不會胭脂香粉、珠翠玉環,見到漂亮的,便要收入袋。
  
  齊皓替她選的三套衣服,一式的白紗裙、短比甲,款式看來一致,細細品來,卻件件不凡。
  
  比如這套只在衣裙下擺繡著雲紋的,乍看普通,一拿上手,那銀線繡的雲紋卻像飛了起來,可以想見穿在身上,當她移步行走時,朵朵白雲翻飛,是多麼地窈窕嬌麗。
  
  「太好了,我都要。」她愛不釋手地一件件撫過那衣衫。
  
  「那就都拿了吧!」齊皓點頭,又對老闆道:「再來三套普通的黑色男裝。」
  
  秦可心撇過頭,凝他一眼,秀眉微皺。
  
  「你要穿黑色的啊?」
  
  「怎麼?」她是女孩兒,衣衫當然要細挑,他一個大男人,穿著簡便整齊就好,沒什麼不對啊!
  
  「嗯……」她想說黑色看起來髒髒的,但話到唇邊,又說不出口。總不忍違他心思。
  
  「可心?見她遲疑,他好奇喚道。
  
  她恍然回神。「沒事。你喜歡就好。」唉,本來也想給他買白衣的,白衣銀髮,高潔雅致,豈不如天上謫仙?
  
  但轉念一想,穿衣總是個人喜好,她也不能強逼他吧!
  
  自入江州,他是日日愁苦,難展笑容,好不容易今天心情好了點,她就盼著他能更快樂些,何必為幾套衣衫惹他心煩?索性順了他的心思。
  
  「要不要我幫你挑?」她主動開口。
  
  「不用了。我瞧老闆挑的這三套就不錯。」他便叫老闆將衣服包起來,回了兩次價,便把東西買了。
  
  秦可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樣六套衣服竟只要五十貫,那剛才算什麼?該死的,她都有點想砸了那家黑店。
  
  「走吧!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買,咱們一起買足了。」他說。
  
  「好啊!都買了。」她喜笑顏開。
  
  他心裡隱然覺得不太對勁。隨即,他後悔到天邊了。
  
  不管是千金閨秀、還是小家碧玉,能不讓女人上街,便最好就不要,她們天生就是愛買東西。
  
  仗著齊皓一雙眼、一張利嘴不至於讓她吃虧,她是敞開了手,見什麼就買什麼,不過一刻鐘,她兩手提滿了,連他懷裡都抱了好幾盒。
  
  「差不多了吧?可心。」他們已經逛了一個多時辰,他快累死了。
  
  「再逛一下就好。」她竄進一家繡線行。
  
  齊皓仰頭,大大地吐了口氣。「可心。」他跟著走進去。「咱們剛才不是逛過這裡了嗎?」
  
  「我想到還有幾種顏色的線沒買齊嘛!」
  
  「你買繡線做什麼?我從沒見過你繡東西。」
  
  「它們很漂亮啊!」
  
  他昏倒。為什麼要因為漂亮就買一件自己根本用不到的東西?
  
  他捏著僅剩百餘貫的錢袋,不得不提醒她。
  
  「可心,我們的錢用得差不多了。」
  
  「不是有一千貫嗎?」
  
  「但我們已經花了八百七十二貫錢。」
  
  「啊!」她張大嘴。
  
  「有買這麼多?」
  
  他再度肯定一件事一她絕對不適合持家理財,任它金山銀山,一樣敗光。
  
  「沒錯,我們買了很多、很多了。」
  
  她唇邊的笑容垮了,看得他好不心疼。
  
  「可是我最想要的東西還沒買耶!」
  
  齊皓再昏倒。搞了一個多時辰,真正要買的沒買,那他倆手上想多物品算什麼?
  
  「你最想買什麼?」他想著再怎麼幫她弄錢。
  
  「藥材啊!」她垮下肩。「你內腑裡的鉛毒方拔淨,正虧損著,還得繼續喝藥調養。」
  
  原來是為了他。見她愁眉苦臉,他心窩處一陣一陣地暖,又想起少年時,馮老闆一家對他的細心照護和關懷。
  
  這輩子,他見過的人數不勝數,三教九流都有,連一品大臣都曾在他面前屈下雙膝,但在他心裡,直一正能讓他感到溫情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馮老闆一家已亡故,只見過一面的妹妹齊渲也過世了,翻來數去,這天地間,就剩秦可心能在他心裡佔上一角。
  
  「我的事不急。了不起,我明天再去賺一筆。」
  
  「還賣畫啊?」
  
  「早說了,此事可一不可二。」
  
  「那怎麼賺?」
  
  「見機行事。」
  
  看他神神秘秘的,不是故作高深吧?但轉念一想,他確實有賺錢的本領,既然他應承了,應該賺得到錢才是,即便賺不到……沉思復沉思,
  
  她把手上挑好的繡線放回去。
  
  「不買了。」反正還有一百餘貫,再撐一月不是問題。她轉身出了繡線行。「我們去藥鋪抓幾帖藥。」
  
  他不知道怎麼說心裡的感受,有些喜、有些驚,原來在她心中,他的地位也不輕,能讓她抑下自身愛好,以他為重。
  
  「可心……」他追上她。
  
  她突然停下腳步,眉頭微微皺起。
  
  「怎麼了?」他凝視她的怒顏。他應該沒幹什麼惹她生氣的事吧?
  
  「我們被跟蹤了。」
  
  「喔?」他眉一挑。「多久以前的事?」
  
  她想了想。「半個時辰吧!起初我以為是巧合,畢竟集市人人皆可來往,但是這兩人一路相隨,應該不是巧合。」
  
  他閉上眼睛,半晌,再睜眼。「我大概能猜到是誰跟蹤我們。」
  
  「是誰?」
  
  他俯近她耳畔,嘰嘰咕咕一陣子,她聽得雙目越瞪越大。
  
  「能做到嗎?」他笑得好高貴,像天上的神仙那麼純潔。
  
  但她心跳得好厲害,小手摀住了嘴,大半天,嘀咕一句:「你好卑鄙。」
  
  「一般啦!」他大笑。
  
  她聽著那晌徹天地的笑聲,渾身好像服了神仙果,說不出地舒爽。卑鄙又如何?只要他日日都這麼暢懷地大笑幾聲給她聽,再無恥三分她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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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齊皓要秦可心做的事其實很簡單,反跟蹤那兩個暗中追隨他們的人,看看是否為企圖訛詐他兩人百貫錢的衣飾店派出來的。
  
  若是,就讓秦可心在衣飾店的老闆、夥計等人的飲食中加點料,讓他們勤跑幾趟茅廁,把體內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瀉乾淨了,換一副清白肚腸,別再做黑心生意了。
  
  至於衣飾店的靠山知府大人,齊皓要秦可心想辦法給他弄點好東西,最好是讓他從此「雄風不再」。因為他聽說,知府大人生性風流,家裡十八房小妾猶不知足,正準備贖了天香樓的頭牌阮嬌嬌做第十九房姨太太。
  
  知府大人現在是夜夜宿在天香樓裡樂不思蜀,齊皓有意在他身上大賺一筆,補補那個快千扁下去的錢袋。
  
  以秦可心的武功和對醫道的認識,辦這兩件事還不易如反掌?
  
  於是他們分頭行事。他把今日所購之物拿回客棧,等她消息,而她繼續逛街,引著跟蹤者。
  
  對於他說的事,她是七分相信、三分懷疑。
  
  真有店家會為了幾件衣服就這樣不饒人?也太霸道了吧?
  
  偏偏事情還真讓他猜中了,那兩名跟蹤者就是黑心衣飾店派來的。
  
  秦可心怒火中燒,下手也就狠了點,保證店裡從老闆到夥計,一天最少要跑上十回茅廁,連續一個月,毒素方能解除。
  
  她又夜探天香樓,很惡劣地在人家的飲用水缸裡下藥,不止要知府大人雄風難振,當夜天香樓裡的嫖客,個個都從發春的大公雞變成無力的小雛鬼;至於姑娘們,就讓她們在床上好好歇一歇,別再成天勾引男人了。
  
  在秦可心的想法裡,妓院那等骯髒地方還會有好人嗎?既然要懲治,就辣手一點,好教那些無恥的傢伙懂一點什麼叫禮義廉恥。
  
  她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回到客棧,沒來得及休息,又去借廚房,熬齊皓的補身藥湯,然後叫小二燒水給她沐浴更衣。
  
  這一來二往,又過了一個時辰,眼下已近辰時。
  
  她又累又餓,不過還是先幫齊皓把藥湯送過去。敲了敲他的房門,她以為會聽到那句老話:門沒鎖,自己進來。
  
  誰知今兒個反常,他主動幫她開了門,唇角掛著暖暖的。「回來啦!我讓小二準備了早膳,一起用吧!」
  
  她瞬間怔住,不止為他溫和的話語,還有他一身的黑衣。
  
  她一直不喜歡黑色,總覺得骯髒,但黑衣穿在他身上,配上一頭白髮、玉般面容,竟是說不出的俊俏。
  
  那雙眼黑黝黝.像八月十五的夜空,吸引著她佇足,不知不覺,連神魂也一起勾走。
  
  「可心?」見她久久不回話,他不免疑惑。
  
  「什麼?」猛然察覺自己競看他看得呆掉,熱燙燙的紅霞棲上她雙頰。
  
  「那個……對了!我來叫你喝藥。」
  
  黑漆漆的藥汁散發著一股讓他反胃的味道。
  
  這些日子,他真是吃藥吃到怕了。
  
  但瞧著她期待的小臉,他又不好推拒,皺眉接過藥碗,一口氣喝乾。隨即,他眼一瞇。
  
  這藥又甘又醇,竟是無比美味。
  
  「我知道你怕苦,特地在裡頭加了些黃連。」
  
  「黃連不是很苦?」
  
  「苦盡則甘來。」天下藥物千百種,只要搭配得當,未必不能達到既美味又具療效的成果。
  
  不過這要費極大功夫,多數人懶得弄,但她例外,她覺得生病的人已經夠辛苦了,還要他們喝那麼苦的藥汁,簡直是種折磨,因此她研究了很多方法讓苦藥變可口,這也是她神醫之名傳四方的原因之一。
  
  他細細思索她的話,擊掌而笑。「有道理。」讓過身子,請她進房,他為她盛了碗米粥。「你一夜未歸,還好嗎?」
  
  她有些受寵若驚,想他貴為一國之君,也能如此體貼女子,不禁讓她心房更綿柔幾分。
  
  「所有的事都被你猜中了。」她把自己忙碌一夜的事說了一遍,私心裡,很是佩服他的巧智。
  
  「接下來你要怎麼賺錢?」
  
  他卻是嚇了一跳,不知她這麼大手筆,把天香樓上下都害了一遍。他原先訂的計劃要推翻重做了。
  
  「本來是想扮做遊方道士走一趟知府大人的家,賣他一枚能雄風再起的金丹,如今……我看得去天香樓做生意了。」
  
  「你要去天香樓?!」她驚喊,差點把手上的粥都打翻了。
  
  「小心點,粥很燙的。」他拿下她手中的碗,細細檢查她雙手,確定沒有燙傷,才吁口氣,道:「我扮道士去捉妖,你這麼吃驚幹麼?」
  
  「捉妖?」
  
  他點頭。「一夜間,全天香樓的人都著了道,只能以妖物作祟之名推搪過去。
  
  我扮道士,先去詐天香樓一筆,再想辦法騙一騙那知府大人,一來充實我們的荷包,再則教訓他一頓,讓他知所進退,都已經是坐五望六的人了,就別再去糟蹋人家小姑娘了。」
  
  「可是……」她後悔不已,早知如此,她昨晚就不下狠手了,讓他去了那等骯髒地方,還能清清白地出來嗎?
  
