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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還珠)雍正重生》作者:武陵流水【完結】

兩親王密議廢立

    次日弘晝果然往慈寧宮給雍正請安去了。誰知剛一進慈寧門,蘇全泰便迎了上來,說道:“奴才恭請王爺金安!皇太后正在召見王府的女眷,請王爺先移步壽康宮,裕貴妃那裡稍坐片刻。等這位福晉退下了,奴才就往壽康宮去請王爺。”

    弘晝心下便有些詫異,這日原本不是王府的福晉、郡主們到慈寧宮請安的日子,來慈寧宮大約是有些事情的,卻不知是哪一府上的。這麼想著,早已過了徽因右門,到了壽康宮外。

    此時在慈寧宮裡的,乃是莊親王允祿的嫡福晉郭絡羅氏。這位福晉乃是受了允祿之托,專門撿著這個日子來面見雍正的。

    原來那日在養心殿外看見乾隆扔下五名大員去往延禧宮,允祿的心情便沉重了數日。前前後後的,想了許多對策,都不是僅憑一人能完成的,於是就要往履親王府去找允祹商議。恰恰這個時候,履親王府的總管太監奉命到莊親王府去請允祿,說是允祹新得了一幅古畫,請允祿去觀賞。允祿聽了,趕緊備了車馬,就往履親王府裡來。

    誰知到了履親王府,不曾入得書房,便被允祹一直帶到後花園湖心亭裡坐了。見允祹連一個伺候的人都不曾留下,允祿便笑道:“十二哥喚小弟過來,當真是看畫的?”

    允祹也笑道:“難道十六弟還有興致看畫不成?”

    允祿收了笑容,說道:“實不相瞞,這幾天小弟始終想著那案子,正想找十二哥商議一二。”

    允祹也正色說道:“愚兄今日邀十六弟過來,正是為了這案子。”

    允祿道:“小弟以為,這案子不論誰作的,都不是甚麼要緊事情,不必多說。反倒是當今皇上對那罪婦如此溺愛,令人心驚。若說後宮裡鬧騰倒也罷了,如今竟連朝廷公事也視同兒戲。只可惜了列祖列宗浴血打下來的基業,不知能經得住幾日的折騰?”

    允祹黯然道:“養心殿裡那位,事事總要學著皇阿瑪,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尤其是自從來了個甚麼滄海遺珠,前後出了多少烏七八糟的事情,連上天都看不下去了,竟還有人能執迷不悟。愚兄只是想不明白,那個不知來歷的野格格,究竟有什麼好處,至於那父子兩個什麼都不顧了?”

    允祿苦笑道:“豈止十二哥想不明白,這滿朝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就沒有一個能想得明白的!小弟也想不明白,明明親生父子,當今皇上為何就沒一點先帝當年的風範?”

    允祹歎道:“莫說先帝,咱們這些兄弟裡頭,那個有這麼昏庸過!若只是資質差些,倒也不打緊,只要能虛心向學,也有人最終有了大成就。最怕的是沒多少才略,還自認聖明的。這些年裡,聽了多少風言風語,說當初皇阿瑪就是喜歡他,才把大位傳給了先帝。真虧他編得出來!若不是咱們諸兄弟韜略智謀彼此相去不遠,康熙五十一年再廢太子之後,皇阿瑪何至於數年未定儲君。如此大事,豈能是一個幾歲的孩子能左右的。這般往自己臉上貼金,把咱們兄弟們都當成酒囊飯袋了不成?”

    允祿搖頭道:“妖言惑眾,止於智者,這些話只好騙騙那些無知無識的愚人。甚麼天生聖人,當初學射,還是跟允禧學的,允禧也是康熙五十年生的,比養心殿那位只大了半歲!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教另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學本事,也不知究竟是教的這個太聰明,還是學的那個太笨!小弟常想,先帝若是在天有靈,瞧見當今皇上的所為,會不會懊悔?”

    允祹也笑道:“先帝那性子,十六弟還不知道?若當真在天有靈,只怕早從泰陵裡出來了,哪會在一邊懊悔!”

    允祿眨了眨眼睛,呆了片刻,才說道:“原本小弟也想著,如何能勸得皇上守禮法,尊祖制,親賢臣,遠小人。可自從出了這樁案子,小弟再不做如此想。皇阿瑪曾說:‘殿廷告災,乃上天致警。’如今景陽宮告了災,上天也致過警了。皇上依舊是一遇見五阿哥和那假格格,就把禮法制度盡數忘卻了。連上天都勸不回來的人,咱們又何必枉費力氣?這半年間種種不法之事,從面兒上看,皆是五阿哥幾個所為,其實根源盡在養心殿。如今那罪婦犯了天大的罪過,皇上還要百般袒護,只怕對五阿哥也是如此。小弟只擔心,皇上至今仍然屬意於五阿哥。”

    允祹正色道:“愚兄也想到這些。列祖列宗創業艱難,江山絕不能落到五阿哥手裡!十二阿哥是嫡子,皇上屬意五阿哥,咱們若擁戴十二阿哥,那是皇上廢嫡立庶,這點倒是咱們佔了理。況且皇太后如今對十二阿哥頗為看重,若是能說服皇太后,為十二阿哥爭得儲位,事情也容易許多。”

    允祿搖頭道:“話雖如此。只是永璂如今才九歲,哪裡能當得起社稷重任?依著當今皇上的做派,只怕等不得八九年,就已經玉石俱焚了。”

    允祹聽了這話,止不住地一抖,起身將四面的窗子都開了,見湖畔四周皆不見人影,這才關了窗,重又坐下與允祿說道:“十六弟之言,絕非多慮。只是愚兄庸懦,不敢去想而已。此事干係重大,還需妥當謀劃才是。如今皇子之中,十六弟以為哪一人更為妥當?”

    允祿道:“小弟以為,諸皇子中永瑢才幹最佳。雖然不及皇阿瑪和先帝,卻遠勝過當今皇上和五阿哥。”

    允祹思忖片時,道:“這也得永瑢自己願意方可。眼下永瑢正在純貴妃處侍疾,難得一見,只怕他也沒心思去想這許多。左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們不妨從長計議。若是那永瑢不願意,倒該如何是好?”

    允祿道:“當真如此的話,也只好在永璇與永璂中再選一人。只是這兩個年紀尚小,一時難以親政,歷朝輔政之臣,又鮮有善終。”

    允祹道:“若是當真到了那步田地,也只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只是廢立之事,並非咱們兩個老朽能行的,滿朝之中,誰人能與咱們同謀?”

    允祿低頭道:“方纔聽了十二哥之言,小弟忽然覺得,皇太后心下有何主意,或許可以打探一番。”

    允祹笑道:“十六弟糊塗了不成,愚兄何時說過這話?皇太后原本是母以子貴的聖母皇太后,皇上便是皇太后的命根子,哪裡肯另立新君?”

    允祿道:“早年先帝在雍和宮潛邸時,兩府女眷也時常來往,小弟的福晉們卻都與皇太后不甚熟識,是以小弟對皇太后的性情見識也所知甚少。原本只道皇太后乃是深宮婦人,安享榮華富貴的。誰知上月皇太后回宮時,太和殿前聽到皇太后訓示,只覺如同先帝還宮一般。當時忍不住抬頭看過,皇太后那舉動神情,竟與先帝一般無二。小弟便留心皇太后言行,才知皇太后行事頗有先帝遺風。若是皇上危及社稷,皇太后必不坐視。”

    允祹搖頭道:“先帝當初捨得將弘時出繼與八哥,也是膝下還有數子。皇太后再有先帝遺風,終究是婦人。尋常婦道人家,一旦生有子女,往往眼裡便只有子女,連丈夫都冷落了,有幾個能似武則天一般下得狠心?”

    允祿道:“小弟預備寫份奏折,將這宦官干政案奏報皇太后,呈請皇太后約束內侍,勿使其干預朝政,且看皇太后作何說法,再做計較。”

    允祹道:“此折雖應呈與皇上,呈與皇太后卻也算不得錯。愚兄既與十六弟一同商議了,便聯名上折,有甚麼不是,一起承擔便是。”

    允祿道:“既是試探,便也許成也許不成。若是事成便罷,若是不成,豈不反倒讓皇太后與皇上生疑?還是小弟單獨上折為是。”

    允祹聽他說得有理,也點頭應允。於是又商議了一番,允祿回府之後,便寫了一份奏折。囑咐福晉當面呈與雍正。

    郭絡羅氏聽了允祿之言,將奏折仔細地揣在袖子裡,入宮覲見。進了慈寧宮,只見正殿裡伺候的宮女、太監不少,便只說些閒話,眼光卻時不時地往周圍侍立之人處看過一眼。雍正見了,便知她有事要說,心下猶豫了一回,依舊打發了眾人下去。

    郭絡羅氏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上了鎖的皮匣來,打開了取出一份奏折,跪倒說道:“稟皇太后,莊親王有份奏折,吩咐奴才轉呈皇太后。”說罷,將奏折舉過頭頂。

    雍正接了看時,這份奏折是允祿親筆寫的,洋洋灑灑千餘字,裡面頗有幾處文理不甚通暢之處,皆是因為插入了往日兩人私下之語所致。若是將這些除去,前後文字便皆通順。雍正心知以允祿之文采,斷不至於不能發覺這些不通之處,必是有意為之。此時雍正心中百感交集,既有不再孤軍奮戰的慶幸,又有無面見江東父老的愧疚。拿著這份奏折,思忖了好些時候,才如此這般地囑咐郭絡羅氏一番。郭絡羅氏答應著去了。


晴兒窩藏小燕子

    雍正通過莊親王、和親王與宗室加緊聯繫的時候,乾隆為了那小燕子提前回京了。

    那日方嚴趁著夜色帶了小燕子回到藏身之處,也不待歇息片刻,便忙忙地詢問那小燕子的身世。不想只要話說得略微文雅了些,那小燕子便開始打岔。直岔得方嚴頭暈腦脹,也不曾問出個所以然。此時方嚴也有些疑心,自家書香門第,父親乃是同進士出身,當真能生出如此愚笨粗俗的女兒不成?

    思前想後,這姑娘到底在宮中住過,宮中路徑、習俗、人物,都知道許多,還有些用處,於是便說是自己幼年失散的妹妹正與那小燕子年紀相仿,且又生得一模一樣,那小燕子必是自己的妹妹。那小燕子早已將幼年之事盡數忘卻,此時聽了方嚴之言,將信將疑,懵懵懂懂的,認了這個哥哥,從此兩人便以兄妹相稱。

    這兩人便敘說各自的經歷,方嚴只作好奇狀,很是問了些宮中防衛、路徑之類。估摸著城門將開之時,幾個人便收拾了,打算盡早出城。誰知走不多遠,就看見街上已經貼出了懸賞捉拿的告示,還帶著那小燕子的畫像。方嚴等知道,此時城門口必然也貼了告示,一旦過去,便是自投羅網。方嚴只打發手下老歐帶了那幾個人出城,自己則又與那小燕子轉回原處。

    那小燕子早先在街上偷竊行騙之時,只要被人捉住,便動輒喊著“要頭一顆,要命一條”,不過明知道別人不會為了幾兩銀子要了她的性命,才這般有恃無恐。及至入了宮,知道乾隆不捨得殺她,便也時常如此叫囂。眼下知道一旦被捉,當真便會要了她的性命,這豪言壯語也不敢再提,乖乖地跟了方嚴回去,難得安生了數日。

    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三五日工夫,那小燕子便再也坐不住,纏著方嚴要往街上逛去。方嚴無奈,只得讓她蒙了面,又好生囑咐了一番,這才帶了出去。一路上那小燕子雖也蹦蹦跳跳的,沒個正形,看得方嚴暗自捏了一把汗。

    走了幾條街,方嚴便勸那小燕子回去。那小燕子多日不曾好生逛過,如何肯應。知道方嚴不會扔下她逕自回去,便又想起了她那豪言壯語,當街便喊道:“抓就抓!要頭一顆,要命一條!”惹得許多行人一齊往她那裡看過去。

    方嚴見那小燕子又要當街發瘋,知道不妙,忙大聲說道:“你要逛便逛,我不抓你回家了!”

    那小燕子聽了這話,得意洋洋的,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忽然看見三五丈外一家首飾鋪子走出一個姑娘,帶了兩個丫鬟,正要登上一輛硃輪車,那小燕子一見,叫著“不許跟紫薇搶爾康”,便要衝上去。

    那姑娘正是晴兒。晴兒因被雍正厭棄,出宮時一切待遇均按郡主品級給付。郡主雖比和碩公主只低了一級,卻不似和碩公主有單獨的府邸和護衛。雍正只賞給一處兩進院落,用兩頂轎子把晴兒和她自幼帶進宮的乳母達嬤嬤送過去,原先帶入宮的物品以及多年來宮中眾人的賞賜、饋贈也一併著人抬去,又留下一副郡主儀衛、一頂暖轎、一輛硃輪車,其餘都聽憑晴兒自便。那晴兒在宮中長大,如何曉得外頭的生計,還是達嬤嬤張羅著,從人伢子手裡買了幾個丫鬟,雇了幾家僕人,伺候日常起居,又央了中人在城外置辦田莊地產,這才開始過活。

    當日晴兒在宮中時,那些福晉、命婦們多有親熱奉承的,如今也都不見了蹤影。達嬤嬤眼見晴兒年歲大了,婚事尚無著落,心裡暗暗發愁。因此便勸著晴兒,若是日後皇太后念及舊情,宣召入宮,切不可再如往日那般胡言亂語。誰知那晴兒反倒驚道:“爾康和紫薇,永琪和小燕子,那是多麼美好的兩對璧人!皇太后整日裡吃齋念佛,最是善心的,怎麼會容不下這樣高貴的愛情?必是受了蒙蔽!若是日後見了皇太后,正該好生解勸,才不會鑄成大錯。”一番話把達嬤嬤氣了個倒仰,眼見費勁心血奶大的格格不中用,也想著另謀出路。正好自己的大女兒守寡,生計艱難,達嬤嬤便收拾這些年積攢的細軟,幫襯女兒過活去了。

    這晴兒猶不知生計艱難,每每覺得悶了,便坐車往街市上走動。本來按照朝廷的制度,郡主出行的儀衛,有吾仗二、立瓜二、骨朵二、羅繡寶相花傘二、紅羅繡孔雀扇二,這些東西便要有十個人舉著,另外還要有前引六人,隨行侍女三人。晴兒的家裡男僕尚不足十六人,連一套儀衛都無法使用。那晴兒也不以為意,只帶了兩個丫鬟,坐了硃輪車,便滿京城地觀街景。

    常言道,不到京城不知官兒小,京城的百姓,很是見過達官顯貴儀仗車駕的。各王府的郡主出行,也有用全套儀衛車駕的,也有一概不用的。這晴兒坐著郡主品級的硃輪車,卻不見吾仗、立瓜、骨朵、傘、扇等物,百姓看了都覺稀罕,不免打聽這位是哪一府的格格。過了幾日,便有流言自八旗貴婦中傳播於市井,晴兒的名聲越發壞了。晴兒自己倒不察覺,只高興身邊再沒了約束,正可以過自己夢寐以求的熱情生活。

    這日在首飾鋪門口忽然見了一個蒙面人如此喊叫著衝了過來,晴兒喜得笑逐顏開,叫道:“小燕子!”

    此時方嚴從後邊一把拉住那小燕子,賠笑道:“舍妹認錯了人,多有得罪,請姑娘海涵。”

    晴兒一見方嚴,便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盈盈一笑,正要說話,忽聽那小燕子叫道:“什麼白汗,這麼冷的天,怎麼會出白汗?”

    方嚴見那晴兒生得容顏端麗,且又和藹可親,也有“眾裡尋他千百度”之感,於是笑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姑娘可否賞光,移駕那酒樓上說話?”

    晴兒點頭。那小燕子猶在打岔道:“什麼一家?她是壞人,跟紫薇搶爾康,我不跟她一家!”方嚴也不解釋,拽了那小燕子便走。

    三人到酒樓上雅間坐了,方嚴費了好大的力氣勸說,才讓那小燕子知道,“都是那老巫婆鬧的”,不再惱恨晴兒。得知那晴兒自幼養在宮中,各處人物無不熟識,方嚴心下越發歡喜。晴兒聽見那小燕子租住民宅,提心吊膽度日,心下大為不忍,極力邀那兄妹兩個住到自己家裡。方嚴欣然應允,當下便往住處收拾了,坐晴兒的車往內城去。

    方嚴坐在車前,扭著頭,與車裡的小燕子和晴兒說笑。此時方嚴滿心是得遇佳人的喜悅,不曾注意到路旁一家茶館裡臨窗坐著順天府的兩個捕快。原來那日劫囚案發時,順天府的衙役們挨家挨戶地查訪,便有人說曾見一群人跟在囚車之後,其中一個掛著一支簫和一把劍。官府將柳家兄妹相與交結之人查訪一遍,不見有人好作如此打扮,這條線索便斷了。不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被捕快當街遇見。

    捕快們常年辦案,一見方嚴那神情氣質,便知這人不是尋常的守法百姓,又見帶著簫和劍,立時便疑心方嚴便是那殺人劫囚的兇徒。雖說柳家兄妹已經被斬首,殺人劫囚案不再追查,按照大清律,負案在逃的死囚小燕子卻必須捉拿。倘若捉到那小燕子,依舊可以按照窩藏死囚的罪名將方嚴正法。於是兩個捕快趕緊從茶樓裡出來,跟在硃輪車後。

    捕快們一面走著,一面悄聲議論,一個說道:“這兇徒倒也膽大,但凡做那殺人越貨勾當的,都恨不得生就一副走進人堆再也尋不出來的模樣,唯恐身上有甚麼不同之處,容易被人指認,這位反倒敢明晃晃地掛出幌子來,難道把朝廷的公差都當廟裡的泥胎了不成?”

    另一個說道:“這種紅蓋、紅幃、紅幨、蓋角皂緣的硃輪車,是郡主才能坐的。這兇徒如此囂張,想必是有王府在背後撐腰,只不知是哪家王府。”

    一個說道:“近日裡曾聽見有個蒙古格格,常在街市上走動,只坐著郡主的車,卻不帶旁的儀衛,不知是不是這位。”

    另一個道:“窩藏事大,那能只憑市井傳言給人定罪,必得查訪清楚了方可。”

    如此說著,跟進內城,硃輪車轉來轉去,到了一處院落門前停下。只見車上下來四個年輕的姑娘,其中一個正是那逃犯小燕子。兩個捕快躲在角落裡,看得清清楚楚,便找鄰居打聽那是誰家的府邸。一個老太太撇著嘴說道:“是個郡主,叫做什麼晴兒的。原本養在宮裡,聽說跟個包衣奴才有些不清白,惹惱了皇太后,趕出宮來了。”

    兩個捕快聽了,便回去將這消息稟告府尹。府尹又差人打探過了,確是實情。但內城本是旗下人所居,不受順天府管轄。因此只得行文刑部、理藩院等衙門,說是發現蒙古扎薩克親王多爾吉特之女郡主府中侍女的模樣與逃犯相似,交由他們料理。

    這些衙門接了順天府的公文,也不能逕自差人去搜查郡主宅邸,只得向乾隆請旨。乾隆見了這旨意,大吃一驚,趕緊下了旨意,說扎薩克親王多爾吉特為國捐軀,切不可驚擾遺孤。

    傳旨官員走後,乾隆猶自坐立不安。那小燕子的性子,是個坐不住的,倘若從晴兒的家裡跑出來,只怕就會落入官差之手。因此忙不迭地從黃新莊行宮起駕回京,安撫那小燕子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瓊瑤說晴兒是愉王的女兒,又是異姓王。
    但雍正、乾隆時代是有宗室愉王的,雍正之十五弟允禑在雍正八年封為愉郡王,雍正九年薨,謚為愉恪郡王。
    愉恪郡王第三子弘慶襲郡王,乾隆三十四年薨,謚為愉恭郡王。
    所以我把晴兒寫成了蒙古人。


黃新莊將士離心

    原來乾隆的本意,是當真的要在黃新莊行宮迎接西征將士的。這場戰爭勝得著實不易,先後折了許多一、二品的大員,更有無數士兵戰死沙場。定邊將軍兆惠也曾被圍困於黑水營,戰事危急時親自上陣,一場戰役中兩易戰馬,面脛俱傷,險些馬革裹屍。如此來之不易的勝利,慷慨乾隆當然不會吝惜對將士們的封賞,兆惠被封為一等武毅謀勇公,富德被封為一等靖遠成勇侯,至於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之類的世職,更是不計其數。封賞之外,乾隆更要將西征大軍凱旋的慶典辦得無比隆重,以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曠世武功。

    只是小燕子之事來得過於突然,讓乾隆一時情急,忘卻了閱兵賜宴之事。本來按照制度,皇帝祭拜祖陵、檢閱軍隊皆是朝廷大典,應有王公大臣陪同。王公里頭,莊親王、履親王、諴親王三個親叔叔,和親王一個親兄弟,皆是近支宗室,理當隨行,只是乾隆唯恐他們在陵前念起祖訓來,讓列祖列宗以為自己失德,不敢帶了這四人前往,如此一來,康親王、簡親王等遠支親王也就一概不帶了。大臣裡頭,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一品大員,也當同往,乾隆卻因為刑部尚書、左都御史曾向乾隆請求追查五個太監身份以及主使太監干政之人,無論如何不肯帶著他們到祭陵,如此一來,朝廷大員也不好帶往皇陵去了。這次祭陵,乾隆只帶了福倫一名大員隨駕。福倫最是體貼聖意,見乾隆為那小燕子擔憂,忙忙地張羅著車駕啟程,唯恐回去得晚了,誤了那小燕子的性命,引得乾隆傷心,早忘了正在奔赴行宮的將士們。至於其餘隨駕之人,想到的不敢說,敢說的不曾想到,是以竟沒有一道旨意傳與兆惠和富德。

    乾隆一心想著那小燕子,也不曾察覺其中不妥當之處。回到京城,也不進宮,直奔晴兒的宅邸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安撫了小燕子,給她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召見了她的哥哥,賞賜了晴兒,便在晴兒的家裡飲宴一番。樂不可支的乾隆全不曾看見方嚴眼裡掩飾不住的仇恨,更不會想到,若不是帶去的隨從太多,他必會當場駕崩。等到宴罷回宮的時候,早已過了鎖閉宮門的時辰。乾隆心下高興,命人打開了好幾道門,駕幸延禧宮,與令妃分享這一喜訊。

    令妃聽說那小燕子在宮外尋到了自己的哥哥,她那哥哥還會武功,心便是一抖,立時想到了魏滿柱那樁案子。無奈此時乾隆的旨意已下,柳家兄妹已被斬首,哪裡還能再說殺錯了人?只得按捺住心頭的恨意,反倒喜笑顏開的,連聲說等天亮打發人去賀小燕子兄妹團圓。乾隆聽了,越發歡喜,便留宿在延禧宮,與令妃繾綣了一番。

    因為原定次日不用上朝,太監也不曾叫起,兩個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來。洗漱已畢,令妃先到承乾門外磕頭,乾隆逕自到慈寧宮去見雍正。此時雍正早已得知乾隆不曾閱兵便提前回京,並用小燕子冒充玉蘭的事情,見了乾隆,連個茶杯也懶得再摔,只問了一番祭祖之事,又說道:“本以為你明日才能回京,不想已經回來了。”

    乾隆說道:“回皇額娘,兒子原本……”說到此處,才想起原定的閱兵賜宴,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起才好。

    雍正也不說破,只說道:“莫非你想起了甚麼政事要辦?你自去辦就是。”

    乾隆忙說道:“回皇額娘,兒子忽然想起有道旨意未發,兒子這便去草詔。”說罷,忙忙地退了出去,回到養心殿打發人傳旨。

    帶著聖旨的侍衛一路縱馬疾馳,往黃新莊行宮飛奔而去。誰知到了行宮,守衛的兵丁卻說,兆惠將軍已經來過了。

    原來定邊將軍兆惠和定邊右副將軍富德帶領著得勝還朝的西征將士們已經抵達良鄉縣境內,就在黃新莊行宮十里之外紮了營。兆惠、富德帶著明瑞、巴祿、阿桂、舒赫德等數十名三品以上的大員趕緊馳赴行宮,拜見乾隆。不想遠遠地看到黃新莊行宮,便覺事情有異。宮牆上的旗幟和四周守衛兵丁人數,並非皇上在行宮駐蹕時的制度。

    行至離行宮尚有半里時,一個身穿著六品武官補服的人快步迎了出來,給眾人請安行禮。兆惠忙把來意說與那人。那人道:“回各位大人,皇上昨兒已經起駕回京了,不在行宮裡。”一番話,說得兆惠等人面面相覷。眾人心中都有些詫異,為了一道閱兵賜宴的恩典,全軍上下折騰了一路,難道都是白忙了不成?

    原來自從接到乾隆的旨意,說要親自在黃新莊行宮迎接將士凱旋,閱兵賜宴,兆惠軍中上下便開始馬不停蹄地預備了。頭一件便是定下受閱兵丁的花名冊。雖說戰事慘烈,將士受傷、致殘在所難免,皇上閱兵時豈能滿眼儘是頭纏繃帶、斷臂瘸腿的傷兵?因此兆惠傳下軍令,各營連夜清點傷兵人數,又命隨軍的太醫逐一看視傷員,閱兵之日前能確保痊癒的,閱兵之日前可能痊癒的,以及閱兵之日尚不能痊癒的,都要分類呈報。只這一項,便讓全軍上下好一番忙碌。

    好容易受閱兵丁的花名冊已定,又得精心調遣一番。閱兵時兵丁一隊隊行進,每隊人數必得相同,偏偏各營因戰事折損,可供受閱之兵丁人數不一,因此兆惠又召集眾將,商議了兵丁臨時調遣的章程。御前受閱,各隊須得整齊劃一,方顯軍容威武,而臨時調配的隊伍,又難免有欠默契。為免閱兵時出了差錯,兆惠、富德親自督促,各隊兵丁加緊演練。

    閱兵的事情安排過了,又得為賜宴好生預備一番。軍營裡最講究兵貴神速,將士們平日用餐儘是狼吞虎嚥的,唯恐吃得太久,誤了戰事,如此風捲殘雲的吃法在御前卻是失儀之罪,故而領宴時如何行禮、如何吃飯、如何飲酒,又得兆惠等人一一傳授。

    本來回程的路途不似出征,軍情緊急須得日夜兼程,原可以放緩行程,略微歇息數日。偏偏為了這一道閱兵賜宴的恩典,有許多事宜不得不預備,因此回程一路,半日走完一日的路程,留下半日演練隊列、吃飯、行禮各項事宜,倒比當初出征路上更加勞累。

    總算到了良鄉安營紮寨,四品以下官員和兵丁尚可歇息半日,兆惠等又得忙忙地換了乾淨的官服,到行宮謁見。這些大員多已不是青春少年,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此時一見乾隆竟來了一出烽火戲諸侯,皆是又累又氣,只是不敢把那不敬之語說出來,都看著兆惠,聽他下令。

    因為聖旨說是在黃新莊行宮謁見,兆惠也不敢逕自回京,當下只得率眾人撥馬回營,打發人回京呈上奏折請旨,全軍上下正好在營裡休整。將士們心中都有些納罕,君無戲言,皇上既然下了閱兵賜宴的旨意,便是臨時有事,也該有旨意傳到軍營,難道皇上和隨行的一眾王公大臣竟沒有一個記得這些將士不成?

    兆惠等人哪裡想到乾隆是為了一個逃犯匆匆回京的,還只道朝上宮中出了大事。這些將領們又都要回朝為官,不免關心朝中的動向,因此都打發了各自的親信,悄悄的進京,回家打探消息。這些打探消息的人剛走不久,便有旨意傳到軍營,命眾人率軍到豐台駐紮,休整一日,乾隆將率領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在豐台閱兵賜宴。

    兆惠接了這道旨意,趕緊拔營起寨,趕赴豐台。次日便有各家打探消息之人陸續尋到豐台,稟報說朝上宮中俱無大事,皇上回京之後往蒙古親王多爾吉特的女兒家裡去了,有聖旨從郡主府中傳出來,說郡主身邊那個侍女乃是皇上賜給郡主的正白旗下包衣宮女,並非在逃女犯,各衙門不得驚擾郡主安寧。

    眾人聽了,不免疑惑,便是有人將郡主身邊的侍女錯認為逃犯,打發個奴才說明實情也就罷了,哪裡至於萬乘之尊特特地登門看望?因而都要細問究竟。於是聽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消息,將這些身經百戰的將領們驚得目瞪口呆。

    原來眾將士萬里出征,個個家書抵萬金,各家父母、妻子、兒女,便是寫封家信,也只問親人是否平安,說些家中的境況,哪個顧得上說些什麼花鳥格格,是以一段轟動一時的公案,西疆軍營裡反倒不甚了了。如今眾將領聽了這些故事,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無奈那些親信們指天劃地的發重誓,都說:“便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編排皇上家的事情。何況大人眼下就要回京,隨意再尋個人打聽,就知小人說的是真是假。”如此言之鑿鑿,便由不得眾將不相信。一時便都有些寒心,眾人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難道在皇上眼裡竟比不過兩個女人不成?

    眾人心裡這般想著,也不敢說出口,只打發那些探聽消息的人下去歇息。那些人下去之後,少不得將這些故事當作新聞說與相熟之人,片刻之間傳遍軍營,上上下下,一片嘩然。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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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獻計救永琪

    乾隆不知將士們皆有怨言,興沖沖地率領一干王公大臣到了豐台,見兆惠軍容齊整,心中大喜。閱兵回來,理藩院呈上奏折,回部伯克阿里和卓呈請入朝覲見。萬邦來朝,乃是明君聖主的標誌,這消息喜得乾隆眉開眼笑。此時令妃又悄悄奏報說已經懷了身孕,更讓乾隆覺得雙喜臨門。高興之餘,還總有些遺憾,若是能將永琪從上駟院裡放出來,那便是真的完滿了。恰恰此時永琪上折呈請三月十一日往長春宮祭拜孝賢皇后,真是正中下懷。

    原來自從景陽宮走水的那日,永琪就被送到上駟院關押,至今已經一月有餘。雍正當時雖曾說永琪只配“跟畜生們住在一處”,可上駟院官員哪裡敢當真將永琪送到馬棚裡住去?一接到旨意,便忙不迭地收拾了一個院子出來,恭恭敬敬地把這位阿哥“請”了進去。又安排了侍衛,把那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雖說外面的人不許進去,裡面的人也不能出門,一干人等的吃穿用度卻不曾短缺了。那永琪是個把情情愛愛看得高於一切的,過著這樣不愁吃喝,不用上學,不用辦差的清閒日子,難免心裡有些所思所想。因此每當吃飽喝足有力氣時,便不住地高呼著小燕子。最初還是白日裡呼喊,後來便是夜半夢迴,也如此狂呼不止。直吵得上駟院官員堵了耳朵,紙筆交流。

    那上駟院也是朝廷的一處衙門,掌管宮內所用之馬。馬棚裡頭有些馬匹,是預備著皇帝隨時使用的。這永琪日裡喊叫,忍忍倒也罷了,半夜狼嚎,連累得那些御用馬匹都不能好生休息,一旦誤了皇上用馬,誰能擔當?因此上駟院卿趕緊將此情奏與雍正和乾隆。

    雍正聽說永琪誤了上駟院養馬的公事,立時下了旨意,將永琪手腳捆了,除了吃飯喝藥,其餘時候,一概把嘴堵住。如此一來,雖說到了用膳的時辰,那永琪還是少不得亂叫一番,上駟院裡到底清靜了許多。

    這旨意把景陽宮跟來的嬤嬤、宮女、太監們嚇得心驚膽戰,做奴才的,所有的興衰榮辱,都繫於主子,一旦主子失了勢,哪裡還有奴才的好處?因此都不免為自己的將來捏一把汗。永琪的精奇嬤嬤韓氏本來是個有體面的,想了多日,尋了個永琪還算安靜的時候,進前說道:“主子,奴才斗膽,有幾句話想說。依奴才之見,主子在這裡喊著燕格格的名諱,便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中用。到底還是靜下心來好生想想,如何才能讓皇上和皇太后喜歡,從這裡出去才是。若真的能出去,不就可以去尋燕格格了麼?”

    最後一句話倒是被永琪聽了進去,立時兩眼放光,直盯著韓嬤嬤。韓嬤嬤接著說道:“奴才不敢妄自揣測皇上和皇太后的心意,兩位老人家喜歡什麼,奴才也不曉得。不過天下為人父母的,無不喜歡孝順兒孫。如今主子還在養傷,正可以為父母尊長唸經祈福,只要心誠,皇上和皇太后必是喜歡的。”

    聽了這些,永琪眼裡的光便淡了下去。韓嬤嬤只作不曾看見,又說道:“俗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孝子善人,上天沒有不知道的,也沒有不降福的。主子若擔心皇上和皇太后不知道主子的心意,平日裡總可以寫個問安的折子,逢了萬壽千秋的慶典,用心預備賀禮。便是不能到跟前磕頭,也可以在這裡遙拜。皇上聖明,必能知道主子的孝心。”

    永琪聽了這些,眼珠轉了些時候,便要說話,只是被堵了嘴,發不出聲音。韓嬤嬤知道永琪此時應該不會亂喊亂叫,便上前把他嘴裡的布扯了出來。只聽永琪說道:“嬤嬤的主意倒也還好。只是皇阿瑪的萬壽在八月十三,令妃娘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若是依著嬤嬤,豈不是要在這裡過上半年?”

    一番話說得太監都忍不住咧嘴。韓嬤嬤瞪著眼睛瞧了永琪好一會,這才說道:“哪裡就要半年多?皇后娘娘是主子的嫡母,愉主子更是主子的親生額娘,主子為這兩位娘娘誦經祈福,那不是理所當然?皇后娘娘的千秋雖說過了,愉主子的千秋是五月初四,不是只有兩個多月了?”

    永琪忍不住叫道:“如今小燕子下落不明,我哪裡還等得兩個多月!”

    韓嬤嬤也忍不住搖頭,說道:“當年孝賢皇后在世時,主子也曾受孝賢皇后的撫育之恩。三月十一是孝賢皇后的祭日,主子也可以為孝賢皇后燒炷香,頌一段經文,祈求冥福。”

    永琪這才想起每年孝賢皇后的祭日,長春宮都要舉行隆重的祭禮,所有皇子皇女都要行禮祭拜。只要在孝賢皇后靈位前哭得傷心,必然能得乾隆的歡心,那時便可離了這上駟院,去尋小燕子去了。於是便低頭思忖,這份奏折該如何寫才好。

    韓嬤嬤又說道:“主子,奴才還有一句話。主子日後出去,可不能再忤逆皇太后、皇后和愉主子了。若是再有這麼一回,只怕念多少經都不中用了。”永琪一心只想著如何能從上駟院出去,這些話竟一字不曾聽進去。

    果然次日永琪便寫了奏折,由上駟院的官員轉遞與乾隆。自從將永琪圈禁到上駟院,乾隆無一日不掛念。及至聽上駟院卿奏報永琪日日咆哮,妨礙馬匹休息,乾隆立時大怒,覺得上駟院眾官員落井下石,苛待了永琪,當即將上駟院卿宣到養心殿,申斥一番,便要給永琪換一處住所。無奈此事是皇太后下了旨意,皇上與諸王商議定下來的,豈能隨意更改?因此便想著尋個說得過去的由頭,解了永琪的圈禁。如今見了這份奏折,龍顏大悅,忙忙的往慈寧宮去了。

    到了慈寧宮,見過雍正,乾隆便喜滋滋地說道:“皇額娘,兒子剛剛接到永琪的奏折,請旨往長春宮祭拜孝賢皇后。兒子想著,既然他有這份孝心,就准了他的折子。”

    雍正冷冷地看著興高采烈的乾隆,說道:“既然他要祭祀嫡母,也是合乎禮法之事,自然不宜駁回。叫內務府預備了祭品,送到上駟院去,就在上駟院祭祀便是。”

    乾隆說道:“當初孝賢皇后崩時,永琪不過才八歲,就知道感戴母親的恩情,這份孝心,豈不遠勝過永璜和永璋!皇額娘何不成全了他這份心意?”

    雍正又道:“祭祀嫡母,乃是子女的本份,算不得孝行,如何抵得毆母之罪?他若真有孝心,這兩個月裡,可曾打發人到承乾宮那裡請過安?可曾打發人往愉妃那裡請過罪?難道他只認孝賢皇后是他母親,不認繼皇后和愉妃是他母親不成?”

