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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蒼草芥》作者:嫣旨【完結】

 ☆、第六十三章 故人

  「謝櫻,你可回來了。」謝祈難得孩子氣的一路喊著奔過來,才兩三個月沒見,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謝櫻見過祈公子。」欠身行禮,抬起頭時正好對上那雙直勾勾的眼睛,「不知此番王爺召在下回來,其中緣由祈公子可知一二。」

  「看你長得一副老實樣子,心腸最壞,知道我喜歡你就什麼話都從我這兒套,終有一天我會讓你都還我。」謝祈雙手拖著小草的胳膊,面上又換了一臉的壞笑,「召你回來自然是好事,爹要送你件禮物。」

  凌王的禮物,單是聽上去就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小草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那是什麼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看著小草擰起的眉頭,謝祈又故意在語氣中加了幾絲神秘,「不過是什麼人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是大哥找到的,自從柔姐姐懷上了龍裔,他無處疏解怨氣,辦起正事倒反而麻利不少。」

  小草的拳頭縮在袖中已經汗濕了手心,腦中一張張臉孔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會是誰?

  「喏,就在那裡面,不過咱們先看會兒戲。」謝祈朝著門窗緊閉的大屋揚了下下巴,扯著小草的衣袖就往後堂。

  躡著手腳掠過窗下,突聞屋內細響,是一串咳嗽的聲音,好像在夢境中出現過般似曾相識卻琢磨不到邊際,可是接下來的三聲噠噠噠卻如晴空霹靂直接擊中了小草的心。

  「你臉色怎麼?」謝祈推開後堂的大門再回頭,身後之人的臉色已經青白得嚇人。

  「沒,沒什麼,祈公子先請。」

  隔著屏風,前廳的一切盡收眼底,方才微弱的咳嗽聲也突然猛烈得鋪天蓋地,那是一個錦衣華服卻形容枯槁的男子,蠟黃的皮膚像鼓面一樣繃著高聳的顴骨,像是被什麼咒術從內掏空了生氣。謝祈鼻子輕哼了一聲,連他都看得出,這一切並非因為飢餓或疾病,原因只有一個——常年過度縱慾。欲吐心肺而後快的咳嗽暫且止住,謝祈才發現方才另一個聲音的來源,是那男子右手握著繫在腰間的一個鐵塊合手時輕擊左手玉扳指的聲音,帶著規整的節律,噠噠噠,看來是經年歷久已經養成了無意識的習性。只是那鐵塊分外惹眼,因為尋常公子那個位置戴的通常是玉珮,而且那兩寸長一寸寬的樸素形狀怎麼看也不像是腰牌。

  「他手裡那鐵疙瘩什麼玩意,難倒是暗器?」

  「那是漆印。」謝祈只是隨口那麼一問,沒想到小草會答,轉過頭才發現小草的臉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寧靜,繼續輕聲述說起關於那個男子和那個漆印的故事,「他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當年為了與別家染料坊區分,老東家把馬家所有貨物的紙封都換成了漆封,那個漆印就是為了在漆封上烙下馬家的標記。」

  洛萩最大的染料坊誰人不知,只是那個走遍洛萩各地的馬頭遠比它那個足不出戶只剩下半條命的當家有名氣。「那個馬頭我倒是知道,可是爹為什麼要把他送給你?」

  「他是我原來的主人。」為什麼會那麼熟悉,因為那個馬頭對於他還有著另一層含義,被烙上馬頭印記的東西屬於馬家,當那段塵封的記憶鮮活與眼前,後腰上那塊舊傷印突然又火辣辣的疼起來。

  「那這下可好玩啦。」沒有驚訝於小草給出的答案,謝祈突然做了個惹人憐愛的討喜表情,他向來最最喜歡看好戲。

  「凌王駕到。」

  門大開,凌王踏著風走進來,身後跟著謝祉,餘光掠過那個試圖起身行禮終又跌回座中的身影,逕自朝主座而去。

  「草民馬瑞參見王爺,草民身有不便,還望王爺見諒,咳咳……」短短三句已然氣息亂喘,本想盡力將咳嗽壓下去,卻反而更換來很激烈的一串。

  「祉兒。」

  「爹,這位乃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孩兒為爹所交之事前往馬家,與馬兄一見如故,馬兄也對爹萬分敬仰,故托孩兒引薦登門拜會。」謝祉諂媚的反覆搓著雙手,那神情像極了推銷自己姑娘的老鴇。

  這邊馬瑞好不容易平定了氣息,連忙跟進,「草民雖出身商戶之家,但對王爺的治國雄才深為敬佩,今日求見之為一表心意,馬瑞望追隨王爺盡綿薄之意,傾家覆業,在所不惜。」

  「你憑什麼?」

  此話一出問愣了堂上兩個人,謝祉慌忙間正欲張口,被凌王一個眼神戳得又癟了下去,馬瑞眼珠亂轉,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又開口,「馬記分號九十八間,遍佈東西,馬隊四百人,月行十萬里,貨船八艘,通連水路,年帳滾銀萬萬兩,利三分。」

  「哈!哈!哈!」凌王大笑,「這樣就敢跑來跟本王談條件?」

  謝祉馬瑞面面相覷,同時收緊了呼吸。

  「爹,馬兄此番真心投誠,沒有想來談條件的意思。」

  「蠢材,這話也只有你會信。」罵完了不爭氣的兒子,凌王凌厲的眼神又轉向馬瑞憋得有些發灰的臉,「本王讓你來這,只是為了要你見一個人。」

  機敏地察覺到凌王投來的眼神,謝祈拍著小草的後背,頑皮的說道,「走,該你出場啦。」

  屏風之後走出的身影瞬間掐死了馬瑞的咽喉,熟悉與陌生之間仿若如影隨形的鬼魂,「你……你還活著……咳咳……咳咳……」

  「本王就將這個人交給你了,要殺要剮隨你心意。」

  轉身叩拜,「謝王爺恩典。」抬首蹙眉,「若要謝櫻決斷,還懇請王爺送馬公子回去吧。」

  「哦?」已經準備負手離去的凌王停住步子,回眸間已將四人的各色表情盡收眼底,「本王當你恨此人入骨,欲千刀萬剮不解其憤,如下又何出此言?」

  「謝櫻心中雖然恨他,但縱使剝皮拆骨也只解一時之氣,不如留他以點滴之力匯我奔流之勢,只願有朝改天換日,世間少些謝櫻這般的苦命之人。」

  「好,那本王就聽你的。」

  如蒙大赦的馬瑞也再顧不得什麼,從座上跌下來,口中重複念著「謝凌王恩典,謝櫻公子恩典。」一面叩首般的上下抽動著身體,一面連滾帶爬的蠕動著向門退去。

  「爹,這到底是為什麼?雖然馬家不比錦雕城,但也日夜滾金,得他相助總比要他性命來得有用處。」謝祉看著已經空蕩的門庭,心也變得空蕩起來,他說不出自己是因為見不得展商藉著錦家的關係日益得勢,他說不出自己滿心歡喜的以為此舉起碼能讓爹多看他一眼,但當下的一切,如冰雨般把他不知從何而來的熱情瞬間澆滅,讓他本來就被肥油擠占的大腦越發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可別說回答,凌王帶著小草拂袖而去,根本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第六十四章 借刀

  「大哥,你這回真的是錯了。」謝祈仰起頭對上謝祉的滿臉喪氣,擠出了一個無比純真的笑臉。

  「那你給說說。」雖然愚鈍,但對於他這個敢住在王府裡的弟弟,謝祉一直本能的遠離,可不知是受了太大的打擊,還是因為那個笑容裡的善意,兩兄弟難得打開了僵局。

  「我問你,爹為什麼讓你去找馬瑞?」

  「為了查謝櫻以前的事。」

  「那你查到什麼了麼?」

  「這個……」被謝祈這麼一問,謝祉才發現事情有那麼一點不對勁,當日一入馬府被馬瑞吹捧了兩句,他就做起了白日夢,直到方纔他還滿心滿腦的想著如何能借馬瑞之力拉近他與展商的距離。

  「看樣子你是被那個姓馬的給坑了,他說他什麼都不圖只想助謝家一臂之力,可是大哥你想想,這世上最奸猾莫過於他那種人,咱們打仗都是一命換一命,可他們做生意的算盤打得可是以一換十。像他那樣的人,除了怎麼從百姓手裡賺錢,滿腦子想的就是效仿錦家當年助太祖開國,他日功成,封王封疆,這種事有一個錦家就夠了,更何況他那點家底還入不了爹的眼。」

  聽了一通,謝祉這才轉明白,合著這一趟如意算盤沒打響,還把自己給搭上了。

  看著謝祉的臉從黑變白,再從白變紅,謝祈心裡把這個笨蛋大哥罵了個通透,嘴上繼續火上澆油,「不過大哥你這個黑鍋背得可有點冤,怎麼說你也是為謝家考慮,只是輕信人言受人所累,只怕那個馬瑞今日吃了釘子,回去之後不念著大哥的好,再胡亂說些什麼,辱沒大哥名聲。」

  謝祉被這話一點突然發現自己遺漏了要命的事,被罵被數落都是發生在凌王府內的事,無論在門裡面多窩囊多被看不起,出了那扇門他可是凌王長子。小眼睛滴溜轉了兩圈,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這次看著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冒著聰明氣息的弟弟,謝祉萬年不遇的多了個心眼,「你說爹放他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考慮?」

  「大哥,爹的脾氣你最清楚,你覺得對於一個可以交給男寵隨意處置的人,爹還會有什麼考慮?之所以放他走,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意義。」

  看著謝祉憤憤離去的肥碩背影,謝祈又笑了,這是兄弟二人首次真正意義上的長談,但他的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謝祉好像找到了新的疏解途徑,雖然謝祉最終還是沒弄清楚他們的爹為什麼生氣,但重要的是,他的目的達到了,至於這個目的,自然不包括在這次對話裡。

  嗒,嗒,嗒,那魔咒一般的聲響如影隨形,甚至潛入夢裡,嗒,嗒,嗒,那熟悉的韻律銘刻心底,此刻猶在耳際。

  不對!小草艱難的將雙眼掙開一條縫,幾欲炸裂的頭顱和虛軟無力的四肢告訴他,四周虛幻縹緲的一切分明不是夢境。可這是哪裡,燭光擴散如火團,樑柱蜿蜒如巨蟒,紗幔蕩漾起巨浪,連身下的床榻也跟著搖擺,觸覺感官好像唯一留存的只有雙耳,因為在長久的寂靜之後,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清晰乾脆的嗒,嗒,嗒。

  腦中穿過一條閃電,原來蒼遠,師傅,想兒,凌王,謝櫻,那一切的一切才是一場夢境,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沒有離開過那場叫做人生的噩夢。

  「你醒啦?」這聲音並不是馬瑞,而是,謝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要吶喊,想要問清,可開啟的雙唇只吐出沉沉的哈氣聲。

  「你的事我都打聽過了,馬瑞那個禽獸不如的下賤東西根本不配你替他求情,不過你再也不用為他擔驚受怕,因為我已經送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先不忙謝我,接下來我還要為你做件事。」謝祉的聲音夾雜著喘息,激動亢奮的心跡袒露無遺。

  『你到底要幹什麼?』小草在心中吶喊著,可身子還是被烙餅一樣翻了個個兒,手腳向著四個方向被牽引著拉緊直到再沒有半分移動的餘地。模糊的感覺到後腰襲來一陣涼意,這樣的姿勢,馬家的漆印,小草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目光凝視著那段纖細的腰肢,緊致光潔,宛若出自名匠之手的傳世瓷器,而腰股間的那個烙印分明是所有者的戳記。恍然大悟,為什麼馬瑞會選擇這個位置烙下屬於馬家的印記。鬼使神差的掏出他的戰利品,小心翼翼的朝著那個烙印移近,冰冷堅硬,溫熱柔軟,直到親眼見證兩者如同成對的璧玉一般契合在一起,謝祉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無聲的等待把時間拉長,讓恐懼加劇,直到謝祉的聲音從頸後探過來,輕得像是什麼儀式的咒語,一面安撫著小草,一面安撫著他自己,「不要害怕,別亂動,可能會有點疼,不過,馬上就好,馬上……」

  疼,讓耳際的聲音也變得混沌不清,動彈不得,喊不出聲,萬籟俱寂,只有無限瘋長的疼在繼續。

  「祉兒,你在幹什麼?」

  屋門洞開,連空氣也換成了凌王專用的冰冷,卻依然無法冷卻謝祉癲狂的神經。「爹,你看,從今日起,謝櫻與馬家就再無半點瓜葛,他是我們謝家的,是我們的。」癡笑著揚起他鮮血淋漓的雙手,扯開的是一塊小巧精緻的人皮。

  「你殺了馬瑞?」

  「那種攀龍附鳳想要一步登天的小人根本死不足惜,孩兒知道爹留他狗命是不想弄髒了手,但是放他回去實在有辱謝家的名聲,這種善後的小事當然是孩兒去做,孩兒只是想將功補過。」

  「你到今時今日還不明白,有辱謝家名聲的其實是你。」不再含著怒氣,不再有所希翼,凌王終於從心底承認這個兒子是自己人生的污點,將來也必會成為他大業上的絆腳石,語氣變得冰冷,眼神變得冰冷,冰冷得好像在面對其他任何人。「祉兒,你走吧,謝家再沒有什麼東西是你的,你與謝家再無關係。」

  謝祉臉上的橫肉終於停止傻笑,漸漸凝固成無法理解的表情,滴血的手指著已經幾近虛脫的小草,「可是……他……我……」

  一句話止住了謝祉的語無倫次,「他,也是我的。」

  「為什麼?就因為馬瑞,那個賤民的命根本不值一文。還是因為他,他不過是個男寵。我可是爹的兒子啊。」肥碩的身體跌跌撞撞奔來,藉著慣性撲倒在凌王腳前,昂起頭鼻涕眼淚已經奔騰而出。

  「你想要答案,本王便給你答案,今日會落得此番田地,就是因為你從來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孩兒愚鈍,還望爹明示……」慌亂揮舞的雙手在凌王衣角留下血印,最後卻只抓了個虛空,望著那個遠去消失的背影,這一次爹是真的走了,帶走了自童年就縈繞在心間的敬畏恐懼,也帶走了他的命。

  ☆、第六十五章 無心

  馬車的簾門被掀開,擠進來的是謝祈的笑臉,小手扇呼著趕走屁股後面那雙深怕他跌下去的手,假裝任性的仰起頭,「我偏要坐這一輛。」

  「祈公子也要出門?」小草頷首。

  「要往臥丘去給大哥收拾爛攤子,倒是你為什麼不在多歇幾日。」

  「謝謝祈公子掛心,謝櫻也是想為王爺多盡一份心力。」

  看著小草寒暄幾句之後轉而若有所思地垂下頭,謝祈又玩興大發的蹭了過去,「別擺那付樣子故意逗我,有什麼想問的你就問吧。」

  「謝櫻倒不是有意,只是忍不住去想祉公子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轉機。」

  「他那樣待你,你還為他著想,不是叫我這個做弟弟的無地自容。」

  「謝櫻怎麼敢跟祈公子相比,一介草民存善積福求的只是安生立命,而對於要成為國君的人,給本來就沒有威脅的人留一條活路是寬仁。」

  「你這是在教我?」前一刻還一臉說笑的謝祈突然湊上來,眼底盡然泛起一絲殺氣。謝櫻知道了,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為的只是借凌王之手除掉謝祉。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晶瑩眼眸,謝祈的嘴角又彎起一個弧度,或許這份真摯直率的聰明,就是爹留他在身邊的原因,也是自己會喜歡上這個男人的原因。「還好大哥不像你,不然將來那個皇位我會爭得很辛苦。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是我的威脅,我之所以這麼做,為的是不讓他誤了謝家的大業。」

  「祈公子所言甚是,托祈公子的福,謝櫻也算排上了點用場。」

  「你的用場可大了,我早就說過,會讓你把欠我的統統還來,呵呵。」

  這話謝祈確實說過,雖然狡黠的笑讓它聽上去像極了一句玩笑,但小草心裡明白,那一天總會到來。

  馬兒猛然停下步子,搖散了車廂內兩人各自的心思。緊隨其後的幾名護衛按著佩刀已經機敏的圍在馬車四周,只聽見馬伕拍著馬頭對眾人哈著腰解釋,「沒……沒什麼,是馬兒突然受驚了。」話音未落只聽見一記破空之音,兩匹馬兒同時嘶鳴著仰起前蹄,然後撒野般得絕塵而去。

  車廂裡的二人先是感覺馬車一沉,然後又更加疾速的飛馳起來,互相交換著眼神,不管是什麼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那都是後面的事,當下要對抗的是胸腔內因為顛簸而造成的翻滾。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小草按住謝祈,朝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置身探出簾門,可在看到車外人影的瞬間就傻了眼,「石頭師兄,紅綾師姐。」

  「我們來接你,小草,隨我們走吧。」紅綾搶在石頭之前出聲,面對她日夜掛念的小師弟,單是看見,心尖酸楚已經化作眼底淚珠。

  「煙雨樓一別,之後的事我們也略有耳聞,」石頭扭頭看了眼紅綾,盡量挑揀出委婉的辭令,「不管是為了什麼,你真的不用那麼委屈自己,你也知道你紅綾師姐有多疼你,聽到你的事她真是一連幾宿都沒合眼,所有縱使千難萬險,我們也決意把你救出來。」

  看著那兩張熱切期盼的臉,小草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石頭師兄,紅綾師姐,謝謝你們,不過我並非二位所以為的受人所迫身處險境,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所以二位還請回吧。」

  「是不是那個小妖精又給你灌的什麼迷湯,去給凌王做男寵怎麼能是自願的,他日去到黃泉路上,你要我怎麼跟師傅交代,你要我拿什麼顏面去見蒼遠師弟。」一巴掌脆生生的打在小草臉上,紅綾的心卻撕裂般的疼,接著不由分說地掮住小草的手腕就要走。

  師傅,蒼遠,在原本平靜的心湖激起兩彎波瀾,自己所做的一切,真是黃泉路上相逢,應該也無顏以對。茫茫然被拖著走了幾步,雙腳猛然停住,對上紅綾疑惑的眼神,另一隻手覆上她的手腕,「紅綾師姐,我不走,我所做的事雖然下賤,但我相信一旦功成,定可解救蒼生。我們五人,哪一個不是家破人亡,若不是遇見師傅,屍骨棄於荒野惟有豺狼相迎,但天下如你我一般,比我等更淒慘,苟活著抑或已死去的,又何止千千萬萬,靠師傅,靠你我又能救幾個?要救他們需要的是一位明君,我相信凌王會是一位明君。」

  「明君?你知道麼,土番莽王再次來犯,血洗宿關,滿城上下,無一倖免,所有人都死了,我們還要明君做什麼?」慟哭震天,那個埋葬了師傅師娘的地方,如今埋葬了更多他們所熟悉的人。

  「宿關的將士也好,我也好,成大業,總有人要犧牲。」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石頭竄到呆立著的二人之間,一手抓一個,「此地不宜久留,有什麼話咱們路上再說。」

  「石頭師兄。」只此一聲,再無言語,輕輕擺首,心意盡在其中。

  「你的心真的是讓狗給吃了,我再最後說一遍,今日若不跟我們走,往後我紅綾就當從沒有過你這個師弟。」

  「紅綾……」石頭力拔萬斤的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顫抖,他怎麼會不知道紅綾一直把小草當作是親弟弟,雖然知道結局,但他還是投去了極盡懇求的眼神。

  再次輕輕擺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再無力吐露。身後護衛已至,謝祈也從馬車裡探出了頭,小草還默默地望著兩個人離去的方向,落霞之中送走的又怎會只是兩個心碎之人。

  齊瓊踏著同一片餘暉踱步來到半天閣的頂層,遠遠就看見雲姬手中捏著幾片花瓣望著天際,「自古後宮嬪妃無不夜夜梳妝期盼主上臨幸,可朕的愛妃望眼欲穿的卻是宮外的消息。」

  轉過身來,雲姬臉上已經換上了絕美的笑容,「臣妾倒是不知皇上還有心去吃這種醋。」隨手將手中花瓣投入香爐,只留下一片藏於袖中。

  齊瓊知道那些字句寫在花瓣上,浸過什麼就會顯現出來,只是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默契,雲姬不會主動給他,他也不會要著看,「這次又說些什麼?」

  「對於皇上應該不算新鮮事,」看著齊瓊挑起了眉毛的樣子,原本應該到此為止的話題又被接續下去,「宿關淪陷,皇上這次準備怎麼辦?」

  沒想到會是這件事,雖然今日在朝堂之上此事已有定論,但雲姬直接的問,還是讓齊瓊的心一陣莫名慌亂。「沒想到愛妃對此事如此關心,眾卿今日也商討了許久……」

  「哈哈,商討?朝堂之上誰聞百姓苦戰士哀,只會把人命天理都寫在那張薄薄的奏折上。」

  齊瓊的閃爍其辭聽上去有趣,但拿大臣們做擋箭牌顯然不是好主意,他之所以會感覺心悸,與其說是因為與雲姬的合作關係自開始便分外小心翼翼,更確切的講是因為齊瓊心裡明白他的夥伴選中的並不是他,他們要的是一個好皇帝。

  「宿關之事,朕已決定暫不出兵。土番以往來犯雖不免燒殺搶掠,但浴血屠城還是頭一次,土番戰士向來以剽悍驍勇著稱,今日又做出發指之舉,雖然情理不容,但朝中上下如今實在沒有武將敢披掛相迎。朕表面上是迎合恐戰一方的情緒,另一面也是想看敵人接下來的行動再做決定。」

  雲姬早知道齊瓊的是個極聰明的人,可如此尊貴的身份還偏偏要用那聰明去把方方面面都顧及周全,這種不亞於百姓的在夾縫裡求生存讓人看著就不覺心疼,或許不該逼得他那麼緊,畢竟沒有哪個好皇帝是一日修成,「臣妾明白,當下的情形,皇上也不便表現得太過激進。」

  彷彿通過那話語看穿了雲姬的心思,齊瓊帶著討好意味的伸手攔住那纖細的腰肢,「前段日子朕天天往洛盈宮跑,冷落了愛妃,今日且不談其他,讓朕好好補償你。」

  「怪只怪臣妾的身子生不了孩子,不然也不用冒險拉攏皇后,也不用委屈皇上逢場作戲。」

  「聽這話的酸味,莫不是愛妃也對朕動了真心。」

  覆上齊瓊交錯在腰際的大手,雲姬向後仰起頭,拉扯著頸部誘人的曲線,迷濛著閃爍桃花的雙眼,聲音卻淒清冰冷,「皇上知道麼,生在皇宮和出自青樓的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這兩種人都沒有心。」

  ☆、第六十六章 奇兵

  帶著心力交瘁的紅綾長途跋涉,最後跪在宿關城外那個背掛明月的山尖之上,石頭能做的惟有長長的叩首。師傅師娘,徒兒們回來了,徒兒不肖,沒能完成師傅生前所願,沒能保護好三個師弟,九泉之下亦無顏相見。

  時隔兩年再次踏上這片蒼涼之地,心中思緒豈止萬千,同樣的夜裡,還有師徒五人在寂靜曠野中飛奔的腳步聲,同樣的城頭,還有師兄弟分別時的聲聲珍重,再回頭都已化作一片寂靜。

  「石頭你看。」癡癡望著遠處的紅綾突然發現了什麼,輕聲喚著。

  藉著月光眺望城牆之上,勁風之中好像有什麼在輕輕晃動,是人。二人本能的迅速矮□子,再定睛望去,人影並非立於城頭之上,而是懸於城牆之外,是死人。這種殺人曝屍的發指行徑果然是土番賊寇的手筆,想著年邁的周校尉和一眾熟悉的臉孔也身在其中,石頭的雙拳不覺捏緊,「這幫畜牲。」

  夜色之中,石頭與紅綾推著一架板車來到城下,一顆飛石直向天際,旋風般割斷懸吊著屍體的繩子,同時紅綾雙手飛袖相迎,纏繞住急速下落的屍體,將其穩穩的送到板車之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悄無聲息,兩人目光對上輕輕的點了點頭,默默無語中,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雖然憑著兩人之力無法殺盡城中敵寇,但至少能讓這些記憶中依然鮮活的生命入土為安。

  可就在石頭手中第二顆飛石蓄勢待發之際,城中一聲慘絕淒厲的嘶嚎之聲突然劃破夜空的死寂。發生了什麼?石頭心中第一念頭是想難道城內還有沒死的守軍?可很快這個可能就被否定,因為自那聲衝鋒號角一般的叫聲之後,一時間殺聲喊聲如狂風乍起。

  二人自櫻都而來,左右打聽都沒有皇上要出兵的消息,那麼此刻在城中殺敵的又會是誰,難不成是慘遭屠殺的守兵的亡靈。接著紅綾的飛袖攀上城頭,俯瞰城內當真宛若鬼域。熊熊烈火自西向東吞噬一切的向前推進,所過之處無不化作煙塵灰燼。自睡夢中乍醒的土番士兵,還沒摸到兵器鎧甲就已經倒在火焰裡。黑暗之中映著火光的血刃上下翻飛,只見不遠處一個慌不擇路的土番士兵手腳並用的逃避著那追身的鬼刃,最後還是被一刀豁開背脊撲到在火堆之中。石頭的目光在這一刻凝注,因為一隻大腳踏著那個倒下的屍體自火焰中顯出真身,猶如閻羅一般的巨大身軀,手持砍刀高舉過頂,咧著血盆大口喉著殺聲。

  須臾之後哭嚎息止,一切發生的太快,結束得太快,猶如呼嘯而過的龍捲風,只留下一片狼藉和隨著熱氣旋轉上升的火星,如果不是往城牆彙集的黑影,石頭當真以為是陰兵過境。但下一刻他就發現了問題,因為方才滅了滿城土番駐軍的那幫人正向著他們所在的地方前行,下意識的把紅綾往身後又攬了攬,兩人縮進暗色中屏住呼吸。

  「狗娘養的雜種,老子還沒殺夠呢。」

  石頭二人循聲望去,最先登上城頭的正是方才看見的光頭閻羅,笨重的砍刀被他拖在地上,除了發出低沉的摩擦聲還留下一條血痕。可就在此時,那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然後直直對上了陰影之中閃爍的兩對眼眸。

  「哈哈,又讓老子逮著兩個。」

  怎麼能坐以待斃,怎麼能束手就擒,就算他是真閻羅,為了紅綾也要豁出命去拼,對面話音未落,石頭已將早早攥在手裡的三顆石子飛了出去。鏘,鏘,咚,朝著面門而去的兩顆石子被砍刀利落擋下濺著火星應聲落地,但那第三顆竟然不偏不倚的鑲在了那人的肚皮之上。

  盯著自己肚子上新添的飾品,腦中當即火山絕頂,「啊呀呀,看老子不把你剁成肉泥。」

  「貓爪,蒼遠師弟。」劈頭而下帶著血腥氣味的恐怖刀鋒,擋在身前捨棄性命護住她的偉岸身軀,但是什麼讓紅綾愣在原地,再想不起躲避,再挪不開眼睛。

  「八叔,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巨響轟隆,飛石四濺,塵土漫天,石頭斜眼看去,身邊的城頭石已經被劈開條巨縫。若不是那一聲喊,估計他這塊石頭那就是那副下場,可是眼前是他縱使粉身碎骨也沒有奢求過這樣的結局,因為那巨人的身後分明站著他的兩個師弟。

  斷山貓蹲在一旁,摳掉肚子上的石子,低頭看看那個與肚臍眼上下呼應的小坑,抬頭看看相擁而泣的四人,突然心頭也泛起一絲酸楚,「好啦好啦,都是大老爺們兒,哭完了趕緊干正活。」

  紅綾抹著淚珠,撅起了嘴,「我可不是大老爺們。」話沒說完就自己先笑出了聲,雖然失去了一個,但此刻又找回了兩個,可能唯有這樣才能稍稍安慰她的心。

  小心放下懸在城頭上的屍體,為他們一一安葬,正如周校尉所言,他離不開這裡,他們都離不開這裡,終於他得以與他的將士們一起長眠城牆之下繼續守護他們的城。

  「咱們接著往哪去?」斷山貓掬起一捧水淋在砍刀上,地上頃刻又是一攤紅。

  「害我師傅,殺我手足,土番賊寇狼心不改,今日如若就此作罷,他日必定再犯我疆土,咱們就一鼓作氣,讓他明白洛萩不可欺的道理。」蒼遠望著起風的方向,那裡有他們的敵人。

  「老子贊成,這次就把他們殺絕了種,看那些蠻子還逞什麼威風。」斷山貓按自己意思翻譯著蒼遠的話,並非嗜血成性,只是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要捍衛的正義。

  「不過蒼遠師弟,在出發之前,你是不是該給我們說說你倆是怎麼回事。」搭著蒼遠厚實的肩膀,看著貓爪眼角新添的傷痕,石頭直到現在還有不敢相信眼前的確實是失而復得的兩個人。

  「對呀,我們收到貓爪的信以為你們都……都回不來了。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如果早已脫離險境,你倆為什麼不來找我們,至少也該傳個信。」紅綾說著,眼底又泛起了淚光。

  「當時的情形確如貓爪所言,我們兩人都沒料到還能活著走出那片雪谷,話說當日我送蘇哈娜出關,馬匹受驚,我二人滑下雪坡懸於冰崖之上,頃刻間萬丈雪浪飛馳直下,一時間天旋地轉,我便失去了知覺。」

  ☆、第六十七章 雪谷

  蒼遠沒想過能再睜開眼,回想方才撲捲而來的雪浪,猶如萬馬奔騰著從身上踏過,然而當下週身竟覺不出疼,唯一的感覺只剩下冷。耳朵裡,鼻子裡,甚至口中都塞滿了冰渣,以至於連呼吸都異常費力。竭力伸展著已經凍得只剩下微弱感覺的雙手在雪裡摸索,先是摸到了長槍,然後是蘇哈娜已經凍僵的手。

  把自己和蘇哈娜從雪裡完全挖出來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情,看著只殘存丁點氣息的蘇哈娜,臉上,頭髮上,身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蒼遠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他知道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嚴峻的現實是,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裡,他們倆很快都會死。可放眼四周,除了白雪還是白雪,景象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白山雪谷,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暗流指路。

  用雪袍將蘇哈娜固定在背上,蒼遠開始漫無目的的前行,他不知道出路在那裡,但他知道不能停,停就是等死,只要還有一絲氣力他都要走下去。可是從白天走到黑夜,週遭的一切彷彿他們根本就徘徊在原地,兩腳漸漸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機械的重複邁步,速度越來越慢。

