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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黑寡婦 作者:愛曼達·奎克

黑寡婦 作者:愛曼達·奎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琰容 您是第2809個瀏覽者
楔子-
    序幕一

    夢魘……

    熊熊烈焰撲向後樓梯。火光把走廊照得有如煉獄。剩下的時間非常有限。她撿起從顫抖的指間掉落的鑰匙,再一次嘗試把它插進臥室房門的鎖孔。

    躺在身旁血泊中的死人發出笑聲。鑰匙再一次從指間掉落。

    序幕二

    復仇……

    韓亞特默默凝視著辦公桌上的三封信。信封上分別寫著三個男人的名字,信封裡各自裝著一個鐫刻表煉圖章。

    他的復仇計劃醞釀已久,但時機至今方才成熟。第一步是把信寄給那三個人,讓他們嘗嘗提心吊膽的滋味,使他們開始在濃霧瀰漫的黑夜回頭張望。第二步是一條精心策劃來使他們身敗名裂的金錢計謀。

    最簡便的方法是直接殺了那三個人。他們死有餘辜。何況,對身懷絕技的他來說,取那三個人的性命是易如反掌,而且被抓到的風險不會很大,他畢竟是箇中高手。

    但那樣做太便宜他們。他要他們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要先使他們心神不寧,再使他們膽戰心驚。他要剝奪他們的傲慢自負,剝奪社會地位帶給他們的確定感和安全感。最後他要剝奪他們仗恃來欺壓貧賤的財富。

    在復仇結束前,他會讓他們充分體驗在世人眼中徹底身敗名裂的滋味。他們將被迫離開倫敦,不僅是為了躲避債主,也是為了逃避上流社會的無情鄙視。他們將不得進入俱樂部,不但無法享受貴族階級的特權和樂趣,更不可能利用婚姻來挽救財務危機。

    也許到最後,他們會相信世上有鬼。

    凱玲去世已經五年。過了這麼久,害死她的那三個浪蕩子一定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甚至可能已將那夜的事拋諸腦後。

    信和圖章將使他們再也無法肯定往事已矣。

    他要給他們兩、三個月的時間來習慣提心吊膽地回頭張望,亞特心想。等他們開始放鬆戒心時,他再來採取下一步的行動。

    他起身走向附近的茶几,拿起桌面上的水晶酒瓶倒了一杯白蘭地,默默地舉杯向凱玲的回憶致意。

    「快了。」他向縈繞心頭的幽魂保證。「我在妳生前辜負了妳,但我發誓在妳死後絕不辜負妳。妳等得夠久了,我會替妳復仇的,那是我現在唯一能替妳做的事。希望到時我們兩個都能得到解脫。」

    他嚥下白蘭地,放下酒杯,等待片刻,但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的內心仍然像過去五年來一樣空虛冰冷。他不奢望得到真正的幸福。事實上,他十分肯定他這種性情的人,不可能體驗到那種輕鬆的感覺。無論如何,他所受的訓練告訴他,喜悅就像其它強烈的情感一樣虛幻。但他原本希望展開復仇行動會帶來某種滿足感;也許到最後還會帶來些許平靜。

    但是他感受到的只有復仇到底的堅定決心。

    他開始懷疑這是他的宿命。

    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完成由這三封信展開的復仇行動。他別無選擇。人們稱他為「夢想商人」。他要讓害死凱玲的那三個浪蕩子知道,他賣的有時也會是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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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傳說她覺得丈夫礙事而除掉他;傳說她縱火燒燬房子來湮滅謀殺親夫的罪證;傳說她很可能是個精神異常的瘋子。

    聖詹姆斯街每間俱樂部的每本賭帳裡,都有一個長期有效的賭注。任何男人只要在與黑寡婦春宵一度後,仍然有辦法活著敘說經過,就可以贏得一千英鎊。

    那個女人的傳聞很多。韓亞特知道那些傳聞,是因為他總是保持消息靈通。他在全倫敦都有耳目。綿密的網民網帶給他源源不絕的流言、臆測和片段的事實。

    來到他辦公桌土的大量消息有些有事實根據,有些只是有可能是事實,有些則明顯是捏造的。整理那些消息需要很多時間和精力。他沒有浪費時間和精力去嘗試一一求證,而是直接忽略其中的大部分,因為它們對他的私事沒有影響。

    在今晚之前,他沒有理由注意那些關於狄玫琳的流言。他不在乎那個女人有沒有謀殺親夫,他關心的是其它的事。

    在今晚之前,他沒有興趣知道「黑寡婦」是何許人也。但現在看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大部分的人都會視之為大不祥的凶兆,他倒認為這個新發展十分有趣,可以說是他長久以來最耐人尋味的際遇之一。這只是進一步證明他近來的生活有多麼狹隘受限。

    他站在夜色籠罩的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在薄霧裡若隱若現的精緻馬車。車燈在翻騰的薄霧裡散發著寒光,緊閉的窗簾使人無從窺探車廂內部。拉車的馬靜靜佇立著,駕駛座上的車伕是一團模糊難辨的身影。

    亞特想起多年前傳授他梵薩哲學與武術的園圃寺僧侶說過的一句諺語──「人生設下一桌無窮盡的機會筵席,知道何者該嘗何者有毒方為智慧。」

    他聽到俱樂部大門在背後開了又關,醉醺醺的笑鬧聲在黑暗中迴盪。他心不在焉地移到附近的門廊陰影深處,冷眼旁觀兩個男人搖搖晃晃地步下台階。他們爬進一輛等候的出租馬車,嚷著命令車伕載他們到風化區的一間賭場。無聊是那種人的頭號敵人,他們會想盡辦法打敗它。

    破舊的出租馬車走遠後,亞特再度望向薄霧中那輛深色的精緻小馬車。梵薩術的問題出在它有深奧的學問和啟發性的哲理,卻沒有考慮到好奇心這個非常人性的因素。

    至少沒有考慮到他的好奇心。

    亞特做出決定。他離開門廊的陰影,穿過飄繞的薄霧走向黑寡婦的馬車。只有在心中蠢動的期待警告他可能會後悔他的選擇。他決定不理會那個警告。

    車伕在他靠近時挪動一下,身體緊繃起來。

    「有何貴幹,先生?」

    那些話說得畢恭畢敬,但亞特從隱含著些許尖銳的語氣中,聽出那個拉低帽簷、佝僂在披肩大衣底下的男子不僅是車伕,也是保鑣。

    「敝姓韓,韓亞特。相信夫人與我有約。」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車伕不但沒有放鬆,反而妤像更加緊張了。「上車,先生。她在等你。」

    霸道的命令使亞特聳起眉毛,但他只是一言不發地伸手握住門把、拉開車門。

    車內溫暖的琥珀色燈光從門口流瀉出來,一個女子坐在黑絲絨座椅上,昂貴的黑色斗篷密密實實地包裹住她苗條的身軀,只微微露出底下的黑色衣裳。她的臉孔在黑色面紗後是一團模糊的白影。她的舉止在優雅中帶著機靈與自信,由此可見她不是青澀靦腆、初出校門的女孩。他真該多加注意這一年來關於她的種種流言,他心想,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很高興你這麼快就對我的字條有所響應,韓先生。時間是至關重要的。」

    充滿磁性的低沈嗓音點燃他內心深處的情慾火花。不幸的是,他無法從她著急的語氣中聽出任何潛藏的激情。黑寡婦引誘他進她的馬車顯然不是想與他一夜風流。亞特坐下來關上車門。他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失望或釋然。

    「我收到妳的字條時,正好拿到一手必贏的好牌。」他說。「相信妳要對我說的話一定可以彌補我為了與妳見面而被迫放棄的好幾百英鎊,夫人。」

    她渾身一僵,戴著黑手套的手指抓緊膝頭的黑色大提袋。「容我自我介紹,先生。我叫狄李玫琳。」

    「我知道妳是誰,狄夫人。妳顯然也知道我是誰,所以我建議我們省略客套,直接談正事。」

    「好。」她在面紗後的眼眸閃閃發亮,極可能是惱怒使然。「不到一個小時前,我的女僕奈麗在『夢幻閣樂園』西門附近遭到綁架。由於你是遊樂園的業主,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對發生在遊樂園裡面,以及其附近的犯罪行為負起全部的責任。我要你替我找到奈麗。」

    亞特好像突然掉入冰冷的海水裡。她知道他和「夢幼閣樂園」的關係。這怎麼可能?收到她的字條時,他推敲過也排除了五、六個今晚會面的可能理由,但沒有一個理由近似如此。她怎麼會知道他擁有「夢幻閣樂園」?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曝光的風險。但他自認把隱匿之計和聲東擊西之計用得非常高明,任何人都不可能發現真相,除了另一位梵薩師父以外。但那位師父沒有理由揭穿他。

    「韓先生?」玫琳的聲音尖銳起來。「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聽得一清二楚,狄夫人。」為了掩飾憤怒,他故意在語氣中加入貴族子弟在百無聊賴時的那種厭倦。「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有聽沒有懂。我想妳找錯地方了。如果妳的女僕真的遭到綁架,妳應該叫車伕載妳去博街。妳在那裡一定能雇到警探找尋她。這裡是聖詹姆斯街,我們喜歡的是比較不費力的娛樂。」

    「別跟我耍你的梵薩計謀,先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正式的師父。身為『夢幻閣樂園』的業主,你有責任確保遊客的安全。我要你立刻採取行動找尋奈麗。」

    她知道他是梵薩人,這一點比她知道他擁有「夢幻閣樂園」更令他驚慌。

    一股寒意從骨子裡擴散開來。精心策劃的計謀毀於一旦的氣人想法突然躍入他的腦海。這個非比尋常的女子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獲得太多關於他的個人資料。

    他以微笑掩飾憤怒和不敢置信。「好奇心使我不得不請問,妳怎麼會突發奇想地認為我與『夢幻閣樂園』或『梵薩學會』有任何關聯。」

    「那不重要,先生。」

    「錯了,狄夫人。」他輕聲說。「那非常重要。」

    顯然是他的語氣對她產生了影響,她在他進入馬車後第一次露出猶豫之色。也該是時候了,他陰鬱地心想。

    但在她終於回話時語氣卻出奇冷靜。「我知道你不僅是『梵薩學會』的會員,還是位正式的師父,先生。確定那一點之後,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受過梵薩術訓練的人很少是表面上看來那樣。他們喜歡製造假象,而且大多性情古怪。」

    這比他擔心的還要糟糕一千倍。「我懂了。請問我的事是誰告訴妳的?」

    「沒有人告訴我,先生。至少不是你指的那種方式。真相是我自己努力查出來的。」

    不可能,他心想。「把意思說清楚,夫人。」

    「我這會兒真的沒空解釋,先生。奈麗的處境非常危險,我堅持你幫我找到她。」

    「我為什麼要費事幫妳找到逃跑的女僕,狄夫人?我相信妳可以輕易僱用到另一個。」

    「奈麗沒有逃跑。我說過她是遭到壞人綁架,她的朋友艾莉親眼看到的。」

    「艾莉?」

    「她們兩個今晚去看『夢幻閣樂園』的最新遊樂設施。當她們從西門離開時,兩個男人抓住奈麗把她推進一輛馬車裡。大家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馬車已揚長而去。」

    「我認為妳的女僕更有可能是跟男人私奔了。」亞特直言不諱。「她的朋友編造出綁架的故事,以便在奈麗改變心意時,妳會讓她重回工作崗位。」

    「胡說。奈麗是在大街上被擄走的。」

    他為時已晚地提醒自己,謠傳黑寡婦是個精神異常的瘋子。「怎麼會有人想要綁架妳的女僕?」在這種情況下,他自認問得十分合理。

    「我擔心她是被那些逼良為娼的壞人擄走的。」玫琳拿起一把黑傘。「解釋得夠多了,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亞特懷疑她打算用傘尖戳他,敦促他採取行動。當她握住傘柄用傘尖敲擊車頂時,他才鬆了口氣。車伕顯然一直在注意聆聽這個信號,馬車立刻動了起來。

    「妳以為妳在做什麼?」亞特問。「妳有沒有想過我可能也不喜歡遭到綁架?」

    「我不在乎你喜不喜歡。」玫琳靠回椅背上,她的眼睛在蕾絲面紗後閃閃發亮。「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奈麗。如果有必要,等一下我會向你道歉。」

    「我會屏息以待。我們要去哪裡?」

    「回到綁架現場。你的遊樂園西門,先生。」

    亞特瞇起眼睛。她聽來不像瘋子,只是極其堅決。「妳到底要我怎麼做,狄夫人?」

    「你既是『夢幻閣樂園』的業主,又是梵薩術修行者,因此我認為你在許多地方有我所沒有的關係。」

    他注視她良久。「妳在暗示我熟識罪犯階層的成員嗎?」

    「我不願擅自猜測你的交遊有多麼廣闊,更不用說對象是哪些人。」

    她語氣中的輕蔑耐人尋味,尤其是在她十分瞭解他的私事時。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他在這當口兒不能下車走開。她知道他擁有「夢幻閣樂園」,單單這一點就足以破壞他精心策劃的計謀。

    自身的好奇和期待不再令他感到有趣。他必須查明的不僅是狄玫琳知道多少,還有她怎麼會知道那些他小心隱藏的事實。

    他斜倚在黑絲絨座椅的角落裡,打量她面紗後的五官。

    「好的,狄夫人,」他說。「我會盡力協尋妳失蹤的女僕。但在得知奈麗不希望被找到時,妳可別怪我。」

    她伸手掀開車窗窗簾一角,凝視薄霧瀰漫的街道。「我向你保證,她會希望獲救。」

    那只抓著窗簾邊緣的纖纖小手吸引住他的目光,手掌到手腕的優雅線條使他身不由己地著了迷。他聞到她身上散發出花卉藥草的淡淡幽香。他努力把注意力轉回較急迫的問題上。

    「我最好事先警告妳,夫人,不管這件事如何收場,到時我都會要妳給我一些交代。」

    她猛地轉頭注視他。「交代?交代什麼?」

    「別誤會,狄夫人。妳的情報質量給我極深刻的印象,妳的情報來源一定很優秀。但妳對我和我的事恐怕知道得太多了點。」

    XXXXX

    這是場孤注一擲的賭局,但她非贏不可。她與倫敦最新奇的遊樂園的神秘業主「夢想商人」面對面了。玫琳很清楚讓他知道她曉得他的身份十分冒險。他有充分的理由擔憂,她心想。他在上流社會的高階層出入,社交界每個重要女主人的賓客名單上都有他的名字。他是所有一流俱樂部的會員。如果勢利排外的社交界發現它接納了一個從商的紳士,萬貫家財也無法保護他從社交浩劫中全身而退。

    她不得不承認他的演出大膽創新,韓亞特為自己塑造的角色可以與戲劇明星媲美。他成功地隱瞞了「夢想商人」的身份,沒有人對他的財源起過疑心。他畢竟是位紳士。紳士不會談論那種事,除非某個人的錢財耗盡已經顯而易見,但那時他會成為輕蔑嘲弄的對象和惡毒流言攻擊的目標。許多人寧願飲彈自盡也不願面對破產的醜聞。

    今晚她可以算是脅迫韓亞特幫她的忙,但她別無選擇。付出代價勢必難免。韓亞特是梵薩師父,修習梵薩術最有成就的紳士之一。那種人天生喜歡深藏不露。

    韓亞特費了不少心血隱藏他的梵薩背景。不同於擁有「夢幻閣樂園」,身為「梵薩學會」的會員不會危害他在社交界的地位。畢竟只有紳士才研究梵薩術。他的刻意隱瞞不是個好預兆。

    根據她的經驗,「梵薩學會」的會員大部分都是無害的瘋子,其餘的只不過是狂熱的怪人。但有少數相當瘋狂,還有一些則是真正的危險份子。她開始認為韓亞特極可能屬於最後那一類。等今晚的事情結束時,她說不定會發現自己面對著全新的一大堆問題。

    好像她的煩惱還不夠多。但她近來深為失眠所苦,所以忙碌些反而好,她陰鬱地心想。

    一陣戰慄竄下背脊。她發現她很在意韓亞特似乎佔據了馬車狹小內部的大部分空間。就整體而言,他並不如她的車伕拉摩壯碩,但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寬肩和慵懶中帶著危險的優雅氣質,卻令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不寧。他眼神中的戒慎、聰穎只有使她更加不安。

    她發現儘管摸清了他的底細,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對他著迷。

    她拉緊斗篷裹住自己。別傻了,她心想,她最不願意做的就是與另一個「梵薩學會」會員有所瓜葛。

    但改變心意已經太遲。既然做了決定,她就必須貫徹到底。奈麗的性命很可能就取決於這條大膽的計謀。

    馬車匡啷匡啷停下,喚醒沈湎在不安思緒中的她。亞特伸手熄滅車燈,掀開窗簾,望向窗外的夜色。她旁觀著,身不由己地被他舉動中所流露出的自制力而吸引住。

    「好了,夫人,西門到了。妳也看得出來,即使在這種時候,人潮依然洶湧。我無法相信有哪個年輕女子,可以在這麼多人面前,被強行押進馬車帶走,除非她希望被帶走。」

    玫琳傾身察看。數不清的彩色油燈照亮遊樂園的園區。低廉的門票使三教九流、各行各業的人都能在「夢幻閣樂園」買到一晚的歡樂。

    韓亞特說的沒錯,她心想。鄰近地區有許多人車,一個年輕女子不大可能被強行拖進馬車而不被注意到。

    「綁架並不是發生在西門的正門口。」玫琳說。「艾莉告訴我歹徒出現時,她和奈麗正在附近的巷口等我派去接她們的馬車。」她望著一條狹窄巷弄的黑暗入口。「她指的一定是那幾個男孩在那裡遊蕩的那個角落。」

    「嗯。」

    他的懷疑顯而易見。玫琳心慌地瞥他一眼。如果他不認真看待這件事,他們今晚將一事無成。她知道時間不多了。「先生,我們必須快一點。如果不立刻採取行動,奈麗就會消失在風化區裡。到時想要找到她恐怕比登天還難。」

    亞特放下窗簾,伸手握住門把。「待在這裡,我馬上回來。」

    她立刻往前坐。「你要去哪裡?」

    「別緊張,狄夫人,我並沒有打算放棄搜尋。我去問幾個問題就回來。」

    她還來不及追問細節,他已輕鬆地跳下馬車、關上車門。主控權突然落入他手中使她又驚又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黑暗的巷口。

    她看到他拉扯大衣和帽子,三、兩下就調整出令人吃驚的結果。他的外表在短短幾步之內完全改變。

    雖然他看起來不再像剛剛離開俱樂部的紳士,但舉手投足間仍然充滿她一眼就能認出的流暢與自信。那種酷似倫偉的神態使她不寒而慄。她永遠都會把那種潛行覓食般的滑溜步態,與武藝高強的梵薩鬥士聯想在一起。她不禁再度懷疑自己是否犯下大錯。

    別再胡思亂想了──她斥責自己。今晚捎信到他的俱樂部時,妳就知道妳想要做什麼。妳想要他的幫助,現在,不論是福是禍,妳都得到了。

    往好的一方面看,韓亞特的體型外貌與她死去的丈夫毫無相似之處。不知何故,她覺得那個事實很令人安心。金髮藍眼、五官俊美的倫偉就像名畫中的天使。

    韓亞特則可以假扮魔鬼。

    他的黑髮綠眸和嚴峻面孔固然給人莫測高深的印象,但眼神中的冷酷精明更令她不寒而慄。這是個探索過地獄外圍的人。不同於翩翩風采令眾人著迷的倫偉,韓亞特看來就像實際上一樣危險。

    「夢幻閣樂園」在黑夜中有如一座明亮的島嶼,她看到他消失在島嶼周圍有如拍岸浪花的陰影裡。

    拉摩爬下駕駛座來到車窗邊,臉上寫滿憂慮。「我不喜歡這樣,夫人。」他說。「我們應該去博街找警探才對。」

    「也許吧!但我已經選擇了這個辦法,現在只能希望──」她猛然住口,因為韓亞特突然出現在拉摩背後。「啊,你回來了,先生。我們正開始擔心。」

    「這是小強。」亞特指向一個精瘦結實,模樣邋遢,看來最多只有十一歲的男孩。「他會陪我們找人。」

    玫琳皺眉看著小強。「夜深了,年輕人,你不該上床嗎?」

    小強猛地抬起頭,一副自尊深受侮辱的模樣。他熟練地朝人行道吐口痰。「我不幹那種勾當,夫人。我做的是正當生意。」

    玫琳瞠目結舌。「請再說一次。你賣的是什麼?」

    「情報。」小強興高采烈地回答。「我是颯奇的耳目之一。」

    「颯奇是誰?」

    「颯奇替我工作。」亞特說,打斷顯然會變得過分複雜的解釋。「小強,我替你介紹,這位是狄夫人。」

    小強咧嘴而笑,摘下帽子,朝玫琳行了個出奇優雅的鞠躬禮。「聽候差遣,夫人。」

    玫琳點頭回禮。「幸會,小強。希望你幫得了我們。」

    「我會盡力而為,夫人。」

    「夠了,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亞特在伸手握住門把時瞥向拉摩。「快點,老兄,我們要去布利街。你知道『黃眼狗酒館』嗎?」

    「不知道,先生,但我知道布利街在哪裡。」拉摩臉色一暗。「壞人把我的奈麗帶去那裡了嗎?」

    「小強是那麼告訴我的。他會到駕駛座上為你帶路。」亞特打開車門鑽進車廂。「出發吧!」

    拉摩跳上駕駛座,小強跟著爬上去。車門還沒關好,馬車就敢動了。

    「妳的車伕還真急於找到奈麗。」亞特說。

    「拉摩和奈麗是一對戀人,」玫琳解釋。「他們打算在近期內結婚。」她嘗試解讀他的表情。「你怎麼知道奈麗被帶去那家酒館了?」

    「小強看到全部的經過。」

    玫琳吃驚地瞪著他。「那他為什麼不向警方報案?」

    「就像他跟妳說的,他是生意人,不可能隨便把貨送人。他在等颯奇巡迴收取情報,那些情報會在天亮後轉交給我。但今晚出現的是我,所以他直接把貨賣給我。他知道我一定會按照他慣常的收費付錢給颯奇。」

    「天啊!你是說你僱用了許多像小強這樣的網民嗎?」

    他聳聳肩。「我付的工資比以前向他們收購贓物的人高多了。何況,跟我做生意,颯奇和他的耳目不必再冒被捕入獄的險。」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付錢給一群小流氓,購買他們在街頭收集到的流言蜚語?」

    「從那些消息來源可以得知的事會令妳吃驚不已。」

    她渾身微微一僵。「我毫不懷疑那些情報會非常令人吃驚。但像你這種身份地位的紳士,怎麼會想要知道那種事?」

    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綠眸裡閃著冷笑,好像退縮進內心的某個陰暗角落。

    她指望什麼?玫琳納悶。她早該料到他會是個十足的怪人。

    她清清喉嚨。「別見怪,先生。只不過這整件事聽來有點,呃,非比尋常。」

    「妳的意思是非常神秘複雜、深奧難解嗎?」亞特的語氣太過客氣。「非常梵薩嗎?」

    最好改變話題,她心想。「這個名叫颯奇的人物今晚在哪裡?」

    「他是個有相當年紀的年輕人,」亞特嘲弄道。「他今晚外出跟女朋友約會。她在一家女帽店工作,今晚她放假。他會很遺憾錯過今晚的冒險。」

    「至少我們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早跟你說過奈麗不是跟男人私奔。」

    「妳是說過。妳總是這麼得理不饒人嗎?」

    「我懶得拐彎抹角,尤其是在事關一個年輕女子的安危時。」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使她柳眉輕蹙。「小強怎麼知道奈麗被帶去什麼地方?」

    「他徒步跟蹤馬車。他告訴我那並不困難,因為濃霧使車輛行進得非常緩慢。」亞特冷

    笑一下。「小強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一個年輕女子在『夢幻閣樂園』出口附近被強行載走,是那種我會付高價的珍貴情報。」