    一番話說得乾隆無言以對,只得有些洩氣地應了。雍正又說道:“我知道你與孝賢皇后伉儷情深,每逢祭日,必親臨長春宮,焚香奠酒。按理,原配嫡後的祭日,宮中后妃皆當親往祭拜。但如今皇后、純貴妃、愉妃都有恙在身,恐怕過了病氣給你,因此這三人不必去長春宮,只在自己的宮裡祭拜便是了。”

    乾隆忙道:“皇額娘如此關愛兒子,兒子感戴不盡。”父子兩個又說了一些閒話,乾隆這才告退離去。不想剛走到慈寧宮外的永康左門,迎面遇見了舒妃葉赫那拉氏。舒妃見了乾隆,忙請安行禮。乾隆心知並非妃嬪請安的時辰,舒妃來慈寧宮必是有事,因此便問緣由。

    舒妃也是為了孝賢皇后的祭禮而來。原來乾隆雖說最寵愛慧賢皇貴妃高氏,卻總要在人前作出一副對孝賢皇后一往情深的模樣,動輒疑心有人對他的原配皇后存了不敬之心,十餘年來,許多人依次獲罪。孝賢皇后崩逝當年,便為此訓斥了皇長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嚇得永璜丟了性命,永璋戰戰兢兢。之後每年都不乏妃嬪、宮女、太監人等因為在長春宮外被乾隆遇見,或者說是舉止不當不敬先後的,或者說是故意喧嘩擾了先後安寧的,輕者訓斥,重者杖責,以致後宮中人聞長春宮而變色,走路時都盡量繞行。每年長春宮的祭禮,都有人因為在孝賢皇后靈前哭得傷心得了乾隆的青眼,也總有人因為哭得不夠傷心而被乾隆責罵。烏拉那拉氏管理後宮時,年年因為孝賢皇后的祭禮受乾隆的申斥,不管如何痛哭如何出力,乾隆總覺她有嫉妒輕慢之心。如今舒妃接了這個差事,心下誠惶誠恐的,生恐被乾隆尋了由頭髮作,因此但凡孝賢皇后祭禮相關之事,都往慈寧宮來請雍正的示下。這次來慈寧宮,正是為了永琪和夏紫薇是否應往長春宮祭拜孝賢皇后的事情,向雍正請旨的。

    乾隆聽了舒妃的來意,方才想起夏紫薇自從入宮以來,尚不曾到孝賢皇后的牌位前磕過頭,趕緊下了旨意,著夏紫薇於孝賢皇后祭日往長春宮祭拜。舒妃聽了,當即便打發了太監往漱芳齋傳旨去了。


夏紫薇奉旨歸宗

    孝賢皇后的祭禮,雍正本來可以不必親臨的。只是一聽到稟報說夏紫薇也會去祭拜孝賢皇后,雍正便知道會有事故,因此也傳了懿旨,親往長春宮祭奠孝賢皇后。眾人聽了這道旨意,對這次祭禮越發不敢怠慢了。

    到了三月十一這一日,乾隆換了素服,先往慈寧宮拜見雍正,奉了雍正的龍鳳輦同往長春宮去。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進了長春門,早已等候在院子裡的妃嬪、皇子、福晉、皇女、皇孫們齊齊跪迎聖駕,一面高聲說道:“恭請皇上聖安!恭請皇太后聖安!”

    雍正和乾隆都看見,那夏紫薇也穿了一身素服,帶的也是素白銀器,跪在令妃所生皇九女之後,肩膀猶在不停地抖動。進了正殿再看時,那夏紫薇仍在流淚。見那夏紫薇在迎駕時哭泣,雍正心下十分不喜。乾隆有些疑心是妃嬪、皇子、皇女、福晉們委屈了夏紫薇,忙問緣由。

    那夏紫薇聽見乾隆問她,又落下淚來,抽抽噎噎地說道:“回皇阿瑪,我與爾康,永琪和小燕子,我們早已生死相許,我們的感情刻骨銘心!為什麼這皇宮裡的人卻總是不能理解我們,總是不能接受我們!”

    雍正詫異道:“今日乃是孝賢皇后的祭日,妃嬪、皇子、皇女齊集長春宮,皆是為了祭奠孝賢皇后,又與福爾康有甚麼相干?”因向舒妃等人詢問緣故。

    原來命夏紫薇祭拜孝賢皇后的聖旨傳到漱芳齋,兩個嬤嬤便將祭拜孝賢皇后的禮節忌諱細細地與她分說了。便提到孝賢皇后乃是原配正嫡,每年的祭日,自皇后烏拉那拉氏以下,但凡有位分的后妃都將往長春宮祭拜。那夏紫薇多日不見福爾康的面,也不曾聽到任何消息,心中無比牽掛,一聽這話,立時便想到令妃也將去長春宮,必能見上一面,問些福爾康的消息,於是心生歡喜。滿心想著那福爾康的傷可好了不曾,傷處疼不疼,傷口可留了疤之類,都要尋令妃問個明白。因而到了孝賢皇后的祭日,便喜滋滋地收拾了,早早地趕到長春宮。

    到了長春宮時,舒妃、和敬公主等人已經先到了。因為時辰尚早,主子們便男東女西,都在兩邊配殿裡等候。跟來的宮女、太監、嬤嬤們都站在院子裡,個個一臉肅穆,一句閒話都不敢說。那夏紫薇雖說被革了封號,是庶民的身份,到底是乾隆的滄海遺珠,不好讓她與奴才們一起在院子裡頭站著,因此舒妃早已為她安排了單獨一間屋子。見她進門,便有太監迎上前去,引她過去。

    那夏紫薇進了屋子,見裡面並無一人,便問道:“令妃娘娘還不曾到麼?”

    太監說道:“令妃娘娘正在西配殿裡,已經到了有一盞茶的工夫了。”

    那夏紫薇一聽令妃已經到了,便說要見令妃。那太監知道漱芳齋與延禧宮親厚,只道她要給令妃請安,便引著她到了西配殿。此時西配殿裡除了舒妃、令妃、和敬公主,還有永璋的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和嘉公主和令妃的兩個女兒,永璐因為年紀尚小,也與額娘在一處。那夏紫薇一見令妃,便掩不住心下的歡喜,緊著走了幾步,到令妃面前請安問好。

    和敬公主見那夏紫薇這次穿戴上雖沒甚麼錯處,面上卻是一臉喜色,便知她沒有誠敬之心,極為惱火。舒妃等人見她只與令妃行禮,心下也很是不喜。令妃也知她這一臉喜色極不妥當,正要說話,只聽那夏紫薇急切切地說道:“令妃娘娘,紫薇已有兩個月不曾見過爾康,心裡不住地思念,寢食不安,不知娘娘這些日子可曾見過福夫人,可聽到過爾康的消息?”

    和敬公主等人聽了這話,看那夏紫薇的眼光越發不善了。令妃也唯恐眾人到乾隆那裡說她不敬孝賢皇后,板著臉說道:“紫薇,今日是孝賢皇后的祭日,凡事當以孝賢皇后為重。若有別的話,日後再說也不遲。”

    那夏紫薇聽了,當時便悲悲切切地,要滴下淚來,說道:“令妃娘娘,您是這皇宮裡最善良最溫柔的娘娘,您一定能理解紫薇情不自禁的思念……”

    還不曾說完,和敬公主早已按捺不住,怒喝道:“你究竟是來祭拜皇額娘的,還是來打探情郎消息的?若是不願祭拜皇額娘,立時出去!”說罷,喝令太監將那夏紫薇趕出西配殿。

    便有太監將那夏紫薇拖了出去。引她過來的那個太監見了,便要帶她回屋子裡去等候。那夏紫薇不曾打探到福爾康的消息,如何肯回去,哭哭啼啼地求著太監放她再進西配殿去。那些太監們既奉了和敬公主之命,哪裡肯讓她再進去,那夏紫薇便忍不住在西配殿外啜泣。太監們生恐惹惱了西配殿裡的主子,上來兩個將她拉走了。

    那夏紫薇滿心的幽怨,站在長春宮的院子裡,眼淚流個不住。漱芳齋的兩個嬤嬤知道她的性子,唯恐她出了差錯,也跟著到了長春宮,此時見了這個情形,忙上來解勸,說接駕時啼哭乃是失儀之罪。那夏紫薇惦念著福爾康,滿心只有委屈,哪裡顧得上甚麼失儀之罪,直到跟著眾人進了正殿,還止不住地流淚。

    雍正問得前後經過,便問那夏紫薇道:“你可記得今日到長春宮是做什麼來的?”

    那夏紫薇猶止不住淚,哭哭啼啼地說道:“回皇太后,紫薇奉旨來長春宮祭拜孝賢皇后。”

    雍正又問道:“你可知道孝賢皇后是何人?”

    那夏紫薇說道:“回皇太后,孝賢皇后是皇阿瑪的原配皇后。”

    雍正道:“除了原配皇后一項,孝賢皇后還有甚麼別的身份?”

    眾人聽了這話,都已知道雍正之意,唯獨那夏紫薇尚不明白,抽噎了好一陣,方說道:“回皇太后,孝賢皇后還是和敬公主的皇額娘。”

    雍正喝道:“混賬!你在宮外過了十八年,濟南夏家也說是個望族,難道不曾見過有妾有庶子的人家?民間但凡庶出的子女,都得呼嫡母為母,呼生母為姨娘,你難道不知道?按著禮法,所有皇子皇女,不論是繼後所出,還是妃嬪所出,都應以孝賢皇后為母。你既然要歸宗,為何只認皇帝為父,不認孝賢皇后與繼皇后為母?你不願認孝賢皇后為母,孝賢皇后也不稀罕你這等沒有廉恥的女兒!”說罷,轉頭向乾隆道:“弘歷,庶出子女不認嫡母,是何等罪過?”

    乾隆略微沉吟了一下,想要找出一個既能維護孝賢皇后又能脫夏紫薇之罪的說辭。令妃見乾隆無言,越眾而出,說道:“皇太后,紫薇一向知書識禮,溫柔善良,絕不會有對孝賢皇后不敬之心。她只是入宮太晚,沒能體會到孝賢皇后的賢德仁慈,母儀天下!”

    雍正道:“不曾見過孝賢皇后就可以不認孝賢皇后為母?那你的兒女是不是也不認孝賢皇后為母?既然不願意做孝賢皇后的兒子,日後宗室中有無子的,就以你所生之子出嗣!”令妃聽了這話,搖搖欲墜,還是舒妃和婉嬪一起上前,將她扶住了。

    雍正也不理會令妃,又問乾隆道:“弘歷,庶出子女不認嫡母,究竟是何等罪過?”

    不待乾隆回答,和敬公主先說道:“回皇太后,庶出子女不認嫡母,乃是不孝,十惡不赦之罪。”

    乾隆聽了這話,怒喝道:“永浩!紫薇是你的妹妹,將她置之死地,你於心何忍!”

    和敬公主答道:“回皇阿瑪,皇阿瑪若要治兒臣的罪,兒臣甘願領受。但那夏紫薇雖來了長春宮,卻心心唸唸,只想著她心上的情郎,對皇額娘全無半點誠心敬意,這等不敬兒臣額娘之人,兒臣實難以姐妹待之!”

    雍正拍著椅子扶手道:“永浩說得好!弘歷,仁君待諸臣以公正,慈父待諸子以公平。那夏紫薇不認嫡母,若不嚴懲,對永璜、永璋豈不是過於不公了!”

    乾隆有些變了臉色,說道:“皇額娘預備如何懲治?”

    雍正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不孝之人不可姑息。弘歷,你可記得兩個月前在和婉公主府裡,夏紫薇穿紅掛綠地闖進靈堂,當著裕貴太妃、皇后、弘晝夫妻和皇子皇女們的面,我曾說過,若是日後知錯不改,再有不孝之行,定要將其杖斃,當時你也答應了。”

    乾隆聽了,當時變了臉色,說道:“皇額娘,紫薇流落民間十八年,兒子對她母女多有辜負……”

    不待乾隆說完,雍正便打斷他的話,說道:“這話錯了!玉牒上明明寫著她是你從民間認的義女,不是皇家骨肉,何來‘辜負’一說?皇帝金口玉言,昭告天下,難道還有假麼?自古收養他人子女的,也多有重歸本宗的。這夏紫薇既是你收養的濟南夏家之女,忤逆不孝,又屢教不改,便除了收養,令她歸宗便是。”

    雍正這般說時,一旁的夏紫薇已經將“我是皇阿瑪的親生女兒”哭喊了數遍,一面就要衝到雍正和乾隆跟前來。早有幾個宮女太監眼疾手快,將她拉住了。

    乾隆看著那夏紫薇,一臉不忍,說道:“皇額娘,濟南夏家,紫薇已經回不去了!”

    雍正淡淡說道:“這有什麼要緊,你不是將她指婚與福家了麼?賞她一處宅子,待她孝期過了,與福家完婚便是。”

    見乾隆再無別的言語,雍正便命蘇全泰出去傳旨:“夏紫薇賞宅院一處,按郡主品級再賞嫁妝一份,即日遷出宮闈,終生不得入宮。自玉牒中除名,從此與皇家再無干係。”蘇全泰答應著去了。

    便有太監將那夏紫薇拉出了長春宮。


令妃密勸履親王

    孝賢皇后祭禮才過了數日,便有一位女客登了履親王府的門。 這婦人姓赫佳氏,乃是允祹側福晉方佳氏之嫂。見了方佳氏,說了些家務人情,便提到兩人的一戶親眷。赫佳氏道:“當初達三舅在世的時候,與達三舅母何等恩愛,真真羨殺旁人!只可惜沒生個兒子。達三舅一去,族裡尊長給立了嗣子,雖說達三舅不至於絕了後,卻苦了達三舅母!那嗣子早已娶妻生子了,沒得過達三舅母一日的養育,況且他親生額娘原本與達三舅母有些不和,可不偏著自己親生的!達三舅去了才兩年,看達三舅母那樣子,足足地老了二十歲!”說著,忍不住歎息。

    一番話正說到了方佳氏的心病。原來履親王允祹已有七十六歲高齡,眾妻妾雖生了六子六女,卻只有三個女兒長大出嫁,六個兒子裡頭,只有方佳氏所生第五子弘昆活了十二歲,其餘的,皆是早早夭折。方佳氏比允祹小了二十多歲,一旦允祹有個三長兩短,少不得過繼嗣子繼承爵位家產。憑著允祹的身份、地位,十有會以皇子出嗣。雖說方佳氏眼下執掌履親王府一應內事,到底並非嫡福晉,又出身寒門,正經皇子和皇子福晉面前,豈不是任憑擺佈?想到此處,心下惻然,說道:“這都是命中注定,可憐達三舅母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有甚麼法子?”

    赫佳氏道:“雖說是命裡無子,若是早早打算好了,從宗族裡過繼一個小的,自小養大,便是有親生父母,到底養恩大過生恩,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

    方佳氏心下一動,面上仍是不顯,只說道:“事到如今,再說這些豈不太晚?”便把話岔了過去。

    送走赫佳氏,方佳氏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赫佳氏之言有理。但親王立嗣子,並非一個側福晉能做得主的,因此便與允祹商議。允祹說道:“那些有兒子的親王,究竟哪個兒子襲爵,都不能自作主張,須得皇上欽定。咱們又有甚麼功勞,可以在宗室裡任意自擇?若是咱們逕自選定一個,那是多大的不敬!當真這麼做了,只怕兒子沒得,倒把現成的爵位給丟了!”

    方佳氏聽了這話,又憂慮日後的養老,又懼怕允祹得罪,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允祹見了方佳氏的神情,便知有異,當下詢問了一番,才知是聽了赫佳氏之言。允祹心下便有些疑惑,說道:“咱們的弘昆去了整整十年,你嫂子為何才想起你膝下無子來?別是有人跟你哥哥嫂子說了什麼。或者是哪個‘弘’字輩、‘永’字輩宗室看中了咱們家的爵位家產,或者有人故意引著咱們自選嗣子,好讓皇上治咱們的罪。”

    聽了這話,方佳氏怔住了,這半日裡只想著日後晚景淒涼,卻忘了帝王家事之複雜,竟險些中了圈套。立時便命人備車,回娘家尋她哥嫂。聽了方佳氏細說利害,她哥哥方有壽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說出是聽了令妃的遠親李五格之言。

    原來令妃是熟知乾隆性情的,那日在長春宮祭禮上,一見乾隆有意回護那夏紫薇,便想藉著求情在乾隆面前賣個好,不料得了雍正一道將她兒子出嗣的旨意,心下無比懊悔。永璐若是出嗣,雖說爵位必不低於皇子,自己卻再也不能母以子貴。眼見十餘年的辛勞,即將付諸流水,登時便眼前發黑站立不穩。若不是身邊的舒妃、婉嬪生恐乾隆怪罪,拉了她一把,便要摔倒在地。

    這一場祭禮,令妃雖也盡力地流淚,卻總是有些神情呆滯,心不在焉,不似往年那般真誠哀痛。好在乾隆的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哭得梨花帶雨的慶嬪,倒也不曾降罪。好容易祭禮完畢,恭送了雍正,東六宮的嬪妃一同往回走,一路上又受了舒妃、婉嬪、穎嬪、林貴人、慎貴人、鄂常在、白常在許多關照。

    回到延禧宮,再也顧不得儀態是否楚楚動人,逕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多時,才慢慢地靜下心來,思想對策。當初令妃有意為永璐爭個前程,想過將其餘皇子出嗣的法子,因而打探過宗室諸王的子嗣,知道履親王允祹年高無子。履親王一旦薨了,乾隆又屬意於永琪,竟想不出一個能確保永璐不被過繼的法子。次日一早,便忙忙地打發了心腹太監出宮,找福倫商議。

    直到宮門將落鎖的時辰,那太監才匆匆趕回延禧宮。令妃忙召到跟前細問。那太監道:“福大人和夫人恭請主子金安!奴才已經把主子的話一字不差地說與福大人了。因為事關重大,福大人也想了好久,才理出個頭緒。爵位在郡王以下的,便是再近的宗室,也不能由皇子出嗣。如今宗室裡十一位親王,七位郡王,無子的有四位:顯親王、履親王、平郡王、信郡王。平郡王是禮烈親王的後人,阿哥們的孫輩,且與皇上出了五服;信郡王是太祖高皇帝元孫,豫通郡王的曾孫,雖說按輩分是皇上的叔輩,卻也出了五服,想來皇上也不會將阿哥們過繼給這兩位。履親王是聖祖仁皇帝的兒子,皇上的叔父,以皇子出嗣,倒是十有。顯親王是太宗文皇帝元孫,肅武親王的曾孫,按輩分是皇上的族兄,是否由皇子出嗣,怕是不好說。”

    令妃聽見福倫與自己想到一處,不覺點頭,問道:“履親王那裡,福大人可有甚麼法子?”

    那太監道:“福大人說,履親王今年都七十六了,便是再送多少個姬妾,只怕也生不出兒子,過繼嗣子是免不了的。除非履親王自己先在宗室裡看中了一個,上書請旨,憑著履親王年高輩尊,主子再幫著在皇上面前陳情,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令妃一聽這話,便為了難。履親王允祹與富察氏有親,他的嫡福晉是已故大學士二等伯馬齊之女,孝賢皇后的堂姐,他的第四女郡主又嫁與孝賢皇后之兄廣成之子明亮。富察氏一族向來是與延禧宮和福家不睦的,他們的女婿和親家,哪裡肯如了自己的意?那太監見令妃沉吟不語,又說道:“福大人倒是想了個主意,不過能不能行,還得請主子示下。”

    令妃忙命那太監“快說”。那太監道:“履親王的嫡福晉去了十餘年,如今王府裡是側福晉當家。側福晉的娘家只是尋常人家,時常得履親王照拂。一旦日後嗣子承襲了爵位家業,哪能還如眼下這般看待?側福晉的娘家人只怕也在擔心,若是履親王出了個三長兩短,便會失了依靠。福大人已經打聽過了,履親王側福晉的哥哥方有壽是禮部員外郎,兩口子都是耳朵軟沒主意的。福夫人姐夫的妹夫李大人是禮部主事,和方有壽正是一個司的同僚。因此若是托李大人與方有壽出個主意,由側福晉去勸履親王,先在宗室裡尋個知根知底的過繼過去,免得日後受嗣子的冷遇,方有壽必是會說與側福晉的。”

    令妃大喜,說道:“這主意極好,明日一早你就去告訴福倫,讓李五格去說。”

    那太監應了一聲“嗻”,便退下了。次日福倫得了消息,便紆尊降貴,親往李五格的府上相托。那李五格平日裡仰仗令妃、福倫的蔭庇,豈有不應之理。次日到部裡,公事畢了,便藉著閒聊,說起那些夫亡無子的婦人,如何晚景淒涼。方有壽聽了,心有慼慼然,便想起了自家母族一個舅母和自己的妹妹。李五格看方有壽的神情,知道他聽了進去,便又說起盡早立嗣,生恩不及養恩之類的話,直說得方有壽連連稱是。

    方有壽回了家,越想便越擔心,彷彿親眼見了他妹妹被人欺壓凌虐一般,催著赫佳氏往履親王府裡去了。直到方佳氏回了娘家,將事情細細分說了一遍,這夫妻兩個才如夢方醒。聽到是福倫的姻親說的這番話,方佳氏立時便想到是令妃指使,當下囑咐了她哥嫂一番,這才回王府去了。

    第二日方有壽愁眉苦臉地去了衙門。李五格一見,忙過來開解。方有壽道:“甚麼是好心沒好報,我昨兒才算知道了!”

    李五格忙問緣故。方有壽翻來覆去便是一句“不說也罷”,只顧坐在那裡搖頭。李五格見了這個樣子,越發要問個究竟。問了半晌,方有壽才說道:“我那妹子,眼下雖是親王側福晉,在王府裡當家作主,卻只有一個女兒。你說我這做哥哥的,能不擔心她以後的日子?誰知我那妹妹卻說,她是受過皇上誥封的側福晉,便是沒生兒子,誰也不敢小看了她去。反倒嗔著我多事,拿出王府福晉的款來,把她嫂子教訓了一頓。我那內人回到家裡,把我好一通埋怨。我這可不是沒事找事麼!”說罷,又不住地歎氣。

    李五格聽了,只得勸慰了一番,好容易勸得方有壽麵色好了些。公事一畢,顧不得與同僚打招呼,忙忙地跑到福倫府上送信兒去了。當日,這話便輾轉傳到了延禧宮令妃的耳朵裡。令妃心下無比懊惱,卻又奈何允祹不得,只得另作打算。


機關算盡太聰明

    允祹得知令妃一黨使了心計,慫恿他自擇嗣子,便知事情有異,立時將消息奏報與雍正。雍正冷冷一笑,這些人只道履親王有了嗣子便可以留下永璐,卻不知太宗文皇帝第十一子襄昭親王博穆博果爾、聖祖仁皇帝弟純靖親王隆禧皆是早薨絕嗣,興滅繼絕,正是為君者之仁慈。料到令妃在履親王那裡不能如意,必有些計策要使出來,便往各處傳了密旨,調派人手盯著延禧宮、御茶膳房、御藥房、上駟院幾處。

    這日三月十五,正是在京命婦入宮朝賀之日,福倫之妻趙氏也穿戴了公妻一品夫人的服飾,與眾民公夫人一齊進了慈寧宮正殿給雍正請安。雍正見了趙氏神情裡掩飾不住的焦急,便知她心下想著盡早趕去延禧宮,有些計謀要與令妃商議,立時成人之美,打發這一群婦人去了。眾人出了慈寧門,趙氏這才鬆了一口氣。

    原來福倫夫妻聽說夏紫薇因為對孝賢皇后不孝不敬,被皇太后傳旨勒令回歸濟南夏氏本宗,被驚得呆了半晌。天下誰不知道乾隆十三年孝賢皇后崩時,當今的皇上哀痛至極,斬首、流放、罷黜了百餘官員,其中還有湖廣總督、湖南巡撫這樣的封疆大吏。如今那夏紫薇居然敢惹到孝賢皇后的頭上,不知是否還要累及自家。

    瞠目半晌,才想起福爾康這樣的王孫公子,從來沒有娶一個不在旗漢女做正室的道理。偏偏皇太后和皇上又都不曾更改指婚的旨意,與福爾康的婚事究竟如何辦理,還得進宮與令妃商議才是。只是如今後宮事務皆是舒妃主理,趙氏再不能如往日那般自在地出入後宮,只好苦等十五日命婦入宮朝賀。

    孝賢皇后祭日不過三五日,那夏紫薇被削除宗籍之事,已經傳遍京師。福家人向來以皇親國戚自居,到處宣揚著兒子都要尚主的,把那八旗的世家勳貴都不放在眼裡,如今福家要娶一個無母族可依的私生女,早成了旗下人中的笑柄。短短幾日裡,這夫妻兩個便如受了幾年的煎熬。

    好容易捱到朝賀這一日,趙氏在慈寧宮裡行了禮,又到承乾門外磕了頭,便急急地趕到延禧宮。此時令妃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見了趙氏,趕緊免了她的禮,打發了宮女、太監們下去。直到眾人都已走遠,令妃這才說道:“我知道姐姐和福大人一向都是妥當人,必是有些話要親口來說的。”

    趙氏賠笑道:“娘娘聖明!那日娘娘派去的人,雖說也是個信得過的,有些話還是不好叫他聽見。只可惜如今不能同從前一般,時常的來往,反倒讓娘娘多等了幾日。福倫托臣妾轉奏娘娘,李五格昨兒已經把咱們要說的話說與方有壽了,看那方有壽的樣子,當真是聽進去了。只是履親王是否聽得進去,實在不好說。所以福倫也想過了,若是履親王不應承,咱們該如何是好。”說到此處,轉頭看向門外。

    令妃也轉頭看著門外,問道:“莫非福大人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趙氏點頭道:“皇上如今屬意五阿哥,自然不會攔著別的阿哥出嗣。若是儲位未定,必是要先盡著皇上擇賢而立,然後才能顧及諸王立嗣。”

    令妃苦笑道:“話是不錯的,可皇上對那永琪那等溺愛,要皇上重選一人,談何容易!”

    趙氏笑道:“皇上雖說有意抬舉五阿哥,也要他自己有這個天命不是?”

    令妃思忖半晌,方說道:“為今之計,怕也只能如此了。”

    趙氏收了笑意,說道:“事不宜遲,如今履親王七十六歲高壽了,咱們若不及早預備,只怕到時來不及了。這幾日裡福倫打探過了,上駟院裡守衛得嚴,只有太醫院的太醫每日進去請脈,出入攜帶的東西也都是要查的。御茶膳房送的膳食、御藥房送的藥,都是交到侍衛手裡,侍衛查過了,再交給裡頭的太監。若要在衣食藥物上動手腳,怕是不容易。若是那位能出來,憑那不安生的性子,設計在外邊辦了這件事情,倒是把握些。不知娘娘意下,究竟是在上駟院裡容易做,還是把那位弄出來更方便些?”

    令妃道:“我也曾打探過皇上的心思,皇上是恨不得眼下就將永琪放出來的,無奈皇太后下了旨意,宗室諸王又沒一個肯求情的,皇上也不得不依。前些日子,上駟院卿上了折子,說是永琪在上駟院日夜喊叫,妨礙馬匹休息,皇上心疼得什麼似的,就要將永琪放出來。只是皇太后說皇上剛下了旨意關進去的,不能為包庇一子之罪,示天下人以朝令夕改,硬是給攔住了。上個月西征大軍還朝,皇上又要藉著西疆平定大赦天下,偏偏簡親王和莊親王說毆母之罪遇赦不赦,只得罷了。皇上尚且屢次辦不成的事,咱們如何能成?還是趕緊設個法子,就在上駟院裡了斷罷了!”

    趙氏笑道:“若是要將那位放出來,非得娘娘的謀略不可。若是在上駟院裡了斷,福倫倒想了個法子。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日,如今那位只怕還不曾斷了藥。只要弄些與藥性相剋之物,或者加到藥裡,或者加到膳食裡,用不了幾日,便可大功告成了。”

    令妃點頭道:“這個主意倒還可行。我這裡先預備了,若是履親王那邊不成,立時就可以動作。”

    趙氏道:“娘娘要臣妾預備什麼,只管下旨意便是,臣妾和福倫無不盡力的。上月娘娘要的花臣臣妾已經得了,就在城外莊子裡頭,妥當地方放著。若是娘娘這會兒要用,臣妾明兒就拿進城來,娘娘只管打發了小太監去取。”

    令妃搖頭笑道:“大些的皇子們都種過痘的,這花對永琪沒用,且先在城外放著。等著上駟院的事成了,再把那花送給小燕子去,那瘋丫頭必是沒種過痘的。”

    趙氏不解道:“那瘋丫頭結了多少仇家,若沒了兩座靠山,少不得有人去尋仇的,只怕被人收拾得連根骨頭都不剩了,哪裡還用娘娘親自出手?”

    令妃收了笑意,恨恨地說道:“我原本只道滿柱那樁案子是柳家兄妹作的,後來聽到冒出來個小燕子的哥哥,才知道尋錯了仇。我待那小燕子向來不薄,若不是我提攜著,她一個市井混混,哪裡能成了格格,享榮華受富貴的?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惹出了多少是非,都是我給她消的災。不想她不報答我倒也罷了,反倒害得我二哥絕了後,我豈能饒了她!”

    一聽令妃提到魏滿柱,趙氏也一臉的悲痛,說道:“滿柱那孩子,是個聰明伶俐的,就這麼走了,委實太可惜了。娘娘若要報仇,回頭我便把那花與她送去,便是要不了她的性命,也要她再沒臉見人!”

    令妃道:“這倒不急,有永琪一日,那個瘋丫頭便有一日的用處。待上駟院的事情了結了,再整治她也不遲。”

    趙氏道:“娘娘既然這般安排,臣妾便由著那瘋丫頭再逍遙幾日。只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那夏紫薇已經出了宮,爾康的婚事到底如何是好,還得跟娘娘求個恩典。”

    令妃冷笑道:“那夏紫薇也是個上不得高台盤的。這天底下想認孝賢皇后做額娘的人,怕是足夠從神武門排出德勝門去了,偏她敢不認!若不是她惹了這個禍,咱們何至於被牽累至此!如今皇上滿心想回護,礙著禮法,也無可奈何。我是沒那能耐讓她再當格格了,至於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姐姐是個什麼主意?”

    趙氏歎道:“前兩日她帶著那個金鎖到我們府裡去過。她原本在我們府裡住過,門上下人都認得的。雖說不是格格了,到底還有指婚的旨意,哪個敢怠慢了她去?忙不迭地請了進門,帶到客廳裡去奉茶,誰知她偏要往爾康的房裡去。我在後邊聽了信兒,忙忙的出來,勸她說‘姑娘與爾康尚未成婚,況且孝期未滿,此時不宜見面’。明明是好好說便可說明白的話,偏要哭哭啼啼的,聽得我冒火。這樣的姑娘,哪裡是個會持家的人!不是臣妾挑剔,只是如今臣妾膝下只有爾康這麼一個兒子,豈能眼看著他娶個不賢惠的媳婦壞了家聲。”

    令妃笑道:“這是自然。我看著姐姐的兒子便如我自己的兒子一般,豈能讓他們吃了虧去!姐姐也莫急,橫豎她還有一年多的孝。一年多的工夫,便是皇上不肯改了指婚的旨意,也有法子讓這婚事不成。若是實在想不出法子來,把花也送她一份便是了。”

    趙氏聽了,心下豁然開朗,趕緊起身行禮道:“臣妾多謝娘娘恩典!”令妃忙伸手攙扶,姐妹兩個又說了許多閒話,趙氏這才去了。

    趙氏走了不多時,便有人送了李五格的消息過來,說是履親王側福晉不肯自擇嗣子。令妃聽了,懊惱一番,便在延禧宮裡稱起病來。於是便有太醫匆匆地趕到延禧宮,又有太監往御藥房、御茶膳房等處去了。

    早有人將一切打探清楚,報與雍正。雍正心知令妃是要除去永琪,也不阻攔,只命諸人拿住憑據便罷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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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意外永璐夭折

    令妃與趙氏商議過了,立時便無病呻吟起來。不多時,便有常往延禧宮請脈的太醫匆匆而至。到了令妃的病榻前診視一番,開了個保胎的方子。次日,那太醫又往延禧宮複診,便帶了從太醫院記錄文檔裡抄來的永琪所用藥方。那太醫已將這藥方看過,當下細細地與令妃講解一番。按著“十八反”、“十九畏”之類的禁忌,只需加了兩味尋常藥材,便可由活血生筋之方變作殺人奪命的之方。

    藥方已定,如何送進上駟院,卻讓令妃有些犯難。按著制度,但凡被圈禁的皇子、宗室,都不許在圈禁之地自行生火,以防其趁火作亂。因此永琪每日所服之藥,皆是太醫開了方,御藥房製藥,再送入上駟院的。為了防著有人在帝后妃嬪的藥裡動手腳,御藥房熬藥時至少兩人看守,一旦熬成,又得熬藥之人當場自飲。熬藥之人飲罷,將藥罐放在盒子裡鎖了,貼了封條,再由送藥之人至少兩人,送往上駟院,盒子的鑰匙卻是另有他人往上駟院送的。要在藥裡做文章,少不得調兵遣將,謹慎謀劃一番,並非一日所能成就的。

    令妃原不是個知難而退的性子,既然有了可行的法子,便動作起來。不想人手尚不曾安排妥當,延禧宮裡卻出了一樁湯圓案,讓這一條毒計不得不暫時擱置。

    原來延禧宮裡除了令妃與其二女一子,還住著一位常在。這位常在姓西林覺羅氏,出自滿洲鑲藍旗,因其曾祖父名鄂拜,這一支人人皆以鄂某鄂某某為名,彷彿漢人以鄂為姓一般,故而眾人便稱之為鄂常在。鄂常在之父鄂樂舜,乃是雍正朝名臣鄂爾泰之侄,當初鄂常在入宮時,便已經官拜巡撫。皆因鄂爾泰一族過於貴盛,乾隆生了猜忌之心,是以這鄂常在雖是名門閨秀,封疆大吏之女,卻連個貴人的封號都不曾得到,只封了個常在。又被乾隆特旨賜居延禧宮,令其日日向一包衣出身的寵妃請安行禮。到了乾隆二十一年,鄂樂舜又被賜死,鄂常在在宮裡的日子越發艱難了。

    這鄂常在是個豁達的性子,知道自己不能得乾隆的寵愛,便善自珍重,也不把乾隆放在心上。鑲藍旗西林覺羅氏一門是詩書傳家的人家,鄂常在的曾祖父鄂拜曾任國子監祭酒,阿瑪鄂樂舜是雍正八年的二甲進士,堂伯父鄂容安是雍正十一年的二甲進士,兩兄弟都入選過翰林。家學淵源,鄂常在是個有文采的。雖說也精於吟詩作賦,卻不是那尋常文人傷春悲秋的柔弱性子,反倒安貧樂道,只顧著自己琴棋書畫的小日子。

    永和宮裡又有一個瑞常在,家世才學皆與鄂常在相近。瑞常在姓索綽絡氏,雖是正白旗包衣出身,也是詩禮之家的女兒。瑞常在之父禮部侍郎德保,是乾隆二年恩科同進士出身,堂伯父兵部侍郎觀保,乃是同科的二甲進士,兩兄弟也都入過翰林。瑞常在也是個能詩善文的,封為常在,住進永和宮不久,便與鄂常在一見如故,無事時常常一處賞花觀景,以詩唱和。

    瑞常在之祖母、額娘、伯母皆有二品誥命,每月朔望,便可入宮朝見皇太后、皇后。本來按著瑞常在的位分,不能宣召外命婦入宮,可永和宮的主位愉妃是個厚道人,每每用了自己的名義,宣了索綽絡氏三位夫人入永和宮,與瑞常在團聚。

    三位夫人久承愉妃之情,感戴不盡,時常有所進獻。見近日愉妃身體虛弱,便尋些滋補的良方開胃的美食獻上。三月十五日入宮,三位夫人又進獻了一份食譜。永和宮的小廚房裡按譜做了幾樣,倒是真的別有滋味,引得愉妃也多吃了幾口。內中有一道八寶湯圓,卻是瑞常在最愛,便留了幾個,打發太監到延禧宮找了鄂常在一起享用。

    鄂常在也覺得這湯圓軟糯鮮香,便問做法。瑞常在道:“你還是莫問的好,江米雖不是甚麼罕物,卻只有皇后、皇貴妃的日用份例裡頭才有。這還是愉娘娘厚道,打發人從外頭弄了江米來,讓咱們也沾了光。若是延禧宮裡頭,怕是要嫌你多事呢。”

    鄂常在道:“雖如此說,我還好意思日日到你這裡來蹭不成?常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多賞太監們幾個銀錢,總不至於還嫌銀子壓手罷?”瑞常在聽見如此說,便把方子抄了一份與她。鄂常在拿了這湯圓方子,便與些銀錢一起交與延禧宮廚上的太監。

    延禧宮裡頭頗有些逢高踩低的奴才,見了令妃有寵愛,便巴結上去;見了鄂常在多年不曾侍寢,便冷淡下來,這掌廚的太監就是其中的一個。只是鄂常在雖說位分低微,到底是個主子,太監如何敢明說個“不”字,當下也只得應了。心下卻唯恐鄂常在吃得喜歡,從此不時地要做,又不再次次賞錢,平白給自己添了麻煩。因此偷工減料做了一份,全沒有原來的味道。鄂常在知道那太監不曾用心,只道日後不吃便罷了。

    不想那太監卻是用心做了一份的,自己吃了味美,下頓便又做了一份,恭送到令妃的餐桌上。令妃吃了兩個,也覺得甚好,一時高興,便命人賞了那太監。三個孩子聽見桌上有美味,也都眼巴巴地看著。令妃便命旁邊伺候的宮女給送了過去,又囑咐著:“慢些吃,小心噎著。”

    湯圓端到永璐面前時,嬤嬤趕緊夾了一個,放在碟子上,便要用勺子弄碎,再餵給永璐。不想這永璐是個急性子的,聽見額娘和姐姐都說好,便抓了一個逕自送進嘴裡。嬤嬤驚道:“十四阿哥,這可使不得!快快吐出來要緊!”令妃見了,也喝令永璐趕緊吐了出來。

    永璐見了這個架勢,吃了一驚,竟將一個小湯圓整個嚥了下去。登時將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氣喘不止,兩手不住地亂抓。令妃大驚失色,趕緊起身到永璐跟前看視。嬤嬤道:“主子,奴才斗膽,請給十四阿哥拍背順氣!”