  他再次失去意識之前的模糊記憶是探路用的長槍被深深地刺入雪裡,但這一次並沒碰到雪下的冰層,而是彷彿刺進了無底泥潭。來不及收回力氣,整個人就一頭栽進雪洞裡。

  醒來之前,首先感覺到的是疼,真實強烈,然後是蘇哈娜聲嘶力竭的哭喊,同樣真實強烈,嘴角竟然不自覺地彎起弧線,估計是閻羅王也受不了這個瘋丫頭。

  「能笑就是沒死啦,還不快過來,姑奶奶的腳又斷了,這次是兩隻,自打遇上你就沒好事,還笑,快過來。」

  原來他們這一跌竟然滾進了與裂谷相通的一個地下溶洞,而且透過感覺的恢復,他們幾乎可以斷定洞中有熱源。這個發現讓二人得以在他們的死亡可能中把凍死去掉,但依然麻痺的手腳提醒著蒼遠,如果不盡快暖和起來,他們兩個就算真的能活著出去,也會變成缺手缺腳的廢人。

  眼看著徐徐騰起的水汽就在百步之外,但馱起只剩一張嘴能動的蘇哈娜,蒼遠幾乎是用著膝蓋一寸一寸的爬著挪過去。最後力竭的倒在溫泉邊,蘇哈娜才發現蒼遠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而相比被雪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那個男人幾乎渾身是傷。閉上嘴巴的蘇哈娜最終換做了眼淚不停,昏暗潮濕的洞穴中除了滴水聲,宛如生命盡頭般寧靜。

  淚眼中睡去,又在淚眼中甦醒,隨著恢復的體溫,感覺也緊接著被尋回,原本吵鬧著「斷掉」的雙腿,原來只是因為長時間的低溫。嘗試著挪動了兩下,蘇哈娜立刻走腳並用的朝蒼遠爬去,怎麼辦,對,應該先脫掉他那一身被溶雪浸透的外衣。說幹就幹,她本來也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羞赧矜持,三下五除二輕鬆搞定。可脫到最後一件,蘇哈娜的手停在半空竟然再下不去,因為潮濕而緊貼在身上,隨著平緩的呼吸上下起伏,勾勒著胸膛的肌肉曲線。臉上的熱度,心臟的跳動,那是以往對著整日□上身的克魯巴從沒有過的感覺。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看那血跡,他肯定是受了傷,對!再不及時包紮,可能就救不活了!』經過一番交戰,蘇哈娜終於下定決心,向著那個昏迷的人伸出魔爪。

  可小手剛落到那胸膛之上,就被一隻大手按住,蘇哈娜彷彿偷包子被當場擒住,臉瞬間紅成了熟螃蟹,一個屁股墩向後脫逃,小手還不忘下意識的攥緊。

  刺啦一聲,布料碎裂,可前一刻的少女心緒卻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化作驚恐。「你……你……白虎……」

  用右手艱難的撐起身體,蒼遠試著想解讀那雙眼眸裡傳遞的信息,那是他沒見過的蘇哈娜,那個生死之間還能發出退兵號令的女人,竟然會露出孩子般的無措表情。

  蘇哈娜的眼睛一直盯著蒼遠的臉,手腳卻在一邊向後挪動,一邊尋找著可能的武器,「你不姓葉?擁有這白虎的人應該姓霍。」

  「你怎麼會知道?」

  「我見過。」短短三個字在蘇哈娜的心間勾起遙遠的記憶,緊繃的身體和神經卻在背脊靠上巖壁的同時鬆弛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這樣過激的反應根本沒有意義,這裡說不定就是他二人的葬身之地,沒想到最後還要帶著恐懼和欺騙死去。「我出生那年,大哥出征死在白虎殺神槍下,國師說我會給那居帶來災禍,所以自小便把我送出宮寄養在護國將軍家中。十五歲那年,那居集結靬戧攻打洛萩,我偷偷跟在克魯巴身邊也親身經歷了那場戰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鮮血匯成的河,屍首堆成的山,和幾乎無法戰勝的白虎雄師。我永遠無法忘記戰爭結束的那個黎明,整個雲重關屍橫遍野,那居士兵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所有人都好像在那一夜的廝殺中丟了魂。克魯巴指著一具被人團團圍住的屍體告訴我就是那個人刺穿了大哥的胸膛,但我只看了一眼就又躲回克魯巴身後,記住的只有那人染血的白虎刺青和無法合上的眼睛。」

  「那是我阿爹。」蒼遠閉上眼睛,他不想知道敵人最後如何處置了他爹和他大哥的屍體,他寧願相信他們和萬千白虎將士一起長眠在雲重關的泥土裡。

  「你爹殺了我大哥,我的戰士又殺了你爹,可如今我們兩個應該懷著不共戴天之恨的人卻要一同死在這裡,真是造化弄人。」蘇哈娜臉上變幻著癡笑和悲傷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語,「如果能不死在這……」

  「如果不死在這裡,他日戰場相逢,我們也還是敵人。但該被評說對錯的不是哪個人,而是戰爭,因為一旦踏上戰場,每個將士身後都有自己要守護的百姓和要效忠的君王。」

  「另外關於賭約,我也有事瞞了你。」

  「我知道,那居本來就無意開戰,為的只是拖住我們。」

  「那你為什麼還配合我演這場戲?」蘇哈娜輕笑著,真是難為自己心裡還一直惦記著這樁事。

  「那居此舉是行事謹慎,不過就算那居乘此機會將靬戧徹底納入版圖對洛萩甚為不利,如今的洛萩應該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別國的事,更何況你肯降低無謂的犧牲,也遂了我等的意。」

  「但我有一件事沒騙你……我不想跟你打,之前不想,往後……也不想。」蘇哈娜小聲叨念著,她不知道蒼遠聽見了沒,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往後,只是把話說出來,心裡終於能長長的舒一口氣,事到如今,生命還餘下多少時光去計較那些真真假假,敵人仇恨。

  ☆、第六十八章 起兵

  「後來呢?貓爪找到了那個山洞?」

  「沒有,是克魯巴帶人先找到了我們,當時我和蘇哈娜因為多日沒有進食,都變得十分虛弱,可能他們認為我還有俘獲的價值,所以把我也帶出了山洞。貓爪是在進入雪谷的路上碰上我們一行人,他為了救我,鋌而走險與克魯巴大打出手,最後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後來應該是蘇哈娜的關係,他們把我倆帶回那居但並沒有為難我們,不過等到傷勢無礙,大雪已經封住了所有路,所以直到前不久我們才回到瑤城。」

  「那他們就這麼放你們走了?」石頭聽著兩位師弟這段神乎其神的經歷,左右想不通的是他倆不光從險象環生的雪谷逃出生天,居然還暢通無阻的離開了那居。

  蒼遠頗有意味的與貓爪交換了一下眼神,那一切當然不是說走就走那麼簡單,身處那居的那半年,不知有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企圖遊說他們留下為那居效力,其中首當其衝的當屬蘇哈娜,所以最後得以全身而退,其間還確實發生了一些故事,不過當下最重要的是他們回來了,雖然還是晚了一步。「到了瑤城才知道雪剛融開八叔就帶著兄弟們又回到了之前的營地。」

  「那是,我就說這倆小子福大命大絕對死不了,單非那傻小子要在白城守著他的大肚子媳婦,老子可坐不住,乾脆把山寨搬到關外去,要是等不到他倆回來,那居的商隊老子見一戶劫一戶,哈!哈!」斷山貓說完又拍著石頭的肩膀大笑起來,只是這兩下拍得銅皮鐵骨的石頭也忍不住臉上一抽。

  「八叔,這次出征我想改旗。」這個想法自身處那居之時就在胸中不斷湧起,以白城之名,借娘親之姓,雖然在廝殺中能豁出性命萬念一心,但對於能否扛起霍家的那面白虎,蒼遠的心總是止不住懷疑。但被困在雪谷裡的那幾日,他說服了蘇哈娜,也說服了自己,他甚至想通了阿爹為什麼已經預見了結局還會義無反顧的奔赴那場最後的戰役。

  「好!老子心裡也早早癢得不行,幹壞事再掛他單家的旗,幹這等好事不能再白便宜那傻小子。」

  三日之後起兵出城,蒼遠的帳下已經集結了兩千餘人,其中除了自宿關邵崗就追隨著他的那幫兄弟,劉家寨的弟兄,加上自願加入的白城兵將,更多的是十里八鄉深受土番賊寇之苦奮勇揭竿的鄉親百姓。抬頭看著紅綾連夜縫製出來的旗幟,蒼遠把手輕輕的按向胸口,懷裡那面經由肖萬野才得以保存下來的血旗是白虎過往的見證,而從這一刻起白虎將邁上新的征程。回頭看著身後這支東拼西湊三教九流的軍隊,一張張生澀的臉孔卻神奇與蒼遠腦中模糊殘存的影像重疊,不問時代,不問出身,麾下士者皆無懼赴死,因為他們全都注定為了這白虎而生。

  「出發!」

  恢宏的號令聲中,千人同足,直向那片黃沙之地進發。

  半天閣的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鶯啼隨之息止,雲姬轉過身時已經小巧的哨兒塞進了袖口,「什麼事讓皇上這麼心急?」

  「今日朝中有人稟報……」齊瓊話說半句又大口喘著調整氣息,雖然方才在朝堂上他自始自終都表現得漫不經心,但通往半天閣的這段路他真的走得很急,「有人領兵一夜之間繳滅了侵佔宿關的土番賊寇,而同一批人馬如今已經起兵向西追擊。」

  「土番之亂有人肯出面解決,之於今時朝中的混亂局面也算是為皇上分憂了。」

  「可那幫人起的是白虎旗。」沒人聽出齊瓊提到那三個字時聲音裡的顫抖,那個四年前被文帝一紙詔書滅門的霍家,從太祖開國之時就彷彿是一個深埋在齊家人心底的陰靈。

  那三個字也同時奪去了雲姬自若的神色,這是她唯一漏算的可能,卻有著可以顛覆滿盤的殺傷力。這其中的關係她沒法說給齊瓊聽,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只能相視無語各著各的急。

  反覆琢磨著齊瓊話裡信息,反覆推演著可能的軌跡,再度抬起眉眼,雲姬淡淡的問了一句,「皇上方才說他們是向西?」

  「是往西,如果是往東,朕這皇宮還哪能待得住。」

  心緒漸漸平定的雲姬這才發現齊瓊反常的失態,凌王盤踞朝中近二十載,對於他就像一把抵住咽喉的匕首,可縱是如此,齊瓊還有意捨命一搏,為什麼他會如此忌憚一個被滅門被誅殺遠在千里之外還為他征戰的人。她從沒指望齊瓊坦誠相待,但她隱約覺得這個秘密極可能在最後關頭要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可現在並不是打探底牌的好時機,他們所有人也打從邁進這道坎就注定無法抽身,當務之急是如何讓這盤被突然打亂的棋局繼續撐下去。

  「皇上莫要急,且不論他起的什麼旗,他們的刀刃對著土番而不是洛萩起碼說明了他們一時間還沒有反心。攻打土番一來征途遙遠,二來那幫蠻夷也絕非弱旅,他們這一去,不說能否得勝凱旋,單是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光景,這期間怎麼下對每一招棋,咱們還是有回還的可能。」

  ☆、第六十九章  戈壁

  蒼遠帶著隊伍自宿關出發,已經行了五日,雖然將士們依然懷揣滿腔鬥志,但步子卻被黃沙拖拽得越來越慢,因為自打三日前他們踏過那道沙石的界限,如今已經是在戈壁灘上行軍。放眼間一片土黃,連天接地,只有偶爾打著滾溜過腳邊的枯草團草草勾勒出黃沙的曲線,轉眼又消失不見。日頭也蒙著沙,連輪廓都混沌不清,卻灑下炙熱的光,考驗著每個人的耐性。蒼遠頸間的遮風巾高高拉起,只是這次不是為了掩飾身份,不是為了抵禦嚴寒,而是為了擋住那風中肆虐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沙礫。

  「簡直曬死個人。」山伢子抬頭瞥了眼彷彿就頂在頭上的太陽,一臉擰巴得又開始抱怨起來,「土番那幫混賬東西,打什麼仗,不打仗俺們也不用受這份罪,這都走了幾天了,別說土番賊,連個活物都沒見著,再這麼曬下去……哎喲!」

  沒等說出個結果,斷山貓就一巴掌扇在那小腦瓜上,「曬死人,也曬不爛你那張嘴,還嫌煩不夠,就不能消停會兒。」

  蒼遠輕拉韁繩,讓馬兒放慢步子退到山伢子邊上。

  突然覺得自己被籠罩在陰影裡,剛被打蔫巴的山伢子又機械的抬起頭,這才聽見蒼遠透著遮風巾淡淡的說,「如果這戈壁能有咱們中原的富饒水土,土番人想必也不會想打仗。」

  蒼遠就這樣默默的為那個流露出困惑表情的瘦小人兒遮住陽光的炙熱,自始至終沒有低頭,落在遠方的目光不知道到底看穿了什麼。雖然土番之於他,是血債纍纍的劊子手,但在經歷的那許多之後,平靜的說出那句話,確實出於真心。戰爭是出於貪婪,仇恨,守護抑或被迫,有數不盡的理由,土番有土番的,他也有他的。

  熬不過日夜極度的溫差,隊伍開始改作一日兩休,避開酷熱的午後和寒冷的夜,只利用清晨和傍晚行軍。雖然速度又慢下許多,但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蒼遠明白他們的敵人不止是土番的賊寇,如何保存實力才是他們取勝的關鍵。

  進入戈壁已有八日,靠著太陽的指引,部隊一直向西行進,雖然經過的幾片綠洲還都在他們掌握的地形之中,但面對腳下不斷變化的沙丘,漫天揚起的沙暴和至今未見蹤影的敵軍,蒼遠的心中越發謹慎起來。

  這日自清晨拔營,行了沒兩個時辰,遠遠瞧見天邊又掀起一片混黃,王鵬瞅了蒼遠一眼,又為難的低下了頭,任他在宿關待了許久,依然沒法斷定那到底是一場大沙暴還僅僅只是一陣風揚起的沙塵。他知道霍將軍一定會下令隊伍停下,他知道他的少主不會讓戰士們涉險,他也知道蒼遠面上不動,心裡卻是有多著急,一想到這些,王鵬就懊悔得恨不得抽死自己。

  指揮部隊安頓下來,乘著休整的時間,蒼遠與貓爪石頭三個兵分三路,向周圍查探起來。

  石頭側身擠進臨時搭起的防風帳子,隨手撣了撣頭上身上的沙,抬眼看見已經早他一步回來的貓爪,兩人相視無語,都輕輕的搖了搖頭,看來還是一無所獲。這邊接過紅綾遞上的茶水,還沒坐定,只感覺帳子裡又捲進一股風,回頭看,是蒼遠,再看他唯一露著的一雙眼,石頭隨即又將茶碗塞回了紅綾手裡。貓爪也起身迎上來,因為那雙眼睛告訴他們有情況。

  蒼遠也不怠慢,扯低風巾啐了口嘴裡的沙子,這就出了聲,「西北二十里有一截河道,在那發現了敵軍的蹤跡。」

  說是蹤跡,其實是十幾具屍體,蒼原簡單的查看了一番,雖然他們身上都受了傷,但致命傷卻無一例外的全在胸口。這是土番處理重傷兵的法子,帶不走的,醫不了的,他們會親手在同伴胸口補上致命的一刀,然後不出兩日,遊走在這荒漠上的禿鷲豺狼就會把一切痕跡都帶走。所以從這些屍體的完整程度來看,拋下他們的軍隊並沒走遠。

  蒼遠緊鎖的眉頭,不光是發指這種丟棄同伴的殘忍行徑,他還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讓那些戰士受了如此的重傷?整齊的切口分明是戰鬥留下的兵刃之傷,難道這片大漠之中,除了自己的白虎雄師,土番還引來了別的敵人。

  可就在這當口,帳外的呼呼風聲之中,突然傳來了號角的嘶吼。敵軍來襲,幾人自不多想,各自提起兵器衝出了帳子。

  「稟報霍將軍,西面一支土番軍隊,約摸有兩三百人,眼看就要殺到營邊了。」

  「快,傳令備戰。」蒼遠簡單的撂下這命令,轉眼間已經朝著敵軍的方向奔去。

  這算得上奇襲,仗著對這片戈壁的熟悉,土番的莽士們早已摸透了風沙的習氣,所以他們料到洛萩來的軍隊每逢烈日狂沙必定安營。若不是蒼遠縝密的在營地四周都布了哨兵,以這兩三百人加上這場遮天蔽日的風沙,就能將整支軍隊悄無聲息的埋葬在這片戈壁的黃沙之下。所以談不上什麼部署,眼下最最打緊的,就是怎麼把敵軍這輪先發制人的進攻扛過去。

  大步來到營地西側,最先趕來擺好防禦陣勢的士兵已經和敵軍遭遇。土番那邊皆是粗壯大漢,一個個赤膊蒙面,反手握著刀,在風裡壓低身子行進,動作乾淨利落,抬手落刀,都掩在風沙裡,叫人看不清,避不及。守軍這邊別說打,就是在這風裡站穩了舉起刀都好似要費了週身的力氣。眼看著情勢一面倒,蒼遠大呵一聲,殺入陣前,一槍刺出,自土番莽士刀下救下一個跌坐地上的戰士。

  「風沙大,快彎下腰!」蒼遠轉頭喊了一句,手上又是一挑一刺,化解了兩邊的攻勢。

  貓爪隨後趕到,探□子,鐵鉤幾乎貼著地面飛出,劃出一道銀線,鉤住遠處一個莽士的腳,回身一拽,連帶掀翻了三個。

  石頭斷山貓也學著樣,貓腰掄著大刀畫圈,專攻下盤,一時間四周莽士皆紛紛倒地,抱著被斬斷的腿滿地翻滾。

  形勢瞬間逆轉,前一刻還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的戰士們,看著幾人奮戰的英姿,胸中一腔熱血也瞬間翻湧沸騰。殺聲裹在風裡,化作落在敵人身上的刀槍。

  四周的景象漸漸清晰,土番莽士像是中了魔法一般,竟伴著沙暴的停息停止了攻勢,然後隨之消失。這場戰鬥來得快去得也快,宛如一場春雨,唯一真實的證明就是黃沙中沾染的血跡和同樣歸於塵土的屍體。

  一直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山伢子也跑了出來,在幾個莽士的屍體上翻了一圈,揀了把小巧的彎刀別在腰間,還不忘補踹上一腳。「跑得還真快。」

  蒼遠的眼睛卻始終望著敵軍撤走的方向。

  倒是斷山貓性子急,扛起砍刀嚷嚷,「追是不追?」

  「八叔,你帶一百人追擊,兩日之後,無論有沒有發現土番大軍都務必回頭於我會合,我會命人在沿途留下記號。」

  斷山貓摸著光頭,似懂非懂的接茬問了一句,「那你是要往哪走?」

  「王鵬,傳令下去,稍作休整,拔營繼續向西。」

  ☆、第七十章  狼崽

  斷山貓帶著兵向東追去,再沒多言語,蒼遠知道兩日之後無論遇上什麼,他必會依約回頭,因為這就是那老貓的性格,性急也好,魯莽也罷,卻把交待的事放在心裡頂重要的位置,對他大哥是這般,如今對蒼遠也是。

  倒是王鵬,張羅好一切,一面催著戰士們盡快啟程,一面瞟著蒼遠,他知道他家少主怎麼安排都必定事出有因,只是沒人提點,靠他自己咋也想不透。

  「八叔那邊八成會撲空,讓他去追只是求個萬全,萬一真的碰上大軍,光靠他們勢必吃虧,所以讓他務必回頭。」蒼遠怎麼會沒覺察到王鵬求知的目光,這會兒乘著大伙都在,乾脆把心中的分析說上一說。「一來方才哨兵說這支突襲的隊伍是從西邊來,撤退時卻向東逃,二來就像山伢子所說,他們撤得太快,土番莽士生性剽悍,就算形勢不利,也多是背水一戰,很多時候往往能仗著頑抗的血性逆轉乾坤。所以我斷定,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如果我們疏於防備或者是支不堪一擊的弱旅,乘著風沙的奇襲之勢,說不定會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如果一招不行,他們再順水推舟化做誘餌,引著我們追擊,這一切都是為了拖住我們,而最終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大部隊。」

  石頭幾個聽著都頻頻點頭,王鵬也一下子開了竅,轉而又皺起眉頭,「可如果他們的大軍就在附近,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還有別的敵人,這麼做是為了避免腹背受敵。」蒼遠說完,輕磕了一下馬肚子,示意加快行軍。

  王鵬也會意的點了點頭向下傳令,因為他明白甚至已經全然相信,若情勢真如蒼遠所說,那真是天賜的良機。

  在這樣的信念支撐下,外加風沙終於爭氣的正經消停了一會,午後拔營的隊伍在戈壁上硬是走出了往常一整日的行程。眼看著太陽漸漸沉入天邊砂岩交錯的縫隙之中,探路歸來的貓爪又帶來新的消息,前方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發現了敵軍曾經紮營的痕跡,種種跡象顯示,他們走得很匆忙。如果按照突襲的時辰計算,土番的大軍應該已在百里之內。

  如果趁夜追擊,約摸明日午後就會與敵軍遭遇,可那時的戰士們經過一晝夜的急行軍,無暇休整就要即刻投入戰鬥,雖然兵貴神速,但蒼遠權衡再三,還是派出幾個探子繼續追蹤敵軍,隨後下令紮營。

  圍著篝火再三確認了防禦部署和後面的追擊計劃,蒼遠才和貓爪,王鵬在帳子裡各自找了塊地方和衣躺下,或許就連夢中也還在一遍遍推演著戰局,但為了即將降臨的戰鬥,他們每個人都在積蓄著能量。

  山伢子沒跟在斷山貓身邊,也湊熱鬧的擠進這頂帳子,只是在幾人還比劃個不停的時候,這小傢伙已經蜷在角落裡發出了小小的鼾聲。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山伢子嘴裡小聲嘟囔了句什麼,閉著眼就摸出了帳子。

  一邊解開褲帶,一邊醞釀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尿意,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伴著腦後一陣涼意,一柄短刀已經自後面彎了過來。山伢子自爬起來到前一刻,始終處在一種毛娃餓了找奶吃般的無意識狀態,身後有人這檔子事也全憑瞬間的感覺,當下完全沒注意到還有把刀的存在,甚至連怕就慢了半拍,直接就轉過身去。

  事實證明,大部分人在面臨極端情況時,是無法做到精確自控的。當山伢子懵懂的張開雙眼,看見身後黑影,然後腦中劃過大難臨頭的閃電時,身體做出的直接反應居然還是把那泡擾他清夢的尿撒了出去。

  那人似乎也被這突然襲來的濕熱打了個措手不及,原本的落刀動作頓在半空,另一隻手在山伢子啊聲出口的同時封住了那張嘴,兩個人,就在這靜謐的荒漠寒夜中,凝固般四目相望著,耳邊伴著綿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潺潺水聲。

  喊也喊不了,動也動不得,已經嚇得一身白毛汗的山伢子在這用尿換來的生死瞬間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前那人打量了一番,雖然暗色中閃著寒光的雙眼氣焰逼人,雖然月光下筋肉分明的雙臂力道驚人,但是有什麼不對勁,而且是大大的不對勁。只可惜那個幾乎可以脫口而出的破綻對於此刻的山伢子卻好像亙古的謎題,呆傻的腦中唯一還在運轉的部分除了告訴他,眼前這應該是個刺客,再無其它。

  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的山伢子就給之前腦子裡翻轉重複的那句話加了一個補充,這應該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時運不濟的一個刺客。因為其實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帳子裡那聽力極佳的二位就同時睜開了眼睛,然後在他以一個慣性的激靈為這場險象環生又無比荒誕的鬧劇畫上句點的時刻,眼前那位已經被撂倒在地,還是那片剛被他滋養過的大地。

  帳子裡重新點起火把,那刺客被綁進來的時候,山伢子才找到方纔那股奇怪感覺的由來,此刻倒在地上,渾身散發著新鮮尿騷味的刺客竟然是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所以那雙眼睛才會是平視,所以那雙手才會是平著伸過來。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其實不用他開口,單從那身皮革裝扮,那深邃的五官和自腦門到脖頸馬鬃一樣編起的棕紅辮髻就知道他是土番人,但是這還不夠,蒼遠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深夜探入軍營的會是個孩子。雖然夜探軍營這種事他們幾個也作過無數次,雖然想當年雲姬被送入土番的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但是眼前這個是他無法理解的。土番人的身型生來就比洛萩人高大,方才出手時,一眼只瞟見這孩子與山伢子個頭相當,如今藉著光,那張小臉分明未脫的稚氣,應該只有□歲。洛萩的男孩要過了十五才能當兵,他在邵崗見裘戶強拉壯丁那次,也沒有如此過分,而且這派的還是隻身暗殺的任務,如今土番到底是怎麼一番境地。

  那孩子抬起頭,對上蒼遠目光時,臉上竟流露出滿滿的不屑和挑釁,「少在那婆婆媽媽,我們都是土番狼族的勇士,敢到這來就不怕死,你們動手吧。」

  藉著火光,蒼遠試圖去辨識那孩子真實的神情,耳邊操著生硬語氣的童音此刻聽上去卻像極了死在師傅槍下的沙闊將軍。

  整個營帳隨之陷入了一片沉靜,端著沾滿敵人獻血的雙手,面對一個自稱土番狼族勇士的刺客,所有人卻都恍然無措。蒼遠的心忍不住去思索,頂著白虎殺神之名刺出長槍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迷惑。

  喚回他們的是唯一例外的一個,也是此刻最有發言權的一個,只見山伢子不知從哪摸出一隻磨脫了面的臭鞋底,照著那口出狂言的狼崽子就是一下,「管你是狼族還是狗族,被綁著就說明你得聽俺們的,問你就說,不說就消停會兒,死不死的還由得著你。」說著乾脆把那鞋底塞進了那倒霉孩子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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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敵報

  夜半的小插曲沒有掀起再多的波瀾,破曉時分,蒼遠帶領著戰士們又開始了新一天的行軍。只是此後的三天,任憑他們一再壓縮隊伍休整的時間,一再加快行進的步伐,那支曾經近得幾乎能嗅到氣味的土番大軍卻彷彿在烈日的炙烤下化作了無形。就在蒼遠猶豫是不是該慢下來再全盤整理一番,想想到底算漏了什麼的時候,貓爪終於帶回了新的消息。

  「前方十里發現敵軍。」貓爪簡明扼要地說出結論,卻在蒼遠準備回頭交待王鵬的時候抬手止住了他,「給我兩百人。」

  經年的相處讓這倆兄弟有了超乎尋常的默契,信任彼此的身手,信任彼此的判斷,惟有完全的信任,才能在沙場上互托性命。所以聽了貓爪的話,蒼遠也不多問,當下讓王鵬點兵兩百,然後傳令餘下士兵紮營休整。

  兩個時辰後,好整以暇的隊伍中傳來歡呼聲,貓爪以極其細微的傷亡捷戰歸來,還捎帶回了幾個俘虜。

  接手那些被綁得跟粽子一樣的彪莽大漢,王鵬那個喜上眉梢,忙望向蒼遠,「將軍,這怎麼處置?」

  「先跟之前擒住的那小娃關在一塊。」說著接過貓爪手中的韁繩,拍了拍兄弟的肩膀逕自朝著營地走去。

  「這個……不先審麼?」王鵬後面半句話硬是憋著沒說出來,他家少主說先關,自然是有先關的道理。

  轉了一圈也沒想明白的問題,在他把一串粽子俘虜塞進簡易軍帳,剛拍著手彎出來的時刻瞬間揭曉了謎底。只見貓爪嘴角扯著笑朝他揮了揮手,原來他們哥幾個早就在這帳子外邊挨排蹲好了。連山伢子也跑來湊熱鬧,任憑石頭的大手抵著那糖糕一樣的猴蛋子,還一個勁地往上擠。

  合著不是不審,只是換了個審法,蒼遠這是要他們自己招供呀。王鵬也樂呵的探低身子湊過去,可這邊還沒找好位置,就只見蒼遠眉眼一沉,箭一般的躥進了帳子。石頭也是眼疾手快,雙手扯著帆布虎腰一擰,乾脆把整頂帳子給掀了起來。

  再往中間看,幾個赤膊大漢疊羅漢一樣的擠做一團,因為手腳都被綁著,只能靠扭曲身體施力,看上去像是幾個人在奮力合體,場面一片混亂。王鵬和山伢子直接看傻了眼,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學著蒼遠三人的樣子,手腳並用的把這堆人扒開。

  直到最後,所有人才弄明白在那一眨眼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幾乎就在王鵬踏出帳子的同時,先前還在帳子裡蜷做一團的狼崽瞬間以一個紅綾才能做出的柔韌動作把原本綁在身後的兩隻手從屁股下面移到了身前,然後豹子一般的躥到一個小頭領膜樣的莽士面前,藉著捆住自己雙手的繩子死死的勒住那人的脖子。其他被俘的莽士見狀,想設法施救,但苦於手腳都動彈不得,只能用身體往上壓,所以才出現了帳子掀開後的那一幕。待蒼遠幾人扒開最後一個人,那個被勒住脖子的莽士早已翻了白眼。

  那狼崽被壓得一張臉憋得通紅,還咬著牙死死不肯放手,最後還是被石頭一把拎起來,才最終癟了氣焰。

  原本以為讓兩撥人打個照面,一來便於攻心,二來如果他們有所交流,說不定會有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可沒想到,那狼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雖然目的是達到了,只是依眼下這情況,一切都在向著更複雜的方向發展,這場仗估計會打得更艱難。

  「說吧。」看著眼前那個被澆了幾泡馬尿終於甦醒過來的俘虜,蒼遠的開場簡單直白,他相信那狼崽想要置其於死地必定事出有因,他相信那人會給他滿意的答案。

  也許是鬼門關前轉了一圈,那漢子先是雙目空空的環視一周,然後才張開嘴,嘰裡呱啦的吐出了一串土番話。

  蒼遠雖然沒有全部聽懂,但幾個關鍵詞已經足夠讓他推翻胸中的沙盤。

  剛風風火火回到營中的斷山貓,此去一趟果然撲了空,本來氣就不打一處來,吼了句,「就不能說句人話!」上來就照那漢子頭上啪啪兩巴掌,結果把那人當即打懵,又癱軟在地上。

  眼看斷山貓口裡罵著,「奶奶的,還敢給老子裝死。」又要上腳,王鵬連忙上前拉住,「我說八爺,再踩人就死了。」

  「那你倒是說說他那鳥語說了個啥?」

  被斷山貓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王鵬也不惱,要說除了蒼遠,這滿帳子的人也就他能答上老貓的問。「他說咱們先前擒住的那娃娃是莽王的兒子。他們首領的大軍如今正與莽王在北面八十里的石頭城交戰,增援的軍隊準備繞到城西面進行夾擊,他們拖在尾巴上掉了隊,結果就落在咱手上了。」

