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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文藝] 我們之間,大氣干擾

我們之間,大氣干擾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雷倩倩 您是第843個瀏覽者




作者:莉芙卡.葛茜
原文作者:Rivka Galchen
譯者:丘淑芳
出版社:圓神






愛與理性,是可以並存的嗎?

為什麼當他意圖摧毀心中的深愛,竟也同時摧毀了自己的理性?

如同人意圖影響天氣,卻造成了旋風與海嘯一般……

 

 
 
去年十二月,一個長得跟我妻子一模一樣的女人走進我的公寓,隨手把身後的門關上。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卻不是我深愛的妻子芮瑪……

  
事業有成的他,嚴重懷疑妻子是個冒牌貨,並打算用一切方法去證實自己的想法無誤。

  

天才女作家葛茜透過一幕幕愛情心理懸疑場景,一波波隱形憂傷的轟炸,精湛描寫李奧醫師意識到妻子神秘失蹤後,如何拼湊、回溯、追索生命中曾有過的真愛足跡,並巧妙運用大氣變化解讀愛的真諦:如果我們無法預測明日的天氣,又怎能準確預知愛情的未來之路?

  

看完全書,我們不禁要問:愛與理性,是可以並存的嗎?為什麼當他意圖摧毀心中的深愛,竟也同時摧毀了自己的理性?如同人意圖影響天氣,卻造成了旋風與海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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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1




去年十二月,一個長得跟我老婆一模一樣的女人走進我的公寓,女人隨手把身後的門關上。她那只奇大的淺藍色皮包──芮瑪的皮包,裡面裝了隻黃棕色小狗。我不認識這隻小狗,真正的芮瑪也不跟人行道上的小狗寒暄、搭訕,她根本就不喜歡狗。空氣裡洋溢著芮瑪洗髮精刺鼻的清香,倉卒之間,我瞇眼看著這個女人和那隻小狗,只在心裡對自己說,實在是不對勁。




這位可能是愛狗的女人彎身脫鞋,頭髮半遮住臉龐。儘管我的偏頭痛影響了視覺敏銳度,我還是看見她──同樣的把起皺的靴子拉鍊打開;同樣一件淡藍色大衣配有炭黑色的大釦子,同樣的脫衣動作;染過如玉黍蜀絲狀花絮的金髮,同樣的放在耳後;同樣剪成洋娃娃頭齊平式的瀏海,那種穿著原住民服裝、一輩子住在塑膠盒裡、腰際繞著一根金屬線撐著的洋娃娃;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卻不是芮瑪!





這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上來,心底卻知道。就像夢境快要結束的那一刻,有時候我可以對自己低聲說︰「我在作夢。」記得有一回,我夢到已過世三十三年的母親在廚房的餐桌旁啜飲茶水、看著報紙,報紙背面有個標題:「謀殺案審訊,同名無辜男子被判刑。」我想看那篇報導的內容,可是母親一直翻動著報紙,一會調整、一會翻頁的,那聲音就像一群鴿子突然飛起來的聲響。直到醒來後,我在屋裡到處搜尋那報紙,也到外面的垃圾裡翻找,但始終找不到。




「喔!」冒牌貨輕聲說,好像注意到燈光變暗了,「對不起……」
她模仿芮瑪的阿根廷口音,帶有鼻音的母音發音方式簡直如出一轍。
「你偏頭痛犯了?」她說著把那隻精瘦的黃棕色小狗按在胸口上,小狗顫抖起來。
我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聲。也許是要誇大我身體的疼痛,但也真的想用手勢示意;因為我很害怕,至於究竟害怕什麼,我還說不上來。




「你……」冒牌貨似乎在對自己耳語,也可能是對狗或者對我說,「待會兒可以來見見你溫柔的新朋友。」說完,她開始唯妙唯肖地模仿芮瑪節奏不太規律的步伐,穿過房間,從我身旁走進廚房。我聽到她把茶壺放在爐上燒水的聲音。



「妳看起來很奇怪。」我意識到自己對那個再也看不到的女人大聲說著。
「是啊,有一隻狗。」她用單調的聲音從廚房回應道,依舊無懈可擊地複製著芮瑪的外國腔調。彷彿已忘了我的偏頭痛,她開始懲罰起我來,絮絮叨叨地說著,也許是說狗,也許不是,我無法十分專心地聽。她說到唐人街的事,還有一個快死的男人。沒看她的人,只聽著聲音,還有芮瑪一貫閃躲的節奏,讓我覺得她真的是我的老婆。



片刻之後,這個奇怪的冒牌貨從廚房出來,她親吻我的額頭,我羞紅了臉。接著,她又親密地彎身靠過來。真的芮瑪會隨時走進來,發現我們這樣親密的舉動嗎?




