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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們加蓋了木造的陽台,我每天早上都會到那裡去。不過,這一年來,那極度迷人的海景已經失去了魅力。我根本就視而不見。我一心只想著自己。我走到陽台去,只是一種反射動作,並無任何期望,因此也不會有任何體會。
只不過,在這個早上,我的目光落到一件卡在陽台兩片木板之間的物品上。我彎身將它撿起,便注意到那根細細的髮夾已經生鏽了。它卡在那裡有那麼久了嗎?我用手指拿著髮夾,感到經過一年而逐漸淡去的疼痛猛然浮現,令我一時喘不過氣來,彷彿剛跳進冰冷的水中一樣。那髮夾勾引出一切回憶,尤其是那一句話。
出去吧,爸爸。出去探險一下。今天是星期六呀!
以前,我的四周充滿了她存在的證據。她走過的地方會留下新的痕跡。麵包屑、書、紙、筆、髮夾。有時我置之不理,有時卻會不高興。但那時我一點都不了解那些東西將會變得多麼珍貴。後來,當我知道它們是無價之寶,是值得珍藏的物品時,卻已找不到幾件了。我慢慢將它們收集起來,一件接一件,直到再也找不到。這根生鏽的髮夾必定是最後一件了。然後呢?
我把髮夾塞進褲袋內,便轉身入內去沖泡咖啡。一如我已放棄的多數精緻日常事務,我已經不再好好煮一杯咖啡了。我在水壺裡注滿水,將水燒開,再將滾水注入已盛了三匙即溶咖啡粉的杯子內,然後端著杯子回到陽台上。當我在陽台上僅存的一張折疊椅上坐下時,椅子發出嘎吱聲。我覺得椅子和我的關係似乎已進展為一種遊戲,彼此等著看誰比較耐久,看誰會先倒下。
我用雙手轉動杯子。即溶咖啡沒有香氣,也沒有味道,只是滾燙的液體。我把杯子放在椅子旁的陽台上,將髮夾從褲袋內掏出。
氣味和聲音具有喚起記憶的力量。但以前我並不明白觸摸得到的東西在這一方面具有多大的力量。我注視掌心中的髮夾,回憶便以令人幾乎難以忍受的密度湧來。幾乎難以忍受。不對。任何事物不是難以忍受便是可以忍受,沒有「幾乎」。而這些回憶絕對是可以忍受的。我熱烈歡迎。那些甜蜜的時刻蜂擁而至所引起的劇烈傷痛,其令人炫目的強度令我狂喜。那些氣味,那些音樂。
然而,我跟隨著以前的我,猝然嘗到了另一種咖啡的味道。當我生活中還會享受這種樂趣時,會品嘗到的那種味道。我可以看到蜜蜜站在門口,想辦法要把背包拉到背上。弗拉基米爾•馬提諾夫的〈請進!〉在背景處迴盪。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海水味和蜜蜜準備離開前剛擦上的指甲油的氣味。我雙手握著馬克杯,以一根手指隨著音樂的旋律慢慢敲擊。
出去吧,爸爸。出去探險一下。今天是星期六呀!
接著她嫣然一笑,給我一個飛吻,然後轉身出門。我的蜜莉安,蜜蜜,我的女兒,我們美麗的女兒。她將身後的門帶上後,四周歸於沉寂。
一年之後,在陽台上的那一天,我忍不住想著,在那一刻,我是否有力量可以改變生命的過程。在蜜蜜轉身離開前的那一刻,我是不是可能阻止她、耽擱她。例如,我手上的馬克杯掉了,一件小意外,當熱咖啡噴濺到我的腿時將腿微微燙傷——那可能足以耽擱她而使未來改變嗎?如果我當時就採取行動,而不是等到兩個鐘頭後呢?如果我叫住她,說:「等一下!等我,我和妳一起去!」在那一刻,我一定有力量可以改變所有事件的順序的。以前我常會以這些想法折磨自己,現在我不再這麼做了。我看著過去的我,深深對那個男人感到同情。我望著他折磨自己,有一瞬間為我已不在那裡而感到如釋重負。我想這應該是表示我對無法接受的事已經某種程度地接受了。
那一天當我的女兒站在我眼前,給我一個飛吻時,我的回應是呼一口氣,輕輕擺擺手,然後她就出門了,只留下那幾個字:
出去吧,爸爸。出去探險一下。今天是星期六呀!
這幾個字就像音符一樣,在我心頭迴響,任意浮現,完全不受控制。不過我當時一定聽進去了,因為幾個小時後,我聽從了蜜蜜的建議。我感到有點興奮地跨上單車,騎過港口平台,搭乘中午到奧克蘭去的渡輪。我不知道的是,另一齣戲碼已經開始上演。這齣戲碼將吞噬一切,只留給我生存的灰燼,慢慢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