  「可是什麼?他大掌探向她額頭。「可心,你莫不是病了吧?古里古怪的。」
  
  「唉呀!」她推開椅子站起身,在房裡團團轉半天。「算了,這錢我們不賺了,我去給他們解毒,總之,那等骯髒的地方,你不要去。」
  
  「天香樓?骯髒?」她在說什麼啊?怎麼他一句也聽不懂。「可心,既然你怕髒,為何還要去?你不是最愛乾淨的嗎?」
  
  她當然愛潔,問題是,她更不想他去青樓。
  
  昨晚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個男人不管穿著打扮再斯文,一進去全變成禽獸,對著那些客姊兒又撲又吻。
  
  如果齊皓也換成那副淫亂嘴臉,她定要氣死三回。
  
  「我不管,就是不准你去天香樓。」
  
  「我是去賺錢。」
  
  「我說不許。」她纖掌往几案上一拍,清清楚楚一個掌印,入木三分,可見功力之高深。
  
  他卻沒被她的怒火嚇到,只聞陣陣酸味,心下恍然。
  
  「哈哈哈——」他仰頭大笑。
  
  那陣笑聲讓她心裡有幾分的舒爽,和更多的羞窘。
  
  「你你你——笑什麼?」雖然他的笑聲很好
  
  聽,但他的樣子卻教她好尷尬。
  
  「可心。」他微笑,牽起她的手。「你覺得宮裡的秀女宮娥比之天香樓的姑娘,姿色如何?」
  
  「啊?」這話扯太遠了吧?但他想聽,她思考了下,也就說了。「宮裡的女孩子更漂亮。」
  
  「那你可知道,登基近五年,任言官御史如何奏稟,我沒納過一名妃子,也未碰過一個宮女。」
  
  「為什麼?」她問。不是說做皇帝的都很風流嗎?難道他會例外?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目光柔柔地望著她,他的手與她的交握著。
  
  她心房猛然一顫,才退熱的嬌顏又烘燒起來。
  
  他的意思是,他喜歡她嗎?他是個固執的男人,只牽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手,所以她可以放心,別說一座天香樓了,就算把他丟進女兒國中,他也不會花心亂來。
  
  她低垂螓首,嚶嚀一聲,身子不自覺偎近了他。
  
  他大掌攬著她的腰,鼻間嗅進她沐浴後的清香,心裡是滿足的、踏實的。
  
  天下美人無數,總能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但心緒顫動後,卻是空寂。
  
  只有她,乍見時貌不驚人,卻隨著日日相處,逐漸滌清了他愁怨的心房,讓他變得歡喜,變得開朗,變得再知日子原來也能這般有滋有味又快活。這樣的女子,才是他想要攜手一生的人。
  
  秦可心才為齊皓那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高興不到半刻鐘,就想把他捏死了。
  
  一個白衣素服、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在小二的帶領下,找上了門。
  
  小二一離開,小姑娘倒頭就拜在齊皓腳邊。
  
  「奴婢月華叩謝恩公。」
  
  秦可心恨恨瞪著他,大有他不把這姑娘的來歷交代清楚,便不與他干休的意思。
  
  齊皓卻是一臉迷糊,望著腳邊的姑娘。「姑娘,我們認識嗎?」
  
  「恩公,你昨兒個買了月華。」小姑娘身上還帶孝,紅腫的眼,淚痕未乾。
  
  「齊皓——」秦可心一掌拍在几案上。這回更用力了,整張几案都被她擊得粉碎。
  
  齊皓額邊滑下一滴汗。「冷靜點,可心,我確實不認識這個小姑娘,可能是認錯人了,待我再問問。」
  
  「恩公,昨日月華賣身葬父,蒙你垂憐,從今而後,為奴為婢,生死不離。」小姑娘看著他,眼波流轉,卻是無限的依賴。一聽到賣身葬父這句話,他終於有點記憶了。
  
  「是你啊!」昨日他與秦可心分開後,回客棧途中,見一女子伏跪路邊,一幡白布上書:賣身葬父。他頗為不解,這姑娘身上有值錢物事,何不走趟當鋪,將東西當了換取銀兩,既可葬父,又保全自身?於是他出言指點,告訴她,她頭上那根木釵不是普通的木頭雕就,乃是難得一見的沈香木,這玩意兒在香料店可謂一、兩萬金,把釵當了,她立刻比他更有錢。
  
  「月華姑娘,我昨天只是跟你說了幾句話,並未出錢買你,何來主僕之說?」
  
  「昨日若非恩公指點,月華已身遭不測,當時便立定了心意,終生追尋恩公,望恩公收留。」月華叩首。
  
  秦可心將疑惑的視線轉向他。
  
  齊皓便把昨日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說了。
  
  聽罷,秦可心皺眉。「月華姑娘,如此說來,他並未贈你金銀,不算買下你。」
  
  「可是恩公給了月華一條生路。」月華很固執。「昨兒個圍在月華身邊的人都不懷好意,只有恩公真心待月華,所以月華決定了,一輩子服侍恩公。」
  
  這什麼跟什麼啊?秦可心沒見過這麼死心眼的女孩,快昏過去了。
  
  但她更氣齊皓,才離開她身邊多久,他就招惹了一個姑娘,還說喜歡她呢!分明是個風流鬼。
  
  齊皓冤得很,他也不過說了幾句實話怎麼麻煩就上門了?
  
  「月華姑娘,我不需要人服侍,也不想要奴婢,你回家去吧!」
  
  「月華已經沒有家了。」說著,嗚嗚哭了起來。
  
  「那你總有親戚吧?」
  
  「月華無依無靠。」一副跟定他的模樣。
  
  齊皓想仰天長嘯。什麼年頭好事都不能做了。
  
  「也罷,這裡有五十貫錢,你拿著,看是要嫁人,還是做點小營生,總能過活,就是別再跟著我了。」
  
  「月華不要錢……」哭得更大聲了。
  
  齊皓瞥見秦可心鐵青的小臉,心頭怦怦亂跳。
  
  慘了,讓月華這麼搞下去,他還有活路嗎?
  
  「可心,我——」
  
  「你厲害。」居然招惹到這牛皮膏藥似的女人,罵不得又趕不走,氣得她頭暈腦脹。「我不管你了。」她甩袖出門。
  
  「你去哪兒?」這真的不關他的事啊!他好無辜。
  
  「去義診。」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裡就剩齊皓,和依然跪著的月華。
  
  「月華姑娘。」他長歎口氣。「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令你如此執著地跟定我,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不會收留你,這房間你愛住便讓予你,我再訂一房就是。」
  
  他把隨身物品收拾一下,直接走人。
  
  月華卻是固執,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逼得他沒辦法,只得暫時躲進秦可心房中,啪地鎖上門,眼不見,心不煩。
  
  就這樣一直耗到秦可心義診完畢,她回房,見到月華立在自己房門口,便問:「你在這裡幹麼?」
  
  「我等恩公。」
  
  房裡,齊皓聽到秦可心的聲音,便開了房門。
  
  「可心,進來。」他見月華也要跟進,冷目一瞪。
  
  「你不准進。」
  
  月華怯怯地望著他,秋眸裡水霧淋漓,一派楚楚可憐。
  
  秦可心瞧著也心酸。這小姑娘怕真是無處可去,才非黏著齊皓不可吧?
  
  齊皓只當沒瞧見月華的眼淚,一把將秦可心拉進去,砰地又將門鎖上。
  
  房外,就聽見月華的哭聲有一陣沒一陣地傳來。
  
  「齊皓……」秦可心拉拉他的袖子。
  
  齊皓只道:「莫非你要我收留她?」
  
  秦可心的頭搖得像只博浪鼓。
  
  「那就得讓她死心。」
  
  可月華的哭聲就是聽得人心慌。
  
  起碼秦可心是很不安。「那……要不慢慢勸她?一個小姑娘,才剛死了爹,又沒個依靠,萬一想不開……也是一條人命呢!」
  
  他就知道她是嘴硬、心軟的人,要不憑她一身好本領,吃香喝辣有啥問題?也不至於滿天下跑,四處給人義診,鬧得手頭拮鋸,三不五時往山裡鑽,弄得一身髒地採藥賣錢。
  
  「要不你收了她,日後求診的人多了,你也有個幫手。」
  
  「但學醫很辛苦的,她肯嗎?」
  
  「哪個生活不辛苦?你當我在皇宮裡的日子就輕鬆了?」
  
  換作從前,她覺得他就是個光吃飯、不幹好事的混帳,認識了才知道,他比旁人認真了幾倍,只可惜一番辛勞全辦了壞事。
  
  他有錯嗎?有的,他識人不明。
  
  他沒錯嗎?她卻憐惜他的一片苦心被糟蹋。
  
  「也罷!我去跟她說說。」她出門找月華談話。
  
  齊皓端坐屋裡,就讓兩個女人去談。
  
  他料定月華不會同意秦可心的提議,畢竟那小姑娘要找的是個「依靠」,能守護她,為她擋風返雨的人,她並無意願自己挑戰那風雨。
  
  「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他撇嘴,頗不屑如此軟弱。
  
  房門外,秦可心的勸慰和月華的抽泣隱隱傳來。
  
  「也只有可心有那等好心腸,見到人就想拉一把。」而他呢……他念頭一轉,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偏激了?
  
  是這世間叫女人要順從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一輩子就得從著一個男人,不能有自己的主意,這才算是個好女人。
  
  月華也只是盡她做一個好女人的本分,怎麼他就如此厭僧?
  
  到底是秦可心太善良,還是他生性太涼薄?
  
  他還沒想出一個答案,秦可心氣憤的踢門聲便驚回他的神智。
  
  「怎麼了?」他給她倒了杯茶,降一下火氣。
  
  她喘了幾口氣。「我說不過她,無論如何,她就是覺得女人不該拋頭露面,像我這樣……」她銀牙咬得吱吱響。
  
  「她罵你了。」
  
  秦可心氣得又跺了下腳,一番好心竟被月華說成四方奔走、勾蜂引蝶,而她自認是個貞節烈婦,認定一人,終生不變,所以除了齊皓,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接近其他男人了。
  
  她越想越惱,忍不住瞪他。「都怪你!說話就說話,你動她的釵幹麼?不知道男女授授不親嗎?」
  
  「她告訴你我碰她的釵?」
  
  秦可心哼了聲。「你沒碰,怎麼知道那是沈香木做的?」
  
  「我的眼力好還不成嗎?」齊皓啼笑皆非。
  
  好人做到這樣,真是夠委屈了。
  
  「你想想,咱們一起逛過街,你買東西,我給你指點的時候,曾經碰過那些貨品嗎?」
  
  「是啊!」他們一起逛街的時候,她還說他有一雙利眼,什麼貨色,他眼角一瞄便知真假,哪用得著親手去拔人家小姑娘頭上的釵,惹這等是非?
  
  「她騙我!我去問她,你一番好意、我一片善心,她不領情也就算了,怎地如此糟蹋?」
  
  「你要找她對質,隨時都可以,現在先想辦法把我弄出去。讓她阻了半天,知府大人的事和天香樓的問題都還沒解決呢!」
  
  「你還要去天香樓?」他招惹女人的本事太大,她實在怕了。
  
  「就算不為咱們的荷包打算,你給人家整樓裡的人都下了藥,難道就這麼不管不顧,讓他們自生自滅?」
  
  「了不起我再回去下個解藥嘛!」而且她的藥也不是終生的,只消過上一年半載,藥效自然退去。
  
  「那知府大人的事麼辦?真讓一家黑店欺到我們頭上?」
  
  「可心,這世間的買賣呢,」他遲疑著不知如何為她解釋,這嫖客跟妓女間是供需問題,無法可禁。「你可能覺得那些賣笑的女子和進去的客人很……不好,但是……我這麼說吧,不是每個人都是好色淫亂之徒,有時候……那只是很純粹的需……」
  
  「食色性也嘛!」她淡淡地丟下一句。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回事,但懂歸懂,讓她親眼見了,心裡就是不舒服。
  
  「呵呵呵……」他傻笑。
  
  「哼!」她嗔他一眼。「你就高興吧!」
  
  「可心,我是開心你明理,高興咱們荷包又要有進帳了。」他走過去,輕輕拉起她的手。
  
  她俏臉立刻紅了,像那明晃晃的燭火般,艷得嬌人。
  
  「就會說好聽話。」她小手抽了抽,沒抽出,卻在他的大掌下,身子逐漸發軟。「幹麼啊!放手。」
  
  「不放。」溫柔地,他把她拉進了懷裡。
  
  「好可心,我真慶幸遇到你。」
  
  「嗯?」她微抬螓首,朦朧的眼望進他深邃的黑眸,轉瞬間,跌入一汪甘甜的情海裡。
  
  「慶幸你不像那些千金閨秀,終日守在家裡,雙眼只見方寸之地,否則我倆豈有相識的機會?」牡丹再艷,也不如這朵路邊小雛菊合他心意。
  
  「那天香樓和知府大人官邸,我跟你一起去。」
  
  他張口結舌好半晌。「可心,你在此地義診多日,見的人成千上百,你一露面,我還怎麼騙人?」
  
  「這還不簡單?」她嫣然一笑,掙脫他的懷抱,坐到妝台前,取了數十瓶瓶罐罐,這邊掏掏、那兒抹抹,然後——他見識到了另一項武林絕技: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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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齊皓的臉上也化了點妝,眉毛變粗一些,鼻樑墊高一點,不是熟悉的人,猛一看還真認不出他本相。
  
  秦可心本來想幫他扮老的,但手指動了動,還是不捨得。瞧這白髮童顏,襯著玄衣一身,好
  
  像劃破夜空那道閃亮的銀河,她心醉了,手麻了,反覆掙扎後,就只給他改了一點容顏。
  
  改完還氣得踢他一腳,男子漢大丈夫,長一張那麼漂亮的臉幹麼?三令五申要他不准招蜂引蝶。
  
  齊皓一陣好笑,不知她憊愛捻酸,只得樓著她,好聲好氣安撫半晌,她才展了笑顏,纖手圈住他的腰,趁著明月當懸,抱著他從窗子飛出客棧,直往天香樓。
  
  兩人動作輕巧,沒有驚動到兀自守在門外的月華。
  
  到了天香樓,一切正如齊皓所料,秦可心下的那點藥把整座樓搞得雞飛狗跳。
  
  試想,一夜之間,樓裡的女人盡數病倒、男人全部不行,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嗎?所以扮成道士的齊皓與充當他弟子的秦可心來到天香樓,一聲高喝:「無量壽佛!」樓裡那些吵得正酣的男男女女都傻了。
  
  這啥世道?道士也逛起窯子了?不過這道士生得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滿頭銀髮,卻是一副童顏,教人看不出他真實年齡為何。
  
  奇怪的道士讓他們聯想起身那莫名其妙的問題,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在眾人心頭亮起。
  
  「道長光臨敝樓,不知有何指教?」天香樓的東家林保定,一個年約四旬的男子,皺著一雙濃眉迎上齊皓。
  
  他平素也不來這裡的,只讓手下的鴨兒照料著,今日得到老鴨消息,天香樓出了怪事,尤其還牽連上知府大人,他不得不親自出面處理。
  
  結果他一入天香樓,便被裡頭的爭執搞得差點發瘋。發現自己不行的嫖客指責這樓裡的姑娘有問題,導致他們生病,姑娘們則齊聲指責客人將疫症從外地帶進來傳染給她們,否則怎會一夕間,從花魁到廚房的燒火婆子全都病倒了?
  