「芮瑪一個小時前就該到家了。」
「是啊。」她不動聲色地說。
「妳帶一隻狗回家……」我盡量不帶指責的口吻說著。
「我要你愛牠,等你覺得好些再見牠。我先把牠安頓好。」
「我覺得……妳不是芮瑪。」突然這麼說道,我也被自己的話嚇一跳。
「你還在生我的氣?李奧。」

「沒有。」我轉過頭把臉埋在沙發的靠墊裡,對著靠墊套子上織得密實的羊毛布料喃喃低聲道:「對不起……」


她離開我身邊。水就快煮開了,我們的茶壺顫抖著,發出我很熟悉、越來越拔尖的聲音。我伸手拿起電話,撥了芮瑪的手機,接著皮包裡響起一種被布蒙起來的電話鈴聲,顯然不是我手上聽筒裡發出的立體鈴聲。冒牌的芮瑪聽到了,於是抱著狗跑回客廳。茶壺的笛音尖聲叫著,警報器竟然也在外面哀鳴起來。
她望著我笑了起來。



那時,我是個五十一歲的精神科醫師,以前從未住院治療過,也沒有相關的醫療、社會或家族病史。




冒牌貨睡著後(她把小狗摟在懷裡,同步呼吸著),我開始搜查芮瑪淺藍色的皮包,皮包聞起來有些淡淡的狗味道。但是,當我察覺到自己正將摺起的信用卡收據打開,嗅著她零錢包的氣味,舔那半截肉桂口香糖上的粉末,我覺得自己像是老電影裡戴綠帽的男人。




為什麼我會認為這個冒牌貨的出現表示芮瑪在欺騙我?彷彿我期待會找到戲票、有名字縮寫字母的香菸盒,或是一瓶砒霜。就因為芮碼比我年輕許多;就因為我並不清楚她每一刻的行蹤;就因為她跟那些對我全然陌生、我又為了表示尊重而從不過問的人,他們用西班牙文講電話時,我聽不懂交談內容;就因為我們關係裡這些極度正常的種種,仍無把全然表示她過去或現在,跟一些或跟很多人相戀。不管怎麼說,這些不都是不相干的嗎?為什麼不忠就會導致失蹤?或者跑出個冒牌貨,還有一隻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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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如何在這座城市裡尋找芮瑪?我發現自己站在匈牙利酥皮點心店、霧氣瀰漫的窗戶前面,窗戶上頭還沒被小孩畫上圖案,下面則有點畸形的天使淡彩壁畫,左側是疊起來的白塑膠椅,右側有名男子往下走進人行道地下室,手裡端著一盤包了餡的甜點生麵糰,外皮捏成朝向天空的形狀。還站在外面、映在玻璃上的是我──毛手、斜肩、不像我所希望的那般高;片刻間我差點認不出自己來。





隨著一股荒謬感漸漸升起,「我就是這樣尋找妻子?」的念頭浮現腦際,這可能是她幾乎不會出現的地方。就像終極警探一般,我前往自己想要她去的地方,而不是我認為無論任何理由,她真正會去的地方。





我走進一間溫暖潮濕、就像供麵粉發酵的房間。酥皮點心陳列櫃的附近,一個年輕男孩正拍著他母親(我猜想她是)的大衣口袋嚷著:「餅乾!餅乾!」另一個瘦削如禿鷹、眉毛長得很可怕的男子坐在桌子那頭望著,他是個常客,一臉自負地邊打字邊跟女侍們調笑。有一回,我無意中聽到他說,他在練習冥想。





