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故人
「謝櫻,你可回來了。」謝祈難得孩子氣的一路喊著奔過來,才兩三個月沒見,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謝櫻見過祈公子。」欠身行禮,抬起頭時正好對上那雙直勾勾的眼睛,「不知此番王爺召在下回來,其中緣由祈公子可知一二。」
「看你長得一副老實樣子,心腸最壞,知道我喜歡你就什麼話都從我這兒套,終有一天我會讓你都還我。」謝祈雙手拖著小草的胳膊,面上又換了一臉的壞笑,「召你回來自然是好事,爹要送你件禮物。」
凌王的禮物,單是聽上去就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小草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那是什麼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看著小草擰起的眉頭,謝祈又故意在語氣中加了幾絲神秘,「不過是什麼人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是大哥找到的,自從柔姐姐懷上了龍裔,他無處疏解怨氣,辦起正事倒反而麻利不少。」
小草的拳頭縮在袖中已經汗濕了手心,腦中一張張臉孔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會是誰?
「喏,就在那裡面,不過咱們先看會兒戲。」謝祈朝著門窗緊閉的大屋揚了下下巴,扯著小草的衣袖就往後堂。
躡著手腳掠過窗下,突聞屋內細響,是一串咳嗽的聲音,好像在夢境中出現過般似曾相識卻琢磨不到邊際,可是接下來的三聲噠噠噠卻如晴空霹靂直接擊中了小草的心。
「你臉色怎麼?」謝祈推開後堂的大門再回頭,身後之人的臉色已經青白得嚇人。
「沒,沒什麼,祈公子先請。」
隔著屏風,前廳的一切盡收眼底,方才微弱的咳嗽聲也突然猛烈得鋪天蓋地,那是一個錦衣華服卻形容枯槁的男子,蠟黃的皮膚像鼓面一樣繃著高聳的顴骨,像是被什麼咒術從內掏空了生氣。謝祈鼻子輕哼了一聲,連他都看得出,這一切並非因為飢餓或疾病,原因只有一個——常年過度縱慾。欲吐心肺而後快的咳嗽暫且止住,謝祈才發現方才另一個聲音的來源,是那男子右手握著繫在腰間的一個鐵塊合手時輕擊左手玉扳指的聲音,帶著規整的節律,噠噠噠,看來是經年歷久已經養成了無意識的習性。只是那鐵塊分外惹眼,因為尋常公子那個位置戴的通常是玉珮,而且那兩寸長一寸寬的樸素形狀怎麼看也不像是腰牌。
「他手裡那鐵疙瘩什麼玩意,難倒是暗器?」
「那是漆印。」謝祈只是隨口那麼一問,沒想到小草會答,轉過頭才發現小草的臉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寧靜,繼續輕聲述說起關於那個男子和那個漆印的故事,「他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當年為了與別家染料坊區分,老東家把馬家所有貨物的紙封都換成了漆封,那個漆印就是為了在漆封上烙下馬家的標記。」
洛萩最大的染料坊誰人不知,只是那個走遍洛萩各地的馬頭遠比它那個足不出戶只剩下半條命的當家有名氣。「那個馬頭我倒是知道,可是爹為什麼要把他送給你?」
「他是我原來的主人。」為什麼會那麼熟悉,因為那個馬頭對於他還有著另一層含義,被烙上馬頭印記的東西屬於馬家,當那段塵封的記憶鮮活與眼前,後腰上那塊舊傷印突然又火辣辣的疼起來。
「那這下可好玩啦。」沒有驚訝於小草給出的答案,謝祈突然做了個惹人憐愛的討喜表情,他向來最最喜歡看好戲。
「凌王駕到。」
門大開,凌王踏著風走進來,身後跟著謝祉,餘光掠過那個試圖起身行禮終又跌回座中的身影,逕自朝主座而去。
「草民馬瑞參見王爺,草民身有不便,還望王爺見諒,咳咳……」短短三句已然氣息亂喘,本想盡力將咳嗽壓下去,卻反而更換來很激烈的一串。
「祉兒。」
「爹,這位乃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孩兒為爹所交之事前往馬家,與馬兄一見如故,馬兄也對爹萬分敬仰,故托孩兒引薦登門拜會。」謝祉諂媚的反覆搓著雙手,那神情像極了推銷自己姑娘的老鴇。
這邊馬瑞好不容易平定了氣息,連忙跟進,「草民雖出身商戶之家,但對王爺的治國雄才深為敬佩,今日求見之為一表心意,馬瑞望追隨王爺盡綿薄之意,傾家覆業,在所不惜。」
「你憑什麼?」
此話一出問愣了堂上兩個人,謝祉慌忙間正欲張口,被凌王一個眼神戳得又癟了下去,馬瑞眼珠亂轉,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又開口,「馬記分號九十八間,遍佈東西,馬隊四百人,月行十萬里,貨船八艘,通連水路,年帳滾銀萬萬兩,利三分。」
「哈!哈!哈!」凌王大笑,「這樣就敢跑來跟本王談條件?」
謝祉馬瑞面面相覷,同時收緊了呼吸。
「爹,馬兄此番真心投誠,沒有想來談條件的意思。」
「蠢材,這話也只有你會信。」罵完了不爭氣的兒子,凌王凌厲的眼神又轉向馬瑞憋得有些發灰的臉,「本王讓你來這,只是為了要你見一個人。」
機敏地察覺到凌王投來的眼神,謝祈拍著小草的後背,頑皮的說道,「走,該你出場啦。」
屏風之後走出的身影瞬間掐死了馬瑞的咽喉,熟悉與陌生之間仿若如影隨形的鬼魂,「你……你還活著……咳咳……咳咳……」
「本王就將這個人交給你了,要殺要剮隨你心意。」
轉身叩拜,「謝王爺恩典。」抬首蹙眉,「若要謝櫻決斷,還懇請王爺送馬公子回去吧。」
「哦?」已經準備負手離去的凌王停住步子,回眸間已將四人的各色表情盡收眼底,「本王當你恨此人入骨,欲千刀萬剮不解其憤,如下又何出此言?」
「謝櫻心中雖然恨他,但縱使剝皮拆骨也只解一時之氣,不如留他以點滴之力匯我奔流之勢,只願有朝改天換日,世間少些謝櫻這般的苦命之人。」
「好,那本王就聽你的。」
如蒙大赦的馬瑞也再顧不得什麼,從座上跌下來,口中重複念著「謝凌王恩典,謝櫻公子恩典。」一面叩首般的上下抽動著身體,一面連滾帶爬的蠕動著向門退去。
「爹,這到底是為什麼?雖然馬家不比錦雕城,但也日夜滾金,得他相助總比要他性命來得有用處。」謝祉看著已經空蕩的門庭,心也變得空蕩起來,他說不出自己是因為見不得展商藉著錦家的關係日益得勢,他說不出自己滿心歡喜的以為此舉起碼能讓爹多看他一眼,但當下的一切,如冰雨般把他不知從何而來的熱情瞬間澆滅,讓他本來就被肥油擠占的大腦越發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可別說回答,凌王帶著小草拂袖而去,根本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第六十四章 借刀