  這一切都佐證了蒼遠之前的推測,只是另外那個敵人來自土番內部,這個國家的鬆散政權早已為動盪埋下伏筆,只是不知道這內亂是經歷了幾回起落,還是自他們上次離開宿關就一直不曾停歇。所以血洗宿關的是莽王的人,他們再度折回去為的還是籌糧,沒能如願便大開殺戒。乘著沙暴突襲的是莽王的人,他們守在那裡是為了預防來自東面的敵人亦或根本是為大軍的撤退開路,但遇到蒼遠這支強軍,只能改做誘餌妄圖引開火力。而後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兒子走出最後一步險招,可以想見被逼在石頭城的莽王是已經到了如何山窮水盡的田地,如果這時候白虎再介入戰局,所有的可能都只會指向一個結局。

  「所以那小崽子拼了命的要殺這個軟蛋,就是為了不讓咱們得到這消息,然後仗著這鬼地方活活耗死咱們。」已經被這無孔不入的黃沙消磨得再沒一點耐性的斷山貓,轉頭朝向蒼遠,「那咱們還等什麼,去石頭城把那幫狗畜牲一鍋端了。」

  蒼遠用沉穩的目光按住下一刻就準備扯著旗子直奔石頭城的斷山貓,「八叔,你剛回營,先好好歇息,咱們不急。」眼看老貓臉上那表情又矛盾壓抑的擰巴起來,蒼遠這才舒開眉眼,露出了一絲瞭然於胸的輕鬆,「咱們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第七十二章 不戰

  在白城的那段日子,常聽錦玨叨念,說四家之中想來錦家算是佔了大便宜,她指的不是金石堆砌的榮華富貴,而是她生來就想躲避的斤斤算計,她在商場之上,算多算少不過是賬本上的盈虧,但戰場之上算的全是血淋淋的性命。

  那天面對斷山貓表露出的輕鬆神情為的是安撫人心,其實蒼遠心裡的算盤一刻也沒有停,沒人能夠稱量他口中的漁人之利,但直到三日之後,白虎旗指引著將士們來到那座硝煙燃盡的石頭城,所有人的胸腔中透出的都只剩慶幸。

  不用去費心想像,也沒有傳聞去聽憑,因為一切盡在眼前,在這片被狂風雕刻出的蒼涼之上一沙一礫都在鮮活的訴說著他們所錯過的那場戰爭。

  被蒼遠掛在馬屁股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狼崽,在望見石頭城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紅了雙眼,仰起脖子朝著天際發出了一聲嘶吼。

  蒼遠聽得懂,那一聲叫的是「阿爸」,那是依他的性格不會做出的舉動,但普天之下可能再沒人能比他更懂得那聲「阿爸」之中所包含的心境。可輾轉的心緒還來不及蔓延,落在光禿城頭上的餘光就察覺到了異樣。他們面前的不是一座死城,或者說那狼崽的一聲吼,為它喚回了一縷還沒散盡的魂。

  因為禪王,因為這些年的際遇,讓蒼遠在心底慢慢開始相信冥冥之中的天意,因果循環,週而復始,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遵從著一條無名的環形軌跡。抬手成拳,戰士們紛紛握緊手中兵刃,在城外的空地上整齊的列開戰陣。這陣仗就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宿關,同樣的兩支敵對之軍,同樣的一座垂死之城。沙塵的昏黃彷彿掀起了傳說中的海市蜃樓,讓時空交錯在那一瞬間,城門開起,一個熟悉的身影披著戰甲,提著長槍一步一頓的緩緩融進逆光裡,在蒼遠幾乎哽咽著要喊出那兩個字的霎那又化作無形。

  經過了那段堪稱漫長的等待,直到一顆沙粒擦著眼角飛去,蒼遠才看見城頭上露出真實的人影。無暇分辨那些人的臉孔,自城頭已經射出三顆飛馳而來的星,蒼遠認得那是什麼,因為只有它才能跨越這樣的距離,因為就是它奪走了師傅的性命。

  鏘,貓爪揚手,鉤索如蛟龍飛出,籐蔓一般攀裹著箭身,接下綿薄無力的第一支。鏘,石頭翻手銀光一閃,飛刀呼嘯而去,刀尖直射在箭頭下半寸,擋□首異處的第二支。

  眼看著最後一支直奔自己而至,蒼遠腦中突然閃過白城砂原之上肖萬野朝靬戧太子射出的那一箭,腰間施力硬生生讓□戰馬向左後移了半步,把馬屁股上的狼崽擋在身後,然後目光追著那條飛竄的銀蛇,在它劃過腰際的瞬間閃電般伸出左手。

  前一刻還一片肅靜的列陣,隨著蒼遠舉起的手臂,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徒手接下莽王奪命追魂的三連星,幾乎是在同時宣佈了城中殘軍的敗局。

  城門洞開,來不及擦去滿身血污,來不及察看週身傷勢的土番莽士們緊握著刀槍,已經準備好踏上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征程。雖然在之前的激戰中退卻的敵人,但是面對著城外的軍隊,面對著樹倒猢猻散隨即倒戈相向的土番各邦勢力,這幫自稱狼族的戰士已經沒有需要堅守的城,窮途末路之上他們唯一還能守住的可能只剩那丁點的尊嚴,戰死的尊嚴。

  莽王牽著馬走到陣前,健壯的體魄卻掩不住眼底的蒼涼,或許早在射出那三支箭的時候,或許早在看到那面白虎旗幟的時候,或許早在沙闊死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心中的火焰就已經不再炙烈。

  揣著最後的僥倖,莽王朝著對陣的年輕將領問了一句,「你可知道你頭頂上的是什麼旗?」

  「我霍家白虎營起的自然是白虎旗。」

  「白虎?哈!哈!哈!」莽王仰天長嘯,一頭紅髮凌亂在風中,「白虎營早埋在雲重關外,這世上哪還有白虎營?」

  攔住剛要出聲的蒼遠,斷山貓扛著大刀躍至陣前,「紅毛臭蠻,你可認得你爺爺我?今日我就在此為我九弟報仇雪恨。」

  那吼聲分明喚起了莽王心底的記憶,恍惚,疑惑,而後平靜,「好!好!好!能再與白虎一戰,值了!」

  就在所有戰士的心都隨著那瀰漫天際的豪邁叫陣起伏之刻,身後突然傳來貓爪的聲音,「蒼遠小心!」

  早該有所提防,早該有所察覺,那個自稱狼族戰士的孩子絕不是妄自菲薄。因為那聲喊還沒落定,一柄短刀已經斜著向上插進了蒼遠肩頭,若不是那一聲喊,落刀的毫無疑問該是心臟的位置。沒人看見那狼崽是怎麼解開的繩索,沒有想到那狼崽自就擒以來身上一直還藏著一把刀,連對付那個俘虜的時候都沒有暴露,好像所有蟄伏都是為了這麼一刻。

  蒼遠牙間一緊,但全然沒有任何拖沓,左手向後一撈,一把將身後的狼崽拎到身前。沒想到那狼崽的手依然緊緊握著短刀,口中帶著哭腔喊出一句什麼之後,翻手將那短刀又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一切把時間凝固,讓所有人都忘了吸氣,當沙漏之中代表下一刻的那顆沙落定,目光再投向載著蒼遠和那狼崽的戰馬之上,只見那柄刀刃最終停在了那個小小的胸膛之前。

  血順著指縫滴在馬背上,更多的血順著戰甲的縫隙濕透了底衣,但蒼遠無暇顧及,只是將目光停在眼前。對著那張濺著血點的驚恐的臉,分辨著那具身軀牽動的微微顫抖,蒼遠才再度確認,那只是個孩子,自稱是戰士,像戰士一樣去殺敵,像戰士一樣去犧牲,逼自己去做那些像戰士才該做的事,卻真的只是個孩子。

  扔掉那把沾滿自己鮮血的短刀,把那個已經完成了戰士使命變回孩子的狼崽放在自己身前,點著馬腹緩緩走向敵陣。

  莽王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只準備發出進攻號令而高高舉起的手臂甚至忘了放下。他錯過了兒子用性命為他營造的先機,卻換來了蒼遠的一句問話。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

  對於莽王而言,這是一個他有生以來從未考量過的問題,顯然當下也並不是考慮這問題的好時機,但這個原本根本無需思考的問,卻成了此刻他胸中顛倒天地的難題。

  「土番各部權力紛爭,得勢求穩要打,失勢自保要打。土番與洛萩鄰國相爭,你犯我國土殺我百姓要打,我御你屠戮保我家園要打。你與我之間世代血仇,白虎敗你之兵要打,沙闊和我師傅的血債要打。今日,無論是你兒子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他,這場仗都必定會永無休止的打下去,難道我們就沒有一個可以不打的理由?」

  「少說那些我聽不懂的,身為狼族的戰士能死在戰場上是榮譽。什麼理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我莽軍困在這石頭城,你絕不會放過報仇的機會,你若殺不絕我們,有朝一日我們一定會殺回去。」

  「戰死沙場是死得其所,這話我阿爹也說過,但無懼於死不代表不嚮往生,戰士也是人,也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力,所以我才要讓這一切在我這裡終結,理由我給你,」蒼遠說著用那只鮮血淋漓的右手將呆坐在身前的狼崽高高舉起,「為了他能活著,不用再打仗!」再提高聲音,用長槍指著對陣的兩方士兵,「為了他們,還有他們都能活著,不用再打仗!」

  晚霞落盡時,蒼遠的軍隊已經全部駐進了石頭城,莽王的軍帳內一群人圍在羊皮地圖旁,蒼遠裹著白紗的右手在地圖上來回指點著。

  踏著黎明的微光登上石頭城的城頭,劃過臉頰的風中能清晰地感覺出屬於黃沙的特殊質感和涼意。

  憋著一肚子火的斷山貓跟著追過來,望著蒼遠駐足的背影也停了下來,可張開嘴還是一肚子的怨氣,「窮途之寇,不殺他們已是留了禍端,為什麼還要幫他們收復土番?」他不懂,任他抓破頭皮撓破肚皮也想不明白。

  「殺,為的是不殺。今日殺光他們,明年後年土番還會來襲,他們不會記得我們殺的是他們曾經也想殺的莽王,只會記得洛萩人殺了土番人,然後變本加厲的報復。在土番各部的首領之中莽王還算得上有膽識有謀略,土番想統一惟有靠他,而對我們,他若真肯結盟,是兩國百姓的福分,就算他最後反悔,也能為百姓求幾年的安穩。」他算不出兩個國家的千秋萬代,但卻掂得清口中這區區幾年的安穩要比面對深陷末路的仇敵揮下刀子的快感重得太多太多。

  「可血仇不報,那老九……不就白死了麼?」斷山貓的喉嚨裡嗆著風,竟然發出了類似哽咽的聲音。

  「師傅說過,沒有人會白白死去。」

  微微回首,那張側臉被第一縷晨光勾勒出金邊,前一刻還清晰著年輕的臉,突然間模糊著與許多臉孔交織重疊。斷山貓空空張開的嘴再發不出聲音,他認得那些臉孔,他們都是用生命去守護白虎,守護洛萩,守護天下的英靈。

  ☆、第七十三章 奔喪

  白城單家的大堂裡,單非已經滿面通紅,還腳踏七星的捧著酒碗挨個桌敬,王府裡難得這麼熱鬧,上一次是因為他與錦玨成親,這一次是因為他已滿百日的千金——單嫣。單非望著被錦玨抱在懷裡的小傢伙,不哭不鬧還一個勁地樂,粉嘟嘟的臉蛋泛著水嫩的光澤,兩隻小手握成小拳頭有力的擺動。這是個漂亮的孩子,是個健康的孩子,他把她的降臨多當作老天的恩賜。

  「錦雕城有客到。」自大門外傳來的通報吆喝聲卻在此時劃破了宴席上其樂融融的氣氛。

  單非的酒瞬間醒了一半,與同樣收起笑容的錦玨一同將目光投向入口的方向。不需要錦玨的機敏,他也知道錦雕城派人不會是來賀他們喜得千金。而幾乎在那位來客踏進門的同時,他和錦玨就猜出了原因,因為那人身上穿著孝衣。

  「你說什麼?」雖然已是明鏡與心,但錦玨依然忍著通紅的眼眶在此確認。

  「老王爺……仙逝了。」夾雜著抽泣的聲音,深深埋底的頭頸,跪在堂前的老僕人面前早已濕了一灘。

  裡屋傳來嫣兒的啼哭,小小的人兒彷彿通著靈性,也沾染了娘親的傷心。錦玨再也忍不住淚水的決堤,她能放開整座錦雕城,但指的是那滿城的財富,並不包括那座城裡的親人。

  「我要回去。」

  「小姐,使不得呀。老奴偷跑出來報信,只是不忍心,可是公子他……他容不得你回去。」只是後面半句淹沒在哽咽裡,他是眼看著兄妹二人長大的,會不忍心小姐遠嫁漏聞喪訊,但更不忍心的還是兄妹相逼。

  「沒人能擋我回去見爹最後一面,就算是哥哥也不行。」

  看著錦玨濕潤的淚痕化作剛毅,單非相信,就像她當初捨棄一切也要成這個親,她說要回去就一定能回去。「玨兒,我陪你。」

  素白的車隊自北方來,載著似箭的歸心;金黃的車隊自西方來,載著皇城的旨意。

  初冬的夜,晚風掀起寒意,那座金頂玉壁的城,失去了它的主人,遠遠靜默在朦朧月光之中,喃喃細訴的竟是一絲背駁浮華的蒼涼。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守門的新兵朝著車隊剛喊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腳踹。

  「郡主,姑爺,你們可回來了。」

  說話的那人一露臉,單非竟然也認得,借兵之時他還跟在邵將軍左右,可如今竟然落的來守城門。不過還沒等答應,身後的馬車裡錦玨已經出了聲,「去稟告哥哥,就說我要進城。」

  「是。」那人說完就側身閃進邊門。

  幾乎就在那身影消失的同時,裡外兩扇城門一同發出聲響,耀目的火光穿過漸漸開啟的縫隙灑在錦玨和單非一行人身上,對望門內的鹿輦之上,是錦榮久違的蒼白面容,「還稟告什麼,我已經在這兒等候多時了,玨兒,快隨我回府吧。」

  錦榮溫和的笑意裡彷彿施了咒語,催動著所有人的腳步,呼吸心跳不覺變得急促,就在心緒瀕臨失控之際,一雙小手抵在胸口把一切又推回了界限之內。單非低下頭,發現背光之中,錦玨來不及滑落的淚珠亮得刺眼,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天外的細語,「如果我回不來,好好照顧嫣兒,現在別問,答案在白城。」隨後那聲音提高了八分,「哥哥,我獨自隨你去。」

  單非不知道怎麼會放開錦玨的手,等他腦袋清醒過來,面前已經只剩下冰冷的城門。

  「怎麼就接回來一個?」王府的正廳裡,展商放下茶碗,抬眼數著入門的人臉,直到看見錦玨閃亮的眼眸才自嘲的輕笑一聲,「我怎麼給忘了,小郡主也是枕著知心草長大的錦家人,全然不吃這飛蛾香的毒。」

  「我既然肯回來,心中自是有打算,犯不著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錦玨用眼角瞟了下展商的臉,轉而又向著落坐輪椅中的錦榮,「讓我先去看看爹。」

  「正巧,我也想見識見識。」彷彿受了這話的提點,展商也興致勃勃地展開笑臉,隨即撞上錦玨再次投來的鄙夷眼神,又自顧自解釋起來,「小郡主莫要誤會,展某並無冒犯之意,此番是帶著聖旨前來,祭拜契王也是自然。」

  可幾人剛走進停放契王屍身的房間,搶在淚濕衣衫的錦玨之前,展商已經走到了玉棺旁邊。棺中的契王,面色嘴唇都泛著光潤,祥和的表情彷彿只是睡著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很好奇,沒想到這知心草不單能解毒,還有令屍身不僵不腐的奇效。」迅速收回的手指殘留著冰涼的觸感,展商飄逸的側身為隨即撲上玉棺的錦玨讓出了位置,他沒能抓住錦玨側臉那稍縱即逝的古怪表情,因為身後的錦榮已經悠悠的出了聲。

  「保得住屍身又怎樣,又醫不了我這個半死之人。」

  「錦兄何出此言,王爺早已將靈藥備好,只等錦兄去取。」

  「我已經答應要幫你了,為什麼還要害死爹!」沒有疑惑,而是肯定的責問,兩人同時側目而去,才發現趴在契王身上的錦玨轉過身來,已經抹乾了滿臉淚痕。

  「爹老了,我還年輕,只是等不了更久了。而且錦家早在太祖之前就是錦雕城的王,爹在生意那麼精明,卻甘心忍氣吞聲只做個守鑰匙的人。玨兒,你那麼聰明,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告訴哥哥開元塔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否認,也用不著否認,正如他所言,以錦玨的聰慧冰心,怎麼會猜不出這麼簡單的謎題,他不怕她知道,因為真正重要的是她知道之後的決定。

  「夫君對此事並不甚為知情,想來應該是禪王有意為之,所以就算拿到鑰匙,恐怕也要親自去過禪王那一關。」

  「那就聽你的,先拿鑰匙,禪王那邊我自有妙計。玨兒放心,聽哥哥的話,你不光能再見到你的夫君,你的女兒,錦雕城也會為你敞開大門。」

  錦玨最終被抽空了生氣一樣癱坐在地上,淚水再度滿盈,「一諾千金,我並不是要同流與你,只是不想再失去更多至親之人。」

  「我保證,你不會。」

  跟在緩慢行進的抬棺隊伍之後親手推著錦榮的輪椅,錦玨臉上的表情已經跟身上的孝衣一樣收拾整齊。通往順天塔的石道兩側,奴僕家將整齊跪著,連片的白色衣袍把大地都染成雪色。沒有漫天的哭嚎,沒有恢宏的法事,一切在安靜中顯得格外肅穆,所有人都相信,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著清脆悠長的鐘聲,閉目叩首為他們的王送行。

  倒是立在一旁的展商看上去十分無趣,這邊一結束,就步入祭台前方,他這趟來還有個差事不能忘,「錦榮接旨,『茲契王之逝,痛心惋惜,今旨令長子錦榮承襲契王封號,望繼其父之能,治一方水土,於國盡忠,於民施恩。欽此。』」

  「謝主龍恩。」只一個眼神,身後黑影已經代為接過展商手中的聖旨,毫不掩飾的輕蔑結束掉小皇帝過家家的把戲,他還有正經事情。

  隨著錦榮手指的輕揚,奴僕家將紛紛退下,轉瞬之間諾大的庭院又恢復了以往的空曠。

  「展兄也先請回吧。」疑惑的眼神來不及傳達就被鷲的黑影擋下,似乎感應到了展商的心意,錦榮又補了一句,「王爺要的只是那件東西,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候在這裡。」

  話盡於此,展商最終沒有再進一步,不過他也沒有離去,不為其他,單是招親時的記憶也讓他想更多窺探那順天塔的秘密。遠遠望著三人一棺進至塔前,只是稍作停留,隨之自塔內傳來沉悶之聲,是巨型機括運轉的聲音,藉著月光確認,那景像在尋常人看來根本不敢相信,因為眼前那座椎塔活了一般,竟然正在沿著層與層之間的凹槽轉動起來。致幻的花紋,玉匙的製成,懸空的入口,至少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讓人很難想像它還會經由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被打開。

  直到人影跟隨著突然出現的入口一同消失,那塔始終轉個不停,展商格外留意,可代表入口的黑洞再次出現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隨之出現的還有兩個身影,一坐一立,一白一黑。隨著悶聲緩緩停止,世界也恢復了安靜。

  對上展商揚起的眉眼,錦榮自然知道他在問什麼,「東西已經到手,是時候去會一會禪王了。」輪椅擦著展商的衣袖經過,見他並沒有動,而是望著順天塔的方向,錦榮又貼心的給出了答案,「你曾經問我過,這座塔到底有什麼用,除了放鑰匙,它還是我們錦家人的安息之地。」

  ☆、第七十四章 起因

  「你把玨兒怎麼了?」在門外等了整整一夜的單非,幾乎是用怒吼就掀開了錦榮所乘馬車的門簾。

  手指輕揚示意鷲留在原地,聲音依然沒有起伏的平靜,「單兄放心,玨兒只是許久未回錦雕城,加之家父的事情,不免有些傷心,就讓她在府中多休息些時日。正好在下也想藉機拜會一下禪王,可否請單兄同行?」

  「你軟禁了玨兒?」雖然對於這一年多以來錦家到底發生了什麼始終沒有理清頭緒,但單非心中秉持著最簡單的真理——他對錦玨的承諾,所以他這次堅持同行,所以他對錦榮冠冕的說辭完全不信。

  「單兄真會說笑,玨兒可是我的親妹妹,在下知道你們成親之際兩家有些誤會,如今家父已仙遊而去,也正因如此,在下才想要親自登城,化解這一切。」

  「你……就算去到白城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就算猜不中過程也猜得到結局,如此大費周章為的不過是那件東西,可是昨晚與錦玨分別的畫面突然閃電般穿過腦海,原來她早就料到自己此去凶險,不知是哪來的機敏神經讓單非在電光火石之間轉過那麼許多的念,然後在後半句脫口之前調轉了馬頭。因為錦玨說過,他想要的答案在白城裡。

  一路無話,悶頭趕路,單非全然不顧這樣的顛簸會不會顛散了錦榮那副脆弱的身骨。他只想著快些回去找到答案,可不想那個答案已經早早候在上山的入口處。

  「父王。」

  自從上次白城脫困,禪王就再沒邁出過他的禪院,甚至是單非大婚之時,他也沒有露面。用他的話說,世事之於他只剩凡塵之擾,已無再多掛念。單非單膝跪在馬前,抬起頭時卻發現禪王淡薄的眼中一片虛空,他來接的不是親人,不是敵人,而是他在這世間最後要償還的罪孽。

  三人落座禪房之中,錦榮也破天荒的沒有帶上鷲,這場仗到了這個的時刻,縱使他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也只能靠著一份執念挺住。看著閉目安坐的禪王和搔足撓心的單非,錦榮勉強的扯出笑意,淡淡的開啟了話題,「禪王想必已洞察天機。」

  「老夫肉眼凡胎,只是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霍擎天死了,齊暮廉死了,如今錦卿耀也死了,老夫之所以沒有把那些事情告訴非兒,是希望一切都在我們這一代終結。」

  「可惜結果不是你我能說了算。」

  「如果先祖能明白這個道理,或許今日又會是另一番天地。」

  凝望著禪王安詳中看穿因果的寧靜,錦榮突然在心中嘲笑自己搞出的那些無聊把戲,不用再耍心計,不用要挾威逼,因為眼前的人已經決定,他早就決定要公佈謎底。

  「老夫知道你在找一件東西,它是我們四家的一個協定,可是由於各自的考慮,霍家自始就選擇了放棄,齊暮廉也只是從旁人嘴裡聽到了隻言片語,你們錦家守護著開啟它的鑰匙,但是除了老夫已經沒人能清楚說出它的來歷。」

  話說前朝末年,當時的洛萩還不是如今的模樣,除了勢力最大的綏洱以外還有居擁其中的幾十個小國。那時太祖與霍川同為綏洱朝中重將,二人雖身居高位,但對當時永帝的□和一年到頭永不休止的戰亂紛爭已是忍不可忍。一年深秋,二人跟隨著永帝來我白山祭天,偶然聽聞永帝詢問星象,希望開春再度向北出兵。太祖念及數以萬計在以往北伐中活活凍死在嚴寒之中的士兵,與永帝起了爭執,最後在一陣混亂中失手殺死了永帝。

  當然這不是後人所聽到的故事,因為弒君是滅九族的死罪,而當時在場的碰巧只有霍川和身為祭祀的單家先人。出於自保,義氣,以及希望能借此機會推翻□的心,三人權衡之下,最後在祭壇之上聯手演出了永帝觸犯天怒被捲入山谷的一幕。

  最初的起義是由三家發起,但不久之後,為了尋求財力上的援助,他們就找上了被團圍在一眾小國之中,一心圖謀獨立安身的錦雕城。從此四家聯手,起義軍的旗幟橫掃大地,所到之處,百姓紛紛揭竿而起,以破竹之勢只用了五年時間就統一了這片土地。

  之後太祖稱帝,霍川官拜上將,單錦封疆封王,大家看到江山一統,百姓安居,都覺得自己做了對的決定。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讓太祖轉了心性,他開始在皇宮築起接天的高樓為他日漸衰弱的生命祈福,各路術士蜂擁至櫻都,拿著所謂的仙丹靈藥換取高官厚祿,隨之而來的是變本加厲的稅賦和更加無窮無止的征戰。那時的洛萩除了完整的版圖,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跟世人開了個玩笑一般回到了前朝的黑暗時代。

  就在太祖駕崩之前的那個秋天,四家人又重新在宮中聚首,太祖在他為了祈求永世霸業而建造的高樓上失聲痛哭。他沒想到自己最後變成了一個跟他親手殺死的永帝一樣的暴君,他曾經豪言壯語想要平定的土地,從高樓俯瞰,像是在一片灰敗中無聲的哭泣。

  「我們是不是錯了?」所有人都在問自己,為了慶祝開國而鑄造的錢幣上寫著順天開元,但這個由他們四人親手建立的國家,走到這一步到底是順了哪門子的天意。最後太祖懷著滿心悔恨焚燬了那座堆滿丹藥的高樓,並下了一道與他一起被埋入棺塚的旨,其他三家也決定用各自的方式去守護這個約定。

  「這就是牽起一切的因。」

  「所以你來就是為了那道旨,那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單非的眼睛在錦榮和禪王面上來回遊走,如果真如禪王所言太祖是心懷愧疚才立下那道旨,怎麼又會在二三十年後掀起那麼大的波瀾。

  「我只知道它能變天。」這是凌王所說的,身為四家後人,他也跟單非一樣想從禪王眼中看穿真正的答案。

  「你說的沒錯,不過太祖傳下的原話是,『如果洛萩再變成一片人間地獄,開啟這道旨可以重新決定洛萩的命運。』」禪王依然清晰記得他父王臨終時轉述這話時的表情,「同樣的事先父做過一次,卻懺悔一生,別人看來莫大的權力,只有用過的人才知道它的背刃有多鋒利。」

  「錦榮,你也聽到我父王的話了,你這麼一意孤行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救錦雕城,為了救天下。」軟弱無力的聲音因為眼底泛起的光澤而分外清晰,「在下沒有更長的日子去籌謀,也沒有更多的餘生去後悔,既然是四家先人決定要共同保守的秘密,也就必須要四家的後人起意才能開啟,如今霍家已遭滅門,你這傻小子還要留著命照顧我妹妹,這等觸天犯日的逆行捨我其誰?」

  ☆、第七十五章 開元

  「先父的德行影響了老夫一生,可到頭來為之是悔,不為亦悔,欠缺的就是這麼一句捨我其誰。佛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老夫一生參佛,到最後還要後生們為我點破,實在慚愧。非兒,你隨錦賢侄一道去 ,這也是單家的責任。還有一事,那位葉兄弟乃是霍家後人,四家注定要再度聚首,讓我們親手掀起禍端再親手的平。你們且隨老夫來吧。」

  「父王,你是說葉兄弟……」話沒說完,禪王已經起身,單非只能朝著一臉無辜的錦榮投去了一個你不會也知道的幽怨眼神。

  禪房後面是一個寧靜雅致的小院,一棵古松,一口水井,一座涼亭。

  這下換成兩個人面面相覷,「看我也沒用,早說了我也不知道。」單非向來不會說謊,開元塔這三個字對於他這一代的單家人而言像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傳說,自小踏遍白山上下的他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座塔的存在,望著眼前此景,他不免要想難道開元是那涼亭的別名。

  「錦賢侄。」

  不等禪王回身,錦榮已經自袖中抽出一根大號的玉鎖匙遞了上去,單非在招親那會甚至枕著它入睡,自然認得,只是眼下這根除了尺寸大了許多,下面被戲稱為墓碑的部分也從比原來的薄片厚實了許多。

  只見禪王握著玉鎖匙直奔水井而去,俯身井口,在長滿青苔的濕滑井壁上摸索了一陣,接著身子一沉,寂靜的庭院又迴響起那熟悉的卡嚓聲,腳下傳來微微波震,一扇大門應聲開啟,只是這一次不是懸於半空,而是通向地底。順天,開元,銅錢的兩面,答案揭曉的瞬間,這個謎題好像早已不言而喻。

  交還那把添了幾道複雜缺痕的玉鎖匙,扶著單非的肩膀挨個掠過兩人的眼睛,「後面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在漆黑的甬道緩慢前行,貓腰推著輪椅的單非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沒弄明白,「所以你並沒有軟禁玨兒?」

  「把玨兒留下是為了假做要挾,騙得是展商並不是你,以玨兒的絕頂聰明如今已和邵將軍匯合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害我一路都在擔心。」

  「我早告訴你,你便能信?」

  單非撓了撓腦袋,「不信,就是現在我也不信,所以你要是敢耍花招,我就滅了你,然後去找葉……不,去找霍兄弟。」

  「哈哈,所以我們兩個都做不成皇帝,一個沒心,一個沒命。你那位霍兄弟倒是不錯,只是咱們的當務之急是除去洛萩的病灶。」

  「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接下來走哪條路。」單非停下腳步,指著眼前兩條岔路。

  「這鑰匙就是地圖,怎麼用相信你也知道,這差事我可沒本事跟你搶。」

  想起蒼遠那會,單非手指麻利地在匕首上抹了一把,血滴融入玉石描繪出前行的途徑。看著輪椅中單薄的身影,確實抽乾了也放不出二兩血,單非開始覺得可笑,轉而又覺得可憐。就是這麼一個拿自己的短命談笑風生的人心中卻記掛著天下蒼生,一時間單非決定停止再糾結那些理不清的假假真真,就像他父王說的,後面的事要靠他們。

  輾轉來到甬道的盡頭圓形石柱上又出現了一圈九個對稱的方形孔洞。錦榮自然會意單非詢問的眼神,「你還沒發現,這座塔其實是真正安葬太祖靈柩的地宮,這裡有八個孔都能開啟藏著珍寶的密室,但只有一個能帶我們到下一層。」

  「那咱們還等什麼?」再無須多言,再無須確認,因為兩個人眼底都閃爍著堅定的眼神,別說是九層的地宮,就是這塔下通著無間地獄,他們也是同樣的確定。

  其間道路不免曲折,但對於心無旁騖的兩人已再無阻隔,當攥著經過九重雕琢最後成形的玉鎖匙站在那道終極的墓門之前,這段走起來不過兩個時辰卻纏繞了四家三代人的旅程終於將迎來它的全新一頁。