一想到他,我就聯想到疾病。再往後面一點,則有被我視為「髒孩子」的一幫人:兩個永遠穿著舊天鵝絨或絲質、蕾絲衣服的邋遢女孩,老是一副剛離開中世紀市集的模樣,以及一個年輕男子,頭髮沒洗,長了一個小卡通熊的鼻子,總是穿一件不成樣子又太短的皮夾克。那天,他看起來很哀傷,兩個女孩在安慰他。我還看到一個有著鬈髮、漂亮的大學生,細瘦的兩臂裸露著。一個小男孩在她桌下爬著,撿起一張淺綠色的紙片,把它翻過來。





有時候,當我意識到芸芸眾生裡,處處可見證無以歸類、無法察覺的奧秘,而我卻一無所知,就感到驚恐萬分。




「你說什麼?」有人問道,也許是對我說的。


「沒說什麼。」我像是沒針對任何人回道。



以前我曾在這個地方思慕著芮瑪(她喝的茶葉堆在濾網裡,看起來像修剪過的樹雕),感到寂寞又襲上心頭,呼應著過往望著門口、思忖芮瑪是否會走進來時的那種焦慮。這種感覺又呼應著往日芮瑪如玉米鬚的頭髮,總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景象;這種景象又呼應著那一天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芮瑪瞧見我注意到她在看我,然後她很快地將視線移開;而這種種又呼應著她親吻我的眼皮的悸動,令我感到全身顫慄。




我身體裡的音響效果非常糟糕。突然間,我想要離開。



我點了杯外帶咖啡。這杯口感 其差無比的咖啡,只因為冠上咖啡之名,而且是熱的,就令人高興。我來到百老匯,走進地鐵,上了開往市區的一號車。






每一次新乘客上車,我都滿心期盼地望著。在靠近曼哈頓島的盡頭,我下了車,往上穿越過街,又往下走,等車,再搭上開往上城的地鐵。到了第三站,一名男子進了地鐵車廂,大聲宣布︰「你們中間那些不知道的人,我已經致歉了。」然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著同樣的話語,所以我明白他不是在對我說話,至少不是特別對我說的。但是我忍不住覺得,這人真正的意思是,我應該感到抱歉,應該道歉。





也許車上的每個人都跟我有同樣的感受,他們都是這一切所針對的對象,就好像當中國餐館把音樂播放出來時,突然間,連水族箱裡的魚隨意的游動,都好像是經過設計的舞蹈動作,滿含著意義;接著音樂暫停,意義頓時消逝。魚兒似乎變呆了,一如所有用餐的人。





我在第一一○街那一站下車,開始重複這整個過程。後來,我確實在咖啡館坐了幾小時,畫了一些方糖的圖和一個倒置的杯子,和咖啡灑出來、被餐巾紙吸過後所殘留下的圖案,像個群島的圖案。





雖然我初步的進展,看起來並不像、也不覺得像有進展,但我相信那是一種進展,一種只停留在原地、沒有又陷入絕望心境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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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回到家了。我安慰自己有可能很快就會見到芮瑪,那個多年前我在咖啡館偶然結識的同一個女孩會在家裡;也許還有那隻黃褐色的狗,也許沒有。也或許,她正在剝山核桃的殼或看報。更或許,她一看到我會非常高興。



我把鑰匙插入鎖孔裡,聽到門上的搔抓聲,一打開門,發現自己正受到黃狗熱情的歡迎。然後,黃狗解開我左腳的鞋帶,我聽到臥房傳來的聲音,聽到電話掛斷的聲音。同時,黃狗仍然用牙齒咬著我的鞋帶,瘋狂地搖晃著頭,這看似頑皮的行為,但顯然是要咬斷被捕獵物脖子的本能動作,我們名之為可愛逗趣的一種表徵。正如我們這種物種已儼然遺忘,微笑的誕生是幾經思量後,為突然骴牙咧嘴所做的偽裝。至少,這是我聽過最具有說服力的微笑理論。



女人從臥房裡出來,我面露微笑。她還是老樣子,同樣是以前那個芮瑪的假象。




「狗狗讓你開心嗎?」冒牌芮瑪問道,除了不開心外,我還能回答什麼呢?然後,狗離開了我,向她走去。她把狗抱在懷裡,用極誇大的動作依偎著狗,彷彿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她告訴我,她不在乎我對給狗命名是怎麼想的,她自己會給狗取名字。我說,她想給狗取什麼名字,我都無所謂。那狗正盡心盡意地舔著她的臉。