  林保定心裡忐忑,早知問題如此嚴重,拚著天香樓不要,他捲著剩下的財產跑人了。錢雖然重要,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無量壽佛,貧道今晨在幽州修行時,偶感天機,江州有變,特地攜徒前來收妖。」齊皓又是一諾。
  
  「幽州來的?」林保定傻眼。這兩地相距何止千里,要說一日來回?那除非真的成神了。
  
  齊皓只是淡淡一笑。「縮地成寸不過是道門一點小神通。林施主,我們還是先談一下貴門的禍事好了。」
  
  「喔……啊!」他點一下頭,隨即驚呼。
  
  「道長知道我姓林?」
  
  「若不知詳情,怎敢來收妖?」好歹江州是齊皓出生、成長的地方,後來雖離開了幾年,但再次回來,那份熟悉仍未褪盡,以至他很容易就摸清了這裡的人事變遷。
  
  再度聽到「收妖」一詞,林保定恍然過來。
  
  「道長的意思是,這樓裡有妖怪?」
  
  齊皓點頭又搖頭,指著腳下方寸之地道:「此處乃是江州地眼,聚四方財,靈氣又盛,本就容易養出妖邪。倘使弄出人命,能實時超渡,則禍事全免,還能庇佑東主富貴雙全,但若任陰魂無依,積累到八十一條,則大難臨頭。這事五十年前貧道雲遊至此,便與當時的鴨母說過,奈何……唉,劫難啊!」
  
  「呵呵呵……」林保定除了傻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五十年前,他都還沒出生呢,這道士究竟幾歲了?但也因此,他更不敢小覦齊皓,只把眼神投向老鴨。
  
  老鴨也滿臉疑惑。她才三十出,誰知那久遠以前的事?再說,哪家青樓沒死過人?有的是紅顏薄命,也有買進來卻不聽話,教保鏢打死的,
  
  更有被情郎拋棄,一時想不開自盡的……年復一年,天曉得這人命積了幾條?
  
  話到這裡,已沒人懷疑齊皓的來歷,他們只想巴著這株大樹,逃出生天。
  
  「道長的意思是,這樓裡已經積了八十一條陰魂,它開始作祟了?」一個肥敦敦的老人像只球一樣「滾」了過來。他實在太胖了,胖得幾乎看不見手腳,只有一個圓圓的大肚子最顯眼。這便是知府大人黃重。
  
  「是的,大人。陰魂不散聚為鬼,鬼逢破時則成煞。就在昨夜子時,這裡養出了一隻修羅剎。
  
  凡是在這座樓裡的人應該都感染了它的煞氣,身體頗有小恙,若放任不管,百日後,江州必成血地獄,則蒼生大難。」齊皓邊說,連聲悲歎。
  
  這騙子演得還真像。秦可心立在他身後,聽他說得有模有樣,鄙視他的同時,也佩服他誰人本事了得。
  
  「道長的意思是……我們都會死?」黃重知府整張臉都黑了。
  
  「不會的,大人,待貧道收了修羅剎,各位在此地休養上三、五年,便可痊癒。」齊皓很仁慈地說.從頭到尾不提一個「錢」字。
  
  一聽得等上三、五年才能再展雄風,黃重知府正要翻臉,又猛然回過神來。
  
  「道長知道本官?」
  
  「大人,你人中綿長,天圓地闊,一看便是權貴之人,貧道如何不知曉?」
  
  「你既然什麼都知道,該有辦法讓我們盡快痊癒。」
  
  「是要銀兩嗎?」黃重知府冷笑。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果然沒錯。
  
  「也是,也不是。」齊皓吞吐半晌,直把眾人胃口都吊起來後,才為難一笑。
  
  「貧道可以為各位對症煉丹,但貧道手中無銀買藥材,這得各位自行想辦法才是。」
  
  「你把藥方寫了,我立刻叫人出去買。」林保定挺身而出。
  
  「不行,凡是染了煞氣的人,在煞氣未除前,都不能出去,否則會染給其它人。貧道剛才不是說了嗎?請各位在此靜養三年五載,身體自然康健。」
  
  一個修行到腦袋壞掉的道士。這是眾人與齊皓一番對話下來的想法。
  
  想這天香樓裡都是些什麼人,士農工商,上九流、下九流全齊了,不能外出,得關一處休養三、五年,這期間,他們的吃喝用度怎麼辦?大家手上的工作都不必做了?
  
  「道長只管寫藥方,我們不能出去,本官叫衙役進來,拿了藥方,照單買藥。」黃知府道。
  
  「可一般人只要進來,就會染到煞氣,也之所以貧道請諸位在此地靜養。」齊皓死活不提錢。
  
  偏偏,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得大筆銀兩才能解決。
  
  不知內情的人幾乎被這迂腐道士嘔死。
  
  通曉內幕的秦可心撫著腹部,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肚疼。
  
  齊皓偷偷拉一下她的衣袖,使了一個眼神。
  
  還笑,不怕穿幫!
  
  秦可心愈發忍受不住,噗哧吐了口氣出來。
  
  一幫子被老道士氣瘋的人這才注意到這清俊小道士,淡淡的眉眼,乍瞧之下並不引人,但越看卻越有韻致,飄飄然地似降雲謫臨的仙人黃重
  
  眼睛更是一亮。他不止愛美女,漂亮的孌童他一樣喜歡,若能將這仙人也似的小道士招入房中,一番嬉戲,該是多麼快活?
  
  「我們不能出去,一般人進來不得,那貴徒呢?」
  
  「小徒已習得貧道三成術法,自然保得了清淨身,來去自如。」齊皓道。
  
  「這就簡單了,你給我們把脈,寫下藥方,我們給錢,讓貴徒出去買藥。」黃重道。
  
  齊皓想了想。「這倒可行。貧道先收妖,這期間,請林東家將樓裡染病之人全數集中起來,切記,不可漏掉任何一人,待貧道收伏妖魅,再為大家診治。」
  
  「啊?」林保定怔了一下。「每一個人都要治?」在他看來,那些燒火婆子、已經過了氣候的妓女便放她們自生自滅吧,怎捨得為那些低等人浪費銀錢?
  
  「若不將煞氣一次除盡,難道要放她們將煞氣繼續外傳,沾染其它人?」
  
  現下,齊皓說的話就是聖旨,他開口,人人都要遵從。林保定再不捨銀兩,也得照付。
  
  「我知道了,請道長施法吧!」
  
  「請給貧道一碗酒。」齊皓說。
  
  立刻有人為他送上最好的竹葉青,齊皓悄悄地跺一下地面,秦可心會意地在手中捻了一小撮迷藥。這是他們來時便說好的,他跺一腳,她施迷藥,他跺兩下,她便灑解藥。
  
  然後,齊皓接過竹葉青,抿了一口,噴出,化成酒霧,霎時,酒香溢滿天。
  
  同一時刻,秦可心的迷藥也布下了。
  
  所有人都被齊皓這個動作給晃傻了。這是哪
  
  門子收妖法,不設壇、不擺陣,只要一口酒?
  
  偏偏,這一刻他們都感到腦子一陣迷糊,神思好像被抽離了。
  
  齊皓又跺兩下腳,秦可心再捻一撮解藥,以內力發出去,暈眩中的眾人只覺剎那間理智又恢復清明。
  
  「好了。」齊皓笑著施了一禮。「無量壽佛。」
  
  林保定眨著他那雙本來就不太大的眼睛。「道長……你的……妖魅……」
  
  「已讓貧道收伏。」
  
  「不用法壇、令旗、焚香、符咒……就這樣……」
  
  「呵呵呵……」齊皓輕笑,清揚的聲音像雨後第一抹和風,滲人心脾的涼意與潔淨。「林施主說的那是做水陸道場擺的譜,實際上,道門收妖,靠的是自身修行而來的力量,不藉助外物的。否則如何練得一身超然,博個白日飛昇?」
  
  「人真的能夠修練成仙?」
  
  齊皓點頭。「只要功夫深,鐵杵能成針。」
  
  太不可思議了。場中所有人,除了秦可心外,個個眼帶疑惑。
  
  齊皓只道:「其實大家剛才都感覺到妖魅的現形和伏誅,心中應有定量,何必再來問貧道呢?」
  
  大家都想到酒霧噴出時的暈眩,和片刻後的清明。原來真正的有道之士收妖是如此簡單,那以前他們花大把銀兩,做一堆法事又是為何?難道民間一些道士、和尚,搭台唸經、齋戒沐浴都是弄好玩的?
  
  齊皓又是一諾。「無量壽佛,妖魅已除,諸
  
  位還是準備一下,讓貧道為大家把脈,按症煉丹。
  
  切記,不可漏掉一人。」
  
  對喔!身體最重要,方才看把戲都看呆了,差點把這最要緊的事給忘了。齊皓一提醒,大夥兒猛然回神,幾個有權有勢的開始吵誰排第一個。
  
  林保定則指使老鴨將下人也集中起來,當然,他們得排在客人後頭,接受治療。
  
  齊皓對著林保定一揖。「林施主,可否先為我師徒準備一間靜室,調養片刻,大家再依序過來看診?」
  
  林保定親自為齊皓帶路。「道長請隨我來。」
  
  「多謝。」於是,齊皓和秦可心跟隨林保定,住進了天香樓最豪華的客房。
  
  這房間好似以黃金雕就、珠玉鑲成一般,閃得人眼花。
  
  秦可心只在剛進來時,被那充當照明用的夜明珠迷了下心,不一會兒,便覺得無聊。
  
  「黃金盃、象牙箸,瞧著是不錯,但這杯還不如一般的瓷杯用來順手。」黃金很重,拿著就沈,倒點熱茶進去,它就燒得燙手,真搞不懂,怎會有人想到用黃金來做杯子?
  
  「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擺好看的,沒多少人直一的使用它。」齊皓毫不在意這滿室輝煌,再奢華的擺飾也比不過皇宮。
  
  「好看嗎?」她扣了下牆壁鑲的寶石。「我不覺得它漂亮。」雖然很閃,但看久了卻庸俗。
  
  搖搖頭,她往裡間逛去。
  
  「前回來,只看見這裡又吵又髒,倒沒細瞧一哇!」她忽然驚呼。
  
  「怎麼了?」本來已經準備找張軟榻躺下去睡大覺的齊皓,聽見她的叫聲,從榻上跳起來跑入裡間。
  
  秦可心指著面前那冒著白煙、灑滿花瓣的一池水。
  
  「好大的浴池!」對於愛潔成癖的人而言,這裡就是仙境啊!
  
  齊皓心裡有個非常不好的念頭。「可心,我們是來辦正事的,你別節外生枝。」
  
  「洗一下澡而已,能耽擱什麼事?」她兩隻眼已經閃得比夜明珠還要亮了。
  
  「一下?你洗一個澡最少要半個時辰。」
  
  「那你就在外頭幫我拖一會兒嘛!」
  
  「我的好可心姑奶奶,你不能回客棧再洗嗎?」
  
  「那裡沒有這麼棒的浴池。」
  
  「你臉上還有易容,萬一洗掉了怎麼辦?」
  
  「放心,我的易容不用特殊藥水是洗不掉的。」橫豎這澡她是洗定了。
  
  「可心……」他還想再勸。  
  
  「拜託嘛,齊皓。」她先下手為強,拉著他的手使勁兒地搖。
  
  「可心……」
  
  「好嘛好嘛好嘛……」
  
  齊皓只能長歎。女人,他永遠也無法瞭解,為什麼她就這樣愛洗澡呢?唉!
  
  「兩刻鐘,最多兩刻鐘。」
  
  「耶!」她歡呼,準備脫衣服下水。
  
  真沒見過這種要浴池、不要情人的女人。齊皓趕緊別過頭,眼角餘光仍收到抹嫩白,如初雪般柔細,又帶著艷梅的清香。
  
  霎時,慾火像被燒融的水在他體內流竄,他的臉燙得發紅。
  
  隨即,他聽見物體落水的聲音。
  
  她下水了嗎?想像溫熱的清水流淌過她雪白玉肌,留下一抹清新……他禁不住喉頭滾動。
  
  如果清水才是真正能吸引她的物事,他寧願自己化成那液體,朝夕伴在她身邊。
  
  心頭狂跳著,他不知,此刻,秦可心也有同等想法。
  
  她望著他的背影,那披肩的銀髮根根雪白,恨不能撲上前,親吻它們的每一寸。
  
  她的手也顫抖,嘴巴有些發乾,而那種飢渴卻不是飲水可以解除的。
  
  為什麼光是看著他,心緒就能波動成這樣?如此地激烈,她生平頭一回知曉。
  
  齊皓藏在袖裡的雙拳緊了松、鬆了又握,腦海裡依然昏昏眩眩。
  
  恍惚間,他好像回了頭,步入浴池,張開雙臂,摟住了那具凝脂般細滑的身體。
  
  他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似綠草,又像鮮花,還帶著一點藥昧,說不出的味道,卻魅人至極。
  
  他情不自禁將頭埋入她柔軟的胸脯,舌頭輕舔,入嘴是滿口的甜香。  
  
  他聽見她的嬌吟聲,好像在糖罐裡滾了一圈,甜膩膩的,自喉間溜出。他的心幾乎融化。
  
  輕輕地,他捧住她的臉,吻上那嫣紅的芳唇,火一般的熱自她身上傳來,也點燃了他。
  
  他深深地吻住她,雙手則順著她玲瓏的曲線逐漸往下滑。
  
  那柔軟的腰肢纖細如柳,盈盈不及一握,惹人堪憐,纖腰底下卻是豐腴的臀部,渾圓挺翹,一下子便黏住了他的手。
  
  他喜不自勝地撫摸那方柔軟,沿著臀間繼續探幽訪密。
  
  「可心……」情不自禁,他呼喚著她。
  
  「道長。」門外,一陣喊叫讓齊皓打了個寒顫,猛然回神,一身的大汗。
  
  懷中的軟玉溫香呢?雙臂一緊,只圈住了一把空氣,再無其它。
  
  「原來是春夢一場啊!」  
  
  但那份悸動卻刻骨銘心,他閉上眼,回味著心頭的甜蜜,懷裡擁有她時的幸福和滿足,怎捨得放棄?
  