  對望頷首,一同將鎖匙送入那個塵封已久的鎖孔,手指傳來觸底的輕震,緊接著震動突然變得劇烈,藉著不及放手的觸感,只覺得又什麼自孔壁中竄出,在鎖匙反覆的孔洞之間恣意遨遊。已經到了最後一關,可這時什麼情況,難道哪裡出了什麼岔子,沒時間多想,腦中穿過的第一個念頭,同一個念頭就是收手。卡嚓,還是那熟悉的聲響,只是這一次不是在鎖匙上添了什麼新痕,而是自圓柄處徹底斷裂開來。眼看著整枚鎖匙全嵌入鎖孔之中,這情況真可謂是始料未及。

  「斷了?這鎖匙是不是被你給摔過?還有第二根不?這情形你爹沒跟你說過什麼?」單非的腦中噌一下又像炸開了鍋,嘴裡連發著突出一摞不著調的假設。

  確實是斷了,絕對沒有摔過,鎖匙只有這一根,爹什麼也沒說過。但是哪還有心情去一一作答,同樣不明就裡,心急如焚的錦榮依然冷著臉,口中只蹦出一個字,「等。」

  黑暗地宮中令人窒息的寧靜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將人消磨得好比苦等一生,好在這靜默真的只有短短一瞬,因為就在錦榮話音落盡的同時,還殘留在手指上的顫動已經傳遍全身,伴隨著深遠的轟轟悶聲,腳下,牆壁,頭頂的石塊之中彷彿一條被點了睛蛟龍翻騰著,怒吼著想要破壁而出。

  塵土如雪片一般紛紛落下,單非下意識的緊緊握住錦榮的輪椅警惕的看著四周。就在兩人面前,四面石壁在震動之中從中央現出縫隙,然後彷彿有了生命一般沿著裂縫向後折疊開來。錦榮不知道自家的祖先是如何完成這樣的工程,就像他也不知順天塔為什麼可以轉動,但沒有時間給他考慮其中玄妙,因為當四面石壁最後變成四根石柱,當太祖最後的長眠之處呈現在二人眼前,那一切真的很難不讓人深深感觸。

  堪稱狹小的墓室裡,除了冰冷的石棺,什麼也沒有。這可能就是成就一世霸業的帝王最後的懺悔,他可以奪得天下,但得到再多,最後也會被奪走,這是世間萬般變幻也脫不開的道理。四壁光禿的石棺,只有棺蓋上雕刻著一個雙手合臥胸前的等身人像,告訴有幸來到這裡的後人,這裡埋葬的不是一位帝王,只是一個虔誠懺悔的老人。

  單非朝著石棺拜了三拜,再抬頭看著這間乾淨的石室,實在太過一目瞭然。「那諭旨呢?難道要開棺?」

  「不用,應該就在他手裡。」

  順著錦榮眼睛的方向,單非已經躍至石棺之上,如此近距離的對著那尊逼真的人像也只有這個粗線條的傢伙完全不受影響。輕輕撣去浮塵,湊近細看,果然那人像手中握著的一塊石頭質地不一樣。摸出匕首自下小心撬動,憋著滿頭大汗終於取出了那個書卷形狀的玉石筒。

  「你準備怎麼辦?」單非跳下石棺,用衣襟擦了兩下玉石筒上的塵土,朝錦榮遞了過去。

  「當然是去櫻都。」

  ☆、第七十六章 重逢

  「王爺,錦榮那邊傳回消息,諭旨已經到手了。」展商的身影從書房後的暗門閃出來,輕盈的腳步沒發出一絲聲響,他並不經常出入凌王府,這次來是因為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凌王放下手中書卷,沒急著說什麼,但輕揚的眉梢已經將好心情顯露無遺,那是讓他魂牽夢繞了二十餘年的東西,他還記得第一次聽說它的存在是從做過太祖貼身侍女的妹妹口裡,而洩露天機的竟是一段反覆被重複的囈語,曾經一度被認為是存在於現實和虛幻之間的東西,如經已經近得可以嗅到它的氣息。

  「好,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這大半年間,一邊有小草為他四處奔忙假傳天命,一邊有雲姬斡旋後宮為謝柔求得身孕,再加上這唾手可得的太祖諭旨,彷彿只要他再動一動小指,就可以另洛萩改姓。

  「王爺大事在舉,勢必馬到功成。」展商在一旁附和著輕笑作揖。

  「不過,為什麼是你親自來報信?」凌王的臉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峻,他不是那種會被喜訊沖昏頭腦的人,雖然展商私下走動都是以他的名義,但盡量避免直接接觸是他和這個聰明的年輕人八年來一直遵守的默契,所以短暫的狂喜之後,看著那張不露波瀾的笑臉,他的警覺告訴他這裡面有些什麼不對勁。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王爺,今日親自前來,確實是有些事情。」仔細的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仔細地觀察著凌王眼底的殺機,「如今萬事俱備,王爺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展商不才,敢問一句,王爺可否還記得八年前許諾展商的事情?」

  「自是記得。」摸著下巴上的鬍鬚,凌王臉上的笑容又化開了幾分,俗話說養虎為患,看著眼前這頭從靬戧最血腥的戰場上抱回來的小老虎,他突然覺得也是時候該好好盤算,「待本王登基,自會派兵助你奪回靬戧。」

  「王爺說笑,這普天之下哪還有靬戧?」雖然身在千里之外,但這書房裡對視的兩個人對於單家如何攻陷丹澤,殺宏帝虜太子,又在白城砂原大破靬戧大軍無不細知,他們當然也都清楚,那居假借盟國之名出兵瑤城,拖住洛萩大軍,實則是為了肅清靬戧朝中殘餘,曾經的靬戧如今已淪為那居的屬地,再沒有君主。

  「單家借兵之時也得了你的相助,本王還以為靬戧失勢也是合乎你的心思。」凌王還記得那個野火燎原的夜晚,對著滿臉血淚的展商許諾靬戧皇位之時,那張還稚氣未脫的臉孔給他的回應,那個孩子說他要親眼看著靬戧亡國。

  「王爺所言甚是,宏帝也好,太子也好,那間皇宮之中所有姓展的都該死。」

  「所以你想要為自己討什麼?」

  「我想跟謝櫻一樣跟王爺討個姓氏,我想做王爺的兒子。」

  「哈!哈!哈!」聰明,真是絕頂聰明,兩個人面對面,凌王好像在照著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八年臥薪嘗膽,苦心經營,費盡心機布下的局為的怎麼會不是自己,只是未免心太急。

  雙膝跪地,深深的三叩首,展商抬起頭時,一向沉穩的眼中燃燒著慾望,「在下定當盡心竭力,輔佐王爺,王爺的旨就是天命,八年,十八年我都可以再等,這一次我要的不是一個許諾,只是一個可能。」

  好一個不要許諾,只要可能,這不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那孩子八年前會決定離開那片火海地獄,不是因為撐不下去,而是因為在那裡,他根本沒有半點機會贏。

  「商兒,快起來。」探身扶起展商俯在地上的手臂,無關於對那效忠誓言的憐憫,只是原於二人對許諾的共同猜忌,凌王的縝密心思讓他有理由相信,這個虎子敢於在此刻提出這樣要求的原因,一定是手中攥著什麼把柄能拆了他最後一步登天的梯。「本王心中早已把你當作親生之子。」

  「王爺。」

  「你難得開口要,本王哪會不給你,但在那之前,咱們還有一個敵人。」

  洛萩西北的一座小鎮上,小草睜開朦朧睡眼,下一刻屋內那個憑空多出來的半大人影讓他瞬間清醒,「祈公子?」

  圓滾滾的腦袋咧著笑湊到床邊,「怎麼樣,沒想到我會來吧。」

  上次一別又是小半年,這期間小草幾乎踏遍大半個洛萩,表面看來除了深夜的鬧劇,他的日子幾乎與世隔絕,之於凌王,他好像成了徹頭徹尾的工具。在給想兒的信中他說過,很快他就會回到櫻都,因為在那裡他還肩負重任,這是安慰想兒的話,同時也是要讓自己去相信。但親眼見證著生命流逝的每一夜沒能讓他麻木,反而越發折磨著他柔軟的心。所以此刻,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凝視著謝祈那對透亮的眼睛,他還是滿心期待的那個消息。

  「我來帶你回去。」

  「可為什麼是你?」

  「當然是我,我可是特意跟父王請命要親自帶你回去,」大眼睛眨了眨,謝祈抿著嘴,又露出狡黠的笑,「因為我要拉攏你。」

  「我?」小草腦中第一個閃過的臉孔是謝祉。

  「我說過,之前你欠我的,所以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這話謝祈說過很多次,但小草聽出這次的不同,但更出乎他意料的,還是後面的那句,「展商改姓謝了。」

  這樣的用詞,小草終於明白了其中蹊蹺,這不是器重的認作義子,不是恩澤的賜姓,而大有認祖歸宗的意思。謝祈之所以會那麼緊張,也是因為在他打著如意盤算的皇位繼承路上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而且這個狠角遠勝過曾經被他玩於股掌間的謝祉。

  「可是……」

  「別可是了,你這就隨我起程吧,回去的路上咱們再好好謀算,而且這事只是其一,你可能還不知道,西伐土番的軍隊大獲全勝,已經凱旋回程,那其中也有個麻煩傢伙,你假傳天命的事如果繼續下去,弄不好會變成為別人做嫁衣。」

  嘴上雖然說得急,但等幾輛蒙著黑布的馬車駛出弄堂口已經日上三竿,鎮子的大街上全是蜂擁向城門的百姓,馬車被擠在人流之中簡直寸步難行。

  「這是……」小草看向緊鎖著小小眉頭的謝祈,還沒問出口,馬車外已經傳來聲音。

  「快去看看,起義軍要進城了。」「什麼起義軍,讓官府的人聽到可是要掉腦袋的。」「反正他們不是狗皇帝的人。」「我鄰村的表哥說,那個治了他們全村瘟疫的神君說過上天不滿昏君,那位將軍一定就是老天爺派來救我們的人。」「對,管他什麼官府什麼皇帝,老子這就去投靠起義軍,一路打到櫻都去。」

  隔著厚重的簾布,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喊叫聲還是止不住的傳進來。

  「祈公子說的就是這起義軍?」

  謝祈賭氣似的點了點頭,把門簾挑起一條縫交待了兩句,又轉回車廂內,「起不起義還不知道,不過這等聲勢,真讓他們近了櫻都,那還了得。」

  馬車方向一轉,緊接著又晃動起來,小草當然明白謝祈的心急,聽到這等情形,連他也巴不得長了翅膀飛回櫻都去。

  「公子,已經出城了。」馬伕隔著門簾喊了一句。

  「慢,」不想謝祈突然喊了聲接著朝車廂外探出身,「謝櫻,你快來看,就是那個人。」

  小草應聲掀起簾布,朝著謝祈所指的山頭望去,耀眼的金光勾勒出軍隊的形狀,這景象好像演活了王鵬口中解了宿關之困的白虎營,心在下一刻猛地收緊,因為映入眼簾的真的是那面白虎旗。無須控制呼吸,因為根本已經忘記了呼吸,發白的指節不再抖動,因為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木製的窗欞裡,視線沒有焦點似的滑來滑去,因為打從心裡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希翼。

  雙眼最後找到光明般的定格在那個畫面,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沒有表情,沒有話語,只是在那顆已經被掏空的心裡,低聲告訴自己,他們,還活在同一片天地。

  ☆、第七十七章 聚首

  看著爐中的絲絹自邊緣燃起紅線,一絲絲變了顏色,一縷縷化了灰燼,雲姬的臉都始終沒有放鬆緊繃。雖然這絲絹與那些花瓣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同樣傳遞著關乎大計的訊息,只是這次信中的寥寥片語,卻足以激起心底千層漣漪,以至於齊瓊叫了三聲「愛妃」,雲姬才抖著衣袖回過神來。

  「愛妃,他們這是要反了,如今到底要如何?」雲姬微蹙的眉宇簡直是在齊瓊已經著火的心上又澆了一潑油,此時此刻,籌謀如他,也仿若全然失去的思考的能力。因為他最最畏忌的事情發生了,那支叫做白虎的大軍,已經調轉頭向著櫻都而來。雖然早朝上聽報,隊伍還在千里之外,但整個皇宮,甚至整個櫻都彷彿都已經聽得見那催人性命的錚錚馬蹄之聲。

  「咱們出宮。」

  「出宮……」齊瓊的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面上從先前的緊張轉而緊繃,「不,就這樣落荒而逃倒不如一死。」齊瓊對於那個只存在在兒時記憶中的霍家有著莫名的畏懼,這畏懼彷彿承襲自他的父王,深深融在他的血肉裡,但是當真的被逼到進退都只有死的絕境,齊瓊還是寧願選擇去保全那最後的一絲作為帝王的尊嚴。

  「不是逃,是出宮,信中說有要事相商。」

  那些信中,哪個字,哪一句不是要事。齊瓊緊繃的額角滲出微微汗珠,良久才抬起頭對上雲姬的眼,淡淡的問了聲,「去哪?」

  「望秋山陘業寺。」

  「凌王那邊?」

  「臣妾自有法子。」

  常安遣去傳信的人前腳剛踏出王府,凌王的馬車就緊接著朝著皇宮駛去,只是這一來一去最後還是給撲了個空,沒堵到齊瓊,反而在撞見了同樣聞訊前來的謝柔。

  冷冷瞥了一眼謝柔那個幾近足月的肚子,凌王只丟了一句,「好生養著。」便提步要出宮去追。

  「爹爹,別追了。」這一聲叫得極輕,卻真的停住了那匆匆的腳步,看著凌王鷹眸中射出的寒光劃著弧線落到自己臉上,謝柔積攢了一生中所有的勇氣才讓自己那張美艷的臉孔沒在恐懼中變得扭曲。

  「此去陘業寺是為這即將出生的皇兒祈福,本就該隆重起事,奈何皇上倉促出宮,本王再不陪同左右,倘若有所差池,豈不愧對先王。」

  「不是還有那個小妖精看著。」對上凌王義正言辭的面容,謝柔又艱難得向前挪了一小步,破天荒的伸手輕輕扯住了凌王的袖角,低聲說道,「恕柔兒多嘴,其實爹爹和柔兒心裡都明白得緊,皇上走得那麼急哪是為了這腹中的孩子,只怕他心裡,和爹爹心裡惦記的是同一件事。只不過他只會怕,只能逃,不像爹爹留在宮中反倒能成事。」說話間,那白玉小手已經扯著凌王的手掌覆在了自己渾圓的肚子上,「這孩子很調皮,說不定這二日就等不及要出來,到時候皇上如果還沒回來,是龍是鳳,是生是死,還不全憑爹爹。」

  直到目送著凌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盡頭,謝柔才一下子瀉了力般癱坐在春竹秋蘭懷裡。凌王的臉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只是透過他離去時那難以察覺的放慢的腳步,謝柔猜想,這一仗她是打贏了。雙手習慣性的在肚子上來回摩挲,如果不是這個孩子,她可能到死都不會有膽敢忤逆凌王的力量。

  前往阱業寺的馬車上,兩人皆沉默不語,只是齊瓊一直將雲姬的小手攥在手心裡。她知道齊瓊這次出宮是抱了怎樣的心,也更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曾經的歃血為盟結下的並不是情義,只是為達到各自目的才不得不借助彼此的力,所以在這條看似牽扯著所有人性命的鎖鏈上,到最後還是只能自己保著自己。即便如此,抬眼望著此時此刻心懷忐忑卻只能從連朋友都算不上的自己這裡尋求慰藉的齊瓊,這個本該高高在上的帝王,總能讓自己心尖泛起酸意。

  馬車搖晃著停下來,車簾掀開,舉目仰望,那座相傳可以替人消除業障的靈寺在山腰的蔥鬱處隱隱顯出身影。再看四周,原本就從簡的隨行隊伍,已經只剩下六個壓低帽沿的侍衛。

  山道中央,一個小和尚操著童音,「此去登山之道,馬匹無法行進,為求心真意誠,還請陛下下車步行,小和尚前來引路。」

  直到下了馬車,齊瓊的手一直沒有鬆開,反倒攥得更緊,久久望著小和尚身後那條崎嶇的山道,轉過頭看著雲姬時得神情堪稱悲愴,「愛妃,你告訴朕,朕還有沒有下山的路?」

  帝王又如何,或走或留,路從來就不是他自己選的,甚至走上了,通向哪還得問別人,只是這次的答案雲姬給不了他。嬌艷欲滴的紅唇幾度張闔,最後把另一隻手覆在了齊瓊的大手上,「皇上,雲姬陪您走到寺門。」

  這一路並不好走,齊瓊卻沒有停歇,眼見陘業寺的大門出現在樹影間,他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該來的總還是要來臨。攥著雲姬的手反覆拿捏變化著力道,直到放開也再沒說一句話。

  黃昏中,齊瓊的背影遠去,撐起那一身華服的除了他直挺的背脊還有他唯一僅存的骨氣,那景象讓雲姬幾乎不忍再看,可餘光中帶頭的侍衛推開寺的側影和一聲「皇上,這邊請。」卻抓著她的萬縷思緒又抬起頭來。

  再無言語,穿過長長的石階,齊瓊被帶到一座石塔之前,推門步入,屋內已有一人靜候多時。這裡是寺廟,可眼前高頭大馬之人穿的卻不是僧服。齊瓊還沒思量清楚狀況,那人已經先開了口。

  「皇上可還認得在下?文帝駕崩之年冬,在下曾與皇上有過一面之緣。」自問自答間,那人轉身拱手,「在下白城單非。」

  「你?」齊瓊當然記得,那個冬夜入宮為白城求援兵的單家小王爺,可為什麼是他?難道單家已經暗中與白虎結盟,要一同造反。可眼下著情勢,即便當真如此,齊瓊也只能任人魚肉。

  單非當然聽不出這個「你」字當中的百轉千回,也沒準備解釋些什麼,反而突然來了興致般的負手仰天。齊瓊也隨著他抬起頭,這才發現原來這石塔沒有頂,透過那個方形的空洞,天際已經顯出稀疏的星光。

  「道家觀星能知天下興亡,命途運勢,可惜單家參禪,不然還能替皇上打發些時間。」

  「你,在等什麼?」齊瓊的目光在單非身上面上遊走,試圖找出答案,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單家人費勁周章是為了找他來看星星。

  「皇上莫著急,已經來了。」

  再度順著單非的目光挑高眉眼,自那方寸星空之中,一團黑羽飄然落下,石塔之中迴響起一個微弱空靈的聲音,「四家聚首,再寫乾坤……」

  直到那黑影緩緩落地,齊瓊才發現那不過是隨風飄散的黑色衣袖,黑羽散開,方現出那人懷中擁著的白色身影,方纔的話正是出自白衣人之口,而他正是契王錦榮。

  齊家,單家,錦家,可剛才聽到的分明是四家聚首,齊瓊腦中閃電一般的發現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倉惶轉身,只見一身侍衛裝扮隨他一同進踏的男子此刻已經摘下帽子。

  「在下霍蒼遠。」

  ☆、第七十八章 夢醒

  搖晃的馬車踏著回程,齊瓊趴在雲姬腿上,睡得像個孩子。雲姬清楚自打他們從宮中匆匆啟程,直到齊瓊步履輕顫的隻身踏出陘業寺,這個男人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合眼。纖指輕輕拂過齊瓊的眉宇,那眉間是她永遠化不開的結。

  睜開眼,抬起手,想抓住雲姬前一刻還停在自己眉間的指,卻還是抓了個空。

  「皇上又做夢了?」

  齊瓊收回手,正身坐起,這才輕輕點了點頭,「夢見先帝了。」文帝的殘影總是糾纏在齊瓊夢裡,只是雲姬很少問,他也很少提及,只是這一刻時機好像就那麼恰如其分的剛剛好,「那個夢讓朕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時候朕不過四五歲,有一日先帝帶朕去御花園玩耍,突然興起要玩騎馬打仗,他做馬把朕扛在脖子上追著一幫小太監打,我們倆就這麼跑呀喊呀,好像永遠也不知道累。後來母后來了,冷冷丟下一句,『皇上成何體統。』便拂袖而去。不知道為什麼隔了那麼多年,朕還記得當時先帝臉上的表情,前一刻還是縱情的狂喜,後一刻就像是個噤若寒蟬的小太監。如今想來,先帝又何嘗沒想過馳騁沙場,可惜的不是他沒有那份雄才,而是整座皇宮,整個洛萩從來就不是他的。」

  「皇上不是先帝。」

  「愛妃,你知道昨夜在陘業寺他們對朕說了什麼嗎?」

  雲姬搖頭。

  「他們讓朕做一個好皇帝。」齊瓊嘴角扯著笑,牽動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意。

  「做不做得好,不是靠誰人說,是要看皇上自己抉擇。雲姬倒是覺得,今日之前的皇上正是身不由己,才更明白百姓命不由己的苦,倘若有朝一日有的選了,自會想到那些無從選擇的天下蒼生,所以皇上會是個好皇帝。」宿關的那一幕至今仍印刻在她心裡,姜九用生死書寫出的道理在那雙彎著笑的眉眼中燦然如星。

  這邊故意放慢回宮腳步的齊瓊一行,將將離開櫻都城北五十里的驛站,那邊凌王府內已經迎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客人。

  聽到下人通報就急忙趕到前廳的展商撲了空,最後順著薄薄積雪上留下的兩道車轍和一串腳印,才在庭院裡找到了駐足在一株臘梅下的那對主僕。

  剛走到十步外,那站立的黑影已經悄然無聲的轉過頭,眼底射出的警惕寒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展商微微頷首,保持著安全距離,繞至二人右側,這才看見深陷在輪椅之中的錦榮。相較錦雕城一別又消瘦了一圈的錦榮被雪白裘襖包裹得嚴嚴實實,迷離的目光透過衣領和帽子的縫隙,癡癡的落在自己攤著掌心的枯瘦右手上。展商轉眼瞧,那手掌裡接了一片梅花瓣和幾片久久化不開的雪。

  「錦兄,櫻都不比錦雕城,冷得很,且隨我進去吧,別讓父王等著。」

  可話落良久,錦榮才回過神般將視線轉動了一個極其微小的距離,「等?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著急?」

  廳堂之上,一個求登天,一個求續命,卻都久久的漠然不語。

  展商看不出到底誰比誰有耐性,這才察覺原來還是自己的火候不夠,因為額上微微滲出的汗絲已經暴露了他的心,再轉念一想,或者眼下除了他,確實再沒人適合去打破僵局。

  「錦兄此番可謂鼎力相助,他日我等大事功成,可忘不了錦雕城的這筆功勳。」

  「展……不,當稱呼謝二公子,」錦榮抬起頭,口裡喚著展商,一雙眼看的卻是座上的凌王,「鼎力不敢談,功勳說不上,天下事之於錦家,都不過是筆買賣,錦某今日帶著這東西來,不過是因為只有它才值得上價。」

  直到錦榮從厚重的裘襖下,極為緩慢的掏出一個不起眼的玉石筒,凌王才蓋上茶碗,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商兒,去取金匣靈藥來。」

  主僕二人踏出凌王府的時候,雪還沒有停,不過櫻都的雪跟白城的雪不同,沒有大片大片鵝毛一般,而是很小很精緻,可不管大雪小雪還是終年無雪的錦雕城,終究都是一國之土。

  看著那個小巧的金匣被錦榮雙手團握著,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粒,鷲生平第一次聽憑自己的意願停下了腳步。

  「主人。」除了這個喊了二十多年的稱呼,那個陰沉的男人再說不出什麼。

  錦榮艱難的轉過頭,看見的卻是那張冷峻臉孔上幾近風乾的淚痕,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他當然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鷲,這都是命。我快沒時間了,咱們回錦雕城,那裡還有事情在等著咱們。」

  王府的另一端,書房門窗緊閉,屋內被暖爐烘得熱騰騰,凌王摩挲著玉石筒的手心也微微出了汗。這個從來只存在於別人口中,只存在於午夜夢境的物件,當真握在手裡,卻又讓人忍不住懷疑,止不住心悸。

  「父王,還是讓孩兒來吧,莫要再有什麼機關誤傷了您。」說話間微欠著身子向前伸出了雙手,然後在兩寸的距離停住,靜候。展商自然知道凌王忌諱什麼,所以話說了,手伸了,還得要等著凌王給,哪怕此刻他的心已經火燒火燎的急。

  凌王挑著眉,又是一番思量,這才把那玉石筒交到了展商的手中,開與不開,他擔心的又怎會是展商口中的區區機關。

  這邊接過手,展商倒也不含糊,利落的翻看了一周,掂量了兩下,直向後推開兩步,從腰間抽出長劍,以目不可及的敏捷手式讓劍刃繞著石筒劃了個圈。劍光入鞘,原本光潔的玉石中央已經多了一道整齊的切口。雙手握著石筒兩端,展商最後抬頭望了座上的凌王一眼,然後指尖用力,伴著一聲脆響,那個玉石做的殼被一分為二。

  透著那條細狹的縫,展商瞧見了一絲明黃,只一眼就再不敢多看,立刻又欠著身把手中之物交還,然後靜靜的退出門外。那不是他可以分享的秘密,機敏如他,自知進退。站在雪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賭局的結果他無法見證,可他必須等。

  「商兒。」

  「是,父王。」不敢踏過那道門檻,不敢抬眼看。

  「霍家的叛軍還有多遠?」

  「剛剛來報,距櫻都還有三百里。」

  「你該回營了。」

  「那錦榮那邊?」

  「他殺了自家妹妹,你以為單家能放過他?快去吧。」

  「是!」

  策馬直奔東郊軍營,衣襟捲著飛雪,只留下一串的馬蹄印,沒有再多言語,沒有再多表情,但展商知道他賭輸了,而他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因為那支已經快逼到鼻子底下的叫做白虎的大軍。

  ☆、第七十九章  止兵

  次日的早朝之上,看著那猶如催命符般的軍情急報,祈福歸來的齊瓊和提心吊膽的滿朝文武等來的居然是一個破天荒的好消息:白虎大軍止兵商陽。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攻無不克的白虎營只是再一次捷戰歸來,回到了那個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地方。

  可就在齊瓊面露異彩,幾乎要從龍椅上站起來的時候,這消息的後半段又讓滿朝上下齊刷刷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再說一遍。」齊瓊雙手按在龍椅的扶手上,身子最大程度的前傾,彷彿惟有這個姿勢才能聽得真切。

  「回稟皇上,急報上說,白虎大軍昨日午後到達商陽,隨即就地駐紮。帥首霍蒼遠隻身單騎直奔櫻都,如今已經到了西城門外了。」

  霍家對他而言,從來就無關人數多寡,任憑身子癱軟的陷入龍椅,唇齒間才無力的瀉出一聲叨念,「還是來了。」

  「皇上,皇上……」常安的身子越湊越近,聲音也不覺由低轉高,直喚得朝堂上竊竊私語的大臣們都忍不住來回顧盼,卻唯獨喚不回那雙眼眸的神采。

  「皇上。」最後還是凌王的一聲喊,震退了所有人的雜念,「如今那叛軍賊首已俯首城外,還請皇上速速發落。」

  「朕,朕略感不適,此事就有勞凌王代為定奪吧。」說話間,齊瓊已經再沒了身影,只是那短短的幾步路,已然向所有人瀉盡了他那顆倉惶的心。

  領了皇命的凌王一下朝便直奔西城門而去,他不怕霍家反,他趕過去無非是想看看,那個好容易從滅門劫難中逃出生天的霍家人,大費周章的重起白虎旗,這會兒又隻身回到櫻都,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可令他略有些意外的是自城頭四下望去的攢動人頭,雖然城下之人把大軍都留在了商陽,但這城門內外,早已被十里八鄉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候在這兒的文臣武官都被這陣仗憋了一腦門子汗,見凌王駕到,慌忙行禮,得了指示,這才朝著城下喊起了話,「城下何人,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翻身下馬,拱手向前,「在下霍擎天三子霍蒼遠。」

  「霍家被先帝賜了滿門抄斬,你可知你今日在此,已是欺君死罪。」

  此話一出,滿城百姓噓聲一片。

  「霍某自知是帶罪之身,但麾下將士無不是奮勇殺敵精忠報國的義士,今日前來,不為其他,一是獻上土番的和書,再來是想為此番隨我出征的將士們討一個名分。」說話間已自懷中掏出兩個物件,各執一手,左手是一卷羊皮卷,右手正是面白虎旗。

  「大膽!白虎旗早已被廢,你私自啟用,口口聲聲說來請願,卻把大軍屯在櫻都邊上,你這分明是要造反。」

  看著城頭上那宦官的奸佞嘴臉,看著四周百姓眼底壓抑的憤慨,蒼遠身子一矮,朝著城頭單膝跪下,抱拳一拜,「霍家滿門英烈,如今獨我一人,但祖上的誓言沒齒不忘,霍家於洛萩永世不稱王。」

  「霍將軍忠君英武!」人群中不知從哪爆出一聲喊,好似一石激起千層浪,人海中瞬時濤聲震天,「霍將軍不會造反!」「霍家是忠臣啊!」「求皇上明鑒!」

  就在所有官兵都在那鼎沸聲浪之中顫抖著後退之時,打從一開始就隱在後方對一切冷眼旁觀的凌王終於向前邁開了步子。「霍將軍為我洛萩力克頑敵,得此重將當是洛萩之幸,造反一說簡直是一派胡言,還不快打開城門,本王親自到此,就是受皇上口諭來迎霍將軍回城。」

  蒼遠循聲抬眼望向城頭,恰巧與那道冷冽的目光相接,原來,那就是凌王謝恩懷。

  雖說是奉了皇上口諭前來相迎,但蒼遠跟著一隊開路的人馬,並沒有朝皇宮走,而是徑直來到了凌王府。凌王也在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就轉身去向了一個被喚作金翡閣的地方。

  這金翡閣頂著個奢靡的名牌,門臉卻樸素得很,玄色的厚重大門好似常年緊閉,可誰知那門內的別有洞天。珍饈佳味魚貫出,絲竹伴耳樂不停,鬟兒小廝低眉走,席間皆是人上人。

  不過凌王來這裡倒不是為了吃席,負手闊步直奔頂層,那裡已經裡裡外外等著幾十號人。再往那些人臉上瞧,這根本就是換了地方上朝。

  嘈雜的議論聲驟然停止,大小官兒都竭力讓自己的呼吸配合上那由遠及近的低沉步聲。

  「王爺,西城門外那霍家的叛賊……」主事吏部的郭大人算是凌王身邊敢說上一兩句話的人,剛才議論了半天,這會兒終於等到了正主,連忙湊上前小心問出所有人的心思。

  「什麼叛賊,霍將軍為洛萩帶來了土番的和書,此乃大功一件,明晚本王先在府內為霍將軍設宴接風,再與他一同上朝面見皇上。」

  「王爺真是深明大義,實為洛萩廣納英才。」角落裡一個生面孔,連個頓都沒打的急忙附和,話剛出口還沒覺出什麼不對,就隨著身旁憑空多出的兩個人迅速的消失了蹤影。

  那是才提的戶部郎中,本以為入了金翡閣便是一步登天,沒想到第一次就有來無回。他哪裡知道,就連那些十餘年來幾乎把這兒地板磨穿的大人們,也沒一個能摸透凌王的心思。

  「用人之際也需嚴辯良莠。」

  「王爺說的是。」看著凌王因為不悅而微微仰起的眉毛,郭大人耳根掛著汗珠,又把身子壓低了幾分,仔細的斟酌著下面的話語,「這話說回來,他若是不反,咱們不是沒了由頭?」

  「告訴本王,在你等心中,這姓霍的該都是個什麼樣?」

  霍家三代為官,又是國將,與朝中不少老臣談不上交情,但大多相識。對於那些在官場之中苦心經營,摸爬滾打只求上位的人而言,霍家一直是一個跟凌王一樣難以理解的存在。為了一己私利而早早選定陣營的人,對於霍家先人不要封地,霍擎天手握重兵卻一心在外征戰,以及最後全家的安然赴死都想不明白。可是人的本性,都藏著對不理解之事的畏懼,所以當年白虎當朝,他們忌憚萬分,如今白虎再度現世,又讓他們如臨大敵。