    令妃此時也顧不得指使嬤嬤動手,親手抱住永璐,拍打他的後背。嬤嬤忙止道:“主子,倒著拍打的,才能把噎著十四阿哥掉出來!”說著喚兩個強壯太監上前,向令妃告了罪,倒提起永璐來拍打。令妃這才緩過神來,尖聲叫著“傳太醫”,早有人飛奔著往太醫院去了。

    江米做的湯圓,本是粘性的東西,兩個太監雖不住地拍打,那湯圓竟始終不曾掉落下來。待到太醫院的太醫匆匆趕到時,那永璐早已沒了氣息。太醫摸了脈搏,叩頭道:“請娘娘節哀,十四阿哥薨了!”周圍伺候的一群宮女、太監也跪下請令妃節哀。

    令妃兩眼發直,目光空洞,如同失掉了魂魄一般。臘梅和冬雪兩個忙將令妃扶到裡間床上躺了,便勞動那太醫給令妃請了脈。太醫診過,便退到外面去開藥方。見那太醫下去,臘梅和冬雪幾個心腹都在一邊解勸,都說:“娘娘不為別的,只想想兩位公主和肚裡的小阿哥,若是過於哀痛了,怕是十四阿哥也走的不安!”一番話,說得令妃回過神來,不住地落淚。

    外面延禧宮的總管太監忙忙地打發人往養心殿、慈寧宮等處送信,又將廚上眾人看押了,並預備喪葬之物。東配殿裡的鄂常在聽見出了事情,也過來勸解安慰。

    不多時,乾隆和桂嬤嬤先後趕到了延禧宮。乾隆見了永璐的屍首,心下大慟。及入了內室,又看見令妃淒淒慘慘的模樣,越發痛不欲生。立時從裡頭出來,召集延禧宮上下人等,喝問永璐薨逝緣由。那掌廚的太監聽到永璐死了,嚇得冷汗淋漓,抖如篩糠,一被帶到乾隆面前,便跪倒在地,不住地叩頭,連聲都說是鄂常在的方子。

    乾隆聽到那太監提及鄂常在,立時想到她與自己有殺父之仇,便信了鄂常在有心謀害,進而疑到西林覺羅氏一門。當下勃然大怒,連聲吼著:“常在西林覺羅氏心懷怨望,謀害皇子,立時處死!”便有人入內室,去請正在勸慰令妃的鄂常在出來領旨。

    桂嬤嬤見了乾隆不問青紅皂白便要殺人,高喊道:“皇上且慢!鄂常在到底是主子,按著大清的家法,從來沒有因為奴才一面之詞殺主子的規矩。況且後宮嬪御是升是貶,都得皇太后允准方可。”說著,便叫同來的小太監趕緊回慈寧宮向雍正奏報。

    此時鄂常在已從內室出來,見了乾隆盛怒,也不驚慌,叩頭說道:“稟皇上,那八寶湯圓原本是奴才在家時吃過的,當時問過做法,入宮十年,便有些記不清了,因而不敢貿然進獻。前日叫廚上太監試做了一份,奴才吃著並不甚好,只道是記錯了方子,也就不敢獻給令娘娘。實在不知這太監又做給十四阿哥吃了。”

    令妃在內室聽得真切,心知一旦報到慈寧宮,皇太后必不會殺了鄂常在,於是趕緊讓臘梅和冬雪扶著,從裡面出來。搖搖晃晃地跪在乾隆面前,柔聲勸道:“皇上息怒!既然不是鄂常在使人做的,便不與鄂常在相干。都是那奴才為了脫罪,攀扯主子,求皇上開恩,饒了鄂常在罷!”說話間,落下淚來。

    乾隆見令妃哭得梨花帶雨,心下不忍,越發覺得令妃此時不肯落井下石,無比賢惠,於是喝令太監將鄂常在帶了下去。


天地會欲行離間

    和嘉公主當為已嫁的堂姐和婉公主服小功服三月,到了乾隆二十五年三月十八日,三個月的喪期便已過了。永璐雖說是異母所生的兄弟,卻只有四歲,按著“八歲以下,為無服之殤”的道理,和嘉公主倒也可以不必延期。此時迎親的蒙古人已從巴林草原啟程,不日即將抵達京師。為了彌補朝廷與巴林部蒙古人的嫌隙,雍正對這樁婚事極是看重。預備和嘉公主的嫁妝,安排蒙古人的接風宴席,選定娘家送親人選,很是忙碌了一陣。與滿蒙聯姻的大事相比,便顧不得永璐的喪葬事宜了。

    永璐的喪事倒也並不淒涼,雖說事出突然,終究有舊例可循,不至過於忙亂。寧壽、壽康兩宮的太妃、乾隆的皇后妃嬪、皇子皇女們或者親往,或者打發親信奴才,都往延禧宮弔唁過了。乾隆眼見令妃哭得傷心,心下難過親欲養而子不在,越發惦念上駟院、郡主府裡受苦受難的好兒女,於是時常出宮,盡為父之慈心。借住在郡主府裡的方嚴,便也能時常見駕。

    方嚴受家破人亡骨肉離散之苦已近二十年,如今乾隆就在眼前,哪有不欲手刃仇人的道理?見那乾隆時常輕車簡從駕幸郡主府,只帶幾個心腹的太監、侍衛,便有了行刺之心。只是擔心一旦皇帝遇刺,朝廷少不得緝拿追殺,那小燕子不是個心思縝密的,必難逃脫落網,萬一真是自家的妹妹,日後豈不無顏面見先人。因此日日設法詢問那小燕子的身世,誰知不曾問出半句有用之言,心下不免焦躁。又不住地想起死去的雙親,深恨自己無能。這般煎熬了半月有餘,便有些憔悴起來,眉宇間掩飾不住憂急之色。好在晴兒是個善解人意的,方嚴不願說之事絕不多問;小燕子又是個粗心的,並未察覺,是以郡主府中諸人尚不知方嚴的來歷。

    老歐等一幹那幫會裡的弟兄自那日出城之後,打聽得平安無事,少不得重新進城與方嚴接頭。聽得方嚴與一個熟知宮中情形的郡主相與交結,無不大喜,直說是天父地母保佑,大業有望,便要方嚴向那晴兒探聽宮中之事。方嚴自是欣然應允,在晴兒面前越發慇勤細緻了。便有宮中地形、路徑、人物、習俗、防衛之類的消息,不住地從晴兒的口裡傳到眾幫會弟兄的手上,這些弟兄們又報與總舵去了。

    這些弟兄們都是與方嚴同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很知道他的性情,傳遞了數回消息,便看出方嚴神色有異,不免詢問一番。聽得方嚴說起仇家就在眼前,卻不能為父母雪恨之痛,眾弟兄皆歎息勸慰了一番。老歐說道:“方兄弟,若是一刀結果了那狗皇帝,倒也容易。可你殺了這個,韃子朝廷少不得再立一個,江山還是他們的江山,社稷還是他們的社稷。倒不如暫且忍耐些時日,設個法子引得韃子們自己窩裡反起來,咱們趁機起事,奪了他的天下。那時韃子皇帝不但丟了性命,而且斷子絕孫,豈不比只殺他一個更痛快?”

    便有人接口道:“歐大哥說的甚是。那韃子皇帝害了方兄弟滿門的性命,只用自己一條性命來抵,不是太便宜了他?”

    又有人說道:“如今這乾隆皇帝是個昏庸的,若是這會子死了,萬一韃子朝廷換個明白的,咱們如何成就大事?為了反清復明的大業,還得委屈方兄弟且忍耐些時日。”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稱是。方嚴道:“我見了那狗皇帝,便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若不是眾位兄弟提醒,險些打草驚蛇,誤了大事。到底還是歐大哥見多識廣,想出的法子好。究竟如何才能讓那些韃子們自己鬥起來,歐大哥想是已經有了主意?”

    老歐說道:“要說我這主意,倒得先問問方兄弟,那日咱們劫囚車救出來的那個小燕子,究竟是不是方兄弟失散的妹子?”

    方嚴道:“這幾日裡,我也盤問過多次了,始終不曾問出甚麼來。分明我的言語已經俗之又俗了,那小燕子卻總是不能聽明白。”

    老歐道:“方兄弟是個聰明人,方兄弟的父親是中過進士的,自然也是聰明的,照理說,方兄弟的妹子也該是個聰明人才對。若說妹子打小遭了家變,不曾唸書識字,倒也不奇怪。可天下不識字的女孩子有多少,似小燕子這般吃飯一點不剩,幹活半點不能的,我活了三十多年,竟是頭一回遇見!這等天性與方兄弟可有絲毫相似之處?若依我說,這回怕是方兄弟認錯了!”

    方嚴點頭道:“歐大哥說的這些,這幾日裡我也想過了。我只怕萬一那小燕子真的是我妹子,一旦出了差錯,豈不後悔!”

    老歐搖頭道:“方兄弟,咱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哥哥看得方家的名聲便如歐家的名聲一般要緊,因此有句肺腑之言,不說不快。為了方兄妹冤死的父母,為了方家的列祖列宗,萬一那小燕子真是方兄弟的妹子,千萬莫認,只當自己的妹子早已不在人世了罷!”

    方嚴聽了這話,驚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想起來問個緣故。老歐道:“方兄弟,那還珠格格的一樁公案鬧得赫赫揚揚的,整個北京城誰人不知?咱們才來了這幾日,也聽了許多。都說那小燕子原本跟狗皇帝的兒子訂了親,卻又跟狗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咱們漢人都講個禮義廉恥,平常人家,公公和媳婦都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若是出了跟公公**的媳婦,族裡萬萬不能容,都是要沉塘的!便是媳婦的娘家,也絕不能任憑嫁出去的女兒在外頭敗壞自家家聲。方兄弟是清白人家出身,難道要為了這個不知來歷的小燕子讓祖宗蒙羞麼?依哥哥看來,寧可錯過了,也不能認下這個妹子!”

    這些話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立時熄了方嚴認親的心。若是那小燕子當真是失散多年的妹妹,難道要帶到祖宗牌位前稟告自家出了個聲名狼藉的女兒麼?難道要讓天下人知道那個惡貫滿盈的還珠格格是方之航的女兒麼?這豈不是讓祖宗在天之靈都不得安寧?豈不是連累了九泉之下的父母都要遭人唾罵?想到此處,方嚴肅然說道:“小弟打小遭了難,與妹妹失散多年,無一日不盼著骨肉團圓。如今好容易見了個模樣相似的,只顧著歡喜,便不曾想過許多。若不是歐大哥提點,方家的名聲只怕就壞在我的手上了,那我的罪過當真是萬死難贖了!”說罷,深深拜了下去。

    老歐忙扶起方嚴,說道:“方兄弟這般說話,豈不是太見外了些。如今方兄弟不願再認那姑娘,咱們也就不必顧忌了。聽那郡主之言,宮裡的皇太后、皇后都是恨不得將那小燕子碎屍萬段的,那韃子皇帝卻能為了這麼個兒媳婦,忤逆母親,不要媳婦,可見是個昏庸的。哥哥也聽過那些說書人講的昏君故事,似這般昏庸的竟是從來不曾聽過的。想來不止咱們兄弟們恨他,那些旗下人,只怕也有許多不滿的,不過是沒個由頭髮作罷了。若是當真有了這個由頭,不怕那些韃子們不自亂陣腳。”

    方嚴等人忙問道:“歐大哥快說,咱們如何才能將這能讓韃子內亂由頭尋出來?”

    老歐笑道:“哪裡還要費心去尋,眼前不正放著一個!上至朝裡的大臣,下至京城的百姓,多少人恨不得將那小燕子碎屍萬段的!明明是狗皇帝自己下的旨意要殺的人犯,卻好好地在蒙古郡主家裡藏著,狗皇帝都已經認出來了,還偏要說她是宮女,若是被那些旗人知道,只怕就不光是恨那小燕子了!若是這還不足以讓那些韃子們自己鬧騰起來,讓那小燕子再惹幾場禍也就足夠了!”

    方嚴點頭道:“這主意極好,那小燕子是個沒心沒肺坐不住的,明明頂著一個逃犯的罪名,尚且忍不住到街上招搖,如今有了狗皇帝安排的假身份,越發不知好歹了,沒有一日不往外頭跑的。不過是兄弟寸步不離地看著她,時時小心防著她惹出是非來,這才平安過了幾日。只要哪日兄弟不好生照看她,由著她自己出門,再有人稍稍挑撥一下,她便能當街喊出來‘我是還珠格格’。鬧市裡這般來上兩回,整個北京城便無人不知了。”

    有人插話道:“漢人住在外城,旗人都在內城,只要那小燕子隔三岔五地在內城裡惹出些是非來,狗皇帝再不問是非曲直地袒護著,不怕那些旗人不離心離德!”

    老歐道:“李兄弟說的極是。只是那小燕子是個沒道理可講的人,若是放她出來,必不會只在內城裡惹事非。待到韃子內亂起來,那小燕子在漢人裡頭的名聲也越發不堪了。便是狗皇帝不肯除了她,咱們大事成就的時候,也少不得殺了她以平民憤。方兄弟如今還是仔細想個明白,免得日後再後悔起來!”

    方嚴正色道:“小弟自幼沒了父母,不曾在膝下盡過一日的孝。若是再壞了方家祖宗的清白名聲,那真真是天地不容了。如今方家沒了近支族人,唯有我一人倖存,那小燕子若當真是方家的女兒,便請天父地母為證,方嚴做主將她逐出方氏宗族!若不是我方嚴的妹妹,自然任憑弟兄們如何佈置,絕不阻攔!”

    眾人聽方嚴這般說,便再沒了顧慮,計議了一番,方嚴這才回到郡主府去了。


小燕子當街搶劫

    迎親的巴林部蒙古人抵達京師的次日,雍正便收到六位刑部尚書侍郎聯名的奏折,說是和碩額駙巴圖差遣來京城迎親的蒙古人扭送了當街搶劫之疑犯一男兩女,其中一女自稱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多爾吉特之女郡主,因該郡主系皇太后撫養,且其家並無親眷在京,故而恭請皇太后打發人到刑部裡辨認真偽。雍正看過折子,趕緊打發了蘇全泰與兩個嬤嬤往刑部問個究竟。

    原來這日刑部直隸司一滿一漢兩位郎中正在商議公事,忽然有下屬進來,稟報說巴林部扎薩克固山貝子夫人之子被人公然打劫,三名劫匪已被夫人的僕從當場拿獲,如今正在外頭候著。兩位郎中對視一眼,滿郎中便道:“趕緊將報案之人好生請進來。”那下屬去了不多時,帶進來兩個蒙古打扮的漢子。見過了禮,兩位郎中便問究竟。

    一個蒙古漢子說道:“回大人,小人扎爾袞,是受了巴林部扎薩克郡王和碩額駙的差遣,隨著巴林部台吉多爾濟、班第兩位大人來京城迎接下嫁我部的和碩和嘉公主的。一行人昨日到京城,就在楊樹胡同郡王置辦的宅院裡住了。同來的本部扎薩克固山貝子夫人與兒子在門前街上攤位購買貨物時,忽然過來一個女賊,搶了小台吉頭上的帽子。當時同來之人不少,都在周圍的攤子跟前,聽見小台吉喊聲,便一齊動手,將那女賊拿住了。這時又來了一男一女,那女的說那女賊:‘是個天真爛漫的人,最是心地善良的,絕不是有意的冒犯,想必是有什麼誤會。’還說:‘草原上的蒙古人,心胸都如藍天一般高遠,大地一般寬廣,請各位看在我的面上,放過她罷。’貝子夫人便說;‘在我們巴林部,若是誰家裡出了青天白日下搶人家孩子東西的賊匪,父母親眷都覺得沒臉見人。似這般不知羞愧,反倒話裡話外地埋怨失主不夠心胸寬廣的,竟是從來不曾有過!’因此動了怒,命小人們將那女賊送官懲治。那男的聽見,便要動手搶人,被眾人一起拿住了。夫人便打發小人們將那女賊和兩個同黨一起送到大人這裡來。小台吉的帽子,也一併拿來與大人做個物證。”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頂蒙古帽子來。

    兩位郎中接過帽子看時,只見上面鑲嵌了好幾塊珠寶,少說也值個五百兩銀子。漢郎中便說道:“若按著帽子的價錢,這案子不小。只是這案發之地當真是楊樹胡同?那條街是有些安靜的,怕是沒有多少攤位。別是各位初來乍到的,認錯了地方。歷來官府問案,案發之地斷不可不問個明白的。”

    滿郎中笑道:“不至於有錯的。我的一個連襟就住在楊樹胡同,那裡是有巴林郡王的一處宅院,專為進京朝賀時居住的。塞外與京城物產不同,許多京裡人看著尋常的東西,到了草原上便成了罕物,因此來京城的蒙古人總要購置些東西回去。那些小販們也覺得蒙古人純樸,不是好挑剔的刁鑽主顧,很喜歡跟他們做生意。每回大隊蒙古人來京,都有小販跟著到下處叫賣。這回是額駙家裡來迎公主,人豈能少了?只怕郡王的宅子外頭,小販的攤子都能擺出一里地去。”

    另一個蒙古漢子笑道:“真叫大人說著了。昨日車隊從德勝門一進來,便有小販推車挑擔地跟到了楊樹胡同。到了楊樹胡同,還不見那裡有幾個攤子。今日一早出門,那些攤子當真排出了一里多。”

    兩位郎中也笑了,便命帶了三名疑犯來審。不多時帶了三個人上來,都是皮開肉綻的,兩個還在不住地掙扎。那個大眼睛女人,模樣正與懸賞捉拿告示上的逃犯小燕子一般無二。滿郎中便問道:“你們三個姓甚名誰?”

    一個大眼睛女人搶先說道:“什麼杏樹,什麼名樹?”

    滿郎中瞪大了眼,喘了口氣,又問道:“你們三個究竟何方人氏?”

    那大眼睛女人又搶先說道:“什麼三個酒井?酒井怎麼認識?”

    滿郎中氣沖沖地喝道:“你們三個平日裡作何營生?”

    那大眼睛女人又搶先說道:“我們不是裁縫,作什麼衣裳?”

    漢郎中再聽不下去,拍案大喝一聲:“將這婆娘的嘴堵了!”早有機靈的屬員聽那女人夾纏不清,已經抓了抹布在一旁候著了,漢郎中話音剛落,便將抹布塞了進去。

    漢郎中這才向另外兩個喝道:“你們三個究竟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作何營生,快快從實招來!”

    另一個女人巧笑嫣然地說道:“我乃是蒙古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的女兒郡主,這個姑娘是皇上賜給我的正白旗包衣宮女胡玉蘭,這位壯士是我的朋友簫劍。”

    在場刑部官員聽了,立時想起直隸司曾收到順天府文移,說逃犯小燕子藏匿於郡主府,如今這大眼睛女人的做派,與那傳說中的小燕子倒是極其相符。滿郎中悄聲與漢郎中說道:“宮裡頭規矩何等森嚴,若是當真有這樣的宮女,怕是早被主子們處置了。這裡頭必然有些古怪。”

    漢郎中也悄聲說道:“當初為了順天府那道公文,皇上特特地從行宮趕回來,澄清那個宮女的身份,想來就是眼前這個罷?這事情怕不是咱們兩個能做主的,還是速速報與尚書大人才是。”

    兩人趕緊分頭報與尚書鄂彌達與秦蕙田。兩位尚書聽了這樁案子,也都吃了一驚,立時召集滿漢四位侍郎一齊商議。四位侍郎也驚得面面相覷了一回,左侍郎伊祿順說道:“貝子夫人告郡主,這樣的案子不是咱們能主張的,必得奏與皇上方可。”

    秦蕙田歎道:“若是只須寫一份折子,何必還要大家一起商議?當初和婉公主府裡一出‘紅裝弔孝’,德額駙又申請回鄉終養,鬧得沸沸揚揚,這樁案子若是處置不當,不知又有甚麼糾紛,只怕不是咱們幾個能擔當的。”

    右侍郎謝溶生笑道:“兩位大人未免多慮了,疑犯自稱郡主,身上可有朝廷賜予的封冊為證?若是冒充郡主,咱們不經查訪便奏報了上去,豈不是失察之罪?”

    右侍郎常鈞點頭道:“謝大人所言極是。作奸犯科之徒,常有隱瞞真實身份的,咱們不可不仔細查訪。”

    左侍郎王際華道:“如今的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在外藩遊牧,未聞有女兒嫁到京師。倒是聽說上一任親王多爾吉特有個女兒曾經在慈寧宮,受皇太后恩養多年。”

    鄂彌達會意,說道:“多王郡主的故事,我倒是聽說過。當初多王的祖父色王本是庶出,父親早亡,生母出自寒微,被族人輕賤,不能在本部立足。色王只得投了軍另謀出路,後來戰功卓著,封為扎薩克親王。色王在京師定居,與外藩遊牧的族人斷了來往。多王為國捐軀,色王一支便絕了後。朝廷按著制度禮法,在外藩族人中選了嗣子承繼爵位,便是如今的格王。格王卻不願背井離鄉,將京中財物盡數變賣,又回藩部遊牧去了。皇太后知道這兩支族人交惡多年,擔心郡主為難,下旨接入宮中撫養,又命格王留了些財物為郡主之後的嫁妝。如今郡主長大成人,出宮居住。貝子夫人送來的若當真是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的郡主,想來便是這位了。”

    伊祿順道:“如此說來,豈不是只有皇太后才能辨別真偽?”

    鄂彌達點頭道:“正是如此。”

    眾人心領神會,相視而笑,一齊出來審問。便有人將自稱郡主的疑犯指與眾人。鄂彌達問道:“姑娘自稱郡主,可有甚麼憑證?”

    那疑犯昂然說道:“我家裡的乳母達嬤嬤和一干丫鬟奴才都能作證。”

    秦蕙田笑道:“郡主何等尊貴,豈能由著一群奴才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須得扎薩克親王親支近派眷屬方可作證。親王族裡可有親眷在京?”

    一席話說得那疑犯沉默良久。謝溶生和王際華又在一旁催問。那疑犯這才說道:“我自幼失了父母,蒙皇太后恩典,接入宮中撫養,皇上和令妃娘娘都是認得我的。”

    鄂彌達道:“這話又差了。本朝制度,只有皇太后和皇后方可撫養宗室外藩人家的女兒。若是皇太后接入宮中的郡主,豈能皇太后、皇后不認得你,反倒令妃娘娘與你熟識?更何況男女有別,哪裡有皇上認得,皇太后和皇后倒不認得的郡主?可見是假冒的。”

    那疑犯咬了咬嘴唇,說道:“我原本是隨皇太后住在慈寧宮的,只是皇太后年高位尊,哪裡能到這裡來做證?”

    幾位大員聽了,鬆了一口氣,問了這許多,等的便是這句話。於是趕緊先寫了奏折送往慈寧宮去,便這才細細審問這樁搶劫案。

    及至蘇全泰三人奉旨趕到刑部的時候,眾官員已經審問明白:蒙古巴林部扎薩克固山貝子夫人弘吉拉氏所訴,自稱包衣宮女胡玉蘭之女子搶劫貝子夫人之子台吉車爾克財物屬實,贓物價值白銀六百七十兩,自稱蒙古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之女郡主之女子與自稱簫劍之男子共謀劫走落網搶匪亦屬實情。兩個嬤嬤辨認了疑犯,認出自稱郡主的一個確係曾受皇太后恩養之蒙古郡主晴兒。刑部諸大員與蘇全泰品茗閒話了一回,三人這才告辭回宮。


巴林部再起離心

    蘇全泰到刑部指認疑犯時,弘吉拉氏與多爾濟、班第也聚在和碩額駙德勒克的輔國公府裡商議這樁案子。弘吉拉氏先說道:“那女賊有點武藝,被人拿住了還不老實,不住地拿腳踹人。幾個婦人看不上眼,上去打了她一頓,那女賊嘴裡不住地叫喊。我是聽不懂漢話的,還只當她在罵人。誰知懂漢話的人說她喊的是:‘我是還珠格格!’‘叫皇阿瑪砍你們的頭!’當時在場的便都有些疑心,和婉公主府裡的事情咱們巴林部上下哪個不曉得,明明傳回去的消息是皇太后當場革了那個還珠格格的封號,為何又來了一個還珠格格?正在疑惑時,又來了那女賊的同夥一男一女,那女的是個會蒙古話的,強詞奪理的說些混賬話。那男的看見我們不肯放了那女賊,便動手搶人。這時候額駙打發去的人從宅子裡出來,見了那女賊,有一個說:‘就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穿紅掛綠地闖進和婉公主靈堂裡鬧事的!’眾人一聽便都火了,一起上去將那三個痛打了一頓。我心下越發奇怪,打發人到裡面找了兩位台吉商議一番,這才將那女賊送到刑部去了。”

    班第說道:“我和多爾濟也有些疑心。記得額駙說過那日靈堂之事,還珠格格的封號雖說是皇太后下旨革的,皇上當時也是應下了的。可那女賊自稱還珠格格時,那理直氣壯的樣子,實在不似假冒的。難道皇家對明面上咱們說已經處置了那日鬧靈堂的四個,暗裡卻還是給他們原來的品級俸祿,宮裡頭也還是從前一般‘格格’‘格格’地叫著,只不過故意作出樣子來騙咱們不成?額駙打發過去的幾個家人雖說都是妥當人,到底是下人,許多事情怕是不知道。因此我們三個都想著,還是到這裡來問個究竟才是。”

    德勒克沉吟道:“嬸子,兩位叔父,我如今要為公主守三年之喪,不方便時常出門,許多事情雖是知道卻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個還珠格格原本指婚給五阿哥作嫡福晉的,公主府裡鬧過沒幾日,便被降為侍妾。後來燒了景陽宮,又打了五阿哥的生母,被皇太后聯合宗室諸王,判了死罪。想來皇太后極不待見她,便是皇上依舊給她郡主的份例,皇太后必是不許的。”

    多爾濟奇道:“既是判了死罪,為何不關進大牢去,等著秋後問斬,還任她在大街上惹是非?”

    德勒克道:“那婆娘惹了禍便畏罪潛逃了。後來有消息說她藏在和碩特部多爾吉特親王郡主的家裡。皇上聽到這個消息,駕幸郡主府親自看過,說郡主府裡的是個包衣宮女,並非逃犯。至於那逃犯,倒是至今不曾歸案。”

    班第道:“若是將宮女錯認成逃犯,何必皇上親自去驗看,這裡頭必有些古怪。”

    德勒刻苦笑道:“滿京城裡誰不是這般說!自那日後市井間便有了傳言,說那位郡主在宮裡時不檢點,跟個包衣奴才出身的侍衛有私情,又想要勾引皇上,這麼腳踏兩條船,惹惱了皇太后,這才被趕出皇宮。那郡主原本名聲就很不堪了,家裡又住了一個不知來歷的男人,時常出門,總帶著那‘宮女’和那個男人,市井間議論紛紛的,連我這在家守喪的人都聽見了。見過的人都說那‘宮女’生得跟那個逃犯一模一樣。”

    班第道:“市井之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一概不信。這宮女和逃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德勒克道:“多爾吉特親王郡主在京城王公貴戚裡頭倒是個有名的。聽說面上看著雖是好的,規矩禮數從來不錯,內裡卻是個再糊塗不過的。又不姓愛新覺羅,不過在宮裡暫住,後宮的爭鬥,與她有甚麼相干?不知為了甚麼緣故,成了令妃的黨羽,每每令妃有了違背禮法的舉動,總是這個郡主在皇太后面前巧言掩飾。這樣為令妃效力,結果還不是被令妃算計著,傳揚出醜聞來,弄得八旗世家的誥命們無人不知。和敬公主與和婉公主見她小小年紀,沒有父母宗族照看,私下裡也提點過她。誰知那郡主全不知好歹,反倒疑心公主們離間她與令妃的情誼,總是遠著兩位公主。這樣的一個人,窩藏逃犯的事情必是做得出的。聽見那逃犯的消息,急急忙忙地過去看望,這倒也真合了我那岳父的性子。只是不明白那逃犯如何還敢當街自報家門。”

    多爾濟笑道:“那逃犯若是在刑部也自稱還珠格格,豈不是要被當場捉拿歸案了?”

    德勒克搖頭道:“只怕沒那麼容易。若是郡主犯了案子,豈是刑部可以逕自發落的?少不得要奏報皇上。當初在和婉公主府裡,那女賊冒犯的是皇上的親侄女,裕貴妃跟和親王一家還在場,皇上尚且百般回護。如今不過是搶了咱們這些外人的東西,只怕皇上不但不追究那些匪徒的罪過,反倒會怨咱們不寬容不善良,將那女賊送了官。”

    弘吉拉氏揚了揚眉毛,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打發人將那女賊送到刑部,反倒惹了禍不成?”

    德勒克笑道:“嬸子多慮了,這等欺負小孩子的無良匪徒,原本就該送到官府問罪的。即便嬸子這回饒了她們,回頭見了皇上,她們也會惡人先告狀,那時皇上一怒之下,不知會下些甚麼旨意。如今嬸子先將幾個匪徒送官,等官府審問過了,具折上奏,那時她們再想將黑的說成白的可就難了。”

    多爾濟道:“那依著額駙看來,這樁劫案皇上究竟會如何處置?”

    德勒克搖頭道:“皇上一聽見心尖上的人被抓進了刑部,必是難受得什麼似的,唯恐她們吃了一星半點的虧,哪裡還顧得上甚麼天理國法!便是政事再忙,也誤不了為這伙匪徒頒一份赦詔。若是略有些空閒,只怕還要駕幸刑部,親自將接她們出來。”

    多爾濟驚道:“如此一來,咱們原告的臉面在哪裡?親王嫂子的靈堂由著他們攪鬧,貝子兒子的財物由著他們搶奪,皇帝將咱們巴林部的人看作什麼了?當真如此,咱們何必……”

    班第忙止道:“這話回了草原再說也不遲。倒是眼下這樁案子,若是皇上當真將那些匪徒放了出來,難道咱們也就忍下這口氣不成?”

    德勒克思忖多時,說道:“兩位叔父且莫急,今日將那三個匪徒送進刑部,官員們少不得審問一番,大約明日才會將奏折遞到皇上跟前。嬸子明日入宮領宴,按例要先入慈寧宮謁見皇太后,說些巴林風土人情之類的閒話。若能設法將車爾克遭劫的事情露個口風,皇太后應該不會坐視。”

    三人一時也想不出別的主意,便也只得如此。到了賜宴這日,迎親的蒙古人分作兩路,女眷們由弘吉拉氏帶領,早早入宮,先往慈寧宮拜見雍正。行過了禮,雍正便與這些蒙古貴婦們說些閒話。不待弘吉拉氏提起遭劫之事,雍正先安慰了一番,賜了禮物與小台吉壓驚。弘吉拉氏拜謝過,稱頌了一番,說了些朝廷與巴林部代代親好的舊事。蒙古貴婦們又往承乾、翊坤兩宮拜見了皇后和純貴妃,這才回到慈寧宮領宴。

    慈寧宮的宴席上賓主盡歡,蒙古貴婦們帶著雍正、皇后、純貴妃的賞賜高高興興地回到下處,多爾濟、班第兩個已經怒氣滿面地等候多時了。弘吉拉氏將慈寧宮的情形說了,又問太和殿那邊是個甚麼景況。班第道:“離著賜宴的時辰還有一刻,王公大臣們就已經穿了朝服在太和殿外頭等候了。那時我便覺得奇怪,站在最前頭台階上的親王隊伍裡為何空了兩個位置。等到皇上駕臨的時候,就越發的不明白了,皇上居然是被兩位親王一左一右攙著來的。王公大臣們看著也都很是詫異,只是誰也不敢問出來。奏樂的人見聖駕到了,便奏起了樂。皇上在樂聲裡升了座,我和多爾濟進了太和殿參見,諸王貝勒們入太和殿內就坐,貝子以下也都在殿外帳下落了座。攙著皇上的兩位親王卻不肯入座,就在皇上身後一左一右地站著。皇上一臉的憂急之色,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兩位親王不時地圓場。宴罷又是兩位親王攙著皇上,到左翼門御覽了額駙進獻給皇上的九九禮物,酌納了幾匹馬,幾副鞍轡,幾套甲冑。”

    弘吉拉氏愕然道:“公主下嫁,歷來都有太和殿賜宴之儀,難道皇上為了那幾個匪人,竟連這些面子情都不肯做了不成?”

    班第正要答話,一僕人來報:“德額駙府上的人在外頭求見。”

    弘吉拉氏忙命“快帶進來”,不多時進來個精壯的蒙古漢子。見了三人,行禮道:“小人參見貝子夫人、兩位台吉!我家大人打發小人來這裡向大人們稟報多爾吉特親王女兒的消息。今日一早皇太后差了一群人帶著懿旨到多爾吉特親王女兒的宅子裡,將一應物品裝了車。等皇上打發的人帶了聖旨將那三個匪徒從刑部接了出來,送回那所宅子時,便宣了懿旨,革了多爾吉特親王女兒的封號,貶為庶人,立即遣送回青海原籍,終生不得再入京師。宣過了旨意,官差們便將那兩個女匪塞進車裡帶走了。那男的要動手搶人,被當場亂棍擊斃了。有人跟那車隊出了阜成門,眼見是沿著大道往西邊去了。”

    多爾濟歎道:“這又跟上回一樣了,皇太后處置了,皇上卻袒護著。當初咱們就擔心,若是皇上和五阿哥因為和婉公主靈堂之事記恨咱們,德額駙在京裡恐怕遭人算計了去。如今這仇越發的深了,日後德額駙這裡究竟如何應對才好?”

    弘吉拉氏和班第聽了,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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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兒開恩放奴才

    迎親的巴林部蒙古人為德勒剋日後的安危擔憂時,晴兒和小燕子正忍著渾身的傷痛,在疾馳西去的馬車上顛簸。那晴兒打小被父母嬌生慣養,及至入了皇宮,又有皇太后的寵愛和宮中上下人等的奉承,幾時吃過如此的苦楚?心中早已不勝委屈,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般高貴仁慈善良美好的皇太后為何不再寬容。

    原來那晴兒將宮中之事說與天地會的反叛,心中尚不自知,雍正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當初聽得奏報,說晴兒的郡主府裡有一名乾隆所賜的包衣宮女被錯認成逃犯小燕子,雍正和弘晝便知道那所謂的宮女正是負案潛逃的小燕子。因此著人查訪了一番,查得那潛伏於郡主府自稱簫劍之人乃是天地會的小頭目方嚴。又順籐摸瓜,找到了天地會的幾個分舵,並查得方嚴從晴兒處探得許多宮中秘事。雍正知道晴兒如此忘恩負義,勃然大怒,只因手頭事忙,暫且容她逍遙數日。

    那日蘇全泰奉了雍正的旨意往刑部辨認疑犯,原本就是為了探聽案情;刑部的官員恭請雍正差人辨認疑犯,也是為了將案情奏報與雍正,兩家既然不謀而合,那些官員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聽了蘇全泰的稟報,說那晴兒夥同小燕子打劫了巴林部蒙古人,雍正豈能眼看朝廷再失巴林部的人心?因此當即安排人手,將晴兒家中之物盡數收拾了裝車,只等晴兒從刑部回家,便宣了旨意,革去晴兒的封號,立時遣送回青海原籍。

    雍正知道那方嚴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有殺人劫囚的前科,京城到青海萬里之遙,若是被天地會中人將晴兒中途劫走,朝廷在和碩特部親王處未免不好交待,因此又下旨將方嚴處死。至於那小燕子,倒還有些用處,又安排了一番,必要將她留在京師。果然乾隆差人到刑部將晴兒三個接出來時,方嚴不願朝廷的人將他送到天地會眾人藏匿的所在,一齊坐車回到了晴兒的郡主府。雍正差遣的武士們一擁而上,被憤怒的蒙古人打得遍體鱗傷的方嚴行動不便,早沒了還手之力,當場便被結果了。

    晴兒哪裡知道這些緣故,心下只顧不住地哀怨。那小燕子又在旁邊不住地亂叫亂罵,聽得晴兒更添煩惱。眼見出了阜成門足有二三十里,坐在車前伺候的兩個粗壯女人對視一眼,說道:“姑娘,青海那地方又窮又苦又冷的,不但沒有白米飯吃,沒有綢緞衣裳穿,外頭的人去了,個個胸悶氣喘噁心嘔吐的。此時還是省些力氣養身子才好,免得到了那裡受不了!”

    那小燕子一聽到青海是要去受苦的,急忙叫道:“我不去青海!我不去青海!”說著,便從車裡往外爬,要跳車逃走。

    車前的兩個婦人趕緊將她推了回去。一個婦人說道:“這哪裡是你不願去就可以不去的!咱們這些做奴才的,都是主子走到哪裡,就得跟到哪裡伺候!莫說是青海,便是刀海火海,也由不得你不去!”

    另一個婦人說道:“你既然是皇上賞給晴姑娘的宮女,便是晴姑娘的奴才。晴姑娘回青海老家,你自然該跟著回去。若是不願去青海,要麼拿了銀子贖身,要麼晴姑娘開恩,免了你的奴才身份。否則,任你磨破了嘴,我們也不能放你下車去!”

    那小燕子聽了兩個婦人之言,一把抓著晴兒的肩膀不住地搖晃,口中叫道:“晴兒,我不去青海!我不去青海!”