  「可心。」他立在原地,聽著身後的潑水聲如天籟。「此件事了,咱們便離開江州,找個地方成親吧!」
  
  「啊?!」正泡得全身舒坦的秦可心乍聽他言語,心頭狂喜的同時,一陣驚訝。「你……不是開玩笑?」
  
  「雖無鑾駕儀仗,齊皓一生只要你一人。」強忍著回過頭的慾望,他大步踏了出去。
  
  「怎麼突然……」她整個人沉入水裡,羞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好開心啊!與他相伴天涯,終生偎靠著那份溫暖,這世間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心醉?
  
  「我得給師父寫封信,通知他老人家,我要
  
  成親了,還有大師兄、大師嫂!啊!」怎麼忘了,齊皓不是一般人,他們真的能成雙嗎?
  
  如果齊皓知道,她綁他出皇宮是一連串的陰謀與詭計,他能否憐她如昔?
  
  在這幸福的當口,她的心頭卻隱隱蒙上了一層烏雲。
  
  很意外,第一個進來求診的不是黃重,也不是林保定,更非那些有錢有勢的公子哥,而是一個看門老漢。
  
  齊皓心裡有數。他聰明,別人也不笨,尤其那些富貴雙全者,更是膽小怕死,總要推個低賤人出來試個好壞,確定無礙,他們才肯移動貴體前來就診。
  
  不過他們是枉費心機了。
  
  他們的病是秦可心下藥的結果,解藥只有她有,想根治,要嘛熬時間,等身體緩慢排出毒素,要嘛找她拿解藥,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齊皓看人,並無高下之分,管他是看門的、掃地的、甚至是挑大糞的,只要進來,總是親切地望聞問切,還真有幾分仙人謫臨凡塵的味道。
  
  秦可心站在他身邊,聽他對病人的叮嚀和囑咐,心頭也是一陣疑。沒聽過做皇帝要學醫術啊!怎麼他好像真懂幾分醫理,每一句話都說得有條有理。
  
  覦了個休息的空檔,她忍不住問他。「齊皓,你學過醫嗎?」
  
  「沒有啊!」他坦白得教人想敲他兩下。
  
  「那你怎麼知道那個守門大叔風邪入體、燒火婆子眼睛不好?」
  
  「守門大叔正發燒,我只聽你提過,你的藥男子服了便雄風難再,女子用了則全身酥軟,不曾聽過有發燒的,可見他染了風寒,順口便跟他
  
  提了一下。至於燒火婆子,她瞧人視物總瞇著眼,可見眼睛不好使。這些事情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何須習醫?」
  
  她徹底對他的利眼無言。
  
  他拍拍她的手。「想要從別人口袋裡掏銀子,沒點眼力怎麼成?」
  
  他對她勾勾手指。「待會兒他們會湊錢讓你出去買藥,你儘管挑好的、精貴的、便於攜帶的,記住,一貫錢都不准留,全得用來買藥。」
  
  「這樣咱們賺什麼?」
  
  「那些藥嘍!等出了江州,咱們再把那些名貴藥物一點一點拿出來賣掉,不就是一大把銀兩?」
  
  「做啥弄這麼麻煩,我直接把銀子裝袋裡不就得了?反正煉丹只是個幌子,我只須拿出解藥入酒讓他們喝了,百病自解。」
  
  「照你的方法,咱們絕出不了江州。這些人也不是笨蛋,個個手眼通天,我保證你只要昧下一分銀子,那位黃重大人就有辦法將我們剝皮拆骨下大獄。」
  
  她想了想,也有道理,不過……
  
  「你騙人還真騙成精了。」
  
  「行行出狀元啊!要論賺錢,十個秦醫神也比不上一個齊大仙。」
  
  「臭美。」她對他做個鬼臉。
  
  「多謝。」
  
  他笑得很賊,氣得她真想咬他一口。
  
  「道長。」幸虧又有人來求診,否則齊皓手臂保管要多圈牙印。
  
  「請進。」齊皓笑嘻嘻地道。沒辦法,人走運啊!城牆都擋不住。
  
  秦可心偷偷在他腰間擰了一記,齊皓眉一皺,才想呼痛,卻見黃重知府走進來了,連忙把臉色一整,道:「黃大人,請坐。」
  
  黃重色迷迷的眼先在秦可心身上轉了一圈。
  
  這小道士真是越看越可人,儘管他現在雄風難起,瞧著她,心頭還是一陣火燙。
  
  這麼瞧瞧望望半晌,他才遲疑地在齊皓面前坐下。
  
  「道長,麻煩你了。」  
  
  「不麻煩。」齊皓又開始他那套騙人的診治方式。
  
  因為黃重是齊皓最主要的敲詐對象,因此他看得特別久,久到黃重心裡七上八下。自己該不會得了什麼重症吧?之前進來的人都速進速出,怎地輪到他,都過了一刻鐘,大仙還在皺眉頭?「道長,莫非本官另有暗疾?」
  
  齊皓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
  
  黃重被他嚇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差點要跪下去高喊:大仙救命。
  
  齊皓終於長歎口氣。「黃大人,你面相本貴不可言,且福壽綿長,但貧道為你把脈,卻發現脈象極弱,怕是陽壽不長了。」
  
  黃重真的跪下去了。「道長救我!」
  
  「大人快快請起,這事並不難辦,雖有關天機,但相逢自是有緣,這干係貧道替你擔了。你須知,富與貴難兼得,要想並有,就得付出代價,大人且三思。」
  
  啥意思?千里做官就是為了錢啊!沒銀子撈,白癡才來當官,難道要他做個兩袖清風的蠢官?
  
  見他不解,齊皓繼續解釋。「士農工商,古有劃分,各司其職,各盡其分,正如陰陽輪轉,不是凡人可以隨便跨越的,大人可能理會?」
  
  黃重懂了,不就是叫他別利用官家身份去做黑心買賣嗎?這樣雖然會讓他損失些許銀兩,但與壽命相比,還是合算的。
  
  他點點頭。「謝道長指點。本官尚有一事,那個……」他兩隻眼睛又在秦可心臉上溜了幾轉,才吞吞吐吐道:「不知道長這徒弟是何處收來?下官瞧著很是面善。」
  
  狗屁的面善!瞧他一副色授魂與的模樣,分明是對秦可心起了邪念。這老不修,家裡一堆小妾了還在青樓裡混,既要美女、又想孌童,簡直該死。
  
  「不是貧道自誇,我這徒弟可是道門千年難得的奇才,與我修行不過百年,已修得御劍千里,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想貧道在她這年紀,還在苦苦練氣呢!」
  
  「百……百年……」黃重傻了。一個小道士已有百年高齡,都比他爹還老了,那這個白髮童顏的老道士豈不是個千年老妖?他不敢再妄想將小道士收入房中,匆匆一揖,告辭離去。  
  
  秦可心卻是不解。「他怎麼了?說得好好的,突然像後頭有鬼在追,古古怪怪。」她本貌不驚人,遊走四方多年,也不曾惹過什麼蒼蠅蝴蝶,直到遇見齊皓,朝夕相處,才動了芳心,哪知道自己女裝示人時不見男人來追,易釵為弁後卻出乎意料地引人。
  
  齊皓可不會跟她解釋黃重對她起淫心的事,沒事髒了嘴。
  
  他只道:「此件事了,咱們就離開江州吧!」
  
  「不是還要去知府大人官邸敲他一筆嗎?」
  
  「不去了。」他怕錢沒到手,反將「羊」送入了虎口。
  
  「為什麼?」
  
  「因為我迫不及待想與你成親。」他嘻笑著說。
  
  她嬌顏燒成一片火紅,像深秋時滿山搖曳的楓葉。
  
  「沒個正經。」一跺腳,她轉身回了裡間。
  
  「道長。」適時,又有人來看診了。
  
  齊皓繼續他的騙錢大業。秦可心躲在裡間,心思翻轉,一會兒想他的溫柔,轉念又記起他的身份,還有她自己身上的責任。
  
  唉,她要不要將綁他出宮的真相告訴他呢?不說,怕他日後探得機密,要惱她:說了,又擔心良緣逝去。
  
  霎時,心緒紛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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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秦可心簡直是佩服死了齊皓,佩服到想咬他幾口。
  
  他都已經扮成道士,是個出家人了,怎麼還能招惹一堆姑娘青睞?
  
  他們今天「大功」告成,懷裡揣滿珍稀藥材,正準備離開天香樓,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卻個個與齊皓難分難捨的。
  
  幾個大膽點的姑娘還說要隨齊皓修行,日後雙雙成仙,既得大道、又證良緣。
  
  這什麼跟什麼啊?何謂出家?就是不結婚啊!這些女人沒半點腦子嗎?
  
  秦可心快忍不住要出手揍人了。
  
  她卻不知,齊皓心裡的怨恨更重。
  
  天香樓裡的姑娘們纏他,但以黃重為首的幾個男人卻拉住了秦可心,這個一句「小兄弟」、那個一句「小道長」,依依惜別之情還比姑娘們濃上數分。
  
  齊皓就不懂,他隨著秦可心四方義診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過她被騷擾,怎麼換了一身男裝,她魅力就倍增了?
  
  這世道,男人都不愛女人,喜歡清秀小男生了……也不對,秦可心是女的啊!
  
  唉,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了。  
  
  當黃重第四次企圖將他的爪子放到秦可心的肩膀上,齊皓再也忍耐不住,推開眾女,幾大步走過去拉住秦可心的手。
  
  「徒兒,此件事了,與為師回山吧!」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暗示她快使輕功逃跑。
  
  秦可心橫他一眼。你捨得走啦?
  
  齊皓回她一個眼神。快走。
  
  黃重、林保定、老鴨兒等一干人還想上前敘話,秦可心一提氣,拉著齊皓,幾個縱掠,直往東方奔了五十餘里,內力有耗盡的跡象,她才逐漸停下腳步。
  
  這時,他們已經快走出江州。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同時,他也怒哼一聲。
  
  「你哼什麼?」她抹著臉上的薄汗,跑了一個多時辰,渾身黏膩,真想找個地方清洗一番。
  
  「捨不得那些小姑娘?那再回去啊!」
  
  「是你放不下那些風流公子吧!」他話語裡也是溢滿酸氣。「被人家一句句『小兄弟好生俊俏』、『小道長超凡脫俗』哄得很開心是不?」不想不嘔,他越想就越氣。想當初,他們剛相識,他不小心碰她一下,就被摔得七葷八素。
  
  結果黃重、林保定那些混帳傢伙圍著她團團轉,也沒見她臉現任何不快,好似很高興有人奉承。
  
  真不知她腦子怎麼想的?那些人是想收她做孌童!他們又不把她當女人看,值得她另眼相待嗎?
  
  「你有病啊?幾時有人對我說那種噁心話來著?倒是你,這個小姑娘願意和你雙修、那位大小姐肯與你結成道侶,捧得你連自己姓什麼都忘記了。」
  
  「我姓齊,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姓,更不會拋卻自己許下的諾言。」他拉起她的手,激動得眼睛都紅了。「你呢?你不是最愛潔,最討厭和一些無謂人士碰著,那為什麼和黃重那群色胚聊得渾然忘我?」  
  
  「你瘋了?誰跟他們說話來著?」
  
  「在天香樓門口,我一直跟你使眼色,要你快帶我走,你卻跟他們拉拉扯扯半天,也邁不開步子。」
  
  「在那邊牽扯不清的是你吧!我一直看著你,想你什麼時候過來,你卻只顧著跟那些姑娘告別,我……」鼻一酸,她眼也紅了。「你這個風流鬼……」她用力一推,他又在地上滾了兩圈。
  
  但這一摔,卻把他的理智給摔回來了。
  
  「你……你難道沒發現黃重、林保定他們喜歡你啊……」
  
  她一愣,除了齊皓外,有人對她表示過喜歡嗎?完全沒印象。
  
  「你胡說。」這也是正常的,她兩隻眼睛、一顆心都在齊皓身上,又怎會發現別人對她的好意或惡意?
  
  他四肢大張躺在地上,呆呆看著藍天上飄過朵朵白雲,風兒大時,雲朵被吹去遮了陽,但任雲層再厚,也遮不盡天光,天地間仍是一片的光明。
  
  他與她之間的感情是不是就像這樣?偶爾,兩顆心會交錯,便生齟齬,但深刻的緣分卻繫著兩人的靈魂,因此無論再多的爭執與誤會,兩人總有再見清明之時。
  
  「齊皓……」見他不起來,以為摔傷他了,她心疼地秋眸泛水。「你怎麼了?對不起,我又失手了。」
  
  「沒有。」他搖搖頭,以手撐地坐起來。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讓嫉妒蒙了眼。」
  
  她不懂。「你嫉妒什麼?」說起來心裡就悶。
  
  「老是招蜂引蝶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這回在天香樓,你吸引的蜂蝶可沒比我少。」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我想你是真的沒發現,無論是黃重還是林保定,他們都喜歡上你了。」
  
  她噗哧一笑。「我扮的小道士是男人,他們也是男人,怎麼可能喜歡我?」
  
  「龍陽之好、分桃斷袖,隨便你怎麼說,男人也是可以喜歡男人的。」
  
  她張大嘴,不知該不該高興。她穿女裝的時候,沒這麼受歡迎的,怎麼一改裝,身價便大漲?偏偏,她心裡很嘔,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齊皓,我女裝的模樣很難看嗎?」
  
  他忍了兩下,沒忍住,哈哈大笑。
  
  「喂——」她氣死了。這個沒良心的,居然嘲笑她。「我再也不穿男裝了。」
  
  「誰讓你把自己易容得這麼俊?」
  
  「你還說?」天地良心,她只是加粗了眉毛,刷深膚色,再做個假喉結,整體的面容並沒有太大改變,難道說她這張臉天生適合男裝?她娘將她生錯性別了?
  