  但是這些如何能對上凌王的問,那份怕是萬萬不能說的,思前想後,最後還是那姓郭的一拱手,「下官淺見,這霍家可稱得上愚忠。」

  「所以你們相信霍家人所說的永不稱王?」銳利的目光在廳中轉了一圈,凌王給出了他的答案,「本王不信!只要是人都有私心,他霍家也不例外,所以本王相信他回來必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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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序幕

  跟隨謝祈回到櫻都,已有七八日光景,凌王只在第一晚傳他去了湖心的行宮,可這些天小草待在自己的小院裡,對外邊的事卻並非全不知情。他知道錦榮來過,知道謝家三父子的奔波忙碌,甚至知道齊瓊去了陘業寺,所以他自然知道蒼遠如今已和他同處於王府之中。

  自從那次算不得重逢的重逢,小草的心緒就注定再無法恢復平靜,可人心外邊畢竟都蒙了層皮,所以要說壓抑也好,掩飾也好,他早學會為一切外在粉飾太平。因為他告訴自己,如今的他是謝櫻,這條船上已經載了太多人,由不得他說停就停。

  好在這凌王府夠大,想要藏住他,實在綽綽有餘,可這如意算盤最終止於月兒大清早跑來通傳的一個消息。只是那時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的他還不知道,相較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個堪比晴空霹靂的消息還只是個開始。

  「櫻公子,王爺派人傳話,說今天府上的晚宴,要您一起去,聽說一會兒還會有人送來新衣裳給您挑選。」

  「什麼晚宴?」

  「好像說是為了給昨日請回王府的霍將軍接風。」

  月兒這一年多來跟隨左右,四處奔走,照顧起居,早已摸透了主子的溫順性子。所以在外邊時,沒大沒小的直接往屋裡鑽是常有之事。可這小丫頭機靈得很,知道回到王府,還是要守規矩,所以這會兒只乖乖立在門口。也多虧了如此,她才沒有看見小草臉上瞬間凝結的表情。

  等了一會,沒聽見主子再說話,月兒轉著大眼睛,又小聲喚了一句,「櫻公子,要不要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不用,我還是自己來。」

  「那奴婢先去把早膳端來。」

  她的這位主子一直不太習慣被人伺候,對於這一點月兒早已知曉,所以他說不用便是不用。也許是一門心思都在惦記一會要被送來的新衣,所以月兒沒有聽出這一次的不用,語氣有什麼不同。

  這邊剛把碗筷撤下去,那邊已經有人送來了幾個盒子,月兒見人走遠,忙湊上去興奮的一一打開,在一堆淺淡的素色中一眼相中了一件白底綴著櫻花的長衫。

  「櫻公子,這件很稱你。」邊說邊拿起往小草身上比劃。

  「還是那件好。」 小草擺手,隨後指向泛著淡淡草綠色的一件。

  衣服剛上身,月兒的眼睛就彎成了新月的形狀,她家主子真是穿什麼都很好看,可是,「這袖子是不是有點短?」看著主子端起手腕,又左右拽了拽袖管,確實是短了,看來裁縫師傅還是按照上次量的尺寸。

  看著月兒嘟起的嘴,小草一直緊繃著的臉終於扯出一絲微笑,語氣溫柔的像是安慰,「不打緊,就這件吧。」

  直到走出院子,月兒心裡還惦記著那個笑,一個那樣溫潤如水的男人,若是生在別處,會做什麼營生,又會有一位怎樣的妻,但無論如何都好他現在經歷的一切,想到這,月兒鼻子一酸,不覺加快了步子。

  小草把衣裳脫下整齊的疊放好,一轉身就看見一個小人兒左顧右盼的準備往屋裡鑽。

  「祈……公子。」後面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謝祈已經一臉正經的把食指抵在了嘴巴上,然後輕手輕腳的把門掩上,逕自爬上凳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只要是回到王府的日子,謝祈就沒少往這院子裡跑,可每回都是遠遠就聽見他的聲音,所以這次的反常舉動必定事出有因,小草心裡這麼旋摩著,也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等。

  只見謝祈咕咚咚一杯茶下肚,放下茶杯嘴角又露出他獨有的狡黠笑容,「這次你可被我逮到了!」這話一出,小草心中大驚,但反映到臉上不過是眼仁不易察覺的閃動,謝祈顯然對這個反應不甚滿意,於是撇撇嘴又抖了一句猛料,「今日的晚宴,就能見到老朋友了,你怎麼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

  「祈公子都知道些什麼?」

  「所有,全部,包括你們的另外一位老朋友。」謝祈說著,伸出手指在左臉頰上自嘴角到耳根比劃了一道,然後在充分欣賞完小草臉上的陰晴變化之後,再度出聲,「不過這些我還沒跟父王講。」

  「為什麼?」看著謝祈頑皮的挑起眉毛,小草突然也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還能是為什麼,這小傢伙自打把他接回來心裡就只念叨著一件事——展商,不,是謝商。只等他把這一切都理了個清楚,又一個的問題浮現腦中,「祈公子想要謝櫻怎麼做?」

  「如果我說要你死?」明明是來之前就盤算好的事情,可沒想到真的說出口,謝祈的臉上突然失去了一貫的伶俐。事後他想過,可能自己打心裡還是不想謝櫻真的去死,只是他的世界裡全是踏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的人,這種人根本不該去介意腳下踩的到底是誰,所以在那一刻,他還是認定自己做了對的抉擇,為父王更為自己。

  「謝櫻本就是死過千百次的人,只是這一死如何幫得了祈公子?」

  「為了朋友對父王意圖不軌陰謀敗露而死,或者是受謝商之命刺殺父王失手被擒而死,那自然是不一樣。」

  原來,如此!小草的目光再次掃過對面那張已經恢復了神采的小臉,為了鞏固他父王的萬無一失,這個孩子早在得知他那些過去的時候就給他判了死刑。謝祈來這裡,不過是為他的死再增添一份價值。

  「可是,謝商為什麼要指使我刺殺凌王?」

  「或者已經手握東郊兵權的他只是不想再等了。不過……父王若是真有什麼差池,這可就不是一條命的事情。」

  謝祈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寂靜,他曾經口口聲聲說要自己還他的人情,真的開口要的就是命。太陽在窗外變換著角度,簡單打發了來送午膳的月兒,小草坐在屋裡幾乎沒有改變過姿勢。久久的沉思,為的不是自己可能過不了今晚的性命,而是希望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理清這千頭萬緒。可命運的齒輪好像把所有弄人的情節都安排在了這一刻,因為藉著夕陽的餘暉,這小屋內又迎來了一位稀客。

  「櫻公子。」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草竟沒覺著驚嚇,反而不可思議的辨識出那聲音中的一絲似曾相識,正要轉身,卻又被一聲「別動。」止住。

  房門就在眼前,自打謝祈走後就緊緊閉著,難道他一直待在屋裡,不對,真是那樣,靜靜看了那麼久才出聲,他也未免太有耐性。在否定掉這個猜想的同時,小草認定這人必定身手極高。可就算是師傅那樣的高手,想要在這座戒備森嚴的王府內自由來去怕也不是易事,所以他應該是王府中人。答案漸漸清晰,小草薄唇輕啟,吐出了那個名字,「商公子。」

  「櫻公子果然心似明鏡,那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今日冒昧至此,是有一事相求。」

  如果說謝祈來找他是要收先前的債也算是全有因後有果,可那眼下展商的「有事相求」根本是無根之水,不知從何道起。「商公子說笑了,謝櫻是什麼身份。」

  「可這事非你不可。」

  「難道商公子是要謝櫻……」話說半句,只見小草抬手撥了一下額間的髮絲,然後藉著落手的姿勢在頸間比了一個殺的動作。展商來找他,再沒有別的可能,只是他猜的中結果卻想不通原因,該不會真的應了謝祈的那句「等不及。」

  展商自然看得出那並不是一句應承,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跟聰明人談事情就是省力。「說得更清楚一些,凌王對在下已經起了殺心,所以此事勢在必行。在下不想去深究櫻公子留在凌王身邊的真正原因,無論效忠哪一方,今晚都會是一個絕妙的時機。」

  再度將小草拉回現實的是月兒急促的敲門聲,不知道展商走了多久,只是月兒張羅好洗澡水退出去的時候,屋外已是新月高掛。

  坐進直沒肩頭的浴桶,小草握起那柄展商留下的匕首,從某個角度看,今日來這的兩位可真默契得像是親兄弟,只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些別的事情。抽出匕首,敷在左手掌中,然後收緊,一年多來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不下百次,不過這裡沒有等著他醫治的百姓。看著血滴彙集滴落,最終融在水裡,目光迅速掃過水面,然後將幾片稍有異樣的花瓣收至掌中,花瓣上的文字終於在濃稠的鮮血中顯出原形,那是雲姬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終於,這場大戰將要拉開序幕。

  ☆、第八十一章 夜宴

  披著一抹綠走在通往宴客大廳的長長廊道上,小草已經為這個注定不會平靜的夜做好了準備,沉重的心情不禁勾起了多年之前在沙闊營帳裡的那段記憶,只是這一次他清楚自己等不到救命的鶯哨聲,因為那個會為他吹起哨子的人如今就坐在他即將邁入的宴客廳裡。

  低著眉眼,跟隨著丫鬟的引領,立定抬首,迎上所有投射過來的視線,淡然一笑。原來真的見了,便也就是見了,心裡念裡的不安忐忑在這一刻化作平靜。

  「這位莫非就是去年國宴之上以瀧舞技驚四座的御水神君?」坐在左側首位上的郭大人剛看清來者的面容就眼中泛著光率先開了口。

  「彫蟲小技,不足掛齒,大人過譽了,在下謝櫻。」

  小草一邊禮數周到地應答,一邊欠身向四座行了一圈禮,再抬起頭才發現這席間已經坐得滿滿當當,根本沒有空的位置,腦中剛倒出的空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覺得腰間一緊,整個人被吸著向後直落在凌王身旁的主座上。

  前一刻還貪婪的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幾乎被同時斬斷,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尷尬的急忙掩飾,坐在尾席的幾位乾脆把頭埋下,深怕再多看一眼就斷了前程,只有一個人始終沒動。

  「櫻兒的御水神功比起他洞悉天機的本事確實不足掛齒,得此貴人相助,還怕我等千秋大業不馬到功成!」凌王落在遠方的目光轉而又投向右側首座上的貴客,「你說是不是啊,霍將軍?」

  「王爺此言差矣,霍某以為洛萩的千秋萬代,要靠的不是術士的通天之眼,而是將士的金戈鐵蹄。」

  「哈!哈!哈!看不出霍將軍年紀輕輕,說出的話卻是氣概不凡,果然是有霍家人的風骨。本王素來愛才惜才,借霍將軍一句話,若是本王既得櫻兒的通天之眼,又有霍將軍的金戈鐵蹄,那豈不更是兩全其美。」

  「霍家一門忠烈的金匾雖然沒了,但霍家人誓死衛國的心不會死,霍某此番獨上櫻都,為的就是親自向皇上表明真心,白虎營還是那個隨時可以為洛萩拋撒熱血的白虎營。」

  「霍將軍,這裡沒有外人,本王就把話挑明了,霍家忠心日月可鑒,可是先帝是如何待你們的?他用一紙詔書抄了你家滿門,若不是蒼天開眼,本王與霍將軍也不會有今日同席對飲的緣分。新君比起先帝更加昏庸無能,霍將軍以為皇上為什麼要派本王去西城門接你,本王又為什麼要將你留在府中,那姓齊的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召你進宮。這樣的國君根本不值得你霍家人的血。」

  「王爺的意思是?」

  「將軍大軍在握,振臂一揮,大可直入金殿,叫那小皇帝知道,他們對霍家犯下的是怎樣的罪孽。」

  「王爺可知道我霍家的誓言?」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是要你反的只是昏君。」

  「然後呢?」

  「然後本王還你一個值得盡忠的洛萩。」

  一言一語,所有人都在這你來我往的霸氣交鋒中屏息。四目對視,原來靜默也可以有千軍萬馬陣前廝殺的氣魄。

  小草微微仰起頭,他懂得凌王冷峻臉孔下深藏的篤定,雖然耐心靜候,但聽到的答案只能是是。眼光流轉投向另一邊,他更懂得蒼遠剛毅面容中吐露的堅定,雖然沒有開口,但訴說的答案只會是不。空氣緊繃得幾乎隨時會被撕裂,寂靜之中包藏著瘋狂的吶喊嘶吼,小草不知道自己的拳在桌下緊握,左手的傷口已為他的綠衣綴上了點點艷紅。

  終於緊閉的薄唇準備吐露這場漫長戰役的結局,小草確定他是先看到蒼遠動嘴,但還沒等聲音清晰的傳入耳朵,那張面孔那個身影就閃電般的急速逼近。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讓他可以回頭看見凌王本能的向後退去還有那張臉上從沒出現過的驚恐表情,讓他可以靠著蒼遠的口型讀懂其中的意義以及這個回答所對應的行徑,讓他可以想通為什麼謝祈展商找他說的都是刺殺而後這時本該現身的護衛們都不見蹤影,讓他可以靜下心把心中亂麻根根理順最終做出一個前一瞬還沒出現在他心裡的決定。

  血花紛飛,一切嘈雜的聲響在下一刻又被還回了這個世界,而蒼遠的臉就在一寸之外,看不清面容卻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呼吸,好溫暖。

  看著蜂擁而至的護衛把僵硬了動作的蒼遠推出大廳,那張遠離直至消失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被一雙大手從背後托著躺下,看著凌王已經恢復了一貫的鎮定,只是微微擰著眉頭,半天才對著他問出一句,「為什麼?」

  「謝櫻與霍將軍算是舊識,這一刀是我欠他的,本就該還他……霍將軍說的有理,但謝櫻不能讓他傷害王爺……王爺是洛萩的天……」

  「還不快找御醫來!」

  小草知道凌王喊得很大聲,但傳到他耳中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體溫隨著胸口那朵奇花的恣意綻放而被漸漸抽離,天地間只剩一個念在逆著不斷流走的意識清晰,世間的事自有它的道理,自己應該是做了對的事情。

  ☆、第八十二章 走險

  小草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口乾舌燥,卻虛弱得連要水喝的力氣都沒有,好在月兒心細,沒等他出聲就把茶杯端到了他嘴邊。經過了甘泉的滋潤,重新找回聲音後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怎麼了?」

  沒等月兒出聲,謝祈就瞇著眼睛接了話,「你不記得了?你替父王擋了一刀,所以才會躺在這裡。」

  「凌王……沒事吧?」

  「父王自然沒事,倒是你差點丟了性命。」謝祈說著朝月兒擺了擺手,直到看著門關上,才又往床邊湊了湊,「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祈會守在這裡,不能說沒有關心,但更多是好奇,因為夜宴之上發生的事情遠在他意料之外,或者說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被關進地牢的霍將軍發瘋一般徹夜謾罵,重複的最多的一句莫過於,「謝恩懷擾亂朝綱,陷害我霍家滿門。」,所以他的意外之舉在凌王「必有所圖」的解釋下被定義為愚蠢的復仇。而眼前這人在受了「重托」之後把自己弄得重傷不起的原因,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解釋。

  「祈公子也交代過,凌王不容有失。」

  「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子哄?別唬我,你和那姓霍的不是一夥的麼?」

  「謝櫻以為霍將軍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正是因為相識一場,所以才不能讓他錯上加錯。」

  「那你昨日為什麼還……」謝祈咬著食指,他本來想說的是:那你昨日為什麼還假裝受了我的威脅,為了保他不惜自己送死。可他停住了,這一刻的心緒不是怕王府隔牆有耳,不是羞自己經營算計,而是實實在在的想不通。

  「相識一場,謝櫻本就欠他,若有機會還,自然想還。」

  謝祈聽著小草氣息微弱的回答,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是一句「相識一場」,這四個字裡好像突然被塞進了太多超過他的年齡所能理解的深意,轉而抬起頭,小臉上顯出的竟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我們倆算不算相識一場,倘若有以後,謝櫻也會這般待我麼?」

  「會……」

  只一個字的回答輕得好像一個呼吸,卻在謝祈臉上扯出了好似尋常孩子般的歡喜表情,「謝櫻,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就這樣歡呼著圍在床邊蹦呀跳呀,好像昨天設計讓這床上之人險些喪命的根本是別人,直到喊得啞了,蹦得累了,謝祈才大口喘著氣又坐回床邊,然後眼珠子一轉,小嘴又湊了過來,「對了,忘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直到謝祈離開,小草沒有再說一句,但他卻聽得異常仔細,謝祈所說的事情對於他自己確實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而對於小草也同樣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因為它讓小草似乎在一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路上看到了一處玄妙的蹊徑。

  謝祈的消息很簡單,展商被凌王處死了。原來就在昨日晚宴進行的同時,展商獨自潛入了凌王的書房,這計劃本來萬無一失,被刻意支開的守衛是為了給刺殺製造機會,若凌王真的被殺,那是大大遂了他的願,就算凌王只是受傷,一時半刻王府上下必定亂做一團,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行徑。只是蒼遠的那一刀,把一切統統打亂。凌王何等老辣,看眼趕來的護衛裡沒有展商的身影,略作交代,就帶人直奔書房,展商雖然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在凌王府八大影衛的合力之下,沒幾招就被生擒。凌王看似心中早有決斷,也沒多說半句,只一個手勢,便收了這個「兒子」的性命。

  謝祈說得口沫橫飛,說到展商被一招斃命的情景,好像他自己就在當場,臉上身上都能濺到血,興奮的勁頭和他那張娃娃臉極不相稱。可這會兒躺在床上幾乎動彈不得的小草腦子裡飛轉的卻是另一件事:展商去凌王的書房要找的到底是什麼?

  極盡全力想要回憶起昨天傍晚與展商「會面」的所有細節,展商最直接的話語莫過於那句「凌王對在下已經起了殺心」,這與謝祈所說的凌王對於處死被擒的展商早有決斷正好能對得上。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這對「父子」因為某個原因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從展商改作謝商,從暗地裡走動打點到明面上出入王府,算來不過是月內之事,二人做事都是瞻前顧後,不是一般看的深算的遠,拋開心血來潮,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凌王之前的示好原於受到脅迫,那便是展商手裡原先握著的牌,可展商沒想到,那張牌很快就失去了效力,凌王對於身邊的威脅自然想除之而後快,而展商為了保命,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單是這樣還不足以解釋上面的問題,但卻可以充分看出展商的野心和貪心。與虎謀皮本就是不可為之事,更何況他脅迫的是凌王,所以如果不是他已經打定了穩贏的算盤,就是他對那東西太過夢寐以求。現在看來,前者不攻自破,只會是後者,所以他才會在事情敗露之後鋌而走險的想要取凌王的命。而他想要的也絕不會只是凌王的命,應該還包括了他之前賠上凌王這個靠山去賭的東西。

  回憶起昨天展商走後自己獨坐屋中時那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只覺得有個聲音在心裡反覆說著:凌王不能死,當時對這冥冥中的預感還不明就裡,可當一切線索被擺放整齊,小草突然發現答案即刻脫口而出,原來展商要的和凌王要的從來就是同樣的東西。當時會想到凌王不能死,是因為如果對手在戰鼓已經敲響之後突然變成展商,那即將上演的一切將會朝著瘋狂的走向瘋狂地偏離。

  展商想要臨陣取代凌王,可以差很多東西,但惟有一樣不可或缺,那就是他潛入書房的目的。

  謎底揭曉的瞬間,小草的眼眸閃出一道光,他咬緊牙嘗試著移動了一下四肢,然後朝著門的方向喊了一聲,「月兒。」

  「櫻公子,你喚奴婢是有什麼吩咐?」這會兒離近些看才發現月兒的眼睛腫得好像桃子。

  「沒什麼,我就是想問問,你可知王爺此刻在不在府裡?」

  「沒有,方才去廚房的時候聽劉媽說王爺一早就出門了,也沒吩咐午膳,所以她說可以幫奴婢看著給公子煎的藥,讓奴婢回來照應。」

  「嗯,知道了,藥先放放,我有些倦,想再睡一會兒。」

  「公子受了那麼重的傷,且好生修養吧,要做什麼拿什麼便喚奴婢,奴婢就守在門外。」

  「嗯,不用擔心,我就睡一會兒,沒什麼事別讓人進來打擾便是。」

  月兒聽了吩咐,重重的點了點頭,雙手輕拉著門把手退出屋子。

  這邊月兒剛出門,那邊小草就提著一口氣硬生生坐了起來,可即便如此,在他拖著重傷的身體翻出窗戶,極力避開護衛來到凌王書房的時候,那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和一身已經濕透衣衫的冷汗早已喉出無聲的抗議。

  咬緊幾乎快要碎裂的牙齒,側身探入那間他曾經飲盡毒酒又死而復生的書房,反手合上房門,小草這才偷偷舒了一口氣。凌王不在時,沒有人會進來,可能是因為昨晚展商的事,王府內所有人都刻意避開這裡,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

  七分緊張摻著三分興奮,讓小草短時間內忘卻了傷痛,憑借意志支撐著虛弱的身體,開始了尋覓。目光掃過每一個物件,手指摸索每一片方寸,直到指尖都被蒙上一層薄薄的濕氣,在撫過的漆木圓柱上留下印記,小草才發現這根樸實的暗色柱子上暗藏的玄機。當下再管不了許多,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在撫過方纔那地方,一個巴掌大小的圓形徽紋逐漸清晰。整個圖案的顏色與柱子原本的漆色並沒有什麼差異,小草無法形容他是如何辨識得出,但它確實在那,而且描繪的是一個帶有鮮明符號的東西——一隻盤踞的祥龍。

  微微張開的嘴和臉上凝固的表情訴說著這個圖案給他帶來的震撼,同時也奪走了他所有的注意,所以小草並沒發覺,在他凝望著那個徽紋的同時,身後那扇緊閉的門已悄然開啟。

  ☆、第八十三章 窮途

  「沒想到最後一張牌真的是你!」

  聲音乍起,頃刻在屋內掀起一陣寒風,凍結所有。白衣如霜,白膚似雪,僵直定在原地,活脫脫的冰雪雕塑,而在那具幾乎已經散盡生氣的軀殼內,一顆心已在音節響起的瞬間沉入了無盡的深淵裡。

  徹骨寒氣自背後逼近,餘光中一隻大手環至身前,擒著小草的下巴,將他攬入胸懷,接著那個聲音又合著呼吸在耳邊響起,「你以為連祈兒都知道事情,本王會不知?你以為昨天他們兩個先後去會你,本王會不知?你以為這一刀扎得不僅不夠準而且不夠深,本王會不知?!」

  話音未落,凌王的左手已經覆在小草胸前的傷口之上,在那一絲含糊的□還含在口中之際,殷紅的血已經染盡了凌王指間的縫隙。

  禁錮的大手陡然張開,任白色衣襟恣意飄零,任血滴逃裡指尖四下散盡,任失了魂魄的人兒像一片櫻花自枝頭墜去。

  「告訴本王,你來這裡想找的是什麼?」凌王臉上的陰沉線條變換著細微的角度,染血的左手伸進懷中,「是找這個?」

  那是一封普通的書信,透過背底的斑駁,小草極力想去辨識那裡面到底記載著什麼,可目光隨著信紙移動,然後印出一團火紅。無論那是什麼,都包裹著無盡的猜測騰然化作一縷青煙。可凌王的反常行徑並沒有停,左手再次探入懷中,臉上似乎顯露出一絲笑意,可問出的還是那句,「是找這個?」

  小草渙散的目光再次彙集,凌王手中換成了一卷明黃帛書,那應該就是想兒提過的太祖遺詔。這東西牽扯四家三代,有改天換日之能,展商不惜賠上靬戧,最終把它送到凌王手中幾乎是耗盡了心力。可如今那上面繪著自己的鮮血印上的圖案,而凌王的手更是又一次將那片明黃送到了燭火之尖。

  火光絢爛,無論它吞噬的是什麼,回報的都是同樣風景。

  「還是跟商兒一樣,想找這個?」

  小草的雙手顫抖著撐起身體,游離的意識讓他不禁向著那塊玄鐵的兵符伸出手去。

  「哈!哈!哈!晚了,都晚了,白虎營收到消息,他們的將軍被皇帝囚禁擇日處斬,已經自商陽起兵造反了。如果你當真奉本王為天,這兵符給你無妨,他日抵抗反賊,本王忘不了你的開國功勳。」在半空掙扎了半晌的手臂最終落下,眼角憋著那片素白之上點綴的點點鮮紅,凌王輕輕的搖了搖頭,負手而去,只丟下一句,「真是可惜了這番好景致。」

  皇宮之中,齊瓊站在半天閣的露台上,雙手攥在一起,緊鎖的眉頭下,一雙眼循著宮牆的線條將目光向遠處延伸。這裡是他所熟悉的皇宮,大部分宮殿只看著大概位置和輪廓便能說出名字和曾經住在裡面的人,但他知道這些並不是他的,今日之前,不是,今日之後,不知。

  「皇上。」雲姬倚在雕花門柱上,抬手遮著落日的霞光,懶懶的喚著。

  「他們來了?」

  「還沒,雲姬只是怕皇上在風裡站得久了要著涼。」

  齊瓊緩緩回過頭,任寒風劃過耳際,也沒有吹起一絲亂髮,「涼些好,朕一輩子都混沌著過活,到了這個時候,也是該清醒清醒。」

  得了回答,雲姬再不言語,默默轉回屋中,不多時又走到齊瓊身後,把捧在手裡的披風為他披上,再繞到身前,為他仔細整理。雖然到頭來也只是一場同床異夢的假夫妻,但她還是多少知道一些這個男人的心思。

  兩人肩並肩望著晚霞落盡,然後在掌燈時分,一同聽著遠處的隆隆馬蹄踏碎這座皇宮的寧靜。齊瓊沒有再問,因為兩人心裡都清楚地很,那四周不絕而起由遠及近的宮門關閉發出的沉悶聲響已是在聲聲催著性命。

  「啟稟皇上,凌王領兵護駕,已候在殿外,還請皇上,雲妃娘娘隨奴才……」

  「滾!」

  「皇上,反賊已經攻至櫻都外十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狗奴才,去告訴凌王,朕哪也不去。」齊瓊聲音不高,一個字一個字卻都像蓄進了氣力,直朝著欠身立在門口的常安狠狠砸過去。

  常安盯著地板的眼珠子來回轉了兩轉,腦中還沒反應過來,步子已經開始向後邁去。左腳退定退右腳,這第三步還沒等提起來,肩頭已經按上了一隻大手。

  「皇上。」凌王這一聲冷過迎面襲來的寒風。「如今不是使性的空兒,還請皇上移步永禎殿,本王親自督戰,定當力保皇上周全。」

  齊瓊牙關緊咬,在臉頰繃出分明的曲線,卻在反覆咀嚼的「不」字將要脫口之際,覺查到臂間一緊,低頭看見雲姬嫣然如花的笑和那雙流光溢彩的星眸。

  「皇上請。」凌王借勢側身,抬手揚起披風發出烈風之聲。

  齊瓊最終還是嚥下了對這個人從未說出的話語,鄭重地整了整衣襟,踏下了半天閣的階梯。

  永禎殿內此刻已經聚滿了人,常安的尖銳嗓音把靜候多時的人群自中間劈開兩半。所有人都隨著齊瓊的餘光劃過窘迫的低下頭,他們根本不是凌王口中要捨身護駕的士兵,而是朝服加身的大人們。

  「王爺,這滿殿的大臣莫不是也要來護駕?」

  「皇上,作臣子的自有作臣子的本分,永禎殿乃是議政之地,臣子們在這兒當然是有話要講。」

  大殿中央,一群俯首之臣圍擁之下,兩位王者對立相望,一生怕是只此一次,齊瓊散發出於凌王幾乎分庭抗衡的強大氣場。

  可這一切轉瞬即逝,隨著凌王尾音落定,滿殿大臣紛紛跪拜齊呼,「國難當前,為保洛萩萬代基業,望皇上退位讓賢。」

  環視四周起伏的人浪,看著凌王不動聲色的眼光,齊瓊終究忍不住向後一個趔趄,再開腔時吐出的只剩下荒誕的自嘲,「如果朕不肯呢?」

  凌王似乎已經對眼前這個注定會被擊垮的對手失去了耐心,只一個眼神,兩個魁梧的士兵已經穿過人群走近,他們身前還分別「立」了兩個人,兩個絕色佳人。雲姬看來並不介意鉗在她雙臂上的大手,而挺著身孕的謝柔更像是支撐不住身子幾乎要靠在那漢子臂彎裡。

  「呵呵。」齊瓊的冷笑聽起來分外淒凌,「自古君王愛江山更愛美人,後宮佳麗三千總有特別疼惜之人,可朕只有兩個還都是你凌王的人,殺了有什麼可惜?接下來還有什麼?那些忠心於朕的老臣?還有幾個沒死在你們刀下?」聲帶哭腔,一問一退,直叫身後之路被兩個士兵封住。

  「大局為重!」凌王居高臨下的看著半跌半坐的齊瓊,自袖中掏出一卷擬好的昭文,「皇上知道本王的脾氣,抄了它,本王許你善終。」

  「朕……」齊瓊的滿身氣力彷彿再無法支撐他吐出更多的話語,可這個音伴隨著指尖的輕顫卻久久嚥不下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也忘記了該怎麼停,就在這膠著之中,腦後突然傳來抽氣聲。

  「血……」人群中不知誰冒出一字。

  這才發現,謝柔臉色慘白,裙擺下已經染了紅。

  齊瓊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手接過昭文,「這昭文朕寫,不過還望王爺念在你與柔兒的父女情份上許朕一件事,朕可以不要善終,只想見一見朕唯一的骨肉。」