    「我還以為你真的會想知道,在你的生意場所附近發生這樣的犯罪活動。畢竟身為『夢幻閣樂園』的業主,你必須負起一定的責任。」

    「沒錯。」亞特似乎退縮進內心更陰暗的深處。「不能讓那種事在鄰近地區發生,對生意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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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黃眼狗酒館」窗戶的厚玻璃閃著邪惡的光芒,壁爐的火焰製造出許多駭人的影子,它們搖擺晃動得恍如酒醉的鬼魂。

    酒館裡的酒客無疑是喝醉了,亞特心想,但他們絕不是無害的幽靈。他們大部分都可能身懷武器。「黃眼狗酒館」經常聚集著風化區裡一些凶神惡煞。

    玫琳從車窗裡打量酒館。「幸好我想到把手槍帶來。」

    他努力不要大聲呻吟。雖然相處不到一小時,但他對她已經十分瞭解,所以那個消息並不令他吃驚。

    「妳最好把它放在袋子裡別拿出來。」他堅定地說。「如果能夠避免,我寧願不要動到槍。它們往往會使場面變得一團混亂、慘不忍睹。」

    「我很清楚那一點。」她說。

    他想起關於她丈夫死亡的傳聞。「我想也是。」

    「但在大街上擄走年輕女子並不好看,」玫琳繼續道。「我猜解決之道也不會好看。」

    他繃緊下顎。「如果奈麗在『黃眼狗酒館』裡,我應該不需要用到槍就能把她救出來。」

    玫琳仍然滿臉狐疑。「我想不大可能,韓先生。那些酒客看來都像凶神惡煞。」

    「所以更不該製造太大的聲響引起他們的注意。」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只要妳遵照命令,我的計劃就不會失敗,夫人。」

    「既然答應依照你的計劃行事,我就會做到。」她停頓一下。「除非事情出差錯。」

    他不得不滿意於那薄弱的承諾。黑寡婦顯然習慣於發號施令,而非接受命令。「好,開始辦正事吧。妳瞭解妳的任務嗎?」

    「放心吧,先生。小強和我會把馬車停在巷口接應。」

    「務必做到。如果我帶著奈麗從後門出來時,沒有現成的交通工具可以離開,我會很不高興。」亞特把帽子拐在座椅上,然後開門下車。

    拉摩把韁繩交給小強,然後爬下駕駛座與亞特會合。他站立在街道上比佝僂在駕駛座上時,看來更加高大壯碩,寬厚的肩膀遮住馬車燈大部分的燈光。

    亞特想起先前對拉摩的印象──與其說是車伕,不如說是保鑣。

    「我有槍,先生。」拉摩對亞特說,好像那樣能使他放心。

    「你和你的僱主總是全副武裝地四處走動嗎?」

    拉摩似乎很驚訝他會有此一問。「那當然,先生。」

    亞特搖搖頭。「她卻認為我是怪人。算了,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拉摩瞪著「黃眼狗酒館」的玻璃窗。「如果他們傷害了我的奈麗,我會要他們所有的人都付出代價。」

    「我懷疑他們有時間傷害奈麗。」亞特開始穿越街道。「說得露骨些,如果綁架她是打算把她賣給妓院,那麼歹徒會盡力避免做出降低她身價的事,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恐懼和憤怒使拉摩渾身僵硬。「我懂,先生。聽說他們像拍賣賽馬那樣拍賣女孩子,價高者得。」

    「別擔心,我們會及時把她救出來的。」亞特平靜地說。

    拉摩轉過頭來,從酒館窗戶透出的昏黃光線照在他淒涼的臉上。「如果今晚能平安救出我的奈麗,我希望你知道我這輩子都會感激你,先生。」

    那個可憐的傢伙戀愛了,亞特心想。想不出還有什麼安慰的話語可說,他用力握一下拉摩的肩膀。「記住,給我十五分鐘,不多不少,然後製造混亂。」亞特開始往暗處移動。

    「是,先生。」拉摩走向酒館,拉開大門消失在裡面。

    亞特進入酒館後方的巷子,走不到三步就有一陣惡臭撲鼻而來。狹窄的巷弄顯然被當成廁所兼垃圾場。等今晚的這件事結束,他的靴子會極需清潔。

    他抵達巷子深處,轉過轉角,來到一座荒蕪的庭院。酒館的廁所位在庭院一角。廚房門敞開著讓空氣流通,二樓的一扇窗戶亮著燈。

    亞特一邊走向廚房門,一邊拉起大衣衣領遮住臉孔側面。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可以冒充成風化區來找樂子的酒醉浪蕩子。

    他找到後樓梯,一步兩階地奔向二樓。他在樓梯平台上聽到兩個男人在爭吵。激烈的爭吵聲是從幽暗走廊旁的一扇房門後面傳來的。

    「聽我說,她是上等貨。我們可以用兩倍的價錢把她賣給薔薇街的那個老鴇。」

    「我跟人家說好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我得顧慮到我的名聲。」

    「我們這是做生意,大笨蛋,不是在玩有規則得遵守的紳士運動。賺錢才是重點,聽我說,我們把她賣給薔薇街的妓院老闆可以拿到更多──」

    爭吵被一樓爆發的騷亂打斷,驚叫和吶喊在樓梯間裡迴響。亞特認出最響亮的那個聲音是拉摩發出的。

    「失火了!廚房失火了!大家趕快逃命,這裡很快就要變成一片火海了!」

    亞特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走向房門,然後是類似桌子翻倒的重物落地聲。

    他停在進入走廊後遇到的第一扇房門前,伸手嘗試轉動門把。門把一轉就動。他把門推開一半就暫停下來。直覺告訴他黑漆漆的房間裡沒有人。他走進房間,讓房門虛掩著。

    「拉警報!」拉摩的吼叫聲從樓下傳來。「廚房裡的煙現在濃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二樓走廊裡的第二扇房門猛地打開。躲在暗處的亞特看到一個彪形大漢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獐頭鼠目的瘦子。房裡的燈光照出他們粗陋的衣服和不確定的表情。

    「出了什麼事?」壯漢沒有特定對像地問。

    「你聽到叫聲了。」瘦子徒勞地想繞過壯漢。「失火了,我可以聞到煙味,我們得離開這裡。」

    「女孩怎麼辦?她太值錢,不能丟下她。」

    「她不值得我賠上性命。」瘦子終於擠到走廊上,拔腿就往前樓梯跑。「如果你不嫌麻煩,你可以去背她出來。」

    壯漢猶豫不決地回頭瞥向點著燈的房間。「真要命。」

    不幸的是,貪婪勝出。壯漢轉身回到小房間,一分鐘後扛著一個不省人事的女子出來。

    亞特來到走廊上。「讓我幫忙你英雄救美。」

    壯漢憤怒地橫眉豎眼。「別擋路。」

    「抱歉。」亞特讓開。

    壯漢怒氣沖沖地快步走向前樓梯。亞特伸出一隻腳,同時用手刀朝壯漢的肩頸要害處砍了一下。

    壯漢大吼一聲,左臂和大部分的左側身體都麻木起來。他被亞特伸出的那隻腳絆到,頭往前地倒下。他放開奈麗,伸出右臂,徒勞地試圖阻止自己摔倒。

    亞特在壯漢倒地前及時接住奈麗,扛起她走向後樓梯。樓下傳來人們試圖從廚房門逃出的吵鬧聲。

    一個人影出現在狹窄的樓梯上。

    「人救到了嗎?」拉摩問,接著看到亞特肩上的女孩。「奈麗!她死了!」

    「只是睡著了。可能是被下了迷藥。快,老兄,我們得快一點。」

    拉摩二話不說地轉身下樓,亞特緊跟在後。

    抵達一樓時,他們顯然是最後一批撤出酒館的人。廚房裡濃煙瀰漫。

    「你在爐灶裡倒了太多煤油。」亞特在觀察後說。

    「你沒說該倒多少。」拉摩不悅地回嘴。

    「算了,有效就好。」

    他們匆匆穿過庭院轉進巷子。有幾個人在街上徘徊,但驚慌的氣氛在迅速消散。只有湮沒有火使失火的假象打了折扣,亞特心想。他看到一個男子,可能是酒館老闆,遲疑不決地走回酒館。

    「動作快。」亞特命令。

    「是,先生。」

    馬車就停在亞特指示的地點。至少那個女人遵守了命令。小強手持韁繩坐在駕駛座上,車門在亞特接近時猛地打開。

    「你把她救出來了!」玫琳喊道。「謝天謝地!.」

    她伸手幫忙亞特把奈麗弄進狹小的門口,拉摩跳上駕駛座接過韁繩。

    亞特把奈麗送進車廂後準備跟進去。

    「不要動,搶人的王八蛋,不然我要朝你的背脊開槍了。」

    亞特認得那個聲音──那個瘦子。

    「拉摩,快走!」亞特縱身躍進車廂,在身後帶上車門。

    他伸手把玫琳從座椅拉到地板上,以免她的側影出現在窗口而成為目標。但不知何故,她極力抗拒。馬車突然啟動時,亞特感覺到她在拚命掙扎。她舉起手臂,他瞥見她手裡的小手槍,距離他的耳朵只有幾吋。

    「不要!」他大吼,但知道為時已晚。他放開她,用雙手摀住耳朵。

    白光一閃,在小小的車廂內,槍響有如炮聲般震耳欲聾。

    亞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馬車顛簸前行,但伴隨的車輪和馬蹄聲只是遙遠的嗡嗡聲。他睜開眼睛,看到玫琳焦急地注視著他。她的嘴唇在動,但她說的話他連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抓住他的肩膀搖晃他,她的嘴巴開了又閉。他明白她在問他是否安好。

    「不好。」他說。他這會兒耳鳴得厲害,無法確定自己的音量有多大。他希望他在大吼大叫,因為他真的很想大吼大叫。「可惡,我一點也不好。我只能希望妳沒有使我永遠地耳聾。」

    XXXXX

    黃春菊、接骨木花和醋的氣味從敞開的門口飄出來。玫琳停下腳步,探頭望進小小的蒸餾室。

    充滿燒瓶、研缽、研杵、大大小小的罐子,以及各種藥用乾燥花草。蒸餾室總是讓玫琳想到實驗室。她的姑姑穿著大圍裙俯身察看一個冒著氣泡的燒瓶,很容易被誤認成瘋狂的煉金術士。

    「蓓妮姑姑?」

    「等一下,親愛的。」蓓妮頭也不抬說。「我正在浸泡。」

    玫琳不耐煩地在門口徘徊。「抱歉打擾妳,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問問妳的意見。」

    「沒問題。再過幾分鐘就好。這種藥水的藥效完全視花可以浸泡在醋中的時間而定。」

    玫琳交抱雙臂,斜倚在門框上。姑姑在調製藥劑時催促她是沒有用的。拜蓓妮之賜,玫琳十分肯定她們家擁有全倫敦最多種類的鎮靜劑、補藥、藥膏和其它藥方。

    蓓妮對她的藥劑非常狂熱。她聲稱自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總是在實驗新藥治她的病。她也很喜歡診斷其它人的類似毛病,然後根據他們的體質為他們調配特殊的藥方。

    蓓妮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治療神經疾病的各種煎劑和調劑的古老配方。她熟識倫敦的每個藥師,尤其是少數那幾個販賣稀有梵薩藥草的藥師。

    玫琳如此容忍姑姑的嗜好只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蓓妮的藥方往往成效驚人。奈麗那天早上喝的藥草茶對她過度緊張的神經產生了神奇的鎮靜作用。

    第二個原因是,沒有人比玫琳更瞭解偶爾像這樣分散一下注意力有多麼必要。將近一年前那個深夜發生的事,足以對最強韌的神經造成極大的負擔。過去幾天的惱人事件只有使情況更加惡化。

    四十出頭的蓓妮是個文雅纖細、生氣勃勃、心思敏捷的迷人女子。多年前她曾經是社交界的寵兒,但在嫂嫂依莎去世後,她放棄社交界的光輝絢爛,接手照顧哥哥尚在襁褓中的女兒。

    「好了。」蓓妮把燒瓶移離火焰,用濾網把瓶裡的藥水濾進一個盆子裡。「現在得讓它冷卻一小時。」

    她一邊轉身,一邊在圍裙上擦手,銀藍色的眼睛裡閃著滿意的光彩。「妳想要跟我談什麼,親愛的?」

    「韓亞特恐怕會說到做到地在今天下午來拜訪我們。」玫琳慢條斯理地說。

    蓓妮聳起柳眉。「他不是打算來拜訪我們,親愛的。他想要拜訪的是妳。」

    「就算是吧!但重點是,昨晚送我們平安回家後,他直截了當地說有些問題要問我。」

    「問題?」

    玫琳緩緩吐出口氣。「關於我怎麼會那麼瞭解他和他的事業。」

    「不然還會是什麼。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費盡心血隱藏他私生活的許多層面。然後在某個夜晚,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突然把他叫出他的俱樂部,要求他幫忙搭救她的女僕。在這過程中,她告知他她很清楚他不但是『夢幻閣樂園』的神秘業主,也是一位梵薩師父。任何與他相同處境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感到惴惴不安。」

    「他不大高興是可以確定的,我不指望我們會相談甚歡。但在他昨夜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之後,我覺得今天拒絕見他會很無禮。」

    「的確。」蓓妮說。「聽來韓亞特昨夜成了英雄,拉摩整個早上都在歌頌他的功德。」

    「拉摩說的輕鬆,我卻得在今天面對他,和向他解釋我怎麼會知道他的事業細節。」

    「我想像得出來那會有點尷尬。」蓓妮目光敏銳地看了她幾秒。「妳焦慮不安是因為妳昨夜樂於利用他的技能,卻不知道今天下午該如何面對他。」

    「他是梵薩人。」

    「那並不代表他就是惡魔。並非所有的『梵薩學會』會員都像迪倫偉。」蓓妮上前一步把手放在玫琳的手臂上。「妳只要看看妳父親就知道我說的是事實。」

    「話雖如此,但是──」

    「妳的記錄裡沒有任何資料顯示韓亞特有邪惡的傾向,對不對?」

    「對,但是──」

    「這就是了,他對昨夜顯然相當通情達理。」

    「我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

    蓓妮聳起道眉。「那可未必。直覺告訴我,韓亞特存心刁難時可以非常難纏。」

    玫琳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妳說的也許對,蓓妮姑姑。韓亞特昨夜非常合作。」

    「我相信妳下午一定可以把一切解釋得令他滿意。」

    玫琳想到昨夜他送她到家門口時,冷酷堅決的眼神,剛才的釋然立刻消失無蹤。「這我可沒有把握。」

    「妳的問題只不過是神經過度緊張。」蓓妮拿起桌上的一個藍色小瓶子。「來,喝茶時在茶裡加一湯匙,妳馬上就會恢復正常。」

    「謝謝,蓓妮姑姑。」玫琳心不在焉地接過瓶子。

    「我不會太過擔心韓亞特。」蓓妮說。「我認為他最關心的是,妳會不會洩漏他『夢想商人』的身份。這也難怪。他目前出入的都是一些極其勢利的社交圈。」

    「對。」玫琳柳眉微蹙。「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像是那種會在意上流社會想法的人。」

    「當然是為了物色妻子。」蓓妮自信滿滿地說。「如果他是生意人的秘密洩漏出去,他的尋覓範圍會大幅縮小。」

    「妻子?」玫琳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韓亞特為了物色妻子而隱瞞從商事實的想法,為什麼令她大吃一驚?那是非常合邏輯的推論。「那當然。我沒有想到那個可能性。」

    蓓妮心照不宣地看她一眼。「那是因為妳最近都在忙著幻想有什麼可怕的陰謀,和把最稀鬆平常的小事認定成不祥之兆。難怪妳神經緊張到睡不著覺。」

    「也許吧!」玫琳轉身準備走開。「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必須說服韓亞特相信我絕對不會洩漏他的秘密。」

    「我相信足智多謀的妳很輕易就可以做到,親愛的。」

    玫琳走進書房,把藍色小瓶子裡的藥水倒進窗邊的盆栽裡,然後在書桌後面坐下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韓亞特。

    蓓妮說的沒錯。韓亞特昨夜非常合作。他還展現了相當有用的技能。也許她可以勸誘他在未來幫更多的忙。

    XXXXX

    亞特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裡,心不在焉地用拆信刀輕敲著靴子。他望著坐在書桌對面的健壯男子。

    從他還沒有任何重大的生意事務可以處理時起,雷亨利就是他的辦事員。亨利可以說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

    其實韓卡爾用得著亨利的地方也不多。亞特敬愛父親,但不容否認的是,卡爾對投資理財毫無興趣。妻子去世後,他對管理韓家剩餘財產的那一絲牽掛也完全俏失。

    亨利和亞特被迫無奈地看著亨利所有的明智建議,都被沈溺在吃喝嫖賭裡的卡爾所漠視。到最後還是亨利到牛津通知亞特,卡爾不僅在一場賭博糾紛的決鬥中喪命,還把韓家的財產敗光了。

    隻身在這世上,為了生存,亞特也只有投身賭場。與父親不同的是,他對玩牌很有一套本領。但賭徒的日子過得朝不保夕。

    有天晚上,亞特在牌桌上遇到一個贏得既有條理又有效率的年長紳士。其它人玩牌時紅酒是一瓶接一瓶地喝,老紳士卻是滴酒不沾。其它人都以時下流行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把牌拿起來後隨手扔下,贏家卻密切注意手中的牌。

    亞特在牌局中途悄悄退場,因為他看得出來到最後他們都會輸給這個身份不明的紳士。陌生人終於拿起他羸得的錢離開俱樂部,亞特尾隨他來到街上。

    「先生,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才能學會像你那樣玩牌?」他在陌生人正要爬進等候的馬車時問。陌生人用深思熟慮的冷靜眼神把亞特打量了整整一分鐘。

    「代價非常高昂。」他說。「很少年輕人願意付出那種代價。如果你真的有心,明天可以來找我。到時我們再來討論你的未來。」

    「我沒什麼錢。」亞特苦笑道。「事實上,我現在比在牌桌上遇到你之前更窮了。」

    「只有你在看到勢之所趨時懂得放棄。」陌生人說。「你可能有潛力成為優秀的徒弟。我會期待明天上午與你見面。」

    亞特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來到陌生人的家門口。他一進門就看出這是學者而非職業賭徒的家。他很快就發現夏佼濟是個本身愛好又受過訓練的數學家。

    「我只是在實驗特定數字在一連幾手牌裡出現的或然率,」他解釋。「我對在牌桌上謀生沒有多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太不可預測。年輕人,你呢?打算一輩子在賭場裡度過嗎?」

    「除非逼不得已,」亞特回答。「否則我寧願選擇比較可預測的職業。」

    夏佼濟曾經是梵薩人。他不介意教導亞特一些梵薩哲學的基本觀念。當他發現他的學生勤奮好學又有慧根時,他主動表示願意出資送亞特去梵薩嘉拉島。雷亨利也認為亞特應該把握這個機會。

    亞特在園圃寺修行了整整四年,每年夏天返回英國探望佼濟、亨利和愛人簡凱玲。最後一次回國時,他發現佼濟因心臟病發而病歿,凱玲離奇摔死。

    在兩人的葬禮上,亨利都站在他身邊。葬禮結束後,亞特宣佈不再返回梵薩嘉拉島。他打算留在英國找機會發財和復仇。亨利對復仇的想法並不熱中,但對發財的計劃大表贊同。他接受亞特提供的辦事員職務。

    亨利的表現非常出色,不僅在處理投資時極其謹慎,而且擅長打聽其它人的財務細節。亨利提供給亞特的那種情報,是颯奇和他的耳目不可能在街頭得知的,那種情報只有正派體面的辦事員才有可能查到。

    但今天上午,亞特認為那樣還不夠。

    「亨利,關於對狄夫人,你只查得出這些嗎?流言蜚語和二手醜聞?你剛才告訴我的,我大部分都已經知道了。那些在俱樂部裡都是眾所周知的事。」

    亨利從筆記本裡抬起頭,從金邊眼鏡的上緣凝視亞特。

    「你沒有給我很多時間調查,亞特。」他故意瞥向落地鐘。「我今天早上八點左右才收到你的信,現在是下午兩點半、六個半小時真的不夠進行你想要的那種調查。過兩天我會有更多消息回報。」

    「可惡!我的命運被掌握在黑寡婦手裡,你能告訴我的卻只有她有殺夫的習慣。」

    「她只有過一個丈夫,所以不能稱為習慣。」亨利更正,他那種力求精確的態度令人生氣。「而且那種說法來自傳聞,而非事實。我要提醒你,在她丈夫的命案裡,狄夫人從未被視為嫌犯。她甚至沒有遭到訊問,更不用說是拘捕。」

    「因為沒有證據,只有猜測。」

    「的確。」亨利低頭察看筆記。「根據我所能查到的事實,那天深夜竊賊闖入時,屋子裡只有迪倫偉一個人。歹徒射殺迪倫偉,放火湮滅證據,偷走貴重物品。」

    「但社交界沒有人相信事情經過真是那樣。」

    「迪倫偉與妻子不和並非秘密。狄夫人在婚後幾個星期就搬離丈夫的寓所,她拒絕回去與他過夫妻生活。」亨利清清喉嚨。「據說她有點,呃,倔強。」

    「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亞特用拆信刀輕敲靴跟。「關於那個倒霉的丈夫,你查到了什麼?」

    亨利的粗短灰眉皺在一起。「恐怕很少。如你所知,他叫迪倫偉。查不出有任何親人。戰時似乎在歐陸待過一段時間。」

    「那又怎樣?」亞特看他一眼。「你也待過。」

    亨利清清喉嚨。「但我們不妨說他不是在閒蕩監視拿破侖。無論如何,迪倫偉大約在兩年前回到倫敦。他結識利瓦伊敦之後不久,就和利瓦伊敦的女兒李玫琳訂婚。訂婚不久後,就結婚了。」

    「訂婚的時間不長。」

    「事實上,他們是靠特許證結的婚。」亨利不以為然地翻著筆記。「據說狄夫人的個性魯莽急躁。結婚不到兩個月,迪倫偉就死於非命,她謀殺親夫的流言開始甚囂塵上。」

    「迪倫偉想必是個令人失望的丈夫。」

    「事實上,在迪倫偉正好喪生之前,狄夫人的父親利瓦伊敦曾叫他的律師打聽宣告婚姻無效,或正式分居的可能性。」

    「宣告婚姻無效。」亞特把拆信刀往桌上一扔,猛地往前坐。「你確定嗎?」

    「就手頭有限的事實而言,確定。考慮到離婚的困難重重和費用昂貴,宣告婚姻無效雖然費時,但看來無疑是比較簡單的方法。」

    「卻會令迪倫偉臉上無光。可以作為宣告婚姻無效的理由畢竟不多。在這個案例裡,我猜可用的理由只有與迪倫偉不能人道有關。」

    「的確。」亨利再度清清喉嚨。

    亞特提醒自己亨利在遇到肌膚之親的事情時,就會變得有點老古板。「但即使有高明律師的協助,狄夫人也得花上好幾年才能證明丈夫不能人道。」

    「毫無疑問。幾乎整個上流社會都認為她沒有耐性經由法律程序來。」亨利停頓一下。「或是她發現父親負擔不起那個費用。」

    「所以她採取行動,以她自己的方式來結束婚姻,對不對?」

    「流言確實是那樣傳的。」

    昨夜親眼所見使亞特明白,她是個意誌異常堅決的女子。但她真的會因急於結束婚姻而不惜殺害丈夫嗎?