「大哥,你這回真的是錯了。」謝祈仰起頭對上謝祉的滿臉喪氣,擠出了一個無比純真的笑臉。
「那你給說說。」雖然愚鈍,但對於他這個敢住在王府裡的弟弟,謝祉一直本能的遠離,可不知是受了太大的打擊,還是因為那個笑容裡的善意,兩兄弟難得打開了僵局。
「我問你,爹為什麼讓你去找馬瑞?」
「為了查謝櫻以前的事。」
「那你查到什麼了麼?」
「這個……」被謝祈這麼一問,謝祉才發現事情有那麼一點不對勁,當日一入馬府被馬瑞吹捧了兩句,他就做起了白日夢,直到方纔他還滿心滿腦的想著如何能借馬瑞之力拉近他與展商的距離。
「看樣子你是被那個姓馬的給坑了,他說他什麼都不圖只想助謝家一臂之力,可是大哥你想想,這世上最奸猾莫過於他那種人,咱們打仗都是一命換一命,可他們做生意的算盤打得可是以一換十。像他那樣的人,除了怎麼從百姓手裡賺錢,滿腦子想的就是效仿錦家當年助太祖開國,他日功成,封王封疆,這種事有一個錦家就夠了,更何況他那點家底還入不了爹的眼。」
聽了一通,謝祉這才轉明白,合著這一趟如意算盤沒打響,還把自己給搭上了。
看著謝祉的臉從黑變白,再從白變紅,謝祈心裡把這個笨蛋大哥罵了個通透,嘴上繼續火上澆油,「不過大哥你這個黑鍋背得可有點冤,怎麼說你也是為謝家考慮,只是輕信人言受人所累,只怕那個馬瑞今日吃了釘子,回去之後不念著大哥的好,再胡亂說些什麼,辱沒大哥名聲。」
謝祉被這話一點突然發現自己遺漏了要命的事,被罵被數落都是發生在凌王府內的事,無論在門裡面多窩囊多被看不起,出了那扇門他可是凌王長子。小眼睛滴溜轉了兩圈,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這次看著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冒著聰明氣息的弟弟,謝祉萬年不遇的多了個心眼,「你說爹放他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考慮?」
「大哥,爹的脾氣你最清楚,你覺得對於一個可以交給男寵隨意處置的人,爹還會有什麼考慮?之所以放他走,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意義。」
看著謝祉憤憤離去的肥碩背影,謝祈又笑了,這是兄弟二人首次真正意義上的長談,但他的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謝祉好像找到了新的疏解途徑,雖然謝祉最終還是沒弄清楚他們的爹為什麼生氣,但重要的是,他的目的達到了,至於這個目的,自然不包括在這次對話裡。
嗒,嗒,嗒,那魔咒一般的聲響如影隨形,甚至潛入夢裡,嗒,嗒,嗒,那熟悉的韻律銘刻心底,此刻猶在耳際。
不對!小草艱難的將雙眼掙開一條縫,幾欲炸裂的頭顱和虛軟無力的四肢告訴他,四周虛幻縹緲的一切分明不是夢境。可這是哪裡,燭光擴散如火團,樑柱蜿蜒如巨蟒,紗幔蕩漾起巨浪,連身下的床榻也跟著搖擺,觸覺感官好像唯一留存的只有雙耳,因為在長久的寂靜之後,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清晰乾脆的嗒,嗒,嗒。
腦中穿過一條閃電,原來蒼遠,師傅,想兒,凌王,謝櫻,那一切的一切才是一場夢境,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沒有離開過那場叫做人生的噩夢。
「你醒啦?」這聲音並不是馬瑞,而是,謝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要吶喊,想要問清,可開啟的雙唇只吐出沉沉的哈氣聲。
「你的事我都打聽過了,馬瑞那個禽獸不如的下賤東西根本不配你替他求情,不過你再也不用為他擔驚受怕,因為我已經送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先不忙謝我,接下來我還要為你做件事。」謝祉的聲音夾雜著喘息,激動亢奮的心跡袒露無遺。
『你到底要幹什麼?』小草在心中吶喊著,可身子還是被烙餅一樣翻了個個兒,手腳向著四個方向被牽引著拉緊直到再沒有半分移動的餘地。模糊的感覺到後腰襲來一陣涼意,這樣的姿勢,馬家的漆印,小草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目光凝視著那段纖細的腰肢,緊致光潔,宛若出自名匠之手的傳世瓷器,而腰股間的那個烙印分明是所有者的戳記。恍然大悟,為什麼馬瑞會選擇這個位置烙下屬於馬家的印記。鬼使神差的掏出他的戰利品,小心翼翼的朝著那個烙印移近,冰冷堅硬,溫熱柔軟,直到親眼見證兩者如同成對的璧玉一般契合在一起,謝祉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無聲的等待把時間拉長,讓恐懼加劇,直到謝祉的聲音從頸後探過來,輕得像是什麼儀式的咒語,一面安撫著小草,一面安撫著他自己,「不要害怕,別亂動,可能會有點疼,不過,馬上就好,馬上……」
疼,讓耳際的聲音也變得混沌不清,動彈不得,喊不出聲,萬籟俱寂,只有無限瘋長的疼在繼續。
「祉兒,你在幹什麼?」
屋門洞開,連空氣也換成了凌王專用的冰冷,卻依然無法冷卻謝祉癲狂的神經。「爹,你看,從今日起,謝櫻與馬家就再無半點瓜葛,他是我們謝家的,是我們的。」癡笑著揚起他鮮血淋漓的雙手,扯開的是一塊小巧精緻的人皮。
「你殺了馬瑞?」
「那種攀龍附鳳想要一步登天的小人根本死不足惜,孩兒知道爹留他狗命是不想弄髒了手,但是放他回去實在有辱謝家的名聲,這種善後的小事當然是孩兒去做,孩兒只是想將功補過。」
「你到今時今日還不明白,有辱謝家名聲的其實是你。」不再含著怒氣,不再有所希翼,凌王終於從心底承認這個兒子是自己人生的污點,將來也必會成為他大業上的絆腳石,語氣變得冰冷,眼神變得冰冷,冰冷得好像在面對其他任何人。「祉兒,你走吧,謝家再沒有什麼東西是你的,你與謝家再無關係。」
謝祉臉上的橫肉終於停止傻笑,漸漸凝固成無法理解的表情,滴血的手指著已經幾近虛脫的小草,「可是……他……我……」
一句話止住了謝祉的語無倫次,「他,也是我的。」
「為什麼?就因為馬瑞,那個賤民的命根本不值一文。還是因為他,他不過是個男寵。我可是爹的兒子啊。」肥碩的身體跌跌撞撞奔來,藉著慣性撲倒在凌王腳前,昂起頭鼻涕眼淚已經奔騰而出。
「你想要答案,本王便給你答案,今日會落得此番田地,就是因為你從來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孩兒愚鈍,還望爹明示……」慌亂揮舞的雙手在凌王衣角留下血印,最後卻只抓了個虛空,望著那個遠去消失的背影,這一次爹是真的走了,帶走了自童年就縈繞在心間的敬畏恐懼,也帶走了他的命。
