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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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容
推薦序
讓悲傷昇華──評〈父後七日〉
散文創造必須放膽下手,才能掙脫文字枷鎖。〈父後七日〉突破許多禁忌,而終於開闢了一個全新版圖。
首先是形式上的突破,散文的速度呈現出來的是跳躍與斷裂。由於不斷分行的結果,幾乎每段文字都保留鮮明的意象。父親走後的七天裡發生許多事情,作者刻意把無謂的雜事與瑣事剔除,僅剩下值得記憶的事件。這些事件,對作者本人都造成強烈的情感衝擊。
然後是文字上的突破,使閱讀時發生許多聲音,國語的、台語的、典雅的、狎邪的詞語到處流動,恰到好處地把各種矛盾、衝突、和諧、緊張的情緒並置排比。
殯葬儀式的繁文縟節,混亂了家族中每個未亡者的生活秩序。作者的速寫與素描,極其深刻掌握應該掌握的情與景。
最後是感情上的突破,親情的死亡並未全然拭去作者冷靜的觀察。那樣投入地被捲入各種庸俗的祭拜,作者卻又能自我抽離,隔岸觀火式地俯視全局。以幽默、調侃、嘲弄、反諷的語調,描述守喪七日的悲傷與荒謬。
語言是那樣放縱,然而深沉的哀悼就暗藏其中。痛苦被淨化了,對父親的懷念變成永恆。
陳芳明
(本文為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評審意見)
內文1
父後七日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葬儀社的土公仔虔敬地,對你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這是第一日。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插到你身體的管子和儀器已經都拔掉了。僅留你左邊鼻孔拉出的一條管子,與一只虛妄的兩公升保特瓶連結,名義上說,留著一口氣,回到家裡了。
那是你以前最愛講的一個冷笑話,不是嗎?
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種是有醫∼有醫∼,那就要趕快讓路;如果是無醫∼無醫∼,那就不用讓了。一干親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往往只有我敢挑戰你:如果是無醫,幹嘛還要坐救護車?!
要送回家啊!
你說。
所以,我們與你一起坐上救護車,回家。
名義上說,子女有送你最後一程了。
上車後,救護車司機平板的聲音問:小姐你家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的?我會意不過來,司機更直白一點:你家有沒有拿香拜拜啦?我僵硬點頭。司機倏地把一張卡帶翻面推進音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另一面是什麼?難道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知道我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
(無醫∼無醫∼)
我忍不住,好想把我看到的告訴你。男護士正規律地一張一縮壓著保特瓶,你的偽呼吸。相對於前面六天你受的各種複雜又專業的治療,這一最後步驟的名稱,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這叫做,最後一口氣。
到家。荒謬之旅的導遊旗子交棒給葬儀社、土公仔、道士,以及左鄰右舍。(有人斥責,怎不趕快說,爸我們到家了。我們說,爸我們到家了。)
男護士取出工具,抬手看錶,來!大家對一下時喔,十七點三十五分好不好?
好不好?我們能說什麼?
好。我們說好。我們竟然說好。
虛無到底了,我以為最後一口氣只是用透氣膠帶黏個樣子。沒想到拉出好長好長的管子,還得劃破身體抽出來,男護士對你說,大哥忍一下喔,幫你縫一下。最後一道傷口,在左邊喉頭下方。
(無傷無痕。)
我無畏地注視那條管子,它的末端曾經直通你的肺。我看見它,纏滿濃黃濁綠的痰。
(無病無煞。)
跪落!葬儀社的土公仔說。
我們跪落,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了。你穿西裝打領帶戴白手套與官帽。(其實好帥,稍晚蹲在你腳邊燒腳尾錢時我忍不住跟我妹說。)
腳尾錢,入殮之前不能斷,我們試驗了各種排列方式,有了心得,折成L形,搭成橋狀,最能延燒。我們也很有效率地訂出守夜三班制,我妹,十二點到兩點,我哥兩點到四點。我,四點到天亮。
鄉紳耆老組成的擇日小組,說:第三日入殮,第七日火化。
半夜,葬儀社部隊送來冰庫,壓縮機隆隆作響,跳電好幾次。每跳一次我心臟就緊一次。
半夜,前來弔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你的菸友,阿彬叔叔,點了一根菸,插在你照片前面的香爐裡,然後自己點了一根菸,默默抽完。兩管幽微的紅光,在檀香裊裊中明滅。好久沒跟你爸抽菸了,反正你爸無禁無忌,阿彬叔叔說。是啊,我看著白色菸蒂無禁無忌矗立在香灰之中,心想,那正是你希望。
第二日。我的第一件工作,校稿。
葬儀社部隊送來快速雷射複印的訃聞。我校對你的生卒年月日,校對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備載。
我們這些名字被打在同一版面的天兵天將,倉促成軍,要布鞋沒布鞋,要長褲沒長褲,要黑衣服沒黑衣服。(例如我就穿著在家習慣穿的短褲拖鞋,校稿。)來往親友好有意見,有人說,要不要團體訂購黑色運動服?怎麼了?!這樣比較有家族向心力嗎?