    「你說迪倫偉中彈是在屋子著火之前?」

    「驗屍報告是那樣寫的。」

    亞特起身走到窗前。「我必須告訴你,昨夜狄夫人展現出相當熟練的槍法。」

    「嗯,那恐怕不是淑女該有的技能。」

    亞特暗自微笑地望著窗外高牆圍繞的花園。亨利對女性舉止抱持十分傳統的觀念。「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狄夫人的父親是『梵薩學會』的創始會員,而且是師父級的人物。」

    「這我知道。」

    「他娶妻生女時歲數已大。據說妻子去世後,他對女兒溺愛有加,甚至教導她許多公認是年輕女子不宜的事。」

    「看來用槍就是其中之一。」

    「顯然如此。利瓦伊敦近年來離群索居,致力於他的死語研究。」

    「據我所知,他是著名的古梵薩文專家。」亞特說。「說下去。」

    「利瓦伊敦在大火後的第二天清晨去世。傳播醜聞的人聲稱,得知女兒發瘋殺夫使他震驚過度,心臟病發作身亡。」

    「原來如此。」

    亨利輕咳一聲。「身為辦事員,我覺得有必要指出,由於這一連串的家庭變故,狄夫人繼承了她父親和丈夫的所有遺產。」

    「天啊!亨利,」亞特轉身凝視他。「你不是想要暗示她謀財害命吧?」

    「當然不是。」亨利厭憎地抿緊嘴唇。「我不相信天下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兒,我只是在指出這些不幸事故的結果。」

    「謝謝你,亨利。你知道我仰仗你的精闢分析。」亞特回到書桌前靠在桌緣上。「談到顯而易見的事實,我無法不注意到另一個。」

    「什麼,先生?」

    「迪倫偉修習過梵薩術,殺他並不容易。」

    亨利眨了幾下眼睛。「我懂你的意思。很難相信一個弱女子能夠做到,對不對?」

    「普通的竊賊也是。」

    亨利煩惱地看他一眼。「沒錯。」

    「殺害迪倫偉的可能嫌犯有兩個:一個是他的妻子,另一個是身份不詳的盜賊。在兩人之中,我想我會賭他的妻子。」亞特慢吞吞地說。

    亨利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發誓,想到女人訴諸這種暴力令男人頭皮發麻,對不對?」

    「頭皮發麻我不知道,但那確實引出幾個有趣的問題。」

    亨利大聲呻吟。「我擔心的正是這樣。」

    亞特望向他。「什麼意思?」

    「早上我一接到你的信就知道這整件事有點不對勁。你對狄玫琳太過好奇。」

    「她給我出了一個問題,我想要收集與那個問題有關的資料。你瞭解我,亨利。我喜歡在採取行動前擁有全部的事實。」

    「別想用那套無力的說詞哄騙我。這對你來說不只是另一件公事,亞特。我看得出來狄夫人令你著迷。說真的,我好久沒有看到你對女人產生如此濃厚的個人興趣。」

    「我還以為你會為我高興,亨利。你老是說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復仇。不管怎樣,狄夫人與我的瓜葛可以暫時擴大我的興趣和活動範圍。」

    亨利悶悶不樂地看他一眼。「只怕不是有建設性地擴大。」

    「即使如此,在等待其它的計劃完成前,我還是有些時間要消磨。」亞特停頓一下。「我想我不妨就對狄夫人進行更詳細的調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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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亞特一邊登上台階,一邊打量巷底那棟屋子。屋子不大,但比例恰當的窗戶既可采光,又可清楚地看到公園。這一帶看來寧靜安詳,但絕不能算是時髦。

    狄夫人或許從父親和丈夫那裡繼承到可觀的遺產,但她顯然沒有把錢花在高級住宅區的豪宅上。根據亨利的調查,她和姑姑幾乎是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圍繞著狄夫人的謎團越來越令他感興趣,也令他更加期待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見到她。記憶中那對隱藏在黑紗後面的誘人眼眸,害他昨夜失眠了好幾個小時。

    門打開,拉摩出現在小玄關裡。白天的他看來比霧夜中更加壯碩。

    「韓先生。」拉摩眼睛一亮。

    「你好,拉摩。你的奈麗怎麼樣了?」

    「健康強壯,多虧了你,先生。她幾乎完全不記得事情的經過,但我猜這漾最好。」拉摩猶豫一下。「我想要再次告訴你,先生,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我們合作無間,對不對?」亞特跨過門坎。「請告訴狄夫人我來看她,我相信她在等我。」

    「是的。她在書房。我這就去替你通報,先生。」他轉身帶路。

    亞特轉頭瞥向窗戶的百葉窗。百葉窗上不僅裝有大量的插鞘,還加了牢固的大鎖和會在有人企圖強行開啟時叮噹示警的小鈴鐺。夜晚窗戶緊閉時,它們可以作為攔阻闖入者的堅強防禦。狄夫人害怕的是一般的盜賊,迅是某種更大的威脅?

    他跟著拉摩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屋子深處的書房。書房的落地書架上擺滿皮面裝幀的書籍、期刊、筆記和文件。書房的窗外是花木修剪得極短的花園,窗戶上同樣安裝著帶插鞘的百葉窗,大鎖和鈴鐺。

    「韓先生求見,夫人。」拉摩在書房門口說。

    玫琳在橡木桌後起身。「謝謝你,拉摩。請進,韓先生。」

    她穿著一件剪裁時髦的黑色高腰衣裳,但沒有薄紗遮住臉孔。亞特看到她時發覺亨利說的一點也不錯。他對這個女人的興趣遠超過好奇,已經進入著迷的危險領域。他強烈地意識到她的存在,那種感覺彷彿在週遭的空氣裡閃閃發亮。他懷疑玫琳是否察覺到了。

    聰慧、堅決和戒慎在她清澈的藍眸裡不可思議地混合著。中分的深褐色頭髮在她腦後綰成嚴謹的髮髻。她有柔軟豐滿的嘴唇和堅定的下巴。她的鎮靜沉著似有若無地挑戰著他的男性本能。

    拉摩在門口逗留。「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謝謝。」玫琳說。「你可以下去了。」

    「是,夫人。」拉摩離開書房,關上房門。

    玫琳望向亞特。「請坐,韓先生。」

    「謝謝。」他坐到她指的那張鍍金塗漆的樺木扶手椅上。昂貴的地毯,厚重的幃幔和精雕細琢的書桌都證實了亨利對她財務狀況的評估。房子雖小,但傢俱的品質都是一流的。

    她在書桌後坐下。「韓先生,你的聽力恢復了吧?」

    「我耳鳴了一陣,但我很高興告訴妳,我所有的官能好像都完全恢復了。」

    「謝天謝地。」她如釋重負地說。「我可不願害你受到人身傷害。」

    「碰巧沒有造成永久的傷害,無論是對我──」他微微聳起眉毛。「或是對妳企圖射殺的那個壞人。」

    她嘴唇一抿。「我的槍法其實不差。但夜色太暗,馬車在移動,你又抓住我的手臂。這麼多的障礙才使我失去準頭。」

    「希望妳會原諒我,夫人。暴力有時可以解決問題,但一般說來,我寧願避免採取那種手段。」

    她瞇起眼睛。「考慮到你受的訓練,我覺得那有點令人吃驚。」

    「如果妳對梵薩術有所瞭解,那麼妳一定知道梵薩哲學向來強調含蓄勝於明顯。暴力一點也不含蓄。如果非訴諸暴力不可,那麼計劃必須周密,使用的方式也必須使結果不會留下可以直接追溯到採取行動者的痕跡。」。

    她皺眉蹙額。「你真是道地的梵薩術修行者,韓先生。你對這種事的想法狡黠複雜。」

    「我知道身為梵薩人沒有提升妳對我的看法,夫人。但容我提醒妳,昨夜在街頭開槍殺人,會產生各種複雜的狀況,使我們兩個今天早上都深感不便。」

    「什麼意思?」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協助我解救一個年輕女子,那怎麼可能引起任何人的反對?」

    「我寧願不引起注意,狄夫人。」

    她脹紅了臉。「那當然。你擔心你和『夢幻閣樂園』的秘密關係會洩漏出去。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謝謝妳的保證。我的得失目前碰巧會很大。」

    「我無意干預你的財務。」

    他背脊一涼。這個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她有沒有可能也知道他精心打造的復仇計劃?

    「妳說妳無意干預?」他不動聲色地重複。

    她輕蔑地揮揮手。「那當然。我對你打算在上流社會較高階層裡物色妻子的計劃毫無興趣。你想娶誰就娶誰,韓先生。我祝福你。」

    他略微放鬆。「這我就放心了,狄夫人。」

    「我完全瞭解經商的秘密如果洩漏,必定會妨礙你覓得出身名門的新娘。」她停頓一下,有點煩惱似地皺起眉頭。「但你確定在假象下締結婚姻是明智之策?」

    「事實上,我沒有從那個角度想過。」他滿不在乎地說。

    「真相大白時,你要怎麼辦?」她冰冷的語氣中透著不以為然。「你指望你的妻子假裝不知道你經商的事實嗎?」

    「嗯。」

    她怒目而視地傾身往前坐。「讓我奉勸你一句。想建立一樁以互敬互愛為基礎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應該對未來的配偶誠實。」

    「由於我完全無意在近期內建立那種婚姻,所以我想我不需要太過在意妳這番說教的微妙難解之處。」

    她驚訝地瑟縮一下,然後連忙鬆開拳頭往回坐。「天啊!我在對你說教,對不對?」

    「在我聽來確實如此。」

    「請見諒,韓先生。」她把手肘靠在桌面上,把頭垂在雙掌之間。「我發誓,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私事。我的思緒最近相當混亂。我唯一的借口是我一直睡不好──」她突然住口,抬起頭,皺眉蹙眼。「我在胡言亂語了。」

    「別擔心妳的胡言亂語。」他停頓一下。「但我想表明的是,如果我的生意在此時被弄得一團糟,我會很不高興。我相信妳能領會我正忙於一些需要非常小心處理的事。」

    「那當然。你表明了你的看法。沒有必要威脅我。」

    「我不知道我有發出任何威脅。」

    「韓先生,你是梵薩人。」她冷冷地看他一眼。「你沒有必要詳細說明你的警告。我向你保證,你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不知何故,她對所有梵薩事物的憎惡開始令他惱怒。「就一個昨夜卑劣到以勒索來逼我就範的女士而言,妳的臉皮還真厚,竟然在今天侮辱我。」

    「勒索?」她憤怒地瞪大雙眼。「我才沒有。」

    「妳明白表示妳知道我擁有『夢幻閣樂園』,妳很清楚我不希望有那方面的流言產生。如果是我誤會妳的意圖,那麼請見諒。但我獲得的印象分明是,妳利用妳所知道的事,來強迫我幫妳的忙。」

    她面紅耳赤。「我只不過是指出你的義務所在。」

    「隨妳怎麼說,我都稱之為勒索。」

    「哦,這個嘛,你有權表達你的看法。」

    「沒錯。進一步說,勒索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室內遊戲。」

    「很抱歉我不得──」

    她眼中的狼狽令他滿意,他擺擺手打斷她的解釋。「妳的女僕今天如何?」

    話題的突然改變使玫琳倉皇失措了一下,她努力鎮靜下來。「奈麗很好,但綁匪似乎灌了她大量的鴉片酊。她仍然有點頭昏眼花,對事情的記憶模糊不清。」

    「拉摩告訴我,她幾乎完全不記得事情的經過。」

    「是的。她清楚記得的只有兩個男人,為了如何把她賣到最高價而爭吵。她得到的印象是,他們受委託綁架她,但其中一人認為他們可以用更高的價錢杷她賣給另一個客戶。」玫琳打個哆嗦。「想到妓院老鴇積極從事年輕女子的買賣就令人作嘔。」

    「不只是年輕女子,他們也買賣年輕男孩。」

    「這種買賣真是可恥,有關當局應該──」

    「有關當局也無能為力。」

    「幸好我們及時找到奈麗。」玫琳迎視他的目光。「若非有你鼎力相助,我們一定會失去她。昨夜我沒有機會好好謝謝你,請讓我現在向你道謝。」

    「要道謝就回答我的問題。」他輕聲說。

    她的眼中浮起戒備之色,她鼓起勇氣似地抓住桌緣。「不出所料。好吧,你有權得到一些解釋。我猜你最關心的是,我怎麼會知道你和『夢幻閣樂園』的關係。」

    「請見諒,狄夫人,但我的好奇心強到使我昨夜久久無法成眠。」

    「真的嗎?」同情使她眼睛一亮。「你深受失眠之苦?」

    他淡淡一笑。「我相信一旦我的問題獲得解答,我就可以睡得像死人一樣。」

    「死人」這兩個字使她吃了一驚,但她立刻假裝若無其事。「是的,我猜我應該從家父是『梵薩學會』會員解釋起。」

    「這我已經知道了,我還知道他獲得師父的地位。」

    「是的。但他感興趣的主要是梵薩學術,而不是抽像觀念或武術。他研究梵薩嘉拉島的古老語言許多年,在學會裡是著名的專家。」

    「我知道。」

    「原來如此。」她清清喉嚨。「在研究期間,他與散佈在英國、歐陸和美國各地的許多梵薩學者通信。在倫敦這裡,他經常與羅義泰交換意見。」玫琳停頓一下。「那當然是在羅義泰病得太重而不再與老朋友和同事來往以前。」

    「身為『梵薩學會』的大師,羅義泰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會員的情況。妳是說令尊與他談論這種事嗎?」

    「很抱歉,他們不只是談論學會會員的私事而已。羅義泰在晚年時非常關心學會裡的紳士近況,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她翻個白眼。「他可以說是成為『怪人怪事學會』的古怪大師。」

    「也許我們可以略過妳對『梵薩學會』會員的個人意見?」

    「抱歉。」

    他覺得她毫無抱歉之意,只有在說教中途遭他阻止的懊惱。

    「我瞭解妳對此事的強烈觀感。」他客套地說。「但若妳花時間把他們逐一描述給我聽,我擔心我們到天黑也談不完。」

    「你說的對,『梵薩學會』可供批評之處實在是太多了,對不對?」她反唇相稽。「簡而言之,為了想要得到最細微的詳情,羅義泰指派家父對會員做記錄。」

    「哪種記錄?」

    她遲疑不決,接著突然站起來。「我拿給你看。」

    她取下頸際的金項鏈,露出先前被薄披肩遮住的小鑰匙。她穿過房間走向加了銅鎖的小書櫥。她用鑰匙打開櫥門,取出一本皮面裝幀的名冊簿。她把名冊簿拿回書桌前小心放下。

    「這就是羅義泰要家父彙編和維持的記錄。」她打開名冊簿,翻到第一頁。「內容從家父去世後就沒有更新,所以會員的數據都過時一整年了。」

    一股不安悄悄竄下他的背脊,他起身過去察看舊名冊簿裡的第一頁。他立刻看出名冊簿裡的名字可以追溯到「梵薩學會」的創始期。他緩緩翻閱著內容。每個人名下都有冗長的記載事項。細節不只包括該會員的入會日期和專精程度這種小事,還有他的公事和私事,以及對其性格和個人喜好的評論。

    亞特知道他所看到的許多內容都是絕佳的醜聞來源,有些甚至是勒索材料。他停下來細看關於自己的記錄。裡面沒有提到簡凱玲或他打算毀滅的那三個貴族男子,看來他的復仇計劃目前是安全的。但這本可惡的名冊裡有太多關於他隱私的資料。頁尾的評論更令他皺眉。

    韓亞特是名副其實的梵薩師父。此人攻於心計,城府極深。

    「還有誰知道這本名冊?」他問。

    她倒退一步。他明白令她驚慌的不是那個簡單的問題,而是他的語氣。

    「只有家父和羅義泰。」她急忙說。「他們兩個都去世了。」

    他抬起頭。「妳忘了妳自己,狄夫人。」他輕聲說。「妳似乎充滿活力。」

    她使勁嚥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和發出一聲矯揉造作的輕笑。「那還用說。但你不需要為我擁有這本名冊這種小事掛心,先生。」

    亞特緩緩合起名冊。「但願我能如此肯定。」

    「哦,你可以,韓先生。真的,你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這仍有待觀察。」他拿起名冊走向書櫥。「與梵薩有關的古書有時會很危險。不久前一本古書的傳聞導致許多人離奇死亡。」

    他聽到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緊接著是倒抽口氣的聲音。他假裝沒聽到那兩個異聲,把名冊放回書櫥裡,鎖好櫥門,然後緩緩轉身望向玫琳。

    她正蹲在地毯上忙著撿起從書桌上掉落的沉重銀製雕像。他注意到她把雕像放回墨盒旁邊時,手指在微微顫抖。

    「我猜你指的是秘籍的傳聞。」她圓滑地說。「一派胡言。」

    「有些會員有不同的看法。」

    「我不得不指出,許多『梵薩學會』的會員都有各種極端怪異的想法。」她不屑地哼一聲。「即使真有所謂的秘籍,它也在意大利某棟別墅的火災裡燒燬了。」

    「但願如此。」亞特走到窗前。他注意到窗外的小花園裡沒有大樹、籬笆或其它可供闖入者藏身的葉叢。「如我所言,書本名冊有時會很危險。告訴我,狄夫人,妳打算用令尊在那本名冊裡記載的數據,來勒索其它人嗎?如果是,那麼我必須警告妳那樣做會有風險。」

    「拜託你別動不動就用『勒索』這個字眼,好不好?」她厲聲說。「聽了就令人生氣。」

    他回頭望向她。她極其不爽的表情在別的狀況下會很逗趣。「請見諒,夫人,但考慮到我的未來掌握在妳手中,我覺得需要不斷獲得保證才能放心。」

    她惱怒地抿緊嘴唇。「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沒有不良企圖。昨夜我是走投無路才會採取那種非常手段,但那種情況不可能再次發生。」

    他望向百葉窗上的小鈴鐺。「我認為妳心裡沒有嘴上說的那樣自信,夫人。」

    書房裡陷入一片死寂。亞特轉身面對玫琳,在她堅決斷然的表情下看到苦惱煩憂。

    「告訴我,狄夫人,」他平靜地說。「妳在害怕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先生。」

    「我明白由於我是梵薩人,所以妳認定我即便不是瘋子也是怪人,但請相信我還有些基本的推理能力。」

    她開始看起來像被逼上絕路的小動物。「什麼意思?」

    「妳僱用持槍的車伕,他真正的工作顯然是保鑣。妳在窗戶的百葉窗上裝了各種防人闖入的機關。妳把花園裡的樹木修剪得光禿禿的,沒有人能夠接近屋子而不被看到。妳本身學會如何使用手槍。」

    「倫敦是個危險的地方。」

    「沒錯,但我認為妳比其它人更覺得危險。」他凝視她的眼睛。「妳到底在害怕什麼,狄夫人?」

    她凝視他許久,然後回到書桌後坐下,她的肩膀因緊張而僵硬。

    「我的私事不勞你過問,韓先生。」

    他打量她偏側的臉蛋,在其中觀察到自尊與勇氣。「每個人都有夢想,狄夫人。我看得出來妳的夢想是免於恐懼。」

    她的眼中出現好奇。「你認為你能替我做什麼?」

    「誰知道呢?」他淡淡一笑。「但我是『夢想商人』。也許我可以使妳的夢想成真。」

    「我沒心情開玩笑。」

    「我向妳保證,我此刻也不覺得好玩。」

    她抓起一個小小的銅鎮紙,專注地端詳著。「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就算你真有可能幫得了我,我猜那樣的協助也是有代價的。」

    他聳聳肩。「凡事都有代價。有時值得付出,有時不值得。」

    她閉了一下眼睛,然後以敏銳的目光凝視他。

    「我承認昨夜返家後,我想到一個主意。」她小心翼翼地說。

    有了,他心想,她上鉤了。「什麼主意?」

    她放下鎮紙。「我一直在想兩句成語:『以毒攻毒和以賊擒賊』。」

    他恍然大悟。「這件事與梵薩有關,對不對?」

    他的領悟力之強使她眨了眨眼睛,然後皺起眉頭。「在某方面,也許吧!」她歎口氣。「我也無法確定。」

    「妳的想法是什麼?僱用一個梵薩師父來處理一件梵薩事?那就是妳的推理嗎?」

    「差不多。」她用手指輕敲桌面。「我還在考慮那件事,但我想到過你可能特別有資格幫我解決一件令我十分擔憂的事。」

    「妳的意思是,妳想出辦法利用我梵薩師父的本領,來解決妳的問題。」

    「如果我們達成協議。」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會視我們的關係為僱主和僱員,我當然會給你報酬。」

    「這件事越來越有趣了。妳打算給我什麼樣的報酬,狄夫人?」他舉起一隻手。「在妳回答那個問題以前,讓我們弄清楚一件事。妳也注意到了,我的生意做得很成功。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妳的錢,狄夫人。」

    「也許吧!」她瞇起眼睛。「但我想我有你要的東西,韓先生。」

    他從容不迫地上下打量她。「真的嗎?我承認那個提議很有意思,」他想到俱樂部賭帳里長期有效的賭注。「而且不是沒有回報。」

    她瞪視他。「請再說一遍。」

    他從她茫然不解的表情中看出她並不知道賭注的事。「男人很少有機會一親黑寡婦的芳澤。告訴我,狄夫人,我可以指望自己活到事後?還是妳的情夫都像妳的丈夫一樣有性命之憂?」

    她目瞪口呆一會兒後,眼中冒出怒火。「如果我決定僱用你,韓先生,其中必定會有危險,但危險絕非來自我。」

    他聳起眉毛。「我很不願意顯得俗氣,但關於我的報酬?」

    她意有所指地望向放著「梵薩會員」記錄名冊的書櫥。「我從你的表情中看出你並不喜歡那麼多關於你私事的數據,記載在那本名冊裡。」

    「妳說的沒錯,我是不喜歡。」不管怎樣,他都會設法取得那本名冊。他望向百葉窗上的小鈴鐺。憑他的本事,它們根本不構成阻礙。

    「如果我們達成協議,我願意用那本名冊作為你付出時間精力的報酬。」

    「妳是說如果我幫妳,妳願意把那本名冊給我?」

    「是的。」她猶豫一下。「但我必須先決定要不要僱用你。我必須考慮清楚再做決定,其中的利害關係太大。」

    「為了妳自己著想,狄夫人,我勸妳不要猶豫太久。」

    她不屑地抬起下巴。「又在威脅我了?」

    「絕無此意。我指的只不過是妳在家中設下的防衛措施。」他朝百葉窗努努嘴。「如果妳害怕的東西與梵薩有關,那麼我可以向妳保證,那些鈴鐺響時對妳已經沒有用了。」

    她臉色煞白,雙手緊抓座椅扶手到指節泛白。「我想你該走了,先生。」

    他猶豫一下,然後正經八百地點個頭。「悉聽尊意,夫人。等妳決定好時,妳知道如何聯絡我。」

    「我會通知──」她在書房門突然打開時住口,她急忙瞥向新來者。「蓓妮姑姑。」

    「對不起,親愛的。」蓓妮滿臉堆笑地望向亞特。「我不知道妳還在招待客人。妳不替我們介紹嗎?」

    「沒問題。」玫琳咕噥。

    她勉為其難地匆匆替他們介紹。亞特拒絕倉促行事。他一見李蓓妮就喜歡。她雖然有相當年紀,但是文雅纖細,對時尚和格調顯然很有天分。她最吸引他的地方是,那對含笑的藍色明眸。他欠身吻一下她的手時,她親切的反應顯示她頗有社交經驗。

    「我的侄女告訴我,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感激你昨夜的鼎力相助。」蓓妮說。「你今天是我們家中的英雄。」

    「不敢當,李小姐。」他飛快地朝玫琳瞥一眼。「但狄夫人再三向我保證,我在這件事情裡並非英雄。要知道,我只是盡在綁架發生處的業主義務。」

    玫琳尷尬地皺眉蹙眼,亞特從她的表情中得到小小的滿足。

    蓓妮驚駭地說:「天啊!親愛的,妳一定沒有對可憐的韓先生說過那種話。他昨夜的作為早已超出義務範圍。我不明白妳怎能聲稱他對這件事有任何義務。奈麗被擄走是在遊樂園外面,而不是裡面。」

    「我明白地向韓先生表達過感謝之意。」玫琳咬牙切齒道。

    「她確實有。」亞特說。「事實上,我表現得非常能幹,因此她正在考慮僱用我做另一份工作。我相信是跟『以賊擒賊』有關。」

    蓓妮倒抽口氣。「她說你是賊?」

    「這個嘛……」亞特說。

    玫琳抬起雙手,翹起手掌。「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是賊,韓先生。」

    「那倒是實情。」亞特同意。他轉向蓓妮。「她沒有實際地罵我是賊。」

    「但願如此。」蓓妮說。

    玫琳呻吟一聲。

    「但身為生意人,有可能繼續受僱用自然令我相當興奮。」亞特在走向書房門口時朝蓓妮擠眉弄眼。「李小姐,妳我私下說說,我很有把握得到這份工作。要知道,合格的人選畢竟少之又少。」