☆、第六十五章 無心
馬車的簾門被掀開,擠進來的是謝祈的笑臉,小手扇呼著趕走屁股後面那雙深怕他跌下去的手,假裝任性的仰起頭,「我偏要坐這一輛。」
「祈公子也要出門?」小草頷首。
「要往臥丘去給大哥收拾爛攤子,倒是你為什麼不在多歇幾日。」
「謝謝祈公子掛心,謝櫻也是想為王爺多盡一份心力。」
看著小草寒暄幾句之後轉而若有所思地垂下頭,謝祈又玩興大發的蹭了過去,「別擺那付樣子故意逗我,有什麼想問的你就問吧。」
「謝櫻倒不是有意,只是忍不住去想祉公子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轉機。」
「他那樣待你,你還為他著想,不是叫我這個做弟弟的無地自容。」
「謝櫻怎麼敢跟祈公子相比,一介草民存善積福求的只是安生立命,而對於要成為國君的人,給本來就沒有威脅的人留一條活路是寬仁。」
「你這是在教我?」前一刻還一臉說笑的謝祈突然湊上來,眼底盡然泛起一絲殺氣。謝櫻知道了,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為的只是借凌王之手除掉謝祉。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晶瑩眼眸,謝祈的嘴角又彎起一個弧度,或許這份真摯直率的聰明,就是爹留他在身邊的原因,也是自己會喜歡上這個男人的原因。「還好大哥不像你,不然將來那個皇位我會爭得很辛苦。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是我的威脅,我之所以這麼做,為的是不讓他誤了謝家的大業。」
「祈公子所言甚是,托祈公子的福,謝櫻也算排上了點用場。」
「你的用場可大了,我早就說過,會讓你把欠我的統統還來,呵呵。」
這話謝祈確實說過,雖然狡黠的笑讓它聽上去像極了一句玩笑,但小草心裡明白,那一天總會到來。
馬兒猛然停下步子,搖散了車廂內兩人各自的心思。緊隨其後的幾名護衛按著佩刀已經機敏的圍在馬車四周,只聽見馬伕拍著馬頭對眾人哈著腰解釋,「沒……沒什麼,是馬兒突然受驚了。」話音未落只聽見一記破空之音,兩匹馬兒同時嘶鳴著仰起前蹄,然後撒野般得絕塵而去。
車廂裡的二人先是感覺馬車一沉,然後又更加疾速的飛馳起來,互相交換著眼神,不管是什麼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那都是後面的事,當下要對抗的是胸腔內因為顛簸而造成的翻滾。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小草按住謝祈,朝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置身探出簾門,可在看到車外人影的瞬間就傻了眼,「石頭師兄,紅綾師姐。」
「我們來接你,小草,隨我們走吧。」紅綾搶在石頭之前出聲,面對她日夜掛念的小師弟,單是看見,心尖酸楚已經化作眼底淚珠。
「煙雨樓一別,之後的事我們也略有耳聞,」石頭扭頭看了眼紅綾,盡量挑揀出委婉的辭令,「不管是為了什麼,你真的不用那麼委屈自己,你也知道你紅綾師姐有多疼你,聽到你的事她真是一連幾宿都沒合眼,所有縱使千難萬險,我們也決意把你救出來。」
看著那兩張熱切期盼的臉,小草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石頭師兄,紅綾師姐,謝謝你們,不過我並非二位所以為的受人所迫身處險境,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所以二位還請回吧。」
「是不是那個小妖精又給你灌的什麼迷湯,去給凌王做男寵怎麼能是自願的,他日去到黃泉路上,你要我怎麼跟師傅交代,你要我拿什麼顏面去見蒼遠師弟。」一巴掌脆生生的打在小草臉上,紅綾的心卻撕裂般的疼,接著不由分說地掮住小草的手腕就要走。
師傅,蒼遠,在原本平靜的心湖激起兩彎波瀾,自己所做的一切,真是黃泉路上相逢,應該也無顏以對。茫茫然被拖著走了幾步,雙腳猛然停住,對上紅綾疑惑的眼神,另一隻手覆上她的手腕,「紅綾師姐,我不走,我所做的事雖然下賤,但我相信一旦功成,定可解救蒼生。我們五人,哪一個不是家破人亡,若不是遇見師傅,屍骨棄於荒野惟有豺狼相迎,但天下如你我一般,比我等更淒慘,苟活著抑或已死去的,又何止千千萬萬,靠師傅,靠你我又能救幾個?要救他們需要的是一位明君,我相信凌王會是一位明君。」
「明君?你知道麼,土番莽王再次來犯,血洗宿關,滿城上下,無一倖免,所有人都死了,我們還要明君做什麼?」慟哭震天,那個埋葬了師傅師娘的地方,如今埋葬了更多他們所熟悉的人。
「宿關的將士也好,我也好,成大業,總有人要犧牲。」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石頭竄到呆立著的二人之間,一手抓一個,「此地不宜久留,有什麼話咱們路上再說。」
「石頭師兄。」只此一聲,再無言語,輕輕擺首,心意盡在其中。
「你的心真的是讓狗給吃了,我再最後說一遍,今日若不跟我們走,往後我紅綾就當從沒有過你這個師弟。」
「紅綾……」石頭力拔萬斤的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顫抖,他怎麼會不知道紅綾一直把小草當作是親弟弟,雖然知道結局,但他還是投去了極盡懇求的眼神。
再次輕輕擺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再無力吐露。身後護衛已至,謝祈也從馬車裡探出了頭,小草還默默地望著兩個人離去的方向,落霞之中送走的又怎會只是兩個心碎之人。
齊瓊踏著同一片餘暉踱步來到半天閣的頂層,遠遠就看見雲姬手中捏著幾片花瓣望著天際,「自古後宮嬪妃無不夜夜梳妝期盼主上臨幸,可朕的愛妃望眼欲穿的卻是宮外的消息。」
轉過身來,雲姬臉上已經換上了絕美的笑容,「臣妾倒是不知皇上還有心去吃這種醋。」隨手將手中花瓣投入香爐,只留下一片藏於袖中。
齊瓊知道那些字句寫在花瓣上,浸過什麼就會顯現出來,只是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默契,雲姬不會主動給他,他也不會要著看,「這次又說些什麼?」
「對於皇上應該不算新鮮事,」看著齊瓊挑起了眉毛的樣子,原本應該到此為止的話題又被接續下去,「宿關淪陷,皇上這次準備怎麼辦?」
沒想到會是這件事,雖然今日在朝堂之上此事已有定論,但雲姬直接的問,還是讓齊瓊的心一陣莫名慌亂。「沒想到愛妃對此事如此關心,眾卿今日也商討了許久……」