「可是,我弄來這隻狗都是為了你。」她對我說。



狗的眼睛黑且濕潤,女人的眼睛也類似。緊接著,我注意到這個冒牌貨臉上有歲月刻畫、很小的魚尾紋,不只在她笑的時候顯露出來,即使沒笑,我也看得見。這個面貌酷似芮瑪的女人,其實也並非百分百相像,她彷彿是個年紀較大的人在扮演芮瑪,或至少她看起來比較老,一個挺漂亮但又沒那麼漂亮的人。倒不是比較老的女人有什麼不對勁,只是跟我結婚的人並不是那樣的年紀。




「你曾說狗很聰明,」她充滿感情地說道,「還說佛洛伊德的狗會診斷病人。」




但是芮瑪知道,在我對理想的精神病學的看法裡,佛洛伊德大抵是層次不高的(只有幾個特別的段落章節才真有貢獻)。冒牌貨繼續說著,我心裡想著:芮瑪被綁架了嗎?還是她自己要離開的?哪一種情況比較糟?我打定主意不讓情緒影響到我的聲音,乾脆盡量避免說話。





所幸,冒牌貨似乎跟芮瑪一樣,擁有填補沉寂的天賦,她繼續說著︰「你說過,佛洛伊德的狗知道治療何時結束,知道誰是精神病患者,誰是神經病患者,而且當記憶恢復時,狗會搖尾巴。你說希望擁有這樣的洞察力,這種狗的洞察力比自己的好。所以,我在醫院的時候,這隻可憐的狗沒人要,好像是個奇蹟,不只是個偶然,好像這隻狗是要給我們的,要我們救牠,也要牠來救我們。我知道這事聽來很可笑,但其實並不可笑,只是你把我看成是個很奇怪的人。」




小黃狗──我的意思是,黃狗正在舔冒牌貨臉上的眼淚。

「但是,佛洛伊德的狗是鬆獅犬。」我說。



這是我所能想到要說的,接著轉身離開女人走向浴室。在天寒的日子裡,我喜歡把雙手放在熱水下沖洗,這樣會使我覺得好過一點。然後我用變暖的手摸臉,就會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做的就是這樣極度平常的事。






在流動的水聲之外,我可以聽到那酷似芮瑪的聲音穿過門呼喚著,聽起來並不高興。我在想:芮瑪知道她有這個孿生姊妹嗎?芮瑪曾跟她抱怨過我嗎?芮瑪有一些難搞的地方,這我不否認。近來我們有很多這樣隔著浴室門的爭執。





那芮瑪式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來,說她厭倦了老是被貼上不講理、不理性、瘋狂的標籤。我想要將那些她被貼上的標籤吼回去,我只說過不理性和不講理,從沒說過瘋狂;而且是她獨自賦予那些標籤規範價值的。你看,她甚至不讓個男人安安靜靜地洗個手。但我克制住自己,什麼都沒說,自忖著:這樣的爭吵很蠢,這樣的爭吵很荒謬,而跟一個我甚至不認識的女人爭吵就更荒謬了。





年紀大,不對勁,沒法搞定,這個冒牌的老婆。

接著,我聽見前門開了又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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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苺手機響了,想都沒想,連查看一下是誰打來的都沒──我正沉迷在一千台桌上型克雷電腦迷思裡 ──就隨手接了。我一邊接電話,一隻以前沒注意到的貓望了我一下,擁有芮瑪纖腰、非比尋常之美的那個女侍也看了我一眼,還有一個在咖啡吧台後面的男子也向我望過來,他穿著有白色九號字樣的綠色足球運動衫。






這讓我垂眼看向自己的鞋子,才發現鞋子上有一層很細的米黃色灰塵。我覺得當自己正沉溺在齊維的文字裡的時候,每個人和每個東西都在看我,這讓我覺得自己倍增擴大起來,彷彿在一個滿是鏡子的大廳裡,或者是在數以千計的克雷電腦螢幕上,雖然我認為這只是觀點的問題。