  冷眼,靜觀,在謝柔的身子驟然癱軟之際,凌王終於微微的點了點頭。

  常安會意,一聲尖得幾乎戳人耳膜的「傳御醫。」直飛出大殿。

  ☆、第八十四章 逆轉

  細小的雪粒透過鐵窗的縫隙鑽進陰森的囚室,黑暗中一片死寂,直到地牢入口的方向傳來鐵鏈碰撞的碎響,在這囚室北牆的陰影中才陡然亮起一雙眼睛。

  先是火把投射出的搖曳光圈,而後是兩個步聲沉重的黑影,再到兩人之間被拖拽著的那抹白映入視線,蒼遠扯在手中的兩條鐵鏈瞬時活了一般發出刺耳的嘶鳴。那聲響讓獄卒放慢了腳步,也喚醒了被他們架在手裡的半死之人。

  目光在那一刻,交錯。相視無聲,卻似千言萬語;凝望一瞬,卻已長過永恆。

  蒼遠看著那片白衣上滿佈的血跡和拖行下殘破污損的前襟,還有小草敞開的胸懷上那道暗色的傷痕,只覺得胸腔之中有只困獸突然失去了牢籠。空氣中,腦海中,瀰漫著誦經一般綿延的聲音,每一個在說著「不行!」,可還是止不住他企圖掙脫鐵鏈的雙臂。

  就在理智全滅前的剎那間,眼底映出了小草的臉,那張因為過分分明的骨骼線條和過分灰白的皮膚顏色已經難以和記憶重疊的臉,對著蒼遠做出了一個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搖頭動作。

  鐵鏈再度洩了力般化作無聲,藉著月光可以看見它抖落的塵。暗色中沒人察覺到蒼遠的表情,緊繃的臉孔,緊鎖的眉頭,緊閉的雙唇。閉上眼聽著遠處的囚室傳來小草被重重扔在地上的聲音,然後在無盡的寂靜之中,一面竭力壓抑著內心超越極限的絞痛,一面告訴自己必須忍耐必須再等。

  再次睜開雙眼,側耳傾聽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蒼遠早已知道那不是他等的人,可是這個時候還有誰會出現在這裡?所以當一個矮小的人影掠過囚室的鐵欄,蒼遠確實感到意外驚奇,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個腳步停下的位置——小草所在的囚室。他要對小草做什麼?!方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翻騰,好在答案隨即響起。

  「謝櫻,你沒事吧?」聽上去是個孩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緊張的語氣,「父王進宮了,如今櫻都內外亂做一團,正好方便我送你出城。別說話,來,先把這藥丸吃了。」

  不多時,遠處響起衣料摩擦和提氣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那孩子試圖架起重傷的小草,然後無比艱難費力的移動前行。幾乎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兩個人才再度進入蒼遠的視線,可小草突然伸出手臂向著鐵欄抓去,一下帶倒了本來就重心不穩的二人。

  那孩子皺著眉頭爬起來,看了小草抓著鐵欄的樣子,再望囚室裡一抬眼,隨即搖了搖頭,「你知道的,我不能救他,快走吧。」

  小草沒有說話,或者是根本說不出話,只是重重的喘著粗氣,卻把手攥得更緊。

  「你……」那孩子的話剛出口,就隨著身後一個黑影乍現,癱軟在地。

  「放心,我沒傷他性命。」對上小草的目光,貓爪在暗影中扯出了一個熟悉的邪氣笑容。

  貓爪向來身手極快,鏘鏘幾聲,乾淨利落,剛讓出牢門的空檔,蒼遠就一個箭步飛出去把小草雙手托起。貓爪的手掌落在蒼遠肩膀上,本想說些什麼,可看到小草被翻過來倚在蒼遠懷裡的樣子,他才發現原來他這個小師弟傷得這麼重。收起笑容,一扭頭,把已經到了嘴邊的勸說的話化作一口唾沫啐了出去。

  隨著胸腔的幾次劇烈起伏,小草的呼吸總算漸漸平息,可任眼角逼出淚滴,可無論如何用力,反覆開闔的雙唇就是無法吐出聲音。

  「說什麼?」蒼遠收緊雙臂,試圖把耳朵貼近,他沒有意識此刻他的聲音已經變得不像自己,「我在這,大點聲,你說什麼?」

  面對眼前那個事事冷靜的師弟,貓爪終於再看不下去,指尖用力,擒著蒼遠的肩頭迫使他抬起頭,「他說快走。」

  「你說什麼?」

  「不是我說,是他說,」貓爪用眼神指著小草,「他讓你快走!」

  長長的街道上兩道黑影猶如疾風鬼魅般竄動,蒼遠凌厲的踮著足尖,無意留連餘光中飛逝著倒退的幻夜,心中映著的還是前一刻被自己捧在懷中的小草的臉。那只有兩個字的簡單口型怎麼會久久看不出,是什麼迷了心竅,才會讓他不管不顧那當真誤不得半分的時辰。

  再登西城門,那城門外單槍匹馬的投誠將軍已經變成了萬名整裝待發的守城官兵,而城頭之上前日凌王所站的位置也換了另一位指領千軍的大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冤家路窄,因為那城頭上站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瑤城被氣得七竅生煙的豆丁督軍吳大人。

  話說這吳大人,因為瑤城一役,不費一兵一卒而退敵之兵折敵帥首,頂著此等大功一回到櫻都就連升三級,直封蕪林總督統,如今除了單錦兩家已算是握著足以撼動洛萩的兵權。

  「啟稟吳督統,叛軍距城還有三里!」

  姓吳的被這麼一聲喊,震得一哆嗦,口中小聲罵了句,慌忙從腰間胡亂掏出個令牌丟出去,「傳令守備!」轉頭就朝著身後的寇滿嘟囔起來,「這幫狗賊送死也不挑挑時辰。」

  「督統大人,來者可是白虎營,切不可掉以輕心。」

  「去去去,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什麼白虎不白虎,本官到要見識見識,今日就讓那幫狗賊嘗嘗戲弄本官的苦果。」看著寇滿那姓吳的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需要個不怕死的給他帶兵,他才不會把這人帶在身邊,因為寇滿的存在根本是在提醒他在瑤城吃的那些無人知曉的鱉。

  「吳大人!」

  「不要再囉嗦。」那姓吳的本以為還是寇滿,可不耐煩地話剛說出口,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才本能的扭過頭,這一眼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沒讓他從城頭上滾下去,「你……你……你……」

  「吳大人,這裡是皇上的親筆手諭,皇上有令,開城門為白虎放行。」

  蒼遠的臉從陰影中慢慢顯現,已經讓那位官拜督統的吳大人嚇得屁滾尿流,但那姓吳的一面手舞足蹈的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一面嘰裡咕嚕的轉了兩下賊亮的小眼睛,帶著哭腔說出的竟是,「守城大軍聽得是凌王的令。」

  他怕,怕得想死,卻還是不敢忤逆凌王的命令,好在這世間的事再不需要他去做什麼抉擇,身後的寇滿已經為他做好了一切。手起刀落,一腔狗血灑在城牆之上,一個頭顱已經滾得看不見蹤影。

  「寇將軍!」

  「閒話少說,我老早想這麼做了。」寇滿接過蒼遠手中的聖諭,高舉過頂,「吳督統陣前抗旨,已軍法處置,守城將士聽令,開啟城門,迎接白虎營進城。」

  「戰!戰!戰!」午夜時分,櫻都城外,萬千將士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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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隕滅

  白虎大軍穿過城門,在黑暗籠罩的櫻都之內點亮一條火龍,好像帶來了提前降臨的黎明。

  皇宮之中,一聲啼哭劃破夜空,凌王推門而出,只手握著一個滿身血漬的嬰孩,透過他身後的門縫向內望,先是一隻攤在地上的芊芊玉臂,而後是一雙早已沒有光澤的眼仁。

  癱坐在大殿中央的齊瓊機械的扭過頭,朝著高高在上的凌王伸出雙手,那是他的孩子,一個從來不曾奢求過的孩子,可說出那句交換的時候,他是真的願意用他皇帝的虛名換這孩子的性命。小小的生命無助的扭動著,抽泣著,他根本還沒機會知道,這一切是自他在娘胎裡成形就注定無法脫開的宿命。

  凌王「給」的動作停在齊瓊雙手可及的一尺之外,只把另一隻「要」的手伸得更近。如果不是殿外傳來的奔走之聲,這一刻幾乎要就此定格永存。

  「報!」這一聲拖得極長,幾乎吊得所有人血氣逆行,「白虎叛軍在西城門未受分毫阻攔,如今先鋒部隊已經行至宮門。」

  永禎殿內嘩然一片。

  凌王的鷹眼寒光凝聚,握著孩子的右手順勢高舉,前一刻還被侍衛困在手中的雲姬星眸閃動,反手成刃,隨著一句□,兩道血滴,那道耀眼的身影已經飛身躍出,在那個小生命即將被摔成一團血泥之前把他攬入懷中。

  「護駕!」尋常聽來酥麻入骨的聲此刻竟然也氣魄逼人。

  一聲起,原本把永禎殿團團圍住的御林軍中一時間逆刃乍現,同樣的裝束,同樣的兵器,同樣的面容,用鮮血書寫著分明不同的效忠。大殿之內的群臣紛紛傻了眼,唯一的動作只剩下抱頭鼠竄。

  「廢物,快給本王抓住那昏君!」凌王鐵青著臉,自腰間拔出配劍,直指齊瓊。

  十幾人侍衛得令一應向前衝去,人牆擁圍之中,隨著兩個身影翻飛著倒地,穿過人與人的縫隙,只見雲姬霓裳飄灑,舞得動人,可那雙纖指間握著的是刺目的柳葉刀刃,那翩然的衣袖上染的是更加刺目的鮮色緋紅。

  眼前的景象,讓凌王幾乎感覺到自己千年冰霜的面孔碎裂的響動,他的萬無一失,他的思慮籌謀,不是為了看著群臣逃竄,不是為了看著侍衛混戰,更不是為了看著齊瓊被一個旗子般的女人護在身後。

  提起長劍,闊步向前,如果算計都落空,是時候該親自出手。

  大殿外殺聲震天彷彿就響在耳邊,齊瓊用雙臂護著懷裡的孩子,眼前除了不斷倒下又不斷湧上來的侍衛,除了雲姬手起刀落的血霧紛飛,自然也看見了凌王那雙寫著殺盡天下的眼。雙腳奮力的蹬著地面,可身後已是退無可退的高高石階。

  「逆賊謝恩懷,蓄謀軾軍篡位,還不束手就擒。」一個聲音蓋過嘈雜充斥大殿,一柄長槍穿過廝殺追身向前。

  侍衛手中的刀槍,雲姬手中的柳刃,凌王手中的長劍,還有那支破空的長槍,每一寸利刃都閃著寒光無法回頭,每一道銀光都像是要劃破這長得不像話的黑夜。一切終於在那些雪刃都染上猩紅的時刻迎來完結,侍衛的刀槍隨著雲姬的手勢飛散空中,凌王的長劍刺入那具妖嬈身軀的胸口,而那支呼嘯而至的長槍穿過凌王的肩頭。

  膠著混戰的局面在無數紮著白虎綸巾的戰士湧入大殿的瞬間翻轉定格。四周不絕於耳的是兵器落地的聲音,大殿的入口,所有人為來者自動分開兩邊。就著插在肩頭的長槍,拔出滴血的長劍,幾近癲狂的笑著,凌王緩緩轉身,眼裡印出的是人群中緩步走來的他的結局。

  「謝恩懷,都結束了。」蒼遠的語氣出奇平靜,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他的心除了坦然,再無其他。

  「結束?你憑什麼?只有本王說結束才是真的結束!」凌王試圖舉起長劍,這才發現所有長矛都把尖端停在他身前半寸。

  抬起手臂,長矛整齊收起,蒼遠上前半步,負手而立,「都結束了。」

  「姓霍的,你根本沒膽殺我。」

  「為什麼要殺你?謝恩懷,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殺不是終結。」

  「哈!哈!哈!」凌王空瞪著的雙眼充滿了血絲,他是在笑眼前之人,還是再笑自己,無論如何,又還有什麼意義?別人不行,能說結束的只有自己,賭上最後的王者霸氣,揮劍向天,在四周長矛再度舉起的瞬間,噴湧著血滴展臂倒去,親手為那個屬於他的時代畫下結局。

  蒼遠看著消失在兵刃海洋中的凌王,腦中突然想起了被敵陣淹沒的師傅,還有死在自己槍下的肖萬野,九泉之下是不是還有無盡的戰爭在等著他們,他不知道,但至少這世上還有太多事在等著自己。

  「皇上。」

  戰士們應聲散開,眾人的目光才投向這大殿中央的另一端,齊瓊依然癱坐在地上,只是這時他的手中除了那個剛剛降生的孩子,又多了另一個浴血的嬌軀。

  看著雲姬胸口的起伏,每一下都在溢出更多血液,原本繫在頸間的一個刺繡香囊,被劍鋒穿透,花瓣散了一地。懷中的嬰孩嘶聲哭泣,好像是在為他的父王哭出傷心。

  「愛妃,愛妃……」齊瓊嘶啞的喚著,終於喚回了那雙藏著笑的眼睛。

  抬起手,抹去齊瓊臉上的淚滴,卻抹上更多血印,「別……記得做個好皇帝……你可以做個好皇帝……」

  喉嚨裡嗆著血,吃力的吐出最後一個音,眼中的殘影是齊瓊含淚的眼角也多了一顆硃砂的星。

  當太陽的光輝再度籠罩整座皇宮,發生在前一個夜裡的殺聲血海都已歸於平靜。聚於永禎殿內規勸齊瓊的退位的凌王黨羽紛紛束手就擒,扎兵櫻都城外的來自蕪林,永慶的援軍也在寇滿和單非,錦玨的合力圍剿之下繳械投降。

  早朝時分,龍椅上的齊瓊依然身披血衣,但就像雲姬在半天閣剛為他整理過,衣襟束帶都異常整齊。看著朝堂上曾經齊聲勸他退位的大臣們,齊瓊生平第一次像一個真正的君王那樣說出他的旨意,「凌王專權,把持朝政多年,眾卿深受其苦,述說無處,勸朕退位的逆反之言怕也是出自無奈。如今凌王一除,之於洛萩無異撥雲見日,朕對天地祖先起誓,今日起要做一位勤政愛民的明君。眾卿如若無意追隨,大可辭官歸田,安享餘生;如若希望一展抱負,朕可既往不咎,我等君臣共創盛世太平。」

  「皇上聖明,臣等願為洛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遣退朝臣,諾大的永禎殿上只剩下齊瓊和蒼遠一行人。

  「你們,可還滿意?」齊瓊維持了一早的筆挺脊樑終於在這時瀉了氣,佈滿血絲的雙眼挨個掠過錦玨,單非和蒼遠的臉,好像等候著最後的判決。

  「皇上何出此言?」蒼遠欠身抱拳,「洛萩依舊是皇上的洛萩。」

  「那你們此後都做何打算?」

  「皇上,在下與賤內希望能回到宿關,那是師傅最後的歸宿,身為他的弟子,在下想繼續為他守住那座城。」石頭率先出了聲。

  「皇上,錦玨與夫君準備先回一趟錦雕城。」錦玨看著單非,閃亮的眼眸述說著她的心還掛著的地方。

  「霍將軍呢?」齊瓊其實在等的是就是這個,但問出口又覺得不妥,「朕可以把商陽以西五百里劃給你,霍家本就該擁有自己的封地。」

  蒼遠看著齊瓊無比疲倦還強打精神的臉,鄭重的搖了搖頭,「霍家人立過誓言,永不稱王。皇上的封地,霍某不能要,如果洛萩需要,霍某可以隨時披掛上陣,而現在,霍某只有一個心願。」

  ☆、第八十六章 歸途

  馬車搖晃著奔馳在通往錦雕城的官道上,車廂內,單非攥著白玉小手,從頭到腳把錦玨好好打量了一番,雖說二人在櫻都成功會師,但與凌王麾下叛軍交戰之時是兵分兩路,各領一支,所以細細算來,兩人自打錦雕城一別這是頭回單獨相處,也難怪單非那呆子不管不顧得幾乎要把他家娘子給看個通透。

  「玨兒,快跟我說說,你是一早就知道了,才跟你哥合起伙來騙我。」

  錦玨眉間一擰,佯裝生氣的小臉扭向一邊,「呆子,什麼叫騙你?」眼角看著單非被她一句話噎得滿臉通紅,又抿嘴笑了好一會,才正正經經的搖了搖頭。「其實起先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麼?」

  「你且聽我慢慢說。」

  錦玨說的沒錯,她起先並不知道,細細算來,得知這一切都是哥哥的計謀,她和單非幾乎是在相差無幾的時間,所以錦雕城外的那一晚,她把單非擋在門外,是真切的覺得那會是他們的永訣。

  如今想來,錦榮才真稱得上是徹頭徹尾的錦家人,最終的這盤棋局是小草和他兩個人各執一半拼湊在一起,只不過小草在櫻都腹心與凌王拼的是一步一血印,而他在四周斡旋拼的是細細捏在掌中的每個人的心。所以他不僅算到了自己賣什麼把柄才能讓凌王上鉤,而且算到了所有人的信與不信。

  時間回到錦玨抱著必死之心踏入契王府的那一刻,她當時除了想再見爹爹最後一面,其實心中還有另一個打算,就是為了阻止哥哥繼續助紂為虐,她準備親手毀了順天塔。塔中機關的開啟或毀滅僅在一線之間,而其中的方法只有她知道,這一點錦榮清楚得很,所以當計劃進行到必須錦玨出手的那一環,就到了要亮出底牌的時刻。

  錦榮沒有事前跟妹妹通氣,為的是求真,只有真才能騙過所有的人。所以他說的話做的事,基本上全是真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當錦玨聽到那句破綻百出的假話的時候才會在一瞬間明白一切。當然這些都源於那個只有錦家人知曉的秘密,關於知心草的秘密。

  旁人對知心草的瞭解,僅限於它是錦家的至寶,有驅除百毒,延年益壽之效。這普天之下知道這知心草到底是什麼只有寥寥數人。所以當展商在錦玨面前說出知心草可以保住屍身不僵不腐的時候,以她的聰慧冰心就已經察覺這其中的問題,但真正戳破這層窗戶紙的,還是接下去的那一句。

  此刻的單非,臉上已經寫滿疑惑,就像那一刻的展商,根本不知道問題就出在那號稱可以醫好錦榮的靈藥上。「所以那藥?」

  錦玨俏麗的臉龐蒙上一層哀傷,輕輕的搖了搖頭,「無論凌王手中攥著怎樣的仙丹,都救不了哥哥的命。」

  知心草本就是不該生於凡塵的仙草,錦榮如果不是靠著它,可能根本活不到錦玨出生,但這向老天憑空討來的時光也有它的代價,那就是其他生的機會。那片小小的草藥可以解盡天下奇毒,但長期服用的結果,除了上癮,除了需要不斷加大用量才能續命,還有一點,就是會把其他所有的仙丹靈藥都變成致命劇毒。

  那個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故事錦玨說了很久,為了讓單非能完全聽懂,她還穿插了很多她與錦榮小時候的事情以及很多她自己的思路分析,所以當說到她暗藏在邵將軍的軍營中等到錦榮的密令時,他們的車隊已經在一座不知名的驛站停下了腳步。

  草草用了晚膳,回到房中,看著還在回味其中因果的單非,這一回倒是輪到錦玨先開口,「所以哥哥隨你返回白城直到咱們櫻都會師,這期間又發生了些什麼?」

  關於開元塔內取得遺詔的經過,單非說的很簡單,簡單得讓人根本感覺不出其中的精彩,好在那段經過有一個很鮮明的結果。兩人拿著太祖遺詔離開白城的時候,單非就在錦榮的吩咐下安排好了準備佯裝攻打錦雕城的大軍。也就是在他們趕往櫻都的路上,錦榮已經算好在最後的戰役打響之前四家後人當有一聚。

  「所以你們就去了陘業寺。」

  「嗯,那時候霍兄弟已經平了土番,接到我們的消息,就喬裝趕了過來。」

  「然後你們一起打開了遺詔?」

  「沒有。」整個晚上,可能只有這兩個字出乎了錦玨的意料,但她沒有問,因為單非接著就說出了答案,「其實我和你哥哥在開元塔中就打好了商量,我們本來是想藉著遺詔助霍兄弟稱帝,再用三家聯軍剿滅凌王。」

  「但是你那個霍兄弟不肯。」

  被錦玨這麼一說,單非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心裡一直為這事憋著一團火,不為別的,只是為自己兄弟不值,當下把拳頭砸在自己掌中,「他說霍家人永不稱王,這是誓言。他說靠打仗改朝換代固然簡單許多,但在戰爭中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我們的罪孽。」

  「所以……」

  「所以我們最後還是決定按照之前的計劃,誘凌王造反。不過霍兄弟這枚餌,加上小皇帝允許三家兵馬進入櫻都的手諭,才咱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說是勝算,當初聽到蒼遠說要把自己押上,獨上櫻都的時候,單非差點沒把手中的烏金棍折斷。

  「如果霍兄弟沒有說出那些話,而是手握遺詔領著三家兵馬踏平櫻都,事後夫君可能更要悔青腸子。你們覺得他應該稱帝,也是看重他對天下百姓的仁善。」 錦玨的小手在單非寬大的背上遊走,為他驅散了怒氣,「好在最後咱們贏了。」

  是啊,好在贏了。在最後的戰場親手埋葬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放任浴血的山河城牆去埋葬那些無名的亡靈,或許這就是他們與站在對面刀鋒相向的那些人的區別。

  之後的幾天,錦玨的話越來越少,單非只是吩咐馬車快些再快些,因為就算是他也看得出錦玨的歸心似箭。

  當錦雕城的金頂在遠處浮現,錦玨已經再等不及,逕自換上快馬拋下車隊飛馳。單非的馬跟在後面,顛簸中看著錦玨嬌小的身軀後面出現那座恢弘磅礡的城,才發現越是相較於情,那滿城的耀目金光越是被看輕。

  洞開的城門前,已經列滿了等候的人,將士們都穿著錦玨最喜歡的銀白甲衣,馬兒也都順從的低著頭立得整齊。在他們的中央,是熟悉的雕木鹿輦,那上面載著同樣熟悉的黑白身影。

  飛身下馬,蓮足踏著凌波步,一步顫落一滴淚,一聲「哥哥」更是喚出了所有人的心疼。

  兩旁的將士馬匹都像潮水一般紛紛推向兩邊,近了,更近了,可越是近越是把腳下拖慢。登上鹿輦時,那一開始幾乎要踏破大地的腳步已經變得無比輕緩,好像動作再大一點,就會把眼前的一切驚散。

  錦榮端坐在座上,凹陷的眼眶之中一雙眼仁虛空的看著前方,他竭力的維持著這莊嚴的端正姿勢,直到鷲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那尊雕像一般的乾枯身軀才緩緩地做出了一個伸出手指的動作。

  錦玨的小手顫抖著掩在唇上,眼中已被水氣瀰漫,她突然不敢上前,她想等,等著哥哥再喚一次她的名,就像往常那樣。

  「主人已經看不見了。」那是鷲的聲音,聽上去平淡,陌生。

  錦玨這才飛撲過去,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哥哥,是玨兒,玨兒回來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沿著高聳的城牆飄散,最後在錦榮灰白的臉上喚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笑容,顫抖的雙唇還想再吐露什麼,可沒有聲響,甚至沒有氣息,只是從嘴角的縫隙留下一行墨綠的草汁,他是含下了整株知心草才吊住最後這一口氣。

  錦玨把哥哥的手緊緊攥在手裡,好像企圖攥住那身軀中最後的一絲生氣,可真正握住的只剩冰冷。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這樣的一付身子,還要為了洛萩去死守去拚命?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已經命在旦夕,還要等在這裡?

  用喉嚨裡僅存的的沙啞之聲,問天,問大地,問眼前這個無法給她答案的人。

  「主人已經走了。」

  「沒有!你走開!你……」

  「主人說,守住洛萩才能守住錦雕城,守住錦雕城才能守住他想守護的人。主人還說,他要在這親自迎接這座城真正的主人。」

  淚,息止,再度清晰的視野中是那個給了她答案的冷峻面容,還有哥哥最後留下的笑容。

  白紗掛盡錦雕城,百姓只知道他們又送走了一位契王,再無其他。三日之後,錦玨為錦榮舉行了錦家人特殊的安葬儀式。儀式前晚,鷲被人發現自刎在錦榮棺前,錦玨命人將兩人合棺共同送入順天塔,有家臣以為不妥,錦玨僅留下一句話:「他是哥哥的影子。」

  ☆、第八十七章 幻夢

  話說兩邊,皇城櫻都,還有一群人在訴說著離別。

  說到蒼遠口中說的那個心願,其實有一個他們師兄弟幾個都知道的起源,所以當蒼遠懷抱著昏迷的小草離開櫻都的時候,除了互道珍重,誰都沒有再說什麼。石頭帶著紅綾向西而去,貓爪接過白虎旗和斷山貓,王鵬他們帶兵回到了商陽,而蒼遠二人最終停在了櫻都北面兩百里外的一個寧靜小山村。

  小草的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雖然在性命攸關之際吞下了謝祈送來的救命藥丸,但常年的日夜操勞加上內心的鬱結成積早已過分透支了這付單薄的身軀。所以當自己被蒼遠從馬車上抱出來最終安放在小屋的床榻之上,小草心裡清楚,卻始終睜不開眼睛。

  蒼遠會按時端來湯藥,一勺一勺的灌進小草嘴裡,有的時候,小草會努力的往下嚥,有的時候,那些藥汁會順著嘴角流出來,然後在流到頸項之前被蒼遠擦去。每當這時,小草覺得自己的心都在跟著哭泣,流出比藥還要苦澀的淚滴。

  但更多的時候,小草模糊的意識會被無比清晰的噩夢佔據。在那些夢裡,有馬瑞指間發出的追魂噬骨的嗒嗒聲,有刀疤臉摩拳擦掌走近時的猙獰笑容,有師傅被土番賊寇的馬蹄踩過一團血肉模糊的殘影,有湖心行宮之中始終無法抹去的嫣紅,還有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村小鎮渡過的一個個撕心裂肺的夜。

  曾經以為那些只見過一次的臉孔終有一天都會淡卻,可小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遠去,而是每每結伴侵入他的夢境。

  夢的開始,自己總是莫名的置身一片曠野絕境,四周寸草不生,黑土自腳下無限延伸,無邊無垠,在視線所及的遠處於暗夜混沌在一起。接著是來自腳底的一串震動,放眼望去,泥土翻動,乍看下好似萬物復甦,但再細看,自土中萌生的並非鮮綠的嫩芽,而是灰敗的肢節。原來神明召喚不是為了這片沉寂大地的甦醒,而是為了喚起已被深埋在黑土之下的枉死之人。

  他們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臉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每一張小草都清晰的記得,包括他們活著時的膚色還有他們死去時的定格。而這一刻,所有色彩都被泥土的灰敗掩蓋,唯一殘留的是他們最後中毒的姿態,無力的吐著舌頭,雙手怪異的扭曲著才能撐起身體。

  一絲都動彈不得,只能竭力的控制著放慢呼吸,然後看著那些「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完全現出身型,然後互相依偎著,推攘著擠滿每一寸空隙。

  總有一雙眼睛,率先發現他的身影,接著這種注目就像石子投入湖心後漾起的漣漪。一個個頭顱以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著,透射出逼人目光的眼眶之中全是黑黑的空洞。

  「為什麼不救我?」「還我命來。」「藥,賜我靈藥。」「救救我!」

  哭嚎聲鋪天蓋地,開頭還夾雜著字句,頃刻間就只剩鑽心的悲鳴。

  一張張嘴巴都撐得巨大,吶喊著他們的心聲,也消耗著他們的軀體。聲音彙集凝聚,隨著霧化的人影幻化成環繞在小草週身的黑色煙雲。而後裹著撕裂一切的強勁戾氣,穿過耳膜鑽進身體。

  疼,自胸腔被一分分撐裂的疼,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血肉,每一寸皮膚,每一絲感受都真切無比。

  超越極限的劇烈疼痛,讓那具被禁錮的軀體奮力衝破束縛。掙脫的雙手摀住雙耳,可那無孔不入的黑霧也在同時尋得了新的出路,發出痛苦嚎叫的口,早已忘記呼吸的鼻,那雙空空瞪著的眼睛,還有胸口那道無法癒合的罅隙。

  再無法,再不能,卻不知道該如何停止。承受著所有一切的同時,彷彿多了一雙眼,跳空開來遠遠的看見了被黑霧慢慢侵蝕的自己,看見了那個被喚作輪迴的玄妙東西。日昇月落,生老病死,因果循環,都遵循著既定的軌跡,或許這一切的痛苦只是為了送一封信,想要告訴自己該如何結局。

  承載得太多注定無法負荷,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那層殘破不堪的皮囊扯破。雙手放棄了再去阻擋什麼,而是彙集最後的氣力,把利刃一般的指尖送向心口。

  沒有解脫的暢快淋漓,就在意想之中已經藉著胸膛的傷口撕裂自己的時刻,那雙手卻在半空停留。不是停留,確切的說是在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之下,以擁抱自己的姿態輕柔的落在胸口。自背後升起的融融暖意,為那個陰冷的夢境撥開晴空。散了,終於都散去了,黑色的煙雲,刺耳的悲鳴,甚至是那些從來都不曾淡去的臉孔。

  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小草睜開的眼睛,平常的好像每一個早晨。抬手撫過自己的胸口,那裡□淨的紗布包得結結實實。原來只是一場夢,雖然一切感觸都那麼的真實。

  木門被推開,穿著粗布衣衫,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男人立在門口,腳步明顯頓了一頓,隨後那張迎著光的英挺面龐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你醒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只是當下的小草,沒有夜宴前的故作鎮定,沒有地牢中的慷慨決意,好像數年的光陰又逆著方向流轉,化作無形。在這個人面前,他不再是機關算盡蟄伏隱忍的凌王寵臣,不再是呼風喚雨指點國運的御水神君,他又變回了那個好像什麼都做不了的小師弟,只能在每個夜深,小心翼翼的為那雙佈滿傷痕的手掌上藥,然後強打精神為那人的一夜好眠徹夜驅蚊。

  忘記了回答,只覺得自己腦中呆呆,面上呆呆,一雙清澈得撩人心弦的眼也只剩呆呆的看,看著那個人走近,坐在床邊,單手把自己攬在懷中,再把湯藥送到嘴邊。

  好暖,藥汁嘗不出苦澀,含在口中好暖,身軀覺不到疼痛,背脊緊貼著好暖。原來那不是夢,而是他胸膛的溫度。

  合上雙眼,噩夢皆變成美夢。

  再度醒來,抬眼就看見外屋那一點橙色的燭火。小草知道蒼遠就在外邊的房間,就像那燭火一樣守著自己。

  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在決定作出之前就把聲音送了出去。

  「阿遠。」那點燭火一晃,一個身影已經閃在門上,可能再下一刻那只覆在門上的手就要推開這唯一的阻隔,可還是被小草乾澀的聲音搶了先,「你還記得麼?師傅帶著咱們離開西河口的那天,也就是石頭師兄跟紅綾師姐提親的那天,那天師傅跟咱們許了一個願。你知道麼?師傅說的時候我就想著,他老人家口中的天下太平一定會來,到時候咱們也一定會像他說的那樣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只是……只是我不想聽師傅的話娶一房媳婦……我想要的是……」

  印在門上的那道剪影突然撤去,然後是外屋大門轟然開啟的聲音。

  他走了,沒有聽完這故事的結局。小草無力的躺回床上,伴著滑落的淚珠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想聽,我也會把它埋在心底,埋在夢裡。

  閉上眼,那天在記憶裡並不遙遠,可如今的你我已不再是那天的懵懂少年,或許你不懂,但自那時起,我就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八十八章 求情

  當蔥鬱灑滿整座寧靜山村的時候,小草已經可以獨自下床走動,但他從不走遠,最多到院子裡曬曬太陽。這才發現當一切陰謀算計劃下句點之後,那些曾經為了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而輾轉難眠的夜換作現如今終日躺在陽光下的悠閒時光,滿腦子思量的只剩下兩件事情。

  其一是他的想兒,得知她的死訊也就是在幾日之前,那一天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咳了一口血,然後默默流了一夜的淚,此後每每想起在宿關的城頭之上,對著那個魅惑眾生的女娃說出的誓言,他就覺得胸口那道已經癒合的傷口又被生生撕裂。對於小草而言,或者自己的死才是最容易接受的結局,雖然在一開始所有人都是抱著慷慨赴死的心,但真的發生了,恍如夢醒般才發現,有的失去他們還是承受不起。

  也許對於那一抹笑顏,如今只剩滿心的虧欠,但對於想得更多的另一個人,可能更多的是酸楚無奈後的坦然。

  那個夜,小草徹夜未眠,那扇在風中搖曳的大門就是蒼遠的答案。是啊,就算真的能放得下所有倫常的念,試問又有誰能夠接受他過往的齷齪不堪。那個為了洛萩太平的人應該有更好千倍百倍的歸宿,應該有更多千倍百倍的選擇,只是那裡面都不該有他。或許真的該這麼走了就走了,可念想到了這裡,又在眼中湧出淚花,捨?不捨!