「哈哈,商討?朝堂之上誰聞百姓苦戰士哀,只會把人命天理都寫在那張薄薄的奏折上。」
齊瓊的閃爍其辭聽上去有趣,但拿大臣們做擋箭牌顯然不是好主意,他之所以會感覺心悸,與其說是因為與雲姬的合作關係自開始便分外小心翼翼,更確切的講是因為齊瓊心裡明白他的夥伴選中的並不是他,他們要的是一個好皇帝。
「宿關之事,朕已決定暫不出兵。土番以往來犯雖不免燒殺搶掠,但浴血屠城還是頭一次,土番戰士向來以剽悍驍勇著稱,今日又做出發指之舉,雖然情理不容,但朝中上下如今實在沒有武將敢披掛相迎。朕表面上是迎合恐戰一方的情緒,另一面也是想看敵人接下來的行動再做決定。」
雲姬早知道齊瓊的是個極聰明的人,可如此尊貴的身份還偏偏要用那聰明去把方方面面都顧及周全,這種不亞於百姓的在夾縫裡求生存讓人看著就不覺心疼,或許不該逼得他那麼緊,畢竟沒有哪個好皇帝是一日修成,「臣妾明白,當下的情形,皇上也不便表現得太過激進。」
彷彿通過那話語看穿了雲姬的心思,齊瓊帶著討好意味的伸手攔住那纖細的腰肢,「前段日子朕天天往洛盈宮跑,冷落了愛妃,今日且不談其他,讓朕好好補償你。」
「怪只怪臣妾的身子生不了孩子,不然也不用冒險拉攏皇后,也不用委屈皇上逢場作戲。」
「聽這話的酸味,莫不是愛妃也對朕動了真心。」
覆上齊瓊交錯在腰際的大手,雲姬向後仰起頭,拉扯著頸部誘人的曲線,迷濛著閃爍桃花的雙眼,聲音卻淒清冰冷,「皇上知道麼,生在皇宮和出自青樓的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這兩種人都沒有心。」
☆、第六十六章 奇兵
帶著心力交瘁的紅綾長途跋涉,最後跪在宿關城外那個背掛明月的山尖之上,石頭能做的惟有長長的叩首。師傅師娘,徒兒們回來了,徒兒不肖,沒能完成師傅生前所願,沒能保護好三個師弟,九泉之下亦無顏相見。
時隔兩年再次踏上這片蒼涼之地,心中思緒豈止萬千,同樣的夜裡,還有師徒五人在寂靜曠野中飛奔的腳步聲,同樣的城頭,還有師兄弟分別時的聲聲珍重,再回頭都已化作一片寂靜。
「石頭你看。」癡癡望著遠處的紅綾突然發現了什麼,輕聲喚著。
藉著月光眺望城牆之上,勁風之中好像有什麼在輕輕晃動,是人。二人本能的迅速矮□子,再定睛望去,人影並非立於城頭之上,而是懸於城牆之外,是死人。這種殺人曝屍的發指行徑果然是土番賊寇的手筆,想著年邁的周校尉和一眾熟悉的臉孔也身在其中,石頭的雙拳不覺捏緊,「這幫畜牲。」
夜色之中,石頭與紅綾推著一架板車來到城下,一顆飛石直向天際,旋風般割斷懸吊著屍體的繩子,同時紅綾雙手飛袖相迎,纏繞住急速下落的屍體,將其穩穩的送到板車之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悄無聲息,兩人目光對上輕輕的點了點頭,默默無語中,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雖然憑著兩人之力無法殺盡城中敵寇,但至少能讓這些記憶中依然鮮活的生命入土為安。
可就在石頭手中第二顆飛石蓄勢待發之際,城中一聲慘絕淒厲的嘶嚎之聲突然劃破夜空的死寂。發生了什麼?石頭心中第一念頭是想難道城內還有沒死的守軍?可很快這個可能就被否定,因為自那聲衝鋒號角一般的叫聲之後,一時間殺聲喊聲如狂風乍起。
二人自櫻都而來,左右打聽都沒有皇上要出兵的消息,那麼此刻在城中殺敵的又會是誰,難不成是慘遭屠殺的守兵的亡靈。接著紅綾的飛袖攀上城頭,俯瞰城內當真宛若鬼域。熊熊烈火自西向東吞噬一切的向前推進,所過之處無不化作煙塵灰燼。自睡夢中乍醒的土番士兵,還沒摸到兵器鎧甲就已經倒在火焰裡。黑暗之中映著火光的血刃上下翻飛,只見不遠處一個慌不擇路的土番士兵手腳並用的逃避著那追身的鬼刃,最後還是被一刀豁開背脊撲到在火堆之中。石頭的目光在這一刻凝注,因為一隻大腳踏著那個倒下的屍體自火焰中顯出真身,猶如閻羅一般的巨大身軀,手持砍刀高舉過頂,咧著血盆大口喉著殺聲。
須臾之後哭嚎息止,一切發生的太快,結束得太快,猶如呼嘯而過的龍捲風,只留下一片狼藉和隨著熱氣旋轉上升的火星,如果不是往城牆彙集的黑影,石頭當真以為是陰兵過境。但下一刻他就發現了問題,因為方才滅了滿城土番駐軍的那幫人正向著他們所在的地方前行,下意識的把紅綾往身後又攬了攬,兩人縮進暗色中屏住呼吸。
「狗娘養的雜種,老子還沒殺夠呢。」
石頭二人循聲望去,最先登上城頭的正是方才看見的光頭閻羅,笨重的砍刀被他拖在地上,除了發出低沉的摩擦聲還留下一條血痕。可就在此時,那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然後直直對上了陰影之中閃爍的兩對眼眸。
「哈哈,又讓老子逮著兩個。」
怎麼能坐以待斃,怎麼能束手就擒,就算他是真閻羅,為了紅綾也要豁出命去拼,對面話音未落,石頭已將早早攥在手裡的三顆石子飛了出去。鏘,鏘,咚,朝著面門而去的兩顆石子被砍刀利落擋下濺著火星應聲落地,但那第三顆竟然不偏不倚的鑲在了那人的肚皮之上。
盯著自己肚子上新添的飾品,腦中當即火山絕頂,「啊呀呀,看老子不把你剁成肉泥。」
「貓爪,蒼遠師弟。」劈頭而下帶著血腥氣味的恐怖刀鋒,擋在身前捨棄性命護住她的偉岸身軀,但是什麼讓紅綾愣在原地,再想不起躲避,再挪不開眼睛。
「八叔,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巨響轟隆,飛石四濺,塵土漫天,石頭斜眼看去,身邊的城頭石已經被劈開條巨縫。若不是那一聲喊,估計他這塊石頭那就是那副下場,可是眼前是他縱使粉身碎骨也沒有奢求過這樣的結局,因為那巨人的身後分明站著他的兩個師弟。
斷山貓蹲在一旁,摳掉肚子上的石子,低頭看看那個與肚臍眼上下呼應的小坑,抬頭看看相擁而泣的四人,突然心頭也泛起一絲酸楚,「好啦好啦,都是大老爺們兒,哭完了趕緊干正活。」
紅綾抹著淚珠,撅起了嘴,「我可不是大老爺們。」話沒說完就自己先笑出了聲,雖然失去了一個,但此刻又找回了兩個,可能唯有這樣才能稍稍安慰她的心。
小心放下懸在城頭上的屍體,為他們一一安葬,正如周校尉所言,他離不開這裡,他們都離不開這裡,終於他得以與他的將士們一起長眠城牆之下繼續守護他們的城。
「咱們接著往哪去?」斷山貓掬起一捧水淋在砍刀上,地上頃刻又是一攤紅。
「害我師傅,殺我手足,土番賊寇狼心不改,今日如若就此作罷,他日必定再犯我疆土,咱們就一鼓作氣,讓他明白洛萩不可欺的道理。」蒼遠望著起風的方向,那裡有他們的敵人。
「老子贊成,這次就把他們殺絕了種,看那些蠻子還逞什麼威風。」斷山貓按自己意思翻譯著蒼遠的話,並非嗜血成性,只是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要捍衛的正義。