    兩個女人還來不及把嘴巴閉上,他已穿過走廊自行走出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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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是梵薩人,」玫琳說。「這表示他另有陰謀。僱用他幫助我們會很冒險。」

    「我覺得在談到請韓亞特協助我們時,用『僱用』這個字眼並不妥當。」蓓妮噘起嘴。「很難把他想像成受薪的僱員,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正好相反,在看待與韓先生的關係時,唯有把他視為受薪的僱員才明智。」玫琳在椅子裡往前坐,研究古代神諭似地端詳著面前的銅鎮紙。「要進行這個計劃,就得先讓他知道分寸。」

    蓓妮啜一口奈麗端進來的茶。「嗯。」

    「我最擔心的是,這件事再也由不得我們。」

    蓓妮眨眨眼。「此話怎講?」

    「他知道爸爸的名冊了。」

    「天啊!」

    「我知道,我不該拿給他看的。」玫琳焦躁不安地站起來。「我在解釋怎麼會知道他和『夢幻閣樂園』的關係時,告欣他的。我以為讓他知道我沒有監視他可以使他安心。」

    笑意從蓓妮眼中消失。「既然知道裡面記載了他的某些秘密,他一定會不惜代價地把名冊弄到手。」

    「妳恐怕說對了。」玫琳望向花園中被剪除枝葉的樹木。「當他翻到寫著他名字的那頁時,我就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我犯了大錯。」

    「於是妳跟他談條件,」蓓妮點點頭。「不錯的主意。他似乎願意考慮那樣的協議。」

    「我覺得有點太過願意,但除了繼續走這條路以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玫琳瞥向蓓妮。「他對我們會很有用處,這點是毫無疑問的。昨夜我見識過他的能耐,他設計來營救奈麗的計謀相當高明。他扛著她一路跑出巷子,就他的年紀而言,他的體能狀況相當好。」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那當然。」玫琳忙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年紀不是非常輕。」

    「的確。」

    「但也不老,就像妳剛才指出的。」她固執地繼續。「事實上,他的年紀可以說是剛剛好。成熟但依然敏捷。」

    「成熟但依然敏捷。」蓓妮重複。「對,我認為那樣形容韓亞特相當貼切。」

    「關於韓亞特不讓人知道他擁有『夢幻閣樂園』的原因,我有點懷疑妳的推論。」

    「是嗎?」

    「是的,我不再那麼肯定他那樣做,是因為他想要娶名門望族的富家女為妻。」

    蓓妮看來有點驚訝。「為什麼?有野心的紳士想要攀龍附鳳似乎相當合情理。」

    「我可以相信他有一些野心,但無法肯定它們與婚姻有關。」玫琳用手指輕敲著窗台。「依我之見,如果那是他的目標,現在應該已經達到了。」

    「有道理。」

    「報上應該有訂婚啟事。最起碼,我們也該聽說他的名字跟上流社會的某個富家女連在一起。」

    「有意思。」蓓妮停頓一下。「我們確實沒聽過任何他的緋聞。妳認為是怎麼回事?」

    「誰搞得懂梵薩師父?」玫琳轉身開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但他這個人有些特別。」

    「特別?」

    「對。」玫琳揮揮手,努力找尋合適的字眼來說明她的直覺。「他絕不是典型的上流社會紳士,他似乎比一般的社交界常客更有內涵。他就像飛蛾群中的一隻鷹。」

    「想來是飛蛾群中一隻成熟但依然敏捷的鷹?」蓓妮的眼中閃著笑意。「多麼有趣的形容,很有詩意,幾乎有點玄。」

    玫琳瞪姑姑一眼。「妳覺得我對韓亞特的形容很好笑?」

    蓓妮輕聲低笑。「不,親愛的,我覺得很令人安心。」

    玫琳停下腳步。「妳那是什麼意思?」

    「在妳經歷與迪倫偉的不幸婚姻後,我開始擔心妳再也不會對男性產生正常的興趣。但現在看來我不需要再擔心了。」

    玫琳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等震驚終於過去,她還是想不出該說什麼好。「蓓妮姑姑,真是的。」

    「妳不與外界往來快一年了。考慮到妳經歷過的事,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若妳與生俱來的女性感覺再也無法恢復,這整件事會演變成更大的悲劇。我認為妳對韓亞特的明顯興趣是極佳的徵兆。」

    「天啊!我才沒有對他感興趣。」玫琳走向書架。「最起碼不是妳指的那一種。但他既然知道了爸爸的名冊,想要擺脫他也就難上加難。所以我們不如好好利用他,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妳大可以直接把名冊給韓亞特。」蓓妮挖苦道。

    玫琳在書架前停下。「相信我,我想過。」

    「但是?」

    「但是我們需要他的專技,所以為什麼不一石二鳥呢?」

    「是啊!有何不可?」蓓妮若有所思地說。「又不是說我們在這件事情裡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

    「沒錯。」玫琳望向百葉窗上的鈴鐺。「事實上,如果我沒有提議用名冊來換取他的協助,我猜他會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深夜來訪,自行動手取走那本可恨的名冊。」

    XXXXX

    第二天上午,玫琳放下筆,合起她一直在嘗試譯解的那本皮面小簿子。

    「譯解」──多麼貼切的用字,她心想。那本小簿子古老破舊,裡面是一大堆看似沒有意義的手寫詞句。根據她的判讀,那些詞句由古希臘文、埃及象形文字和失傳已久的古梵薩文混合而成。三周前它一從西班牙輾轉運到就引起她的興趣,使她立刻著手研究。

    但到目前為止她都毫無進展。希臘文還不算難,但她翻譯出來的都是講不通的詞句。埃及象形文字神秘難解,但她聽說楊桑瑪先生根據他對羅塞塔碑文的研究,發展出一套關於古埃及文的有趣理論。可惜他還沒有發表他的譯解法。

    至於古梵薩文,她知道自己是有可能翻譯出其中一小段的少數學者之一。很少外人知道她有這個能耐。梵薩及其死語的研究被視為男性專屬的領域。「梵薩學會」不收女性,也不贊成把與梵薩有關的知識傳授給女性。

    即使聽說過利瓦伊敦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傳授給了女兒,「梵薩學會」也沒有多少會員相信一個女性真的能夠理解梵薩古書裡,複雜的異國語文。

    玫琳趁閒暇時研究那本小簿子已經好幾天了。譯解工作雖然艱難辛苦,但總是能使她暫時忘記其它的煩憂。只可惜那一招在今天上午並未見效。

    她發現自己頻頻從工作中抬頭察看時間。她氣自己從差人送信給韓亞特後就在算時間,但她身不由己。

    「到了!」蓓妮的聲音在玄關裡響起。「到了!」

    「怎麼回事?」玫琳望著關閉的書房門,傾聽姑姑匆匆穿過走廊的腳步聲。

    幾秒鐘後房門猛地打開,蓓妮得意洋洋地走進來,手裡揮著一張白色的信箋。「真令人興奮。」

    玫琳盯著信箋看。「那是什麼?」

    「當然是韓亞特給妳的回信。」

    玫琳如釋重負地跳起來。「讓我看看。」

    蓓妮用變魔術的手勢遞出信箋。

    玫琳撕開信箋迅速看了一遍。起初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於是從頭再看一遍。但看了第二遍還是不明白。她放下信箋,茫然地瞪視蓓妮。

    「怎麼了,親愛的?」

    「我在信裡告訴韓亞特,我想跟他討論我們的協議,他卻寄回這個……這個……」

    「這個什麼?」蓓妮拿走信箋。她拿出一副眼鏡戴上,大聲念出內容。

    「敬請共赴星期四晚於『夢幻閣樂園』舉行之化裝舞會。」

    蓓妮抬起頭,眼睛高興地圓睜著。「哦,親愛的,這是邀請函。」

    「我看得出來。」玫琳搶回信箋,瞪著信上粗黑的男性筆跡。「他在耍什麼詭計?」

    「真是的,玫琳,就妳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妳實在太多疑了。一個正派紳士邀請妳參加舞會,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們討論的不是什麼正派紳士,而是韓亞特。我絕對有權利多疑。」

    「妳有點神經過度緊張,親愛的。」蓓妮皺眉道。「是不是又睡不著了?有沒有喝我特製的藥水?」

    「有,有,非常有效。」她覺得沒有理由對蓓妮說實話。昨夜她一如往常地把藥水倒進夜壺,因為她不敢喝。夜裡她最不想做的就是睡著,作噩夢的情形是越來越厲害了。

    「如果不是失眠影響妳的神經,那麼問題可能出在別的地方。」蓓妮說。

    「我對韓亞特回信的反應不是出於神經過敏,而是出於常識。」玫琳用信箋拍打手掌。「試想:我通知他我想以特定費用換取他的協助,他卻送回一張化裝舞會的邀請函。這算哪門子的回答?」

    「依我之見,非常耐人尋味的回答,尤其是來自一位成熟但依然敏捷的紳士。」

    「不,這恐怕是非常梵薩的回答。」玫琳陰鬱地說。「韓亞特在故意使我困惑,我們不得不問為什麼。」

    「我認為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答案,親愛的。」

    「什麼辦法?」

    「當然是接受他的邀請嘍。」

    玫琳瞪視她。「妳瘋了嗎?跟韓亞特一起參加化裝舞會?多麼怪異的想法。」

    蓓妮投給她意味深長的一瞥。「妳在跟一位梵薩師父打交道,對付他時必須非常機靈、老練。別擔心,我對妳查明真相的本領深具信心。」

    「嗯。」

    「無論如何,我看不出參加舞會如何能對妳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蓓妮補充道。「我發誓,妳需要一些娛樂。妳開始變得像『梵薩學會』會員那樣古怪、孤僻和難以捉摸了。」

    XXXXX

    「看來葛南索今晚比平時提早喝醉了。」畢世德爵士非難地瞥一眼那個癱坐在壁爐前高背椅裡的男子。「還不到十點就爛醉如泥。」

    「也許我們該遨他來玩一、兩把。」史立民看著手中的牌說。「葛南索是笨瓜,尤其是喝醉時。我們今晚一定可以大贏他一筆。」

    「太容易了。」亞特審視自己的牌。「跟喝醉的笨瓜打牌有什麼樂趣可言?」

    「我在想的不是樂趣,而是賺錢。」史立民說。

    亞特攤開他的牌。「談到賺錢,容我告訴兩位,我剛剛賺了一點。」

    畢世德瞥一眼牌,然後哼了一聲。「看來是賺到我的錢。你的運氣真是好,韓亞特。」

    亞特看到葛南索放下空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該見好就收了。失陪,我有個約會快遲到了。」亞特說。

    畢世德輕聲低笑。「約了哪個紅粉佳人,韓亞特?」

    「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亞特起身。「但我相信到時一定能想起來。晚安,兩位。」

    史立民大笑。「千萬別在緊要關頭叫錯名字。不知何故,那樣會令女人大發雷霆。」

    「謝謝你的忠告。」亞特說。

    他離開玩牌室,走進玄關,從門房手中接過大衣、帽子和手套。

    葛南索在門口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喂,韓亞特,要走了嗎?」

    「是的。」

    「想不想共搭一輛馬車?」葛南索醉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要知道,在這樣的夜晚很難叫到馬車。我發誓,這霧濃得化不開。」

    「有何不可?」亞特穿上大衣走出前門。

    「太好了。」葛南索如釋重負的表情有點滑稽,他急忙尾隨亞特來到霧茫茫的街頭。「要知道,一起走比較安全。像這樣的夜晚,外面一定有攔路搶劫的盜匪。」

    「據傳如此。」亞特攔下一輛出租馬車。

    馬車在俱樂部門階前停下。葛南索動作笨拙地鑽進車廂,坐到其中一張座椅上。亞特跟上車,關好車門。

    「沒見過初夏這麼多霧。」葛南索咕噥。

    出租馬車開始沿著街道前進。亞特凝視著葛南索。渾然不察的葛南索忙著觀察幽暗的街道。他看來焦慮不安,眼神中透著壓力與緊張。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亞特倚進角落的陰影深處。但我無法不注意到,你今弝似乎有點不安,葛南索。你在擔心什麼嗎?」

    葛南索的目光從窗外猝然轉到亞特臉上,然後又回到窗外。「曾經有過那種有人在監視你的感覺嗎?」

    「監視我?」

    「不是你,是我。」葛南索拉攏窗簾,靠回椅背上。「最近我常有那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人在跟蹤我。但每次回頭察看時背後都沒有人;搞得我心神不寧。」

    「為什麼會有人要跟蹤你?」

    「我怎麼知道?」葛南索說得太大聲也太激動。他被自己的聲音嚇得眨了眨眼,他急忙壓低音量。「但他在那裡,我感覺得出來。」

    「你認為是誰在跟蹤你?」亞特以不感興趣的語氣問。

    「你不會相信的,但我認為他是──」葛南索住口不語。

    「誰?」亞特禮貌地追問。

    「這很難解釋。」葛南索的手指在座椅上抽搐。「事情得追溯到幾年前,跟一個年輕女子有關。」

    「哦。」

    「要知道,她只不過是個女演員,不是什麼重要人物。」葛南索用力吞嚥口水。「出了可怕的狀況。絕對不是故意的。其它人說會很有趣。說那個女孩只是在賣弄風騷,在吊男人的胃口。但她不是。」

    「發生了什麼事?」亞特問。

    「我們把她帶到隱密處,」葛南索用戴著手套的手背揉擦鼻子。「心想大家都可以爽一下。但她……反抗我們,逃走了。不是我們害她……算了。重點是,我沒有參與這件事。其它人都上了她,但輪到我時,我就是不行,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喝了太多酒,也或者是她看我的眼神。」

    「什麼樣的眼神?」

    「好像她是某種女巫在施死亡的妖術。她說我們都得付出代價。那當然是胡說八道。但我發覺其它人錯了。她不是在賣弄風騷,她不想要我們任何人。我……我就是……就是沒辦法堅持到底。」

    「但那夜你在場。」

    「是的,但完全是因為其它人把我拖去的。我不喜歡那種事,我……不像其它男人那樣性好女色。」葛南索再度抽搐。「總之,我編了某種借口。其它人嘲笑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離開。但那個女孩掙脫了,逃進茫茫黑夜之中。然後意外發生了,她摔了一跤。」

    「你做了什麼?」

    「我?」葛南索一臉驚駭。「我什麼都沒做,真的。我想要解釋的就是這個。他沒有理由糾纏我,我沒有碰她。」

    「誰在糾纏你?」

    「她說──」葛南索舔舔嘴唇,再度揉擦鼻子。「她說她的愛人會殺了我們來報復我們對她做的事,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漫長的五年。事情一定已經過去和被遺忘了。」

    「但你現在不再那麼肯定了?」

    葛南索猶豫片刻,然後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表煉圖章。「兩、三個月前收到這個,它突然出現在我的家門口。」

    亞特瞥向那枚刻著圖案的金圖章。「那又怎樣?」

    「我認為是他派人送給我的。她說會替她報仇的那個人。」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葛南索揉擦鼻子。「我有股不祥的預感,他在玩弄我,就像貓對老鼠那樣。但那樣太不公平。」

    「為什麼?」

    「因為在我們三個人之中,只有我沒有傷害她。」葛南索癱靠在椅背上。「只有我沒有碰她。」

    「但那夜你在場,對不對?」

    「對,但是──」

    「不用解釋了,葛南索,我沒有興趣知道。也許你可以試著說給那個你認為在跟蹤你的人聽。」亞特輕敲車頂引起車伕注意。「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在這裡下車。我想我寧願用走的回家。」

    「但是攔路搶劫的盜匪──」

    「人必須慎選同伴。」

    馬車停下。亞特下車,關上車門。他頭也不回地走進霧茫茫的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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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晚他打破自己訂下的所有規矩。多年來他賴以為生的守則雖然不多,但每一條都嚴格死板:他販售夢想,但絕不會愚蠢地讓自己相信夢想。他以製造幻覺為生,但自己絕不把幻想和現實搞混。

    他告訴過自己,與黑寡婦跳幾支舞只不過是他計謀的環節,巧妙設計來誘她入圈套的手段。她知道太多他的事,他知道他必須扳回劣勢。梵薩古諺有云:危險之物,必先知之,方能制之。

    玫琳從羽毛面具的眼睛開孔裡不耐煩地看著他。「我們該談正事了,韓先生。」

    以華爾茲舞引誘她的高明計謀原來不過如此。

    「我還以為妳會讓自己盡情玩樂一番,然後再來詳細討論我們的公事。」亞特把她拉進懷裡,帶著她在擁擠的舞池裡又轉了一圈。「我就打算那樣做。」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遊戲,韓先生,但我來這裡的理由不包括跳舞玩樂。」

    「大家都說妳是能夠引誘男人走向毀滅的妖婦,狄夫人。我承認發現妳名不副實令我有點失望。」

    「得知我的表現不夠令人興奮自然令我心碎,但我不能說我很訝異你注意到我在那方面的失敗。哦,,前天我的姑姑才指出一個事實,說我變得跟『梵薩學會』會員一樣孤僻、古怪。」

    「別擔心,我似乎正迅速發展出對孤僻、古怪女性的愛好。」

    他看到她既驚訝又憤慨地張大嘴巴。在她還不及訓斥他時,他又帶著她轉了一圈。她的黑斗篷下襬在腳踝邊翻騰。

    他決心今晚至少也要盡一會兒興。懷裡的她就像他想像中一樣生氣勃勃、溫暖性感。她的氣味比最奇異的香還要撩人。自從在她書房的會面起,一股陌生的魯莽情緒就在他體內醞釀。無論有什麼風險,今晚他都要放縱一下。

    她被轉到舞池的另一頭時,才恢復了鎮靜。「你為什麼要堅持這種可笑的跳舞偽裝?」

    「不是偽裝。假如你沒有注意到,我們是真的在跳舞。不像『夢幻閣樂園』裡其它的設施,我們在跳舞可不是假象。我預料跳完舞時,我們兩個都會上氣不接下氣。」

    「你很清楚我真正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我做的是販賣夢想和假象的生意,夫人。妳想買進我的貨。像所有內行的生意人一樣,我堅持妳在試用過我的貨之後,再來談達成協議的俗氣細節。」

    他帶著她轉往另一個方向,不讓她有爭辯的機會。如果他使她不停地跳舞,她也許會喘得暫時無法談公事。

    當然啦,公事遲早都得談。但他打算在他的地盤上談,而不是在她選的地方。這種細節在談判中都很要緊。跟一個以謀殺男人聞名的女人打交道時,任何上風都得占。

    帶著玫琳在舞池裡旋轉時,他天性中務實的那一面,滿意地注意到「夢幻閣樂園」的禮堂今晚是人滿為患。夏季每週四夜晚舉行的化裝舞會是樂園最受歡迎的節目,任何買得起門票的人都能參加,唯一的入場規定是參加者必須戴面具。

    這種一視同仁的民主作風激怒了許多人。但上流社會的一些頹廢份子聲稱化裝舞會很有趣。樂園裡若有若無地飄浮著醜聞和私通的氣息,構成吸引人潮的無窮魅力。在任何一個週四夜晚,達官貴人與市井小民,淑女紳士與女伶流氓,都在重現古埃及和古羅馬壯麗光輝的舞池裡共舞。

    朦朧的燈光照在鍍金的廊柱、雕像和方尖碑上。聳立於禮堂一端的是,古埃及神殿和獅身人面像的仿製品。另一端是斷裂圓柱環繞的古羅馬噴泉。兩端之間散佈著許多假木乃伊,寶座和彩甕。還有許多幽暗的凹室和亭台,裡面擺著剛好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石頭長凳。

    三年前買下這座破敗的遊樂園時,亞特就看到他希望創造出的景象。雷亨利忠實地執行他的命令,跟遊樂園經理、建築師和裝潢者打交道。他們都奉命把這遼闊的園區變得奢華、神秘和充滿異國風情。

    沒有人比不容許自己擁有夢想的人,更瞭解夢想的魅力。

    舞曲太快到達尾聲,他勉強帶玫琳停下。她的黑斗篷下襬在腳踝邊翻騰了最後一次,她的眼睛在面具後向他挑戰。

    「你已經戲弄我為樂了,現在可以談正事了嗎?」

    好吧!他知道他不能使那支舞持續一整夜。「好,狄夫人,我們來談條件。但不是在這裡,那種齷齪事需要私下談。」

    「一點也不齷齪。」

    「在上流社會眼中,沒有什麼事比生意上的事更庸俗了。」

    他握住她的手臂,帶她走出寬闊的雙扇門,來到燈籠照亮的園區。溫和的夏夜吸引大批人群前來享受樂園那種帶著點不道德的興奮刺激。

    蜿蜓的木板小徑旁排列著凱旋門、神話場景和古羅馬廢墟的造景,精心設計的燈光加強了造景的陰森效果。高空中,雜技演員在表演走鋼絲。地面上,幾個富家子弟圍在穿著東方長袍的魔術師身旁打賭。人們一邊散步,一邊吃著從附近攤子上買來的餡餅。男男女女在幽暗的亭子裡調情,消失在黑暗的步道盡頭。樂聲、笑聲和鼓掌聲在園區裡此起彼落。

    玫琳瞥向聚集著一群年輕人的女隱士洞穴。「我發誓,那個洞穴看來像真的一樣。」

    「這就是重點,狄夫人。」

    他握緊她的手臂,拉著她走向樂園彼端被黑暗籠罩的樹林。他們經過水晶閣的入口,裡面的觀眾在觀看幾隊發條玩具兵打仗。

    掌聲從隔壁劇場傳來,玫琳轉頭望向它透著亮光的入口。「那裡面在表演什麼節目?」

    「那是銀閣。我請了一位催眠師來示範催眠術。」

    「啊,對。那天晚上奈麗和艾莉想看的就是催眠術表演。」她好奇地注視他。「你相不相信催眠術?」

    他傾聽著從銀閣裡傳出的叫好聲。「我相信票房。催眠師的表演很賣座。」

    他的自嘲不但沒有逗得她莞爾一笑,反而使她有些煩惱地抿緊嘴唇。「梵薩術的一些要素,靠的就是類似催眠術的東西。」

    「我不會去反駁那一點。心靈是未知的領域,它的奧秘就是梵薩哲學的中心思想。」

    碎石小徑越走越暗,人群也越來越稀少。「我們要去哪裡?」玫琳不安地問。

    「園區尚未對外開放的部分,在那裡不會受到打擾。我帶妳去看最新的遊樂設施。」

    「什麼?」

    「鬼屋。」

    她猛地轉頭。「鬼?」

    偏高的聲調嚇了他一跳。「別告訴我妳怕鬼,狄夫人。我絕對不會相信。」

    她默不作聲,但他感覺得出她的緊張。

    鬼?