  嗚……她想哭。  
  
  
  慢慢地走、悠悠地逛,談情說愛、義診救人兩不誤,三個月後,齊皓和秦可心終於走出江州,來到明州。
  
  然後——
  
  秦可心行走江湖多年,沒遇過搶匪,可以說連強盜都沒見過,每天就是在趕路、為人義診、賺錢這三件事中徘徊。
  
  與齊皓結伴同行後,日子突然變精采了。
  
  當強盜們對他們喊出那段經典名言: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的時候,秦可心發現自己好興奮。
  
  她很快樂地告訴那些衣衫襤褸、手持農具木棒的強盜們,要錢沒有,要命條,不過他們背後的人都頗有資產,綁架他們,勒索贖金也是條可行之道。
  
  齊皓瞠目結舌望著她。你這個瘋女人,又想幹什麼?
  
  她笑眸微瞇。只是想見識一下強盜窩長什麼樣子。
  
  齊皓快昏倒了。於是,他們被綁上山。
  
  然後,秦可心非常失望,山裡沒有警衛森嚴的大寨,也沒有結實堅固的大樓,只有幾間搖搖欲墜的茅草屋。
  
  「你們混得也太差了吧?」按理講,無本買賣不可能虧錢,偏偏他們窮得跟鬼沒兩樣。
  
  強盜頭面紅耳赤。「那個……我們才落草不久,所以……配備差了點兒,請兩位貴客見諒」
  
  「你以前是做買賣的吧?」齊皓問。
  
  「客官怎麼知道?」  
  
  「我還曉得你是開客棧的,怎麼不繼續營生,卻上山做強盜?」
  
  這可神了,素不相識的兩人,只一照面,底子便給人摸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能焰會算、便是官府的細作了。
  
  後者斷無可能,這伙強盜在此立寨不過一、二月,至今沒完成一件買賣,官府再厲害也不可能知道江、明兩州交界的山頭上藏著一窩盜匪。
  
  強盜頭哪裡曉得,齊皓也是做買賣出身,天生一雙利眼,不論是察言觀色、辨古識今,他眼一瞄便知真偽。
  
  強盜頭只把他當成活神仙,語氣間無限感歎。
  
  「客官有所不知。小人原本在豐港開了間小客棧,生意雖然不是頂好,但靠著過往商船的支持,圖個溫飽倒不成問題。但前些年朝廷禁商,連港口都關了,小人的客棧又怎麼會有生意呢?只能乾耗老本,又過兩年,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上山了。」  
  
  齊皓身子一僵,玉般臉龐閃過一抹青色。
  
  秦可心知他又想起通寶當鋪馮老闆一家三口的枉死,便走過去捏捏他的手,給他一抹鼓勵的眼神。
  
  他也知事已成定局,追悔無用,應展望將來,可惜心結太深,總是難解。
  
  不過他還是勉強自己彎彎唇角,輕聲道:「我沒事。」
  
  她才不信他,握住他的手,一股溫和的內力
  
  沿著他的掌心流入他體內,慢慢梳理過他全身經脈。
  
  齊皓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胸口的鬱悶終於稍減,便對著強盜頭道:「不知大哥如何稱呼?」
  
  「大哥?你叫我啊?」強盜頭見他一頭白,雖然童顏未老,怕只是養生得宜,年紀……最少是坐五望六了吧?「我才三十,你叫我大哥?」
  
  秦可心掩嘴輕笑。「他方二十五,不叫大哥,難道叫小弟?」
  
  「二十五?!」看看他的頭髮、看看他的臉,強盜頭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原來是少年白啊!可惜兄弟一副好相貌了。大哥姓莊,以前人家都叫我莊掌櫃,現在大夥兒尊稱我莊老大。」
  
  「小弟姓齊,我便稱你莊大哥吧!這是內人秦氏——唔!」秦可心被他的介紹弄得嬌顏羞紅,在他腰間指了一下。齊皓悶哼一聲,還不能露餡,只能硬撐。「她江湖匪號醫神,行走四方,只為義診。剛才內人只是一時淘氣,與莊大哥開個玩笑,其實我夫妻二人並無餘財、也沒有人會為我們付贖金的。」
  
  「神秘的女醫神……我聽說過,她一身白衣、白鞋、白巾覆面……咦,你的白巾呢?」
  
  秦可心翻了個白眼。「誰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白巾覆面,我總要用餐、洗浴吧?」
  
  「對喔!」強盜頭腦袋點了兩下,突然大叫:「你是醫神,太好了,最近寨裡不知怎麼回事,幾個兄弟先是發燒、嘔吐、失眠,接著全身就起了紅疹,第一個發病的兄弟那紅疹昨兒個又轉成膿庖,現在都燒得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  
  
  秦可心呆了,隱約間,齊皓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
  
  「怎麼了,可心?」
  
  「痘……痘瘡……」她結結巴巴。
  
  認識這麼久,他還沒見過她如此失態.心頭也是一驚。「你說清楚點,什麼瘡?」
  
  她閉上眼,吸氣、吐氣,好半晌,鳳目圓瞪,直視強盜頭。「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寨裡的人不准再下山,那些患病的人也要隔離,不許再彼此接觸,聽見沒有?」
  
  「可心,你這是怎麼了?」齊皓拉拉她的手。
  
  她看著他,癡癡地,兩行淚就流下來了。
  
  「齊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發生什麼事啦?好端端的,你怎哭了?」
  
  「我不該好玩的,更不該拉你一起上山,他們那極可能是痘瘡,疫症的一種,我也治不了。」
  
  他腦袋也是轟地一陣晌。痘瘡,他怎會不知道?
  
  大齊立國二十六年,淮南爆發疫症,患者起初是發燒、嘔吐,三、五日後便起紅疹,接著轉為膿庖疹。那場瘟疫令淮南十萬百姓十去其九,僥倖活下來的,身上和臉上也會留下密密麻麻的痘疤。
  
  那一疫讓大齊國力大傷,險些釀成巨變。
  
  想不到,事隔兩百餘年,那疫症又來了。
  
  他覺得身體一直在變冷,心不停、不停地往那幽深的黃泉處墜落。
  
  身為一名醫者,面對像痘瘡這樣強烈、恐怖的疫症,秦可心責無旁貸。她必須留下來.哪怕只是做到制止疫症的傳播,也是好的。
  
  她明令山寨中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個也不准再下山。萬一疫症控制不住,哪怕得放火燒山,與疫症共亡,她也在所不惜。
  
  但人總有私心,她無法讓齊皓陪她赴死,便暗地裡勸他。
  
  「你走吧!你才上山,又沒有接觸過病人,應該沒有受到感染,現在離去還來得及。」
  
  他看著她,拉起她一繒烏髮,黑亮柔軟,像上好的網緞。
  
  他湊近深嗅,一股幽香鑽入鼻間,是綠草的清新、臘梅的冷冽,還混著藥物的香氣,既魅惑,又惹人心憐。
  
  他是知她的,平凡的外表下藏著高潔的靈魂。
  
  遊走四方義診的女醫神,絕對不會為自己活命而拋棄病患不管。
  
  她已經有了犧牲的準備,那他呢?
  
  身為一國之君,他沒有為這個國家付出一點貢獻,難道還要在這緊要關口,捨去大齊的百姓不顧?
  
  況且,在這些不知明日在何方的人群中,還有一個是他擺在心上,發誓要守護一生的至愛。
  
  讓他棄她獨自偷生,與挖了他的心何異?
  
  人若無心,雖生猶死。
  
  「疫症這種東西,沒到最後關頭,誰知感染了沒?我記得兩百多年前,痘瘡是由淮南一座叫填花鎮的地方流傳開來的,開始出現死人的時候,填花鎮民驚慌四散,朝廷則下令各府縣州道,小心安置難民。誰知道這個命令卻讓疫症傳播開來,短短三個月,以填花鎮為中心,方圓百里幾成死域。此後朝廷嚴令,一日一發現痘瘡,徹底隔離,再不准百姓四處遊走,以防疫症擴散。你說,這時候我還能走哪兒去?」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她清楚這種念頭很自私,但她只想保全他。
  
  「萬一我在山下發了病,怎麼辦?」
  
  「不會的,你才上山不到一個時辰,沒那麼容易感染。」
  
  「倘使我就是倒霉,已受感染又如何?」
  
  她氣得淚水直淌,洗濯得那張雪白嬌顏更顯憔悴。
  
  「你這人怎麼這樣?你你你——你就不能往好處想嗎?」
  
  「往好的想啊……」他薄唇兒抿起,一彎笑弧像春雨那麼溫柔。「要不咱們就在這兒成親吧!人多、喜氣也夠,若有萬一,咱們夫妻生死不離,也是美事一樁。」
  
  她拉著他的衣襟,哭得唏哩嘩啦。「你這傻子、呆子,待這兒和我……有什麼好的?你別忘了,你還是個皇帝,宮裡還有大把事等著你,你若不幸,這國家你都不惦念嗎?」
  
  「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人說我傻,真是新鮮了。」拍著她的肩,他想笑,偏偏沉吟半晌,出口的卻是一記長歎。
  
  「可心,我出宮都多久了,這點事還看不透,枉我一雙『毒眼』之稱。」
  
  她身子一僵。「你什麼意思?」
  
  他定定地看著她。「你綁我出宮,就沒打算讓我回去,不是嗎?」
  
  「我……」她低頭,目光閃躲著他。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很沉,一字一字飄過她心頭,便在上面撞一下,擊得她渾身發軟,柔嫩的唇咬出了血痕。
  
  「這應該是個很縝密的計劃,從買通宮中的禁衛,避開李相手中的密探,再由你綁我出皇宮。
  
  若我沒有猜錯,我前腳一走,後頭便有人易容成
  
  我的模樣,坐上帝位,替代了我的身份。也因此我離開皇宮數月,京城未起風波,朝政依然進行。
  
  現下,我就算想回去,大概也沒人會相信我的身份了。」
  
  「齊皓……」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這一切,但她內心非常愧疚。
  
  「你不需難過,其實我很高興你帶我出皇宮,讓我看到什麼是真正的民間生活,也令我再次確認,我不適合做皇帝。」撫著她柔細的發,感受她的體溫,他的心無比滿足,並沒有絲毫缺憾。
  
  「我生在商門,天生就是個生意人,我一雙眼能察言觀色、辨古識今,但我沒有大局觀,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
  
  所以,他才會同意李友合重農抑商的提案,弄到最後卻變禁商,把偌大一個國家搞得民不聊生。
  
  他甚至慶幸她阻止他繼續造孽,否則百年後,他不知如何下黃泉面見齊家列祖列宗。
  
  「人盡其才,至今我才真正瞭解這句話的意思。」他捧起她的臉,輕輕吻去那殘餘的淚痕。
  
  「我現在只有一事不解,是誰有憊大本事,能夠瞞過朝廷百官,發起如此大的行動?」
  
  她靠著他的胸膛,良久,輕聲說著:「是你大哥齊爭,我大師兄步驚雲、二師姊儲笑夢,大師嫂齊瑄。」
  
  他越聽,兩隻眼睛越瞪越大。「我……我有大哥……步統領和壇兒……他們還活著……」
  
  「齊大哥一直都在宮裡,不過他化身成一個太監,暗地裡統合內廷和外廷全部勢力,甚至齊國最強的五大兵團如今也在他的掌握中。」
  
  「那他幹麼不出面?」害他做皇帝做得如此辛苦,這大哥真是混帳。
  
  「齊大哥他不想做皇帝嘛!他真正想做的是統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大將軍,所以他先是
  
  幫助大師嫂坐穩帝位,可惜李友合和周鵬總是無法接受大師嫂是女子的事實,百般刁難,弄得大師嫂也失了為君的興趣,決定與大師兄浪跡天涯。
  
  後來齊大哥想,沒了大師嫂,還有你,你做皇帝,他為你打江山也一樣,誰知你一味寵信李友合與周鵬,任憑齊大哥怎麼暗示你,你總不信,後來齊大哥生氣了,才有了控制禁軍、讓我進宮綁架你的計劃。」
  
  「曾經規勸於我的太監……可是管信局的小豆子?」齊皓記得那傢伙,總是翻出一堆齊瑄寫的治國策放他書案上,問他哪裡來的,他卻不答。曾經,齊皓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呢!
  
