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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午,我們總是一起到學校接三個小女生,然後帶她們到那家小型的匈牙利咖啡館喝咖啡、吃蛋糕。摩斯.哈姆雷特(Moss Hamlet)學校星期五的大門是工作週結束的地方,這是我們的習慣(不過我們倒不覺得有必要跟我們的男人們分享這段時間,我們早就把他們訓練成將我們清醒的每一刻想像成類似在馬戲團裡變戲法)。星期五下午是那種妳長大後會記得的時刻,珍這麼說;沒有人會記得誰在星期二來接她們下課。
今天,我們來到學校時,高年級班已經下課了,一排及胸高、由皇家藍和金色交織而成的隊伍走了出來。瑪麗兒並不喜歡那樣的皇家藍,她說令她想起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的會議,不過我喜歡,因為它呈現出艾瑪眼睛的顏色。艾瑪出生的時候,眼睛呈海軍藍,原本慢慢轉成棕色,後來棕色微微褪去,變成了皇家藍。這個程序令我想起油畫顏料變乾的情景,一或兩種色調會變得比剛從油畫顏料管中擠出的顏色淡。因為那樣漂亮的藍,加上她那千嬌百媚的長睫毛,她的綽號叫「孔雀」,然後隔一陣子,老是孔雀孔雀的叫煩了,我們乾脆叫她「雀雀」。
「感謝老天,學期快結束了。」瑪麗兒邊說邊調整傑克頭頂上方的陽傘,傑克坐在嬰兒車裡,直挺挺的往前,和往常一樣著迷地看著那些較大的孩子。「她們在哪裡啊?」
「她們去裘園還沒有回來。你們看!迷你巴士不在停車場裡。一定是塞車了,」我嘆了一口氣:「你們都知道星期五是什麼模樣。」
「『每天』都這樣。」珍說。「大家這個週末要做什麼?」
瑪麗兒開始向我們描述托比答應過只用帳篷樁和包裝紙製作的神祕架構,這時,「意外」這個詞模糊而隱密地顯現出來。我心煩意亂,腦子裡篩過打翻飲料、弄濕床舖、隨便推撞的影像,直到我不解地看見校長韋克絲女士冒失地沿著學校的中央走廊往前走,朝我們前面的玻璃門行去。艾瑪上摩斯.哈姆雷特學校的兩年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名女士冒冒失失;冒失是不允許的,不過匆忙可以(想也知道小孩子怎麼會區分「冒失」和「匆忙」有什麼差別)。可是眼前的她,焦急的樣子宛如後頭有野狼追趕,然後就像傑克的嬰兒車一樣突然停了下來。她張開嘴,然後停頓了一下。我突然有個感覺,她要說的話會改變一切。
「各位,可以聽我說嗎?我剛剛得知,巴士在從裘園回來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什麼?」
頓時,二十多名母親聚集過來,驚慌的情緒像傳球一樣感染著每一個人。有個聲音揚了起來,蓋過其他聲音:「有人受傷嗎?」然後可以聽見眾人屏住氣息。
韋克絲女士遲疑了一下。「我們還不確定。」
那表示有人受傷,我麻木地想著,是的,有孩子受傷,是的,艾瑪是其中一個。
「他媽的!」珍大聲駡,然而沒有人在意旁邊有小孩子聽到這樣的髒話。「她們在哪裡啊?」
韋克絲女士勉強地說出大約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交叉路口,有些父母親沒等韋克絲女士把話說完,就帶著嬰兒及還在學走路的幼兒急急走去開自己的車。我是走路來的,因為覺察到在暑假來臨前,還必須減掉幾磅的體重,而瑪麗兒住得很近,近到走路即可,因此我們自動尾隨珍走到她停在下一條街裡的那輛破舊Alfa車。瑪麗兒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把傑克抱出嬰兒車,抱進汽車的後座,她在一旁低聲呢喃,想辦法哄傑克睡覺。我好希望傑克是我的,我無理性地想著,這樣,我可以把所有的意識集中在他身上,不要讓自己想像十分鐘後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可能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珍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排檔,然後車子熄火了。她的膝蓋在搖晃,我可以看見她喉嚨的肌肉抽搐,彷彿不停吞著膽汁。
「我們要保持冷靜,珍。我相信她們都沒事。像那樣的大巴士……」
「可是車上沒有安全帶,對吧?」坐在後座的瑪麗兒小聲說。所以,她也在想像那件事。
「人家說,」我們的車開離路邊時,珍對著汽車的擋風玻璃說:「在你的骨子裡,可怕的事情發生時,你會知道的。可是我沒有那種感覺,妳們呢?」
我並沒有立即回答。我感受到的是什麼感覺?某種低沉的警告聲,甚至在韋克絲女士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前。那不是「知道」吧?在我上半身感覺到、逐漸產生的那種詭異的麻木感,又是怎麼一回事?珍用一陣神經質回應,可是我的回應似乎是關閉了。「沒有,」我說,語氣盡可能堅定:「我也沒有感覺到。」
「那麼這是好徵兆。」
她笨拙地摸索著無線電控制器,不過找到地方電臺時已經太晚了。「這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三點四十五分的即時交通新聞。現在把主持棒交還給你,史蒂夫,繼續談更多感覺良好的收藏品……」
我注意到放在珍和我之間的車用電話。「我們能不能打電話給誰?要怎麼樣才能得到更多的資訊?」
「我打給巴布試試看。」巴布剛開始替尤斯頓(Euston)附近的當地電視網工作,當繪圖工程師,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他,他知道的卻比我們還少。他聲音中隱含的恐懼在車內回響著。「我馬上離開,」他大聲說:「十分鐘後在那裡跟你們碰面。別驚慌!」
「瑞秋也是這麼說,」珍大聲喊回去,同時突然煞車。「天哪!這交通實在可怕!」
「如果他們撞到另外一輛車,不可能很快就離開現場。」他掛掉電話,我們三人坐著等了一會兒紅燈,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我好害怕!」坐在後座的瑪麗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