如果是你,你一定說,不用啦。你一向穿圓領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卻看到你大熱天穿長袖襯衫,忍不住虧你,怎麼老了才變得稱頭?你捲起袖子,手臂上埋了兩條管子。一條把血送出去,一條把血輸回來。
開始洗腎了。你說。
第二件工作,指板。迎棺。乞水。土公仔交代,迎棺去時不能哭,回來要哭。這些照劇本上演的片場指令,未來幾日不斷出現,我知道好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了,就連,哭與不哭。總有人在旁邊說,今嘛毋駛哭,或者,今嘛卡緊哭。我和我妹常面面相覷,滿臉疑惑,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唉個兩聲哭個意思就好啦,旁邊又有人這麼說。)
有時候我才刷牙洗臉完,或者放下飯碗,聽到擊鼓奏樂,道士的麥克風發出尖銳的咿呀一聲,查某囝來哭!如導演喊action!我這臨時演員便手忙腳亂披上白麻布甘頭,直奔向前,連爬帶跪。
神奇的是,果然每一次我都哭得出來。
第三日,清晨五點半,入殮。葬儀社部隊帶來好幾落衛生紙,打開,以不計成本之姿一疊一疊厚厚地鋪在棺材裡面。土公仔說,快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我們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吸屍水的吧?!我們都想到了這個常識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
子孫富貴大發財哦。有哦。子孫代代出狀元哦。有哦。子孫代代做大官哦。有哦。唸過了這些,終於來到,最後一面。
我看見你的最後一面,是什麼時候?如果是你能吃能說能笑,那應該是倒數一個月,爺爺生日的聚餐。那麼,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無從追考了。
如果是你還有生命跡象,但是無法自行呼吸,那應該是倒數一日。在加護病房,你插了管,已經不能說話;你意識模糊,睜眼都很困難;你的兩隻手被套在廉價隔熱墊手套裡,兩隻花色還不一樣,綁在病床邊欄上。
攏無留一句話啦!你的護喪妻,我媽,最最看不開的一件事,一說就要氣到哭。
你有生之年最後一句話,由加護病房的護士記錄下來。插管前,你跟護士說,小姐不要給我喝牛奶哦,我急著出門身上沒帶錢。你的妹妹說好心疼,到了最後都還這麼客氣這麼節儉。
你的弟弟說,大哥是在虧護士啦。
第四日到第六日。誦經如上課,每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早上七點到晚上六點。這些拿香起起跪跪的動作,都沒有以下工作來得累。
首先是告別式場的照片,葬儀社陳設組說,現在大家都喜歡生活化,挑一張你爸的生活照吧。我與我哥挑了一張,你翹著二郎腿,怡然自得貌,大圖輸出。一放,有人說那天好多你的長輩要來,太不莊重。於是,我們用繪圖軟體把腿修掉,再放上去。又有人說,眼睛笑得瞇瞇,不正式,應該要炯炯有神。怎麼辦?!我們找到你的身分證照,裁下頭,貼過去,終算皆大歡喜。(大家圍著我哥的筆記型電腦,直嘖嘖稱奇:今嘛電腦蓋厲害。)
接著是整趟旅程的最高潮。親友送來當作門面的一層樓高的兩柱罐頭塔。每柱由九百罐舒跑維他露P與阿薩姆奶茶砌成,既是門面,就該高聳矗立在豔陽下。結果曬到爆,黏膩汁液流滿地,綠頭蒼蠅率隊佔領。有人說,不行這樣爆下去,趕快推進雨棚裡,遂令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來,搬柱子。每移一步,就砸下來幾罐,終於移到大家護頭逃命。
尚有一項艱難至極的工作,名曰公關。你龐大的姑姑阿姨團,動不動冷不防撲進來一個,呼天搶地,不撩撥起你的反服母及護喪妻的情緒不罷休。每個都要又拉又勸,最終將她們撫慰完成一律納編到摺蓮花組。
神奇的是,一摸到那黃色的糙紙,果然她們就變得好平靜。
三班制輪班的最後一夜。我妹當班。我哥與我躺在躺了好多天的草蓆上。(孝男孝女不能睡床。)
我說,哥,我終於體會到一句成語了。以前都聽人家說,累嘎欲靠北,原來靠北真的是這麼累的事。
我哥抱著肚子邊笑邊滾,不敢出聲,笑了好久好久,他才停住,說:幹,你真的很靠北。
第七日。送葬隊伍啟動。我只知道,你這一天會回來。不管三拜九叩、立委致詞、家祭公祭、扶棺護柩,(棺木抬出來,葬儀社部隊發給你爸一根棍子,要敲打棺木,斥你不孝。我看見你的老爸爸往天空比劃一下,丟掉棍子,大慟。)一有機會,我就張目尋找。
你在哪裡?我不禁要問。
你是我多天下來張著黑傘護衛的亡靈亡魂?(長女負責撐傘。)還是現在一直在告別式場盤旋的那隻紋白蝶?或是根本就只是躺在棺材裡正一點一點腐爛屍水正一滴一滴滲入衛生紙滲入木板?