    兩個婦人趕緊到跟前拉開那小燕子,一個抓了她的雙手,另一個左右開弓,狠命地抽她的耳光,口裡喝道:“作死的奴才!你道晴姑娘如今不是郡主了,就任憑你這刁奴動手動腳不成?實話與你說,晴姑娘的哥哥現是青海和碩特部扎薩克親王,你這般欺負王爺的妹子,到了青海,王爺非砍了你的頭不可!”

    晴兒攔道:“兩位嬤嬤,常言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們能一路同車而行,都是‘緣分’二字。我這姐妹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請兩位嬤嬤用一顆寬容的心接納她,理解她罷!與她處得長久了,便知她的好處。”

    兩個婦人用驚愕的目光對視一眼,一個說道:“姑娘善心,不與一個奴才一般計較,可我們是做什麼的?既奉了皇太后的旨意好生護送姑娘回青海原籍,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姑娘被包衣奴才欺負!若是我們包庇這奴才,欺瞞皇太后和扎薩克王爺,天地神佛也不容我們!”

    晴兒道:“兩位嬤嬤,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既然我這姐妹不願意去青海,兩位何必強人所難,高抬貴手,放了她罷!”

    一個婦人道:“姑娘的奴才,是留是放,全憑姑娘自己主張,我們不敢阻攔。可若是平白的放了她,回頭有人將她認作逃奴,送官治罪,豈不是壞了姑娘的一片善心?姑娘既有這份美意,還是立個文書,日後也不怕有人問起。”

    當下晴兒應了,那兩個婦人便招呼同行之人拿了現成的紙筆過來。晴兒便將紙鋪在座位上,寫放奴文書。那小燕子在旁叫道:“皇阿瑪賞我的東西,都被你們搶去了!”

    一個婦人又是一巴掌抽了過去,口中喝道:“混賬!從來只有阿哥公主們才能稱自己的阿瑪是皇阿瑪,你一個包衣奴才,算是甚麼東西,也敢如此僭越!”說話間,將那小燕子一腳踹倒,拳打腳踢。

    晴兒攔道:“兩位嬤嬤,我這裡已經寫好了文書,兩位嬤嬤放了她去罷。”

    一個婦人道:“姑娘,這種文書從來不能只寫一份,必得原主一份,放出的奴才一份,見證人又要一份,最少也得一模一樣的三份。又要按了手印,官府才能認的。姑娘若真的開恩放了這個奴才,就請寫上四份,我們兩人為姑娘做個見證。”晴兒聽了,只得又寫了三份,按了指印。小燕子和做見證的兩個婦人也都按了指印,各拿了一份,兩個婦人這才叫車伕在路邊停了車。

    那小燕子下了車,看一個婦人坐得離車門不遠,伸手便要將那婦人拉下車來。不想那婦人早有防備,起身一下躲過,一腳踹到那小燕子的頭上,將她踹到在地。晴兒見了,驚呼不止,車伕早一鞭打在馬背上,駕車跟著車隊西去了。那小燕子從地上爬起來,車已走遠,追趕不及,只得忍了疼痛沿著大路往回走,要回北京城去找那夏紫薇去。走到裡京城還有十餘里處,遠遠地過來一隊人馬,近前看時,為首的一個正是乾隆。

    原來乾隆接到刑部官員的奏折,心中大急,扔下尚未批閱的奏折,便要往刑部將那小燕子接出來。誰知出了殿門,卻見慈寧宮的總管太監蘇全泰帶了二十多個太監,個個手捧一張白紙,在院子裡齊齊的站成兩隊。乾隆忙問來意,蘇全泰道:“回皇上,和嘉公主即將下嫁,皇太后甚喜,又念及巴林部代代功勳,數世姻好,今日慈寧宮設宴,欲賜巴林部貴人以墨寶。昨日在慈寧宮寫了幾幅,無奈年事已高,筆下無力,寫得甚不滿意,故而請皇上代為書寫。”

    乾隆看著宮女太監們手裡的白紙,說道:“又不曾發了旨意,便是不賞,有什麼要緊。”

    蘇全泰道:“回皇上,奴才也曾這般勸過皇太后。可皇太后說,當年延陵季子出使晉國,中途帶寶劍拜見徐君,許下獻寶劍與徐君的心願,及至延陵季子歸,徐君已死,延陵季子將寶劍掛於徐君之墓,後人以為守信。如今一念既發,神佛已知,皇太后有心還願,無奈力不從心。皇上與皇太后至親,唯有請皇上代為還願,以免神佛責皇太后以無信。”

    乾隆無奈,只得回身進殿。那些捧著白紙的太監依次上前,將白紙恭敬地鋪在御書案上,再將受賜之人及其祖上的職務、家世、功績一一奏與乾隆,由乾隆據此擬定了字眼,題於白紙之上。接了題字的太監便躬著身,將一幅御筆墨寶恭敬舉過頭頂,退了出去。如此一幅幅寫下來,百十個字足足寫了一個半時辰。

    此時乾隆心下越發著急,忙忙地出了殿門,不想和親王弘晝和果親王弘瞻正在台階下候著。弘晝道:“皇額娘打發人到臣弟家裡傳旨,說皇兄給蒙古人題的字筆意憂急,皇額娘擔心皇兄勞累了,因此命臣弟提早入宮,在皇兄跟前好生陪伴勸慰。”

    弘瞻道:“皇額娘說,嫁女不同於娶媳,娶媳是家裡添人進口,嫁女則是自家女兒成了外姓人,免不得傷感,若是女兒遠嫁,心下更少不了的擔憂,因此恐怕皇兄心裡難受,傷了身子,命臣弟們在席上好生伺候著,不可讓皇兄借酒澆愁。”

    聽得“陪伴”二字,乾隆心中大急,那小燕子至今仍以皇阿瑪相稱,若是被這兩兄弟陪伴著聽見,豈不是壞了大事?忙道:“朕尚有政事未完,兩位兄弟且先到殿內稍候片刻。”說罷,抬腳便走。

    兩兄弟忙一左一右攙住了乾隆。弘晝道:“皇兄,常言道,事有輕重緩急,今日便有再大的事,也大不過和嘉公主的婚事。這時辰巴林部迎親的蒙古人就要入宮了,少不得皇兄親自召見,便有再多的政事,也只能太和殿宴罷再處置了。”說話間,攙著腳不沾地的乾隆進了正殿。

    乾隆眼見此刻不能脫身親王刑部,趕緊打發太監去傳旨,接那小燕子出來。又一片慈心,擔心那小燕子被蒙古人打了,命人傳太醫往郡主府請脈;體貼那小燕子心裡難過,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心疼那小燕子不能參與這場盛宴,特特地送了一桌席面給那三個受難之人享用。

    一個個太監領了旨意出去,乾隆仍舊止不住地掛念。眼見到了太和殿賜宴的時辰,乾隆仍想著多等片刻,能等到太監回來稟報那小燕子的消息。弘晝和弘瞻見了這情形,攙起乾隆,一面往太和殿走,一面口中不住地勸道:“皇兄不必太過難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皆然……”“巴林部與我大清代代姻好,公主下嫁巴林,乃是親上加親……”直將乾隆攙到太和殿的御座前。

    整場宴席,弘晝兄弟唯恐乾隆中途退席,因此都不敢入席,只在乾隆身後侍立。待到宴罷,又攙扶著乾隆回到養心殿。直到弘晝兄弟告退出去,總管太監這才上前稟報,說是方才打發出去的幾個太監回來復旨。乾隆忙宣了進殿,那去刑部的太監先說道:“稟皇上,奴才們奉旨到了刑部,刑部的大人們便將郡主一行三人交與奴才們帶了回來。到了郡主府,皇太后打發的人已經在那裡久候了。奴才們進了院子,便上來一群人,將那個與郡主一同從出來的叫簫劍的圍住,刀劍棍棒齊上,打了起來。奴才們當時不知原委,便擋在郡主前頭,出言喝止。直到那些人將簫劍打死了,這才宣了皇太后的懿旨,說革了晴姑娘的郡主封號,即日遣送回青海原籍,終生不得入京。宣旨時前後院東西都已經收拾過了,旨意宣過,便將晴姑娘請上了車,立時走了。”

    乾隆大驚,忙問道:“郡主跟前伺候的那個姓胡的宮女哪裡去了?”

    那太監道:“回皇上,那宮女隨著郡主一起回青海去了。”

    乾隆彷彿挨了當頭一棒,好一時才清醒過來,忙忙的出了宮,往阜成門追了出去。一路上,乾隆的兩眼只盯著車隊,冷不防出城十餘里,有人喊著“皇阿瑪”奔了過來。乾隆勒馬看時,只見面前立著一個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女人,正是那小燕子。


臨溪亭雍正講古

    乾隆匆匆出宮追趕西行車隊時,雍正正在慈寧花園裡與永璂閒話。自從永璂遷入慈寧宮之後,雍正方知這孩子之所以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並非天性如此。那乾隆滿心只有永琪、夏紫薇與令妃所生的三個子女,看得其餘諸子女均如路人。又因帝后不睦的緣故,待永璂尤其苛刻。動輒便以永璂功課不如永琪,當眾訓斥,全不想著皇子六歲入尚書房讀書,永璂只學了三年多,永琪卻已經學了十餘年。烏拉那拉氏也是個揠苗助長的,恨不得永璂一年便能及得永琪十年,好在人前揚眉吐氣。被如此一對父母整日催逼著,好端端的孩子生生地嚇成了一個呆呆傻傻的樣子。倒叫雍正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永璂恢復了尋常模樣。

    不想那日長春宮孝賢皇后祭禮之後,永璂便有些鬱鬱寡歡。及至永璐夭折之後,那神情越發抑鬱了。雍正深知此事並非永璂能獨自領悟,這日宴罷,尚有半日空閒,便攜了永璂往慈寧花園裡來。入了攬勝門,只見草嫩葉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向南行不多遠,便有一處水池,當中單孔磚石券橋上,建有一座東西臨水南北出階的亭子。雍正指著那亭子道:“你皇瑪法曾說起,順治年間,孝莊文皇后常帶著聖祖仁皇帝、裕憲親王到這臨溪亭裡閑坐,講些列祖列宗的豐功偉績。到了康熙年間,孝莊文皇后又曾帶著聖祖仁皇帝的阿哥們到這裡閑坐,說些古往今來的興衰故事。你皇瑪法最後一次隨著孝莊文皇后來這裡是康熙二十五年秋天,那時也是九歲。第二年,孝莊文皇后崩,聖祖仁皇帝和阿哥們便再也不曾到這裡閒話了。”

    雍正與永璂進了臨溪亭裡坐了,只見池水清澈,遊魚自得。雍正道:“康熙二十五年,宮裡有十三位阿哥和七位公主,二阿哥允礽已經冊立為太子。當時孝懿仁皇后為皇貴妃,統攝六宮,你皇瑪法蒙孝懿仁皇后撫養,極盡慈愛,鞠育備至。那時你皇瑪法哪裡想到,幾十年後,會有繼承大統的一日,只知道每日尚書房的功課,孝莊文皇后、孝惠章皇后、聖祖仁皇帝、孝懿仁皇后、孝恭仁皇后前頭請安問好。當時你皇瑪法也讀過《春秋》和《左傳》,頭一篇《隱西元年》,裡面有個‘鄭伯克段于鄢’,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段你可曾讀過?”

    永璂道:“回皇太后,臣孫讀過。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薑……”

    雍正忙止道:“不必背誦了,只說這一段究竟是何意?”

    永璂道:“回皇太后,這段說的是春秋時鄭武公娶了申國之女武薑,生了鄭莊公寤生和共叔段。出生時武薑受了驚嚇,便不喜歡鄭莊公這個兒子,欲立共叔段為嗣,但鄭武公不准。鄭莊公即位後,武姜為共叔段請封,欲以制邑為封邑,鄭莊公因制邑險要而不准。武姜又請封共叔段于京邑,鄭莊公允准了。不久,共叔段籠絡鄭國西部、北部城邑歸附自己,擴張至廩延。共叔段調集兵馬,圖謀偷襲鄭莊公,武薑欲為內應。鄭莊公命大臣子封率兵攻打京邑。共叔段敗逃于鄢城,鄭莊公的兵馬追到鄢城,共叔段逃到共國。”

    雍正歎道:“這些你皇瑪法當年是明白的。你皇瑪法當年不明白的是,鄭莊公與共叔段皆是武薑所出,那武薑為何厚此薄彼,千方百計地幫著共叔段奪位?她明知一旦共叔段篡了位,鄭莊公便死無葬身之地。”

    永璂低聲道:“臣孫也不明白,為何同是親生兒子,有的便愛如珍寶,有的便視如糞土。”

    雍正道:“父母與子女之間,也有緣份二字,緣份極深的,愛如珍寶;緣份極淺的,視如糞土。是以兄弟姐妹之間,有的受父母寵愛多些,有的受父母寵愛少些,有的時常受父母冷落,還有的被父母視作仇敵,必欲殺之而後快。便如這鄭莊公,身為鄭武公嫡出長子,理當承宗祧之重,難道為了生母一人之歡,便將祖宗和禮法都棄之不顧不成?可見那些遭父母厭棄的子女,未必真的有了不是。”

    永璂沉默半晌,方說道:“臣孫一直以為,不受皇阿瑪、皇額娘喜愛,都是因為臣孫自己愚鈍,不如五阿哥文武雙全。直到長春宮孝賢皇額娘的祭禮,皇阿瑪居然為了漱芳齋的人,連大姐姐都訓斥了,及至永璐薨逝,皇阿瑪天天在延禧宮陪伴令妃娘娘,當初永泱、永璟薨逝,皇阿瑪從來都不曾到承乾宮看過一眼。臣孫才知皇阿瑪心裡只有五阿哥、延禧宮和漱芳齋,從來不曾將臣孫和兄弟姐妹們放在心上。不管臣孫如何用功苦讀,皇阿瑪都是看不見的。”說著,已經落下淚來。

    雍正摟住永璂,說道:“世間萬福,父母之愛不過其中之一,得之為幸,不得亦不為不幸。各人福報有限,若是父母之愛得的多些,別的福報便少些;若是父母之愛得的少些,別的福報便多些。是以世間不得父母關愛之人,也有許多功成名就的,也有許多妻賢子孝的,也有許多康健長壽的,並非個個淒涼度日。遠的便如那孔聖人、孟聖人,皆是自幼喪父,勤學不輟,終成一代聖賢。近的便如聖祖仁皇帝,自幼失了父母,也曾受制於鼇拜,最終仍平了三藩,收了臺灣,享國六十餘年。”

    還要往下說時,永璂忽道:“皇太后,孔聖人、孟聖人自幼喪父,從不指望能得父親關愛,自然也不會為此傷心。”

    雍正道:“你皇瑪法當年是受過鄭莊公之苦的。你皇瑪法生於康熙十七年,當時孝恭仁皇后還不曾晉封為嬪,故而你皇瑪法降生不久,便由孝懿仁皇后撫養。康熙十八年,孝恭仁皇后晉封德嬪,但你皇瑪法仍舊由孝懿仁皇后撫養,不曾回到永和宮。孝恭仁皇后又生了二子三女,俱是親自撫養。六阿哥允祚六歲夭折,恂勤郡王允禵比你皇瑪法小了十歲,孝恭仁皇后愛如珍寶。康熙五十七年,聖祖仁皇帝以允禵為撫遠大將軍,征討青海策妄阿喇布坦。宮中朝上,頗有人以為聖祖仁皇帝屬意于允禵。你皇瑪法登基之後,孝恭仁皇后便不受皇太后冊寶,非要你皇瑪法自認篡位,讓位於允禵不可。若是當真依了孝恭仁皇后之意,你皇瑪法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永璂驚得睜大了眼睛,雍正又道:“你皇瑪法兄弟姐妹五十余人,不在生母身邊撫養的有許多。孝恭仁皇后晉封德妃之後,也曾撫養過別的妃嬪所出之皇子皇女。待養母比生母更親近,不獨你皇瑪法一人,孝恭仁皇后所撫養的皇子皇女亦是如此。三十餘年裡,孝恭仁皇后雖待允禵遠比你皇瑪法親厚,宮中倒也無人疑心。及至康熙六十一年,聖祖仁皇帝駕崩,不論即位的是你皇瑪法還是允禵,孝恭仁皇后都是聖母皇太后。不想孝恭仁皇后存了為允禵爭皇位之心,唯恐受了你皇瑪法所奉的皇太后冊寶,便是認了你皇瑪法是聖祖仁皇帝選定的嗣君,允禵回京也只能稱臣叩拜,因此堅稱你皇瑪法偽造了遺詔,又造了你皇瑪法弑父篡位的謠言,以便允禵回京奪位。若是允禵真的奪了皇位,你皇瑪法一家妻妾老小哪裡還有生路?可見親生父母,為了些莫名其妙的緣故,對子女存了不慈之心的,古今皆有。”

    永璂低聲道:“臣孫從來不曾想過,皇瑪法當年也曾受過這等苦楚。”

    雍正道:“你皇瑪法雖不得孝恭仁皇后歡心,卻有怡賢親王鼎力扶持。若不是有福之人,豈能有四十載兄弟同心。孝恭仁皇后為允禵爭位,你皇瑪法為此受了許多非議。若是整日為了不得生母歡心鬱鬱寡歡,如何整頓朝綱吏治……”

    正說著,忽見亭外弘晝兄弟匆匆走來,雍正忙止住了。弘晝和弘瞻進了臨溪亭,見過了禮,弘晝道:“皇額娘,兒臣兄弟兩個打了個賭,恭請皇額娘作個見證。”

    雍正奇道:“你們哪裡尋不到人,值得為這區區小事過來一回?”

    弘晝笑嘻嘻地說道:“回皇額娘,兒臣兄弟打過幾次賭,弘瞻分明輸了,偏要賴著不給,先後幾次,已經欠了兒臣八個鹵豬頭,五斤猴頭蘑,六罎子六必居醬菜。上回兒臣防著他賴帳,請了二十四叔作見證,誰知也不中用。兒臣實在無法,只得勞動皇額娘親自來作見證。”

    永璂在一旁早忍不住笑了,雍正道:“這次賭的又是什麼?”

    弘瞻道:“回皇額娘,兒臣們賭的是那個晴兒是否乖乖地回青海去。五哥賭她必會回去,兒臣覺得皇兄必會追了過去……”

    雍正道:“胡說,天下人誰不知道當今皇帝是個大孝子,從不肯違逆父母之命,豈能作出這等忤逆之事來?”

    弘瞻嚇得趕緊跪倒叩頭,道:“皇額娘恕罪!兒臣……”

    不待說完,弘晝一把將他拉起,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皇兄是個大孝子,斷不會下那與皇額娘懿旨相背的旨意!那庶人若是留在京城不回青海藩部,是她自己抗旨;若是自稱奉了皇兄的聖旨留京,是她矯詔,與皇兄並不相干!”

    弘瞻道:“話雖如此,可依著那晴兒素日的做派,只怕當真會留在京城。”

    雍正道:“弘瞻輸了。那晴兒雖想不到這許多,卻是必回青海去的。”弘瞻忙問緣由。雍正正要說時,只見乾隆帶著兩個太監趕了過來。


小燕子口出妄語

    乾隆匆匆進了臨溪亭,見過了禮,不待乾隆開口,雍正便道:“弘曆,你來的正好,我這裡正有事要與你商議。那個晴兒出宮住了不足兩月,竟鬧出天大的醜聞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留了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住在家裡,還整日拉拉扯扯的招搖過市,以致市井之間議論紛紛。她的曾祖、祖父、父親當年都曾為國征戰,立下赫赫戰功,至今受人敬仰,誰知這來之不易的名聲竟被她玷污了。更有那些無知的愚民,聽說她自幼在宮中教養,只道宮裡的女孩子皆是這般的人品,連皇家的聲譽都被敗壞了。我用了十幾年的心血,竟教導出這麼個東西來!又是傷心又是生氣,立時下了旨意,將她郡主的封號革了,遣送回青海原籍居住。當時想著這‘當眾宣淫’四個字若是寫到旨意上,不但傷了四代親王的體面,又連累和碩特氏一族的女子被夫家輕賤,因此懿旨上不曾寫明罪狀,只命奉旨去青海之人悄悄說與和碩特部紮薩克親王格爾瑪色,讓他好生約束著。這會子靜下心來一想,若不明示罪名,難免又有那些愚昧無知之人以為皇家虧待了功臣之後,只怕又壞了你的名聲,因此免不得有個罪名宣示於人。只是皇家行事歷來光明正大,不能以莫須有之事革了郡主的封號,須得著人仔細查訪一番才是。你可有妥當人辦這差事?”

    乾隆原本有些心虛,聽見雍正將那晴兒和小燕子送往青海,便疑心窩藏逃犯的醜事敗露。此時聽了敗壞皇家的聲譽、當眾宣淫兩條罪名,又想起簫劍被處死,小燕子反倒留了條性命,便放下心來。雖有些懊惱雍正殺了方嚴,使得自己受那小燕子的抱怨,無奈人死不能複生,當下只得賠笑道:“皇額娘,那晴兒如此不知好歹,哪裡還值得皇額娘為她傷心?她既如此不知檢點,想來不止犯了這一條王法。兒子這便打發人去好生查訪,斷不容她玷污了皇家的聲譽。”

    弘瞻在一旁說道:“昨日聽見有人傳言,說甚麼蒙古郡主當街打劫,被人扭送刑部去了,說的莫不是這晴兒?”

    聽見弘瞻提及另一樁虧心事,乾隆的臉止不住一抽,正要說話時,弘晝先說道:“除了那個晴兒,還有哪個郡主如此膽大妄為的?百姓們聽說堂堂的郡主當街搶劫,都當作新聞傳說。不過一兩日的工夫,整個北京城已經無人不知了。”

    雍正做不敢置信狀,問道:“弘曆,這當街打劫之事可是真的?”

    乾隆猶猶豫豫,好一會才說道:“回皇額娘,刑部確實奏報過,當時兒子……”

    不待乾隆說罷,只見雍正一臉痛苦地歎了口氣,說道:“歷朝歷代,幾時有過當街搶劫的郡主,偏我大清就出了一個!當年格爾瑪色承襲了多爾吉特的爵位,便要將那晴兒接回青海,我唯恐她年紀幼小,受不得青海苦寒,將她留在宮中撫養。如今看來,竟是我多事,惹出這許多是非來,傷了朝廷的顏面!”

    兄弟三人趕緊解勸。好一會,雍正才歎道:“雖說這晴兒忘恩負義,到底給多爾吉特留些體面。都說萬惡淫為首,家裡出了個劫匪,雖說也不光彩,終究勝過出了個□。日後只說那晴兒的封號是因為當街搶劫被革了去的,莫提別的罷!”

    乾隆趕緊應了,又說了些閒話,弘晝兄弟這才告退而去。出了攬勝門向南,弘瞻見前後無人,悄聲說道:“五哥,這回真是奇了,太和殿大宴時皇兄還心不在焉的,看那情形分明是有心回護那個晴兒,聽方才之言,卻是全無袒護之意,難道是忽然醒悟了不成?”

    弘晝搖了搖頭,說道:“那晴兒養在慈寧宮,與皇兄並不相熟,她是走是留,原本不在皇兄的心上。”

    正說著,忽見兩個太監迎面走來,遠遠地見了弘晝兄弟,避讓到路旁。弘晝悄聲道:“皇兄回來得早,必是有緣故的。這兩個太監看樣子不像是從內務府回來的,十有八九是去外頭打探消息的,只怕又有什麼事情。”說著回頭看時,只見雍正一邊扶著乾隆的手,一邊拉著永璂的手,正往慈寧宮去。

    雍正三人進了慈寧宮,永璂自去歇息,雍正便與乾隆說起純貴妃蘇佳氏晉封皇貴妃之事來。乾隆道:“純貴妃本是潛邸舊人,兒子原想著晉她為皇貴妃的。如今她病勢沉重,兒子傳旨命禮部和內務府從速預備便是。只是如此一來貴妃位便空了。”

    雍正原本只想著晉封純貴妃一人,一聽乾隆之言,便知他要說令妃晉封之事,當下趕緊止住了他,說道:“康熙年間,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壽祺皇貴太妃都曾為貴妃,另有一位溫僖貴妃,如今的溫惠恭淑皇貴太妃原本是聖祖所冊的和妃,你皇阿瑪尊封為貴妃。算起來聖祖仁皇帝在位六十餘年,前後只冊立了四位貴妃。你登基當月,封了高氏為貴妃;乾隆十年,冊封了嫻貴妃和純貴妃;乾隆十三年,又晉封了嘉貴妃,十三年裡便封了四位貴妃。若是再封一位貴妃,豈不是不足三十年便冊封了五位貴妃?如此一來,你冊立的貴妃竟比聖祖仁皇帝還多了。”

    乾隆一心想著要晉封令妃為貴妃,並不曾想到此處,聽了雍正之言,不免猶豫起來。思忖了片時,說道:“貴妃之位,兒子不再晉封便是,但如今宮裡只有令、愉、舒三妃,按制度還可以再晉封一位。兒子以為慶嬪陸氏恭敬賢淑,倒可以晉封為妃。”

    雍正聽了,心下十分不喜,四嬪之中穎嬪巴林氏、忻嬪戴佳氏皆出自滿蒙八旗,父親乃是一品大員,婉嬪雖說出自尋常漢軍旗人家,卻是潛邸舊人,唯獨慶嬪既無家世又無資歷,只憑著一副嬌弱可憐的模樣博得乾隆的歡心。看著乾隆充滿期待的眼光,雍正冷冷說道:“現有婉、穎、慶、忻四嬪裡頭,婉嬪陳氏位次居前,又是潛邸舊人,已經服侍你三十餘年,倒是先晉封婉嬪為是。”

    乾隆心裡又是一陣失望,有心為慶嬪再爭取一番,無奈慶嬪無論出身、資歷、子女,竟沒有一樣能勝過婉嬪的,當下只得應了。

    雍正見那乾隆一臉失落,知他不喜歡滿蒙大姓之女,倒是對那些貌似柔弱的包衣漢女情有獨鍾,心下暗自惱火。身為帝王,本當借聯姻結好世家大族,是以名門貴女,可以不得寵愛,卻不可使之居於下位。因而有心抬舉滿蒙大家出身的女子,使之占盡妃嬪之位,絕了令妃、慶嬪一流人物日後的升遷之路。於是說道:“婉嬪既然晉封為妃,嬪便只有三位。現有的五位貴人裡頭,蘭貴人鈕祜祿氏出自滿洲大姓,多貴人博爾濟吉特氏與伊貴人拜爾格斯氏皆是蒙古外藩之女,皆可晉封為嬪。另有常在西林覺羅氏、和碩特氏、索綽絡氏,出自名門,亦可晉封為貴人。”

    這六位都是不甚得乾隆歡心的,好在貴人、常在裡頭也沒有深受寵愛之人,於是無可無不可地應了。當下商議已定,乾隆便回到養心殿頒詔。見乾隆去了,蘇全泰這才上來說道:“稟皇太后,王三和、解玉貴兩個已經回來多時了,正在外頭候旨。”

    雍正趕緊宣了兩人進殿。兩人行過了禮,王三和說道:“奴才們奉旨在阜成門外打探消息,雇了一輛驢車,在離城二三十裡的地方候著。青海的車隊過來時,那領頭的看見奴才們,打了個招呼,不多時便有一輛車在路邊停了片刻,下來一個女人。奴才們趕緊上了車,就在車裡頭看著。那女人走到跟前時,奴才們看得清清楚楚,雖說鼻青臉腫的,還能認出本來的模樣。那女人走出一段路,奴才們才讓車把式趕著車緩緩地跟著。走了幾裡地,那女人也不曾發覺。就這麼走著,忽然間那女人就朝著迎面而來的一隊人馬沖了過去。那些騎馬的人趕緊撥轉馬頭停住,便有人撞在一處,人仰馬翻的。那裡原本是大路,離城又不遠,過路的車馬行人、路邊的鋪子小攤也有一些,見了這個情形,便有人過去圍觀,奴才也悄聲囑咐那車把式停了車不遠不近地看著。當中打頭的確實是皇上,跟著皇上的侍衛,也有幾個見過的。那女人和皇上說的話,奴才們都聽得清清楚楚的。那女人說話也沒個條理,奴才們只聽見什麼她不去青海、王爺要砍她的頭、還有……”

    雍正知道王三和不敢說的必是大逆不道之言,便說道:“她說的話不與你相干,你只管說下去便是。”

    王三和應了一聲“嗻”,又說道:“那女人還說:‘老巫婆殺了我哥哥,皇阿瑪快殺了老巫婆給我哥哥報仇!’”說罷這句,戰戰兢兢地偷看雍正一看,不見雍正有怒色,這才繼續說道:“皇上說:‘皇太后是朕的額娘,做兒子的哪有殺額娘的道理?’那女人叫著‘皇阿瑪不疼我了’,搶了一匹馬便跑了。當時一旁圍觀的人聽了‘皇太后’、‘皇阿瑪’、‘皇額娘’、‘朕’之類的話,很有些明白過來的,都在路邊跪了磕頭。那女人是往北京城的方向跑的,皇上倒也不曾去追,只歎了口氣,便帶人往回走了。”

    蘇全泰在一旁聽了,早已膽戰心驚。教唆他人子女殺害父母,乃是違逆人倫之事,便是那做子女的不曾聽從,教唆之人也是斬立決遇赦不赦的死罪。乾隆一向作出事母至孝的模樣,居然能對此無動於衷。蘇全泰生恐雍正極怒之下有個閃失,仔細看著雍正的神情,卻只見目光神情皆與平日無異。蘇全泰心下驚疑,莫非皇太后氣得糊塗了不成?趕緊勸道:“皇太后,皇上原本是微服出行,便是聽了大逆不道的話,怕是也不好當場處置。如今皇上既然回了宮,必是有個說法的。”

    雍正道:“他的說法必是‘小燕子生性天真爛漫,都是無心之言’。”

    蘇全泰聽了,驚得目瞪口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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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微服再出宮

    那日乾隆帶了幾個侍衛匆匆出了阜成門去追那小燕子,大路上遇見了,歡喜不已,便顧不得避諱。那條路本是京師通往保定、太原、西安、蘭州、西寧、伊犁方向的大路,每日裡軍民官商,人來車往。乾隆和小燕子兩個滿口的“皇阿瑪”、“朕”、“皇太后”,早被路人聽了出原委。數日之間,京師、直隸、山西一帶都已傳遍,說是皇上嬖倖之女子膽大包天,居然當眾唆使皇上弒母,皇上居然不曾將那女子依律處決。北京內外城的百姓中更是傳遍了,那蒙古郡主晴兒與新相好當街搶劫,被革了封號流放青海,那個相好也被杖斃了。

    方嚴身死的次日,這消息便被老歐等人聽到了。便有人熱血沸騰,說要入宮行刺,為方嚴報仇雪恨。老歐見眾人群情激奮,忙出言勸道:“眾位兄弟且聽我一言,方兄弟與那狗皇帝有殺父之仇,卻為了反清復明的大局,強忍著不殺那狗皇帝。咱們知道宮裡的地形、防衛,若是入了宮,必能殺了那韃子太后。只是如此一來,未免打草驚蛇,雖說給方兄弟報了仇,卻壞了咱們的大業,豈不是埋沒方兄弟的一番苦心?”

    當下便有人說道:“方兄弟不殺那狗皇帝,本是要借那個野丫頭行離間計的。如今那蒙古女人去了青海,那野丫頭便是當街自認是逃犯,也不過是送官問斬罷了,如何能讓人知道她是狗皇帝借了宮女的名義包庇過的?這離間計既然使不得了,不如直接入宮行刺,將那狗皇帝與韃子太后一同結果了才好。”

    老歐道:“離間計雖說使不得了,我這裡還有一計。狗皇帝有七八個兒子,那蒙古女人不是說狗皇帝要把皇位傳給他的五兒子,咱們將狗皇帝與他的五兒子殺了,另外的兒子們豈有不爭皇位的?少不得各拉攏一夥子旗人,鬥得烏眼雞似的。等那些旗人自相殘殺起來,咱們便可以趁機起事了。”

    另有一人笑道:“歐大哥一向是咱們這些人裡頭最聰明的,如今也糊塗了一回。那蒙古女人不是還說狗皇帝的五兒子是小老婆生的,十二兒子才是大老婆生的。既然有嫡出的兒子,哪有將家業傳給庶子的?只怕是那蒙古女人信口開河罷。”

    旁邊一人又道:“那狗皇帝的五兒子不是因為忤逆不孝被關起來了,哪裡還能輪到他來登基坐殿?”

    老歐笑道:“章兄弟、王兄弟說的都是正經道理,可那狗皇帝哪裡是講道理的人!尋常父母,有將愚笨兒女愛如珍寶的,有將醜陋兒女愛如珍寶的,有將無德兒女愛如珍寶的,幾個能放著孝順兒女不愛,反倒將那不孝的當作心肝寵著的?那狗皇帝的五兒子犯的是縱妾毆母之罪,若是明理的父親,早開了祠堂,將這等不孝子逐出宗族了。偏偏那狗皇帝與眾不同,方兄弟也不過見了幾回,都看出來那狗皇帝還覺得他那五兒子是最好的,很有些埋怨他母親不疼子孫。”

    那姓王的便說道:“歐大哥既有這等妙計,咱們何不動作起來,混進宮去殺了那狗皇帝和韃子太后,既成了大事,又為方兄弟報了仇,還等個甚麼?”

    老歐說道:“那蒙古女人將狗皇帝和太后、嬪妃住的地方說得極清楚,那個五兒子住的上駟院究竟是個甚麼情形,卻是從來不曾說起過。咱們手上又沒有入宮的腰牌,如何混進宮門去?只怕不等走到狗皇帝住的地方,便被侍衛發現了,這卻如何是好?”

    那姓章的說道:“歐大哥想必是有了主意的,快說與兄弟們聽聽。”

    老歐說道:“當初方兄弟也曾打探過出宮腰牌的事情,那蒙古女人在宮裡的時候是跟著韃子太后住的,出宮也是隨著太后車駕同行,從來不用甚麼腰牌,也不曾見過那東西的模樣;那小燕子原本是有腰牌的,出宮時走得匆忙,不曾帶了出來。她又不是個仔細的,也說不清腰牌的模樣,只怕當初都不曾好生看過。若要進宮行刺,又得去打探上駟院的情形,又得去設法弄到腰牌,可咱們到哪裡再尋一個像那蒙古女人一般又知道宮中事情又愚蠢透頂的人去?倒不如讓那小燕子引狗皇帝微服出宮,咱們倒方便了許多。”

    便有人搖頭道:“上次滄州分舵的兄弟們失了手,那狗皇帝受了一場驚嚇,只怕再不敢微服出宮,咱們還是另想辦法才是。”

    老歐笑道:“若是別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遇刺一回,下次出宮非得多帶侍衛不可。那個昏君卻不是尋常人,只要那蠢女人喜歡,哪裡想到這許多?咱們只要想個法子,讓那個小燕子去說與宮皇帝,必是成的。”

    那姓王的說道:“便是能將狗皇帝引出來,他那五兒子不是還在宮裡頭,咱們豈不還得入宮行刺?又何必多費一番力氣。”

    老歐說道:“狗皇帝那個五兒子比他老子更不著調,當初沒關進上駟院的時候,整日跟那個小燕子在大街上惹是生非的。咱們只要留下那小燕子的性命,不怕那狗兒子不出宮來。”

    眾人都覺有理,於是商議了一番,便去打聽那小燕子的下落,直尋到夏紫薇的家裡。那小燕子是見過老歐的,知道是她哥哥的生前好友,倒也還親熱。老歐只說朋友之妹便是自己的妹子,陪著那小燕子東遊西逛吃喝玩樂,哄得那小燕子開心不已。如是三五日,越發熟識起來。老歐便說些當初與方嚴走南闖北的故事,以及各處的風土人情。

    那老歐自稱是武安縣人氏,說起武安的山川、人情,更是如數家珍。及至說到武安的小吃,甚麼蕎麥灌腸、燻肉、熏蛋、拉麵、驢肉卷餅、鍋盔夾肉、豆花湯、豆沫、麵筋湯、燙面餃子、黃菜、炸三角、炒麵、鹵扒面、饸饹、調面、燴菜、抿節、小麻糖,那小燕子在一旁聽了,直喊著說要買兩樣吃。老歐笑道:“這些東西都是武安特產,只有武安地面才有的。若是在京城裡,便是有銀子也無處去買。妹子若是想吃,只好等日後去了武安再吃罷。”

    那小燕子如何肯依,非要老歐立時帶了她去武安大快朵頤不可。老歐搖頭道:“並非是哥哥不肯。只是哥哥做的是小本生意,一日離不開的,不比那些大老闆,可以交給夥計,自己只管吃喝玩樂收銀子。等過個三年五載的,哥哥發了財,必帶著妹子回武安走一趟,將那些好吃的吃個遍。妹子若是等不及,另尋了有錢有閒工夫的人陪著也使得。”

    一句話提醒了小燕子,拍手笑道:“我找皇阿瑪陪我去。”

    老歐搖頭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皇上出巡,豈能跟哥哥這樣的平民百姓出門一般背起包袱便走的,那得多少人,多少車,多少馬!只怕隨駕的人多得前頭的出了正陽門,後頭的還在午門裡頭。武安縣才有多大,知縣大老爺的衙門也不過如夏妹子院子一般大,哪裡能住得下許多人。難道讓皇上只帶了妹子一個出去不成?我勸妹子還是另想法子罷!”

    那小燕子不服氣道:“皇上去年就帶了我和紫薇、永琪還有爾康一起出門,今年哪裡就使不得了!”