  如果那種行為就叫規勸的話,找個機會,他非得跟這個哥哥幹上一架不可。
  
  「你怎麼知道?」
  
  「猜的。」突然知道自己不是孑然一身,還有親人,讓他一陣無力,又有些開心。「剛才你還提到步統領和壇兒,他們不是死在雲夢山的怪物手中了?」
  
  「雲夢山才沒有怪物,那是我們師兄妹三人的師門所在,最是安全不過。大師兄和大師嫂在那裡出意外,正是周鵬帶兵伏擊所致。我得到消息回山,聽大師嫂親口說的,周鵬帶領一眾親衛,連破城弩都用上了,這才重傷了大師兄。齊皓……」她拉著他的衣襟。「李友合和周鵬真的不是好人,他們謀刺皇族,早該處死。」
  
  齊皓腦海裡浮現兩張佈滿皺紋、白髮蒼蒼的臉。他知道李友合迂腐,但念其一片忠心,又是真正學富五車的分上,不曾管束於他,只是相勸。
  
  他想,李友合一介狀元,熟讀四書五經,一肚子學問,就算想法不符現實,也不至於差到哪兒去。
  
  至於周鵬,他勇猛過人,行軍打仗,從不畏怯,雖謀略稍差,仗仗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不失為猛將一名。
  
  齊皓一直念著兩位老功臣的好,盡量不去想他們的短處。而今想來,他卻是錯了。
  
  李友合有學問,卻不通現實,總是把世事想得美好,弄出來的政策樁樁件件出於好心,奈何條條款款陷百姓於水火。
  
  周鵬悍勇,令他為先鋒,可鼓三軍士氣,但掌帥令,卻是誤了百萬軍士性命。
  
  而齊皓為君,不思節制,反倒順著他們的意願行事,結果就是大齊國力日下。
  
  說到底,最有問題的人是他。
  
  思緒百轉千回後,他長歎一聲。「可心,若你能聯繫到大哥,就請他看在李友合和周鵬過往大功的分上,只削官職,莫奪了他們性命。」
  
  「他們謀刺大師兄和大師嫂耶!你還給他們講話。」
  
  「識人不明,我也有錯,不能全怪他們。」
  
  「你……」他是個仁君,可惜不是個明君。
  
  她有些惱他的過度仁善,但轉個念頭,他若不是個念舊情的人,此刻怎能心平氣和與她談話,而不翻臉?好與壞之間是沒有明確界限的。
  
  「倘使我們能逃過此劫的話,我再跟齊大哥說。」
  
  光聽她鬱悶的語調,便知她心有不悅,他也不在乎,對於李友合和周鵬,他不過盡人事。
  
  「那現在宮裡的主事者便是大哥了?」
  
  「我不知道。齊大哥讓我綁你出宮,只是因為齊家歷來從無奪位弒親的例子,他不想成為第一個,也對帝位沒興趣。他唯一關心的是你把國庫耗盡了,將來他沒錢出兵打仗。」
  
  「所以現在龍椅上坐的人可能是大哥,也可能是大哥培養的一個傀儡。」
  
  他能說什麼?罷了,齊國由誰主政已不重要,真正要緊的是,能讓百姓過好日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大概吧!」她只是綁架計劃的執行者,又不曾參與謀劃,太過細節的事真不知曉。
  
  「既然朝中無事,也不必去理它。咱們只管顧好自己,先把疫症控制住,若僥倖脫得大難……大哥不是急於籌備糧餉嗎?他需要錢,天底下還有誰比我更會賺錢,咱們就去賺它個缽滿盆滿,讓大哥打到天涯海角都有餘裕。」
  
  「齊皓……」他真的打定心思不走,陪她共患難嗎?他就不怕死?
  
  「莫忘了,初始是你不讓我離開的喔!做人要負責,你既綁了我,就得對我負責到底。」
  
  偎入他懷裡,抱緊他的腰,她知道什麼話都不必說了,他已決定和她生死與共,神仙都改不了他的主意。她一邊心喜覓得有情郎,一邊懊惱為何答應綁他出宮?為何一時淘氣,跟著強盜入山?萬一害了他性命,她至死難瞑目。
  
  他感受到胸前一片濕意不停地漫開,那全是她的淚。他知她惱,但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地開懷。
  
  「可心,你知道嗎?自登基後,我便沒快樂過,出了宮,見到真正的百姓生活,我更鬱悶,那心結直到此刻才算完全解除,我真高興我們提前發現疫症,能阻止它再釀大禍。做為齊家子孫,我啊,終於可以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了。」
  
  她卻是抱著他,哭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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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又過十日,山寨二十五人,加上齊皓與秦可心,共二十七名,已有十八個病倒。
  
  剩下的人因為隔離及時,沒有發病症狀,秦
  
  可心判斷他們應該沒有受到感染,加上山寨糧食已盡,便委齊皓帶著眾人下山買糧。
  
  齊皓實在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待在山上照顧十來個病人,但米缸已空,野菜也採摘得差不多了,不買糧,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便領了健康的八名強盜下山去。
  
  他跟秦可心約定了,至多三天,一定回山。
  
  強盜頭也是幸運者之一,他是明州人,熟悉地理人情,便提議去港口附近買糧。
  
  齊皓答應了,就近找個城鎮.用剩下的錢買了三輛馬車和兩匹馬。
  
  齊皓和強盜頭自己騎馬,其它人則駕車。
  
  來到豐港,強盜頭一陣唏噓,曾經人來車往的街道如今卻是蕭條不少。
  
  齊皓沒心情追悔過去,拉他進了最近一家藥鋪,將一部分珍稀藥材賣了。因為他拿來的都是上等好貨,諸如熊膽、玄華、靈芝等,有的甚至是有錢都買不到,藥鋪老闆一口價都沒還,直接給了齊皓一千五百貫錢。
  
  強盜頭很納悶。「齊公子,你怎麼不把藥都賣了,湊個三、五千貫?我們可以買更多的米面菜肉。」
  
  「物以稀為貴。」照齊皓原本的想法,這些珍稀藥材至少要分成十次賣,能送進拍賣行更好,獲利能比現在高上一倍。
  
  可惜他們現在缺錢,急著變賣套現,利潤便要短縮了。
  
  強盜頭不太瞭解他的意思,只皺著眉.在那邊抓著頭髮。
  
  齊皓進了糧行,完全不看新糧,只把目光放在陳粒粹米上。同樣的稻米,舊糧一定比新的便宜,反正他們也不挑嘴,能填飽肚子最重要。
  
  他一口氣就要了十石粹米,加上土豆、玉米、紅薯……零零碎碎買了一馬車。
  
  店家開價五百貫,他一口氣還到三百,最後以三百五十成交,看得強盜頭眼都直了。
  
  接下來他又買油鹽醬醋茶、醃肉、蔬果,林林總總花了一千貫,終於買足了三大馬車的食物,便叫那些強盜把車帶糧運回山寨去。
  
  強盜頭看著自家兄弟駕著車走了,很是疑惑。
  
  「齊公子,既然糧食都買了,怎麼不回山,還要做什麼?」
  
  「買藥。」痘瘡雖然無藥可治,但有藥可以減輕它為病人帶來的痛苦。身體強健者,只要能熬過最初始的折磨,雖然會在臉上留下坑坑疤疤的痘痕,卻能保住一條命。
  
  秦可心與他提過,若有餘錢,請買些止痛、退燒的藥材上山。
  
  她的話對他來說就像聖旨,他必然做到。
  
  但他們已經在豐港攪起太大的風波,不是每天都有人會在這裡隨隨便便一灑千貫錢的。
  
  為避免引起不軌者的覬覦,齊皓決定換個地方,向北走到宣陽府,找了間藥鋪。這回他不賣,用一副熊膽、兩根成形的老山華換了三麻袋的甘草、黃連、白芍等普通藥物。
  
  強盜頭不知道齊皓是怎麼做買賣的,這種換法虧大啦!他試著告訴齊皓,生意不是這樣做的,咱們不佔人便宜,也不能讓人佔便宜啊!
  
  齊皓只是笑,帶著他,再向西行,來到明州最大的商埠,海城。這裡也曾是齊國對外的最大貿易港,直至五年前,朝廷下令抑商,實行到了民間,變成禁商,港口方才封閉,如今也不復過往的繁華了。
  
  齊皓找了間當鋪,當了一斗的珍珠。這是在
  
  江州時,他以煉藥需要珍珠粉為由,向黃重知府敲詐得來的。
  
  強盜頭差點被他嚇死。這男人,一張斯文俊俏臉龐,滿頭銀絲,陰柔的氣質本身就帶著一絲詭異,再見他出手的豪闊不遜王孫,不會真是某個國家溜出來玩的皇族親貴吧?
  
  齊皓把當珍珠得來的兩千貫錢勻了一千五給強盜頭,又贈他一株紫玉芝,這是他身上最珍貴的靈藥,要說生死人、肉白骨是難,但運用得當,也可與閻王搶人。
  
  「你想不想再做回莊掌櫃?」
  
  強盜頭雙眼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想又怎樣?我已經沒本錢了,就算有錢,這世道不攀個高官名門,哪個商號活得下去?」
  
  「我這便給你一個機會。」齊皓把那株紫玉芝遞給他。「明州巡撫是個大孝子,你知道吧?」
  
  「江巡撫仁孝,天下皆聞。」
  
  「江太夫人年事已高,身體一日差過一日,你且將這紫玉芝獻給江巡撫,記住,一分錢也不能要他的,明白嗎?」
  
  「這麼珍貴的東西要白給?」太浪費了吧?
  
  「我說,你做就是。」齊皓瞪他一眼,強盜頭居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另外,你用手上那一千五百貫錢到海城,找盡量靠近港口的地方買間客棧、一艘商船,其它地產,能買多少,你就買多少。」
  
  強盜頭雖然還是怕他,也忍不住抱怨。「我說齊兄弟,你有錢沒地方花,不如給了我,做啥這樣糟蹋?朝廷禁商,海城現在除了地下買賣,明面上的生意早就沒人做了,你說的那些東西一文錢都不值,你買來做什麼?」
  
  「唉!」每一聽人說「禁商」,齊皓就有股砍人的衝動。上令不能下達,莫過於此啊!也許
  
  回山後,他要請秦可心跟大哥提一下,科舉取仕要改改了,書生治國,只通經書,不知現實,再好的理念總難成真。「莊大哥,做生意除了要會算帳,審時度勢更不能少,我直接跟你說吧!上頭的風向要變了,少則數月,多則半年,海城必重新繁榮。因此我們要趁現在下重本,能攬多少產業就攬多少,待得山上的兄弟們痊癒後,才有個歸所。」
  
  強盜頭不知該不該信任他,但聽得他話裡話外都在為山上兄弟打算,心裡總是感動的。
  
  他揉揉有些發酸的眼睛。「齊兄弟,那個……兄弟們,能活下去吧?」他或許不聰明,卻也不傻,兄弟一個接一個地病倒,他心裡已隱然知道山上是發了疫症,所以女醫神下令讓兄弟們隔離時,他二話不說地以老大身份嚴命屬下執行。
  
  女醫神不准他們下山,大夥兒心裡怕得要命,擔心就這樣死在山裡,但一想到他們若逃,疫症傳播開來,禍害的就不止是山裡人,可能是整個明州,甚至是整個齊國了,幾個三大五粗的漢子不敢跑,只能在夜裡偷偷縮在被窩裡掉淚。
  
  無藥可治的痘瘡,這回它會帶走多少條人命呢?說實話,齊皓也不知道,但他卻不能表現出畏怯。
  
  「當然可以,有可心在,你的兄弟會沒事的。
  
  所以你要留下來,盡你所能地給大夥兒置辦一份可以養家活口的基業,待眾人痊癒,就能下山重新過活,不用再提著腦袋去做那無本買賣。」
  
  齊皓不知道,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山裡已經開始死人了——
  
  齊皓這一趟下山到回山,幾乎沒有住店休息。
  
  累了,就在野地裡隨便窩一下,瞇一會兒眼。
  
  吃喝則在馬背上解決,他一心想趕回山上與秦可心會合,以至於沒發現自己身後綴了條小尾巴——月華。
  
  三個日夜的奔波,齊皓累得一雙眼都佈滿紅絲。
  
  當他急匆匆趕回山上,還沒踏進山寨,便聽到陣陣哭聲。
  
  他的手腳忍不住發抖。痘瘡一旦開始肆虐,就會像暴雨,人力無法止。
  
  「可心——」她沒事吧?他很著急,像有把火正燒著他的心。
  
  幾乎是半爬半滾地下了馬背,他衝進山寨,就看見那些和他一起下山買糧的強盜一個個滿臉鼻涕和眼淚。
  
  他立刻往後山跑,那是已經受到感染的病患和秦可心居住的地方。她一直不准他去,怕他也受到感染。
  
  但她自己卻跟那些病患同住同食,因為她是大夫,除了她,這裡沒有其它人能夠照顧那些病患。
  
  「齊公子!」一個強盜追在齊皓身後。女醫神交代過,沒患病的人不能去後山,這些漢子都很信任她。「你不能——」他沒能把話說完,齊皓已經越過了那條由秦可心用石灰粉畫出來的白線。
  
  齊皓可以違背秦可心的話,但強盜不敢,他只能在白線邊跺腳。
  
  「怎麼這樣衝動,過去了就不能再回來啊!」他不知道,齊皓心裡根本沒有再回去的打算。
  
  齊皓早就受不了看她往火坑裡跳,他卻只能在洞口旁觀看。
  
  但他知道,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比如這次的買糧、換藥材、為可能倖存的強盜們安置一條後路。
  
  那個姓莊的強盜頭在這裡很有威嚴,可惜腦
  
  子不夠靈活,辦不了太多事,他得親力親為才行。
  
  現在諸事已備,他沒有後顧之憂,就算陪著秦可心一起跳火山,他都不怕。
  
  奔到了病患們的住房,他開門一看,裡頭只有十二個人,剩下的六個呢?如果已經痊癒,外頭的哭聲不會這麼大,所以……
  
  他關上門,繼續往山裡更深處跑。
  
  果然,在一處斷崖邊,他看見秦可心,依舊是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微風拂起裙角,飄飄然,她像要隨著雲煙回到只有仙子才能入住的仙宮。
  
  「可心——」他幾大步衝過去,抱住她不放手,就怕勁道鬆了,她就要乘雲歸去了。
  
  「齊皓!」她被他的出現嚇了一跳,想罵他怎麼不知好歹,身入險地,有個萬一怎麼辦?但看見他的臉,白玉雕就的俊顏上一片溫柔,幾縷銀絲垂在頰邊,襯著一身黑衣,他就變成了這座大山,雄奇俊偉,任風狂雨驟,他偉然不動。
  
  趕走他的話語在她舌尖轉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相反地,她的心不斷地變軟,最終化成了春水一灘。
  
  「嗚……」她抿抿唇,忍不住拉著他的衣襟,垂淚偎入他懷裡。
  
  他眼角餘光發現地上,一條白布下,兩個攏起。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吧?
  