「喂?」我對著電話嗆聲說道。

「喂?」

「喂?」

「喂?」

我不知道在跟誰說話,胸中滿是難以言說的情緒,情緒總是比思緒來得快,我看到種種的景象──燈芯絨上的細凸紋、毛筆的筆毛、腳上青腫的藍色靜脈、黃色的羊毛衫、宛如列島的茶葉、字跡模糊的新聞紙、滑輪、頸子的肌腱,而浮現的字是「芮瑪」。



在我還沒來得及思考、計畫、運用智慧前,「我想你」便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荒謬的是,我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就對人說「我想你」。



「妳在哪裡?」

「李奧,我在我們的公寓裡,可是你在哪裡?」

她的話令我崩潰,我的「自我」已經所剩無幾了,變成一個屈指可數的數目,一個令人不愉快的晚宴。我走到外面,站在一株桉樹下,繼續講電話。

「芮瑪,我愛妳,甚至比我所能想像的都多……」

「我也愛你……」

「愛別人其實就是愛你,我現在明白了。」

「李奧,你在哪裡?」

「妳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道。

「你什麼時候離開的?」



「是他們不得不強迫妳離開,還是妳只是跟他們一道去的,因為妳知道自己非去不可?我沒碰那女人。」



「李奧,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沒人知道你在哪裡,你一直沒接電話,還丟下病人不管,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那不是你最念茲在茲的事嗎?」說「念茲在茲」,而不說「擔憂」,這是芮瑪咬文嚼字的習性。除了非常疲倦外,芮瑪多年以前就不再犯這種錯了。




我說: 「妳就是那個帶了那隻長腿狗回家的女人嗎?妳就是那個人嗎?」


「你不高興了 ……」那聲音沒有回答問題,直接切入問題核心。


「你帶回家的並不是真正的長腿獵犬,」一束陽光照在我身上,我覺得頭腦清醒許多。「而是一隻酷似獵犬的小狗,像一隻小玩具狗。現在跟我說話的就是那人嗎?帶了小狗的女子嗎?」


「你有跟別人交往嗎?」


「妳做的事情實在很失禮,」我說,「把一隻狗帶進別人的公寓裡,那狗可能有病或有跳蚤,可能已經讓我生病了。」



「李奧,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在哪裡。」女人吸著鼻子 ,那吸的方式一點都不迷人。「你現在在哪裡?到底怎麼回事?」她繼續說下去,還一邊抽噎著。我承認,那抽噎雖令人很討厭,卻真情流露。



「我只是覺得心不在焉。」即使她不是真正的芮瑪,我知道自己應該更努力地對她好一些,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那隻狗如此惱火。




「妳若需要哭,」我對她說,「那就儘管哭吧。」

「你撒謊,」她說,開始啜泣起來,「你一向討厭我哭。」




「但是,我真的很抱歉。」我為什麼這麼說?可能有時候我聞到芮瑪洗髮精的青草味,卻是從某個經過的女人身上飄過來的,我就會覺得不知所措,那就是我在講電話時聽到那聲音的感覺。我發現自己繼續說道︰「不只是妳,我對別人哭都有同樣的問題。當瑪格妲哭的時候,我也處理得很糟糕。」





我犯了個錯,竟提到瑪格妲的名字。即便我是在跟真的芮瑪說話──那聲音聽起來的確像她,顯然一部分的我真的想要相信是她,這樣的真情流露可能還是說錯了話。我這麼說也許太簡單了,但家庭問題始終相當棘手,最好還是別提。



可是,我的話真的讓電話那頭的女人不哭了。


「你什麼時候跟我媽談過話?」她用一種乾枯的玉米穗聲音說道。


突然間,我覺得脫水似地冷縮起來,即使站在大太陽底下。「我沒有義務要跟妳分享生活裡的所有細節。」



「你跟她說了什麼有關我的事?」那聲音不帶啜泣地問道。





我無話可說。反正,除了提到我是氣象學家之外,我其實也沒有對瑪格妲說很多。「她是個很吸引人的女人。」我最後說道,這只是沒有意義的老生常談,就從我的嘴裡不經意溜出來了,不具任何意義。也許瑪格妲是個吸引人的女人,也許不是,但那不是我當時的心情會注意到的特質。當然,她沒有,比方說吧,我可以透過窗戶看到那個擁有芮瑪纖腰的女侍是那般迷人──她真的很美,具有一種會令人分心的美。