「不過蒼遠師弟,在出發之前,你是不是該給我們說說你倆是怎麼回事。」搭著蒼遠厚實的肩膀,看著貓爪眼角新添的傷痕,石頭直到現在還有不敢相信眼前的確實是失而復得的兩個人。
「對呀,我們收到貓爪的信以為你們都……都回不來了。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如果早已脫離險境,你倆為什麼不來找我們,至少也該傳個信。」紅綾說著,眼底又泛起了淚光。
「當時的情形確如貓爪所言,我們兩人都沒料到還能活著走出那片雪谷,話說當日我送蘇哈娜出關,馬匹受驚,我二人滑下雪坡懸於冰崖之上,頃刻間萬丈雪浪飛馳直下,一時間天旋地轉,我便失去了知覺。」
☆、第六十七章 雪谷
蒼遠沒想過能再睜開眼,回想方才撲捲而來的雪浪,猶如萬馬奔騰著從身上踏過,然而當下週身竟覺不出疼,唯一的感覺只剩下冷。耳朵裡,鼻子裡,甚至口中都塞滿了冰渣,以至於連呼吸都異常費力。竭力伸展著已經凍得只剩下微弱感覺的雙手在雪裡摸索,先是摸到了長槍,然後是蘇哈娜已經凍僵的手。
把自己和蘇哈娜從雪裡完全挖出來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情,看著只殘存丁點氣息的蘇哈娜,臉上,頭髮上,身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蒼遠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他知道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嚴峻的現實是,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裡,他們倆很快都會死。可放眼四周,除了白雪還是白雪,景象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白山雪谷,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暗流指路。
用雪袍將蘇哈娜固定在背上,蒼遠開始漫無目的的前行,他不知道出路在那裡,但他知道不能停,停就是等死,只要還有一絲氣力他都要走下去。可是從白天走到黑夜,週遭的一切彷彿他們根本就徘徊在原地,兩腳漸漸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機械的重複邁步,速度越來越慢。
他再次失去意識之前的模糊記憶是探路用的長槍被深深地刺入雪裡,但這一次並沒碰到雪下的冰層,而是彷彿刺進了無底泥潭。來不及收回力氣,整個人就一頭栽進雪洞裡。
醒來之前,首先感覺到的是疼,真實強烈,然後是蘇哈娜聲嘶力竭的哭喊,同樣真實強烈,嘴角竟然不自覺地彎起弧線,估計是閻羅王也受不了這個瘋丫頭。
「能笑就是沒死啦,還不快過來,姑奶奶的腳又斷了,這次是兩隻,自打遇上你就沒好事,還笑,快過來。」
原來他們這一跌竟然滾進了與裂谷相通的一個地下溶洞,而且透過感覺的恢復,他們幾乎可以斷定洞中有熱源。這個發現讓二人得以在他們的死亡可能中把凍死去掉,但依然麻痺的手腳提醒著蒼遠,如果不盡快暖和起來,他們兩個就算真的能活著出去,也會變成缺手缺腳的廢人。
眼看著徐徐騰起的水汽就在百步之外,但馱起只剩一張嘴能動的蘇哈娜,蒼遠幾乎是用著膝蓋一寸一寸的爬著挪過去。最後力竭的倒在溫泉邊,蘇哈娜才發現蒼遠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而相比被雪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那個男人幾乎渾身是傷。閉上嘴巴的蘇哈娜最終換做了眼淚不停,昏暗潮濕的洞穴中除了滴水聲,宛如生命盡頭般寧靜。
淚眼中睡去,又在淚眼中甦醒,隨著恢復的體溫,感覺也緊接著被尋回,原本吵鬧著「斷掉」的雙腿,原來只是因為長時間的低溫。嘗試著挪動了兩下,蘇哈娜立刻走腳並用的朝蒼遠爬去,怎麼辦,對,應該先脫掉他那一身被溶雪浸透的外衣。說幹就幹,她本來也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羞赧矜持,三下五除二輕鬆搞定。可脫到最後一件,蘇哈娜的手停在半空竟然再下不去,因為潮濕而緊貼在身上,隨著平緩的呼吸上下起伏,勾勒著胸膛的肌肉曲線。臉上的熱度,心臟的跳動,那是以往對著整日□上身的克魯巴從沒有過的感覺。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看那血跡,他肯定是受了傷,對!再不及時包紮,可能就救不活了!』經過一番交戰,蘇哈娜終於下定決心,向著那個昏迷的人伸出魔爪。
可小手剛落到那胸膛之上,就被一隻大手按住,蘇哈娜彷彿偷包子被當場擒住,臉瞬間紅成了熟螃蟹,一個屁股墩向後脫逃,小手還不忘下意識的攥緊。
刺啦一聲,布料碎裂,可前一刻的少女心緒卻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化作驚恐。「你……你……白虎……」
用右手艱難的撐起身體,蒼遠試著想解讀那雙眼眸裡傳遞的信息,那是他沒見過的蘇哈娜,那個生死之間還能發出退兵號令的女人,竟然會露出孩子般的無措表情。
蘇哈娜的眼睛一直盯著蒼遠的臉,手腳卻在一邊向後挪動,一邊尋找著可能的武器,「你不姓葉?擁有這白虎的人應該姓霍。」
「你怎麼會知道?」
「我見過。」短短三個字在蘇哈娜的心間勾起遙遠的記憶,緊繃的身體和神經卻在背脊靠上巖壁的同時鬆弛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這樣過激的反應根本沒有意義,這裡說不定就是他二人的葬身之地,沒想到最後還要帶著恐懼和欺騙死去。「我出生那年,大哥出征死在白虎殺神槍下,國師說我會給那居帶來災禍,所以自小便把我送出宮寄養在護國將軍家中。十五歲那年,那居集結靬戧攻打洛萩,我偷偷跟在克魯巴身邊也親身經歷了那場戰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鮮血匯成的河,屍首堆成的山,和幾乎無法戰勝的白虎雄師。我永遠無法忘記戰爭結束的那個黎明,整個雲重關屍橫遍野,那居士兵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所有人都好像在那一夜的廝殺中丟了魂。克魯巴指著一具被人團團圍住的屍體告訴我就是那個人刺穿了大哥的胸膛,但我只看了一眼就又躲回克魯巴身後,記住的只有那人染血的白虎刺青和無法合上的眼睛。」
「那是我阿爹。」蒼遠閉上眼睛,他不想知道敵人最後如何處置了他爹和他大哥的屍體,他寧願相信他們和萬千白虎將士一起長眠在雲重關的泥土裡。