火化場,宛如各路天兵天將大會師。領了號碼牌,領了便當,便是等待。我們看著其他荒謬兵團,將他們親人的遺體和棺木送入焚化爐,然後高分貝狂喊:火來啊,緊走!火來啊,緊走!
我們的道士說,那樣是不對的,那只會使你爸更慌亂更害怕。等一下要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我們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第八日。我們非常努力地把屋子恢復原狀,甚至風習中說要移位的床,我們都只是抽掉涼蓆換上床包。
有人提議說,去你最愛去的那家牛排簡餐狂吃肉(我們已經七天沒吃肉)。有人提議去唱好樂迪。但最終,我們買了一份蘋果日報與一份壹週刊。各臥一角沙發,翻看了一日,邊看邊討論哪裡好吃好玩好腥羶。
我們打算更輕盈一點,便合資簽起六合彩。08。16。17。35。41。
農曆八月十六日,十七點三十五分,你斷氣。四十一,是送到火化場時,你排隊的號碼。
(那一日有整整八十具在排。)
開獎了,17、35中了,你斷氣的時間。賭資六百元(你的反服父、護喪妻、胞妹、孝男、兩個孝女共計六人每人出一百),彩金共計四千五百多元,平分。組頭阿叔當天就把錢用紅包袋裝好送來了。他說,台彩特別號是53咧。大家拍大腿懊悔,怎沒想到要簽?!可能,潛意識裡,五十三,對我們還是太難接受的數字,我們太不願意再記起,你走的時候,只是五十三歲。
我帶著我的那一份彩金,從此脫隊,回到我自己的城市。
有時候我希望它更輕更輕。不只輕盈最好是輕浮。輕浮到我和幾個好久不見的大學死黨終於在搖滾樂震天價響的酒吧相遇我就著半昏茫的酒意把頭靠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往外吐出煙圈順便好像只是想到什麼的告訴他們。
欸,忘了跟你們說,我爸掛了。
他們之中可能有幾個人來過家裡玩,吃過你買回來的小吃名產。所以會有人彈起來又驚訝又心疼地跟我說你怎麼都不說我們都不知道?