「她喜歡你嗎?」電話裡的聲音問道。

我沒說話,望著有芮瑪纖腰的女侍擦拭桌子。

「她看起來快樂嗎?」電話裡的聲音很沮喪地低語道。



我沒回話。我的腦子隨意地想著愛麗絲這個名字,聊以自慰,但也不是那麼沒來由的。我隨即明白自己坐在瑪格妲客廳裡的時候,腦中想到的那些芮瑪的歌的零星片斷,都是出自一張名叫「愛麗絲」的專輯。



「聽著,」最後我對電話裡的那女人說,「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近來我真的壓力很大,正在進行一些相當急迫和重要的工作……」





「你留給我一些非常奇怪的字條, 」她開口道,在接下來荒誕不經的談話裡,我把電話從我耳朵挪開,「如果你說沒有別的女人,我相信你,我會相信你的。李奧,你的頭有撞到什麼東西嗎?有……」



在女人漫長而荒謬的哀訴之間有個空檔, 我在陽光下斜睨著眼,猜想她正站在北半球的冷冽中發著抖,我問道︰「妳那裡在下雪嗎?」然後又不由自主地說道:「妳知道,這裡是夏天。」




「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跟我媽在一起?」




我不再望著窗戶另一邊的女侍。「妳知道嗎?」我繼續說著,感覺有其他聲音搔抓著我的氣管就要衝聲而出,「先別說預測未來了,只不過想發現事情目前的狀態,在計算上就已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即使只是要大略解決這問題,就需要一千台克雷計算機同時工作。」我邊說邊留意到腦子裡的雷達銀幕上冒出錯誤的影像。我說錯誤,是因為我雖然非常清楚克雷指的是巨型計算機,但我想像的卻是一千隻長頸鳥。伸長了脖子?還是克雷是一種鳥?或者我只是想到鶴?像蒼鷺?






「別提預測了……」我又說道,「連現測都幾乎不可能。」當我聽到這個假芮瑪的聲音,腦中所想像一連串芮瑪的影像是正確的嗎?或者有些微的錯,一連串錯誤的影像已經開始把我真正芮瑪的真正影像給消除了嗎?如果我想像的是冒牌貨的臉,那該怎麼辦?如果什麼都不看,才不會把我仍然擁有的給漂白掉,這樣會比較好嗎?不過我又想到,也許有關克雷計算機的看法現在已過時了,因為今天的電腦功能遠比過去的要強大,也許現在這樣的計算可以在當下就完成。






齊維的想法不是變成多餘,就是一直是多餘的,是一種「意在言外」的手段。是密碼嗎?也許我該跟齊維聯繫問他。所有這些從不確定方向進來的念頭,以不穩定的速度在我腦中閃過。我在電話的嘈雜聲音下,默默地跟自己爭辯著,聯繫齊維.葛茜會很荒唐。我們的關係不是相互的,我們是有關聯的,沒錯,但只是從我的觀點來看,而且只是想像中的,在一個並不真正存在不同思維的世界裡,或者我並不認為真正存在,當時並不存在。那個酷似芮瑪的女人繼續說著,我默默提醒自己:別過度的形而上,別用過多的隱喻。我提醒自己,只有哈維相信假象。事實上,齊維和我對彼此一無所知。




「也許我們可以明天再談?」在這種情形下,我以自己所知道盡可能客氣的方式懇求道。



「如果我說我會呢?」那聲音說,「如果我說,我確實懂一點預測和一千隻小龍蝦的事,你要怎麼辦?你拿了我的衣服嗎?李奧,你拿了我的皮包嗎?你知道有許多電話……」






我開始感到一種很特別的不安,彷彿一種很討厭的念頭,像偏頭痛那樣,漸漸向表面前進,是那種水不斷上升要淹沒我肺部的感覺。於是我掛斷電話,完全關掉我的黑苺手機,這是唯一該做的事。我需要回到店裡,回到女侍那裡,回到在天光下、像最小的流星般閃閃發亮的灰塵裡。





我向有幾分神似芮瑪的女侍點了一個丹麥蘋果麵包,那味道像真正的蘋果,不像蘋果調味料。很諷刺的是,這使我覺得那味道好像是替代品,因為在我整個童年階段,我所知道和喜愛的蘋果口味,都是用塑膠紙袋包裹的炸蘋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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