    抵達園區盡頭的樹蘺時,亞特摘下面具。

    「在這裡不用擔心被人看見,狄夫人。園區的這部分不對遊客開放。」

    她遲疑片刻,然後勉為其難地伸手取下面具。月光照在她深褐色的秀髮上。

    「鬼屋還在施工,」亞特打開籬笆門,拿起放在附近的燈籠。「預定下個月開幕,我預料它會非常受年輕人和情侶歡迎。」

    玫琳一言不發地看他點亮燈籠,隨他穿過兩旁是高高樹籬的碎石小徑。他們轉個彎,一扇石門出現在他們面前。

    「新的迷宮,」亞特在他們經過石門時解說。「將與鬼屋一起開放。是我利用梵薩圖案親自設計的,應該可以把大部分的遊客搞糊塗。」

    「我絕對相信。家父常說梵薩迷宮是他見過中最錯綜複雜的迷宮。」

    她不以為然的語氣使他忍不住微笑。「妳不喜歡迷宮嗎?」

    「小時候喜歡。但後來我把它們跟梵薩聯想在一起。」

    「所以不再覺得好玩?」

    她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他帶她轉過另一個轉角,哥德式外觀的鬼屋聳立在月光下,狹長的窗戶恰如其分地陰暗恐怖。

    玫琳打量著那棟看似不祥的建築物。「它看起來就像俞藹梅女士恐怖小說裡的古堡。我發誓,我不會貿然進入。」

    「我會把那句話當成讚美。」

    她吃驚地看他一眼,然後忍不住微笑起來。「我猜它和迷宮一樣都是你設計的?」

    「是的。我相信它可以令較大膽的遊客不寒而慄。」

    她用銳利的目光看他一眼。「『夢幻閣樂園』對你來說,不只是一項商業投資而已,對不對?」

    他凝視古堡,思索著該如何作答。「告訴妳一個我絕不會對其他人承認的秘密。我買下這座遊樂園,是因為我相信它會是極佳的投資。我原本打算在這片土地上蓋房子和商店。也許我終究會那樣做。但在這期間,我發現我很喜歡設計各式各樣的遊樂設施。販賣夢想是非常賺錢的生意。」

    「原來如此。」她凝視著鬼屋。「你打算在找到合適的妻子後,繼續經營遊樂園嗎?」

    「我還沒有決定。」他把一隻腳架在小徑邊的岩石矮牆上。「這是妳第二次問我打算如何對待未來的妻子,妳似乎很關心我對她誠不誠實。」

    「我大力推薦誠實。」

    「啊,但是萬一她反對我的生財之道呢?」

    玫琳在背後反握雙手,假裝對鬼屋十分著迷。「我勸你從一開始就對她誠實。」

    「即使那意味著我要冒失去她的危險?」

    「根據我的經驗,欺騙不是良好的婚姻基礎。」

    「妳是說妳的婚姻奠定在那種基石上?」

    「我的丈夫從我們相識的那一刻起就在誆騙我。」

    她聲音中的冰冷和恐懼使他警覺。「他就什麼事說謊?」

    「每一件事。他誆騙家父、誆騙我。我發現得太晚,因此無法相信他對我說的任何話。及至今日,我還在努力分辨虛實真偽。」

    「確實令人不快。」

    「比你所能想像的更糟。」她低語。

    他伸手用掌緣托起她的下巴。「狄夫人,在談正事前,我建議我們訂個協議。」

    「什麼協議?」

    「讓我們承諾在合作期間絕不說謊欺騙對方。有些事我們可以選擇不談,我們可以保有各自的秘密,畢竟每個人都有隱私權。但我們絕不說謊欺騙對方。同意嗎?」

    「那樣的協議容易訂。」她的眼神一暗。「但要如何才能確定對方會信守承諾?」

    「問得好,狄夫人。我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歸根究底,全憑信任兩個字。」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大家都說我可能是瘋子,而且極可能是殺人兇手。你確定你想要冒險信任我?」

    「我們每個人都有小小的怪癖和缺點,對不對?」他聳聳肩。「如果我們達成協議,我會有許多地方要妳忽略和包容。例如我的梵薩過去和不幸的經商事實。」

    她凝視他,然後輕笑一聲。「好,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對你說謊。」

    「我也不會對妳說謊。」

    「很有意思的協議,對不對?」她嘲諷道。「一個是傳說中謀殺親夫的女人,另一個是對世人隱瞞自身底細的男人。這樣的兩個人卻協議說要誠實相待。」

    「我倒覺得很滿意。」他看著她。「協議既已達成,也許妳該告訴我,妳對我的要求了,狄夫人。」

    「別緊張,韓先生。我對你只有一般人認為瘋女人會提出的要求。」她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鬼屋。「我希望你幫我找到一個鬼魂。」

    他沈思片刻,然後長歎一聲。「我想像不出像妳這種受過教育的聰明女子,竟然會相信幽靈的存在。」

    她繃緊下顎。「我幾乎可以相信這一個幽靈的存在。」

    「這個鬼有名字嗎?」

    「有。」她輕聲說。「迪倫偉。」

    也許傳聞終究是真的,也許她真是瘋子。亞特突然感到夜涼如水,從泰晤士河升起的霧正飄往遊樂園。

    「妳真的相信妳死去的丈夫,從墳墓裡回來糾纏妳?」他小心翼翼地問。

    「在我的丈夫……葬身火窟不久前,他發誓殺光我們全家人。」

    「老天!」

    「他成功地殺死了家父。」

    亞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據說利瓦伊敦是死於心臟病。」

    「他是被毒死的,韓先生。」她瞥他一眼,然後望向別處。「姑姑設法救他,但爸爸年紀大了,心臟又弱。他在大火過後幾個小時就斷氣了。」

    「原來如此。」他繼續以不偏不倚的語氣說。「我猜妳沒有證據?」

    「沒有。」

    「嗯。」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她揮揮手。「我不怪你。認為我謀殺丈夫的那些人一定會說是良心不安使我看到他的鬼魂。」

    「妳見過他的鬼魂?」

    「沒有。」她猶豫一下。「但我知道有個人有。」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瘋了,還是精明狡猾地想要利用他搞什麼陰謀?無論如何,這段談話一點也不沈悶乏味。

    「妳認為是怎麼回事,狄夫人?」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最近我開始懷疑我的丈夫沒有死於那夜的大火。」

    「據我所知,迪倫偉的屍體在灰燼中尋獲。」

    「對,醫生確認了他的身份。但是萬一……」

    「萬一醫生錯了呢?妳想要說的是不是這個?」

    「是的。他們告訴我屍體雖被燒焦卻不至於面目全非。但錯誤還是有可能發生。」她突然轉身面對他。「無論如何,我都得盡快查明真相。如果我的丈夫還活著,我不得不假定他是回來報復我的家人。我必須採取行動保護姑姑和我自己。」

    他注視她良久。「如果事實證明,妳真的是想像力太過豐富呢?」

    「證明我不該以為倫偉死而復生。證明我瘋了。我向你保證,我會很樂意知道我得了神經衰弱的毛病,至少我可以開始服藥治療。姑姑很擅長調製治那種病的藥水。」

    他緩緩屈曲手指。「也許妳該去博街問問,狄夫人。那裡可能有人可以幫妳。」

    「即使我能說服一位博街警探相信我沒有瘋,他也不是梵薩武術專家的對手。」

    「迪倫偉是專家?」

    「是的,他的武功高強。他渴望成為師父,但無法如願。我必須告訴你,在看過家父的會員名冊後,我推斷除了你以外,只剩下一個人是我可以求助的。不幸的是,他沒空。」

    不知何故,得知她考慮僱用別人使他惱怒。「妳認為適合這項工作的另一個人是誰?」

    「施迪生。」(編註:浪漫新典120《與你成婚》的男主角)

    「他目前甚至不在英國。」亞特咕噥。「不久前結了婚。據說是帶他的新娘去羅馬廢墟觀光了。」

    「是的。那使我別無選擇。」

    「知道自己位在名單榜首總是令人得意,即使是候補上去的。」

    她迎視他的目光。「怎麼樣?你願不願意用幫助我調查,來交換家父的名冊?」

    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瘋狂,只看到堅定的決心和一絲走投無路的絕望。如果他不幫她,她會獨自行動,或是向「梵薩學會」諸多怪人中的一個求助。無論是哪一個,她都使自己蒙受極大的危險,如果事實證明她害怕的事都是真的。

    他有千百個理由不該與這個女人有所瓜葛,但此刻好像連一個也想不出來。

    「我會做些調查。」他謹慎地說,然後在看到她張開嘴巴時,舉手示意她噤聲。「如果它們證實了妳的憂懼,那麼我們再來進一步討論這件事。但除此之外,我不做別的承諾。」

    令他意外的是,她露出連燈光都為之遜色的燦爛笑容。「謝謝,韓先生。我向你保證,等這件事結束,你可以任意處置家父的名冊。」

    「是的。」他說。「我可以。」無論用什麼方法。

    「我猜你有一些問題要問。」她說。

    「我要問的問題可多了。」

    「我知道我必須告訴你的事聽來會有點怪誕,但我向你保證,我有充分的理由擔憂。」

    「談到真相,由於我們同意誠實相待,妳最好現在就知道我覺得妳很迷人,玫琳。」

    她在沉默良久後終於說:「天啊!這真是太不幸了。」

    「沒錯,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寧願我們能夠避免那種複雜的情況。」

    「彼此、彼此。」

    「但你有一點勝過其它有類似苦惱的紳士。」

    「苦惱。」他想了想。「是的,用這個字眼來形容似乎相當合適。」

    她柳眉微蹙。「你不是第一個對我產生這種興趣的人。」

    「我想必該慶幸自己並不孤單。」

    她歎口氣。「實在令人無法理解,但這一年來我收到許多紳士的信和花。他們全部都想和我建立浪漫關係,如果你能相信。」

    「原來如此。」

    「真的很奇怪,但蓓妮姑姑解釋說某種紳士深受寡婦吸引。他們顯然認為寡婦老於世故,因此不需要擔心她,呃,缺乏經驗。」

    亞特瞭解地點點頭。「換言之,他不需要為了顧及她不諳世故而克制自己。」

    「正是。就像蓓妮姑姑所說的,寡婦似乎有某種魅力。」

    「嗯。」

    「說真的,我能理解經驗有多麼吸引一心想與女人發生曖昧關係的男人。」她微微搖頭。「但你會以為關於我如何成為寡婦的流言會使男人打退堂鼓。」

    「的確。」

    「經驗本身固然不錯,但我承認我無法理解,一個謠傳謀殺親夫的女人,有什麼吸引力。」

    「愛好是無法解釋的。」他決定不提俱樂部賭帳裡的長期賭注。任何男人只要能與她共度一夜就可以得到一千英鎊的保證,足以說明她為何會收到那麼多的花束和請柬。但她可能不會喜歡那個事實。

    她責備地看他一眼。「我勸你用你受過的梵薩訓練來鞏固心防,對抗想與我建立浪漫關係的興趣。」

    他捧住她的臉蛋。「很遺憾,儘管身為梵薩師父,我似乎還是無法抗拒想與妳建立關係的慾望。」

    她睜大眼睛。「真的嗎?」

    「真的。」

    她使勁吞嚥一下。「真奇怪。」

    「那可不。但就像妳不斷提醒我的,梵薩會員奇怪透頂。」

    他低下頭用吻封住她的嘴。他感覺到她的驚訝和迷惑,但她沒有嘗試閃避。他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她。現在的她比先前跳舞時還要貼近他,他可以感覺到她溫暖的胴體。他知道自己的亢奮抵著她曲線玲瓏的臀部,她的幽香挑逗著他的感官。

    她吃驚地輕喊一聲,然後僵硬的唇瓣突然軟化。她的斗篷下襬輕拂著他的靴子。

    他把手伸進她的斗篷裡握住她的纖腰,她的酥胸誘人地垂靠在他的手掌上緣。急切在他體內奔竄,他感到血脈賁張、熱血沸騰。

    也許寡婦真有某種魅力──他心想。

    他貪戀地啜飲著她口中的蜜汁,她的反應熱切卻帶點生澀。他提醒自己她結婚兩個月就守了寡,而且她的婚姻顯然極不美滿。

    強烈的生理需求令他吃驚。他所受的訓練教導他控制一切,包括對女人的反應在內。何況,他已不再充滿性慾旺盛的青春活力。但此刻他感到性慾非常旺盛。

    他的唇來到她喉嚨細嫩的肌膚上,他的手握緊她纖細的腰肢。她在他懷裡顫抖,手指揪住他的頭髮。

    寡婦無疑有某種魅力,他決定。至少這個寡婦有某種魅力。

    「亞特。」

    她心防潰決似的叫喚使他的熱情澎湃洶湧。他已經多年不受這種強烈渴望所支配。他花費無數時間和努力才鍛煉出的自制力即將瓦解,他不但沒有深感震驚,反而想要自投羅網。

    「我錯了,」他在她唇上說。「妳比謠傳中更加危險。」

    「也許只是我剛才提到的那種苦惱在作祟。」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也許吧!但我必須告訴妳,我一點也不在乎。」

    他努力在吻她時思考。那並不容易。但一個事實不停敲打他。他不能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跟她翻雲覆雨。他抱起她走向鬼屋前門的台階,她的斗篷下襬像瀑布般垂蓋住他的手臂。

    「天啊!」玫琳渾身一僵地掙脫他的吻。她的眼睛在陰影裡圓睜著,但不是出於激情。「窗戶。」

    「什麼?」被她聲音中的驚恐猛地拉回現實,他迅速放下她,抬頭望向成排的狹長拱窗。「怎麼了?」

    「那裡面有人。」她瞪著二樓黑暗的玻璃窗。「我看到他移動,我發誓。」

    亞特呻吟一聲。「我相信。」

    「什麼?」她猛地轉身面對他。「但誰──」

    「無疑是我的朋友颯奇或他的耳目之一。我再三警告過他們在完工前不要靠近。但鬼屋很令那些小傢伙興奮,提供亨利各種增添鬧鬼效果的點子。」他朝鬼屋前門走去。

    「亞特,等──」

    「待在這兒。」他提起燈籠,打開前門。「一下就好。我馬上叫他們離開。」

    「我不喜歡這樣,亞特。」她交抱雙臂,不安地凝視著門。「拜託你別進去,叫你的員工來處理。」

    他認為她的焦慮毫無道理。從另一方面來說,她是個害怕丈夫冤魂的女人。他想到她在家中裝設的堅固百葉窗和鈴鐺。什麼樣可惡的命運使他受制於這個女子?但他不能對她不聞不問,現在拴住他的不只是她父親的名冊而已。

    「別緊張,」他以他希望是安撫的語氣說。「我馬上回來。」

    他進入鬼屋。燈籠的光在仿製的玄關石壁上閃爍,在迴旋梯下形成一塊塊深濃的影子。

    「討厭,你怎麼會這麼固執?」玫琳拎起裙襬,衝上台階,尾隨他進入鬼屋。「我真的看到窗戶裡有人。」

    「我說過我相信妳的話。」

    「別假裝討好我。你現在受雇於我,如果你堅持與闖入者正面衝突,那麼我就有責任陪你一起去。」

    他考慮片刻後,決定不逼她回屋外去。她在窗戶裡瞥見的東西顯然令她神經緊張,逼她在外面的小徑上等,只會使她更加焦慮不安。闖入者即使真的存在,也不大可能構成嚴重威脅。

    「隨便妳。」他登上通往二樓的狹窄樓梯,燈光陰森森地在牆壁上閃動。

    「說句話你別見怪,」玫琳在他背後咕噥。「但我絕不會浪費錢來看這怪異得使人害怕的屋子。」逕

    「令人印象深刻,對不對?」他瞥向吊在壁凹裡的白骨。「妳覺得骷髏怎樣?」

    「非常可怕。」

    「那是小強的點子。鬼屋完工時,天花板上會吊著幾個鬼,還會有一具無頭屍體。另一個小傢伙建議在樓梯頂端放幾個披蒙頭斗篷的人像。」

    「拜託,亞特,現在不是你當嚮導帶我參觀的時候。有個闖入者躲在樓上的某個地方,他可能正在等著偷襲我們。」

    「不大可能。颯奇和他的朋友很清楚我不喜歡那種事。」非常不喜歡。等他捉到那個打斷他和玫琳親熱的男孩時,他要讓他知道他有多麼討厭這種打擾。「大體上,耳目是一群好孩子,但偶爾──」

    樓梯頂端晃動的人影使他突然住口。燈光照到一件斗篷的邊緣,但人已經走開。闖入者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長廊盡頭。

    「亞特。」玫琳低聲說。

    亞特不理會她,登上最後幾級階梯去追那個逃跑的人。他聽到玫琳緊跟在他背後,他開始懷疑讓她陪伴他的決定是否明智。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瞥,但已足以讓他看出闖入者是個男人,而不是男孩。

    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亞特追到那扇房門前,放下燈籠,伸手握住門把。門把可以轉動,但房門沒有開啟。

    「房門被那個混蛋用重物頂住了。」他告訴玫琳。他用肩膀抵著門板用力頂。

    「我來幫忙推。」玫琳移到他背後,伸出雙手使勁去推門板。

    亞特感覺到房門在重物被移動時開啟,他聽到房裡傳出動靜。

    「他在裡面搞什麼鬼?」他咕噥。

    他再用力頂一下門,門被頂開出一條可供他進入的縫隙。

    「留在這裡。」他對玫琳說,這次用的是清楚的命令語氣。

    「務必當心。」她的語氣中夾著一絲跟他一樣清楚的權威。

    工特衝進房內,側身半蹲以免目標太過明顯。他本能地求助於昔日的訓練,找尋最暗的陰影。但他知道他已經慢了一步。

    夏夜的涼風從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吹進來,人造蜘蛛網在微風中晃動。薄紗窗簾似鬼魅般在月光下飄揚,無聲地嘲弄著他。

    白癡──亞特心想,他想要怎樣從那裡逃跑?除非冒險往下跳,否則闖入者無路可逃。但困獸之鬥往往才是最危險的。

    他繞過畫著兩個幽靈在墓穴邊徘徊的背景幕,撥開蜘蛛網,慢慢接近窗戶。他可以看到整個小陽台,陽台上空蕩蕩的。

    「外面沒人,」玫琳在房間中央低語。「他不見了。」

    「跳下去沒有摔斷脖子算他命大。」

    「我沒有聽到聲音。」

    她說的對。

    亞特走到陽台邊往下看。他沒有看到變形的軀體躺在草地上,也沒有發現任何人跛著腳、鑽進樹林,逃向鮮少使用的南門。

    「不見了。」她低語。

    「他不可能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而不傷到腳踝。」他退後一步往上看。「不知道他是不是利用另一條路逃走。」

    「屋頂?」

    「有可能,但他仍然得從屋頂──」亞特在踢到一個柔軟又有彈性的物體時住口。他低頭察看,一股寒意竄下背脊。「可惡!」

    玫琳看他彎腰撿起踢到的東西。「什麼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闖入者,幾分鐘前翻過陽台時沒有摔破頭顱。」亞特舉起一條末端打著複雜繩結的粗繩索。「他一定是用這個繩梯進入和離開鬼屋的。」

    玫琳歎口氣。「至少你知道我沒有看到鬼。」

    「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不能完全確定那一點。」

    她渾身一僵。「什麼意思?」

    亞特把繩索緩緩拖過掌心。「他的繩梯打的是梵薩繩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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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把事情從頭說給我聽。」亞特說。

    玫琳望著書房窗外光禿禿的小花園,雙手反握在背後,專心整理思緒。她清楚地感覺到亞特靠在她的書桌邊,等她開口解釋。

    昨夜離開鬼屋後,他直接送她回家,檢查百葉窗上的鎖,表示會派人在她家外面守到天亮。「試著休息一下。」他在離開前說。「我有些事要想一想。明天早上我會過來,到時我們再做打算。」

    她整晚都在衡量該告訴他多少,現在她必須小心遣辭用字。「我告訴過你我的丈夫毒死我的父親。我發現爸爸時,他還沒有斷氣。蓓妮設法救他,但連她最強的解藥也沒有效。她說倫偉用的是某種致命的梵薩毒藥。」

    「說下去。」

    他的語氣平和,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她聽不出他是否相信她。

    「那時我們都已經發覺倫偉精神錯亂。他成功地隱藏了幾個月,久得足以騙過爸爸、我和所有的人。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妳從哪裡看出妳的丈夫瘋了?」

    她猶豫一下。「結婚後我就發現倫偉有些地方很奇怪,他經常待在頂樓一個他稱為實驗室的房間裡,他總是把房門鎖著不讓任何人進去。但有天下午我趁他打坐時偷到了鑰匙。」

    「妳搜查那個上鎖的房間?」

    「是的。」她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你八成在想那不是溫順的妻子該有的行為。」

    亞特不理會那句話。「妳發現了什麼?」

    她緩緩轉身正視他的眼睛。「倫偉深陷在梵薩陰暗面的證據。」

    「哪種的證據?」

    「期刊、書籍、筆記。爸爸一向瞧不起的煉丹術垃圾。他說那種東西不是梵薩正道。但我從研究中得知,梵薩哲學裡向來存在著巫術和煉丹術的暗流。」

    「神秘學的無稽之談。園圃寺的憎侶不傳授那種禁忌知識。」

    她聳起眉毛。「要知道,對某些人來說,越是禁止傳授的知識,越是有誘惑力。」

    「我猜妳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這就是他找上爸爸和混進我們家的真正原因。為了說服爸爸教授他想得到的知識,他甚至不惜娶我為妻。他認為只要能成為我們家的一份子,爸爸就會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

    「迪倫偉想要知道什麼秘密?」

    「兩件事。第一,古梵薩文的知識,因為巫術和煉丹術的古書都是古梵薩文撰寫的。」

    「第二件呢?」

    她繃緊下顎。「倫偉鬼迷心竅地想成為真正的師父。」

    「令尊不肯教他最上層的知識?」

    她深吸口氣。「是的。爸爸終於明白倫偉生性邪惡,可惜已經太遲了。倫偉真的相信只要能譯解梵薩神秘學古書的秘密,他就能變成巫師。」

    「如果迪倫偉相信那種事,那麼他真的是瘋子。」

    「不但是瘋子,還是殺人兇手。爸爸在去世前不久警告蓓妮和我,說倫偉誓言殺死我們全家人,因為爸爸不肯教授他譯解神秘學古書所需的知識。」

    「但迪倫偉還來不及完成報復,就死在一個正好來闖空門的盜賊手裡。」亞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

    「是的。」玫琳迎視他專注的目光。「蓓妮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嗯。」亞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遇到那種事,命運向來是最方便的解釋。」

    她清清喉嚨。「說真的,如果倫偉沒有死,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爸爸死了,沒有人可以保護蓓妮和我。」

    「如果妳告訴我的都是真的,那麼我很能理解妳的困境。」

    她閉了閉眼睛,做好心理準備。「你不相信我。」

    「應該說是我還沒有下最後的結論。」

    「我知道聽來非常怪異,但事情真的是那樣。」她絞著雙手。「我發誓我沒有瘋,我所說的並不是想像力太過豐富的產物,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又凝視她片刻,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穿過房間走向放酒的桌子。他拿起水晶酒瓶,拔開瓶塞,倒了一杯白蘭地。他走到她面前,把酒杯塞進地的手裡。「喝。」

    玻璃酒杯握在手裡涼涼的。她凝視著杯中的金黃色液體,覺得腦筋好像停擺了。「但現在才上午十一點,沒有人這麼早就喝白蘭地。」她想不出別的話可說。

    「某些人在上午十一點做的事,會令妳大吃一驚。喝。」

    「我發誓,你就像拿著藥水逼人喝的蓓妮姑姑一樣煩。」她舉杯啜一口白蘭地。烈酒火辣辣地流下喉嚨,但那種熱熱的感覺出奇的好。事實上,好到使她決定再啜一口。

    「好了,」亞特說。「言歸正傳。妳的丈夫去世至今一年。除了昨夜在鬼屋發生的事以外,還有什麼事讓妳認為迪倫偉回來報復妳和妳的家人?」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用力放下酒杯。「我知道流言說我喜歡胡思亂想,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擔心怪事正在發生。」

    他微微一笑。「看來白蘭地已經發揮了提神作用。告訴我迪倫偉的鬼魂是怎麼回事。」

    她交抱雙臂開始在書房裡踱步。「我當然不相信倫偉做到了不可能的事,從墳墓裡回來糾纏我們。如果他在外面某處,那也是因為他設法從那場大火中死裡逃生。雖然我要求你找尋一個鬼魂,但其實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相信妳的話。」他斜靠在書架上,目光不曾離開她的臉。「讓我換個方式問。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引起妳對迪倫偉的恐懼?」

    接下來這一段會不大容易解釋,她心想。「一個星期前,家父生前的一個同事寫了一封信給我。他也算是古代語文的專家,研究過古梵薩文。」

    「信上寫些什麼?」

    她一咬牙。「他在信裡告訴我,他在他的書房裡看見迪倫偉的鬼魂,他覺得應該讓我知道這件事。」

    「真要命。」

    她歎口氣。「我知道這件事聽來很匪夷所思,但你必須把其中一部分當真,否則你一點忙也幫不了我。」

    「這位聲稱看見鬼的學者是誰?」

    另一道難關──她心想。「林斯磊男爵。」

    「林斯磊?」亞特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大家都知道那傢伙瘋瘋癲癲。他看見鬼看了許多年了,聽說還經常跟他亡妻的鬼魂談話。」