    老歐故作驚奇道:“那也得皇上願意才成,哪裡是妹子做得主的!皇上管著天下人天下事,只怕比哥哥忙了十倍百倍,哪裡有工夫陪著妹子去玩,妹子還是忍忍的好!”

    那小燕子哪裡是個願意忍的,當下叫著嚷著要與乾隆微服私訪去。老歐口裡不住地解勸,那小燕子反倒越勸越起勁。老歐見火候足夠,推說還有生意要忙,心花怒放地去了。

    過了兩日,乾隆按捺不住心頭的掛念,微服出宮,往夏紫薇的家裡探望。那小燕子一見乾隆,便要她的皇阿瑪陪著她到那“會武藝才能平安”之地去吃蕎麥灌腸和驢肉卷餅。說了半晌,乾隆才知道那小燕子說的是河南彰德府屬下的武安縣。見那小燕子興致勃勃的,乾隆早忘了上次微服私訪遇刺的往事,忙不迭地應承了。一回宮便直奔慈寧宮去向雍正辭行,說是要往河南武安微服私訪,探查民情。

    雍正一聽乾隆要去武安這個四省交界之地,便知道天地會要有動作,慫恿那小燕子將乾隆引出宮去,因說道:“純皇貴妃原本有病,為永潤的婚事操勞一番,如今永潤離了京城,又想念女兒,病勢越發沉重了。太醫們都說最多只有一個月光景,看這情形,不知哪日便去了。純皇貴妃也是潛邸舊人,好歹服侍你三十年,生了三個孩子,到底送她最後一程才是。”

    乾隆無奈,只得應了。次日便有太醫院的人到養心殿奏報,說是上駟院圈禁的皇五子永琪已經傷癒,可以正常行走騎射。乾隆大喜,趕緊到慈寧宮為永琪求情,要解了他的圈禁。雍正冷冷說道:“你要放他出來也未嘗不可,但他如今也大了,不能在宮裡居住,須得搬到外頭去。”

    聽見這話,乾隆一臉失望,說了些閒話,方才告退去了。那永琪知道雍正不許他住在宮裡,心懷怨懟,也不去慈寧宮請安,又常有不敬之言。雍正只作不知,催著內務府、禮部預備純皇貴妃、婉妃、誠嬪、豫嬪、慎嬪的冊封儀式,到底趕在純皇貴妃歸天之前冊封禮成。八日後,純皇貴妃蘇佳氏便薨了。消息報到養心殿,乾隆顧不得按例輟朝五日以示哀悼,忙忙地帶了傅恆、胡太醫、福倫、小燕子、夏紫薇和傷癒復出的永琪、福爾康微服私訪去了。

    乾隆出宮的那日,雍正與固倫和敬公主永浩和皇十二子永璂說道:“你們的阿瑪遠行,雖說是微服出宮,做子女的也當送上一程。”於是帶了兩人登上御花園裡的堆秀山,遠遠地看見乾隆的車離了養心殿,經過啟祥宮、壽安宮,出長庚門、西華門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武安縣現屬河北邯鄲,清朝時歸屬河南


天地會行刺不成

    雍正在堆秀山上為乾隆送行時,天地會眾人也在乾隆的必經之路上為這一群人送行。乾隆所乘之車自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再經宣武門出了內城,便直奔外城西南的右安門而去。老歐等人一早就在宣武門外不遠的一家飯館裡,找了二樓臨窗的一張八仙桌坐了,要了幾盅酒,幾個菜,一邊吃著,一邊不住地順著大街往北看。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果然遠遠地看一前一後兩輛馬車,車旁還有幾個人騎馬跟隨。當中一匹馬上坐了一個女人,穿得花花綠綠的,兩手不住的比比劃劃。離著足足二里地遠,老歐等人便知這等作派那是小燕子無無疑。再走得近些時,便聽見那小燕子咋咋呼呼的叫喊,什麼“永琪”、“爾康”的。靠近窗口的人趕緊縮回身子,與坐在裡面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都知道是“來了”,個個面露喜色。聽著樓下的叫嚷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漸漸消逝,老歐這才結了賬,同眾人下樓去了。

    回到下處,眼見再無外人,這才有人放聲大笑。笑了多時,便有一人說道:“這回咱們能成就大事,全憑歐大哥的計謀得當。”

    老歐搖頭道:“李兄弟過獎了。不是哥哥謙虛,這回能將那狗皇帝引出來,並非哥哥如何高明,實在是那狗皇帝太過愚蠢。老實說,哥哥去跟那小燕子說的時候,都想不到能有這般順利。當時還想著,一旦那狗皇帝起了疑心,想到那小燕子一個不學無術的蠢女人,如何知道武安這個千里之外的小縣城,為何非要去武安不可,究竟聽誰說的,那說的人是否知道小燕子的來歷,又是什麼居心,若是追查到哥哥這裡,又該如何應付,或者那小燕子不過一時興起,等見了那狗皇帝就全然忘了,又當如何料理。當時預備了好幾種應對之法,不想竟一點不曾用上。”

    旁邊又有一人道:“這都是天意要滅了韃子朝廷,反清復明,所以不但生出個昏君來,又給這昏君送了個更昏庸的兒子。”

    老歐點頭道:“郭兄弟說的極是。當初我還擔心咱們不容易混進宮去,誰知那狗皇帝的五兒子才從上駟院出來,連宅子裡頭的傢俱、下人都不顧安排,便到外城去找那小燕子,正被我給遇上了。來往了幾次,便將皇宮外廷的情形問了出來,還見了入宮的腰牌,連編號的規矩也都盡知了。但凡有幾個錢的富家子弟,哪個能將自己家裡的房間院落、家丁僕役一一說與外人的,偏偏被我見識到了。若是那狗皇帝不將他這兒子放出來,咱們如何能知道這些,這可不就是天意!”

    旁邊姓章的說道:“當初我還想著,那韃子太后眼看七十歲的年紀,不知還有幾年的壽數,若是等不到咱們為方兄弟報仇,便讓她壽終正寢了,豈不是便宜了她!如今那腰牌咱們也依樣仿製了,幾時入宮殺了那太后,想必歐大哥也有了主意?”

    老歐說道:“主意倒是有的,只是還需多等幾日。那狗皇帝雖說離了皇宮,宮裡出了甚麼大事,只怕還有法子找到他。一旦太后死了,那狗皇帝若是要裝孝子,不等走到武安便回宮奔喪,咱們的謀劃豈不是又落空了?還是等到那邊已經事成的時候再進宮動手,那時太后死了,皇帝也完了,那些韃子們豈能不亂了方寸?”

    那姓郭說道:“如此說來,咱們須得多等上幾日。那狗皇帝出門只是為了遊山玩水,又帶著女眷,想來走的不快。也說不準路上看著甚麼地方有些好吃好玩的,多耽擱幾日也是有的。”

    老歐點頭道:“京城到武安,說遠也不遠,便是走得慢,十餘日也該到了。今日四月二十一,等到端午節那日,趁著宮裡都在過節,咱們入宮殺他個出其不意。韃子太后和狗皇帝的小兒子住在慈寧宮,那裡離著西華門最近。咱們就從西華門混進去,到慈寧宮將那韃子太后和她的小孫子一併結果了,再從西華門出來。”

    那姓李的說道:“咱們既然知道了狗皇帝的兒子們住在南三所,何不將狗皇帝那些兒子們也一併結果了?”

    老歐搖頭道:“這可使不得,韃子皇宮的規矩,皇子大了不住在宮裡,都在外頭自己開府。除了那個最蠢的五兒子,狗皇帝的三兒子、四兒子早已不在宮裡住了。咱們便是到阿哥所裡將人盡數殺了,那狗皇帝豈不還是有兩個兒子能留下來?聽說十多年前,狗皇帝前頭的老婆死了,因為嫌那三兒子哭得不傷心,早都下了旨意不許他繼位了。咱們將別的兒子殺了,豈不是便宜了他那四兒子?如此一來,又豈能讓那些韃子們為了爭皇位內亂起來?”

    眾人聽了,都稱讚老歐高明,於是深居簡出,只等著端午節那日入宮行刺。眼見離著端午節只有兩日,老歐等又得了消息,說乾隆等人已經到了邯鄲地面,算算那送信之人路上耗費的時日,乾隆此時已經到了武安。老歐等人心下大喜,只等到了端午節那日,入宮送一個大禮。

    誰知這日夜裡熟睡之時,卻被聲音驚醒。眾人凝神細聽,越發覺得事情有異。睜開眼時,卻見外頭有些異樣的光亮。趕緊披衣起身,抓了兵刃在手,不待捅破窗紙往外看,只聽得“撲通”、“撲通”的聲音,分明是一個又一個人從牆上跳進院子裡來,接著又是“咣當”一聲,院子大門已被撞開,有人從門裡衝了進來。

    眾人聽這聲音都吃了一驚,想著莫非是引誘乾隆出宮的事情竟被韃子朝廷察覺了不成?老歐悄悄來至窗邊,將窗紙捅破,只見租住的四合院牆外許多官兵現著半身,舉著兵刃火把,已將院子圍住了。院子裡邊也有官兵將正房與兩邊廂房團團圍住。老歐喊道:“各位差官,小人原本是來京做買賣的商人,從來不曾做那犯法的勾當。想必這裡頭有甚麼誤會,小人進了衙門耽誤生意事小,若是誤了朝廷捉拿要犯,豈不事大,還望各位明察。”

    只聽院裡有人說道:“朝廷行事,向來正大光明,豈能冤枉無辜!我們奉旨抓的,就是那個自稱歐長有的,還有同黨郭三泰等十四個,不是你們又是哪些?”

    老歐聽了暗暗叫苦,心下不住地盤算著,如何能多闖出幾個去。早有人按捺不住,說道:“歐大哥,如今敵眾我寡,除了殺出一條血路,難道還有旁的法子不成?咱們當初既然敢入天地會,就不怕韃子朝廷找上門來!既然今天遇上了,那就刀劍底下見個真章!”說話間,拎了一把刀,開門衝了出去,與官兵廝殺在一處。

    屋中之人看見同夥被幾個官兵圍攻,也都忍耐不住,紛紛持刀舞劍衝了出去。老歐見這情形,也不再猶豫,拿刀衝了出去。眾人心知一旦落網,便是逃不掉的死罪,因此個個拚命,只見四合院裡血肉橫飛。廝殺了一個時辰,天地會眾人死的死,傷的傷,被擒的被擒,前來剿捕的官兵也折損了二十多個。那領頭的招呼著眾人清點地上的天地會會眾,將那受傷倒地及被生擒活捉之人一起捆了,又將幾個屋子仔細搜了一番,忙到天已經大亮,才將抓獲的幾個人與搜到的違禁之物一起送往刑部。

    刑部的尚書侍郎們聽說二等侍衛景瑞與順天府衙門的差人一同押解了偽造入宮腰牌的人犯來,都吃了一驚,趕緊撂下手頭的公務,一起迎了出來。見過了禮,景瑞說道:“這案子原本是下官首告的,上個月二十九,下官休沐在家,便到外城閒逛,在一家酒樓喝酒,遇見這些歹徒。下官與他們鄰桌坐了吃飯,誰知在一個歹徒身上露出了出入宮門的腰牌。下官當時便吃了一驚,那人既不是太監,又不是侍衛,如何會有這東西。於是悄悄地跟著,直跟到史家胡同裡頭的一個四合院。下官想著若是有人偷了入宮的腰牌,混進宮去,不知會惹出什麼禍事來,也顧不得休沐,便進了宮,要跟領侍衛內大臣稟報。誰知心裡想著事情,便走得急了些,迎面遇見和親王,都忘了行禮。王爺當時便將下官叫住了,聽下官說了緣故,也不追究下官失禮,趕緊拉著下官到皇太后那裡稟報了。皇太后下了旨意說:‘歹徒拿著出入宮門的腰牌,只怕不只是為了做兩件偷雞摸狗的勾當。若是江洋大盜,順天府衙門的捕快未必能拿得住。事關皇帝安危,萬萬不能存了僥倖之心。凡是與守衛皇宮相關的事情,侍衛處都是管得的。’因此打發下官等四十名侍衛與順天府協同查訪捉拿。查得兇徒一共十五人,領頭的名喚歐長有,在史家胡同租了個四合院居住。下官等便趁著月黑風高將那四合院圍了,那兇徒見勢不妙,竟敢持刃拒捕,共有十三個侍衛和九個捕快遇害。十五個歹徒被格殺了九個,還有六個被拿獲了。下官在那院子裡搜過了,不但搜到十五塊腰牌,還搜到宮內地圖一張。順天府尹大人交待說,這案子不是順天府能審理的,而且事關皇上安危,拖延不得,囑咐下官們一旦拿獲人犯,直接送到大人這裡來審問,府尹大人隨後便送來轉移人犯的公文。”

    幾位尚書侍郎聽罷,都說這等大案須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審,趕緊打發了兩個主事去請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到刑部商議。尚書鄂彌達又打發人將人犯收監,將證物鎖在盒子裡,貼了封條,托景瑞帶進宮去,驗明真偽。景瑞這才告了辭,到慈寧宮向雍正奏報去了。


三法司輪番會審

    景瑞才走了不多時,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大理寺卿、少卿們便趕到了刑部。聽見尚書鄂彌達和秦蕙田說順天府拿獲了私藏入宮腰牌和宮內地圖的歹徒,這些常年經辦大案要案之人,立時便想到了謀反、行刺之類的大罪。眾人心裡便都有些惴惴不安,若是這伙子人還有不曾拿獲的同黨,又沒能及時審出,被那些餘匪混進宮去,三法司的官員們個個難逃罪責。

    當下趕緊商議了一回,最終議定,三法司的滿漢長官、次官分作兩班,每班四個時辰,晝夜不停地輪番審理,一定要將這樁案子盡快審結。料到這等亡命之徒都是不怕死的人物,輕易不能招供,又預備了數種審問策略,只等著景瑞從宮裡回來,說明那些腰牌究竟是偽造的,還是偷竊的,抑或官員瀆職送與歹徒的,便可將這案子定了性,立時升堂審問。是以景瑞一進刑部大門,便有等候在那裡的兩個主事迎了上來,引到大員們跟前。

    見過了禮,景瑞便說道:“下官已經將那十五塊腰牌和地圖呈與皇太后了。皇太后著人將那十五塊腰牌一一清點驗看過了,共有侍衛用的‘衛’字腰牌八塊,太監用的‘內’字腰牌三塊,雜役用的‘役’字腰牌四塊,大小、材質、字體、顏色都與真的相彷彿,唯獨花紋略顯粗糙了些,但若不與真的放在一處比照著細看,也難以辨別出來。皇太后打發人到內務府查了腰牌編號的簿冊,涉及的十五塊腰牌裡頭,有兩塊‘衛’字腰牌、一塊‘內’字腰牌、三塊‘役’字腰牌是不曾發出的。因為不知偽造腰牌之事是否與持有那些腰牌的人相干,皇太后已經命人將歷年來曾經持有這十五塊腰牌之人的名姓、職位抄了,預備著大人們查訪。那地圖是皇太后親自驗看的,內廷外朝的宮殿樓閣都標註了,而且方位一點不錯。奇怪的是養心殿、乾清宮、坤寧宮等處只畫了一個方塊,中間寫著宮殿之名,慈寧宮卻畫得極其詳盡,不但標出了幾座宮門和正殿、偏殿,就連冊寶房、珠寶房、綢緞房、下人房、廚房、柴房之類的,都一一標了出來。”

    秦蕙田說道:“這些匪徒為何單單將慈寧宮標註得極清楚?究竟是有熟知慈寧宮內情形的人與他們同謀,還是他們要對皇太后圖謀不軌?事關皇太后安危,不能不審個明白。只是從何處審起,皇太后可有旨意?”

    景瑞說道:“去過慈寧宮的人倒是不少,皇上、皇后、妃嬪、阿哥、公主、皇孫、和親王、果親王全家和滿朝王公大臣的福晉夫人們都是常去請安的。可誰敢在皇太后宮裡亂看亂翻亂問的?若問皇太后將冊寶放在何處,將首飾金銀放在何處,莫說宮外的福晉命婦們,只怕連宮裡的主子娘娘們都未必知道,倒是慈寧宮裡的宮女、太監、嬤嬤們知道得更清楚些。皇太后正在查訪,慈寧宮裡伺候的人可曾交結了形跡可疑之人。只是眼下慈寧宮裡伺候皇太后和十二阿哥的人便有近百人之多,一時難以查清。還有這二十多年裡放出宮去的老宮女,也有近百人之多。這些人出宮之後,按制度不得再入宮闈,究竟嫁與何人,居住何處,作何營生,交結何人,宮裡也不甚清楚。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和碩特部親王多爾吉特的女兒名喚晴兒的,也曾養在皇太后跟前十幾年,慈寧宮裡的情形她也盡知道的。”

    一干大員們聽了,紛紛說了些“責無旁貸”、“必查個水落石出”之類的言語,景瑞這才告辭去了。眼見景瑞走遠,左都御史德敏便說道:“聽聞多爾吉特的那個女兒因為搶劫被送到刑部一回,那究竟是何等人物?”

    鄂彌達說道:“那個晴兒被扭送來時,我、秦大人和四位侍郎都見過。小姑娘模樣看著倒還齊整,只是一說起話來,便讓人不敢恭維了。當街搶劫被人抓了現行,居然還恬不知恥的自稱什麼善良、高貴。最可笑的,一個姑娘家,大庭廣眾之下,說那個同案的男人是她的朋友,真真是個沒廉恥的!”說著,搖頭不止。

    侍郎謝溶生也說道:“那個男人也是個形跡可疑的,身上掛著一簫一劍,自稱蕭劍。我們當時聽了這名字便說:‘他若是姓鍾名虎,難道還要扛一口鐘再牽一隻虎不成?’都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名實姓。一個大男人,放著京城裡許多客棧不去住,偏要住到人家姑娘家裡混吃混喝,還連姓甚名誰都不肯照實說,我們便知道這裡頭有些古怪。當時想著這男人多半是個採花淫賊,只是失主報的是搶劫案,旁的事情沒有個憑據,況且那晴姑娘當時還是郡主,我們豈能擅自審問郡主私房中事。給皇上的奏摺裡也提及這個蕭劍的可疑之處,可是沒有請下聖旨來,我們也不敢深問,那個蕭劍的來歷,便不曾審問清楚,不過是問清了巴林部貝子夫人所告的當街打劫屬實而已。”

    大理寺卿七達色道:“如此不明是非的人,只怕當真能作出交結匪人的勾當來。咱們不妨審一審這些兇徒是否與這晴兒有些來往,也許真能審出些眉目來。”

    眾人深以為然,於是後一班的官員自去歇息,前一班的官員便升堂問案。大堂上各色刑具早已備齊,三法司的屬員已經在堂下久候了。大員們在堂上落了座,便有人帶了疑犯上來受審。主犯歐長有已經因拒捕被殺,刑部的官員便從分開關押的六名從犯中帶了一人上堂受審。

    人犯一經帶到,下邊侍立的屬員齊聲喝起“威武”號子,上座的鄂彌達拍著驚堂木,厲聲喝問皇宮地圖從何處得來,腰牌系何人偽造,私藏地圖、腰牌作何圖謀。那人犯知道便是招供也難逃一死,梗著脖子全不理會。鄂彌達喝了一聲:“打!”便有人拎著棍子上來,使足了力氣將那人犯打了一頓。打了幾十棍子,這人犯依舊不招,鄂彌達命人將他拖了下去,又換了另一個上堂受審。直到將六名人犯審問一遍,仍不曾得了一句供詞,鄂彌達又命帶上一名人犯再審。

    這一次便真真假假的引誘那人犯說話,旁邊陪審的官員也緊盯著人犯的神情,不住地記錄。那人犯依舊不肯招供,又被大刑伺候了一番,再換一名人犯來審。六名人犯審過,眾大員回想著人犯的神情,猜測了一番,帶上一名人犯再審。如此一番番審過,直從審到第五日卯時,才有一名人犯受不住大刑招了供,以求速死。先是供認偽造的腰牌乃是比照著五阿哥永琪府上的腰牌做的,皇宮地圖是照著永琪和蒙古郡主晴兒的敘述畫出來的;之後供出曾與晴兒交好的蕭劍本名方嚴,乃是天地會紫金堂堂主、犯官方之航之子,被劫走的女犯小燕子乃是方嚴之妹,驢耳朵胡同的殺人劫囚案是方嚴所為;再問又供認眾人圖謀入宮行刺皇太后和十二阿哥;最後供認天地會唆使小燕子引誘乾隆微服出宮,已經布下埋伏要在河南武安行刺。鄂彌達等人還要審問天地會的總舵設在何處,那人原是尋常會眾,當真不知道了。

    在場的官員們聽了這些供詞,無不驚駭。乾隆十餘日不曾上朝,各部、府、寺、院的大員們早知道聖駕出宮微服私訪去了。那乾隆原本是個喜歡遊歷山川的,並非第一次微服出宮,眾人早已見怪不怪,萬萬不曾想到此次竟是受了天地會的誘騙。在場的幾位大員趕緊起身,去找在軍機處行走的左都御史劉綸商議。

    劉綸從睡夢中被叫起,見了供詞,嘆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諸位大人了,皇上的確是微服出宮去了。上月二十一走的,到如今已經十餘日了。軍機處每日將要緊的摺子封在一處,打發侍衛快馬呈奏給皇上,再帶了皇上的硃批回京。皇上離京後軍機處收到的最後一份硃批是七日前從邯鄲傳回來的,之後幾個送摺子的侍衛都不曾見到皇上。軍機處、侍衛處已經打發人到邯鄲一帶去尋了,只是尚不曾尋到皇上的蹤跡。如今看這供詞,只怕……”不待說完,又嘆了口氣。

    一干大員們都知道,劉綸不敢說出口的一句是“只怕皇上已經遇了禍了”,當下面面相覷,都不敢將這句話說出口來。還是劉綸又說道:“出了這等大案,原本該立即入宮奏報皇上的。既是皇上不在宮裡,只好送到軍機處,由軍機處再設法奏報了。只是這會子天色尚早,軍機處怕是只有值夜的兆大人還在。來大人府在和親王府東邊罐兒胡同,富大人府在護國寺北邊正覺寺胡同,劉大人府在琉璃廠西邊北柳巷,須得趕緊打發人請三位大人到軍機處商議。”

    鄂彌達聽了,一面打發了幾個郎中去請來保、劉統勳和富德三人,一面將還在歇息幾個三法司大員也找了來,一同入宮往軍機處去了。到了軍機處時,果然只有兆惠一位軍機大臣在此當值。聽了鄂彌達等人敘說的案情,兆惠也吃了一驚,心知此時便是兵發武安,只怕也來不及救駕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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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大臣覲見雍正

    兆惠心知此時乾隆凶多吉少,便是尚有性命,只怕也得朝廷差人去營救方可脫險。但無論是從京城兵發武安,或是行文直隸、山西、河南、山東四省協同剿匪,萬一旦乾隆脫險,免不得日後生了猜忌之心。當初經歷了黃新莊一段往事,兆惠也懶得去做那一心為君的純臣,只願明哲保身而已。無奈將這樁案子奏報與乾隆乃是軍機處職責所在,若是無所作為,也是一樁罪過,當下只好打發了幾個小軍機趕緊去請來保、劉統勳和富德來軍機處商議。三法司官員見了,便說軍機大臣們議事,外人一概不得旁聽,趁機告辭而去了,只留下劉綸在此與兆惠一同等候另外三位軍機大臣。不想未曾等到來保三人,禮部滿漢尚書倒先來了。

    這兩位尚書卻是為了庚辰科殿試而來的。原來乾隆是三月末提出來要去微服私訪的,那時已經在小燕子面前許了願,卻被雍正以純皇貴妃性命不久攔住了。那小燕子知道了,又喊又叫的,乾隆聽見“皇阿瑪不疼我了”,便如孫悟空聽了緊箍咒一般,趕緊許願說一旦純皇貴妃薨了,立刻動身。純皇貴妃是四月十九日薨的,不等燒過頭七紙,一行人便趕在四月二十一日離京去了。那乾隆唯恐大臣們勸諫,只說是微服私訪幾日,也不說去往何處。軍機大臣們只道是在京郊遊覽數日,唯有福倫幾個知道是要去往河南。直到出了順天府地界,傅恆才知乾隆要去河南,立時大驚失色。四月二十六日乾隆應在太和殿主持庚辰科殿試,哪裡來得及到河南一個來回?傅恆當即勸乾隆回京,乾隆這才想起殿試之事來,一時也有些猶豫。那小燕子一旁聽了,哪裡肯依。乾隆如何捨得再讓那小燕子失望一回,當初既然能拋下西疆浴血的將士們,此番自然也能丟下萬里趕考的舉子們,立時便打發隨行侍衛回京傳旨,將殿試日期推遲至五月初八日。

    那些中了會試的舉子們早已知道殿試日期定在四月二十六,如今忽然推遲,豈能不問個究竟。禮部官員們哪裡敢說是因為乾隆要帶著那小燕子去河南吃驢肉卷餅的緣故,更不敢代替乾隆稱病,只得支吾應對。那些舉子們見朝廷無故推遲科舉大典,個個心懷怨憤,若不是因為入仕已成定局,非得鬧將起來不可。饒是如此,也少不得在街頭巷尾發些議論。眼見乾隆一去十餘日,不知幾時方能回京,禮部官員看著殿試日期漸近,不時找出些與殿試有關的細枝末節之事,向乾隆請旨,以提醒乾隆莫忘此大事。可惜這些奏摺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見回文,讓禮部的尚書侍郎們心焦不已。眼看已是五月初七,兩位尚書一大早便來到軍機處,藉著上摺請旨的名義,打聽乾隆今日能否迴鑾。

    兆惠和劉綸知道兩位尚書之意,也不好只說乾隆可能身陷險境,接了奏摺,也不翻看,只說讓兩人且先靜候數日,也許便有回音。兩位尚書聽說皇上不能當日回京,急得團團轉。兆惠兩人也是愛莫能助,無論殿試延期或者他人代為主持,都不是軍機處能做得主的。兩位尚書無奈,只得告辭去了。

    又等了些時候,先是富德狂奔而來,之後住在外城的劉統勳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最後才是八十歲高齡的來保蹣跚而至。眼見在京的五位軍機大臣俱已到齊,劉綸便將三法司所審的案子細細說與來保等三人。三人聽了,也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不知該出個甚麼主意才好。還是劉綸先說道:“諸位大人,在下將三法司官員帶到這裡來,只是因為制度如此,並非有意使各位大人為難,還望諸位大人體諒一二。眼下這樁案子究竟如何處置才是,請諸位大人不吝賜教。”

    富德說道:“劉大人是有學問的人,說話都這麼文縐縐的。我富德行伍出身,從來不講究甚麼賜教,只知道聽皇上的聖旨,聽長官的將令。西疆打仗的時候,兆大人是我的頂頭上司,如今皇上不在宮裡,我聽兆大人的令便是了。”

    兆惠搖頭擺手地說道:“兆惠不過是一介武夫,粗人而已。當初平定西疆,靠的全是皇上聖明,三軍用命,並非兆惠之能。若論才幹,兆惠遠不如兩位劉大人深通經史,足智多謀。”

    劉統勳忙說道:“兆大人過獎了,咱們五個人裡頭,就屬來大人資歷最早,自從乾隆十三年入值軍機,至今已有十餘年,最是見多識廣。”

    來保急道:“諸位大人皆是當世才俊,老朽年老昏聵,耳聾眼花,豈敢在諸位大人面前胡言亂語,倚老賣老?一切聽憑諸位大人主張。”

    眾人聽見來保推辭,齊聲稱讚來保年高德劭,見識高遠。來保再無處謙讓,思忖半晌才說道:“諸位大人,那些亂黨不但要謀害皇上,還要謀害皇太后和十二阿哥,咱們豈能不奏明皇太后,早作防備?”

    另外四位軍機大臣知道來保這是要請皇太后出面主持局面,雖說後宮不得干政也是祖制,但如今眾人性命攸關之時,也顧不得那許多,當下一齊點頭稱是。於是趕緊出了軍機處,一齊往慈寧宮來求見雍正。及至進了慈寧宮,卻見簡親王奇通阿與三法司的官員們都在正殿裡就坐。

    原來三法司官員們只要將審得的亂黨謀刺案及時知會各處衙門,不論各衙門能否及時奏報乾隆,三法司的官員都不再承擔責任。因此離了軍機處,趕緊又去了侍衛處,通報領侍衛內大臣,天地會圖謀行刺,而且已經掌握了皇宮地圖和守衛班次,提醒侍衛處加緊戒備。出了侍衛處,又直奔宗人府,向掌管宗人府的親王稟報皇五子永琪有洩露宮內訊息之嫌疑,請宗人府奏請乾隆審問。

    三法司官員一到宗人府,便有人報與宗令簡親王奇通阿。奇通阿聽說三法司大員親自來交涉,心下疑惑究竟是哪個要緊宗人惹了是非。及至見了面,聽說亂黨手裡的腰牌和地圖都是永琪處得來,頓覺毛骨悚然。奇通阿深知永琪是個忤逆不孝的,做過縱妾毆母的勾當,不信那永琪是受了天地會的欺騙,只疑他是有意勾結亂黨,要殺害祖母,屠戮兄弟。鈕祜祿氏待永琪一向疼愛有加,遠比其他阿哥親厚,只有圈禁上駟院一件能讓那永琪懷恨在心的。想到此處,奇通阿便覺得一陣寒意襲來,當初宗室諸王一起商議過,都是贊同圈禁的,如今永琪為此尋仇,連祖母尚且要謀害,何況奇通阿不過是太祖高皇帝之侄鄭獻親王濟爾哈朗的後人,與永琪早已出了五服,那永琪豈能放過?若不是侍衛警覺,只怕謀害了皇太后之後,便要謀殺宗室諸王了。

    當下奇通阿越想越怕,便是這一次能僥倖逃脫,難保不會再有下一次。便是回回都有這般幸運,一旦日後乾隆將皇位傳與永琪,自己的一顆人頭和頭上的鐵帽子豈不是都要保不住了?只能趁著乾隆不在京城,向皇太后請旨,早早審定此案,坐實了永琪勾結叛黨,圖謀奪位的罪名,再由皇太后下旨,除掉永琪,絕了後患,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於是也不寫奏摺向乾隆請旨,一手拉了德敏,一手拉了鄂彌達,便往慈寧宮面見雍正。秦蕙田等人也只得跟著,一同進了慈寧宮。

    及至兆惠等人趕到慈寧宮的時候,鄂彌達正在奏報審問天地會會眾之事。只見雍正的神情時而憤怒,時而痛苦,時而擔憂不已。直到鄂彌達說完,雍正似乎還不敢相信一般。奇通阿等趕緊勸解了一番,雍正彷彿才回過神似的,顫抖著說道:“這些孫子裡頭,我原本最疼愛永琪,不想他竟勾結天地會亂黨,將他的阿瑪騙出京去謀害!早知今日,當初他縱妾毆母之時,我便拼著不慈之名,將他亂棍打死,也不至有今日之禍!都是我識人不明,危及江山社稷,將來我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說著,舉起手帕做拭淚狀。手帕上浸的辛辣之物刺激著,一時止不住的落淚。
    奇通阿等人見了,趕緊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頭,勸雍正為社稷為皇上節哀。半晌,雍正才止住了淚,說道:“此事萬萬不可傳揚出去,以免人心動盪。立即從侍衛處、護軍營選派精幹人手,往武安縣周圍的河南彰德、河北廣平、順德、大名、山西遼州、潞安、山東曹州一帶尋訪皇帝與天地會的蹤跡。皇五子永琪勾結天地會圖謀不軌一案,著宗人府會同三法司從速審理,永琪之府邸、奴僕,任憑宗人府、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搜查審問。”

    當下眾人一齊高呼“領旨”。劉綸又說道:“臣啟皇太后,明日原定庚辰科殿試,究竟是延期或是選派王公代為主持,請皇太后示下。”

    雍正道:“明日殿試,著莊親王允祿與皇十二子永璂代為主持。”

    眾人口稱“領旨”,這才告退去了。


雍正會見莊親王

    看著簡親王奇通阿與眾軍機大臣、三法司大員告退去了,雍正趕緊打發人去莊親王府宣允祿入宮。不想允祿還不曾趕到,太監又進殿奏報,說軍機大臣兆惠和富德在慈寧門外求見。雍正聽了,不免覺得詫異,這一會子工夫,兩人怕是陪著老態龍鍾的來保回到軍機處便又往慈寧宮來了,難道是有甚麼不可當眾開口之事不成?於是趕緊命人宣了二人進殿。

    一時兆惠和富德進來,見過了禮,兆惠說道:“稟皇太后,皇上離京之前給軍機處下了旨意,命奴才們整理奏摺,每日將要緊的奏摺飛馬呈送皇上,不要緊的便留在軍機處,等著皇上回宮再行處置。五日前軍機處收到留在西疆辦事的辟展大臣副都統定長的一份奏摺,說的是回部伯克阿里和卓攜女入京覲見之事。奴才們原本以為可以等著皇上回來再呈給皇上,誰知昨日理藩院又有奏摺說阿里和卓一行再有兩三日光景便能抵達京師。奴才們擔心若不能將定大人的奏摺及時呈上,只怕會傷了朝廷的體面。”說話間,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奏摺來。

    一旁伺候的太監趕緊接了,奉與雍正。雍正打開看時,這奏摺說的是:阿里和卓此次進京帶了親生一女,名曰含香。這含香自從降生,便有異香遍體。及至長成,美豔無雙,且周身異香越發濃郁。回部眾人皆以為神聖,頂禮膜拜。不料這含香卻是淫蕩無德之人,與本部男子名曰蒙丹者私通,私奔六次不成。阿里和卓雖極力掩飾,猶有穢聞流佈於回疆各部。各部伯克皆鄙視不已,無人肯與阿里和卓結為秦晉。阿里和卓非但不肯改悔,反倒以為京師萬里之遙,無人知曉這含香底細,欲將這含香獻與乾隆,謀求椒房外戚之尊榮。定長懇請乾隆勿為美色所誘,保全朝廷之威嚴。

    雍正看了這奏摺,一時不敢置信,尋常人家若是女兒與人私奔不成,必是嚴加看管,豈能容她有機會再私奔五次?於是問道:“兩位愛卿都在回疆征戰多年,可曾聽見這阿里和卓女兒的傳言?”

    富德答道:“回皇太后,奴才們的確聽見一二。阿里和卓在回部眾伯克里頭算不得最強盛的,只因為生了個不尋常的女兒,西疆無人不知他的大名。奴才們在西疆的時候,也曾經聽見當地人傳言:說這個含香私奔多次,每次私奔都被人循著香味捉了回去。按著回教的教規,這等淫奔之女都應處以石刑。阿里和卓族裡也有人要將含香石刑處死,只是阿里和卓不肯,因此起了些爭端。那些族人遷往別處去了,再不與阿里和卓一部往來。這些傳言,西征將士盡人皆知,只是都不敢相信。都說那阿里和卓好歹也是個伯克,難道家裡連幾個服侍女兒的婦人都沒有不成?深閨女子,哪有那麼容易私奔的?當時都想著或許是有人妒忌阿里和卓之女異香遍體,或許是有人求婚不成懷恨在心,故意造謠污衊。”

    兆惠也說道:“稟皇太后,回教中人,將女子貞潔看得比漢人更重,出門在外,都以紗巾纏頭蒙面,父兄丈夫之外的男子,便是連頭髮也不許看見。這樣的人家出了個私奔六次的女兒,的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但如今回疆各部言之鑿鑿,都已信了真,皇上不論是將這含香收入後宮,還是配給宗室……”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雍正深知他未盡之言,當下說道:“兩位愛卿不必擔心,如此淫奔不材之女,我豈能容她敗壞朝廷聲威!”

    兆惠和富德聽了,起身齊呼“皇太后聖明”。兆惠又說道:“理藩院昨日的奏摺還請示,回疆新附,其風俗與蒙古各部不同,且系初次朝覲,其迎來送往之禮是否參照去年西藏噶倫巴勒奔父女覲見成例辦理。奴才恭請皇太后示下。”

    雍正道:“阿里和卓兵敗來降,於朝廷無尺寸之功,若是迎送之禮太過隆重,豈不傷了蒙古王公之心。既是回部風俗與蒙古不同,著理藩院參照迎送蒙古王公之禮儀,略作改動便是。”

    兆惠和富德齊聲領旨,告退去了。太監又來奏報,說莊親王已經到了,雍正忙命帶允祿進殿。不多時,進來一個穿著親王朝服的老者,正是莊親王允祿。四個月來,雍正頭一回見到允祿,眼見允祿蒼老消瘦,不復昔時風采,雍正心下愧疚不已,當下趕緊打發了一旁伺候的人下去,一把拉起允祿,說道:“十六弟,朕有眼無珠,連累你受委屈了!”

    允祿不住地顫抖,說道:“都是臣弟輔政無狀,愧對皇兄重託!”

    不待允祿說完,雍正忙止道:“是朕的不是。弘曆的性子與朕不同,卻與鈕祜祿氏相似,母子兩個俱是好大喜功之人。那幾十年裡,便是要投朕所好,極力壓抑本性,也不可能不露出些蛛絲馬跡來。可惜朕那時將心思都用在朝堂上,竟不曾細細考察過這母子的為人。若是分出半分心思來,也不至於有今日之禍。都是朕識人不明,連累了兄弟們!”