「你爹殺了我大哥,我的戰士又殺了你爹,可如今我們兩個應該懷著不共戴天之恨的人卻要一同死在這裡,真是造化弄人。」蘇哈娜臉上變幻著癡笑和悲傷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語,「如果能不死在這……」
「如果不死在這裡,他日戰場相逢,我們也還是敵人。但該被評說對錯的不是哪個人,而是戰爭,因為一旦踏上戰場,每個將士身後都有自己要守護的百姓和要效忠的君王。」
「另外關於賭約,我也有事瞞了你。」
「我知道,那居本來就無意開戰,為的只是拖住我們。」
「那你為什麼還配合我演這場戲?」蘇哈娜輕笑著,真是難為自己心裡還一直惦記著這樁事。
「那居此舉是行事謹慎,不過就算那居乘此機會將靬戧徹底納入版圖對洛萩甚為不利,如今的洛萩應該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別國的事,更何況你肯降低無謂的犧牲,也遂了我等的意。」
「但我有一件事沒騙你……我不想跟你打,之前不想,往後……也不想。」蘇哈娜小聲叨念著,她不知道蒼遠聽見了沒,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往後,只是把話說出來,心裡終於能長長的舒一口氣,事到如今,生命還餘下多少時光去計較那些真真假假,敵人仇恨。
☆、第六十八章 起兵
「後來呢?貓爪找到了那個山洞?」
「沒有,是克魯巴帶人先找到了我們,當時我和蘇哈娜因為多日沒有進食,都變得十分虛弱,可能他們認為我還有俘獲的價值,所以把我也帶出了山洞。貓爪是在進入雪谷的路上碰上我們一行人,他為了救我,鋌而走險與克魯巴大打出手,最後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後來應該是蘇哈娜的關係,他們把我倆帶回那居但並沒有為難我們,不過等到傷勢無礙,大雪已經封住了所有路,所以直到前不久我們才回到瑤城。」
「那他們就這麼放你們走了?」石頭聽著兩位師弟這段神乎其神的經歷,左右想不通的是他倆不光從險象環生的雪谷逃出生天,居然還暢通無阻的離開了那居。
蒼遠頗有意味的與貓爪交換了一下眼神,那一切當然不是說走就走那麼簡單,身處那居的那半年,不知有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企圖遊說他們留下為那居效力,其中首當其衝的當屬蘇哈娜,所以最後得以全身而退,其間還確實發生了一些故事,不過當下最重要的是他們回來了,雖然還是晚了一步。「到了瑤城才知道雪剛融開八叔就帶著兄弟們又回到了之前的營地。」
「那是,我就說這倆小子福大命大絕對死不了,單非那傻小子要在白城守著他的大肚子媳婦,老子可坐不住,乾脆把山寨搬到關外去,要是等不到他倆回來,那居的商隊老子見一戶劫一戶,哈!哈!」斷山貓說完又拍著石頭的肩膀大笑起來,只是這兩下拍得銅皮鐵骨的石頭也忍不住臉上一抽。
「八叔,這次出征我想改旗。」這個想法自身處那居之時就在胸中不斷湧起,以白城之名,借娘親之姓,雖然在廝殺中能豁出性命萬念一心,但對於能否扛起霍家的那面白虎,蒼遠的心總是止不住懷疑。但被困在雪谷裡的那幾日,他說服了蘇哈娜,也說服了自己,他甚至想通了阿爹為什麼已經預見了結局還會義無反顧的奔赴那場最後的戰役。
「好!老子心裡也早早癢得不行,幹壞事再掛他單家的旗,幹這等好事不能再白便宜那傻小子。」
三日之後起兵出城,蒼遠的帳下已經集結了兩千餘人,其中除了自宿關邵崗就追隨著他的那幫兄弟,劉家寨的弟兄,加上自願加入的白城兵將,更多的是十里八鄉深受土番賊寇之苦奮勇揭竿的鄉親百姓。抬頭看著紅綾連夜縫製出來的旗幟,蒼遠把手輕輕的按向胸口,懷裡那面經由肖萬野才得以保存下來的血旗是白虎過往的見證,而從這一刻起白虎將邁上新的征程。回頭看著身後這支東拼西湊三教九流的軍隊,一張張生澀的臉孔卻神奇與蒼遠腦中模糊殘存的影像重疊,不問時代,不問出身,麾下士者皆無懼赴死,因為他們全都注定為了這白虎而生。
「出發!」
恢宏的號令聲中,千人同足,直向那片黃沙之地進發。
半天閣的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鶯啼隨之息止,雲姬轉過身時已經小巧的哨兒塞進了袖口,「什麼事讓皇上這麼心急?」
「今日朝中有人稟報……」齊瓊話說半句又大口喘著調整氣息,雖然方才在朝堂上他自始自終都表現得漫不經心,但通往半天閣的這段路他真的走得很急,「有人領兵一夜之間繳滅了侵佔宿關的土番賊寇,而同一批人馬如今已經起兵向西追擊。」
「土番之亂有人肯出面解決,之於今時朝中的混亂局面也算是為皇上分憂了。」
「可那幫人起的是白虎旗。」沒人聽出齊瓊提到那三個字時聲音裡的顫抖,那個四年前被文帝一紙詔書滅門的霍家,從太祖開國之時就彷彿是一個深埋在齊家人心底的陰靈。
那三個字也同時奪去了雲姬自若的神色,這是她唯一漏算的可能,卻有著可以顛覆滿盤的殺傷力。這其中的關係她沒法說給齊瓊聽,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只能相視無語各著各的急。
反覆琢磨著齊瓊話裡信息,反覆推演著可能的軌跡,再度抬起眉眼,雲姬淡淡的問了一句,「皇上方才說他們是向西?」
「是往西,如果是往東,朕這皇宮還哪能待得住。」
心緒漸漸平定的雲姬這才發現齊瓊反常的失態,凌王盤踞朝中近二十載,對於他就像一把抵住咽喉的匕首,可縱是如此,齊瓊還有意捨命一搏,為什麼他會如此忌憚一個被滅門被誅殺遠在千里之外還為他征戰的人。她從沒指望齊瓊坦誠相待,但她隱約覺得這個秘密極可能在最後關頭要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可現在並不是打探底牌的好時機,他們所有人也打從邁進這道坎就注定無法抽身,當務之急是如何讓這盤被突然打亂的棋局繼續撐下去。
「皇上莫要急,且不論他起的什麼旗,他們的刀刃對著土番而不是洛萩起碼說明了他們一時間還沒有反心。攻打土番一來征途遙遠,二來那幫蠻夷也絕非弱旅,他們這一去,不說能否得勝凱旋,單是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光景,這期間怎麼下對每一招棋,咱們還是有回還的可能。」
☆、第六十九章 戈壁
蒼遠帶著隊伍自宿關出發,已經行了五日,雖然將士們依然懷揣滿腔鬥志,但步子卻被黃沙拖拽得越來越慢,因為自打三日前他們踏過那道沙石的界限,如今已經是在戈壁灘上行軍。放眼間一片土黃,連天接地,只有偶爾打著滾溜過腳邊的枯草團草草勾勒出黃沙的曲線,轉眼又消失不見。日頭也蒙著沙,連輪廓都混沌不清,卻灑下炙熱的光,考驗著每個人的耐性。蒼遠頸間的遮風巾高高拉起,只是這次不是為了掩飾身份,不是為了抵禦嚴寒,而是為了擋住那風中肆虐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沙礫。