  胸腔之中,這場天與地的拉鋸,直到清晨木門再次傳來閉合聲,才有了終局,蒼遠回來了,然後在一如往常的時辰,端來了冒著熱氣的藥汁,好像那個夜只是一場幻夢,好在那個夜只是一場幻夢。如果那人的去留不由自己,就容自己再向老天討一點點私心。

  關於那一切,兩人再沒有提及過任何只言片語,只是都默契的沉浸在這時光裡,用平靜去掩飾這平靜之下的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在小草看來,已經是莫大的福氣。

  只是這一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請問院內之人可是櫻公子?」聲音自籬笆外傳來,和著粗粗的喘氣。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就像一柄匕首刺入小草心裡,下意識的往屋裡瞧,才反應過來蒼遠一早就出門狩獵去了,如今自己是隻身一人。可還沒等小草想好答是不答,院外那個聲音已經等不及的再度響起,「老奴前來尋訪櫻公子,是受人性命之托,還請櫻公子現身相見。」

  一聽性命二字,小草心頭一軟,也顧不得什麼危險,「在下正是謝櫻,還請問先生到此是受何人所托?」

  「我家公子命在旦夕,還望櫻公子設法相救。」說話間,那人已經步入院子,沒等小草看清他的樣子,就重重的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

  「老先生起身說話,你家公子是誰?在下何德何能,如何得法施救?」這陣仗讓小草也一時慌了手腳,救人之事從何說起,難不成是來求神水?可那根本是騙人的把戲呀。

  聽著小草的回話,那人哪裡肯起來,抬起頭,雙手合十又是三拜,「老奴早年前在凌王府當過差,伺候的是祈公子,他囑咐老奴務必尋得櫻公子,他說這普天之下願意救他,能夠救他的就只有櫻公子您啦。」

  祈,和這個名字一同出現在小草腦中的是那張熟悉的笑臉,機敏狡黠中透著惹人憐愛的孩子氣。那個小小的身影,總是興匆匆地湊到他身邊,半開玩笑的數著他的欠賬,然後一本正經的說總有一天會讓他償還。

  那些被淡忘的記憶好像隨著按動的機關一般接踵而至,夜宴當天鎮定自若的說出假意刺殺凌王的計,在自己受傷之後守在床前討要答案,還有地牢之中,要不是他送來的藥,說不定自己根本挺不過那個劫,他本來還打算乘亂送自己出城,可後來……可後來貓爪出現了,那個孩子就在混亂中被留了下來,而等待他的是凌王謀反落敗後的審判。

  想到這裡,小草的心頓時揪在了一起,空空的腦子真的漏掉了太多事情,太多如果讓他不敢再去設想,「你家公子現在哪裡?情況如何?我可以做什麼?」

  只聽了寥寥幾句,小草就留下字條,隨著來人朝櫻都而去。他知道的是凌王敗了,在那一夜的混戰中他失去了想兒,可一路上從謝家老奴口中他才得知,原來就在他臥床養傷期間,朝廷內外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凌王謀反落敗之後,齊瓊隨即抄了凌王府,可王府上下除了家奴丫鬟就只剩謝祈一人,好在謝祈本就是個孩子,齊瓊怕落人口實,只是暫做收押。

  朝堂之上,齊瓊雖然放話大赦群臣,但為了肅清凌王黨羽,免除後患,他還是暗中部下眼線,對於那些常年盤踞在金翡閣的凌王謀臣們進行嚴密監視,任何死灰復燃的跡象,即刻收羅證據,重則斬首抄家,輕則罷官免職,一來二去,大臣們紛紛小心為官,極力與凌王撇清關係,所以自然沒人敢出面為謝祈求情。

  如今外部兵權整頓,單錦兩家帶著家將回到了封地,寇滿任蕪林督統,貓爪領兵駐守商陽,永慶也換上了齊瓊欽點的將領。朝中各個空缺相繼任命,氣候漸成。從忙碌之中抽出空來的齊瓊這才想到大牢裡還關著反賊的兒子,說到底無非就是兩條路,不殺,雖顯得君主仁善但終究是留存禍端,殺,雖難免暴戾惡名但敢吭氣的只怕也沒有幾人。說到底,謝祈一死或已成定局,會想到小草,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先別說小草能不能,謝祈的機靈腦瓜必定算對了一件事,那就是今時今日,能冒死為他請命的,或許只有小草一人。

  進宮面聖之事遠比小草設想的簡單,負責通傳的小太監去了不多會兒,就一路小跑著回來,把小草迎進了宮門。每通過一道門,都會有不同的人前來領路,小草緊跟著那些步履匆匆的身影,幾乎要在這沒有盡頭的皇宮中迷路,直到踏入一間來不及看清牌匾的宮殿,才發現齊瓊已經等在那裡。

  「草民參見皇上。」恭敬的行著大禮,然後緩緩抬頭,小草猛然意識到如此這般接近齊瓊,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煙雨樓,相比之下,如今的齊瓊看上去更加挺拔,沒了之前的那些隱忍拘謹,更顯出帝王的威嚴,只是那因為習慣而輕輕皺起的眉間像是依舊藏著什麼。

  「聽聞你先前受了重傷,大可不必多禮,只是不知今日進宮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草民確是有事懇請皇上。」話說至此,小草再次跪下深深一叩首,「今日前來只為一人——凌王之子謝祈。」

  齊瓊高高挑起的眉毛在那個名字響起的同時換上了別樣的神采,怒氣,卻不止是怒氣,那緊繃的面容上分明還吐露著什麼,只是一時間無從說起。

  沒有人敢在這位退敗亂黨重整朝綱的君王面前提起那個名字,即便是小草,也該守著這禁忌,只是長久的靜寂之後,那句本應在齊瓊再明顯不過的不悅下被抹去的話還是清楚地吐露出去,「皇上仁善,草民懇請皇上念及謝祈年幼,免他一死。」

  「年幼?虧你在那姓謝的身邊待了許久,這個年幼孩童的手腕,你還沒見識夠?留下他只會留下禍端。」

  「皇上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形勢所逼,那些所謂的手腕對一個孩子而言又是何其悲哀,如今凌王已死,那孩子已決心剃度出家,在寺廟裡用他的餘生為皇上的盛世基業誦經祈福,皇上是一位仁君,自然知道不該把所有罪孽強加在一個孩子身上。」

  「別說什麼仁善聖明,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朕這個皇帝是如何有命做到今日,那些代價換來的『仁』也只該屬於朕的百姓。」

  「皇恩浩蕩,普天之下人人皆是洛萩的百姓,謝祈又何嘗不是?」

  那一問之後,又是長久的靜寂,維持著在凌王行宮外的跪拜姿勢,小草靜靜的等待著,才發現等待內心膠著的齊瓊給出答案就如同等待洞悉一切的凌王做出判斷,原來等待的煎熬本沒有區別,無論為的是別人的命還是自己的命。

  ☆、第八十九章 值得

  小草最後只等到齊瓊離去時甩動衣袖的勁風之聲,抬起頭時,殿內已經空無一人。跟著隨後出現的小太監沿著來時的蜿蜒路途離開皇宮,小草懷中始終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櫻公子,是福是禍都是我家公子的命,您肯走這麼一遭,已是大恩,老奴送您回去吧。」

  搭著老奴的手臂登上馬車,小草的步子頓了一下,「祈公子現在何處?帶我去再見他一面吧。」

  小草一路上都沒有去設想再見到謝祈時的情景,因為他早已明白有太多事情根本無法去設想,他只是本能的覺得該再見這孩子一面,好像惟有這樣才能填補內心莫名的虧欠。

  幽暗的囚房中一個小小的身影順著腳步聲挪動著視線,然後在看清來者的時刻撲到鐵欄邊,「謝櫻!」那聲音一如往常,帶著沒由來的興奮勁,閃著光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著這位訪客,直到在小草眼中看到了滿滿的歉意,語調才和著心性平定下來,「謝櫻,你怎麼了?是因為我……」

  緊閉的雙唇好像忘記了如何開啟,這本就是如何設想也無法避免的場面,卻沒有人敢輕易說出那一句。

  「謝謝。」謝祈的小腦袋再次揚起,盡力的表現出輕鬆的笑意,「你還能來看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謝櫻無能,無法為祈公子再作更多。」

  「作為皇上那邊的人,卻能為我做到這一步,已經遠比那些樹倒猢猻散,如今只想著明哲保身的大臣們好太多,可能父王最終會敗就是因為缺了一個你。」看著小草輕輕揚起的眉,謝祈不知何故突然來了興致,「謝櫻,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祈公子請講。」

  「你做的這些,到底是為了誰?最初你被獻給父王,雖然是授意於謝祉,但我那個傻哥哥不過是個幌子,後來在父王的書房裡,你承認是皇上遣你進王府,但你又說其實你是為了自己。此後一年,你在外四處奔走,假傳天命,父王和我都差點信了你是真心助他稱帝,直到我查出你的底細。當我拿著這個把柄向你要挾,以為你終於可以為我所用的時候,你卻又做出了那樣的驚人之舉。最後幫著皇上打敗了父王保住了皇位,可你又得到了什麼。為什麼?我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對著謝祈昏暗中閃爍的眼睛,小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如果我說是為了天下百姓,祈公子信麼?」

  信與不信,還不就是心間的一條線,可謝祈又怎會忘記在王府地牢的那一刻,不過他再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

  小草離開的時候沒有上馬車,他在長街上機械的移動著步子,一直惦念著謝祈最後的那個笑。以前一直覺得這孩子的油滑機警與那小小的年紀不相稱,曾經在心底還好生許過願,希望能讓這孩子像個普通孩子般哭笑,可真的見著了,才發現那樣的笑只叫人更心疼。

  可能是想得太過入神,小草才沒聽見那追在身後的聲聲喊,直到一個人影自身側追著跪在身前,小草才恍然停了步子,定睛看,這眼前氣喘吁吁還行著大禮的,正是謝家那位老奴。

  「老先生,這是為何?」

  「多謝櫻公子大恩大德,老奴來世願做牛做馬,以報您對我家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是說?」

  「回稟櫻公子,您方才剛離開天牢,就有人送來了聖旨,免了我家公子的死罪,即刻啟程,去往靈戒寺。」

  「免了死罪……去往靈戒寺……」小草小聲叨念著,眉間終於舒展開來,對於謝祈,他深深的欣慰,因為這可能已是最好的結局。不過在他心裡,說到底,無論是誰,無論對他作過什麼,最後能夠免於一死,總算得上是件好事。

  「櫻公子,押送我家公子的隊伍一會就會往這邊來,老奴覺著我家公子應該希望能再親自與您道個別。老奴先行回去,收拾些細軟,在城外候著,隨我家公子同往靈戒寺,方能有個照應。」

  「嗯,老先生先請,我在這等一會便是。」

  沒有邁出腳步,只是任溫暖的風輕輕掠過頸側,幾乎是翹首瞧著街角,可還沒等到押送謝祈的隊伍,就自身後竄過一串百姓推搡而過,擠得小草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再看四周,不時有百姓三兩成群,滿面憤憤的匯進人流,而大家腳步的方向正是小草望的方向。

  「快走,那謝賊的兒子就在前面。」

  起初小草還忙著躲閃,心裡覺出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那隱約之聲飄進耳朵,才臉上一繃,撩起衣襟融入人群之中。前幾步還邁得出去,可不一會兒,人流就變得越發擁擠,小草只能仗著自己的身形在狹小的縫隙間奮力穿行,額上頸間濕滿了汗,是走得艱辛,更是心急。因為隨著步伐的前進,先前的雜碎議論已經彙集成異口同聲,此時在耳邊隆隆響起的只剩下一句——亂賊之子,死有餘辜。

  菜葉,樹枝,石子……已經點燃了情緒的百姓們,無論男女老幼,紛紛一邊咒罵著,一邊抓起手邊的物件,向著長街中央的那片小小空地扔去。負責押送的士兵手執長矛,只是抵著試圖上前的百姓,卻始終不發一語。或許就像一直飄到天際的喊聲,所有人的心裡都覺得那個孩子該死。

  「住手!」小草扒開最後一層人牆,從長矛下方的空襲鑽進了那片空地,這突發的情況讓所有人都手中一滯,藉著這個空檔,看著蜷縮在中央微微顫抖的小小身軀,看著四周冒著紅光殺機的猙獰眼睛,小草輕輕地搖著頭,幾乎乞求的喊出了一句,「他只是個孩子!」

  「他是反賊的兒子,就該死!你敢包庇反賊,一樣該死!」那聲伴著一顆石子作為回答打破平靜,劃破了小草的額頭,也劃破了小草的心。

  「該死!」「該死!」「該死!」

  那兩個字好像洪水一般捲著巨浪撲面而來,當天空突然黯淡下來,小草好像在那一瞬再一次看見了人們最醜惡的本性。張開雙臂,俯□,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那個剛剛才被自己救下的生命。石頭,拳頭落在身上,小草的眼角流下淚水,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他不明白,人,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仇恨。

  人群最終散開了,因為守在櫻都的寇滿聽到消息,就連忙派了人。

  小草踉蹌著站起來,又為護在懷裡的謝祈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兩人都沒出聲,只是在百姓依舊憤恨的注視下緩緩走向南城門。

  「謝櫻,就送到這吧。」謝祈停下腳步仰起頭,等小草也轉過臉,才看清他額上那抹艷色的紅。

  配合謝祈抬起的手,小草微微的放低了身子,在那只攥著衣袖的小手按住傷口的同時,謝祈又開了口,「我可能真是死有餘辜,可你不該,是你守住了他們的太平,但他們就這樣報答你,那些百姓只會盲目的服從,盲目的仇恨,為這樣的人去死,你還覺得值得嗎?」

  額上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滴,謝祈的身影也在晚霞中漸漸遠去,小草卻還癡癡的立在原地。應該都償還了吧,那些欠下的債,那些許下的願,只是最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同樣的問題他又何嘗沒問過自己。

  嗒嗒的馬蹄自身後遠遠而近,始終沒有放慢速度,只是在十步之外多了下馬奔跑之聲,步步震在心裡。小草這才轉身,一雙手掌已經牢牢擒住他的雙臂,然後是粗粗的喘氣聲。

  「我沒事。」沒等著問,小草就淺笑著道出了那人寫在臉上的擔心。然後那個曾經在心中百轉千回的答案再度清晰——只要你覺得值得,我就覺得值得。

  ☆、第九十章 在乎

  騎在馬背上,身體和著步伐的節奏輕輕搖晃,看著牽著馬兒默默走在前面的蒼遠的背影,小草的臉上始終維持著那抹淺笑。雖然身上的疼已經開始漸漸發作,雖然月亮已經高高掛在頭上,但他知道蒼遠是怕馬兒太顛簸弄疼他的傷,就像他知道眼前那個背脊寬闊的男人對他的在乎。

  「到了。」

  「嗯,到了。」蒼遠把韁繩搭在院內的桃樹上,轉身去扶小草下馬。

  「這馬?」

  「我從寇將軍那借的,明日便去還他。」看著小草一雙眼睛好像要把自己看穿,蒼遠的目光下意識的望屋裡轉,「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我不餓。」

  抬手扯住蒼遠的衣袖,好像再晚一刻,那人便又要那晚一樣逃走,可真扯住了,又能做什麼,即便胸腔中翻湧著千言萬語,小草也早已決定不說。他不是怕自己會如何,只是見不得那人飽受情義抉擇的痛苦折磨,所以只能看著,就這麼靜靜的看著。

  「我怎麼給忘了,你還有傷在身。」最後還是蒼遠打破了沉默,說話間已經把小草打橫抱起,三步並兩步的進了屋。輕踢開裡屋的門,把小草妥當的放在床上,然後一陣風似的竄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個小瓷瓶。「我來給你上藥。」

  轉過身子,脫去上衣,俯在床上,露出背上的青紫,任粗糙的感觸和著藥膏的清涼和指尖的溫度,自肩頭,到背脊,到腰部,然後突然停住。小草的心驟然縮緊,因為他知道那是為什麼,就算不回頭,他依然能清楚地感覺到,蒼遠的目光就停在他後腰上,炙熱得幾乎要穿透那塊寫滿他醜陋過去的舊傷疤。

  「阿遠,」小草說得極輕,卻像是在悠悠喚著天邊的人,「你是不是嫌我……」最後兩個字還沒來及出口,就被後腰上陡然滴下的溫熱奪去了聲音。

  翻身坐起和站起轉身的動作幾乎是在同時,所以小草模糊的眼中只看見蒼遠的背影,想上前,想出聲,卻凝固了一般如何也不能。

  「我,欠你太多……」

  蒼遠後面是不是還說了什麼,小草沒有聽清,因為屋外山雨驟降,大顆的雨滴砸在窗子上屋頂上,嗒嗒聲頃刻間湮沒了所有聲音。蒼遠離開了,不像上一次那麼匆忙,而是慢慢的,卻始終沒讓小草瞧見他臉上的表情。透過窗子的縫隙,小草看見他並沒走遠,只是緩緩走出小屋,靜靜站在雨中。

  你的虧欠和我的值得,就像這雨水來自何方又流向何處,怎麼能說得清,我只知道它此刻下著,是蒼天在哭,哭出你我的傷心。

  一直看著雨停了,蒼遠進了屋,小草才合上眼睛沉沉的睡去,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一個噩夢驚醒。可那夢的內容在睜開眼的瞬間就被忘得無蹤無影,唯一殘存的不是畫面,不是聲響,只是一個感覺——冷,徹骨的冷。

  「阿遠。阿遠。」喚了兩聲沒人應,小草連忙支起身子,轉眼瞄見院子裡的桃樹,又安心的放慢下動作。應該是去還馬了吧,心裡這麼想著,卻自屋外聽見淺淺的馬蹄聲。

  「阿遠,是你麼?」扶著屋門往外瞧,高高的籬笆遮著只看見一個黑色的頂棚。

  「皇上讓奴才來請公子進宮。」院子外邊,是那個日前在宮中為小草帶過路的小太監。

  齊瓊?難道是因為謝祈?可赦免的令下了,此刻謝祈已經離開櫻都,有什麼事當日不說,要再把他尋去?小草思前想後,卻始終想不出,只得朝那小太監和善的點了點頭,打探起來「不知公公可知皇上此番是所為何事?」

  小太監一聽這問,臉上突然驚恐起來,連忙擺手,「奴才怎麼能知道皇上的心思。」說完,眼珠又來回轉了一轉,緊接著補上一句,「不過皇上沒有下旨,只是讓奴才好生把公子請去。」

  小草看著那小太監的侷促,面上表情又舒展開來,心道是,這皇上果然不簡單,還算準了他最吃不住看別人為難的樣子,看來還是要再往那宮中走一遭。

  時隔數日,再度踏過那道宮門,放眼四周,一切好像被瞬間拉遠,蒼天是覆疊九重的蒼天,宮院是目不及盡的宮院,最後被領進的還是那座宮殿,只是這一次齊瓊沒在,諾大的空間中連腳步落地的輕響聽上去都顯得空闊悠遠。

  外邊遠遠傳來「皇上駕到。」的呼聲已經是第二日的事,小草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襟轉身行禮,「草民參見皇上。」

  「朕政務纏身,叫人請你來,卻讓你久等了。」齊瓊一面抬手示意小草起來,一面端起奴才奉到手邊的參茶一飲而盡。

  「皇上自當以國事為重,草民等便是等了,只是不知道皇上招草民前來是為何事?」小草說的是實話,若是他一個人,等再久也便是等了,甚至連後面那句你不說他也不會問。

  「不為何事,只是想請你在宮中住上一陣子。」

  齊瓊說這話時臉上掬著笑,可小草還是看清了他眼中的血絲。如果是尋常友人,這樣的相邀可能平常無奇,但試問普天之下又有誰敢跟皇上攀這門子關係。這各中關係必定事出有因,可此情此景,小草能想到的也不過是先做托辭。

  「草民福薄,恐怕經不起這般恩寵,而且,師兄還在家中等著,出來時日多了,怕他要掛念。」

  「你是說霍將軍?確實如此,朕還記得你入宮次日,霍將軍便來向朕要人,好像在寇將軍那邊也掀起些風浪。不過你不用擔心,這會兒霍將軍應該已經在去往瑤城的道上了。」

  原來如此,可得到了答案的小草卻反而失了魂,就算慌亂的心會混亂人的視聽,最後僅存的丁點理智讓他聽清了「瑤城」二字,那不光是洛萩的北疆,也是上一代白虎營的墳場,更是蒼遠死過一次的地方。「皇上要師兄為洛萩出征,下旨便是,留草民有何用處?」

  「這都是你們教朕的,想要用一個人,不是要看什麼真心,而是要看能不能抓住他的把柄。你,就是霍將軍的把柄。」

  「皇上當真不知?我師兄心裡最在乎的,是這天下的百姓。」

  小草的腦中最後只留下一個醜陋猙獰的表情,那表情小草見過,在不同的臉孔上見過太多,可是這一次,他好像突然沒了力氣,失去支撐的癱坐在大殿之中看著齊瓊的背影遠去。

  ☆、第九十一章 戰場

  在寇滿營裡,蒼遠就覺得心神不寧,寒暄兩句便草草告辭。一路趕回來,還沒進小院就覺出不對,腳尖點起一粒石子,直向那扇緊閉的木門飛去。只聽見屋內「啊!」的一聲,連滾帶爬拱出一個小太監。

  「霍將軍饒命,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在這候著給霍將軍傳個話。」那小太監可能是驚著了,聲音極尖,一股腦爬起來,還不忘整整衣服帽子。「那居再犯,瑤城戰急,還望霍將軍前去統領大軍。」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回霍將軍,兩國開戰已有月餘,李將軍請命帶白虎營應戰,出征前特意交代不要驚動霍將軍。」

  開戰月餘,白虎應戰,不跟他說是貓爪的主意,可現在……蒼遠想到這,心中頓起波瀾,「如今戰況如何?」

  「十日前,兩軍主力交鋒,斬殺敵將,劉先鋒重傷,李將軍下落不明……」

  十日前 雲重關

  對陣的氣氛猶如滿弓之箭已經是超越了極限的緊繃,緊握兵器的戰士們手心冒著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和凝重的表情。成排的戰馬鼻中噴著熱氣,來回踱著碎步踏起一片塵土。遼闊的天地間彷彿被抽盡了空氣容不得一口呼吸,又彷彿被填滿了殺意找不到縫隙逃逸。

  貓爪看著對面綿延的敵陣和立馬中央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抬手扶了一下頂上略顯沉重的頭盔,臉上依然掛著那付邪氣的笑容。這一天還是來了,他和蒼遠一早就料到,所以他才會決定接班扛下這面白虎旗,所以蒼遠才會留下那句如果洛萩需要可以隨時披掛上陣,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急。懷著同樣心情的,對面還有一人,可是此刻蘇哈娜的臉上的表情只有兩個字——平靜。

  「你們霍將軍怎麼沒在?」隔著那條無形的界限,蘇哈娜的喊聲聽起來就像亙古洪荒傳來的回音。

  「我說蘇丫頭,你搞這麼大陣仗就是為了見我們霍將軍呀?早說,早說嘛!啊哈哈哈!」斷山貓挺著肚皮回腔,這一嗆一笑,反而讓戰場上所有緊繃的神經都得了一絲喘息。

  「你!」到頭來還是經不起這老貓的激,這字還沒從牙縫裡擠出去,身下的馬兒已經踏出了半步馬蹄。

  一時間似轟雷四起,那居的騎兵也都齊刷刷的補足了那半步的距離。斷山貓哪肯示弱,正欲抬手招呼他的先鋒軍,卻被貓爪一把按住。這不是意氣用事之時,腳下踏出半步,葬送的或許就是萬人的性命。

  「蘇元帥,說起來咱們也算舊識,之前種種,先有不戰大義,後有救命之恩,霍將軍與在下都記在心裡,試問一句,今日之戰,可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明知故問,可還是要問,因為蘇哈娜說過,她不想打仗,在向貓爪嚴刑逼供的時候說過,在身陷敵營與蒼遠徹夜長談的時候說過,在被困雪谷生死難測的時候說過,在那居為了挽留蒼遠貓爪二人的時候更是無數次說過。但三個人都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是他們誰也逃不開的劫。

  「是你們的霍將軍教會我,身為一個將領的真正含義,可在這戰場之上,我們同樣要用性命去效忠去守護的注定是不一樣的君主和百姓。我可以選擇不親自來打這一仗,但我終究選不了我的國。」想著這些,蘇哈娜曾經無數次的偷偷哭過,可當真在戰場上說出口,臉上的神情卻是異常的莊嚴肅穆。

  衝出陣營,一馬當先,帶著身後的巨浪滔天,心知已無退路,不如豪氣干雲天一往無前。

  在戰馬的嘶鳴聲中,兩軍的戰士撞擊在一起,激起萬丈迷塵。然後滲透交嵌,所有人都在混亂的視線中尋找自己的敵人,揮刀,或者在揮刀之前先拋出自己的熱血。

  一殺到底,拉著韁繩轉頭時,馬蹄已經浸滿了鮮紅,蘇哈娜髮梢的鈴兒劃出一道銀線,發出的聲音卻說不出的沉悶,就在這時,穿過血光人潮和飛舞的劍戟,她看到了自己的敵人。兩人同時蹄著馬腹向對方飛奔而去,蘇哈娜瞄的是脖頸,長鞭似靈蛇吐信,貓爪瞄的是眉心,鉤索似蛟龍潛行,兩件兵器卻在半空之中彼此糾纏在一起。兩匹戰馬擦身而過,可馬背上的人如何肯放手,交錯的眼神還來不及收起,手中兵器的巨大拉力就傳遍整個身體。貓爪拉起韁繩,扯得身下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將將回身,只覺得手中鉤索份量驟然變輕。抬頭看,只見那蘇哈娜鬆了韁繩,踮著馬背借力,手中寒光祭起,已然向著他的方向凌空飛近。貓爪自不含糊,左手摸向腰間,反手扯出一柄短劍擋在胸前。利刃刺穿身體的悶響令四周萬籟俱寂,貓爪的眼睛從蘇哈娜無限放大的臉孔往下移,才發現抵在自己短劍之上的不是蘇哈娜的刀刃而是刀柄。或許就像在性命攸關的緊急時刻,貓爪念裡想的只是擋下這一刀而不是拔出刀要了蘇哈娜的命,因為還有不捨,所以做出了抉擇,而蘇哈娜的抉擇就是將刀刃轉向了自己。

  「我最終還是做不了一個好將領,」蘇哈娜跨坐在貓爪的戰馬上,靠著刺穿自己的短劍支撐著身體,口中噴出的血沫在貓爪胸前的鎧甲上留下連片的花朵,「有太多事情我們選不了,但我至少還能選擇讓自己的死去,別怪我……沒有勇氣……等著去看我們的結局……」

  師傅說過,人只有活著才能去選擇,可眼前這個女人卻說,因為沒有選擇才選擇死去。貓爪腦中突然想起他和蒼遠離開那居的那個夜晚,最後能夠逃脫,與其說是他們計謀成功,不如說是蘇哈娜放棄。即便如此,蘇哈娜還是一路跟著他們,直到了雲重關外那個發生雪崩的峽口,她才突然停住,然後留下了唯一的一句話,她說,她寧可葬身於那個雪谷。蒼遠一直往前走,可他卻鬼使神差的回頭看了一眼,那峽口中已經再沒有蘇哈娜的影子,只是晚風吹來,夾雜著銀鈴的細響像極了女子的啜泣。

  生而對立,就像蟾蜍與蛇,雞與狐狸,縱使心有不捨,依然無力抗拒本性和命運。自殺聲響起的那一刻,貓爪收起的笑容,蘇哈娜眼角的淚滴,關於那場戰鬥的一切真實記憶再難尋覓。活下來的人只記得手起刀落,殺至天明,漠然的看著一路上躺滿分不清敵友的屍體,然後拖著疼到麻木的身體回營。更多的就此死去,然後與先輩的屍骨一同向地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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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決戰

  蒼遠騎著馬剛到瑤城附近就聞見了那股子戰場散發出的獨特氣息,飛馳穿過冷清的街道,直奔城外的白虎營地,才看見滿目瘡痍。在床鋪上輾轉呻吟的傷兵佔據了那些留在戰場上的戰士空出的營帳,到處飛舞著嗡嗡作響的蠅蟲增添了這夏末的燥熱,那股充斥鼻腔的氣味此刻變得越發清晰,是腐爛的屍氣,因為那場戰役之後,雙方都受到重挫,根本再沒力氣去掩埋那些屍體。