    允祿忍不住老淚縱橫,雍正握著允祿的手,也跟著落下淚來。半晌,允祿方說道:“皇兄若是捨不得皇上,趁著如今天地會還不曾害了皇上的性命,趕緊打發人喬裝改扮了,連夜往山西援救,許是能來得及將皇上救出來。”

    雍正搖頭道:“十六弟,你看著朕雙眼還有些紅腫,便道朕是為弘曆傷心落淚麼?不過是方才奇通阿和軍機大臣、三法司官員們來稟報審問天地會亂黨一事,故意做出來一個母子情深的樣子罷了。畢竟鈕祜祿氏只生了這麼一個兒子,若是一滴淚也不落,未免太不像。這些年來,弘曆的所作所為,讓朕在地府都覺得無顏出門見鬼,只恨當初為何不曾將他溺了!還費力氣救他做什麼?當初朕能捨得弘時,如今便能捨得弘曆。既然天地會覺得他奇貨可居,送與他們便是了。”

    允祿說道:“天地會劫持皇上,只怕是打著借皇上安危要挾朝廷的主意。前明朝土木之變時,明英宗已經立了憲宗為太子,群臣還是擁立景帝,雖說也有憲宗年幼不能理政的緣故,未嘗不是防著瓦剌要挾著英宗作出什麼事情來,憲宗被一個‘孝’字壓著,左右為難。如今的情形與土木之變倒有些相似,咱們是從皇子皇孫裡頭選定一個,還是由弘晝即位?”

    雍正嘆了口氣,說道:“弘晝是個有才幹的,能坐得這個位子,可惜朕當年不曾選了他。二十多年來,他為了免遭弘曆的猜忌,保住身家性命,故意作出個荒唐樣子來,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和親王是個荒唐王爺,再讓他登基,只怕威信不足了。況且眼下的形勢又與土木之變不盡相同,前明孫太后名下只有英宗一個兒子,不願意皇位旁落,才令瓦剌人有要挾之機,又留下了日後奪門的後患。如今朕便認定天地會拘禁並非朕的兒子,乃是天地會尋了容貌相似之人,意圖冒充弘曆,篡奪我大清的江山。母子至親,朕以鈕祜祿氏的身份說他不是,誰還敢說是不成。”

    允祿說道:“現有的七個皇子兩個,皇五子永琪不說也罷,另外的幾位,皇十二子永璂是嫡子,身份貴重,若論才幹,倒是皇六子永瑢最優,不知皇兄屬意哪個?”

    雍正說道:“當初皇阿瑪臨終時曾說:‘朕也知道這六十餘年寬仁太過,無奈本性如此,想要更改,卻有心無力。你必得嚴厲整飭起來,方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可如此一來,你免不了受千夫所指,青史上落下千古罵名。’朕當真嚴厲整飭了十三年,也當真如皇阿瑪說的,受千夫所指,朕知道那滋味不是尋常人能受的。弘曆登基以來,事事作出個傚法聖祖仁皇帝的樣子,卻只學了個皮毛,內裡便如隋煬帝、唐明皇一般。他最寵信的,一個令妃,一個永琪,都是不殺不能絕後患的人物。眼下弘曆自己又被天地會劫了去,圖謀要挾。如今的形勢,較之康熙六十一年,當真天淵之別。永瑢的才幹倒能做個守成之君,可如今國庫空虛,吏治敗壞,哪裡還有守成的餘地。若是登了基,一旦天地會以弘曆的性命相脅,便是有朕頂在前頭,他也免不了借刀弒父的名聲。他又不是個狠厲的人物,哪裡受得住這個。何況還有逼死庶母、屠戮兄弟這兩條罪狀,都不是他那仁厚性子能擔得起的。若是立了永璂,橫豎他才九歲,不能親政,朕便替他擔了這殺子殺孫的名聲。”

    允祿說道:“永璂乃是嫡出,名正言順,想來宗室與大臣們應無異議。只是永璂年紀尚小,至少三五年裡不能親政,若是選了輔政大臣,日後難免又有鰲拜之禍,倒是皇兄臨朝聽政更妥當。但大清立國以來,並無女後聽政的先例,免不了有些迂腐之人會鬧出事故來。”

    雍正也深以為然,當下兄弟兩個又商議了一番,連著次日殿試之事也都一併議定了,允祿這才回府去了。


和卓氏館驛演禮

    自從雍正下了由允祿和永璂一同主持庚辰科殿試的旨意之後,軍機處五位大員遇到要緊事情便不再打發人往河南去尋乾隆了,都拿到慈寧宮來請示雍正。過了三五日,受了軍機大臣的指點,理藩院尚書納延泰也為了回部伯克阿里和卓之事來見雍正。

    原來理藩院早已比著去年西藏噶倫巴勒奔的舊例,預備好了阿里和卓入京朝見的迎送賜宴一應事宜。已經遞了奏摺,恭請乾隆指派皇子一名負責迎送陪同阿里和卓一行,並於太和殿賜宴,屆時乾隆帶著阿哥、親王和王公大臣們迎候於殿前,阿里和卓乘馬入太和門,隨行之人跟在後面魚貫而入。

    按著大清朝的制度,只有蒙皇帝恩典賞了“紫禁城騎馬”的官員方可騎馬乘轎入宮門,卻也只能在太和殿東西兩側的左翼門、右翼門外下馬落轎。坐著轎子到太和殿前,那是皇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才有的特權,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也只有大婚那日,方能坐著轎子從最太廟和社稷壇南邊的大清門一路抬入太和門。若是孝賢皇后這般潛邸福晉出身的或者康熙孝昭仁皇后這般側室扶正的皇后,便是一生一世都不能坐轎入太和門的。

    理藩院官員們也知道外藩乘轎入太和門極不合禮制,禮部官員當時也曾極力進諫的,無奈乾隆喜歡那萬邦來朝的興旺景象,執意如此。此次理藩院又打聽得,隨著阿里和卓帶來京城的女兒含香,一路上坐了一頂六角形轎子,那轎子是藍色鏤金的頂,有六根鍍金柱子,白紗圍繞,沒有轎門。那含香帶了兩個回人侍女坐在白紗轎子裡頭,穿著一身回人衣裳,絲巾蒙面,頗有些異國情調。理藩院的大員們都知道乾隆是個好色之徒,見了這種噱頭心裡必定喜歡,因此預備著連阿里和卓帶來的車、馬、旗、樂、駱駝、侍女及衛士一起放進太和門。

    不想乾隆到河南去吃驢肉卷餅多日不回,奏摺也不見批覆,倒是皇太后下了旨意,說是“參照蒙古各部朝見之禮略作改動”,且不可“傷了蒙古各部之心”,納延泰無奈,只得重新預備了一番。如此一來,阿里和卓一行到了京師,便不能不按制度演禮。因此納延泰趕緊安排了官員負責阿里和卓演禮,又聘請了出宮二十多年的老宮女一名,擔任阿里和卓之女含香的演禮嬤嬤。待到阿里和卓到了京城,在館驛歇息了兩日,便有專司迎送陪同的理藩院官員帶著演禮官員和老宮女到館驛拜訪阿里和卓。

    那日從城外到館驛的路上,理藩院的陪同官員已將演禮之事與阿里和卓說過了。此時聽見稟報,阿里和卓便帶著女兒含香迎了出來。眾人在客廳裡落了座,一一引見過,那演禮官員便說道:“伯克大人,演禮乃是朝廷的制度,但凡外藩王公來朝見,或者外國使臣來納貢,都得先行演習禮儀,待到演練純熟,方可覲見皇上。如今大人要演習的,乃是覲見和賜宴的禮儀。演禮之前,下官有句話是不能不說的,香格格這面紗,在路上戴得,在下官面前也戴得,若是到了皇上面前依舊戴著面紗,卻是違背朝廷制度的。”

    阿里和卓聽了,面上便有些難色,正要說話時,那含香搶先說道:“我是回人,不管你們滿人的規矩!可蘭經說得很清楚,眾生平等,沒有人可以勉強別人做任何事!”

    那演禮官員聽了這無禮之言,心下暗自惱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笑呵呵地說道:“香格格這話差了。常言說‘入鄉隨俗’,不管是香格格自己喜歡戴著面紗,還是西疆風俗如此,進了皇宮,都得遵守宮裡的規矩。況且香格格戴著面紗,賜宴之時如何用膳?難道香格格平日用膳之時都是戴著面紗不成?”

    不待阿里和卓說話,含香又搶先說道:“我生為維吾爾人,死為維吾爾鬼!就是死了,也要戴維吾爾的面紗!”

    阿里和卓忙說道:“大人,小女演練了回疆的舞蹈,預備在賜宴時獻給皇上,這是舞蹈時的裝扮。”

    那陪同官員心裡也有了些火氣,面上卻也一團和氣地笑道:“伯克大人既有這番美意,下官回去便稟報尚書大人,尚書大人必會轉奏皇上,若是皇上準了,香格格便可在皇上面前獻舞了。但不是香格格所獻的究竟是獨舞還是與群舞?若是群舞,那共舞之人也得演習過禮儀,方可在皇上面前獻舞。”

    那演禮官員說道:“那共舞之人若是等著皇上旨意下來再演禮,只怕又耽擱了時日,不如伯克大人便將她們也請了出來,與香格格一同演禮。”說著轉過頭與那老宮女說道:“這幾日裡,顧嬤嬤免不了要多辛苦些了。”

    那老宮女也欠身說道:“瑞大人放心,老身定當盡力而為。”

    一時阿里和卓將那些共舞之人喚了來,竟是三十餘名彪形大漢。兩個官員和顧嬤嬤原以為伴舞的不過是三五少女,見了這些大漢都是一愣。那陪同官員強撐著笑容,說道:“伯克大人美意,下官回去定當稟報。只是下官原本以為只有伯克大人和香格格覲見皇上,故而只帶了兩個人來為大人演禮,如今看來是下官考慮不周了。”

    那演禮官員也強忍著笑,說道:“伯克大人,既然人已到齊,咱們便演練起來。只是這客廳未免狹小了些,請伯克大人和諸位壯士移駕到院子裡來,留下香格格與顧嬤嬤在此演禮。至於香格格,男女有別,便由顧嬤嬤來教授。”

    於是一干男子都到了院子裡,顧嬤嬤便說道:“香格格,老身最先教授的是參見皇上的三拜九叩大禮。老身先在香格格面前演示一番,請香格格好生看了,然後跟著行一遍,究竟有什麼不到之處,老身再為香格格解說一番。若是做的實在不妥當,免不得還要把著手腳教授,老身這裡先行告罪了。這三拜九叩大禮不是臣子能受的,因此老身朝著皇宮的方位行禮,請香格格站到老身側邊來看。”

    一時含香站好,顧嬤嬤朝著皇宮的方向遙拜了一番,便要含香依樣行禮,誰知那含香只雙手叉在胸前彎了一回腰。顧嬤嬤再也忍不住,冷著臉說道:“香格格,須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論是回人還是滿人,只要是大清的臣民,見了皇上都得行這三拜九叩的大禮,以示對皇上的尊敬與臣服。香格格不願意按著大清的禮儀參見皇上,莫非是不願意做大清的臣子?那香格格萬里迢迢來京城又是為了什麼?”

    那含香昂然說道:“我坦白告訴你,到北京來,不是我的本意!我們維吾爾族,在你的皇上的攻打之下,已經民不聊生!我爹為了千千萬萬的百姓,要我以族人為上,犧牲自我,到北京城來和親。所以我來了!我早已把生死都看透了,隨便你的皇上要把我怎麼樣,我反正無法反抗!他可以為所欲為!”

    顧嬤嬤聽了,心下便是一陣懊悔,不合圖著多賺幾個銀錢接了這份差事,倘若這含香在皇上面前也是這般滿口大逆之言,自己也免不了受其連累。一時不勝畏懼,也顧不得出言駁斥,連告辭之禮都忘了,撒腿便往外跑,彷彿屋子裡站著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一般。這顧嬤嬤一路狂奔著出了館驛,直奔理藩院去退定金並報官出首。尚書納延泰聽了稟報,趕緊打發人找來顧嬤嬤,問道:“阿里和卓的女兒說那些話的時候,還有何人在場?”

    顧嬤嬤仍舊喘著粗氣,說道:“回大人,只有老身和那香格格兩個,並無第三人在場。”

    納延泰看顧嬤嬤的神情,不似扯謊,一時便有些犯難,如此大逆之言,既然有人出首,沒有不過問的道理,可若是只憑顧嬤嬤一人之言便治那含香的罪,那些回人豈能心服?難免會鬧出些亂子來。正在思忖時,理刑司的郎中又送來了順天府的一份公文。

    原來在阿里和卓一行入住館驛之前數日,護衛館驛的護軍營兵士發覺館驛周圍有回人裝扮之形跡可疑人物出沒,便向上司護軍統領稟報了。護軍統領趕緊打發人悄悄查訪了一番,查得這些回人來自西疆,都在回民聚居的牛街上一家客棧內居住。這護軍統領便與順天府尹通報了,趁著這些回人在街上與人毆鬥之機,盡數拿下審問。誰知這一審,竟審出了一樁大案。

    那幾個回人招認,其頭目名曰蒙丹,與西疆來京朝見的阿里和卓之女含香有私,在西疆時曾私奔六次。聞知其父欲將含香獻入皇宮,蒙丹等一路尾隨,欲在途中將含香劫走。行至甘肅境內,兩人再次私奔不成。及至入了山西地面,人煙漸次稠密,再無動手之機,蒙丹等便先行入京,欲在京城伺機動手。是以近日來常在館驛周圍出沒,不料被官府發覺,生擒活捉。順天府尹聽了這些供詞,一時拍案驚奇,居然有人將私奔七次之女子獻與皇上。當下趕緊出具了公文,打發人往刑部、理藩院投遞了。

    納延泰見了,知道事關重大,趕緊入宮去見雍正,將這兩樁事情細細稟奏了。不待說完,刑部尚書鄂彌達也撂下正在審問的永琪通匪謀逆案,來向雍正奏報這樁案子。雍正聽了,沉吟片刻,說道:“那伙回人一面之詞,不知真偽,須得查訪清楚。若是惡意污人清白,自當從嚴問罪。”

    鄂彌達和納延泰聽了,心下都有些為難,這私奔的醜事哪個肯認?便是當真有,也只能說是沒有。無奈旨意以下,只得口稱“領旨”,告退去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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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香當街遇蒙丹

    阿里和卓與一干彪形大漢正在館驛的院子裡朝著皇宮的方向遙拜時,忽見顧嬤嬤慌慌張張地從眾人的隊伍旁邊奔出館驛大門,阿里和卓心下便是一驚。兩名官員也不明所以,待到阿里和卓等叩拜已畢,也顧不得指點一二,趕緊將演禮之事停了,請阿里和卓入內看視那含香。及至阿里和卓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客廳時,早已不見了那含香的影子。一番尋找之後,才在館驛後面的小花園裡尋到了滿不在意的含香。

    那含香絲毫不覺得方才之言有何不妥,阿里和卓一問,便將實情坦然相告。阿里和卓心下暗暗叫苦,這些話若是被理藩院的官員奏報與皇帝,那可如何是好?當下也顧不得再教訓含香,只硬著頭皮出來見那兩名官員。好在兩名官員也不曾細問,打聽得含香無事,便告辭去了。

    次日阿里和卓正不知所措地在館驛裡悶坐,那迎送官員又登門拜訪。及至見了面,那官員說道:“下官這次來,奉了尚書大人之命,有兩件事說與伯克大人。頭一件是演禮之事,尚書大人因為顧嬤嬤昨日衝撞了香格格,很是惱火,已經免了她的差事,又命下官們另尋一位教引嬤嬤。只是今年乃是選秀之年,那些有女兒待選的旗下人家都要聘請嬤嬤教導女兒,因此教引嬤嬤難以選聘,只怕要委屈香格格多等數日了。”

    阿里和卓聽了,心下越發不安,忙說道:“昨日之事,也是小女年輕氣盛,得罪了顧嬤嬤。只怕顧嬤嬤盛怒之下,難免對回疆有所誤解,還望大人代為解釋一二。”

    那官員笑道:“伯克大人言重了。伯克大人和香格格都是皇上的貴客,顧嬤嬤不過是內務府包衣旗下人,皇上家的奴才,便是尋常人家,也沒有縱容家下奴才衝撞客人的道理,何況皇上?顧嬤嬤衝撞了貴客,有司衙門自然要依照大清律法處置,豈能再容她胡言亂語肆意編排?”

    阿里和卓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氣,於是又問道:“請問大人,另一件事又是何事?”

    那官員說道:“南城民人居住之地有條街名曰牛街,京師回民多在那裡居住。牛街上有座北宋時建的禮拜寺,到如今已有七百餘年,北京城裡和外地來京的回民都喜歡到那裡去做禮拜。明日便是回教的主麻日,尚書大人與牛街禮拜寺的伊瑪目招呼過了,明日伯克大人、香格格及同來之人都可到那裡去作主麻。不知伯克大人可願前往?”

    阿里和卓聽了,忙說道:“多謝尚書大人關照。我們的《可蘭經》說:‘有信仰的人們!當聚禮日召喚人們禮拜的時候,你們當趕快去紀念真主,放下買賣,那對於你們是更好的,如果你們知道。’主麻日的聚禮,但凡信奉真主之人,只要不曾染了病,是一定要去禮拜寺的。”

    那官員說道:“明日下官便帶些僕役陪著伯克大人同去,一來是帶路,二來也可向伯克大人講述北京城裡的風土人情。待到伯克大人禮拜時,下官與僕役們便在外面看守車轎馬匹。”

    阿里和卓趕緊謝過,又與那官員敘談了一番。其間不免打聽眼下為何教引嬤嬤難請,那官員便將八旗女子三年一選秀的制度細細說了。阿里和卓一聽便吃了一驚,忙問皇帝的妃嬪是否都是選秀入宮的八旗女子。及至那官員解釋說也有外藩蒙古王公之女,不經選秀亦可入宮為妃嬪,阿里和卓這才放下心來。

    次日一早,那官員便帶了二十幾個僕役,陪著阿里和卓一行出了宣武門,一路直奔牛街禮拜寺去了。到了寺外,阿里和卓一行入寺禮拜,那官員便與僕役們在外面靜候。一時禮拜完畢,眾人從寺裡出來,阿里和卓上了馬,那含香也上了白紗轎,幾個壯漢將轎子抬起,一行人便要沿著原路回到館驛裡去。

    誰知走到菜市口,才轉彎向北要往宣武門去時,忽然聽見有人用喜得變了腔調的聲音狂呼含香的名字,街上的眾人舉目看時,只見一隊官兵押解著一名年輕男子迎面走來。那男子身旁的官兵因為嫌吵鬧,一邊走一邊狠命地抽他的耳光。阿里和卓見了,立時變了顏色,正要擋住含香的視線,轎子裡的含香早已看見,大聲喊著“蒙丹”,一把甩開侍女,將圍著轎子的白紗扯了下來,跳出轎子,登時摔在地上。

    阿里和卓趕緊用回語呼喊了一番。那些抬著轎子的壯漢們立即將轎子放下,兩個侍女下了轎子,便要將那含香扶回轎內。那含香一面口裡狂喊著“蒙丹”,一面狠命地廝打那兩個侍女,無論如何不肯上轎。

    那隊官兵裡領頭的是個七書武官,見事情有異已經招呼著眾人趕了過來。陪著阿里和卓同來的官員忙將官兵們攔住,細問緣由。那武官高聲說道:“回大人,下官押解的人犯是前日在崇文門外大街上拿獲的。當時這人犯進了一家飯館點了菜,等夥計端了上來,他卻說他是回人,不吃大肉。那小夥計說:‘回人吃飯當去清真飯館,沿著這條街往北一里半路東那家牌匾上有經文標記的便是。我們這裡不是清真飯館,還是請您移駕往那邊去的好。’不想這人犯忽然抽刀便要殺人,小夥計躲閃不及,竟被他傷了,還殃及了飯館裡用餐的幾個主顧。刑部的大人們說,這樣一言不合便要殺人的兇徒,身上只怕不止一條人命。因他自稱是回人,便命下官押了他到牛街上回民住的地方打聽他的底細,若是還有別的罪狀,便一同處置了。如今看這情形,這姑娘竟是認得這兇徒的,莫非是親屬不成?”

    阿里和卓趕緊否認,一面用回語招呼著眾人快走。無奈菜市口乃是一處繁華的所在,周圍的商戶、行人見了這情形,紛紛過來觀望,已將兩隊人馬團團圍住。那蒙丹和含香兩個一邊叫喊一邊掙扎,引得圍觀之人議論紛紛。那武官喝問阿里和卓道:“既說是素不相識,為何這姑娘見了人犯又是這般景況?可見你說的不是真的,難道這姑娘不是你的親屬,竟是你拐帶的不成?”

    那陪同官員忙喝道:“不得胡言亂語!和卓大人乃是從西疆來京城朝見皇上的回部伯克,那姑娘是伯克大人的女兒香格格,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哪裡會做那些下作之事!”

    那武官一臉不信,高聲答道:“下官雖說官職低微,也是食俸祿的朝廷命官,如今見了有犯法嫌疑之事,豈能因為牽扯貴人便置之不問!”說罷便招呼兵士上前,將阻攔含香之人盡數拉開,帶了含香到跟前細問。

    一時兵士們到了近前,從圍住含香的幾個回人男子中間衝開一條路,將兩個侍女一把推開,那含香踉踉蹌蹌地奔到蒙丹跟前,摟住蒙丹,哭天抹淚地用回語訴說衷腸。阿里和卓又急又怒,用回語招呼眾人上去將那含香與蒙丹兩個拉開,早被兵士們擋住去路。那武官問道:“姑娘,這人犯究竟是你的丈夫還是你的兄弟,那馬上之人又是何人?你若有冤屈儘管說來,官府必會為你做主!”

    含香彷彿才看見周圍的眾人一般,趕緊放開了蒙丹,跪著爬到那武官跟前,說道:“含香求你們,放了他!含香給你們磕頭了!含香情願入宮去伺候你們大清的皇帝!只求你們放了他!”

    武官、兵士和圍觀的百姓聽了這話,俱是一臉愕然。那武官呆了片刻,方問道:“本官不明白這話究竟是從何說起的,姑娘且細細說來。”

    含香仰頭說道:“我們回人有幾句話,翻成漢文是這樣的:‘你是風兒我是沙,風兒飄飄,沙兒飄飄,風兒吹吹,沙兒飛飛。風兒飛過天山去,沙兒跟過天山去!’我和蒙丹,從小一起長大,他是風兒我是沙。”於是將阿里和卓不允婚事,欲將其獻入皇宮,以及兩人私奔七次等事,一一當眾說出,又說道:“既然我來了,我就準備服從我的父親,把我自己獻給你們的皇帝!可是,我管不了我的心,你們也管不了我的心!今天,要不然你們就放了他!要不然,就殺了我們兩個,把屍體帶回去交差!你們選擇罷!”

    不待那武官答話,圍觀的百姓早已聽得怒不可遏,諸如“無恥”、“賤人”、“(淫)婦”、“傷風敗俗”、“不忠不孝”、“死有餘辜”之類的喊聲不絕於耳。又有人喊道:“皇上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甚麼樣的美女不曾見過,哪裡稀罕你這等無恥淫奔之人!”還有人喊道:“敢將私奔七次之女獻與皇上,也是殺頭的罪過,既然到了菜市口刑場,不如今日便將這伙欺君罔上之徒砍了,省得日後還得回來一趟!”更有人從地上撿了石子、菜葉、木棍之類,劈頭蓋臉便往那含香頭上砸了過來。


簡親王審問奴僕

    鄂彌達奏報了含香私奔案,便回到刑部。過了半個多時辰,才有人報說那位押解蒙丹到菜市口去的七品武官送了人犯回來。鄂彌達忙命人帶那武官來見,問他因何耽擱了這許久。那武官說道:“回大人,下官看見兩位大人走了,知道這差事可以了結了,便勸那姑娘與父親回去,招呼著兵士要撥開人群出去。不想那姑娘卻不肯依,無論下官和兵丁們如何勸說,抱著那人犯就是不放手。這男女授受不親的,下官和兵丁們也不好動手去拉,還是她自己的侍女上來拉扯的。那姑娘對侍女們又踢又踹的,倒是那些侍女們反倒怕用力太猛傷了她,因此耽誤了許多工夫。下官想著那姑娘是要從宣武門外大街上走的,若是下官也同路上回來,豈不是一路的亂子,因此帶著人繞路回來的。”聽了那武官之言,鄂彌達又感慨了一回,這才又去審理永琪通匪案。

    原來簡親王奇通阿存了藉機除去永琪的心思,接了“任意搜查審問”的旨意,心中暗喜。當下不動聲色,先打發人將拿獲的和已經拒捕身亡的天地會會眾盡數畫了像,拿到永琪府上,召集府中僕役,分頭審問永琪開府之後與人往來的情形,命眾人在畫像中指認。永琪府中的僕役們不知原委,一時不免有些猶豫推諉之辭,正中奇通阿下懷。不過三言兩語,便說永琪府中奴才們狂悖無禮,不敬王公大臣,遵照雍正的旨意,動了大刑。那些僕役們哪裡及得天地會那些走南闖北的亡命之徒骨頭硬,一頓板子下去出了供出永琪、小燕子等勾結天地會之外,又另外供出永琪圖謀皇位、詛咒皇太后、忤逆皇后、不孝愉妃等諸多罪狀。

    僕役們所言之事奇通阿也有所耳聞,面上仍作出一副驚詫不已的模樣,趕緊命人將那些要緊的罪狀記下,那些僕役們畫了押,便拿著往慈寧宮奏報請旨。請得雍正的旨意,所有罪行俱要審問明白。奇通阿心下越發歡喜,召集了宗人府與三法司的三品以上大員,就在永琪的府裡商議了,議定四個衙門各出一名大員帶人搜查府邸,其餘眾人將永琪府中的僕役們盡數押回刑部,晝夜不停,分頭審問。

    那些僕役們受不住大刑,一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奈供出的一些罪狀或者事隔多日,或者並非親眼所見,每條罪狀究竟事發何時、事發何地、何人在場等項難免有些差錯矛盾,倒讓奇通阿等人犯了難。尋常的案子,都是苦主頭頂狀紙到衙門擊鼓鳴冤,如今這些苦主不是后妃公主便是王公命婦,莫說將這些人請到衙門裡來,便是四衙門上門查訪,也不可三番五次地叨擾,因此不得不先將僕役們的證詞一一核對清楚。宗人府、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四個衙門中的大小官員都在衙門裡住了,就連簡親王奇通阿,自從那日拉著三法司官員到慈寧宮見雍正之後,也多日不曾回府。只有鄂彌達一個,因為蒙丹供認之事關系朝廷體面,拖延不得,這才不得出門兩回。

    如此審了十餘日之後,才將證人之言一一核對清楚。奇通阿等人將審案的經過、審得的罪狀以及永琪府中搜到的違禁之物細細地寫了摺子,眾人依次具了名,幾個隨朝太監將裝著違禁之物的箱子抬了,這才往慈寧宮來見雍正。

    見過了禮,奇通阿先說道:“稟皇太后,臣等奉旨審理五阿哥通匪一案,已將五阿哥府上伺候的護衛、太監、宮女、嬤嬤、雜役共計一百七十一人一一審問過了。出了審得五阿哥通匪一事屬實外,又另外審出五阿哥的不法之行三百九十三條。原本在漱芳齋伺候的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又供出逃犯小燕子不法之行一百七十六條。搜查五阿哥府邸時搜出含有悖逆之語的詩文、書信、字畫共計十五份,違制之物三件。臣等已將五阿哥與小燕子的各項不法之行及搜得的違禁之物細細的列了出來,請皇太后過目。”說著,拿出一份奏摺來。

    雍正接了仔細看時,這奏摺上最先說四衙門中的王公大臣們領旨之後如何搜查永琪府邸、如何看押府中僕役,如何逐一審問等事,之後便是永琪的三百九十四條罪狀。每一條罪狀究竟是何人供認的,這人在永琪的府中做的是什麼差事,又是向哪些官員供認了該項罪狀,該項罪狀又涉及了同犯何人、苦主何人,都寫的明明白白。

    頭一件便是奉旨審理的通匪案。永琪府上共有二十一名僕役從天地會會眾的畫像中認出了歐長有,供認永琪與歐長有有過來往。其中永琪的貼身太監張天順,人稱“小順子”的,供認永琪出宮當日便與逃犯小燕子有了來往,經由小燕子結識了歐長有,當時歐長有自稱是小燕子哥哥的朋友,曾與小燕子一同往永琪的府上去過三回。永琪的另一貼身太監李滿桂,人稱“小桂子”的,供認某日小燕子與歐長有到了永琪的府上,他上茶時親耳聽見永琪、小燕子跟他們說了阿哥所、箭亭、文華殿、武英殿的所在和裡頭的情形。

    通匪案之後說的是永琪有不臣之心的罪狀,永琪從宮中帶出的奴才們都供認永琪曾說過登了基立小燕子為皇后、尊令妃為皇太后及如何封賞福氏一門等語,共計二十四條。之後便是永琪不忠不孝的罪狀一共一百二十三條,除去為了小燕子欺騙乾隆之外,還有在景陽宮、上駟院及新府邸中詛咒皇太后的罪狀二十九條,以及有多年來當面頂撞或背後詛咒污衊嫡母的罪狀九十六條。此外還有事生母不孝的罪狀三十二條、不敬尊長的罪狀七十九條、搬弄是非陷害兄弟姐妹的罪狀五十二條、凌虐子侄的罪狀二十一條、窩藏逃犯的罪狀一條、橫行街市為非作歹的罪狀六十一條。將近四百條罪狀,多是由多名僕役供認的。看得雍正心下納罕,這永琪究竟是如何在宮裡活了十多年的?

    再往下看時,便是在永琪府邸中搜出的違制物品,除了三件無封爵皇子不可使用之物外,還有永琪親手所寫的含有怨謗之意的文字十二篇,以及詛咒皇后字畫三幅。雍正見了“詛咒皇后字畫”這六個字,心下詫異,忙問是何字畫。大理寺卿七達色便打開眾人帶來的那個箱子,拿出一個極精緻的楠木盒子,恭敬遞了上來。

    太監接了盒子打開,裡面裝著三幅塗鴉之作。雍正仔細看時,第一幅倒也能看出來畫的是兩隻烏龜,一隻烏龜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土旱斤”三個字,另一隻烏龜旁邊也有三個字,竟是不認得的。雍正左思右想,也不知“土旱斤”出自何典故,便問這是何物。一旁伺候的太監趕緊接了那幅字畫,送到眾人面前辨認。

    貝勒斐蘇看了一眼,便說道:“回皇太后,這是臣與左副都御史張泰開、刑部侍郎常鈞、大理寺卿七達色在五阿哥的書房搜出來的。當時這些東西裝在這個盒子裡鎖著,似乎是五阿哥所珍重之物。據五阿哥的貼身太監張天順、李滿桂供認,這三幅字畫都是逃犯小燕子所作,畫這一幅畫時那小燕子還不住地詛咒著皇后和皇后身邊的嬤嬤。”

    雍正知道那小燕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寫十個字最少也能錯九個,這“土旱斤”三字必是“壞皇后”之誤,再看另外三個字,實在過於凌亂,也無法分辨是否是“容嬤嬤”三字。當下懶得再細看另外兩幅字畫,又便看那奏摺。違禁之物後邊是小燕子的諸多罪狀,除了欺君罔上之罪,還有衝撞皇后、妃嬪、公主、福晉,違犯宮中制度的若干罪狀,以及橫行市井欺壓良善的罪狀。五百餘條罪狀裡頭,犯事的除了五阿哥、小燕子之外,又有福倫、福趙氏、福爾康、福爾泰、夏紫薇等共犯之罪近三百條。雍正因問奇通阿等人道:“這案子接下來如何審理,眾位愛卿可有了方略?”

    奇通阿道:“回皇太后,臣等以為,五阿哥府中僕役所供述之罪狀,不過是證人證詞,如今尚無案犯與苦主之供詞,不足以定罪。涉案之人除福爾泰一人現在西藏,五阿哥、福倫等五人隨扈出京外,現有福倫之妻趙氏在京,臣等恭請皇太后允准,傳趙氏及其家下奴僕審問福倫一家不法情狀。五阿哥一案涉及的苦主尚有當今皇后及聖祖溫惠恭淑皇貴太妃、世宗裕貴妃、今上純惠皇貴妃等妃嬪,莊親王等宗室王公,固倫和敬公主等公主格格,怡賢親王福晉等命婦,身份貴重,臣等亦不敢擅專,恭請皇太后聖裁。”

    雍正當即擬了一份懿旨,革去大學士、一等忠勇公福倫之妻趙氏公妻一品夫人封誥,用了皇太后的金寶,又下旨奇通阿等人立即捉拿趙氏與福倫家中奴僕任意審問,並准許搜查福倫宅第,向諸王公、公主、郡主、福晉們詢問永琪、小燕子一黨不法情狀。

    奇通阿捧著這道懿旨,心下大喜,福倫之妻原有民公夫人的誥封,身份較之三法司大員更為貴重,若是她堅持不肯招認,眾人也無可奈何,如今有了這道旨意,四衙門便可以隨意動刑,不愁她不招認了。


福家驚現南山集

    簡親王奇通阿帶著懿旨出了慈寧宮,歡喜之外還有些疑惑。奇通阿原本想著,若是能請下繼續查訪永琪一案的旨意,便將宗人府、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分作兩隊,一隊往福倫家搜查拿人,一隊往王公貴戚們的家裡拜訪詢問。不想這道懿旨裡頭,自簡親王奇通阿起,四個衙門裡的三書以上大員的名字都寫了上去,明明白白地寫了著眾人搜查福倫宅邸,審問福倫之妻趙氏並家下奴僕。

    如此一來,一干大員都得往福倫家裡走上一遭,若是不去,便是抗旨了。當下眾人只得帶了人馬一齊往福倫的府邸,先將宅院圍了,封住各門。簡親王奇通阿的王府也在鑲紅旗地面,離福倫家不遠,門上伺候的僕人們一眼便認出了奇通阿,早有人迎上前來請安,又有人趕緊入內報與趙氏去了。

    奇通阿跟前伺候的太監見了福家奴僕過來,喝道:“皇太后懿旨到,快些喚你家夫人出來接旨!”那些奴僕聽了,越發忙亂起來,有人飛奔入內去催趙氏,有人抬了香案出來,又有人洞開大門,將眾人恭迎到廳上。

    後宅的趙氏聽見簡親王親自來宣旨,心下止不住的慌亂。原來四大衙門的官員為了審問永琪通匪的案子,都在衙門裡住了,多日不曾回府,家中父母、妻子、兒女哪有不掛念的,那些家屬們或者親往,或者打發了奴僕往衙門看望,並送些換洗衣物之類,少不得也要問個緣由。雖說受了上司的一再吩咐,不得將消息外洩出去,那些屬員們哪能人人遵從,免不了有幾個對來探望的兄弟子侄實言相告。那永琪才出了上駟院便又驚動了宗人府,如此重大之事,那些親眷們哪有不傳揚的。因此這十幾日裡,永琪勾結天地會陷害乾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師,八旗上下無人不知。

    趙氏自然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不勝惶懼,既擔憂隨駕遠行的丈夫和兒子能否平安回京,又唯恐自家兩個兒子因為與永琪交好被當作同黨問罪。福倫父子不在京城,趙氏身邊一時也無人可以商議對策,於是趕緊遞了牌子,要入宮去拜見令妃。誰知牌子遞了三日,卻始終不見回音。正在手足無措時,倒是令妃打發了心腹太監來說道:“那天地會是反清復明的亂黨,永琪是大清的皇子,豈能與他們相與交結?便是真的與天地會有來往,也必是永琪天性善良,受了亂臣賊子的欺騙。皇上一向最疼永琪和小燕子,哪能將他們當作亂黨一樣處置?只要等到皇上回來,便可一切安好了。”

    趙氏立時安下心來,只要不被三法司抓到乾隆也庇護不得的把柄,其餘諸事,自有令妃與永琪代為化解。偏偏福家的下人裡頭,有五人是夫妻兩個的心腹,知道幾件乾隆也庇護不得的不可告人之事。趙氏有心將其滅口,無奈一時尋不到可靠的人手去辦這隱秘之事,況且這個節骨眼上一下死了五個人,反倒引人懷疑,左思右想,想出了一個主意,只說想念兒子,打發這五名奴僕往西藏探望,暗地裡卻命這五人往河南尋找福倫。只要找到了福倫,便也找到了乾隆,自可請乾隆做主,免去一場災禍。

    那五個奴僕一走,趙氏便安了心。福倫有一等公的封爵,位列超書,公妻一書夫人比尋常的一書官員、一書官員更為尊貴,三法司官員便是有話要問,也得恭恭敬敬地來府裡求見。只要自己不肯招認罪狀,三法司衙門也奈何不得。不料竟是簡親王親自來宣懿旨,趙氏心裡登時便沒了底氣。

    當下強作鎮定,命丫鬟服侍著穿戴了公妻一書夫人服飾,匆匆來到前廳跪接懿旨。奇通阿帶著眾人站在正堂上,展開那一道懿旨便宣了起來。雖說趙氏心下早有準備,聽到“勾結皇五子永琪圖謀不軌”、“革去公妻一書夫人封誥”、“任意搜查審問”,接旨之時還是忍不住地顫抖。

    宣過懿旨,奇通阿便命同來兩個嬤嬤跟隨趙氏入內,將民公夫人的冠服換下,再尋出當日乾隆賞給的封冊來,一同上繳,又打發四衙門的差役各處將福家奴僕召集到跟前清點人數。一時趙氏捧了封冊和冠服出來,交與官員們收了,丫鬟、婆子、小廝和男僕人們都聚到堂前,奇通阿等便依照名冊清點。不料清點過後,才知少了五名下人。奇通阿等人忙向趙氏追問那幾人的去向。趙氏說道:“回王爺,奴才的二兒子跟著媳婦去了西藏,已經走了大半年,奴才很是惦記,因此打發那幾個家人去西藏了,已經去了五日了。”

    眾人眼看趙氏神情有異,都知此話不真,正要追問時,在外面守著大門的一名筆帖式進來稟報,說是慎王府貝勒拿獲了福家五個逃奴,貝勒夫人打發了一位嬤嬤將逃奴送還,正在大門外等候。一旁的趙氏心下原本還懷著幾分僥倖,聽見這五個奴僕也被人拿住了,趙氏便如掉進冰窟一般,顫抖不止,冷汗直流,臉色越發蒼白。

    這情形早被奇通阿等人看在眼裡,當下趕緊命那筆帖式帶了嬤嬤入內。一時那嬤嬤進來,給奇通阿等眾人一一請了安,便說道:“前日我家主子貝勒爺出城到莊子上去,路上遇見幾個人,鬼鬼祟祟的,形跡可疑。主子一問才知是福大人家裡背主私逃的奴才,當場便將這五個逃奴拿下了。如今福大人和兩位公子都不在家裡,主子不好打發男子上門,因此命奴才來求見福夫人,將幾個逃奴交與原主處置。”

    奇通阿命人將那五個奴僕帶了上來,一問名姓,果然是趙氏所言去了西藏的五人。一干大員們都知道這五個人必是知道福倫夫妻不可告人之事的,心下甚喜。當下奇通阿等人便將趙氏與奴僕們帶回刑部審問,只留了搜查永琪宅邸的斐蘇、張泰開、常鈞、七達色等人仍舊搜查福倫宅邸。

    斐蘇招呼著留下的官員,便從福倫父子的書房、臥室搜起,所見之物不論貴重與否,一律登記在冊。倒是搜到金錢、銀票無數,遠不是憑著福家父子的俸祿與祖產能置辦得起的,卻不見有一件違制之物。眾人越發仔細地重搜了一遍,連書房裡每一本書籍都好生看過,除了過於豪富之外,仍不見異常之處,於是只得往趙氏的臥室裡來。

    趙氏的臥室鋪陳華麗,只見滿櫃華服,滿匣珠寶,除了所用之物價值過高,也不見別的異常之處。刑部的一個主事忽然抬眼看見外間大櫃子上頭放了一個的盆,便搬了凳子踩上去,將那盆拿了下來。卻是一個花盆,裝了滿滿的一盆土,細看那土竟是新挖不久的。那主事心下越發疑惑,將那花盆搬了出去,折一根樹枝便挖那土,不想將土倒盡時竟從裡頭倒出一個盒子來。撬開那盒子的鎖看時,內中裝了一本書,名曰《潛虛先生文集》。

    在場眾人都不知這位潛虛先生究竟是何許人也,只覺得一本書如此放置,必然有些古怪,於是趕緊將這本書交與斐蘇等四人。斐蘇看了書名,也不知為何物,倒是一旁的左副都御史張泰開見了這書,驚道:“這書莫不是聖祖仁皇帝下旨禁毀的《南山集》?”