「簡直曬死個人。」山伢子抬頭瞥了眼彷彿就頂在頭上的太陽,一臉擰巴得又開始抱怨起來,「土番那幫混賬東西,打什麼仗,不打仗俺們也不用受這份罪,這都走了幾天了,別說土番賊,連個活物都沒見著,再這麼曬下去……哎喲!」
沒等說出個結果,斷山貓就一巴掌扇在那小腦瓜上,「曬死人,也曬不爛你那張嘴,還嫌煩不夠,就不能消停會兒。」
蒼遠輕拉韁繩,讓馬兒放慢步子退到山伢子邊上。
突然覺得自己被籠罩在陰影裡,剛被打蔫巴的山伢子又機械的抬起頭,這才聽見蒼遠透著遮風巾淡淡的說,「如果這戈壁能有咱們中原的富饒水土,土番人想必也不會想打仗。」
蒼遠就這樣默默的為那個流露出困惑表情的瘦小人兒遮住陽光的炙熱,自始至終沒有低頭,落在遠方的目光不知道到底看穿了什麼。雖然土番之於他,是血債纍纍的劊子手,但在經歷的那許多之後,平靜的說出那句話,確實出於真心。戰爭是出於貪婪,仇恨,守護抑或被迫,有數不盡的理由,土番有土番的,他也有他的。
熬不過日夜極度的溫差,隊伍開始改作一日兩休,避開酷熱的午後和寒冷的夜,只利用清晨和傍晚行軍。雖然速度又慢下許多,但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蒼遠明白他們的敵人不止是土番的賊寇,如何保存實力才是他們取勝的關鍵。
進入戈壁已有八日,靠著太陽的指引,部隊一直向西行進,雖然經過的幾片綠洲還都在他們掌握的地形之中,但面對腳下不斷變化的沙丘,漫天揚起的沙暴和至今未見蹤影的敵軍,蒼遠的心中越發謹慎起來。
這日自清晨拔營,行了沒兩個時辰,遠遠瞧見天邊又掀起一片混黃,王鵬瞅了蒼遠一眼,又為難的低下了頭,任他在宿關待了許久,依然沒法斷定那到底是一場大沙暴還僅僅只是一陣風揚起的沙塵。他知道霍將軍一定會下令隊伍停下,他知道他的少主不會讓戰士們涉險,他也知道蒼遠面上不動,心裡卻是有多著急,一想到這些,王鵬就懊悔得恨不得抽死自己。
指揮部隊安頓下來,乘著休整的時間,蒼遠與貓爪石頭三個兵分三路,向周圍查探起來。
石頭側身擠進臨時搭起的防風帳子,隨手撣了撣頭上身上的沙,抬眼看見已經早他一步回來的貓爪,兩人相視無語,都輕輕的搖了搖頭,看來還是一無所獲。這邊接過紅綾遞上的茶水,還沒坐定,只感覺帳子裡又捲進一股風,回頭看,是蒼遠,再看他唯一露著的一雙眼,石頭隨即又將茶碗塞回了紅綾手裡。貓爪也起身迎上來,因為那雙眼睛告訴他們有情況。
蒼遠也不怠慢,扯低風巾啐了口嘴裡的沙子,這就出了聲,「西北二十里有一截河道,在那發現了敵軍的蹤跡。」
說是蹤跡,其實是十幾具屍體,蒼原簡單的查看了一番,雖然他們身上都受了傷,但致命傷卻無一例外的全在胸口。這是土番處理重傷兵的法子,帶不走的,醫不了的,他們會親手在同伴胸口補上致命的一刀,然後不出兩日,遊走在這荒漠上的禿鷲豺狼就會把一切痕跡都帶走。所以從這些屍體的完整程度來看,拋下他們的軍隊並沒走遠。
蒼遠緊鎖的眉頭,不光是發指這種丟棄同伴的殘忍行徑,他還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讓那些戰士受了如此的重傷?整齊的切口分明是戰鬥留下的兵刃之傷,難道這片大漠之中,除了自己的白虎雄師,土番還引來了別的敵人。
可就在這當口,帳外的呼呼風聲之中,突然傳來了號角的嘶吼。敵軍來襲,幾人自不多想,各自提起兵器衝出了帳子。
「稟報霍將軍,西面一支土番軍隊,約摸有兩三百人,眼看就要殺到營邊了。」
「快,傳令備戰。」蒼遠簡單的撂下這命令,轉眼間已經朝著敵軍的方向奔去。
這算得上奇襲,仗著對這片戈壁的熟悉,土番的莽士們早已摸透了風沙的習氣,所以他們料到洛萩來的軍隊每逢烈日狂沙必定安營。若不是蒼遠縝密的在營地四周都布了哨兵,以這兩三百人加上這場遮天蔽日的風沙,就能將整支軍隊悄無聲息的埋葬在這片戈壁的黃沙之下。所以談不上什麼部署,眼下最最打緊的,就是怎麼把敵軍這輪先發制人的進攻扛過去。
大步來到營地西側,最先趕來擺好防禦陣勢的士兵已經和敵軍遭遇。土番那邊皆是粗壯大漢,一個個赤膊蒙面,反手握著刀,在風裡壓低身子行進,動作乾淨利落,抬手落刀,都掩在風沙裡,叫人看不清,避不及。守軍這邊別說打,就是在這風裡站穩了舉起刀都好似要費了週身的力氣。眼看著情勢一面倒,蒼遠大呵一聲,殺入陣前,一槍刺出,自土番莽士刀下救下一個跌坐地上的戰士。
「風沙大,快彎下腰!」蒼遠轉頭喊了一句,手上又是一挑一刺,化解了兩邊的攻勢。
貓爪隨後趕到,探□子,鐵鉤幾乎貼著地面飛出,劃出一道銀線,鉤住遠處一個莽士的腳,回身一拽,連帶掀翻了三個。
石頭斷山貓也學著樣,貓腰掄著大刀畫圈,專攻下盤,一時間四周莽士皆紛紛倒地,抱著被斬斷的腿滿地翻滾。
形勢瞬間逆轉,前一刻還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的戰士們,看著幾人奮戰的英姿,胸中一腔熱血也瞬間翻湧沸騰。殺聲裹在風裡,化作落在敵人身上的刀槍。
四周的景象漸漸清晰,土番莽士像是中了魔法一般,竟伴著沙暴的停息停止了攻勢,然後隨之消失。這場戰鬥來得快去得也快,宛如一場春雨,唯一真實的證明就是黃沙中沾染的血跡和同樣歸於塵土的屍體。
一直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山伢子也跑了出來,在幾個莽士的屍體上翻了一圈,揀了把小巧的彎刀別在腰間,還不忘補踹上一腳。「跑得還真快。」
蒼遠的眼睛卻始終望著敵軍撤走的方向。
倒是斷山貓性子急,扛起砍刀嚷嚷,「追是不追?」
「八叔,你帶一百人追擊,兩日之後,無論有沒有發現土番大軍都務必回頭於我會合,我會命人在沿途留下記號。」
斷山貓摸著光頭,似懂非懂的接茬問了一句,「那你是要往哪走?」
「王鵬,傳令下去,稍作休整,拔營繼續向西。」
☆、第七十章 狼崽
斷山貓帶著兵向東追去,再沒多言語,蒼遠知道兩日之後無論遇上什麼,他必會依約回頭,因為這就是那老貓的性格,性急也好,魯莽也罷,卻把交待的事放在心裡頂重要的位置,對他大哥是這般,如今對蒼遠也是。
倒是王鵬,張羅好一切,一面催著戰士們盡快啟程,一面瞟著蒼遠,他知道他家少主怎麼安排都必定事出有因,只是沒人提點,靠他自己咋也想不透。
「八叔那邊八成會撲空,讓他去追只是求個萬全,萬一真的碰上大軍,光靠他們勢必吃虧,所以讓他務必回頭。」蒼遠怎麼會沒覺察到王鵬求知的目光,這會兒乘著大伙都在,乾脆把心中的分析說上一說。「一來方才哨兵說這支突襲的隊伍是從西邊來,撤退時卻向東逃,二來就像山伢子所說,他們撤得太快,土番莽士生性剽悍,就算形勢不利,也多是背水一戰,很多時候往往能仗著頑抗的血性逆轉乾坤。所以我斷定,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如果我們疏於防備或者是支不堪一擊的弱旅,乘著風沙的奇襲之勢,說不定會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如果一招不行,他們再順水推舟化做誘餌,引著我們追擊,這一切都是為了拖住我們,而最終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大部隊。」