    「我知道。」她停止踱步,坐進最近的一張倚子裡。「說真的,雖然他的信使我有點吃

    驚,但我原本也不相信,直到……」

    亞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什麼?」

    「直到四天前我收到潘伊頓先生的信。」

    「潘伊頓?」

    「你認識他?」

    「幾年前見過一、兩次。他也是著名的古代語文專家。聽說他近年來變得和林斯磊一樣古怪。」

    「是的。」她靠在椅背上注視他。「即使以『梵薩學會』會員的標準來說,他也算是怪異透頂。多年來他一直相信自己被一群他稱為『陌生客』的鬼魂監視著。聽說他去年為了擺脫冒充成僕人的『陌生客』,而解雇了家裡所有的僕役。」

    「潘伊頓也說他看到迪倫偉的鬼魂嗎?」亞特嘲弄地問。

    「沒有。」她用手指輕敲扶手,努力保持耐性。「他的信裡沒有提到鬼。」

    他的表情和緩了些,但眼神依然冷漠銳利。「那麼他在信裡到底寫些什麼?」

    「我拿給你看。」

    她取下頸際的鑰匙,起身走向放名冊簿的書櫥,打開櫥門拿出放在裡面的一封信。她瞥

    一眼潦草難認的字跡,然後一言不發地把信遞給亞特。

    他接過信,朗誦出它的內容。

    「親愛的狄夫人:

    身為令尊生前的同事,我覺得有責任通知妳,在從暗處監視我多年後,其中一個『陌生客』最近大膽到嘗試侵入我的書房。幸好我牢固的鎖和百葉窗阻撓了他。

    那個『陌生客』似乎一心想得到我的書卷和筆記,這個事實使我不禁懷疑他是否會對其他的古代語文專家構成威脅。令尊曾告訴我他將古梵薩文的知識傾囊傳授予妳,我還知道利瓦伊敦的書卷仍在妳手中。我覺得應該警告妳可能有人在找那種東西。

    妳想必知道近來有不少關於秘籍這本梵薩古書的傳聞。那當然是一派胡言,但傳聞可能已經把『陌生客』從暗處吸引出來搜尋它……」

    亞特把信折好。他看來若有所思,玫琳認為那是好現象。

    「我知道這些算不上是可供追查的線索,」她小心翼翼地說。「但我就是無法對林斯磊和潘伊頓的信置之不理。」

    「妳不需要多作解釋。」亞特平靜地說。「我現在明白妳的憂慮從何而來了。」

    她鬆了口大氣。「這麼說來,你看出這兩封信之間的關聯了,對不對?」

    「那還用問。兩封信分開時,可以當成瘋子的胡言亂語而不予理會。但合在一起時,它們就形成一種模式。」

    「完全正確。」他真的瞭解,她心想。但話說回來,他是梵薩人。透過層層現實看到表面下的種種可能性,是梵薩哲學最基本的原理之一。

    「此處最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林斯磊深信他遇到的不是一般的鬼魂,而是妳死去丈夫的鬼魂。」亞特繼續道。

    「你明白我為什麼覺得必須採取預防措施,和深入調查這件事了吧?」

    「我明白。」他望向她。「我猜妳打算從林斯磊調查起?」

    「對。如果你不反對,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

    亞特聳聳肩。「我承認這件事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從來沒有與聲稱經常與鬼對話的人深談過。」

    XXXXX

    「謝謝妳的造訪,狄夫人。」林斯磊笑容可掬地示意玫琳坐下。她可以發誓他在轉向亞特時,兩眼閃閃發亮。

    「還有你,韓亞特,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他對亞特調皮地咧嘴一笑。「我們好久不見了,對不對?」

    「好幾年了。」亞特在坐下時說。

    「的確。」林斯磊點點頭,在書桌後坐下。「聽說你去園圃寺修行,現在是師父了。」

    玫琳望向男爵背後牆壁上的林夫人全身肖像。畫裡的女人健壯豐滿,比她瘦小的丈夫高大許多。她穿著低胸方領的晚禮服,禮服上繡著十二年前她去世時,最流行的希臘和伊特魯裡亞圖案。

    玫琳想起林斯磊男爵夫婦在服裝上向來熱中於趕時髦。如今林夫人永遠都得穿著十二年前的衣服,她的丈夫則繼續追隨流行的腳步。林斯磊今天穿的是量身訂做的優雅套裝,包括粉紅色的緞質背心,和最新流行的複雜領結。

    林新磊把整潔的手交迭在桌上,滿臉堆笑地望著玫琳。「親愛的,我必須告訴妳,我和令尊聊得非常愉快。」

    玫琳渾身一僵。「你和爸爸說過話?」

    「沒錯。」林斯磊輕聲低笑。「我發誓,我現在比維敦在世時更常見到他。」

    玫琳假裝沒看到亞特眼中的笑意。「你和家父都談些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通常都是交換研究古梵薩文的心得。」林斯磊說。「維敦總是有些很有意思的想法。我很早以前就認為他和羅義泰,是全歐洲研究古梵薩文首屈一指的權威。」

    「原來如此。」玫琳不安地又瞥了亞特一眼,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好。

    「自從幾個月前去世後,羅義泰一直認為他不適合來探望我。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林斯磊吸吸鼻子。「他那個人向來傲慢自負、固執己見,姿態擺得很高,自認是梵薩各方面的最高權威。我懷疑他死後會有所改變。」

    「羅義泰原本就是發現梵薩嘉拉島的學者探險家,」亞特提醒他。「是他把梵薩學術介紹給世人知道。他是『梵薩學會』的創辦人和第一位大師,他不能說沒有權利自視甚高。」

    「對,對,我知道。」林斯磊略輕蔑地揮揮手。「沒有人說梵薩嘉拉島不是他發現的。老實說,我原本很希望他在死後會來探望我。要知道,他晚年時病得很重,很少見客。我一直沒有機會詢問他,我在他死前不久聽說的某個傳聞。」

    「什麼傳聞?」亞特問。

    「你一定也聽說過。」林斯磊望向他。「幾個月前,『梵薩學會』的會員都對一本古書失竊的傳聞議論紛紛。」

    「秘籍。」亞特說。「我聽說過,但壓根兒不信。」

    「對,那當然是一派胡言。」林斯磊連忙道。「但羅義泰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很令人好奇,對不對?」

    「據我有限的所知,」亞特故意說。「如果秘籍真的存在,它也在吞噬藍法瑞所處的意大利別墅的那場大火中燒燬了。」

    「對,對,我知道。」林斯磊歎口氣。「不幸的是,藍法瑞死後也沒有來探望過我,所以我無法問他那件事。」

    這樣下去只是白費力氣──玫琳心想。她決定主導談話的方向。「爵爺,你在信中提到最近看見我死去的丈夫。」

    「就在這間書房裡,」林斯磊愉快的表情變成苦惱的皺眉。「有點令人意外。在他當令尊徒弟的那段期間,我們見過一、兩次面,但算不上是什麼密友。」

    亞特伸長雙腿,注視著腳上亮晶晶的靴子。「你會視他為同事嗎?」

    「我們確實有相同的學術興趣,但迪倫偉不需要我的理論和意見。事實上,他明白表示他認為我是個老笨蛋。我覺得他很沒有禮貌。」林斯磊突然住口,抱歉地看玫琳一眼。「對不起,親愛的,我不是故意批評妳死去的丈夫。」

    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你很清楚我的婚姻並不幸福,爵爺。」

    「我承認我聽過那種傳聞。」林斯磊眼中流露出同情。「很遺憾妳遇人不淑。」

    「關於你和我亡夫的談話,」玫琳言歸正傳地說。「可以敘述給我們聽嗎?」

    「沒問題。」林斯磊噘起嘴。「我們沒有談很久。事實上,我們差點沒見到面。」

    亞特抬起頭。「什麼意思?」

    「迪倫偉出現在書房時已經是三更半夜,僕人早已就寢。要不是我那夜失眠而決定下來拿本書看,我根本不會遇見他。」

    玫琳微微往前坐。「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爵爺?」

    「讓我想想。」林斯磊皺起眉頭思索。「好像是我先開口。照例寒暄了一下。我告訴他看到他很令我意外,提到我聽說他一年前死於房子著火。」

    「他怎麼回答?」亞特的語氣聽來好像他是真的好奇。

    「我相信他說的是,那樣很麻煩。」

    「麻煩?」玫琳開始冒冷汗。「那是他的用字?」

    「是的,我相當確定。」林斯磊不安地扭動身子,抱歉地看她一眼。「如我所言,我們聊了一會兒。我當然沒有詳細敘述我聽說的那些關於他確切死法的流言。」

    玫琳清清喉嚨。「謝謝。」

    「我對死者向來很客氣,」林斯磊向她保證。「他們似乎也很領情。何況,我向來覺得夫妻間的事與旁人無關。」

    「你跟迪倫偉說話時,他的反應如何?」亞特問。

    「我開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好像嚇了一跳。」林斯磊聳起眉毛。「好像沒有料到會看見我。想像不出為什麼,畢竟是他到我的書房來探望我的。」

    「的確。你們還談了什麼?」

    「我問他是不是還在研究古代語文。他說是。事實上還提到秘籍的傳聞,問我有沒有聽說最新的流言。」

    「什麼流言?」亞特用毫無抑揚變化的聲調問。

    「秘籍終究沒有在意大利的那場大火裡燒燬。說他聽說秘籍裡的藥方不僅是用古梵薩文寫成的,還被編寫成某種密碼。非常複雜,連古梵薩文專家都看不懂。似乎需要某種譯解法才能翻譯出來。」

    玫琳雙手緊握成拳頭。「你怎麼回答?」

    林斯磊輕哼一聲。「告訴他任何關於秘籍的傳聞都只該視為流言而已。」

    「他還有說什麼嗎?」玫琳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而咬緊牙關。

    「沒什麼重要的。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他就離開了。」林斯磊望向玫琳。「他要我向妳提到他,說什麼不希望妳忘了他。所以我才寫信告訴妳我跟他見面的事。」

    玫琳有好幾秒鐘都無法呼吸,無法動彈。她感覺到亞特用莫測高深的眼神斜睨著她,但她無法轉頭正視他的目光。

    她凝視著林斯磊。他經常與鬼交談,他的神志不完全正常,但看來也不像完全瘋了。他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事實,又有多少是幻想?真與假又該如何分辨?

    瞥向林夫人穿著十二年前時裝的畫像,她靈機一動。

    「爵爺,有一點我很好奇。」她小心翼翼地說。「你遇到尊夫人的鬼魂時,她的穿著如何?」

    「穿著?當然是一流的禮服。」林斯磊慈祥地微笑。「林夫人對服裝向來極有品味。」

    玫琳的目光與亞特相遇。他想必瞭解她的意圖,因為他嘉許地微微點了個頭。

    「林夫人的服裝隨著最新流行的式樣而變換嗎?」玫琳屏住呼吸。

    林斯磊先是面露驚訝,然後顯得有點遺憾。「恐怕沒有。她出現時總是穿著畫像裡的那套禮服。要知道,她很喜歡希臘和伊特魯裡亞式樣。」

    「原來如此。」玫琳小心翼翼地喘口氣。「那麼家父呢?你看到他的鬼魂時,他穿的是什麼樣式的衣服?」

    林斯磊咧嘴一笑。「跟我上次去他家看到他時一模一樣。那件他每次穿去參加學會開會的深藍色外套,和一件很不好看的黃背心。妳一定記得那件背心。」

    「是的,我記得他的黃背心。」她使勁吞嚥一下。「那麼我的丈夫呢?記不記得前幾天他的鬼魂來深望你時,穿的是什麼樣式的衣服?」

    「記得。我記得我當時心裡就在想他看來非常時髦。穿著一件最新款式的深色外套,打著小夜曲領結。要知道,那是目前最流行的領結。」

    「原來如此。」玫琳低語。

    「喔,還有一件事。他拿著一根手杖,黃金杖柄雕刻成鷹頭的形狀,非常精緻。」

    玫琳頸背的寒毛直立起來。

    XXXXX

    十分鐘後,亞特和玫琳進入馬車。他不喜歡在她眼中看到的緊張。她的神情鎮靜,但臉色太過蒼白。

    「妳還好嗎?」他在馬車轆轆前進時問。

    「當然。」她緩緩交叉起手指。「亞特,聽來林斯磊那天夜裡,在書房遇到的是真正的闖入者,而不是鬼魂。」

    「而且那個闖入者的長相很像妳死去的丈夫,林斯磊才會以為那是迪倫偉的鬼魂。」他靠在椅背上。「耐人尋味。對了,我必須告訴妳,玫琳,妳最後的詢問方向很高明。我早該想到問不同的鬼魂穿什麼樣式的衣服才對。」

    他的讚美似乎使她吃了一驚。「謝謝。」

    他聳聳肩。「看來拜訪林斯磊的鬼魂,通常都選擇穿他們生前習慣穿的衣服出現。只有迪倫偉的鬼魂穿的是目前流行的款式,而不是去年的款式。」

    「林斯磊是個怪人。」她提醒他。

    「這一點我不會與妳爭辯。也許我們太過強調他對問題的反應。那個傢伙顯然滿腦子幻想。迪倫偉的鬼魂穿著目前流行的時裝也許是他想像出來的,因為他記不得他們上次見面時,他穿什麼樣式的衣服。」

    她思索片刻。「我懂你的意思。男爵一定是太有教養,想像不出赤身露體的鬼魂。」

    「赤身露體的鬼魂。多麼有趣的想法。」

    她瞪他一眼。「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坐在這裡討論鬼魂的時尚品味。任何人聽到我們的對話,都會以為我們是從瘋人院逃出來的。」

    「沒錯。」

    「亞特,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事?」

    「林斯磊提到鬼魂拿著一根……手杖。」

    「那又怎樣?手杖目前很流行。我沒有拿,是因為我覺得它們礙事。」

    她望向窗外。「林斯磊描述的那根手杖聽來相當特別。」

    「對。雕刻成鷹頭形狀的黃金杖柄。那又怎樣?」

    她緩緩吐出口氣。「它聽來不僅特別,而且很耳熟。倫偉常拿的那根手杖跟林斯磊描述的一模一樣。」

    他渾身一僵。「妳確定嗎?」

    「確定。」她的眼中閃過一抹近似驚慌的表情,她立刻控制住自己。「是的,我非常確定。他曾經告訴我那是他父親送他的禮物。」

    亞特注視她片刻後說:「我認為在這件事結束前,妳和妳的姑姑最好搬到我家來住。」

    她瞪著他。「搬去你家住?別荒謬了。我們為什麼應該那樣做?」

    「因為我深信妳的壯碩車伕和百葉窗上的那些小鈴鐺,根本阻擋不了迪倫偉的鬼魂。」

    「但是──」

    「是妳把我拖進這件事情裡的,」他打斷她的話。「我們達成了協議。我會替妳找到妳要找的鬼魂,但妳必須同意遵守我在有關妳人身安全方面的指示。」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命令吧。」

    「隨妳愛用什麼字眼。但在這種事情裡不能有兩個主事者。如果妳處處跟我作對,妳會使妳家裡的每個人都遭受危險。」

    「我不是在跟你作對,我只是懷疑你的這個建議是否明智。」

    「怪了,在我看來就是作對。」他說。

    她不安地換個坐姿。「你對你的權威問題有點敏感,對不對?」

    「事實上是非常敏感,因此很少讓人質疑我的權威。」

    她對他怒目而視。「你不能指望我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你決定。」

    「讓我再次提醒妳,是妳找上我的。妳提出條件,我接受了。我們達成了協議。」

    她猶豫片刻,然後像是決定試別的方法。「亞特,你必須牢記你的另一個目標。」

    他忍不住再次擔心她以某種方法得知了他為凱玲復仇的計劃。「我的另一個目標?」

    「別裝蒜了。」她瞪他一眼。「你明白表示過你擔心經商的秘密洩漏,會使你無法物色到出身名門的妻子。」

    「那又怎樣?」

    「我必須告訴你,可能會引起某些人反感的,不僅是你經商的事實而已。上流社會的許多名門望族,會很不高興你請黑寡婦到你家暫住。」

    「我沒有考慮到那個可能性。」他挑起一道眉毛。「妳真的認為某些社交顯貴會反對我選擇的客人?」

    「是的。」

    「他們的心胸也太狹窄了。」

    「重點是,那樣做會招致非議。你想必明白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可能成為你妻子的那種淑女,不會喜歡知道我在你家暫住。」

    「玫琳,妳上次一覺到天亮是什麼時候?」

    她睜大雙眼,但再一次立刻恢復自制。「你怎麼猜到的?.」

    「我跟昨夜派去妳家外面站崗的人談過,他說妳的臥室窗戶一直亮燈到黎明。我猜那種情形經常發生。」

    她轉頭望向陽光普照的街道。「不知何故,我認為他若回來一定是在黑夜。要知道,他是夜貓族。」

    「迪倫偉?」

    「是的。他的外表像天使,內心其實是惡魔。我覺得回來替他報復的人或東西,也會比較喜歡黑夜。」

    亞特傾身握住她的手,等她轉頭正視他。「妳的推理很正確。」他說。「偏好梵薩陰暗面神秘學的那些人喜愛戲劇性的誇張行為,他們雖然喜歡但未必一定在夜間活動。預料妳很可能在夜裡等他,反而會使他選擇在白天行動。」

    「真是複雜。」她因煩惱不已而激動地低語。「但願爸爸從來不曾碰觸梵薩之道;但願我從來沒有聽說梵薩哲學,或遇見任何研究它的人。」

    「玫琳──」

    她握緊拳頭。「我發誓,等這件事結束,我再也不要跟所有與那門可怕的哲學有關的人事物有任何瓜葛。」

    他感到一股寒意襲向心頭。「妳把妳對梵薩的看法表達得很清楚了。等這件事結束,無論妳想要做什麼都不關別人的事。但在這段期間,妳看中我的專長而僱用我。我期望妳通情達理。就算妳不肯為自身安全著想,妳也該考慮到妳的姑姑。妳希望她身陷險境嗎?」

    她默默注視他良久。他的邏輯不可避免,他看得出來她心知肚明。梵薩邏輯。他在她回答前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不,當然不希望。」她輕聲說。「你說的對,我必須考慮到蓓妮姑姑的安全。我會立刻安排。我們今天就搬去你家。」

    「明智的決定,夫人。」

    她惱怒地瞪他一眼。「我不知道我做了決定,先生。我相信做那個決定的人是你。」

    「嗯。」

    「也許吧。」她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我們非常小心、非常低調和非常幸運,你的社交圈沒有人會知道你家有客人暫住,或是注意到而不認得是我。」

    「嗯。」

    他決定不要提每間俱樂部賭帳裡都有的那一千英鎊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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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凌晨兩點多,亞特放下紙牌,抬眼望向對手。「我相信你欠我五百英鎊,費克文。」

    「放心,你在月底會拿到你的錢,韓亞特。」費克文簽了一張借據扔到桌上。

    亞特拿起借據,聳起一道眉毛。「月底還錢?那是不是意味著你目前經濟拮据?」

    「沒那回事。」費克文拿起桌上的酒瓶,在杯子裡倒滿紅酒。他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用沈思的眼神注視亞特。「杷一大筆錢投入一個千載難逢的投資機會裡。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湊來買股份,兩周後就可以獲利。到時你就會拿到你的錢。」

    「我會期待你的船進港的那一天。」

    費克文哼了一聲說:「不是船。船會沈,會在海上失蹤,會遭到海盜攻擊。」他靠向亞特,推心置腹似地壓低聲音說:「我的投資沒有風險。還有它的報酬比船貨好多了。」他狡猾地咧嘴一笑。「除非船上載的正好全是黃金。」

    「我承認,這會兒你勾起我的興趣了。沒有東西比黃金更能吸引住一個人的注意。」

    費克文的笑容突然消失,好像發覺自己說太多了。「我只是在開玩笑,」他偷偷往四下瞧了瞧,然後又倒了一杯酒。「幽默一下而已。」

    亞特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相信你對你月底財務狀況的評估不是在開玩笑。」他微微一笑。「如果到時你無法還清賭債,我會非常失望,費克文。非常、非常失望。」

    費克文瑟縮一下,然後氣憤地皺眉。「你一定會拿到你的錢。」他有點口齒不清地說。

    「那樣最好。你真的不能把預定兩周後獲利的這項投資告訴我嗎?也許我會有興趣。」

    「抱歉。」費克文斷然拒絕。「所有的股份都賣完了。我根本不該提的,持股者都發過誓要保密。」他面露擔憂。「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對不對?」

    亞特緩緩微笑。「我向你保證我會守口如瓶。干涉你的投資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

    費克文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好像亞特的笑容使他著了迷,然後他眨了一下眼,說道:「你說得對。守口如瓶對你最有利。干涉我的投資計劃,你就拿不到你的錢。」

    「的確。」

    亞特轉身走向前廳。三個衣著入時、看來都酩酊大醉的年輕人擋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故做驚訝狀地睜大雙眼。他伸出一隻手做了個戲劇性的手勢。

    「唉喲,朋友們,瞧瞧站在我們面前的是誰。我相信是全英國最勇敢、大膽的人。容我向各位介紹韓亞特。」

    另外兩個人齊聲吟唱:「韓亞特,韓亞特。」

    「仔細看清楚那高貴的面容,因為我們可能再也不會在這俱樂部裡看到他了。」

    「韓亞特,韓亞特。」

    「明天我們勇敢的韓亞特不是會多了一千英鎊,就是會──」

    「韓亞特,韓亞特。」

    「就是會被黑寡婦送上西天。」

    「韓亞特,韓亞特。」

    「今晚我們祝福他。最起碼,我們祝他堅挺持久,以便享受在這人世的最後一夜。」

    「韓亞特,韓亞特。」

    亞特緩緩走向那三個年輕人。他們放聲大笑,一邊朝他鞠躬,一邊讓出路來。

    「韓亞特,韓亞特。」

    亞特在門口停下來,半轉過身。他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視三個年輕人片刻,俱樂部頓時充滿一片期待的寂靜。他從口袋裡掏出懷表,打開表蓋察看時間。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他合上表蓋,漫不經心地把懷表放回口袋裡。「今晚我恐怕得提早離開,有事需要處理。相信各位都瞭解。」

    三個年輕人發出竊笑;一張牌桌邊傳來壓抑的笑聲。

    「但是明天──」亞特故意停頓。「當然是假設我能活過今夜──」

    其中一個年輕人放聲狂笑。「假設情況有那麼樂觀,你明天要做什麼?」

    「在這俱樂部裡的任何人,如果無禮到讓我聽見他侮辱我的新客人,明天我會期待跟他來個黎明之約。」

    三個震驚的年輕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亞特,俱樂部裡看熱鬧的安靜變成驚駭的死寂。

    亞特滿意地走向玄關。他拿了大衣和手套,步下台階走向街道。離開大門不到三步,他就聽到背後傳來匆促的腳步聲。

    「等一下,韓亞特,」費克文喊道。「我跟你共乘一輛馬車。」

    「附近沒有馬車可乘。」亞特朝空蕩蕩、霧茫茫的街道點個頭。「我要走到廣場去,那裡可能會有出租馬車。」

    「沒有馬車?」費克文一臉不確定地左右張望。「但大門外向來會有幾輛馬車在等。」

    「今晚沒有,一定是濃霧的關係。也許你寧願在裡面等到有馬車出現。」亞特轉身背對費克文,再度邁開步伐。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費克文連忙說,聲音中隱含著一絲焦慮。「你說的對,廣場那裡一定有出租馬車,我們一起走過去會比較安全。」