    眾人中頗有些不知《南山集》之人,聽了這話,忙問詳情。張泰開說道:“潛虛先生是康熙四十八年榜眼戴名世的別號,那戴名世因為文字裡用了南明弘光、永曆、隆武三個年號,被同科狀元趙熊詔之父趙恭毅公參奏,說他‘倒置是非,語多狂悖’。聖祖仁皇帝龍顏大怒,以大逆之罪斬了戴名世,將《南山集》列為**。《南山集》案發於康熙五十年,當時震動一時,老朽那年才二十出頭,對這樁案子有所耳聞。如今這事情已經過了五十年,怨不得諸位不知道。”

    斐蘇說道:“若當真是戴名世的《南山集》,自當送往刑部,交由王爺審問這書的來歷。只是這潛虛先生別號未必只有戴名世一人使用,一旦錯認,干係不小,不如請張大人仔細鑑別一番,這書究竟是戴名世的《南山集》抑或他人之作。”

    張泰開便那起那本《潛虛先生文集》翻看,看了頭幾篇文章,只覺才氣汪洋浩瀚,縱橫飄逸,雄渾悲壯,舉動深得《左》、《史》、《莊》、《騷》神髓。因為怕這書真是《南山集》,只得強忍著不敢叫出一聲“好”來。及至翻到《與餘生書》,這篇文章裡頭有一段“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張泰開見這裡將南明小朝廷比作蜀漢劉備、崖山趙昺,便知這書是貨真價實的《南山集》。

    當下張泰開不敢再讀下去,趕緊將這一段指與斐蘇等人。眾人見了這一段,都說想不到福倫乃是八旗世僕,竟辜負皇恩至如此地步。於是斐蘇趕緊命人拿了封條來,看著張泰開將這書放進盒子裡,便貼了封條,打發人送到刑部交與簡親王奇通阿等人,審問這書的來歷。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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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招供禁書案

    簡親王奇通阿等人看見弘明府裡的嬤嬤將五名奴僕送回時,趙氏神情有異,是以一回到刑部,便從這五名奴僕處審起。先命人將五名奴僕所攜帶的行李查驗一番,只見裡面不過是這五人的幾件換洗的衣物與一些金錢銀票之類,並無離奇之物。又將五名奴僕的身上搜查一番,也不過在貼身衣袋裡面又找到幾張銀票罷了。眾人都說做母親的打發家下奴才萬里迢迢去看望兒子,豈有不捎帶父母親筆書信、親手縫製的衣物、家鄉土產的,況且藏地苦寒,這五名奴僕的行李裡頭竟沒有一件適於藏地穿著的禦寒衣物,頗為奇怪,因此都疑心這五人另有去處。

    當下商議了一番,眾官員便分作五隊,分別審問五戶奴僕。因這五人都是全家在福倫家裡為奴的,便將其家眷也帶了上來,先問這五人究竟要去向何處。這五人最初時只說是奉了趙氏之命往西藏去看福爾泰,官員們聽了也不再問,只命一旁的差役在其家眷身上動刑。眼看父母妻兒被打得鮮血淋漓慘叫不止,這五人終於堅持不住,紛紛招認是奉了趙氏之命往河南武安一帶去尋福倫,打算在乾隆面前狀告皇太后查抄永琪府邸的。

    一干官員、差役們聽了這些供詞,個個驚詫不已。乾隆微服出巡,便是失了蹤,也有軍機處和皇太后可以著人查訪。外命婦無旨,擅自打探皇帝行蹤,乃是大逆之罪。眾人原以為趙氏不過是一個婦人,能從她口中審出些永琪與福家父子勾結的罪狀也就罷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趙氏自己也犯了大案。一時間眾人都想到一介女流尚且如此膽大妄為,福氏一門的罪狀只怕也不少。

    於是先將那五戶家奴看押了,一干大員聚在一處重新商議審問方略。才商議完畢,還不曾散去時,貝勒斐蘇打發的兩名主事拿著那本《南山集》趕到了。聽了兩名主事所言的搜出**前後之事,眾人心裡都有些不解,若是福家夫妻喜讀這書,斷無如此放置的道理,可若是福家夫妻不喜這書,冒著抄家的大罪收藏**又是為了什麼緣故。

    為了審出這本**的來龍去脈,眾人又商議了一番,這才各自帶了一戶奴僕去審問。對著那些受審的奴僕,眾官員只說是在福家搜到了足夠滿門抄斬的罪證,卻不曾明說是搜出了**。那些奴僕們不知底細,看著一旁的差役舉著手腕粗的棍子,只等著一言不合,便要往自家父母妻兒身上打下去,紛紛將福倫父子的不可告人之事無論鉅細一一招供出來。除了兩名奴僕招認奉了福倫夫妻之命購買《南山集》手抄本之外,還另外供出了福倫許多貪贓枉法之事,以及福家父子與永琪勾結、欺君罔上、買兇殺人的許多勾當。

    這一輪審過之後,眾人又聚在一處交換彼此審出的供詞,商議繼續審問的方略。福家父子欺君罔上、貪贓枉法等事,眾人雖不知其詳,卻也不覺意外。眾人都知道福家人是連皇帝的私生女都敢暗算的,何況平民百姓,因此連那幾樁買兇殺人之事,也不覺得吃驚。倒是刑部的官員看見一份供詞裡說的三年前福倫夫妻曾指使另一家奴購買人痘生苗之事,這些常年接觸大案要案之人都覺得這當中怕是牽扯到一樁大案。

    原來滿人自從入關初年,畏懼天花甚於猛虎。康熙朝以後,宮裡引入了種痘之法,立了制度,阿哥、公主們到了兩歲以後都要種痘以防天花。種痘之苗有生苗、熟苗之分,人身上自發生出天花結的痂便是生苗,用生苗種痘多有染上天花身亡的;若是生苗連種七次,精加選練,便成了熟苗,用熟苗接種,則可萬全而無患。八旗下的富貴人家,也多有為兒女種痘的,用的都是熟苗而非生苗。三年前福家並無需要種痘的子女,福倫特特地打發人去買不宜用來種痘的生苗,豈不可疑?

    於是眾人議定,先審這樁生苗案。向那家奴訊問詳情時,那家奴說道:“買生苗這事是奴才的姐夫經手的。那是三年前,乾隆二十二年的春天,奴才因為一點事情去找姐夫,偏偏他外出未回,奴才便在姐姐家裡等了半晌。奴才的姐夫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盒子,奴才的外甥以為是給他買的東西,便要打開了看。不想奴才的姐夫忽然發了火,把孩子給嚇哭了。奴才在一邊解勸說,便是給主子買的東西,讓孩子開開眼也不打緊。奴才的姐夫這才說那是奉了主子之命在外頭買的人痘生苗,有些凶險,不能讓孩子碰的,若不是天晚,主子已經歇了,斷不會拿回家裡。後來奴才便不曾聽姐夫說起這樁事情了,想必已經交給主子了。”

    眾人忙問他的姐夫現在何處,不想那家奴卻說他的姐夫因為醉酒摔了一跤,在乾隆二十三年冬天死了。及至聽說他那姐夫平日並不酗酒,一干大員們越發覺得可疑,都想到了殺人滅口。再審問別的奴僕,竟沒有知曉此事的。於是眾人又商議了一番,便帶了趙氏上堂受審。

    那趙氏被帶到刑部之後,便被單獨看押,半日裡只聽得外面不住地有人帶了她家裡的奴才去審問,也不知那些奴才都招認了什麼,心下惴惴不安,只想依著令妃之言,拖到乾隆回京,便可平安無事。因此到了堂上,任憑奇通阿等如何審問,都只不發一言。奇通阿大怒,命差役將趙氏拖下去打了一頓板子,直打得皮開肉綻。再拖上來時,奇通阿也不說話,一把將那裝著《南山集》的盒子扔了下去,砸在趙氏面前。趙氏知道《南山集》被人搜了出來,立時變了臉色,心下只恨那令妃。

    原來那日永璐夭折,令妃不怨自己不該將那碗湯圓端給永璐,也不怨自己不將永璐倒立起來便拍打他的後背,反倒覺得永璐之死是愉妃、瑞貴人和鄂貴人害的——若不是愉妃命永和宮的廚房煮了那道八寶湯圓,若不是瑞貴人吃湯圓時喊了鄂貴人,若不是鄂貴人將這湯圓食譜給了延禧宮的掌廚太監,永璐便不至夭折。令妃侍奉乾隆十餘年才生了一子,母以子貴的希望全在永璐身上,一旦這希望破滅,恨不得將愉妃三人置於死地,方解心頭之恨。

    無奈愉妃經營永和宮二十餘年,且又深居簡出無意爭寵,難以尋到破綻,更兼乾隆存了傳位永琪之心,若是尋常罪過,必不肯黜降愉妃之位,以免累及永琪,因此令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與福倫夫妻商議。福倫聽說兩位貴人都是有文采之人,時常以詩唱和,便想出了一條文字獄的妙計。福倫的主意本是從兩位貴人的詩作裡頭尋些差錯,再出首到乾隆跟前。不想鄂貴人自從堂叔鄂昌因為胡中藻詩案被牽連喪命,便將自己與瑞貴人所作詩文好生鎖了,不再輕易示人,令妃收買的宮女難以盜出。

    一計不成,福倫便又生一計。那兩位貴人都是愛書成癖之人,積攢些銀兩便打發太監到外面書肆購買新書,又時常彼此換書閱讀。福倫便打算著借鄂貴人送書之機將**送與瑞貴人,再設法令乾隆親自見到**,如此一來,愉妃作為一宮之主也有了罪過,三人便盡入令妃網中了。令妃聽得這個計策心下甚喜,說是鄂貴人身邊的四個宮女都是可以差遣之人,便命福倫去尋找**。

    福倫將那被**籍的名錄細看一遍,內中一本《南山集》最是中意。《南山集》案發五十年之久,兩位貴人青春年少,無從知曉此書被禁。那作者戴名世又是康熙朝榜眼,頗有文才,兩位精於文墨的貴人見了,必是愛不釋手。況且當年《南山集》案乃是聖祖仁皇帝親自定案,一旦發現兩貴人私藏此書,便是皇太后也救不得了。因此福倫便打發心腹奴才搜尋《南山集》,欲將這書送入宮中,栽贓嫁禍。

    不想**不是容易購得的,那家奴日日出門往市井書肆中尋找,卻直到福倫父子隨駕出京**日後,才找到一位賣家,要價三千兩銀子。趙氏心下嫌貴,賣家卻無論如何不可降價,只說:“哪有為了三五兩銀子冒殺頭風險的道理,但凡是**,價錢都是不低的。”趙氏無奈,只得花了三千兩銀子買了這本手抄的《潛虛先生文集》。

    拿到這書,趙氏便要將這書送入宮去,誰知乾隆出京後宮門關防甚嚴,太監出入宮門都要仔細搜查,不易夾帶。趙氏只得將這書好生收了,等著日後風頭過去,再將這書送與令妃。幾日後聽得永琪出事,趙氏也擔心私購**之事被人知曉,只是心疼那三千兩銀子,捨不得將這書燒了。如今看見這書被搜了出來,趙氏不怨自己存了害人之心,只怨令妃連累了自己。

    趙氏原以為咬牙熬過這幾日,便依舊雨過天晴,享受榮華富貴,見了那裝書的盒子,便熄了這份心思。多年養尊處優之人,受不住大刑伺候,將令妃的謀劃和盤托出,不說自己一家人如何出謀劃策,反說是受了令妃的脅迫。奇通阿等哪裡肯信,各種酷刑輪番用上,折磨得趙氏求死不能求死不得。審了一日一夜,不但審出了福家父子與永琪勾結的種種不法之事,連著那購買生苗之事,也審得清清楚楚。


兩侍衛回京報信

    趙氏向奇通阿等人供認,乾隆十二年福家購得人痘生苗,當時尚在嬪位的魏氏與福倫等娘家親眷買通內務府、太醫院相關之人,用這生苗替換了原本預備為皇七子永琮接種的熟苗,致使永琮染上天花夭折。之後舒妃所生皇十子、皇后所生皇十二子永璂、皇十三子永璟種痘時,也用了同樣的手段。先後接種人痘生苗的四名皇子,只有永璂一人倖免於難。此外另有兩樁謀害皇子未遂案,乃是乾隆十三年皇八子永璇、乾隆十九年皇十一子永瑆種痘時,福家也預備了生苗,打算如法炮製,但兩名皇子之生母淑嘉皇貴妃金氏亦是內務府包衣旗人出身,滿門親眷俱在內務府任職,防備嚴密,故而奸謀未能得逞。

    每一樁謀害皇子案都涉及許多內務府、太醫院中人,雖說品級低微,到底也是朝廷命官,因此奇通阿等人又往慈寧宮向雍正請旨。雍正當即下了旨意說,趙氏所供之罪行,以謀害皇子案最為罪大惡極,因此著奇通阿等人先將此案審問清楚。除了准許奇通阿等人調閱《阿哥種痘檔》,捉拿涉案官員審問之外,又將自乾隆十年以來,曾在延禧宮伺候的宮女、太監、嬤嬤人等盡數交與四衙門審問。奇通阿等人領了旨意,趕緊回到刑部,調派人手,捉拿涉案官員,往各旗下抓捕歷年延禧宮出宮宮女,並接收宮裡送出的宮女、太監、嬤嬤們。

    不過數日光景,除了審得六樁謀害皇子案屬實,又另外審出令妃收買皇十二子永璂身邊奴才,常年與永璂食用生性相剋之食物,致使永璂體弱多病之案。這七樁謀害皇子案之外,又審出令妃在寄住延禧宮的鄂貴人、揆常在飲食中放置不孕藥物之案,以及收買太醫院婦科太醫,暗算誠嬪致流產案。除了幾樁與皇家子嗣相關之案,延禧宮宮女、太監、嬤嬤們受刑不住,也曾說出些有關宮闈爭鬥的隻言片語,奇通阿等人皆喝住不問,一旁記錄口供的官員也不予記錄。

    將與皇子相關之案審結之後,奇通阿等人便一齊入宮奏報。雍正看著奏摺,面上的神情越來越怒,越來越痛,直至怒極痛極。眾人在一旁看了,皆不敢出言解勸。片刻之後下了旨意,命蘇全泰帶人往漱芳齋,賜圈禁於彼處的令妃墮胎藥,墮胎之後寸磔處死,又打發桂嬤嬤與容嬤嬤一同往延禧宮,收回令妃金冊金寶及令嬪金冊,盡數銷毀。這才命奇通阿等人將福倫、魏清泰九族中人盡數收監,聽候乾隆發落。

    奇通阿等人領旨去了,回到刑部便佈置人手,往各旗下捉拿福、魏兩家九族,並商議其餘各案的審問方略。不想那些捉人的官員、差役還不曾盡數回來,便有慈寧宮的傳旨太監過來宣刑部尚書鄂彌達帶善於辨認字跡的官員、差役往慈寧宮議事。鄂彌達聽了這道旨意,趕緊帶了刑部兩名最擅長辨認筆跡的官員往慈寧宮去了。

    進了慈寧宮,只見雍正和軍機大臣兆惠、富德都在正殿坐著,兩人下首還站著兩名侍衛,滿殿之人個個面沉似水,還有一張大桌上頭,放著許多字畫、條幅、扇面等物。見過了禮,雍正便命那兩名官員去看那桌上放置之物,是否皆出於一人手筆。那兩名官員得了旨意,趕緊過去一幅一幅仔細看了起來。還不曾看完時,有人報說內務府總管傅岩帶了雕刻玉珮的工匠在慈寧門外候旨。

    雍正便命宣他們金殿,不多時傅岩捧著一本冊子和一塊玉珮,後邊帶著一個哆哆嗦嗦的老者進來。傅岩叩頭道:“稟皇太后,奴才已經查閱了玉器簿冊,查得皇太后交給奴才辨認的龍鳳朝陽白玉珮乃是乾隆十一年由造辦處屬下玉器匠人張德福用當年新進的和田白玉雕刻而成,進了上之後便留在皇上那裡,不曾賜人。玉珮經過張德福本人辨認,是他自己雕刻,並非依樣仿造。”

    那跟著的老者叩頭說道:“稟皇太后,奴才張德福,傅大人交與奴才辨認的玉珮委實是奴才雕刻的。奴才自從出師以來,這樣的與玉珮只雕刻了一塊,便是傅大人拿來的那塊,實在是不曾另外給別人雕刻過。”說罷,不住地叩頭。一旁的鄂彌達聽了這話,便猜到是訪得了乾隆的消息,卻不曾見到乾隆,只帶回了玉珮和手跡,因此宣了善於辨別字跡之人來辨別真偽。

    原來雍正與軍機大臣商議之後,便差了內大臣博勒奔察帶領侍衛、護軍一百五十名尋訪乾隆的蹤跡。因為軍機處收到的最後一份硃批是從直隸邯鄲送回京城的,博勒奔察便帶了這一百五十人分頭趕赴邯鄲。到了邯鄲地面,不敢透露乾隆失蹤的消息,只說是黃姓人家的奴僕,因為家中老爺帶著少爺和幾個家丁出外遊歷,逾期不回,奉了老夫人之命前來尋訪。拿著乾隆、永琪、傅恆、福倫及侍衛、太醫的畫像,往客棧、寺廟裡詢問,是否有如此這般的一群人曾來住宿。

    果然有兩名護軍在一家名曰順風的客棧裡問到了這一行人的蹤跡,客棧的掌櫃和店小二都說半月以前有一位四十多歲的老爺,帶著有老有少的十數男子和兩個年輕女子到該店投宿,那老爺、少爺和幾個家丁的模樣當真便如畫像中人一般。當日還有一隊安徽商人帶了一隊護衛貨物的鏢師,也在順風客棧住宿,那位老爺帶來的一個大眼睛的女人看中一個鏢師手上的劍,非要強買不可,毆鬥起來,打壞了客棧許多許多桌椅板凳杯盤碗碟之類,連累兩名住宿的客人受了傷,那老爺賠了店裡的東西和客人的醫藥錢,故而那店裡的掌櫃和小二們印象深刻。兩名侍衛聽了如獲至寶,忙向掌櫃打聽那老爺的去向。都說那大眼睛女人拉著小二們問武安的驢肉卷餅,聽見說邯鄲與武安相鄰,只住了一夜便催著那老爺走了。

    兩名護軍趕緊將這消息報與博勒奔察,誰知博勒奔察一聽反倒覺得可疑。原來博勒奔察知道隨駕的官員、侍衛、太醫、太監名姓人數,也知道乾隆身邊不曾帶著妃嬪、宮女,卻不知道乾隆帶了小燕子和夏紫薇。一聽侍衛之言,立時想到便是乾隆中途遇見兩個女子,帶在身邊,焉能如此言聽計從,況且傅恆乃是老成持重之人,若有不妥,豈有不勸諫的,哪能任憑來歷不明之人左右皇上的去向,因此便疑心那順風客棧的掌櫃和店小二所言不實。

    於是將帶來的眾人分作兩班,一班在邯鄲查訪順風客棧出入之人及掌櫃、店小二等人的底細,一班往邯鄲四周各府縣查訪乾隆的蹤跡。誰知查訪了多日,不曾訪到乾隆的消息,倒是留在邯鄲城的人查得順風客棧的東家、掌櫃、店小二等人,俱是世居邯鄲且家世清白之人,連數日來投宿的客人,也都是尋常的商賈、旅人,並無甚麼可疑之處。博勒奔察只得在邯鄲城裡雇了個善畫人物的書生,與兩名護軍帶一同往順風客棧,向掌櫃和店小二們細問那鬥毆女人的模樣。客棧中人聽說那位老爺一行人出了客棧便下落不明,皆不敢怠慢,紛紛回憶那長相,書生便依照眾人之言畫了起來。

    先後畫了多幅之後,終於那掌櫃的和店小二們都說像了,這才拿了回去,交與博勒奔察。博勒奔察便要那書生又畫了多幅,打算讓眾人拿著這畫像尋訪。誰知一個護軍見到這女子的畫像,當即認出是街市上見過的還珠格格。博勒奔察和侍衛、護軍們都知道已革還珠格格的事蹟,覺得那掌櫃所言之事甚合還珠格格的作派,只是不解那小燕子已經被乾隆下旨處死,乃是逃犯一名,為何能隨駕同行。因而眾人都說這女子身上必有可疑之處,於是將那小燕子的畫像與乾隆、永琪的畫像一併拿了,從邯鄲向武安一路尋訪。

    出了邯鄲城,上了去武安的官道,每逢一個岔路口,眾人便拿了畫像向當地父老詢問乾隆一行人的蹤跡。不想問了幾個路口,那些父老們見到乾隆、永琪、傅恆、福倫、侍衛和胡太醫的畫像,只說官道上每日裡人來人往,不曾注意過許多,倒是見了那小燕子的畫像,十成人裡有一成說是見過的,都說如此粗魯無禮之女子,乃是平生所僅見。於是眾人便拿著小燕子的畫像一路尋訪,訪到邯鄲與武安的交界之處的紫金山。紫金山的東側直隸境內,尚有人見過那小燕子縱馬向西狂奔,過了紫金山往西入了河南地界,竟是無人見到了。再拿出乾隆、永琪、傅恆眾人的畫像,也都說不曾見過。

    於是博勒奔察便帶領眾人在紫金山一帶分頭尋訪,不想訪了多日不曾得到消息。直到三日前兩名侍衛在紫金山下的紅山寺借宿,次日醒來卻見房裡被人從門縫塞了一封信,打開看時,裡面裝著三張紙。頭一張紙上乃是自稱天地會總舵主之人寫給皇太后的,說中原江山本是漢人的天下,滿人乃是蠻夷,不可竊據,如今乾隆在他們手裡,若是要保住乾隆的性命,須得以江南之地來換。第二張紙上寫的是他們有乾隆的手跡和隨身玉珮為證,最後一張紙便是乾隆親筆所寫,那玉珮則在窗跟下埋著。最後一張紙上寫了幾句經文,字跡與前兩張紙不同。

    兩名侍衛看罷這三張紙,趕緊到窗下找玉珮,果然看見一處有新挖的痕跡。挖開這處泥土,當真尋見了一張紙包著的一塊玉珮,玉質上好,雕工極其精細,不是尋常官宦商賈能佩戴之物。那紅山寺乃是唐朝所建的千年古剎,香火旺盛,以兩人之力,難以在香客、和尚中辨認送信之人,只得拿了玉珮和三張紙向博勒奔察稟報。

    博勒奔察看那紙上的字跡倒似乾隆御筆,只是玉珮不知真偽,當即將那三張紙和玉珮封好,命這兩名侍衛拿著蓋了侍衛處印信的公文,到驛站表明身份,按八百里加急回京奏報。兩名侍衛晝夜兼程回到京城,趕緊找到兼任領侍衛內大臣的軍機大臣兆惠和富德,稟報在邯鄲尋訪乾隆的始末。兆惠和富德又趕緊帶了兩名侍衛,到慈寧宮來見雍正。

    雍正聽了奏報,又看了那玉珮和乾隆所書的經文細細看了。果然那玉珮極似乾隆日常佩戴的一塊,字跡也看不出仿造之處。因干係重大,仍打發人到內務府和刑部,尋在行之人仔細辨認真偽。先是內務府辨認出玉珮並非仿造,鄂彌達帶來的刑部官員也辨認得那份經文也出自乾隆之手。雍正當即下了旨意,宣宗室諸王、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各殿閣大學士、各部院尚書到慈寧宮商議。


乾清宮雍正焚詔

    宗室諸王與一品大員們先後趕到慈寧宮,看見慈寧宮裡的陣勢,便猜到是有了乾隆的消息。乾隆出巡逾期不回,連個回京送信的侍衛也不曾見到,加之永琪勾結天地會一事已經說得沸沸揚揚,眾人早已猜到乾隆遭遇了天地會亂黨,甚至心下暗自揣測到乾隆也許已經駕崩了。是以聽說乾隆被天地會劫持,眾人都不覺意外。

    只是永琪和天地會的兩樁案子不曾被朝廷正式宣諭,眾人也只好故作不知。於是不論心下作何感想,面上只有兩種神情。兆惠和富德兩個到慈寧宮之前已經知道乾隆遭劫,鄂彌達等人審出了天地會亂黨將乾隆誆騙出宮之事,這幾人的的臉上便是滿滿的憤怒與擔憂。其餘眾人,因為未被允許知曉被擒天地會會眾的口供,因此面上出了憤怒和擔憂之外,還都有滿臉的驚愕。

    正殿裡一片寂靜,眾人心緒飛轉,各自想了一番說辭,只等坐在最上首的康親王永恩先發高見。這永恩雖說名諱中有個“永”字,按輩分卻是乾隆的孫輩。其祖上禮烈親王代善乃是太祖高皇帝元配佟佳氏所生的嫡子,且又功勛卓著,因此數代以來但凡諸王朝會或者聯名上奏時都是代善的後人居首。如今這事情過於棘手,眾人便都依例謙讓禮親王的後人先議。

    永恩也知眾人之意,細細思忖了一番不知永琪之事之人聽得這個消息時應有的說辭,方說道:“皇太后,臣以為此事有三處可疑。隨扈皇上出巡之人多有武藝在身,若是遇見匪徒,豈有不打鬥之理?一旦打鬥起來,地上難免有些血跡,草木也必有踩踏痕跡,豈能無跡可尋?此其一也。將十餘人盡數劫持,並非數人可以成事,亂黨人數應在不少,出入潛伏之時,當地鄉民豈能一無所見?此其二也。天地會亂黨俱是窮凶極惡之徒,若是劫持了皇上,豈能不千方百計逼迫皇上立下割地詔書的,為何反倒捨近求遠送一份經文回京?此其三也。有此三疑,臣以為兩名侍衛帶回之信件是否系天地會亂黨所書,尚需仔細查實。”

    雍正痛心疾首地嘆了一聲,說道:“愛卿有所不知,隨扈皇帝的隊伍混進了天地會的亂黨。”於是將二等侍衛景瑞如何巧遇天地會亂黨,順天府如何捉拿,三法司如何審問之事,永琪府中奴僕如何招供之事說與眾人。眾人彷彿才知道永琪私通天地會一般,個個一臉憤慨。

    康親王永恩之後,便是鄭獻親王濟爾哈朗的後人簡親王奇通阿班次在前。奇通阿深知乾隆一向以堯舜自居,若是有人參奏他看重的人乃是欺君罔上的奸佞,他最恨的不是欺騙了他的亂臣賊子,反倒是揭破他有眼無珠的直言之人。當初奇通阿只想著用勾結天地會之事扳倒永琪,畢竟永琪不曾有過封爵,更不曾明詔立過太子,甚至圈禁上駟院也得了乾隆的首肯,乾隆到底還有個推脫之辭,倒也不至因此獲罪。無奈這案子越審越大,又牽出了令妃和福倫,一個是乾隆最寵愛的妃子,一個是乾隆最信任的大臣,這兩人若是犯了誅滅九族的大罪,乾隆便無可推脫。因此審出謀害皇子案之後,奇通阿便有些惴惴不安,心裡有些盼著乾隆不回京城才好。

    當下奇通阿便說道:“皇太后,方才康親王說此事有三疑,臣以為,若有天地會的亂黨混入隨扈隊伍,則天地會只需十數人,不經打鬥亦可成其奸謀;至於兩名侍衛送回的經文,必是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置安危於度外,嚴詞拒絕,令亂黨無計可施,不得不出此捨近求遠之策,請皇太后明鑑!”

    只聽雍正說道:“如此說來,割讓土地乃是違背皇帝聖意之事了?”

    眾人皆長出了一口氣,如此一來,不與天地會議和便是體貼聖意的忠君之舉,並非不顧乾隆的安危,當下齊聲高呼道:“皇太后聖明!”

    雍正說道:“我這一世只生了一個兒子,豈有不疼愛的!自皇帝出京之後,我日夜擔憂,茶飯不思。一聽說皇帝被亂黨劫去,恨不得能用我的性命換他回來。但我太祖高皇帝十三副遺甲起兵,經歷了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直到聖祖仁皇帝平三藩、收台灣,前後百年,歷經四代,天下方定,若是為了皇帝一人,便將江南之地棄之他人,任憑江南百姓受亂黨之摧殘,豈不是將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名加於皇帝!日後皇帝又有何面目去見臣民百姓,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見為大清浴血疆場的將士們!左師觸詟曾說趙太后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是以我心雖痛,皇帝捨己保全江山社稷之意絕不可違,江南之地絕不可棄!”

    眾人一齊跪倒叩頭,說道:“臣等絕不違逆皇上聖意,江南之地寸土不棄!”

    雍正以手帕拭目,隨即落下淚來,哽嚥著說道:“皇帝已落入賊手,倘若朝廷不肯議和,亂黨難免有所不利於皇帝,眾位愛卿可有良策救皇帝的性命?”

    正殿裡又是一片寂靜。天地會之人能將勒索信函送到兩名侍衛的住處,並且在門外從容佈置,兩名侍衛卻不曾見到送信人的蹤影,可見朝廷在明,天地會在暗,博勒奔察等人的行蹤已在天地會掌握之中。兩名侍衛回京奏報之事,恐怕已為天地會所知。倘若數日內不曾有令廣州、福州、杭州、江寧等地駐防旗人撤回江北的詔書發出,天地會便知道朝廷並無議和之意,乾隆只怕性命難保。若說搶在天地會動手之前探得其巢穴,將乾隆救出,以眼下這毫無頭緒的情形,又談何容易。

    雖也有人想了些主意,卻無十成的把握。若是朝廷依照自己的方略行事,結果乾隆被亂黨弒了,出謀劃策之人豈不是要受連累?因此都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坐著,唯恐被雍正點了名姓。半晌之後才聽見雍正無比哀痛地問道:“眾位愛卿,難道無法可救我兒性命了不成?”

    眾人趕緊滿面惶恐地起身離座,一齊摘了頂戴,跪在地上,用痛徹肺腑的聲音說道:“臣等無能,使皇上深陷險地,臣等罪該萬死!”說罷,叩頭不止。

    一時間眾王公大臣中也有人落下淚下,君臣相對而泣。又過了半晌之後,莊親王允祿說道:“皇太后,眼下情勢非比尋常,恭請皇太后以江山社稷為重,節哀順變!”

    眾人齊聲說道:“恭請皇太后以江山社稷為重,節哀順變!”

    半晌,雍正方止住了淚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眾位愛卿且隨我到乾清宮,先看正大光明匾後有無詔書,再做打算。”眾人一齊應了一聲“嗻”,都隨著雍正往乾清宮來。

    進了正殿,太監安放好了梯子,雍正便打發了太監出去,只命眾人裡最年少的領侍衛內大臣奉恩輔國公如松上去看匾後是否放置了詔書。如松攀著梯子上去,果然拿出來一個錦匣。眾人將鎖頭撬開,裡面當真有一份聖旨,趕緊恭敬捧了出來,奉與雍正。雍正展開看時,正是一份硃砂寫就滿蒙漢三種文字皆有的傳位詔書,便當眾宣了這道旨意。

    奇通阿跪在地上,冷汗直流,雍正才讀罷旨意,不待眾人說領旨,便急急喊道:“皇太后,臣不敢奉詔!皇五子永琪忤逆嫡母,毆打生母,又勾結天地會謀害父親、祖母和兄弟,我大清以孝治天下,江山社稷豈能由這等不忠不孝無才無德之人執掌!臣萬死不敢奉詔,恭敬皇太后明鑑!”說罷,叩頭不止。

    莊親王允祿也說道:“簡親王所言極是,歷朝歷代,皇太子以罪廢者屢見不鮮,本朝亦有理密親王允礽之例。今永琪之罪百倍於允礽,按我愛新覺羅家法,當廢為庶人,革去宗籍,萬不可使其繼承大統,敗壞大清江山社稷,是以臣亦不敢奉詔!”

    怡親王弘曉、履親王允祹、諴親王允祕、和親王弘晝、果親王弘瞻、寧郡王弘晈也跟著高呼“臣不敢奉詔”。遠支宗室諸王和大臣們也放下心來,一時乾清宮裡“不敢奉詔”的喊聲此起彼伏。喊聲漸消時,雍正問道:“莊親王所言皇五子永琪當廢為庶人,革去宗籍,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眾人齊聲高呼道:“回皇太后,臣等均無異議!”

    雍正這才命弘瞻出去傳炭火盆來,不多時便有兩個太監抬了一個炭火盆進了正殿。雍正將手中的詔書扔進火盆,登時燃燒起來,片刻之間化為灰燼。雍正說道:“正大光明匾後雖無傳位詔書,但皇帝屬意嫡子,天下皆知。孝賢皇后富察氏生有皇次子永璉、皇七子永琮,繼皇后烏拉那拉氏生有皇十二子永璂、皇十三子永璟。永璉、永琮、永璟皆不幸早夭,惟有皇十二子永璂,人品貴重,深有祖父遺風,必能克承大統,著繼皇帝位。”

    當下眾人皆叩頭道:“臣等謹遵皇上聖意!”