  突然,山頂捲起一陣狂風,將白布掀起了一角。他看見兩張慘白的面容,都很年輕,才十幾歲,卻教疫症奪去了大好青春。
  
  他閉上眼,抱緊她,豈止她難過,他的眼眶也酸了。
  
  「我救不了他們、我救不了他們……」她已經用盡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醫治這些痘瘡患者,可人命依然如流水,不停地逝去。
  
  疫症死去的人還不能入土為安,得一把火燒得乾淨。
  
  自齊皓下山後,她每天要燒上兩具屍體,看著熊熊烈焰吞噬掉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她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你救了。」他撫著她的發,輕拍她的背,安慰她。「想想前寨那些人,若非你應變實時,恐怕他們一個也活不了,甚至疫症可能散播到山下,江州、明州……方圓百里將成為人間地獄。」
  
  「可還是死人了啊!」她指著白布下一具屍體。「那個小四,他今年才十三歲啊!昨天他還告訴我,他想拜我做師傅,懸壺濟世,做個了不起的大夫,今天就……齊皓,他們叫我女醫神,可我有什麼資格得到那稱號?我治不好他們任何一個人。」
  
  痘瘡本來就無藥可治,否則天下各國也不會聞痘瘡色變。
  
  齊皓知道狄國前年也發過痘瘡,為了不使它蔓延,國君下令,把一整個部落都屠盡了,然後放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而西方的魏國君主就沒有那麼大的魄力,他在痘瘡爆發的時候,組織了全國的大夫上疫區義診,奈何人力難勝天,痘瘡掃遍了全魏國,不過年餘,魏國幾成死域。
  
  痘瘡就是這麼可怕的疫症,一旦沒控制住,讓它爆發開來,十有八九隻剩死路一條。
  
  秦可心能在痘瘡蔓延前制住它,已經很有本事了。
  
  但她正悲傷,有些話卻不能直說,他拉著她,兩人一起轉身,往他來的方向望。「之前山上缺乏藥物,以致你無法順利為染病者開藥診治,這
  
  回我下山,買齊了各項藥材,再由你親自施為,定能救回這許多性命。」
  
  她也知道他說的是虛話,但人有時就是需要一些謊言安慰,心裡才會平靜。
  
  「我可以把其它人治好的,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是吧,齊皓?」
  
  「當然。」他緊緊摟住她,一吻印在她額上
  
  剎那,他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她在發燒,她發燒了……
  
  齊皓和秦可心把屍體燒了後,她又全副心思投入教人大業中。
  
  他被她指使得團團轉,偶爾還聽她罵幾句。
  
  「說了幾百次要你別進後山,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這一進來,我都不知道……唉,你可得給我撐著點,千萬別感染了,知道嗎?」她邊說,隔著白線,邊喊人把齊皓的馬趕過來。他這回下山弄的藥材都在上頭呢!
  
  「放心好了,我就幫忙煎藥、煮飯,其它什麼都不亂碰,保證不會受到感染。」他笑著,任由她念,一顆心卻像有支小錘子正擊著、打著。
  
  她專心做事時,常顧不得其它,所以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發燒。
  
  齊皓不敢告訴她。他不是大夫,也判斷不出來,她的發燒是因為受到感染?還是得了風寒?或是其它原因?
  
  「你憑什麼保證?你又不是我,身上沒半點功力,體質還差得要命。別忘了,你還在調養中。」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喜歡碎碎念,反正秦可心是一開口就很難停下來的人。「你啊!都不知道怎麼說你,年紀也不小了,還學不會照顧自己的身子。」
  
  「橫豎有你在,經過你一番診治,我現在的身體也許比多數人更健康暱。」他一邊聽她吩咐把馬背上的藥材卸下來,一雙眼卻片刻不離她身上。
  
  萬一她真的染上痘瘡了,怎麼辦?她能不能撐下來?
  
  就算沒死又如何?女孩子都是愛漂亮的,偏偏痘瘡愈後,影響最大的就是容顏,那坑坑疤疤的痘痕,便是天仙也變無鹽了。
  
  她能接受像那樣地活著嗎?他不知道,臉上笑著,可每一口氣息都灼熱得燒痛心肺。
  
  「你還敢說自己健康,你看看……」她伸手,想揪一把他的白髮,卻在觸到那銀白柔亮的髮絲後,芳心軟軟地化了。
  
  多麼美一麗的銀髮,像暗夜裡橫過天際的銀河,讓她不禁瞧著失了神。
  
  「可心?」好好地,她怎麼呆了?莫非……他跳起來,捧起她的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看了一回,長吁口氣。好險,沒有紅疹,只要不出疹,就不能證明她得了痘瘡。至於一些風寒小病,秦可心要治好它,跟伸手從桌上拿顆橘子一樣簡單。
  
  「你幹麼?」她眨著疑惑的眼問。
  
  「我……」他給不了答案,便傾過身子,一記輕吻印上她的唇。
  
  她鳳眼瞠得更大。話說得好好的,他怎麼突然親上來了?
  
  他望見她吃驚的眸,一顆心像被什麼東西打碎了,疼得他渾身顫抖。
  
  現在才發現,生死與共不僅是誓言,而是身邊沒了她,他便看不見將來。
  
  他不是喜歡她,也不僅是愛,她已經變成他
  
  的一部分,還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一個人如果被剖去了心肝,他還能活嗎?秦可心就是他的心肝啊!
  
  「可心、可心……」抱著她,吻著她的唇、她的頰、她的額……膚上的高溫一直炙燙著他的心。她燒多久了?什麼時候會退燒?幾時才能證明她……他祈禱她沒染上痘瘡,或者由他來替她承擔得病的痛苦……怎樣都無所謂,他只求她健康。
  
  「齊皓?」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激情弄得有點手足無措,但反手抱住他的腰,感覺他僵直的身體中微微透出的顫意。他在害怕嗎?
  
  「你別擔心,痘瘡雖然無藥可治,但只要身體強壯,熬過了最初的病發期,病人就會漸漸康復的。再說我們實時做了隔離措施,也不怕它擴散開去,萬一……」她已經有了與疫症共亡的決心,就可惜他了。
  
  「可心,倘若嶺生了你口中的『萬一』,我們……還是一起吧!」
  
  「啊?」他什麼意思?
  
  他沒告訴她,他已暗地命人準備了火油和木柴,假使痘瘡控制不住,便放火焚山。只是……「可心,我有點後悔了。」後悔沒有早點娶她。
  
  「齊皓,我……」她低下頭,摟住他腰桿的手鬆了開去,身子稍稍遠離他。
  
  「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
  
  「是啊!」他長歎,故作無奈不停地搖頭。
  
  她眼眶紅了,水霧在眸底打轉。
  
  「齊皓……」她想叫他走,逃得越遠越好,但身為一名大夫的職責卻揪住她的告訴她,不能輕待任何疫症,因為丁點的疏忽都將為這清朗世
  
  間帶來遍地血腥。
  
  她不能太自私,單想著自己,而放任疫症流傳,但讓他陪著一起擔風險,若有不測……不行、不行,她不知道怎麼辦,理智和感情在身體裡激烈地交戰,讓她發抖,腦袋脹得像要炸開。
  
  齊皓突然拉起她的手。「可心,我們成親吧!」
  
  「啥兒?」她一下子傻住了。
  
  「我們成親。」他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慢慢梳滑過她綢緞般的秀髮。不知道他們還能這樣相依相偎多久?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鬼話、鬼話!
  
  他的夢想是抱著她,駕一艘船,走過這片天、那塊地,帶著齊國的絲綢和陶瓷,賣給西方諸國度,再帶回它們的金礦和銀礦。
  
  他要做生意,變成天下第一大商人,她就隨著他,給世界各國的人義診。
  
  他會讓她女醫神的名號從東方傳到西邊,甚至南方的土著部落、極北的蠻族,人人皆知世間有這樣一位好大夫。
  
  他們會在船上度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他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便回來海城,到他請強盜頭置辦的產業中,尋一塊地,建一座莊子。春天時,他們手牽手,一塊兒在花園中散步。夏天到了,他為她搖扇子,讓她一夜好眠。
  
  秋葉楓紅,他與她坐在鏡前,笑看鏡底兩頭銀絲,共話青春到白首。冬天,大雪冰封,老胳臂老腿動不了,他就抱著她,一起躺在搖椅上,搖啊搖啊搖……如此,年復一年,死後同墳,永不分離。
  
  他好想好想這個夢能成真,但是……他還有機會嗎?
  
  秦可心伸手探一下他的額,看他是不是被疫症嚇病了,這種時候求親?
  
  「齊皓,你不能等這邊的事情了結了,我們再成親嗎?」
  
  「我不想等。」
  
  「為什麼?」
  
  因為她可能得了痘瘡、因為他們沒有時間等了。只是這些話他萬萬不會告訴她,他想!
  
  「唔!」他悶哼。好端端地,她幹麼踢他?
  
  「虧我這麼感動,結果……齊皓,你這個花心大蘿蔔,不要臉!」抬起小腿,恨恨地,她又是一腳跺在他的腳上,轉身跑開。
  
  「我怎麼了——啊!」
  
  見鬼了!他居然在秦可心畫定的白線另一頭看見三個姑娘,其中一名非常眼熟.不就是那賣身葬父的月華嗎?她怎麼找到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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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隔著一條石灰畫成的白線,齊皓望著對面三名姑娘。中間那個是月華,他認識,一個受他一句話而免去賣身葬父命運的姑娘。
  
  但他不明白,月華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恩公……」月華一忘情,就想跨過白線,跑向齊皓。
  
  「站住!」齊皓大喝一聲。「山寨那些人沒有告訴你們,不准跨越白線嗎?」
  
  「恩公……」月華抹著淚。「你總是這麼好心,只想著照顧別人,卻讓自己……」
  
  剛進山,聽說寨裡鬧疫症時,她也很害怕,但得知齊皓不顧一切衝入疫區後,她就什麼也管
  
  不了了,只想見他。
  
  她的恩公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偉男子、大丈夫,能夠服侍這樣一個男人,是她燒了八輩子香才求到的好事啊,所以她也不管不顧地跑來了。
  
  只要月華沒跨越白線,齊皓就不想理她,目光轉向另兩名姑娘,面貌非常地陌生,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齊公子,奴家是天香樓的鴨兒,風五娘。」這是個年約三旬、容姿清秀的女人。
  
  齊皓眨了下眼,實在無法將她和那風騷蝕骨的老鴨聯想在一起。
  
  「奴家阮嬌嬌。」另一個明艷照人的姑娘自我介紹道。
  
  「天香樓的頭牌和鴨母,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現在已經沒有天香樓了。」風五娘說。
  
  「自從齊公子在樓裡演完那場戲後,全江州都知道那塊地有問題,再也沒人敢去天香樓,東家只得把生意收起來,樓裡的姑娘們也散盡了。」
  
  「風姑娘既知那是場戲,怎不與貴東家解釋清楚?」
  
  「有些事情,你信了就是信了,解釋不清的。
  
  況且我和嬌嬌也厭了賣笑生涯,不如拿些銀兩,另謀出路。」
  
  「那你們找我做什麼?」
  
  「我們不是特意來找齊公子的。」阮嬌嬌說道:「我和五娘離開江州的時候,遇見病倒路邊的月華,聽她說要找恩公,還描述了公子的形容。
  
  我們猜測月華的恩公與上天香樓捉妖的道長是同一人,便陪她一起尋人。」
  
  齊皓從她的話語裡猜到,讓自己露餡的大概就是這一頭白髮。畢竟,鶴髮童顏的人實在太少,
  
  下回要再騙人,得記住先把髮色改一改。
  
  「如今你們找到了,可以走啦!」他無意與三位姑娘多糾纏,揮揮手,便要離去。
  
  「恩公……」月華好辛苦才找到他,怎肯輕易放他離去?
  
  「停步。」齊皓怒目圓瞠。「要我說多少次,不准跨越白線。」
  
  「對……對不起恩公……」月華抽抽噎噎。
  
  「你別趕我走,恩公,月華已經是你的人了,這一輩子只服侍你一個。」
  
  齊皓的頭很痛。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死心眼的女人?偏偏還是他自己招惹來的,早知道就不做好事了。
  
  「月華姑娘莫說些惹人誤會的話,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牽扯不上那麼多。」
  
  「但月華發過誓,要一生跟隨恩公啊!」
  
  「你發的誓,你自己想辦法,與我無關。」他移目望向風五娘和阮嬌嬌。「兩位,這山上正鬧疫症,你們若無事,趕快下山吧!」
  
  風五娘和阮嬌嬌對視一眼。「那公子你呢?」
  
  「我自然是留下來。」他都已經主動跳進泥沼了,還談什麼離開?
  
  「昨日我們還在海城看見公子,公子身強體健,不像染病之人,何苦留在這地方?」風五娘問。
  
  原來她們這麼早就跟上他,可歎他完全沒發現,唉,完全不諳武實在不方便……如果他和秦可心還能有未來的話,他得跟她習些武藝了。
  
  「因為這裡有我想追求的東西。」
  
  「是秦姑娘嗎?」風五娘問。
  
  齊皓點頭。他和秦可心早就不分彼此,連性命都繫在一起的人,又怎會在大難來時各分飛?
  