石頭幾個聽著都頻頻點頭,王鵬也一下子開了竅,轉而又皺起眉頭,「可如果他們的大軍就在附近,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還有別的敵人,這麼做是為了避免腹背受敵。」蒼遠說完,輕磕了一下馬肚子,示意加快行軍。
王鵬也會意的點了點頭向下傳令,因為他明白甚至已經全然相信,若情勢真如蒼遠所說,那真是天賜的良機。
在這樣的信念支撐下,外加風沙終於爭氣的正經消停了一會,午後拔營的隊伍在戈壁上硬是走出了往常一整日的行程。眼看著太陽漸漸沉入天邊砂岩交錯的縫隙之中,探路歸來的貓爪又帶來新的消息,前方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發現了敵軍曾經紮營的痕跡,種種跡象顯示,他們走得很匆忙。如果按照突襲的時辰計算,土番的大軍應該已在百里之內。
如果趁夜追擊,約摸明日午後就會與敵軍遭遇,可那時的戰士們經過一晝夜的急行軍,無暇休整就要即刻投入戰鬥,雖然兵貴神速,但蒼遠權衡再三,還是派出幾個探子繼續追蹤敵軍,隨後下令紮營。
圍著篝火再三確認了防禦部署和後面的追擊計劃,蒼遠才和貓爪,王鵬在帳子裡各自找了塊地方和衣躺下,或許就連夢中也還在一遍遍推演著戰局,但為了即將降臨的戰鬥,他們每個人都在積蓄著能量。
山伢子沒跟在斷山貓身邊,也湊熱鬧的擠進這頂帳子,只是在幾人還比劃個不停的時候,這小傢伙已經蜷在角落裡發出了小小的鼾聲。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山伢子嘴裡小聲嘟囔了句什麼,閉著眼就摸出了帳子。
一邊解開褲帶,一邊醞釀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尿意,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伴著腦後一陣涼意,一柄短刀已經自後面彎了過來。山伢子自爬起來到前一刻,始終處在一種毛娃餓了找奶吃般的無意識狀態,身後有人這檔子事也全憑瞬間的感覺,當下完全沒注意到還有把刀的存在,甚至連怕就慢了半拍,直接就轉過身去。
事實證明,大部分人在面臨極端情況時,是無法做到精確自控的。當山伢子懵懂的張開雙眼,看見身後黑影,然後腦中劃過大難臨頭的閃電時,身體做出的直接反應居然還是把那泡擾他清夢的尿撒了出去。
那人似乎也被這突然襲來的濕熱打了個措手不及,原本的落刀動作頓在半空,另一隻手在山伢子啊聲出口的同時封住了那張嘴,兩個人,就在這靜謐的荒漠寒夜中,凝固般四目相望著,耳邊伴著綿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潺潺水聲。
喊也喊不了,動也動不得,已經嚇得一身白毛汗的山伢子在這用尿換來的生死瞬間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前那人打量了一番,雖然暗色中閃著寒光的雙眼氣焰逼人,雖然月光下筋肉分明的雙臂力道驚人,但是有什麼不對勁,而且是大大的不對勁。只可惜那個幾乎可以脫口而出的破綻對於此刻的山伢子卻好像亙古的謎題,呆傻的腦中唯一還在運轉的部分除了告訴他,眼前這應該是個刺客,再無其它。
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的山伢子就給之前腦子裡翻轉重複的那句話加了一個補充,這應該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時運不濟的一個刺客。因為其實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帳子裡那聽力極佳的二位就同時睜開了眼睛,然後在他以一個慣性的激靈為這場險象環生又無比荒誕的鬧劇畫上句點的時刻,眼前那位已經被撂倒在地,還是那片剛被他滋養過的大地。
帳子裡重新點起火把,那刺客被綁進來的時候,山伢子才找到方纔那股奇怪感覺的由來,此刻倒在地上,渾身散發著新鮮尿騷味的刺客竟然是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所以那雙眼睛才會是平視,所以那雙手才會是平著伸過來。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其實不用他開口,單從那身皮革裝扮,那深邃的五官和自腦門到脖頸馬鬃一樣編起的棕紅辮髻就知道他是土番人,但是這還不夠,蒼遠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深夜探入軍營的會是個孩子。雖然夜探軍營這種事他們幾個也作過無數次,雖然想當年雲姬被送入土番的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但是眼前這個是他無法理解的。土番人的身型生來就比洛萩人高大,方才出手時,一眼只瞟見這孩子與山伢子個頭相當,如今藉著光,那張小臉分明未脫的稚氣,應該只有□歲。洛萩的男孩要過了十五才能當兵,他在邵崗見裘戶強拉壯丁那次,也沒有如此過分,而且這派的還是隻身暗殺的任務,如今土番到底是怎麼一番境地。
那孩子抬起頭,對上蒼遠目光時,臉上竟流露出滿滿的不屑和挑釁,「少在那婆婆媽媽,我們都是土番狼族的勇士,敢到這來就不怕死,你們動手吧。」
藉著火光,蒼遠試圖去辨識那孩子真實的神情,耳邊操著生硬語氣的童音此刻聽上去卻像極了死在師傅槍下的沙闊將軍。
整個營帳隨之陷入了一片沉靜,端著沾滿敵人獻血的雙手,面對一個自稱土番狼族勇士的刺客,所有人卻都恍然無措。蒼遠的心忍不住去思索,頂著白虎殺神之名刺出長槍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迷惑。
喚回他們的是唯一例外的一個,也是此刻最有發言權的一個,只見山伢子不知從哪摸出一隻磨脫了面的臭鞋底,照著那口出狂言的狼崽子就是一下,「管你是狼族還是狗族,被綁著就說明你得聽俺們的,問你就說,不說就消停會兒,死不死的還由得著你。」說著乾脆把那鞋底塞進了那倒霉孩子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