    「隨便你。」

    費克文加快腳步跟上他。「街道在這種時候不安全,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

    「聽到你害怕在街上走令我驚訝,費克文。還以為你習慣泡在風化區裡,那裡可比這裡危險多了。」

    「我不是害怕,」費克文低吼。「只是在運用一點判斷力。」

    聽出費克文聲音中的不安,使亞特暗自微笑。

    費克文不確定地瞥了他一眼。「喂,剛才在俱樂部裡是怎麼回事?你真的打算向任何說狄夫人閒話的人挑戰嗎?」

    「沒有。」

    「我想也是。」

    「我只會向出言侮辱她的那些人挑戰。」

    「你願意為黑寡婦那種女人冒險決鬥?你瘋了嗎?她只不過是──」

    亞特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是什麼,費克文?你剛才要說什麼?」

    「天啊!大家都知道她是殺人兇手。」

    「沒有證據。」亞特微笑道。「我們都知道沒有證據不能定罪。」

    「但是大家都知道──」

    「是嗎?」

    費克文的嘴巴動了動,但沒有說出半句清楚的話語。他瞪著靜止不動的亞特,然後猛地往後退一步。在附近的朦朧街燈下,他因多年放蕩而變得粗俗的臉上,流露出慍怒和恐懼。

    「你剛才不是還有話要說嗎?」亞特問。

    「沒有。」費克文假裝拉平外套。「沒有要說別的話,只是問了個問題而已。」

    「就當已經回答了。」亞特開始繼續走。

    費克文猶豫片刻,然後快步追上亞特,顯然是不想冒險獨自走回俱樂部。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費克文的腳步聲在夜色中陰森地迴響著。出於長久以來的習慣和訓練,亞特走起路來幾乎悄無聲息。

    「應該帶盞燈籠的,」費克文回頭看了看。「這些路燈在霧裡一點用也沒有。」

    「若能避免,我寧願不帶。」亞特說。「顯眼的燈光會成為搶匪的最佳目標。」

    「該死!」費克文再度回頭看。「我從來沒想到那一點。」

    附近的巷子裡傳來輕微的窸窣聲,費克文抓住亞特的衣袖。「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一定是老鼠。」亞特故意瞥向費克文的手指。「外套會被你弄縐。」

    「對不起。」費克文立刻放手。

    「你似乎有點焦慮不安,費克文。也許你應該考慮喝點鎮靜藥水。」

    「該死!我會讓你知道我的神經像鋼鐵一樣堅硬。」

    亞特聳聳肩,沒有說什麼。他本能地留意著黑夜裡的各種細微動靜。街道另一頭遠遠傳來馬蹄聲。

    「也許是出租馬車。」費克文期盼地說。但馬車往反方向駛走。「應該待在俱樂部裡才對。」他咕噥。

    「你今晚為什麼這麼焦慮不安?」

    費克文沈吟一會兒後說:「如果你非知道不可,兩、三個月前我遭人恐嚇。」

    「不會吧!」亞特端詳著前方窗戶裡的燭光。「誰恐嚇你?」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你應該能形容他的長相吧?」

    「沒辦法。」費克文再度停頓。「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他。」

    「如果你從來沒見過那個人,那他為什麼要恐嚇你?」

    「不知道。」費克文嘀咕。「怪就怪在這裡。」

    「你完全不知道這個陌生人為什麼選中你恐嚇?」

    「他寄了──」費克文在一隻貓衝過人行道、鑽進一條巷子裡時發出驚叫。「該死!那是什麼?」

    「只不過是隻貓。」亞特停頓一下。「費克文,你真的需要吃藥安撫你的神經。這個人寄了什麼東西給你?」

    「一枚圖章。繫在表煉上的那種。」

    「你怎麼會把那個視為恐嚇?」

    「這……很難解釋。」費克文的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事情得從五年前說起。我和幾個朋友跟一個小女伶爽了一下,那個笨女人掙脫逃跑。天色很暗,我們在鄉間,意外發生,她……算了。重點是,她發誓她的愛人有朝一日會為她報仇。」

    「現在你認為他來找你算帳了,是不是?」

    「不可能。」費克文再度回頭看。「不可能是她說會替她報仇的那個人。即使那個愚蠢的小蕩婦真有愛人,他為什麼要費事在這個時候找我們算帳?我的意思是說,她只不過是個小演員,而且事情已經過了五年。」

    「有句老話你一定聽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但我們沒有害死她。」費克文提高嗓門。「她是在逃進黑夜裡時,自己跌倒摔死的。」

    「聽來像是她為了逃離你們而跌倒的,費克文。」

    「不管他是誰,我都得設法找他談一談。」費克文再度不安地四下張望。「我可以向他解釋我們沒有惡意,只是爽一下。不是我們害那個愚蠢的小騷貨──」

    「不必不費唇舌了,費克文。你不需要向我解釋,我不想聽你辯解。」

    一個妓女在燭光照亮的窗戶裡對亞特微笑,讓披肩滑下肩膀,露出紅色乳頭的一側乳房。亞特毫無興趣地看她一眼,然後把注意力轉回街上。

    「已經過了兩、三個月,」費克文在片刻後說。「那也許只是惡作劇。」

    「如果是那樣,那個復仇者的幽默感還真奇怪。」

    亞特從眼角瞥見背後的陰影一閃。起初他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接著他恍然大悟。

    「該死!」他輕聲說。「她把蠟燭熄滅了。」

    「那個妓女?」費克文回頭望向漆黑的窗戶。「那又怎樣?也許她──」

    他住口不語,發覺亞特背貼著石牆,根本沒有注意他。

    攻擊者不是從巷子裡或陰暗的門廊下跳出來,而是從高高的窗戶縱身躍下。黑色的斗篷在他身旁呈喇叭形張開,遮住街燈發出的微弱亮光。

    會有刀的攻擊──亞特心想,梵薩招式大多都不靠武器,但也有例外。「雲中蜘蛛」這一招總是會用到刀。

    他抓住斗篷後緣,以免斗篷如攻擊者所願地罩住他。他把斗篷往旁邊一扯,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攻擊者踢出的凌厲一腳。

    梵薩鬥士靈巧地落在人行道上面對著亞特,他的臉孔被黑色領巾做成的面罩遮住。刀子上寒光一閃。他突然向前衝。

    亞特滑向一側。他知道他已經打亂這一招的攻擊模式,他必須在攻擊者能夠變換招式前,趕快採取行動。

    蒙面刺客眼見即將失手而設法補救,他急忙收腳以免撞上牆壁,因此暫時失去平衡。

    亞特一腳踢中攻擊者持刀的那條手臂。攻擊者悶哼一聲,手中的刀子掉落在人行道上。

    失去優勢的攻擊者顯然決定放棄。他轉身拔腿就跑,飄揚在身後的斗篷有如黑色巨翼。

    亞特抓住斗篷下緣用力一拉。他並不訝異斗篷被他扯下來;蒙面刺客在轉身逃跑時就解開了鉤扣。

    攻擊者消失在一條黑暗的巷子裡,他的腳步聲模糊地在遠方迴響著。亞特站在原地,手裡還抓著攻擊者的黑色斗篷。

    「剛才真險,老兄,」費克文目瞪口呆地望著亞特。「他直接撲向你。那個混蛋想要割斷你的喉嚨。」

    亞特低頭看著手中的斗蓬。「是的。」

    「我不得不說你應付得很漂亮。從來沒見過那種打架法,非常奇特。」

    「我運氣好。有預兆。」亞特瞥向這會兒黑漆漆的窗戶,先前在那裡的妓女在攻擊前一剎那吹熄了蠟燭。「雖然不是為我準備的,但那無關緊要。」

    「這些搶匪越來越大膽了。」費克文說。「如果情況繼續惡化,以後大家都要帶著保鑣才能在街上行走。」

    亞特抓住從窗戶垂下的繩索,瞥一眼複雜的繩結,他就全部明白了。倫敦有各式各樣的盜匪竊賊,但他們很少人受過古梵薩搏擊術的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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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火苗高漲。大火仍然局限在樓上的實驗室裡,但火光把長廊照得有如煉獄。濃煙像展開的黑色旗幟,迎接著來自地獄的惡魔軍團。

    她蹲在臥室房門前。沈甸甸的鐵鑰匙上沾滿他的鮮血。她努力不去看地毯上的屍體。但在她就要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時,死人放聲大笑。鑰匙從她指間滑落……

    XXXXX

    玫琳從噩夢中驚醒。她在床上猛地坐起,拚命地喘氣,希望自己沒有叫出聲音來。被冷汗浸濕的薄睡衣黏在她的前胸和後背上。

    她一時之間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處。一波新的恐懼襲向她,她急忙爬下床。赤裸的腳碰到冰冷的地板時,她突然想起這裡是韓亞特的大宅。

    戎備森嚴的大宅,她提醒自己。

    她的手指在顫抖,就像在夢中那樣。她費了不少勁才把蠟燭點著。小小的火焰發出令人心安的光,照亮雕花床柱和臉盆架。角落裡堆放著她匆匆收拾的幾箱書。

    時鐘顯示現在將近凌晨三點。她竟然足足睡了兩個小時才被噩夢驚醒。相當令人吃驚,真的。以往她在黎明前幾乎都不曾合眼。也許是因為知道這大宅有牢固的鎖,夜裡還有警衛帶著大狗在花園巡邏,所以她才能打盹兒。

    她走過去緩緩打開房門。門外的走廊一片幽暗,但樓梯間有來自樓下玄關的微弱亮光。她聽到模糊的說話聲。亞特回來了。

    也該是時候了,她心想。他說過今晚打算去賭場和俱樂部打聽情報,她急著想知道他打聽到了什麼。

    樓下的一扇房門悄悄關上,接著是一片寂靜。她等了幾分鐘,但不見亞特上樓來,心想,他一定是進書房了。

    她回到床邊拿起掛在床柱上的睡袍穿上,繫好腰帶,套上拖鞋。她撿起作夢時掉落在枕頭上的睡帽往亂七八糟的頭髮上一戴。

    滿意自己的儀容還過得去後,她離開臥室,穿過走廊,走向鋪著地毯的弧形樓梯。軟底拖鞋在她拾級而下時,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她穿過玄關停在書房門外。緊閉的門扉給人不友善的感覺,好像亞特不希望受到打擾。她突然想到他回家時可能喝醉了。她柳眉輕蹙,無法想像亞特酩酊大醉。他天性裡的律己自製似乎排除了那種軟弱的行為。

    她輕敲房門,但沒有得到響應。

    她遲疑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如果亞特真的醉了,她不會打擾他,等明天再找他問清楚。

    她把頭探進房裡察看。壁爐裡火光熊熊,但不見亞特的人影。也許他不在書房裡。但若不在,生火做什麼?

    「玫琳,是妳嗎?」陰沈的問話聲來自面對壁爐的高背椅深處。

    「是我。」

    他聽來毫無醉意。她鬆了口氣,步入書房,關上房門,雙手在背後握住門把。「我聽到你回來。」

    「於是立刻下樓來聽報告,即使現在是凌晨三點。」他的聲音裡夾著一絲冷笑。「看來妳這固僱主會很苛,狄夫人。」

    他沒有醉,但心情也不好。她抿緊嘴唇,鬆開緊握著門把的手。她穿過地毯,走到壁爐前轉身注視亞特。看到他懶散地靠坐在椅子裡使她屏住呼吸,她立刻知道出事了。

    他的眼神陰鬱。他脫掉了外套,鬆開了領結,白色亞麻襯衫的前襟半敞著,鬈曲的胸毛若隱若現。

    他右手握著喝了半杯的白蘭地,左手的拳頭裡握著一個她看不見的物體。

    「韓先生。」她擔心地凝視著他。「亞特,你不舒服嗎?」

    「沒有。」

    「我看得出來有令人不愉快的事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一個認識的人今夜在街頭遭到攻擊。」

    「攻擊?天啊!.被誰?你們被搶了嗎?」她想到一件事而急忙審視他的臉。「你和你的朋友有沒有受傷?」

    「沒有。歹徒沒有得逞。」

    她鬆了口大氣。「謝天謝地。我猜是攔路搶劫的盜匪?賭場附近向來以治安不佳出名,你應該更加小心的。」

    「攻擊不是發生在賭場附近,而是在俱樂部附近。」他喝一口白蘭地,緩緩放下酒杯。「攻擊者是梵薩人。」

    她的皮膚一陣刺痛。「你確定嗎?」

    「確定。」

    「你有沒有──」她住口,用力吞嚥一下,再試一次。「你有沒有看到他?」

    「沒有。他蒙著面,最後逃進暗處。他可能是找了個妓女幫忙,要她看到我們在街頭出現時打信號給他。明天我會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也許她可以提供線索指認歹徒的身份。」

    玫琳的胃糾成一團。「會不會又是迪倫偉的鬼魂?」

    「我承認我不精通玄學,但據我所知,鬼通常不需要靠刀。」

    「他有刀?」

    「是的。他展現了絕佳的『雲中蜘蛛』攻擊術。」亞特轉動杯中的白蘭地。「幸運的是,我注意到妓女的蠟燭熄滅而使他偷襲失敗。」

    「你的朋友沒有受傷嗎?」

    亞特更加用力地握緊手中的物體。「跟我同行的那個人不是朋友。」

    「原來如此。」她找了張椅子緩緩坐下,努力思索這驚人消息的涵義。「扮演倫偉鬼魂的這個人現在找上了你,他想必知道我和姑姑搬進了你家,也許他還知道你答應幫我的忙。但我不明白──」

    「玫琳,鎮定一點。」

    她抬頭挺胸望向他。「他今夜無疑是打算殺你,我們不得不假設他會再試一次。」

    亞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也許吧,但不會立刻動手。下次他會更加小心。他知道今夜的事會使我提高警覺。」

    「他知道的不只有那個。你和他交過手,那表示他現在知道你是梵薩人。」

    「沒錯。」亞特冷笑著回答。「但這次的失敗也使他知道我的武功比他高強,我想我可以假設他以後不會這麼魯莽。」

    她打個哆嗦。「你怎麼對你的同伴解釋這件事?」

    「什麼都沒說。他以為歹徒是普通的強盜。」亞特凝視著他的白蘭地。

    「原來如此。」她說。「從你的語氣聽來,你似乎不喜歡今夜與你同行的這個人。」

    亞特不回答,只是再喝一口酒。

    她決定試別的方法。「你今夜在俱樂部或賭場有沒有打聽到什麼?」

    「幾乎沒有。沒有傳聞說上流社會其它紳士的書房有鬼魂出沒。」

    「上流社會大部分的紳士都不會願意承認看到鬼。」玫琳指出。

    「那倒也是。」亞特再度舉杯啜飲。

    玫琳清清喉嚨。「你不在時,你僱用來收集情報的那個年輕人來敲廚房門。」

    「颯奇?他帶來什麼消息?」

    「他說潘伊頓有好幾天都不見人影。鄰居認為他到鄉下的別莊去了。一周來兩次的管家被告知下個月才會再需要她效勞。」

    亞特凝視火焰。「耐人尋味。」

    「我也那樣覺得。」她遲疑一下。「我不知道現在適不適合討論我們下一步的行動,但在和颯奇談過後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潘先生選在這個時候離開倫敦相當奇怪。近日很少出遠門的他,偏偏選在寄那封信給我的不久後到鄉下去。」

    「確實很奇怪,」他以戲劇性的語調說。「甚至可以說非常可疑。」

    她柳眉微蹙。「你在取笑我嗎?」

    他歪了歪嘴。「不敢。請說下去。」

    「我想到潘先生離開倫敦,可能是因為出了新的狀況。也許是闖入者再度造訪嚇到了他。無論如何,我推斷接下來只有一個合乎邏輯的作法。」

    「是嗎?」他的眼中精光一閃。「什麼作法?」

    她無法確定他的心情而猶豫不決。接著她微微傾身向前,壓低聲音說:「我提議我們趁潘先生不在時,搜查他家,也許我們會找到他為什麼離開倫敦的線索。」

    令她驚訝的是,亞特竟然點頭同意。「好主意。今晚稍早時我也有相同的念頭。」

    「你早就知道他離開倫敦了?」

    他聳聳肩。「聽人在牌桌上提起的。」

    「原來如此。」她的精神重又振作。「如此說來,我們的想法顯然十分契合。這樣很令人滿意,對不對?」

    他神秘莫測地看她一眼。「不如其它形式的契合來得令人滿意。」

    她決定不去理會那句話。他今夜的心情真的很奇怪,她心想。但話說回來,她並不是真的十分瞭解他。也許在他的性情中原本就存有這種奇怪的一面。她覺得他們還是只談公事比較好。

    「我認為我們應該在夜裡去潘家。」她說。

    「讓鄰居注意到他家在沒人時亮起燈光?不,我認為那並非明智之策。」

    「喔。」她思索片刻。「你建議我們在白天進入屋子嗎?那樣會不會太冒險?」

    「潘家的庭院四周有高牆。等我一進去,就不會有人看到我。」

    她過了兩秒鐘才領悟他的意思。「慢著,」她生氣地說。「你休想獨自行動。這是我的計劃,我打算親自執行。」

    他瞇起眼睛。「這件事由我來處理。我去搜查潘家時,妳給我乖乖地待在這裡。」

    他對權力的傲慢篡奪令她忍無可忍地跳起來。「我堅持跟你一起去。」

    「妳這種處處跟我作對的習慣越來越令人惱火了,玫琳。」他緩緩放下空酒杯。「妳在僱用我調查這件事之後,又挑剔我的每個決定。」

    「事情不是那樣的。」

    「就是。這樣的過程令找厭倦。」

    她雙手握拳。「你忘了你的地位。」

    亞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但她立刻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我的地位?」他以令人害怕的平和語氣說。「我猜要妳在這件事情裡視我為同等人十分困難,我畢竟是個生意人。」

    她感到口乾舌燥。「我指的是你在我們協議中的地位。」她急忙解釋。「我無意暗示我認為你不是紳士,只因為你……呃……你──」

    「只因為我是『夢想商人』嗎?」他像貓看到花園裡的小鳥一樣懶洋洋地站起來。

    「你的生意與這件事無關。」她努力以深信不疑的語氣說。

    「很高興聽妳這樣說,夫人。」他張開左手。

    她聽到一聲鏗鏘輕響,看到他把原本握在手裡的物體扔到一旁。它落在桌子上。她好像看到金光一閃,但從她所在的位置無法分辨它是什麼。

    亞特走向她,她的視線猛地轉回他臉上。「亞特?」

    「謝謝妳忽略我與商業的不幸關聯,夫人。」他冷冷地說。「但話說回來,妳也無法太挑剔,對不對?」

    她退後一步,發現自己背抵著壁爐旁邊的牆壁。「看來現在不適合繼續談下去,我還是上樓回房就寢好了。我們可以等明天吃早餐時,再來討論搜查潘家計劃。」

    他停在她面前,兩隻大手按在她頭部兩側的牆壁上,把她困在他的雙臂之間。「正好相反,玫琳。我真的認為我們應該討論一下,妳對我的適當地位有何看法。」

    「改天吧!」

    「現在。」他的笑容冰冷,眼神則不然。「依我之見,妳沒有資格嚴詞批判我的缺點。畢竟傳聞說妳不但謀殺親夫,還縱火焚燬屋子湮滅罪證。」

    「亞特,你──」

    「我承認妳的獨特名聲,或許使妳的社會地位略高於一個從商的紳士,但再高也高不了一、兩步。」

    她深吸口氣,立刻發現自己又犯了大錯。他混合著汗水、白蘭地和獨特體味的氣味使她的感官一陣戰慄。

    「亞特,你今夜顯然有點反常。我猜是與那個梵薩歹徒交手,使你的神經過度緊張。」

    「是嗎?」

    「這也是意料中事。」她誠懇地向他保證。「真的,如果攻擊你的是倫偉,你能全身而退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今夜與我交手的不是鬼,玫琳。不是我自誇,我不但全身而退,還打得那個混蛋落荒而逃。但我的神經絕對沒有受到過度刺激。」

    「我的姑姑有治那種病的神奇藥水。」她的聲音聽來太尖了。「我可以衝上樓去拿一、兩瓶來給你。」

    「我只知道一種可靠的療法。」

    身為寡掃果然是有某種力量,她心想,那種力量使她池今夜覺得十分大膽。

    「你確定你想要冒險與黑寡婦做愛嗎?」她輕聲問。

    她撩撥春心的嗓音使他眼睛的顏色變深。「當妳的情夫和當妳的丈夫一樣危險嗎?」

    「很難說。我不曾有過情夫,你非冒險不可。」

    「我必須提醒妳,夫人,妳這會兒面對的是一個曾在賭場裡討生活的男人。」他扯掉她的睡帽,把手指伸進她的秀髮裡托住她的後腦勺。「如果賭注值得,我願意冒險。」

    他把她抱起來走向深紅色的長沙發,把她放在椅墊上,然後轉身走開。

    她看到他穿過房間,聽到他鎖上房門。期待使她渾身一陣戰慄,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緣俯視著波濤洶湧的未知深海。縱身躍下的衝動令人幾乎無法忍受。

    亞特一邊走向她,一邊解開襯衫。等他走到沙發邊時,襯衫已經在地毯上了。

    事情結束時,他癱在她身上。

    室內一片死寂。

    「真是該死。」他深受震撼地說。

    「亞特?」她小心翼翼地說。

    「這會兒又怎麼了?我警告妳,我不認為我的神經今夜還能承受更多的衝擊。也許我終究得叫妳上樓去拿妳姑姑的藥水。」

    「沒什麼,真的。」她舔舔嘴唇。「只不過,呃,我想要告訴你這種姿勢現在不再像幾分鐘前那樣不舒服。」

    他毫無動靜,幾秒後才緩緩抬起頭用陰鬱的眼神看著她。「對不起,請再說一遍。」他大過客氣地說。

    她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現在沒事了,真的。不管我最初的印象如何,現在我真的認為你相當合適。」

    「真是該死。」這次他的聲音低得幾乎不可聽聞。

    她清清喉嚨。「也許你想要再試一次?」

    「我想要的是解釋。」他咬牙切齒道。

    他緩緩退出她的身體站起來。當他轉身背對她穿好褲子時,她感到一陣失落和失望。

    他一言不發地把一塊白色亞麻大手帕遞給她。她窘迫地接過手帕。她只能慶幸她的睡袍吸收了大部分的證據,至少明天她不必面對管家心照不宣的目光。

    她盡可能整理好儀容,深吸口氣,然後站起來。但她起身得太快,膝蓋立刻軟了下來。她伸手去抓沙發扶手。亞特扶她站穩,就他惡劣的心情而言,動作溫柔得令人驚訝。

    「妳還好嗎?」他粗聲問。

    「當然。」自尊和憤怒替她解了圍。她重新繫好睡袍腰帶。她發現自己還握著他遞給她的手帕。她低頭看到手帕髒了,難為情地急忙把它塞進口袋裡。

    亞特放開她,走過去站在壁爐前面,一隻手臂放在壁爐架上,低頭凝視著火焰。

    「據說令尊曾經打聽宣告婚姻無效的可能性。」他聲調平板地說。「現在我瞭解妳真的有理由。」

    「是的。」她愁眉苦臉地說。「但事實上,任何從這樁婚姻脫身的方法我都會接受。」

    他望向房間另一頭的她。「迪倫偉不能人道嗎?」

    「我無法回答。」她把冰冷的手伸進睡袍衣袖裡取暖。「我只知道他對我沒有那方面的興趣。不幸的是,直到洞房花燭夜我才發現那個事實。」

    「如果不能盡丈夫最基本的義務,他當初為什麼娶妳?」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倫偉並不愛我。他對婚姻不感興趣,他想要的是梵薩最深奧的秘密。他以為家父會教他古梵薩文,使他得以瞭解那些秘密。」

    亞特緊抓著壁爐架。「對,那還用說。我這會兒腦筋不清楚,請妳務必見諒。」

    「你今夜吃了不少苦頭。」

    「那樣說也可以。」

    「我可以去拿姑姑的藥──」

    他瞪她一眼。「再提一次那該死的藥水,我就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開始惱火了。「我只是想幫忙。」

    「相信我,夫人,妳今夜幫的忙已經過分了。」

    她猶豫片刻,然後決定繼續解釋倫偉的行為。「我告訴過你我搜過倫偉的實驗室。」

    他銳利地看她一眼。「那又怎樣?」

    「那使我有機會看了他的一些筆記。他似乎深信是獻身梵薩造成他不能人道。他寫說為了解開梵薩煉丹術的秘密,他必須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