  「恩公可與秦姑娘同生共死,月華也能為恩公捨去性命。」說著,她又想跨越白線。
  
  「你敢過來,我直接殺了你。」齊皓目露紅光。「你該知道,為了防止疫症蔓延,朝廷律法是允許這樣做的。」
  
  月華一時嚇白了臉。
  
  齊皓哼了聲。「煩勞風姑娘、阮姑娘帶她一塊兒下山吧!」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月華撲進風五娘懷裡,哭得唏哩嘩啦。
  
  阮嬌嬌輕拍著起伏劇烈的胸膛。「可嚇死我了,齊公子這麼斯文的人,想不到發起火來如此恐怖……」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竟是有些迷惘。
  
  青樓生涯十年,她也見過不少人,做官的、跑江湖的、行商、混幫派……三教九流,她白認雙眼閱遍。男人嘛!不就那個樣兒,外表再俊俏,骨子裡就是一個字一賤,明明家裡就有賢妻,偏愛尋花問柳,說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她討厭男人,看了便作嘔,聽月華將齊皓誇上天,她並不怎麼信,不過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騙子罷了。
  
  但見到齊皓的真面目,著實嚇她一跳。五官俊秀的男人很多,但他那頭媲美天上銀河的白髮卻是絕無僅有,單論外貌的吸引力,他已是阮嬌嬌生平僅見。
  
  再加上他方才流露出來尊貴、高高在上的氣勢,竟讓阮嬌嬌不自覺地心折了。
  
  為什麼齊皓能完全無視月華的苦苦哀求呢?天上掉了個美人給他不好嗎?世上真有不好色的男人?她不知道,卻有些好奇。
  
  月華兀自哭著,風五娘小聲安慰她,心裡卻在轉悠。要不要把山上發疫症的消息通報官府,這可值大筆銀兩呢!她可不像一些小姑娘,眼裡只有俊郎君,女人啊,還是得靠自己,手中握足了銀兩,那生活才有依靠,要把一生托給一個男人,那叫找死。
  
  齊皓先在病患休息的屋子裡轉了一圈,欣喜地發現已經有人開始康復了,臉上的膿庖結痂,雖然愈後會留下難看的痕跡,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那些強盜不管躺著、坐著,一見他,便跟他打招呼。
  
  齊皓一一回禮,觀察他們臉上的神情,有疲倦、有無奈、有痛苦……就是沒有怨怒,他們並不因為自己被隔離就自暴自棄,進而產生要死也得多拖一個人下水的念頭。
  
  他很欣慰,這些本性純樸的人,不枉他為他們籌謀了一條又一條的後路。
  
  辭別病患後,他又往後山走,耳邊聽著嘩嘩的水聲,他的腳步邁得更快。
  
  要找秦可心太簡單了,以她愛潔的個性,一天都離不開水,找到水源處,心的蹤影還會遠嗎?
  
  踏過蔓草幽徑,他吸吸鼻子,嗅到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琉磺。
  
  「想不到這裡會有溫泉。」轉過擋路的巨石,迎面是一片白煙水霧。
  
  煙霧迷濛中,一條窈窕的身影浸在水中,正用力拍著水花。
  
  他耳邊隱隱還聽見聲聲抱怨。「風流鬼、大色狼、花心大蘿蔔……」
  
  他噗哧笑出來。
  
  「什麼人?」一道指風劃過他耳畔,削落幾根銀絲。
  
  齊皓再度見識了秦可心的武功——果然威力不凡。
  
  「是我。」他說。
  
  「你來幹什麼?」她以為會聽到他的道歉或解釋,但他一句話也沒講。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她不禁心起疑惑。
  
  砰地,有物體落水了。
  
  「齊皓!」再不高興他的疏忽大意,招惹女子芳心,她仍然是關懷他、喜歡他的。「你怎麼了——啊!」一雙健臂突然攬住她的肩。
  
  「齊皓——」
  
  討厭,他們都還沒有拜花堂,他怎麼可以…
  
  「唔唔唔……」
  
  但她沒有機會出口質詢。他捧住她的臉,密密地吻著她。
  
  水霧朦朧中,她見到一雙漆黑的眼,不摻半點雜色,偏又光彩眩人。
  
  他的眼神熾熱,比包圍他們週身的溫泉更熱上百倍。
  
  當他吻住她的時候,舌頭突然溜進她唇腔,輕柔地攪動,抵死地纏綿,她的身子立時軟了。
  
  他伸手撥開她披散的長髮,兩指輕揉她軟嫩的耳垂,不過眨眼時間,她整個人便倒入他懷裡。
  
  他拉著她往溫泉邊走。
  
  「你……唔……」他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只要她一開口,激烈的吻便印了上來。
  
  他到底怎麼了?又想幹些什麼?她心裡有些慌,又有一點期待。
  
  靠在潭邊,他的手掌順著她光滑的背脊,一路撫到那豐滿的翹臀。
  
  她身子輕顫,心口像有一把火在燒著。
  
  「唔……」他又吻住她,另一隻手卻揉向了她胸前的柔軟。「嗯……」她扭著身子,唇間竄出一記甜膩的嬌吟。
  
  他的手指捻起她胸前一抹紅蕊,乍見蕊花開放,春景滿堂。
  
  情不自禁,他低下頭,含住那點嫣紅。
  
  「啊!」她弓起身子,只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但又有一絲酥麻,說不出是舒服,還是痛楚?很複雜,又很迷人。
  
  一邊舔吮著那嬌艷紅蕊,另一邊,他抽回揉撫她臀部的手,改而撫向綠柳般纖細柔韌的腰肢。
  
  他的掌心可以感受到她身子的顫抖,還有因興奮而驟升的體溫。
  
  高溫燙著他的舌,卻也煽起他體內的慾火。
  
  大掌沿著腰肢慢慢滑動,她身子劇烈一顫,不知道是他手指的突入刺痛了身體,還是溫泉水的乘機湧入燙著了芳心。
  
  「唔……」她搖著頭,被情慾熏迷了理智。
  
  他把她抱起來。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很有氣力,在水中,她的身子軟得像棉花,輕輕巧巧地,他分開她的雙腿,讓自己進入了她。
  
  「啊!」她仰頭,發出一記既苦悶又歡愉的哼聲。
  
  嬌吟化成一道雷打在他腦門上,瞬間,他的
  
  理智飛了,眼裡、心裡只剩下她。
  
  隨著律動加快,她的喘息也更加劇烈。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剎那,也許是一個春秋,她被情慾推到了快樂的巔峰。
  
  「啊!」她雙手緊緊地抱著他,螓首擱在他的肩膀上,無力地嬌喘。
  
  他的氣息也很急促,卻比她好一些。
  
  他還捨不得放下她,緊擁著她,讓兩人的身體密不可分。
  
  她閉上眼,兀自回味著方纔的激情。
  
  突然,他靠近她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可心,你患了痘瘡。」
    
  月華完全不在乎齊皓的冷淡,堅持這一生他就是她的天。
  
  上了山,雖得知寨裡正發疫症,她也不怕,就在前寨留下來,給寨中人洗衣做飯。
  
  當然,被隔離在後山的病患們,以及齊皓、秦可心的飯菜也都由她來做。
  
  儘管齊皓多次或規勸、或恐嚇她下山,她始終不為所動。
  
  今天,她又來給齊皓諸人送飯菜,同行的還有風五娘和阮嬌嬌。
  
  齊皓非常無奈地看著這三個姑娘,實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們如此執著地非留下來不可?
  
  最後一次了。他決定,最後一次與她們談判,她們能理解、下山便罷,否則,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恩公。」如同過往的每一次,月華一見到他,總是三分興奮中帶著七分幽怨。「今兒個大家的身子好些了嗎?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也許他們吃了身體就會變好——」
  
  齊皓冷冷地打斷她的話。「今天又死了一個。」算下來,染病的十八人中,已有十二個魂歸黃泉。
  
  月華小臉慘白慘白的,囁嚅半晌才道:「恩公莫擔憂,那個……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便。」
  
  「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我想瞭解的是……」他目光輪流掃過風五娘、月華和阮嬌嬌。
  
  「值此危急時刻,三位姑娘不求自保,反而自陷險境,所為何來?」
  
  「我生是恩公的人,死是恩公的鬼。」月華搶先表明態度。
  
  風五娘和阮嬌嬌對視一眼,聳聳肩。風五娘心裡還想弄清楚山上的疫症,好下山向官府通報,領賞銀,而阮嬌嬌只是對齊皓起了點好奇心,才留下來。
  
  她們知道疫症的事,卻因這裡防範措施做得甚好,心裡並不擔憂自己會染病,所以不急著走。
  
  不過天天聽齊皓說這個死了、那個掛了,多聽幾回,她們心裡也有些不安,琢磨著是不是該逃命要緊?
  
  齊皓看出了風五娘和阮嬌嬌的心思,也安心了。也許因為她們見識得多,沒那麼死心眼,不似月華那樣由女誡、閨訓教育出來的姑娘。
  
  他看著月華,良久,長喟口氣。「為什麼認定我?」
  
  月華愣住了。跟定齊皓的原因是什麼?他長得好看?的確,她長到十六歲,沒見過比齊皓更好看的男人。
  
  還有一點,齊皓很可靠。從小,爹娘就教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一直謹守不違。
  
  可是娘死了,沒幾年,爹也跟著走了,全家只剩她一個,窮得連葬父的錢都沒有,是齊皓幫她,才讓她不僅保住自由身,還得了錢財埋葬父親。
  
  但葬父後呢?她一個人要怎麼過日子?
  
  女人家一輩子就是圍繞著「三從四德」這句話生活,而她爹死了,她又沒有許人,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該去順從誰?又有哪個人能給她的人生指出一條明路?
  
  於是她想到了齊皓。這個男人在她賣身葬父時開口幫了她,是不是相等於買下她了?滴水之恩,湧泉以報,他既是她的恩公,她便當為他做牛做馬,將他視為頭頂上的那片天。
  
  「你是月華的大恩人,救命大恩,無以為報,月華願以身相許。」
  
  「可我不願。」齊皓斷然拒絕她的要求。「月華姑娘,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告訴你的,但我想說,每個人的生命都屬於他自己所有,別人無權處置。你也不要隨便把自己的人生交到別人手中,今天萬一你遇人不淑,碰上個壞胚子,他要你去偷搶拐騙,你也去做嗎?甚至他賣你到青樓,你是不是就乖乖地去過送往迎來的生活?」
  
  月華歪著頭,想了又想。「爹娘告訴我,女人一定要曉得三從四德,既是月華的良人,應該不會對月華做那些壞事。」
  
  「應該,就是不確定,所以你是在賭博嘍?」
  
  她深吸口氣,定定看著齊皓。「月華確定恩公不是會做那種壞事的人。」
  
  好恐怖的教育,堪比秦可心提過的魔教迷魂大法了,可以把一個人訓練到完全沒有自我,照章辦事,實在厲害。
  
  齊皓搖搖頭,放棄與她說理了。
  
  「你之所以認定我只是因為你爹死了,你又雲英未嫁,一時間找不到依靠,便把偶然拉你一把的我當成恩公,一心一意跟著我——」
  
  「你本來就是月華的恩公。」月華搶口道。
  
  「讓我說完。」齊皓不耐地擺手。「我無法苟同你這種把將來寄托在別人身上的想法,所以我不會接受你的,永遠不可能。」
  
  「恩公,月華知道你與秦姑娘兩情相悅,月華無意破壞,只想為恩公洗衣迭被,為奴為婢,侍候恩公。」
  
  「我不需要奴婢,而且你說的那些事我自己會做。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他輪流看著三個姑娘,神態異常嚴謹。「我要跟你們說,這山上的疫症是痘瘡,我和可心控制不了它,你們不想死,就快逃吧!」
  
  風五娘和阮嬌嬌同時變色。要死了,怎會是這麼可怕的病?她們原以為只是普通瘟疫,一聽到是痘瘡,她們當下就想轉身逃走。
  
  月華也是怕得全身發抖,可她真不知道離開齊皓,她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
  
  「恩公,那你你你……你不逃嗎?」
  
  「我有什麼好跑的?」
  
  月華嚇得兩腿一軟,坐倒在地。「莫非恩公也染上痘瘡了?」
  
  「不知道。」
  
  「啊?」月華不解。
  
  「我尚無發病的症狀,不過我天天與病患接觸,就算受到感染也不稀奇。」
  
  「但現在還沒有啊!」月華說著,就要跨越白線來拉齊皓。「我們趕快跑,應該還來得及。」
  
  「站住。」齊皓喝停她的腳步。「只要有可能染病,就不該亂跑,以免疫情擴大。況且,我不會丟下可心不管。」
  
  「難道秦姑娘……她染上了?」想到秦可心就快死了,月華一時間頭昏眼花。
  
  齊皓冷冷地看了她們三個一眼。「我給你們三天的時間下山,過後各自生死由天。」他彎腰提起那三個食籃,轉身走了。
  
  「恩公、恩公——」月華還在他身後淒厲地喊著。
  
  風五娘和阮嬌嬌都勸她,夫妻再是情深,大難來時也要各自分飛,何況月華和齊皓間什麼也沒有,顧全小命要緊啊!
  
  月華只是哭,不停地哭。
  
  齊皓提著食籃走進病患們居住的草屋。秦可心臉覆白巾,倚在門邊看他給病人們分派食物,偶爾,微風送來幾聲月華的哭泣。
  
  「她很傷心。」
  
  「還不夠。」齊皓派完食物,走到她身邊,與她並立。「需要更大的刺激才能扭轉她那種變態的觀念。」
  
  「你很為她著想嘛!」語氣間帶著一股酸。
  
  「相逢自是有緣。我只是不忍她年紀輕輕,便自毀終生。」
  
  「說到底就是放不下人家小姑娘,那何不乾脆收了她?」更酸了。
  
  「饒了我吧!我可受不了那麼乖順的姑娘。
  
  我的娘子嘛,她生性愛潔,可以少吃一頓飯,卻不能少洗一次澡,外表冷淡凶悍,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找死啊?!」她恨恨地瞪著他,卻在他伸手過來摟住她纖腰的時候,玉挺的嬌軀化作春水般偎進了他懷裡。
  
  「希望你一番安排,真能刺激醒那個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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