我會告訴他們,沒關係,我也經常忘記。
是的。我經常忘記。
於是它又經常不知不覺地變得很重。重到父後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看著空服員推著免稅菸酒走過,下意識提醒自己,回到台灣入境前記得給你買一條黃長壽。
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直到繫緊安全帶的燈亮起,直到機長室廣播響起,傳出的聲音,彷彿是你。
你說: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
雲南書簡
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
親愛的你問。你說你最怕的事情是大年初六。大年初六,年幼的你會在彩繪著鴛鴦的赭紅色糖果盒裡偷一只奶油話梅。往後的初七初八初九初十,在沒有人發現的時候,例如你的母親差遣你去買東西的路上,或是玩捉迷藏你當鬼從一數到五十的時候,從口袋拿出來,一角一角齧食。這是我極大的祕密,你說。你以此抵抗你最怕的,慶典過後瞬間的冷清死寂。以一只奶油話梅,以舌尖齒縫殘留的酸甜梅粉,延緩無味日常的到來。
比起你,我的方式暴烈多了。大年初六天未亮,我背起六十五公斤的登山背包,走入歲末來了就一直沒走的強烈冷氣團中。我因打包徹夜未眠,在晃顫的機場首班國光號上,歪斜著身體看國道一號上的斜雨紛飛,睜大眼睛安靜記錄著,離開島國前的最後一刻。離開島國前的最後一刻,我在機場大廳的匯兌櫃檯,將一疊不算厚的新台幣,換回幾張薄薄的美金;同時將一個索居於城市並極度仰賴文明的我,匯兌成隨處可為家、四海皆兄弟的我,我唯有握足後者的籌碼,才能在香港轉機誤點兩小時餘的空檔,以風衣外套蒙頭在五十四號登機閘口前怡然昏睡;才能清晨七點半零下三度在香格里拉郵局台階前,啃一顆蘋果當早餐,呵著手簌簌寫下一張字跡潦拓的明信片,等待郵局開門讓我買足面值人民幣一塊六的郵票用舌頭沾了唾液就貼定投入郵筒,寄回島國。收件人是自己。如此,我在歸來時打開信箱就可以收到,這樣假期結束時我將不顯得太失落。
走出昆明機場的時候,陽光很明亮,未來的十五天也都是這樣。我的行程是:昆明到麗江、麗江到香格里拉、麗江到瀘沽湖、麗江到大理,大理到昆明。我把麗江當作基地營,期待這個名曰小資療傷與豔遇勝地的古城除了提供我轉運與補給的便利外,藉著多次進出我對它亦能培養出某些情感吧。但是,當我抵達,我帶著失戀般的心碎扶著太陽穴在石板梯階上不停邁步,心底絕望的聲音一直重複怎麼辦我來到一座巨大的九份。絕望不但來自櫛比鱗次的古城商家販售的手工藝品幾乎同式同樣(如同發現台灣民俗風系列商品的大盤原來在此);還來自四面八方來的遊客個個穿著入時打扮講究,我屢屢低頭望見一雙雙亮皮高跟尖頭靴橫過我的防水透氣抓地力強登山鞋;珠光眼影水漾唇彩在古城蕩漾開來,而我為我的眼與我的唇帶來的只有一罐無色無味的人工淚液與一方盒凝黃豬脂般的凡士林。全身上下唯一的顏色在於左小指,香港機場免稅商店裡試塗的紫荊色指甲油。在往後的十五日,它一日一日消磨掉一點,我攜著它如攜著一撮沙洲之島,每日竟因觀察它變化出不規則的海岸線輪廓而欣喜。
於是我儘速遠離小資天堂,坐上開往香格里拉的中巴。冬天是這個海拔三千餘公尺,舊稱中甸的山城的旅遊淡季,街上人煙稀少,屋頂覆著雪,地上有積冰。這個晚上,我睡在通了電毯的青年旅舍中,半夜醒來,頭痛欲裂,高原反應鋪天蓋地而來,這幾日吃下的砂鍋米線、玉米粑粑、乳餅乳扇全都化為酸稠汁液,我蹲在公廁嘔吐至頭髮都變冰的,摸黑吞下兩顆普拿疼,想看窗外天色,發現玻璃上結著霜。我在額頭、人中、頸後重重塗上薄荷玉,那麻刺的感覺果然讓我忘記疼痛與酸水,助我入睡。
昨晚零下二十度,青年旅舍的主人說。哪裡都去不成,連藏胞家訪都因為淡季不營業。我開始後悔沒聽麗江散客旅遊服務中心裡,穿著民族服飾的納西族姑娘的勸告了。所幸中甸由於外國背包客眾多,亦開設了幾家小資風情咖啡館。我因此在駱駝咖啡館度過兩天,我寫明信片、翻看別人留下的塗鴉與相本、聽好幾張店內的尼泊爾電子樂 CD,早午餐吃蘑菇雞肉與薑茶,晚餐吃菠菜牛肉,更晚一點當藏族女服務生為每張桌子提來爐火時,點一盎司純麥威士忌。
親愛的,我在香格里拉,祝你生日快樂。我看著遠方的雪原,寫下給你的明信片。