    他用手指有節奏地在壁爐架上輕敲著。「妳卻到洞房花燭夜,才知道他沒有興趣盡做丈夫的義務。」

    「我知道聽來很不可思議。」她歎口氣。「相信我,我千百遍地回想過婚前那幾周,問自己怎會那麼傻。」

    他皺眉。「玫琳──」

    「我只能說倫偉是貌似聰穎天使的瘋狂惡魔,」她交抱雙臂。「他以為他可以迷住我們所有的人。有一段時間,他確實做到了。」

    亞特的下顎抽搐了一下。「妳愛上了他?」

    她搖頭。「事後想來,我幾乎可以相信他用了某種魔法來隱藏他的真面目。但那樣的解釋太容易。實不相瞞,倫偉很清楚該如何誘惑我。」

    自從在沙發上親熱後,亞特的表情中第一次流露出冷漠的笑意。「他顯然不是用激情收服妳。」

    「當然不是。我猜激情本身固然不錯,但我不曾天真幼稚到誤把激情當成真愛。」今夜她也不可以犯那個錯誤,她嚴厲地提醒自己。

    「那還用說。」他咕噥。「像妳這種性情獨特、聰慧過人的女子,怎會讓激情這種微不

    足道的苦楚,影響妳的理智和判斷力。」

    「完全正確。如你所知,梵薩哲學有許多地方令我難以苟同。」

    「妳已經把妳對梵薩的感受表達得很清楚了。」

    「但我是在梵薩家庭長大的,我承認我耳濡目染到一些梵薩哲學對強烈感情的鄙視。」她停頓一下。「倫偉聰明到瞭解那一點。他用來追求我的策略恐怕比激情更具有誘惑力。」

    「什麼策略比激情更能誘惑像妳這種性情的女子?」他斜睨她一眼,閃閃發亮的眼神透著些許古怪。「我承認我對那一點非常好奇。」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不知道。」他的誠實令人吃驚。「回答問題就是了。」

    「這個嘛,重點是,他假裝被我的才智和學識所吸引。」

    「啊,原來如此。換言之,他讓妳以為他愛妳是愛妳的心智。」

    「是的。癡愚的我竟然信以為真。」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她暫閉雙眼。「我以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超越肉體的心靈相契,會把我們的結合提升到更高境界。」

    「那是非常強韌的結合力。」

    「但事實證明那只是幻想。」

    亞特低頭凝視火焰。「哪怕妳說的只有一半是實情,迪倫偉都確實是相當瘋癲。」

    「是的。如我所言,他在剛開始時還能隱藏那個事實。但在我們結婚後,事有蹊蹺就越來越明顯。」

    「無論瘋不瘋癲,他都已經死了。」亞特繼續凝視火焰。「但看來是有人試圖使我們相信他的鬼魂回來了。」

    「如果不是倫偉的鬼魂,那個模仿他的人一定非常瞭解他,而且本身也是個梵薩人。」

    「我們必須擴大調查範圍到迪倫偉的過去,天亮後我就叫雷亨利去辦。」亞特轉頭望向她。「在這期間,我們必須處理目前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狀況。」

    「什麼意思?」

    「妳心知肚明。」他瞥向紅沙發,然後把目光轉回她臉上。「我想為今夜在這房間裡發生的事道歉,但顯然為時已晚──」

    「用不著道歉。」她急忙打岔。「真有必要,道歉的也該是我。」

    他挑起一道眉毛。「那一點我不會反對。」

    她羞紅了臉。「重點是,在某種意義上,一切都沒有變。」

    「沒有變?」

    「我的意思是說,我仍然是惡名昭彰的寡婦。如果讓人知道我住在你家,他們一定會做最不堪的假設,認為我們有曖昧關係。」

    「那個假設現在沒有錯。」

    她抓緊睡袍領子,抬起下巴。「無論如何,我們的情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未必。」他走向她。「但這會兒別再討論這件事了。我想我們今夜都興奮過度了。」

    「但是,亞特──」

    「改天。」他握住她的手臂。「等我們都有機會睡個覺和想一想再說。來吧,玫琳,妳該上床睡覺了。」

    她企圖堅守立場。「但我們應該擬定計劃,例如搜查潘家的──」

    「改天再說,玫琳。」

    他握緊她的手肘抇她帶向房門。經過高背椅旁的小茶几時,一個閃閃發亮的小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她看出那是亞特先前握在手裡把玩的物體。但還不及問他那是什麼,她就發現自己已經來到房門邊了。

    「晚安,玫琳。」他在開門推她出去時,眼神和緩了些。「試著睡一下。妳恐怕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那樣對神經不好。問妳姑姑就知道。」

    他以令人吃驚的溫柔親吻她,然後當著她的面把門關上。她瞪著緊閉的門扉,許久後才轉身上樓回房。

    鑽進棉被裡時,她想著茶几上的那個小東西。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是一條表煉繫著一枚小小的金質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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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個「陌生客」進入屋內了。他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他們派人來阻止他了。

    幾年前他就知道他受到「陌生客」的監視和跟蹤。他早已不再嘗試對朋友解釋,他為什麼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他們認為他瘋了,但他知道實情:「陌生客」糾纏他,是因為他們知道梵薩最重大的秘密即將被他破解。他們在等他發現古人隱匿的科學知識,打算到時再掠奪他的發現。

    今夜有個「陌生客」進入屋內,就代表他離大發現一定非常、非常近了。

    他把耳朵貼在牆上,顫抖的雙手抓著,發覺有人闖入時正在研究的那本古書。幸好有他此刻置身的這條密道。密道是他多年前在妻子死後不久親自建造的──不能相信木匠和工人,他們極可能是「陌生客」的間諜。

    他在很早以前就有預感自己將來會在梵薩古書裡發現重大秘密,就知道他會需要保護自己的措施。「陌生客」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監視他。起初那種被監視的感覺是斷斷續續的,後來就漸漸變成持續不斷的。今天他就要用到以前做好的準備。

    他站在黑暗的甬道裡一動也不動,用意志力使出隱形術。這幢石造古老的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直到不久前他才讓管家一個星期進來打掃兩次。但每當她在屋子裡時,他都會密切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尤其是不讓她溜到地下室。他的三餐都是自己料理的。烹飪當然不是紳士該做的事,但「陌生客」的監視使他顧不了那些繁文耨節。譯解梵薩核心秘密知識的偉大目標,絕對比他的紳士自尊來得重要。

    牆壁另一側的走廊地板嘎吱作響。「陌生客」一定以為屋裡沒人,因為他在進來時躡手躡腳,現在卻弄出梵薩人不該弄出的大量聲響。

    潘伊頓在密道裡冷笑。他用來騙鄰居相信他到鄉下小住的計謀顯然奏效了,但結果與他預料的不同。他原本希望「陌生客」會跟蹤到鄉下去,讓他可以過幾天安寧的日子。沒想到他們竟然派人進來搜查他的屋子。

    沈悶的砰砰聲接二連三地傳來,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陌生客」在二樓。他感到一絲得意。闖入者以為他會笨到把筆記,隨手亂放在能讓人輕易找到和偷走的地方嗎?

    梵薩的後輩晚生還有許多地方要向前輩先進學習。

    他傾聽著抽屜開開關關的聲音,頭頂的地板嘎吱作響,接著是更多的砰砰悶響。伊頓蜷縮在密道裡等待。保持隱形術所需的安詳心境近來日益困難。多年來他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的神經也不如以往堅強。

    他把耳朵貼在牆上傾聽和感覺有無動靜,他只能希望闖入者不會發現地下室的秘密。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他才察覺到「陌生客」回到一樓。聽到闖入者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時,伊頓立刻屏住呼吸。「陌生客」到達貯藏室,在樓下來回走動了一陣。但他終於回到一樓。伊頓這才敢閉起眼睛,吐出一直憋著的那口氣。闖入者沒有發現密室。

    過了一陣子不再有聲響傳來。伊頓又等了半小時才完全確定「陌生客」已經離開,屋子裡再度只有他一個人。他緩緩站起來。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使他肌肉酸痛。

    確定自己可以走路後,他來到遮掩密道出入口的壁板前。他沒有立刻打開它,而是站在那裡豎耳傾聽。

    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他把壁板推到旁邊,跨進黑暗的走廊。他再度停下來傾聽。

    仍然是一片死寂。

    伊頓沿著走廊快步走向通往老屋深處的秘密樓梯。他點燃一支蠟燭,走下石造樓梯。他必須確定他的秘密書房裡一切安好。

    他經過貯藏室,打開一扇密門,步下另一道樓梯,進入曾被原屋主當成地牢和逃生途徑的秘密房間。多年前發現這些地下房間時,他不但沒有告訴任何人,還動手改造出一間書房和一間實驗室,讓自己能夠在那裡進行重要研究,而不必擔心被「陌生客」看到。他費心費力地裝設道地的梵薩機關,來鞏固密室的安全。

    在最後一道樓梯底層,他移開另一塊壁板,準備進入屋內最秘密的房間。

    上方的樓梯平台響起皮靴刮擦聲,他的心跳差點停止。他猛地轉身,速度太快使他那條疼痛的腿支撐不住。他慌忙去抓壁板邊緣時,蠟燭從手中掉落。影子在石牆上閃動。

    「笨老頭,你以為你的秘密瞞得了我?我知道我只需要守株待免就行了。一般人在闖入者離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他的貴重物品,是否仍然藏得好好的。太好猜了。」

    伊頓看不見「陌生客」藏在陰影裡的臉,但地板上的蠟燭還沒有熄滅。閃爍的燭光照亮闖入者手中的槍,以及一根精美的金柄手杖。

    伊頓驚駭地看著「陌生客」舉起手槍瞄準。

    「糟了!」伊頓低喊一聲,搖搖晃晃地倒退一步。

    他為什麼沒有想到隨身攜帶手槍?他的密室書桌裡就有一把,但遠水救不了近火。

    「重點是,我不再需要你帶我找到你的秘密。」闖入者說。「你剛剛替我開了門,真是多謝了。」

    伊頓在察覺到闖入者扣下扳機時,猛地向後撲。突然的扭身轉體使他的腿又是一陣劇痛,但他知道意料之外的快速動作,是他唯一的希望。

    強光一閃,槍聲在石室裡震耳欲聾,他感到子彈射中他。他的身手不如往日矯健了,伊頓心想。衝擊力使他踉蹌地跌進密室。

    地板上的燭火跳動最後一次後熄滅,石室裡突然一片漆黑。

    「可惡!」闖入者惱怒地咕噥。

    伊頓吃驚地發現自己沒有死,子彈射中他的肩膀而非心臟。也許是燭火將滅造成影子亂跳使闖入者失去了準頭。無論如何,他只有幾秒鐘。他可以聽到闖入者咒罵著試圖點燃另一支,蠟燭。

    伊頓一隻手緊緊按住傷口上的外套,希望能防止鮮血滴到地板上,另一隻手掌貼著最近的牆壁。他摸著光滑如鏡的牆面,憑觸覺帶領他轉過第一個交叉口。

    燭光在他背後昏暗地閃動,他沒有回頭看。他看不見前方的任何東西,但可以摸到光滑的牆壁。這樣就夠了。

    這座迷宮是他設計的,他記得它的玄機。

    「搞什麼鬼?」地下迷宮從地板到天花板的厚石牆,使闖入者的聲音模糊不清。「出來,潘老頭。如果你立刻出來,我可以饒你一命。聽到沒有?我可以饒你一命。我要的只是那該死的鑰匙。」

    伊頓不理會那怒不可遏的命令,他更加用力地按住傷口,希望鮮血會被外套吸收。如果血滴到地板上,闖入者就可以循著血跡通過迷宮。

    他必須抵達書房,拿到書桌裡的手槍,伊頓心想。

    「出來,潘老頭,你逃不掉的。」

    伊頓不理會他。他緊按著傷口,衝進黑暗的迷宮深處。

    XXXXX

    亞特和颯奇站在幽暗的小房間裡,一起望著窗外的窄街。

    「他當時就藏身在這裡。」亞特戴著手套的手指滑過窗台下的刮痕。「你可以看出他的繩鉤鉤在什麼地方。」

    颯奇搖頭。「幸好你注意到妓女的蠟燭,猜出那是信號。」

    「有沒有查出那個女人的名字?」

    「詹魯思。她一年前租下樓下的房間,固定在那裡接客,直到昨天為止。」

    「有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

    「還沒有。她消失在風化區裡了。小強說,其中一個耳目今天上午在咖啡館外,聽到一些傳聞,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看到她。」

    亞特瞥向他的同伴。煩惱使颯奇眉頭深鎖,臉色凝重,平日趾高氣昂的模樣被罕見的沈思取代。

    颯奇是私生子。他有姓,但跟許多街頭混混一樣很少使用。亞特和他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話說三年前的一個夜晚,颯奇那幫組織鬆散的街頭流浪兒中,有一個孩子企圖在俱樂部外扒竊亞特的金錶。那個孩子被亞特當場抓住衣領。一直在附近巷子裡觀看的颯奇,不但沒有棄他的小嘍囉於不顧,還鋌而走險地出手營救。他衝出巷子,揮舞著手中的小刀恐嚇亞特。亞特輕而易舉地奪走他的刀,但救人心切的颯奇繼續奮不顧身地撲向亞特。

    颯奇營救年幼同夥的努力令亞特印象深刻。等塵埃落定後,他把颯奇帶到旁邊。「你是個聰明、勇敢又講義氣的孩子。」他在放颯奇和他的小嘍囉走之前說。「我用得著像你這樣忠肝義膽的人。如果你想要一份保證有季薪可領的工作,來找我。」

    三天後,他發現戒慎卻堅決的颯奇在俱樂部外面等他。他們談了許久,終於達成協議。

    他和颯奇剛開始時保持著僱主與僱員間純公事的冷淡關係,但他們漸漸發展出互相尊重和忠誠的友誼。亞特對颯奇的信任遠遠超過對上流社會的任何人。

    「別擔心,我們遲早會找到她的。」亞特輕拍他的肩膀。「在此期間,我們往別的方向調查。」

    颯奇看來不但沒有釋然,反而更加擔心了。「他是梵薩人,韓先生。」

    亞特微笑。「我也是。」

    颯奇紅了臉,但堅持立場。「沒錯,現在他也知道了,那會使他變得更加危險。下次他使詭計時會更加狡猾。」

    「我知道你認為我年事已高,但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例如老謀深算。」

    「這一點我比大部分人都清楚,韓先生。但你真的不要我保護你嗎?」

    「我需要你在街頭收集情報,颯奇,不是保護我。我可以照顧自己。」

    颯奇猶豫片刻後點頭。「好吧,韓先生。」

    亞特若有所思地環顧室內。「他一定給了魯思不少酬勞,多到足以讓她躲到風化區裡去避風頭。」

    颯奇愁眉不展地又看他一眼。「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但可能需要花點時間。你知道風化區通常都像迷宮一樣。」

    「那些錢支持不了多久,她遲早會出來接客,到時我們就可以找到她了。」

    「話是沒錯,只怕到時找到她對我們也沒有用了。」颯奇咕噥。

    亞特淡淡一笑。「這就是為什麼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找到她上。梵薩古諺云:『欲尋答案,意外之處』。除了風化區以外,我們還有別的地方要找。」

    颯奇直視他。「我們街頭也有句俗話說:『手中無槍,背後無友,勿入暗巷』。」

    「好一句金玉良言,」亞特說。「我會牢記在心的。」

    XXXXX

    玫琳醒來時,發現她已經好久沒有睡得這麼沈又這麼久。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夢到大火、鮮血和死人的笑聲。

    她掀開棉被下床,看到窗外又是一片霧茫茫,但那影響不了她的愉快心情。她感到活力充沛,可以著手解開倫偉鬼魂之謎了。

    接著,她突然領悟到,她很可能得在早餐桌上面對亞特。

    她急於展開新的一天的熱切迅速消失。面對鬼魂可能比面對亞特還要容易。她瞪著鏡中蓬頭亂髮的自己。勒索「夢想商人」幫她找尋失蹤的女僕,和復仇的亡夫鬼魂是一回事。在兩人初次肌膚之親後的第二天早晨,一邊吃早餐一邊與他閒聊,則是另一回事。

    她惱火自己的心慌意亂。為什麼今天可能看到亞特令她如此焦慮不安?就像她昨夜煞費苦心對他解釋的,仔細想來,一切都沒有變。今天早晨的她仍然像昨天早晨一樣是黑寡婦,她的名聲不可能因為他發現她是處女寡婦而變得更加不堪。

    她的手握抓著洗臉盆的邊緣。為什麼事情到了今天早晨非顯得如此複雜不可?

    她瞪著鏡中的人影。看到自己容光煥發的模樣令她氣惱極了。

    憤怒提振了她的精神。她為什麼要感到尷尬?亞特有什麼可傲慢的?他畢竟是個做生意的紳士。

    她呻吟一聲,抓起水壺把水往臉盆裡倒。運氣好的話,他可能還在睡懶覺,她心想。他也有可能是那種比家裡其它人先吃早餐的早起者。她的父親就有那種習慣。

    她迅速擦了個澡,穿上她最古板的衣裳。把心一橫,她開門下樓進入早餐室。

    運氣不佳。亞特沒有睡懶覺,也沒有出於禮貌提早用餐進入書房,而是大剌剌地坐在餐桌邊與蓓妮姑姑閒聊,好像昨夜沒有發生任何非比尋常的事。

    事實也是如此,她陰鬱地提醒自己。一切都沒有變。

    「早安,親愛的。」蓓妮在看到玫琳時愉快地說。「哦,妳今天的氣色真好。看來我的新藥很有效,晚上再給妳一瓶。」

    她在亞特眼中看到笑意。她冷冷地瞪他一眼,然後轉向姑姑。「早安。」她客氣地說。

    蓓妮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神情。玫琳立刻轉向側桌,假裝在端詳早餐的菜色。

    令她驚駭的是,蓓妮興高采烈地繼續先前的話題。「玫琳,我發誓我好久沒看到妳如此神清氣爽。亞特,你說她是不是看來精神抖擻?」

    「什麼都比不上睡個好覺。」亞特以令人吃驚的泰然自若說。

    儘管決心表現出一切都沒有變的模樣,玫琳還是希望找個地洞鑽下去。

    「韓先生剛剛告訴我昨夜發生的駭人事情。」蓓妮說。

    「他告訴妳了?」玫琳猛然轉身,惡狠狠地瞪著亞特。「他真的告訴妳昨夜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是真的。」蓓妮嘖嘖作聲。「我不得不說那令我震驚至極。」

    玫琳用力吞嚥一下。「喔,這個嘛,我可以解釋……」她無助地越說越小聲。

    亞特嘲諷地彎起嘴角。「妳的姑姑很關心。」

    「我當然關心。」蓓妮說。「在你的俱樂部外面的街上遭到攻擊,真是無法無天。這個歹徒實在太大膽了,希望你盡快逮到他。」

    如釋重負令玫琳感到頭暈目眩,她連忙坐到最近的椅子上,對亞特聳起眉毛。「有什麼消息嗎?」

    「事實上,今天一大早我和颯奇碰過面了。」亞特說,眉宇之間的笑意更濃。「我們找到那個梵薩鬥士躲藏的房間。很遺憾,我們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但颯奇的耳目這會兒正在努力打聽,他們遲早會帶來有用的消息。」

    玫琳目瞪口呆。他已經起來幾個小時了。當她還在床上睡大覺時,他已經離開家去跟颯奇會了面,搜查了歹徒的藏身處,然後回家來吃早餐。

    他一直在忙著做她僱用他做的工作,她告訴自己。但他公事公辦的態度,還是有點令她緊張不安。

    他表現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

    XXXXX

    一個小時後,蓓妮來到玫琳的房間。她開門見山地說:「妳愛上韓先生了,對不對?」

    玫琳手中的筆掉落在筆記本上。「天啊!蓓妮姑姑,妳那是什麼意思?」

    「乖乖,事情比我想像中還要複雜。」蓓妮若有所思地坐到床沿上。「你們兩個開始譜出戀曲了。」

    「蓓妮姑姑。」

    「其實我從這件事一開始,就看出你們兩個彼此吸引。」

    玫琳驚訝得合不攏嘴。「妳怎麼會有那種想法?」

    蓓妮扳著手指頭數道:「第一,妳請他幫妳處理我們的問題。第二,他答應幫忙。」

    「妳那樣就推斷我們彼此吸引?」

    「是的。」

    玫琳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荒唐的臆測。妳怎麼可以憑那麼薄弱的證據就遽下斷語?」

    「我猜錯了嗎?」

    「我請他幫忙,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瞭解梵薩修行者想法的人。韓先生答應幫忙,是因為他想得到爸爸的名冊。那純粹是各取所需的條件交換。」

    「不出我所料,妳果然在和他談戀愛。」

    玫琳的手指在桌面上輕敲著。「事情不像妳想的那樣簡單,蓓妮姑姑。」

    「親愛的,由於妳身為寡婦,所以無論妳喜不喜歡,妳都是世故的女人。我不會冒昧地給妳忠告。」

    「哈!妳很清楚妳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做。」

    「沒錯。就像我說的,我不會冒昧地給妳忠告,但我要建議妳牢記一個事實。」

    玫琳立刻有了警覺。「什麼事實?」

    「妳說他答應幫忙,是因為他想得到維敦的名冊。」

    「對。」

    「他是位梵薩師父。」

    「那正是我僱用他的原因。」

    蓓妮憐憫地看她一眼。「玫琳,妳是聰明人,怎麼會對那麼明顯的事視若無睹?」

    「什麼事那麼明顯?」

    「韓先生不需要接受妳的條件就可以得到名冊。妳不記得妳自己說過的話嗎?憑他的本領,他大可以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自行動手取走名冊。」

    「哈!」玫琳得意地說。「這一點妳就錯了。我仔細想過,韓先生很清楚試圖竊取名冊,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風險。」

    「什麼風險?」

    「我會採取報復行動,揭穿他擁有『夢幻閣樂園』的秘密。他不能冒險讓上流社會發現他在經商。明白了嗎?他別無選擇,只有與我達成協議。」

    蓓妮不發一語地端詳她良久。

    玫琳被她看得坐立不安。「這會兒又怎麼了?妳在想什麼?」

    「妳跟我一樣清楚,如果想要,他絕對有辦法使妳無法對任何人洩漏他的秘密。」

    玫琳渾身一僵,不寒而慄。她視而不見地瞪著桌上的筆記本,腦海裡一片混亂。

    蓓妮說得對。

    片刻後,她恢復自制,抬頭迎視姑姑關切的目光。「如果他不是為了得到名冊才幫助我們,那麼他是為了什麼?」

    「我說過,他受妳吸引。我猜他喜歡當英雄。」蓓妮說。

    「即使他真的受我吸引,那也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要幫助我們。」玫琳說。「梵薩師父畢竟被訓練得不容許自己被肉體激情所控制。」

    蓓妮的臉上閃過一抹好笑的神情。「換作是我,我不會假定訓練總是完全成功。肉體激情的力量有時會非常強大。」

    玫琳緩緩搖頭。「亞特絕不會容許自己被感情所控制。如果他幫助我不是為了爸爸的名冊,或為了使我保守秘密,那麼他同意我們的協議一定是別有居心。」

    「什麼居心?」

    玫琳皺眉蹙眼。「誰知道呢?他是梵薩人。」

    「親愛的──」

    「我真的不想再談這件事,蓓妮姑姑。」

    「我瞭解。」蓓妮停頓一下。「那麼,妳還好嗎?」

    「我當然很好。難道我不應該很好嗎?」

    「我不想說得太露骨,但我知道昨夜對妳來說是嶄新的經驗。」

    「跟預期中不大一樣,但一切平安無事。」玫琳說。

    「跟預期中不大一樣?」蓓妮噘起嘴。「那倒相當令人意外。韓先生看來對每件事都很在行,我還以為他的床上工夫也會如此。」

    「拜託,蓓妮姑姑,我真的不想談這件事。」

    「好吧,親愛的。」

    「如果妳非知道不可。」玫琳咕噥道。「韓先生就跟我在這件事開始時形容的一模一樣──成熟但依然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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