  「霍將軍,你可來了。」王鵬拄著一根樹枝從帳裡衝出來,要不是蒼遠伸手去扶,險些撲到在地。

  看著王鵬激動的表情,看著四周戰士們投來的期盼眼神,蒼遠鎖著眉頭,將搭在王鵬臂上的雙手握緊,「讓大家受苦了,霍某對不住諸位兄弟。」

  這邊還沒在營帳中坐定,自外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白虎營霍蒼遠出營接旨……令霍蒼遠領白虎神兵,鎮守瑤城,戰至一兵一卒,絕不得放那居賊寇入境……」

  「這分明是要我們去死呀!」這邊傳旨的官兒剛走,營中就炸開了鍋,只要是腦袋清醒的,都聽得出這聖旨的意思。

  「霍將軍,你倒是說句話呀。」王鵬直勾勾瞧著蒼遠,心中早已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蒼遠卻還是緊閉著雙唇,只把手中的聖旨攥緊再攥緊,他早知道齊瓊會下這道旨,因為在決定動身之後他還問了那個小太監兩個問題,一是小草身在何處,二是齊瓊除了旨意還有沒有留什麼話。關於第二個問題,小太監沒有說,而是自袖間掏出了一卷漆封的信紙,展開後,上面是娟秀的小篆字跡,內容只有短短一句:就當朕虧欠霍家,為了洛萩,再幫朕一次。

  一路上蒼遠都在想,無論是特意把小草留在宮中,還是折辱身段的親筆相托,齊瓊要得不過是自己甘心赴死,而齊瓊會這麼處心積慮,是因為他從沒真正做過皇帝,所以他從來就沒真正感受過臣子對君王對國家的忠心。所以在那一刻,蒼遠就打定主意,要如齊瓊所托的再幫他一次,不單是守住瑤城,而是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可是眼下,感受著整個兵營裡散佈的絕望之氣,蒼遠才真切覺察出那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決定,抉擇自己的命運容易,可以他終究無法代替這裡所有的人輕易做出生與死的決定。

  沉思良久,當所有思緒最終彙集成形,蒼遠的雙唇終於吐出聲音,「王鵬,召集所有戰士午時三刻校場集合。」

  諾大的校場充斥著戰士們沉重的呼吸聲,七年前,同樣是雲重關,同樣是白虎營,同樣是孤軍禦敵,那一刻戰士們等的是白城的援兵,而這一刻,他們的命運即將由蒼遠口中開啟。

  「在同一面白虎旗下,我阿爹說過,好男兒當戰死沙場,但跟隨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想打仗不想死傷。可是我們扛起這面旗子的時候,同樣也扛起了責任,那一刻起,戰或死不再是單單為了我們自己,而是因為我們身後還有需要守護的人。我手裡是皇上下的旨,上面說要白虎戰至一兵一卒死守邊境,在那雲重關外就是那居的大軍,但你們的命運不是握在別人手裡。就現在,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再選擇一次,離開這裡,忘記自己曾經是白虎營的戰士,然後日夜祈求洛萩難免於戰火好讓你們可以安度餘生;或者跟我一起留下,不是留下來等死,而是為了守住更多,守住更久,拚命在戰火中活下去。」

  如果再沒有人願意去守護,這麼一個門戶洞開的洛萩還能容得下誰的安身?這短短幾句話點燃了戰士們恍若無神的眼睛,也點燃了他們早已被埋葬的心。高台之上,那個以手指天的男人告訴他們,戰不是求死,而是為了生。

  傍晚時分,蒼遠在自己的營帳內聽到了王鵬清點出的最後人數。

  「全營上下士兵共計三萬七千零六十二人,其中重傷兵兩千八百一十人,剩下還能打仗的決意追隨將軍守城的一共三萬一千兩百六十七人,其他的……」王鵬哽在這裡,最終還是有人決定要走,他說不出,也想不通。

  「王鵬,你還記得師傅說過,人都該有自己的選擇,師傅沒有替別人選,我們也不該。一會兒傳令下去,那些要走的人,誰都不能為難他們。另外讓他們再為白虎營做最後一件事,護送那些重傷兵去白城。」

  「是!」王鵬正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連忙回頭,「還有一個事……那個……」

  「說。」

  「八爺他不肯走。」

  蒼遠白天的時候來看過斷山貓,那碩大的身軀被染血的白紗左右上下包了個嚴嚴實實,吃力地吞吐著每一口混濁的氣,彷彿動作再大一點就會把床鋪壓塌下去。那柄砍刀就立在一邊,沒人得空去擦拭,凝著黑血的刀刃上遍佈著鋸齒狀的小坑。斷山貓是在那場大戰的第二天被人從戰場上拖回來的,王鵬會想起那情景都忍不住哽咽,當時斷山貓雖然還沒斷氣,但週身的箭已經讓這老貓變成了活生生的刺蝟,就那樣,那砍刀還被他緊緊攥著如何也不撒手,最後還是王鵬和山伢子硬拿手扣才扣開的。山伢子幫著往外把箭頭,每拔一個就看見一個窟窿,血就從那裡面嘩嘩的往外流,一隻手壓不住就兩隻手,然後看著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就哇哇的哭。多虧了那老貓的體格子,才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又繞了回來。蒼遠在邊上坐了一會,一直沒見他醒,便離開了。

  這會兒聽王鵬說他不肯走,蒼遠便直奔他的營帳,本以為他又昏睡過去,剛走近,就看見那雙牛眼霍然睜開,然後轉向蒼遠的方向,剛一看清,又被淚水模糊。

  「阿遠,八叔對不起你……沒護好白虎營,也沒護好小貓……我看見他和那蘇丫頭在馬上……還沒等我殺過去,就看見他中了箭,馬也中了箭,然後就都不見了……」

  透過被斷山貓握緊的手掌,蒼遠能覺出他的傷心,他是打心眼兒裡把他們兩個當成自己的孩子,都說上陣父子兵,可不管是七年前還是如今,眼睜睜看著戰爭奪走至親,再堅強的人也會體味到徹骨的疼。

  將自己的右手加覆在斷山貓的大掌之上,「八叔,我來了,瑤城我會守住,貓爪我會找回來,你安心的隨傷兵去白城吧。」

  將將舒緩的面容又在白城二字響起的瞬間侷促起來,隨著床榻吱的一聲慘叫,斷山貓竟然生生坐了起來,「人家都能選,為啥我不能選,我要留下,我還能打,我還……噗」話沒說完,一腔鮮血又奪口而出。

  蒼遠幾人連忙將他按會床上,又是勸又是檢查傷口的包紮又是灌藥,一直弄到深夜,營帳裡才再度安靜下來。斷山貓不再說話,但一雙牛眼瞪得老大,還在試圖堅持著他的心意。

  孤燈之下,蒼遠又將斷山貓的大掌執起,只是這一次變了聲音,「劉先鋒,你在我麾下當兵,可是該聽我號令?」此話一出,斷山貓的臉瞬間不再緊繃,蒼遠自然是知道這老貓的脾氣,「而且此去白城,我還有一要務托付與你,這事情非你不行。」

  蒼遠故意停在這裡,等得斷山貓好生著急,不一會就孩子一般洩了氣,「你說呀,我答應你還不行。」

  「單非與我出生入死多年,是過命的兄弟,七年前雲重關一役,禪王奉旨護駕,未施援兵,以致悔恨至今,所以如果我沒料錯,不等你們到達白城就會遇上他帶著兵馬前來增援瑤城,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勸他回去。」

  「為什麼?」

  「如今的洛萩,好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那居選在此時發兵,也是想抓住這個時機。所以現在的洛萩,需要的不是滿國皆兵掏空元氣,而是韜光養晦修養生息。如果能用最少的消耗,抵禦住那居,哪怕只是拖延,只要能挺過這個冬天,來年那居必不敢如此猖狂進犯。你們的頭一仗已經挫了他們的銳氣,接下來我要做的只是撐下去,隨我留下的三萬人或許最終難逃一死,但白虎營不會死,因為用我們的命換的會是洛萩的太平。」說到這,蒼遠停下沉思了一會,又再次抬起頭,「皇上對我心存芥蒂,幫我轉告單非,我會奉命守到最後,不是因為君要臣死的愚忠,而是不希望我們犧牲了那麼多,最後只是為了守住一個臣不忠君不信的悲哀時代。」

  斷山貓最終隨著隊伍離開了瑤城,躺在搖晃的馬車上,腦中一直重複的最後那夜蒼遠向他訴說的那些話語,雖然他並不完全明白,但既然是蒼遠的命令,他就會一字不差的說給單非聽。可在遇見單非的兵馬之前,他們的隊伍先是遇到了兩個人。

  「大當家,快醒醒,俺抓住兩個細作。」山伢子竄上馬車,可能是難得碰上他家大當家動彈不得,這幾日越發放肆,那幾聲喊得極為興奮,幾乎能把死人吵醒。

  斷山貓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熊孩子給抽死,無奈只能改為以眼殺人,「別嚷嚷,什麼事好好說。」

  「俺在前面探路,看見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上前一問,他們說要上瑤城找俺們霍將軍。大當家你說,這兩個人又不是俺們白虎營的人,這會兒百姓都往外逃,他們反而往瑤城去,是不是有鬼?所以我就叫人把他倆綁了回來。」

  「扶老子起來,把那兩人拉過來問問。」斷山貓一看那兩人,就樂了,那兩個雞仔一樣的白面書生被綁在一起,活像還沒下鍋的油條,「給老子說說,你們找霍將軍有什麼事?」

  兩人一見這大漢整一付土匪模樣,對視一眼,愣是沒敢出聲。

  「大當家,我還從他們身上搜到了這個。」

  斷山貓這不回頭還好,一回頭看見山伢子手中的布包內,竟是一件舊物。「快鬆綁,你們倆別怕,我們都是白虎營的人,你們如何尋得這金槍,如何要來瑤城找霍將軍且跟老子細細說來。」

  「實不相瞞,我二人乃是師兄弟,家師姓駱,在牛家莊行醫,幾年之前,我們和霍將軍曾有過一面之緣。去年家師病重之中聽聞白虎營再現世間,還平定了土番,就在離世前將我二人叫至床前,把這金槍交與我二人,他說他輾轉找回這支金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把它還給他的主人……」

  二人還沒說完,斷山貓已經抖動著龐大的身軀抽泣起來,一手摸著那金槍頭,口中一面叨念,「老九啊,老九,你在天有靈也要來幫阿遠渡這個劫……」

  他這一哭著實讓所有人都傻了眼,山伢子也覺著不對,連忙「大當家。大當家。」的喊,這才把斷山貓從那份思緒中喚回來。

  「在這我替我們將軍謝謝二位了,瑤城如今戰情危機,二位不便再往前去,這金槍我會派人送過去。」

  聽了斷山貓的結論,那二人頓時面露難色,左右糾結了一番,終於又鼓起勇氣,「這位好漢,我二人還是希望親自物歸原主,一方面是家師的囑托,另一方面,我二人雖然不濟,也略通醫術,如今瑤城戰急,我二人雖不能上陣殺敵,倒也能在營中施術醫治,作為洛萩子民,我二人也想為霍將軍,想為白虎營,想為洛萩盡一份力。」

  看著那兩個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落盡的晚霞裡,斷山貓抬起頭,就看見天邊一顆早早升起的星,他想起了老九,大哥,還有很多屬於他們的過去,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蒼遠說的那句話,這一切都是輪迴,無論是七年前還是現在,白虎會守護著洛萩,白虎不會就此死去。

  ☆、第九十三章  明君

  將傷兵送出城後的第十天,雲重關外再次響起戰鼓雷鳴,那居去而復返帶來了浩浩蕩蕩的十五萬大軍,對峙陣前,只覺得那烏丫丫的隊列綿延數里,已經超越了目光所及。

  「霍蒼遠,你自己回頭看一看就知道什麼叫重蹈覆轍,七年前,就在這裡,我們殺了你爹,殺了你兩個哥哥,殺得你白虎營不剩一兵一卒,今天,這場仗也不會有別的結局,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去給蘇哈娜陪葬。」

  那是克魯巴,本該要迎娶蘇哈娜的男人,蒼遠見過他看蘇哈娜的眼神,可如今那雙野獸一般的眼眸之中只剩下猶如地獄業火一般的仇恨。那居的戰士們也彷彿感同身受這他們將領的傷悲,殺聲齊出喉,竟掀起一陣含著血腥味的風。

  「克魯巴,你以為人多就一定會贏,你錯了,因為你打這場仗是為了復仇。」蒼遠說著,舉起手中金光燦燦的長槍,微微的側過身子,「告訴他們,我們打這場仗是為了什麼?」

  「守護洛萩。」

  櫻都永禎殿

  「瑤城急報。」

  隨著一聲通報,一個士兵打扮的男人自殿外快步走到大殿中間,還沒等他站穩,齊瓊已經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別跪了,快說,快說。」

  「啟稟皇上,五日前那居大軍十五萬與鎮守瑤城的白虎營正面交鋒,雙方奮戰一晝夜,白虎營人人英勇殺敵,拚死頑抗,那居先鋒見久攻不破,已在次日巳時下令退兵。」

  「守住了,守住了,還是守住了。」齊瓊如釋重負的深深舒了一口氣,這才坐回龍椅之中,可口中還依然在反覆叨念著。

  原本都挺直了背筋伸長了脖子的大臣們,也在聽到那退兵二字之後稍稍的鬆了一下筋骨,然後面露喜色的互道:「天祐洛萩。」此刻朝堂上惟有一人依然面色凝重,衝著跪在殿中說也不是走也不是的信官問道:「兩軍傷亡如何?」

  「兩軍皆傷亡慘重,那居繼首戰之後再折三萬兵馬,死傷已過五萬,我軍此戰也折損了萬人有餘,如今瑤城守軍全營上下只有不足兩萬人。」

  信官此話正說中了寇滿的心思,不等話音落,寇滿已經移步殿中,「末將以為那居退兵是因為還沒入關就折損了五萬人,這代價超出了他們原先的預期,可是那居此番來犯,不似從前的試探挑釁,備了近二十萬的大軍,說明他們的野心不在瑤城,而是櫻都或是整個洛萩,所以這次退兵只是暫時的,他們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末將不才,懇請皇上下旨,末將願率兵北上支援霍將軍。」

  寇滿的話把齊瓊的心思從天外又拉了回來,這些齊瓊不是沒有想過,可以說,他想的遠比這些要多。所以他在得知那居來犯的時候才會應了貓爪的主動請纓,而沒有讓長守瑤城的寇滿帶兵前去。所以他在寇滿提出增派援兵的要求之前,就已經決定不會派兵過去。但是他沒有直接說,而是問了寇滿一個問題,「寇愛卿說的朕都明白,可你們告訴朕,為什麼那居要選現在打我洛萩的主意?」

  寇滿抱拳,兼看左右,目光所及,大臣們都把頭埋得更低。

  「你不敢說,他們都不敢說,朕來說,因為洛萩才剛除了一個大毒瘤,雖然表面光鮮,有你們日日上朝歌功頌德,但實則國力空虛,如今的洛萩就是一個空架子,紙老虎,一戳就破,你們知道,那居更是知道,他不是想來分一杯羹,而是想把洛萩整個吞下去。所以現下緊要的是動心忍性休養生息,讓洛萩盡快從這種空虛中走出來。」

  早朝最終在退兵的慶幸,再次來襲的擔心還有齊瓊那句動心忍性休養生息中結束,寇滿總覺得心中還有些話想說卻沒來及,他或許也像一般武將那樣不善言辭,他或許也覺得聖上所言極有道理,但男兒的血氣卻讓他的心久久無法平靜,甚至有那麼一刻,他的念頭裡閃過,辭去官職,以一己之力獨上瑤城的意氣。

  另外一邊,退了朝的齊瓊又把步子一個固定的去處——半天閣,那裡曾是雲姬的寢宮,以往也是日日下了朝就往那裡去,習慣這東西一旦養成了就很難再除去,只是雲姬走後,那裡迎來了一位新主人。

  「皇上萬安。」小草總是習慣倚著欄杆坐著,看頂上的天,看腳下的皇宮,或者只是空空的任視線遠去,每次齊瓊來他都會行禮問安,然後又會接續之前的姿勢。

  好在齊瓊也不忌諱太多,他只把這種習慣作為一種寄托,面對小草,他再沒有露出那一天的猙獰嘴臉,甚至更多時候是這位九五之尊的皇上顧及更多,兩個堪稱陌生的男人就以這麼奇怪的方式相處著。

  可是今日,齊瓊打破了以往的平靜,「瑤城送來戰報,那居暫時退了兵,霍將軍安好。」

  明明看見小草睫毛的顫動,可那雙眼睛始終沒有收回,依舊往著齊瓊看不懂的遠方。

  那天之後,兩人的對話除了小草的問安,就是齊瓊帶來的戰況,從夏末到秋初又到皇宮染盡楓葉紅,小草知道那居的大軍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十餘次,但強攻也好,偷襲也罷,統統都被那支打不死的白虎雄師擋在了雲重關外,可小草也知道哪有打不死的血肉之軀,每一張寫著捷報的絹紙背面都染著比楓葉更艷百倍的鮮紅。記不清齊瓊口中每次說出的傷亡人數;想不到那雲重關有多大,能容得下那麼多的屍體和亡靈;算不出是不是下一次號角響起整個白虎營救只剩下他的阿遠隻身披掛上陣。應該不會,因為齊瓊還說了,不知從何時起,不知從哪裡,一些不知名的百姓自發的拿起武器向著瑤城彙集,可即便如此,齊瓊始終沒有下令增兵。

  齊瓊再一次登上半天閣的階梯,眼前的畫面是小草正向著欄外伸出手臂,試圖抓住穿行的風,那身影突然和深鎖心底的影像重疊,突然像一把利劍穿過心間,在細細剖開,把那些被可以埋葬的記憶又攤在面前。

  「皇上萬安。」

  在小草平靜如死水一般的問安聲中,齊瓊才收拾起自己的失態,「那居下令退兵了,這一次是真的退兵了。」

  因為北方日漸寒冷的天氣已經耗盡了這場侵吞之役的戰機,因為在那個那居大軍曾經斬盡白虎的雲重關,同樣的一支白虎營不讓寸步卻折了他們一半的兵,終於讓那居體會到什麼代價叫他們支付不起。

  在齊瓊微微顫抖的聲音中,小草第一次轉過身,整理衣袍,猶如在凌王的行宮門前緩緩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然後高高地仰起頭,讓齊瓊看清他此刻眼眶中流動的清澈透明。

  「草民要去瑤城,懇請皇上准草民出宮。」

  期待良久的對話原來只為一個離去的請求,在這一刻突然一種情緒再度混亂的齊瓊的心,「不,不行,那居大軍雖然退了,但還沒有撤盡,據說他們的元帥因為痛失愛妻,執意不退,留了一隊精兵,誓欲血戰到底。朕要你留下來,你不能去。」

  「皇上,您到如今還不明白麼?我家師兄會守住瑤城,不是因為草民,而是因為那是洛萩的邊境,那是皇上您的旨意。」

  齊瓊的呼吸變得急促,然後著了魔似的衝上前像要推開這現實中的夢魘,可又在視線接觸到那一汪清澈之後,驚恐著退開,向後跌坐著倒地。直到這一刻,小草才在逆光中看清了齊瓊凹陷的臉頰和寬大黃袍之下消瘦的身軀,然後耳邊響起這位帝王癲狂的聲音,「朕就是不明白,他要死了,是朕讓他去死的,你還要去幹什麼?」

  「草民要去替師兄收屍。」

  齊瓊的手指抓向自己的胸膛,好像掏出心臟一般的掏出一個香囊朝小草扔過去,方才天雷般的暴怒之聲轉而猶如戚泣,「你知道麼?朕的愛妃最後死在朕的懷裡,她是為朕擋下了那一劍,但不是為了救下她的夫君,而是為了她心裡的那個人救下一個要做明君的皇帝。可她心裡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卻為了另一個人甘心作踐,以身涉險,最後明知道他要死還一心要趕去為他收屍。朕不明白,朕就是不明白,這明明是朕的天下,可為什麼總是別人來教朕要去做一個昏君或是一個明君,朕也只是想有一個人能真心待朕。」

  那個原本就有破損的香囊在劇力之下四分五裂,飄散而出的一地花瓣,每一片上都凝著斑駁的血,小草的手也在觸碰到那些花瓣的瞬間體味到了灼傷的感覺,因為那些花瓣他都認得,確切的說,它們是都出自他之手,因為血跡讓隱藏於花瓣上的秘密顯現,每一片上都寫著他的囑托——想兒勿念。

  「對於想兒,草民是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但對於皇上,明知是死依然無畏而往,就是我們作為臣民的真心。」

  兩個人就這麼一跪一坐,直到所有呼吸和心緒再度平靜,齊瓊才抖著黃袍趔趄著站起來,「霍將軍的事是朕錯了,朕准你出宮,希望一切還能來得及。」

  沒有謝恩,而是再一次深深的叩首,或許小草的生命中再不需要別的動作去表達他的虔誠。

  心懷歉意的伸出手想把那些花瓣再度收集,卻在破碎的香囊一角摸到一樣東西,齊瓊的目光也投向小草手中的那個小巧玩意。

  「朕以前見愛妃也是倚在那欄杆上,看著遠處,吹起這個小哨子,朕有一次問起這是什麼,愛妃答朕說:『這是鶯哨,吹起它……』」

  「吹起它,你想的那個人就會來找到你。」小草的聲音接續著齊瓊口中的話語,這是蒼遠給他的鶯哨,當初要入凌王府前小草將它交給雲姬保管,這句話正是當時他跟雲姬說的那一句。小草將它又仔細的看了一番,最終下定決心似的伸出手去,「皇上,還是您留著吧。」

  「可是愛妃對它如此珍視,它應該對你有特別的……」齊瓊話在小草的淺笑中丟了聲音。

  「以前吹起它,是為了等那人聽見能來找到自己,可這一次,草民不要再等,草民要自己去。」

  站在半天閣上,看著小草的身影消失在蜿蜒重疊的宮牆盡頭,齊瓊終於明白他最後那個笑為何如此動人,雖然即將奔赴的前方是一片絕境,可那個笑容背後是他心中滿懷的希望和期許。可能也正是那些希望與期許才給了人們堅持下去的力量,齊瓊越是這樣想著越發將手中小小的鶯哨攥緊,小草或是雲姬留下的這份念想,不再是期待什麼人的救贖,而是鞭策自己,要做一個真正的明君。

  ☆、第九十四章 輪迴

  小草一出宮門就有一個家奴模樣的老者迎上前來,將他往停在一旁的一輛烏篷馬車上領,車簾掀開一個美婦端坐其中,不等小草問就先開了口。「小草兄弟,我送你去瑤城。」

  馬蹄飛馳著轉眼出了城,原來來接小草的不是別人,正是錦玨。

  話說蒼遠最初讓斷山貓把傷兵帶往白城就料定了他那位直腸子的兄弟,所以斷山貓他們還沒走到邵崗,就遠遠看到一隊人馬,來的正是裘戶率領的單家先鋒。裘戶一見斷山貓那渾身的傷,又聽說他給單非帶了話,二話沒說,親自趕著馬車把斷山貓送到了單非紮營的崇蒿。單非那炮仗脾氣一見這情況,更是噌的點著了火,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只覺得他兄弟懸著命就在等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瑤城去。好在錦玨心細跟在他身邊,才按住了他沖天的火氣。蒼遠讓斷山貓帶的話,單非在火頭上聽不進去,可她家娘子是何等玲瓏冰心,自然明白這一句「臣不忠君不信」的道理。她知道如果不是齊瓊的令,單家錦家或是任何人一旦出兵,就會如蒼遠所言,毀了他們犧牲了那麼多才換回的太平,她知道蒼遠的決定是用自己的命去換齊瓊的仁信之心。

  最後單非還是在錦玨的勸說下,極為艱難的下達了停止對瑤城的援兵的命令,然後遣散了臨時徵集的士兵,但他不肯就此離去,而是和家將們守在崇蒿,等待齊瓊轉變心意好第一時間衝到前線去。錦玨自然能體諒單非看的極重的兄弟之情,於是一面設計四下散播白虎營英勇抗敵的事跡,一面親自守在櫻都,等著宮中的第一手消息。可這一等就是兩個月,直等的初冬降臨,直等的那居知難而退。

  「你的事情我早就有所耳聞,本來我也是要回去,捎你一程也是應該。」

  「還是謝過單夫人。」小草微微頷首,他怎會不知,這兩日來錦玨每到一處驛站就吩咐換馬,幾乎是馬不停蹄,這分明是把他心裡的急當成自己的急。

  「不過你剛才說,皇上……」

  「嗯,是皇上親口跟我說的,他說師兄的事是他錯了,一開始他可能是想置師兄於死地,但那其實並不是他的本意。所以我更要快點趕去瑤城,或許……」或許阿遠就不用死。小草劇烈的顫抖著,不是因為駿馬的奔馳,而是他的心裡裝了太多或許的期許。可能正是因為那些期許,讓他沒有察覺到錦玨憂心的表情和那句輕瀉出口的,「希望還來得及。」

  就在三天之後,錦玨那一刻的表情衍變成了小草現下的表情,顧不得披好錦玨遞上的裘皮,小草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因為那場從清晨起就跟隨著他們的冬雨如今已經夾雜著冰粒。堅持著又走了一夜,小草醒來時再往外看,世界已經變了顏色。在山村小屋的那段日子,曾經從蒼遠口中聽過北方的雪,小草還說沒看見過很想見一見,可真的讓他見到了,竟一點也覺不出那份美,只覺得遍體深寒。

  自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馬車搖晃著停下來,車簾掀開,擠進一個濃眉大漢,「玨兒,前面的路馬車走不了了,我來接小草兄弟。」

  「他便是我夫君單非,也是你師兄的好兄弟,你隨他去吧,他會把你安全送到瑤城。」錦玨囑咐著,突然想起什麼,伸手拉住已經起身的小草,然後自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金匣遞到小草手中,「這靈藥不是我哥哥的福分,但是老天讓他得了,我想必是有因,希望我哥哥在天有靈能助你一臂之力。」

  草草謝過錦玨,一出馬車小草就被單非用一件厚厚的裘皮披風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丟上馬匹。起初單非和小草二人共乘一騎,因為積雪只沒了馬蹄,所以還能勉強奔行。小草一面合著馬背的顛簸,一面聽著單非自腦後吐出的白氣。聽單非說,今年的雪比往年都來得更早一些,這一場是三天前下的,在那之前,瑤城撤出了最後一批士兵,其中也包括重傷的王鵬。但蒼遠沒有走,他和五十個誓死堅守的戰士留了下來,因為他說,只有他能阻擋克魯巴那頭野獸。

  凜冽的風撕扯著小草□的皮膚,尋找著一切縫隙鑽進裘皮穿過布料然後襲擊每一條骨縫,顛簸和低溫讓小草常常無意識的陷入昏迷,要靠單非的拍打才能清醒。在那些短暫的睡眠中,小草總是反覆重溫著山村小屋內最後那個清晨的夢,只是每一次醒來那徹骨的寒冷沒有消失,而是越發加劇。

  越是接近瑤城,積雪也越深,馬兒再無法奔跑,只能在齊膝深的積雪裡艱難的逆風前行。單非和小草也不得不分乘兩匹馬,為了防止小草昏睡過去從馬上摔下來,單非只能用繩子把他綁在馬背上。

  看著那四週一望無際的茫白,小草終於明白蒼遠口中所說的雪城,它可以阻隔戰爭,可以擋住已經瘋魔的克魯巴,卻也鎖住他最在乎的人。

  單非手中的馬鞭再無法讓馬匹移動半步,隨著一聲痛苦的嘶鳴,馬兒應聲倒地,濺起一片雪花,也把駝在背上的小草摔了出去。

  「小草兄弟,你別急,裘戶殷准他們帶了馬匹隨後就到,前面五里就到雲重關了,你再等一等。」單非一面喊著,一面用力抽打著癱在地上的馬兒試圖讓它再度戰起,再回頭時,除了雪中一道深淺的坑跡,再沒有小草的身影。

  「阿遠,你等著我,你要等著我……」小草不知道是真的喊出了聲,還是只是喊在心裡,喊給自己聽。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因為前方還有人在等著他。在幾乎齊腰深的雪地中,撲倒,爬起來,再撲倒,再爬起來,手腳再沒有知覺,甚至連呼吸也被凍結,卻還在雪中機械的爬行,因為心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的阿遠在等他,他不能停……

  七年後雲重關

  「父王,這裡是哪裡?」

  齊瓊看著那個圍著他轉圈,吐著稚嫩聲音的孩子,溫柔的笑了,「這裡是雲重關。」

  「雲重關?就是那個白虎禦敵的雲重關?」等看到齊瓊點頭,那孩子突然咧著笑拍起了手,「晟兒最喜歡聽許太傅講那個故事。」

  「晟兒最喜歡哪一段,也將給父王聽聽。」齊瓊溺愛的摸著那顆小小的頭顱。

  「嗯……讓晟兒想一想,晟兒都喜歡,但是最喜歡最後那段,就是霍將軍帶著五十死士留在被大雪封住的雲重關,與敵軍在大雪中對峙五天五夜,敵人最後還是在他們築起的那道人牆下絕望放棄,卻不知道霍將軍和那些戰士早已化作了冰雪雕塑……許太傅每次說到那都抹眼淚,可是晟兒卻覺得霍將軍很英勇,可是父王,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麼?」

  「晟兒,你知道父王為什麼要帶你來雲重關麼?」齊瓊說著,拉起齊晟的小手朝著前方走去。

  「不是要和那居簽定停戰協議?」

  「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齊瓊說著,把齊晟舉起,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轉過身,「晟兒,告訴父王你看到了什麼?」

  「草,好大一片草場。」

  「還有呢?」

  「那邊有幾塊大石頭,石頭上好像有字,」齊晟抓著齊瓊托住自己的手臂,身體前傾,努力去辨識這那片斷壁殘垣之上被利刃雕刻出的字跡,「戰盡軀血……化蒼草,一顆忠心……向南生……」

  「戰盡軀血化蒼草,一顆忠心向南生。」齊瓊喃喃的重複著,然後轉過頭,看著齊晟閃亮的眼睛,「這是霍將軍對父王的真心,晟兒,從這裡向南望,儘是洛萩國土,父王今天帶你來著,就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一片國土的太平是無數將士用鮮血去守護的,所以有朝一日,晟兒做了洛萩的皇帝,要時常記得,為了埋在這裡的英靈,一定要做一位明君。」

  「嗯,晟兒知道了。」齊晟用力的點著頭,不管是不是真的明白,但他必定會把他父王今日的話記在心底。抬頭望著父王投向遠方的目光,齊晟抬起手拉住齊瓊的大手,「父王,我們回去吧。」可小小的步子剛要邁開,突然又停住,「父王,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若有似無,彷彿自天際傳來一聲悠長的鶯雀啼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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