隔天有一貴州登山隊入住青年旅館,邀我晚上一同開伙,吃酸湯魚、喝青稞酒,學各省分的划拳招式。我們不約而同瞥見對方的排汗衣登山鞋毛帽屬同一西方廠牌,甚至接近同式同樣,如此相互辨識與認同,更甚省籍或國族。一桌子人嬉嬉鬧鬧,有一人醉了,便摟著主人的西藏獒犬又親又抱說,我帶你回貴州好嘛?隔天早上,我與這群貴州人在中甸長途汽車站再度碰面,都往麗江。但在顛簸的公路上,昨晚豪氣干雲的眾人已各自靜默,除了在五、六小時車程裡暗自較量彼此膀胱的耐力之外,之間似已沒有關連,各自從各自的窗獵取飄浪的浮光掠影。反倒是繫綁堆疊在中巴車頂的登山背包,從原生產國漂流千里後終於找到遠親近戚,一同挨挨擠擠,一同抵禦漫天黃沙。
之後我去了瀘沽湖,再回到麗江。麗江古城與新城只有一街之隔,我且每回到麗江就至新城的百信商場購買曬後凍後修復面膜,美容專櫃的諮詢人員雖然兩頰皆風化有加,但個個專業自信。春節連假過去,古城清靜許多,我吸啜著海子牌袋裝酸奶,酸奶是我每次來中國旅行必嗑飲品,走在我多次往返麗江長途客運站的大街上,漸漸,有了回家的感覺。出發往大理的早晨,是我在麗江最從容的一個早上,臨行前,青年旅館主人要求帶了吉他的韓國旅者,在四合院的院子裡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不禁鼻酸眼熱,並且想起,今天是元宵。
大理城的元宵夜,月光如洗,照著古城的石板路面,卻不見有人吃湯圓。我想起某年冬至夜,你與我在台北車站附近,快步穿梭於南陽街開封街懷寧街漢口街卻找不到任何一個湯圓攤子,你人來瘋地到便利商店買了冷凍湯圓拜託切仔麵攤的阿桑幫我們下一下,阿桑哭笑不得。這一點點回憶讓我開心起來,有幾個外國人拎著大理啤酒走過,問我何事這麼雀躍,我便指著月亮要他們看。回到台灣人經營的四季客棧上網,連回台灣的網頁開了信箱,飄洋過海的光纖電纜把我帶回現實,那即是:你不會再寫信給我。托著下巴絕望刪掉一封一封廣告信,也許滑鼠點擊過大,驚動了鄰座的幾位日本人,我抱歉地用初級日文說了對不起,又想起什麼地問,今是何曜日?這一日常基礎對話彷彿打擾了他們原本旅行中的秩序,很驚慌急切地討論起來:水曜還是木曜?木曜還是金曜?這似乎是對旅人的一大難題,回答關於時間、年月、數字的問題,就像要他們做出承諾一樣難。我對發出這無心問句感覺非常罪惡,趕緊揮揮手用英文補上,忘記它吧!誰在意呢?
我們用日文交換了一句初次見面,後來兩三日就足以一起坐在小橋流水旁吃一碗兩塊錢撒了極多辣粉的豌豆涼粉;足以一同騎腳踏車逛洱海附近的油菜花田;足以一起坐纜車上蒼山的中和寺各求了籤,廟祝解籤時,我因幫忙翻譯而窺探了幾位外國朋友一生的運命。有時我們在各自的筆記本上以漢字筆談,某一頁寫滿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以至於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山田詠美。旅行總是這樣,總是到快要結束的時候,才開始真正認識朋友。
我往昆明繼續歸途,從河內而來的他們繼續往麗江。大理到昆明的 K724次班車,夜間十一點發車,隔日早上八點到。我一夜好眠,好眠至醒來悵然極了,列車時光已消逝,車廂外是喧擾的昆明車站。我攔了出租車,回到茶花賓館。這一天,昆明起了大霧。我走在高聳林立的兩排耐寒杉科植物之間,沿著賓館所在的東風東路走,地圖上說,順著這條路走,可以到西南聯大,未央歌的場景。我一步一步,向霧中走去。
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
那年夏天,颱風將至,我們並坐在我打工書店前的梯階,一團厚重的橘色的雲糾結在我們之中。親愛的你問,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我說,挾以爆破的哭聲,我怕被你忘記。
我以此迢遙的路途,穿過往香港的平流層、穿過結著薄冰的滇藏公路、穿過昆大鐵路的臥舖車,延緩,接受我們已經分手、愛情不會重來這個事實的到來。這趟旅程,我把麗江當作基地營,進麗江古城要付四十塊的古城維護費,可以換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說:麗江永遠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