    於是雍正帶著王公大臣到了養心殿,親手寫了一份傳位詔書,用了玉璽之後便詔告天下,乾隆皇帝駕崩。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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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三妞宮外伏法

    雍正在養心殿寫了傳位詔書,又與王公大臣商議了乾隆的謚號、喪儀以及改元、聽政等事,這才打發太監抬著乾隆的龍輿將永璂接到養心殿,在乾隆的“靈柩”前即位。眾人叩拜了新君,便將乾隆駕崩的消息詔告宮內宮外,即日起天下服喪。一群身著重孝的侍衛將裝著大行皇帝“遺體”的金棺抬入乾清宮正殿裡安放了,自皇太后烏拉那拉氏起,各宮太妃太嬪們都穿了喪服來焚香哭拜,唯獨永和宮的愉妃和瑞貴人不見蹤影。

    正要打發人到永和宮去看視時,忽見瑞貴人穿著一身重孝衝進了正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雍正跟前跪倒,痛哭道:“稟太皇太后,愉娘娘為大行皇帝殉節了!”話音才落,便有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卻是鄂貴人西林覺羅氏。正在“靈前”舉哀的一干后妃們反倒止住了哭泣,都側耳細聽瑞貴人稟奏愉妃薨逝的詳情。

    原來愉妃侍奉乾隆三十餘年,只生了永琪一子,視同珍寶一般,極盡慈愛。不料那永琪不記得愉妃的恩情,反倒將令妃看得如親生額娘一般。愉妃乃是厚道本份之人,見永琪不避嫌疑與令妃親厚,乃是違逆皇家制度之事,哪有不教導之理?誰知永琪非但不聽,除了當面頂撞之外,又將愉妃之言說與令妃,令妃又哭天抹淚地在乾隆面前訴苦,倒讓愉妃受了申斥,越發被乾隆冷落。

    眼見得母子之間日漸疏遠,愉妃怒極恨極時也常安慰自己,說是只當不曾生過這個兒子,無奈後宮上下朝廷內外卻無人不記得永琪是愉妃所生。那永琪仗著乾隆的寵愛,橫行宮內宮外,早已結了許多仇家。眾人當中,也有知道永琪是個不孝子,嘆息愉妃命苦的;也有雖知道愉妃無辜,卻因為痛恨永琪而不願往來的;也有幸災樂禍嘲笑愉妃替別人生兒子的;更有許多因為永琪而遷怒的。雖說愉妃自己位分尊貴,尋常人奈何不得,她娘家卻在蒙古下五旗,父親只是從五品的員外郎,兄弟子侄們個個官職低微,因為永琪受了許多排擠。

    自打那小燕子入宮之後,永琪行事更加荒謬起來,愉妃又憂又氣,身上便落下了病症。勾結天地會的消息傳進宮中之後,愉妃日夜惶懼不安,只怕永琪獲罪之後,娘家兄弟們的日子越發難熬,病勢日漸沉重起來。雖有太醫精心調治,也不見一絲起色。寄住永和宮的瑞貴人和延禧宮的鄂貴人知道愉妃的心事,日日守在跟前服侍解勸,無奈解鈴非得繫鈴人,不是旁人三言兩語能說動的。

    偏偏此時又傳來旨意,說是乾隆已經駕崩,皇十二子永璂登基,六宮妃嬪人等即日起服國喪。愉妃聽了這個消息,想到這些年來眾人雖遷怒於珂裡葉特氏一族,到底還有所顧忌,只是暗地裡算計,一旦永琪徹底失勢,娘家人難免受人欺凌,心下不勝酸楚。又想到都是自己教子無方,連累了兄弟姐妹,更是無盡的愧疚。這些年來,不受乾隆的寵愛,連親生兒子也不是一條心,幫襯不上娘家兄弟,一旦成了徒有尊榮的先帝妃嬪,豈不更加有心無力?一時心灰意冷,便想到拼了一條性命,換個貞烈的名聲,換雍正和永璂來照拂娘家親眷。

    因此便與守在病榻旁的鄂貴人和瑞貴人說道:“兩位妹妹,如今大行皇帝賓天,除了靈前致哀,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打理。眼下令妃被廢,我這身上又不甚爽利,永和、延禧兩宮便得由兩位妹妹主事。我這裡自有宮女服侍,兩位妹妹且先去料理諸事,萬不可為我誤了為皇上服喪。”

    鄂貴人聽得愉妃之言有理,便先回了延禧宮,吩咐宮中太監、宮女一番,逕自往乾清宮去了。瑞貴人也出去囑咐了永和宮的總管一番,又回到正殿看視愉妃,想與愉妃同去乾清宮。誰知進了正殿,卻見幾個宮女都在房外伺候。瑞貴人便覺有異,趕緊進了臥室,只見愉妃倒在床上,咽喉處插著一根金簪。瑞貴人嚎啕大哭,也顧不得到乾清宮拜祭乾隆,守在愉妃床前等候太醫來看視。及至太醫趕到永和宮時,愉妃已經薨了。

    雍正聽了瑞貴人稟奏的愉妃殉節情狀,知道是為逆子所累,搖頭嘆息,當即下了旨意追贈愉妃為貴妃,予愉貴妃之父原任禮部員外郎額爾吉圖騎都尉世職,並著禮部官員上愉妃謚號。一時傳旨太監應聲去了,桂嬤嬤又上前悄悄奏報說王三和、解玉貴在慎刑司監刑已畢,正在殿外候旨。雍正深知這兩人所言之事不可在靈堂上奏報,便出了乾清宮。

    王三和、解玉貴兩個看見雍正出來,趕緊迎上前來見禮,將處決庶人魏三妞之事細細奏與雍正。這魏三妞便是原來的令妃,她的阿瑪不通文墨,見她在姐妹中行三,便與她取了這麼個名字。入宮之後,孝賢皇后見她的名字過於俗氣,另外賜了名。因為做了背主之事,自然不配再用孝賢皇后所賜之名,是以重新改回了本名。

    這魏三妞多日前便已聽說永琪勾結天地會事發,心下卻並不驚慌。太醫已經說過,腹中這一胎必是兒子,便是永琪篡位登基,照舊有法子讓他斷子絕孫,皇位早晚落入自家子孫之手。若是永琪篡位不成,乾隆回京之後,自然也有法子勸解乾隆,讓他既不深究永琪之罪,又起了猜疑之心。有永琪在前面擋著眾人的明槍暗箭,十五阿哥平安長大之後照舊可以登上皇位。因此後宮裡宮外傳揚永琪通匪時,這魏三妞只在延禧宮裡安心養胎。

    誰知忽然傳來查抄福倫宅邸,趙氏下獄的消息,魏三妞這才有些擔憂,只怕趙氏頂不住大刑招了供,乾隆不得不作出處置。趙氏受審的一日一夜裡,魏三妞先後幾次打發了太監出外探聽消息,不想都是有去無回。正在坐臥不寧時,舒妃帶人來傳雍正的懿旨。

    這魏三妞心中有鬼,面上仍做坦坦蕩蕩狀,帶了延禧宮上下人等出來接旨。一見舒妃帶的數十個宮女、太監、嬤嬤,還有十餘名侍衛,心裡便知道不好。果然這道旨意說的是將她自己遷入漱芳齋圈禁,兩個女兒也搬到公主所居住,延禧宮宮女、太監、嬤嬤人等,無論在誰名下,一律送往刑部交與簡親王等審問。

    聽了這道旨意,魏三妞的眼前金星直冒,便猜到趙氏已經供認了生苗案。雖說心知是東窗事發,仍舊哭得梨花帶雨的,叩頭說道:“臣妾入宮以來,先是服侍孝賢皇后,後來又服侍皇上,二十餘年間,安分守己,不敢有絲毫僭越之處。臣妾自問無愧於天地,無愧於皇上,無愧於先皇后,不知究竟犯了甚麼罪過,使得皇太后如此惱怒。臣妾恭請皇太后恩准,當面陳情。”說罷,叩頭至流血。

    舒妃此時尚不知自己的兒子乃是魏三妞所害,只猜度她所犯之罪不小,見她作出一副楚楚動人的無辜狀,冷笑道:“我也不知你是否冤枉,只知道皇太后的旨意違拗不得。皇太后命我將送你到漱芳齋住去,你便是哭幹了眼睛也是枉然。”說罷便命人取了延禧宮奴才的名冊來,一一清點。

    當下清點出有四名太監外出未回,舒妃也不追問其去向,只命跟來的侍衛將延禧宮中的奴才盡數押往刑部。領頭的侍衛說道:“娘娘,既是少了四個太監,還請問清去向,奴才們好去捉拿歸案。”

    舒妃笑道:“你們不必捉拿,皇太后已經打發人將這四個太監送到刑部去了。”

    一旁的魏三妞聽了,知道雍正已將延禧宮出入之人都盯住了,心下越發慌亂,面上也忍不住帶了出來。舒妃正要將帶來的宮女、太監、嬤嬤們分派與鄂貴人和兩位公主時,魏三妞忽然跪爬到跟前,說道:“姐姐,你我十餘年的姐妹情分,便是妹妹有甚麼不到之處,也都是妹妹一人的不是,與兩個孩子不相干,請姐姐日後好生看顧她們些罷!”

    舒妃詫異道:“這話是從何說起!所有皇子皇女俱是皇后之子女,你所生的兩個女兒有皇后照料教導,還有甚麼不放心之處?”

    魏三妞又說道:“姐姐,妹妹今日之言,不過是一個額娘的慈心,並無他意,求姐姐莫存猜疑之心!”說罷,伸手便抓舒妃的衣裙。

    舒妃趕緊後退,魏三妞作勢便倒在地上,彷彿是被舒妃帶倒的一般。舒妃心下大駭,不想這魏三妞此時還要栽贓害人,正要說話時,那魏三妞早已捂著肚子叫痛了。因那魏三妞懷著龍種,舒妃只得打發人去傳了太醫到延禧宮請脈,又命人到慈寧宮向雍正奏報請旨。太醫趕來診視過之後,慈寧宮的傳旨太監也到了,傳了雍正的口諭:魏氏腹中胎兒之生死乃是無關緊要之事。舒妃聽了這旨意,長出了一口氣,趕緊命跟來的幾個健壯宮女、太監將令妃送到漱芳齋。

    自從夏紫薇被逐出宮之後,漱芳齋便無人居住,雍正因嫌此處晦氣,下了旨意漱芳齋日後不再住人,搭起戲台專唱猴戲。此時小燕子、夏紫薇曾住的屋子已經被拆得面目全非,只有戲台後面幾間供伶人上妝換行頭的小屋可以居住。幾個宮女太監便將魏三妞安置於其中一間,寸步不離地看守。此時魏三妞猶未心灰,只盼著乾隆和永琪能回來一個,到時將諸事都推到福倫身上,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誰知等了數日,只等到一份墮去府中胎兒凌遲處死的旨意,魏三妞便如瘋了一般,又哭又叫又撕又咬。幾個強壯太監一起動手將她制住,灌了墮胎藥下去,不多時便打下了一個成形的男胎。胎兒墮下之後,太監們趕緊用麻袋將魏三妞裝了捆住,使個筐抬著出了神武門,送到宮外的內務府慎刑司行刑。行刑已畢,兩個監刑的太監來向雍正奏報,並請示魏三妞的遺體當如何處置。雍正回頭望向正殿裡守在“靈柩”前的眾人,命兩個太監入內去問苦主。

    王三和、解玉貴兩個趕緊進去向裡面正在哭泣的皇太后、舒太妃和和敬長公主請旨。皇太后和舒太妃當即下了旨意,將魏三妞的肉拿去喂狗,和敬長公主卻說要以仇人之肉祭祀被害的兄弟。兩個太監聽了,趕緊出去傳旨,以魏三妞之肉祭祀被害皇子,祭祀完畢再扔了喂狗。


傅恆顯身遼州城

    自從乾隆被宣佈駕崩之後,雍正每日除了安排大行皇帝的喪事和永璂的登基大典,預備祭天祭祖各項事宜,還要批閱乾隆一個多月以來積攢的堆成山的奏摺,安排人手加緊京師防務,更要緊的是每日還得挑選幾份不甚複雜之事與永璂細細講解,如此一來,比起當初康熙駕崩那段日子更加勞累了。因此聽說乾隆的妃嬪們得知魏三妞伏法時面露喜色,口出對乾隆不敬之言,雍正也無暇過問了。只要這些妃嬪們不曾在乾隆的靈堂上笑逐顏開,雍正便只當並不知曉。

    乾隆駕崩永璂登基的詔書已經發往各地,與這道詔書一同發出的還有一道懸賞捉拿的詔書,說的是永琪私通天地會、福倫謀害皇子事發,畏罪潛逃,還帶著三人的畫像供各地督撫依樣畫了四處張貼。懸賞捉拿的詔書上明碼標價,扭送一名逃犯至官府者賞銀千兩,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銀五百兩,這些銀子足夠尋常人家幾十年的嚼用了。

    雍正深知武安乃是直隸、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距離山東亦不遠,此等地方最利於盜匪藏匿,當地的百姓們因為官兵剿捕不利,見了非作歹之人也不敢出首,一來畏懼匪徒報復,二來畏懼官府將人證當作盜匪同黨緝拿,是以博勒奔察等人前往查訪時目擊之人皆不敢坦誠相告,如今朝廷出了重賞,必有勇夫前來出首。果然通緝告示四處張貼了幾日,便有人到官府出首了。

    這勇夫乃是居住於山西遼州的一個尋常百姓,受僱於一個晉商家中做長隨,跟著東家去了濟南。忽然接到家裡父親病重的消息,趕緊辭了東家,要趕回家鄉見親人最後一面。貧苦之人僱不起車馬,便拎著行李捲一路步履匆匆餐風露宿地從山東趕往山西。路上走了多日,總算過了邯鄲城,便奔著武安方向而去。

    那日在官道上走了半個時辰,聽得身後一陣人喊馬嘶,趕緊避讓至路旁,只見當先一個口裡叫喊不止的女子縱馬狂奔過去,後面一個華服男子亦是如此,之後便是一隊車馬疾馳而過。車馬揚起一陣灰塵,那長隨忙轉頭捂了眼睛,等了好一會才繼續趕路。誰知走了幾里路,便看見那一隊車馬被人攔了下來,一群人圍著正在爭論。那長隨也顧不得看這場熱鬧,逕自繞了過去。不多時便又是背後一陣人喊馬嘶塵土飛揚,走了幾里又見了那隊車馬被眾人圍著理論,如是多次。

    那長隨的心下不免有些感慨,暗道那些富貴人家奢侈驕橫,便是有那些裝飾華麗的馬車也不能好生使用,反倒不如自己這兩條腿走得快些,又想到自己若是有這麼一輛馬車豈不是早已趕到家中,哪裡還用受這許多辛苦。如此感慨著,便走過紫金山進入河南武安地界。當時已近黃昏,官道上遠遠望見不遠處村莊裡炊煙裊裊,那長隨想趁著天色尚未全黑再多趕一段路程,從行囊裡掏出兩塊乾糧邊吃邊走。

    忽然身後又是一陣馬蹄聲,那長隨知道有車隊經過,趕緊避到路旁,只見那隊裝飾華麗的車從身旁駛過。那長隨心下納罕,叫喊了一路的粗野男女哪裡去了,再仔細看時內中一輛車上的車伕竟是鄰村居住之人。那長隨正想叫喊起來,求那相識之人帶上一程時,忽然想到事情不對。一時驚得顧不得再趕路,站在原地想了許久,越想越覺得後怕。當下那長隨唯恐再見到那一隊車馬,便不敢前行,就近找了一戶人家投宿,次日早晨才又上了官道。

    待那長隨趕回遼州家中時,其父已是彌留之時,見了兒子到家便溘然長逝了。那長隨又是勞累又是傷心,葬禮過後臥病多日。在病榻上便聽說皇帝駕崩,皇帝的五兒子勾結亂黨畏罪潛逃,又聽說有人在邯鄲武安一帶見過一個模樣生得極似通緝令上皇帝的五兒子的小夥子,跟一個極其粗魯的女人在一處,帶著一隊車馬到處惹是生非,正與長隨返鄉路上所見相符。那長隨心下便是一動,若是能得五百兩賞銀,足夠買房買地,讓母親妻兒一世衣食無憂。於是悄悄去看了榜文,果然畫像上的皇子極似那日邯鄲路上所見之人。那長隨悄悄打探得那鄰村的熟人河南入山西的官道不遠處一間客棧裡做小二,便往遼州知州那裡出首。

    知州深知跟著新皇帝登基詔書一起詔告天下的案子乃是不尋常的大案,便由那長隨帶路,親自帶了官兵去剿捕。到了那長隨所言之客棧,已經不見了掌櫃和小二,只剩了幾個住店的客人。知州見了這情形,便知道那長隨所言不虛,留下一隊人在宅院裡搜查,自己帶了一隊官兵沿著官道往河南方向追了過去。追出幾里地到了峻極關,出關便是河南地界,知州猶豫了一下,若是越境剿匪難免開罪河南省、彰德府和武安縣三級官員,日後後患不小,可若是巨匪大盜藏匿於自己治下反被河南或者直隸的官員拿獲,朝廷那裡便無法交待,略作權衡,便帶人追出了峻極關。

    奔了二十餘里山路,只見前面走著數十人,發覺官兵在身後便要拔腿逃跑。知州和官兵們知道這一群人必是賊匪,舉刀衝了上去,一番廝殺之後砍翻了十數人,拿獲二十餘個。知州大喜,將二十餘人捆成一串押回山西地界,先往那客棧中來。才進了客棧的門,便有留在那裡搜查的官兵迎上前來,稟報說在後院的地牢裡找到兩人,其中一個自稱是太醫院的太醫。

    原來那些留下搜查的官兵知道客棧若有為非作歹之事,必在尋常客人不能進入之地行之,因此從後院搜起。果然發現一張床下竟是空的,打開看時只見一條地道。眾人趕緊下去看時,地道的盡頭乃是一處地牢,裡頭還關著兩個人。官兵們知道被盜匪扣作人質的往往非富即貴,趕緊將牢門打開,入內看視。

    裡頭的床上躺著一人,腹部有傷,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坐在床邊。便有人上前將抬了傷者背了老者出了地牢,送到前頭一間整潔客房裡安置。那官兵裡頭領頭的人便過來詢問兩人家住何處、何時遇匪。不料那床上躺著的傷者並不回答,反而問道:“不知諸位為了甚麼緣故穿白掛孝?”

    眾官兵一聽便知道這兩人被關了不止一日,領頭的人便說道:“乾隆爺五月二十七日駕崩了,如今正在國喪期間。”

    老者和傷者聽了這話,滿面驚愕地對視一眼,那老者問道:“乾隆爺正當盛年,身子骨一向康健,怎會忽然駕崩了?”

    領頭的官兵搖頭嘆道:“兩位有所不知,這次國喪與以往不同,除了老皇上駕崩、新皇上登基、改元、大赦、開恩科五件事,另外還有一道旨意。說老皇上的五兒子勾結天地會,圖謀殺害祖母和兄弟,還有個大學士福倫,陰謀害了老皇上三個兒子的性命,老皇上原本就有病,知道這些事情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兒子們,不上兩日便駕崩了,那幾個氣崩了老皇上的亂臣賊子已經畏罪潛逃,新皇上再不認那個哥哥了,也不許他再用原來的名字,改了個很拗口的滿人名字,據說按著漢人的話叫做可恨,如今正在四門貼告示捉拿這個可恨,還有那個福倫和他的兒子福爾康。大赦天下的旨意裡還說因為老皇上是被氣崩了的,是以與可恨、福倫的案子有關的一干人犯無論罪行輕重,一概不予赦免。”

    老者和傷者的神情越發驚愕,一個官兵說道:“怨不得兩位吃驚,我們才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這麼吃驚的。那天地會乃是反清復明的亂黨,皇上的死對頭,皇上的兒子居然跟他們勾搭在一處,可不是可恨麼?”

    老者不待那官兵再說下去,忙又問道:“不知新皇上是哪位阿哥?”

    領頭的官兵說道:“新皇上是皇后娘娘所生,老皇上的十二兒子。已經詔告天下,明年起改元承正,如今的皇上便是承正爺了。”

    傷者低聲說道:“世宗憲皇帝的年號不是雍正麼?”

    一個官兵笑道:“新皇上可不是承了他爺爺雍正爺的江山麼?”

    老者和傷者的神情越發古怪,都沉默不語。那領頭的官兵心下很是詫異,不明白為何聽見乾隆駕崩的消息這兩人會是如此模樣,當下又問道:“聽兩位的口音,似乎是京師人氏?”

    那老者看向傷者,傷者仍在閉目沉吟。老者只得說道:“老朽姓胡,乃是太醫院的左院判,奉了乾隆爺的密旨出京辦事,不想在武安遇到了匪徒,同行十餘人,只有我們兩個被帶到這裡,其餘眾人都不知何處去了。”

    領頭的官兵聽人說起過太醫院的太醫都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官,趕緊行禮拜見。因見兩人都不願說話,便帶了眾人退了出去。及至知州回到客棧,聽說盜匪在地牢裡關押了一位太醫,還是奉旨的欽差,忙到客房探望。一番敘談之後知道老者姓胡,傷者乃是保和殿大學士傅恆,知州趕緊拜見了,說道:“下官無能,致使治下盜匪藏匿,連累大人受苦,下官不勝愧疚!”

    傅恆說道:“府台大人過謙了,我們被盜匪劫持,若非府台大人相救,不知何時能見天日,如此大恩,沒齒難忘。”

    知州連連謙讓說“緝捕盜匪乃是下官分內之事”、“不敢居功”等語,敘談了一番,又請傅恆到遼州城裡養傷。於是官兵拆下一塊門板,鋪上厚厚的褥子,幾個人抬了,知州也在一旁步行跟著,將轎子讓與胡太醫,一行人回到城裡。安頓好了傅恆,知州招來出首賊匪的長隨,除了告示上許下的五百兩銀子,又另外加賞二百兩。知州心道若是能交結傅恆便是一萬兩銀子也值得,二百兩實在合算;那長隨原本以為五百兩銀子便是一筆巨款,如今得了七百兩,心下更加歡喜,於是皆大歡喜。


鄂弼遼州探傅恆

    遼州知州將傅恆從地牢裡救了出來,心下不勝歡喜。雖說傅恆不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到底還是保和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一等公,異姓臣子中的第一人,鑲黃旗下富察氏乃是滿洲望族,傅恆的兄弟子侄中官居顯要者甚眾。一個小小的知州能有這樣的靠山,哪裡還愁仕途不坦蕩。於是歡歡喜喜地呈文山西巡撫,稟報說親自帶著官兵剿捕天地會盜匪,搗毀巢穴一個,格殺若干人,生擒若干人,並解救了陷於賊手的欽差大學士傅恆和太醫院左院判胡思堂。打發心腹連夜將文書送往太原,便升堂審問人犯。

    山西巡撫鄂弼接到這份公文,心下叫苦不已。鄂弼出自鑲藍旗下大族西林覺羅氏,滿門親眷頗有官高爵顯之人,京師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乾隆微服私訪、永琪勾結天地會等事,早已盡知。乾隆駕崩的詔書傳到太原,邸報上卻不見清剿天地會的一絲消息,鄂弼便知道朝廷並未確知乾隆的死訊。一時不免驚嘆,太皇太后和王公大臣們居然廢了乾隆另立新君。但這乾隆自登基以來,待西林覺羅氏一族甚薄,鄂弼也不打算為乾隆做一忠臣,誰知治下居然出了這樣一樁事情,乾隆生死之事竟是不能迴避了。遼州知州既然拿獲匪徒,沒有不審問的道理,若是審出乾隆被關押於山西某處,到底剿匪還是不剿,救駕還是不救?

    鄂弼在房裡團團轉了些時候,想出了一個主意,當即打發人調集檻車二十餘輛,官兵八百餘名,親自帶著星夜趕赴遼州。一路之上鄂弼不住地對天禱告,只求遼州知州切莫過於能幹,千萬不要審出事情原委,待到官兵與檻車到了遼州,便將那伙劫欽差拘禁大臣的匪徒解送京師,交與刑部的鄂彌達和秦蕙田去審問。

    一行人抵達遼州時,知州已將乾隆私訪被劫之事審問出來。那知州原本只想著審出幾個天地會窩點,將遼州境內的匪穴全部搗毀,便是一樁十全十美的功勞,誰知居然審得乾隆皇帝帶著傅恆等人微服私訪,在武安被天地會預謀劫持,被關押於天地會北方總舵。連傅恆身上的傷也並非與天地會搏鬥而來,乃是傅恆察覺事情有異阻止乾隆前往天地會設陷阱之地,被一意孤行的乾隆刺傷。

    知州雖說不過是個五品地方官,也知道已經詔告天下之事便是朝廷的定論,更改不得,是以乾隆尚在的話是說不得的。可是審出天地會的總舵卻是不能不稟報的,若是巡撫在那裡找到了乾隆,不知又會有什麼是非,是否會累及自身。連著那位傅大學士,被乾隆一刀刺向要害,按律算是被乾隆皇帝賜死之人,這陰私之事被自己知道了,借救命之恩交結的打算只怕也要放下了。這知州心下忐忑不安,召集審問時在場的衙役、書吏等人,曉以利害,囑咐眾人且不可將與天地會相關之事張揚出去,又重新預備了一份供狀,這才要再次呈文巡撫。

    一道公文還不曾寫完,便有人報說巡撫大人親自領兵到了,知州趕緊出門迎接。鄂弼見了知州,趕緊屏退眾人,問道:“貴州拿獲天地會亂黨,可曾審問過不曾?”

    知州低著頭做恭敬狀回道:“回大人,下官已經審問過了。當時下官在匪穴見到傅大人和胡大人時,兩位大人說是奉了大行皇帝的密旨出京的。下官想著既然是密旨,究竟帶了多少人,隨從們的名姓官職,去往何處,途經何處,辦的是何差事,都不是下官可以問的。因此下官只問清了匪徒們都是天地會的亂黨,知道傅大人一行人的身份,預謀行兇,案發於河南武安縣境內,靠近直隸邯鄲縣的紫金山裡頭,傅大人一行也有當場被殺的,也有被劫的,除了傅大人和胡大人之外,其餘生者都被帶到垣曲縣王屋山下天地會北方總舵去了。”

    鄂弼聽見一句“知道傅大人一行人的身份”,便知道遼州知州已經審出了天地會劫持乾隆的詳情,只是不敢實說罷了。當下又問道:“既然將其餘眾人送往垣曲縣,為何單單將傅大人和胡太醫送到遼州來?”

    知州趕緊說道:“回大人,下官也問過那些匪徒,匪徒們說知道傅大人是孝賢皇后的兄弟,身份尊貴,存了勒索銀錢的心思,擔心傅大人身上有傷,受不住長途跋涉去了,便拿不到錢財,因此將傅大人和胡太醫就近送到遼州分舵裡來。傅大人在匪穴這幾日裡,那些匪徒每日依照胡太醫的方子抓藥,倒是一日不曾懈怠,因此傅大人的傷勢有些好轉,只是尚需臥床多日,不宜行走。”

    鄂弼聽說傅恆受傷,也只道是與天地會搏鬥所致,當下又細問天地會總舵的所在。聽到知州稟報說天地會的北方總舵設在垣曲最東南端,臨近河南懷慶府轄下之濟源縣,隔著黃河又與河南府轄下新安縣相鄰鄂弼不禁皺眉,說道:“不料匪徒竟如此囂張,敢挾持人質奔走千里!這匪穴在絳州與河南懷慶、河南兩府交界之地,一旦官府緝拿,不是走旱路竄入懷慶府,便是渡河竄入河南府。若要將其擒獲,或者出其不意,或者兩省合力緝拿。若是與河南巡撫商議協同剿匪,只怕公文往來多次,不但拖延時日,又容易走漏風聲。若是山西官兵自去剿匪,須得喬裝改扮,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如今貴州搗毀賊巢已有數日,只怕眾口傳揚,已被天地會的匪徒們知道了。”

    知州賠笑說道:“回大人,下官那日從賊巢回來時,已經佈置了官兵扮作小二在那客棧裡守株待兔,但凡入內投宿之人一律扣留。昨日還有兩名匪徒尋上門來,張口便是‘地振高罡,一脈溪水千古秀’,正是天地會的接頭暗語,可見匪徒們尚不知那個分舵已經被查抄了。下官已經吩咐了官兵、衙役,連那出首之人也囑咐過了,想來一時之間尚不致傳到垣曲去。”

    鄂弼點頭說道:“那兩名匪徒究竟來自何處,有何奸謀,可曾審過?”

    知州說道:“回大人,下官已經審過了。那兩名匪徒便是從垣曲來的,說是奉了總舵主之命,有話須得親自帶到。兩名匪徒要傳的話是‘那個國舅不必留了’。”

    鄂弼眨了眨眼睛,天地會會眾莫不是以乾隆勒索朝廷不成,熄了敲詐的心思,於是問道:“那些匪徒們既然存了勒索銀錢的心思,不與傅大學士的夫人和公子們聯絡過,哪裡就會殺人?莫不是還有些別的緣故,貴州可曾審問出來?”

    知州心裡一驚,那兩個天地會會眾傳的話的本是“那韃子皇太后和皇子著實狠毒,為了地連兒子和爹都不要了,他們連狗皇帝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哪裡還會管甚麼國舅,我們已經將那狗皇帝煮了,那個國舅也不必留了,還是早早的結果了,萬一走脫了豈不是禍患”,只是這話是不敢照實說的,若是鄂弼非要細問,豈不是要壞事?當下便冒出了冷汗,仍強作鎮定說道:“回大人,下官也疑心是否還有隱情,無奈百般審問,那兩個匪徒都說自己只是尋常會眾,由總舵主差遣著四處跑腿的,不是能拿主意的人,究竟那匪首為何打發他們來指使匪徒殺害傅大人,他們也不甚了了。下官也用了各種大刑,分別問了兩個,都是這般說的,想來不假。”

    鄂弼也不再追問,當下想到既然天地會要殺傅恆,想去垣曲那邊也不會再留著乾隆,心下甚安,於是便往傅恆的住處探病。傅恆聽了鄂弼之言沉默半晌,才問鄂弼道:“鄂大人近日可曾與京中親眷聯絡?”

    鄂弼說道:“下官與京師的六弟和內弟時常有家書往來,京中之事雖不能盡知其詳,要緊的新聞倒也聽說過幾件。”

    傅恆便問道:“這幾日裡聽人議論謀害皇子案,鄂大人可知其原委?”

    鄂弼說道:“此案已經隨著懸賞捉拿色也楚克、福倫、福爾康的旨意昭告天下,下官自然也知道一二。”於是便將魏三妞、福倫一夥將種豆所用熟苗換做生苗,害了三位皇子之事細細說了一番。

    傅恆嘆道:“當初七阿哥薨逝之時,我姐姐便發覺了許多可疑之處,也打發了心腹之人悄悄查訪。不想尚不曾水落石出之時,便受了一番申斥,並被勒令不許生事。姐姐憂憤成疾,抱病隨侍皇上、皇太后南巡,途中崩逝。後來十三阿哥薨逝,和敬公主看見因天花夭折的都是滿洲大姓后妃所生的阿哥,也起了疑心,又與皇太后一同查訪了一番。誰知都被申斥了,皇太后還被勒令將統領六宮之權交付嬪御,一番辛苦查到的人證也盡遭滅口。我還道姐姐與七阿哥只能冤沉海底,不想竟有昭雪的一日。我若還有性命回京,必得好生叩謝太皇太后隆恩才是。”

    鄂弼聽了這些話,便知傅恆之意,趕緊說了許多“大人脫此大難,必有後福之類”的話,又商議了一回剿匪的方略。出了傅恆的居所,鄂弼又囑咐了知州一番,這才與那些官兵們喬裝改扮,親往垣曲剿捕天地會去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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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靈安山西探父

    雖說鄂弼對天地會劫持乾隆一事頭疼不已,但在自己治下發現了被盜匪劫持的首輔大臣還是不能不立即奏報的。因此動身往垣曲剿匪之前,還是寫了一份奏摺送進京城。數日後便有傅恆的長子多羅額駙福靈安馳驛抵達遼州,傳了雍正的旨意,著傅恆和胡太醫不必急著回京,就在遼州養傷,福靈安也待傅恆傷癒後一同回京。

    遼州知州和胡太醫陪著福靈安一起到傅恆屋裡,略坐了片刻便告辭走了,留下傅恆父子說些閒話。福靈安只道傅恆是被天地會會眾所傷,待兩人出了門便問道:“傷了阿瑪的匪徒可曾拿住了?兒子必得砍回來才是。”

    傅恆長嘆一聲,便將受傷的前後始末與福靈安說了。原來乾隆雖是微服出宮,照舊是輕車駿馬,從邯鄲去武安一日便可到達。不想一大早離開了順風客棧,那小燕子便一路惹事,不是縱馬踩了人家的雞鴨,便是撞了迎面而來的車轎,一路吵吵鬧鬧,耽擱了行程。走到河南、直隸交界的紫金山一帶時,已是黃昏時分,官道上行人稀少。正想著快些趕路好進城投宿時,官道旁綿延的群山忽然傳來一陣陣女子呼救之聲。

    許多隨駕之人都覺這呼救聲頗有蹊蹺,黃昏時分怎會有女子流連山林?無奈那小燕子已經撥馬沿著小道衝進山裡去了,永琪和福爾康兩個也跟了過去。傅恆呼喚不回,只得打發兩個侍衛過去護衛。乾隆見小燕子三個往山裡去了,也不肯先走,只在原地等待。不想等了多時,只等得小燕子大呼“皇阿瑪救命”之聲。

    乾隆聽見小燕子遇險,什麼都不顧了,大喊大叫著要去救援。傅恆與侍衛們忙不迭地阻攔,也有說出門在外不可貿然行善的,也有說萬乘之尊不可親履險地的。乾隆哪裡聽得進去,福倫也在一旁攛掇,夏紫薇更是抹著眼淚滿口仁慈、善良、高貴、美好地幫腔。雖說攔駕的人更多,福倫兩個所言卻是合乾隆心意的,眾人越攔,乾隆越發惱火。

    傅恆心下大急,若是乾隆遇險遭難,即便是他自己一意孤行所致,隨行眾人也難免人頭落地,因此擋在乾隆面前無論如何不肯放他過去。乾隆見傅恆敢抗他的旨意,疑心大起,三十餘年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從身上抽出一把防身匕首便刺了過去。傅恆躲避不及,當即受傷倒地,昏迷之前只見乾隆帶著侍衛進山去了,留下兩個侍衛和哭哭啼啼的夏紫薇看著車馬,連胡太醫也被福倫提醒著乾隆下旨,抱著藥箱子跟了過去。及至傅恆醒來時已在車中,除了胡太醫還有兩個蒙面持刀之人。傅恆雖知那兩人是匪徒,無奈身負重傷,也只能任憑匪徒將其送入地牢中關押多日。

    福靈安聽罷,強忍著未將不敬之言說出口,咬牙切齒半晌方說道:“兒子動身之時,朝廷已經議定了大行皇帝的廟號為欽宗,謚號為順皇帝,這‘欽宗順皇帝’五字倒是甚合大行皇帝的作派。”

    傅恆也忍不住笑了,自從秦始皇以來的皇帝,廟號欽宗的只有被金人擄去的宋欽宗一人;至於順帝倒有三位,頭一個是東漢順帝,乃是宦官扶立,在位時外戚梁氏專權;第二個是南朝宋順帝,乃是齊高帝蕭道成所立的傀儡皇帝,只留下一句“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不久便死於非命;第三個是元順帝,乃是元朝的亡國之君,順應天意棄京城而逃,以這五個字為乾隆蓋棺定論,當真是將乾隆當作被廢的無道昏君了,因說道:“我認得禮部的伍齡安和陳德華也有多年,素日看他們都是謹慎人,不想居然能擬出這五個字來。”

    福靈安也笑道:“這哪裡是禮部大人們的主意,是太皇太后親自擬定的。太皇太后還下了旨意,說姑姑不喜歡‘孝賢’的謚號,因此改作‘孝德’二字,連著大行皇帝說姑姑自取謚號的詩文也一併禁了,再不許提起。大公主私下去慈寧宮打探過,太皇太后說姑姑給她老人家託過夢,說:‘謚號都是死去之人方能有的,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到如此地步。’”

    傅恆嘆道:“當初欽宗說‘孝賢’兩字乃是你姑姑看著慧賢皇貴妃的謚號自己請的恩典,咱們族裡人沒一個相信的。你姑姑生前最是恪守禮儀,並非以荒唐著稱之人,哪有好端端的給自己取個謚號的道理?高氏在世時,一個包衣出身的妃嬪,服侍用度都與正經元配皇后一般無二,如此寵妾滅妻之事,打得是咱們全族人的臉面。及至咱們家的姑奶奶崩了,還要比照包衣奴才給謚號,真是富察氏一族的奇恥大辱。我和你那些叔叔伯伯們做夢都想著給你姑姑換個謚號,不想還能成真。”

    福靈安說道:“除了更改姑姑的謚號,太皇太后還下了旨意說世宗耿娘娘對欽宗有撫養之恩,養母娘家尚未抬旗,便與嬖倖姬妾娘家抬旗,乃是非禮之事,因此將乾隆初年從包衣旗下抬入上三旗改姓高佳氏的族人重歸包衣旗下,改回本姓高氏,連著欽宗定下的貴妃娘家抬旗的規矩也一併革了。至於高娘娘本人,太皇太后說她明知妃嬪服用皇后服飾不合制度,仍恃寵為之,當不起一個‘賢’字,因此貶為慧妃,遷出皇陵地宮以妃禮改葬。倒是出身高門的舒妃、忻嬪、穎嬪、豫嬪、鄂貴人幾位娘娘都得了尊封。”

    傅恆沉吟道:“這倒奇了!”福靈安忙問奇在何處,傅恆看著門窗不肯開口。福靈安忙出去四下看過,當真隔牆無耳,傅恆這才說道:“太皇太后雖也姓鈕祜祿氏,卻不是弘毅公額亦都的後人,曾祖父額亦騰父子俱是白身,連承恩公也是欽宗登基後才賞的官職,因此看著那些滿洲大姓出身的后妃總是底氣有些不足,不喜歡出身高門的女子,倒是包衣出身的幾位妃嬪甚得青睞。是以欽宗寵妾滅妻二十餘年,後宮裡始終是包衣得勢,太皇太后不曾出一言相勸,不料一日之間竟改弦易轍了。”

    福靈安說道:“咱們一族裡的人聽說這些事情都覺得驚奇,除了找大公主打探消息,還找了履親王。履親王說太皇太后去了趟五台山參悟了大道,眼界見識與往日不同,教咱們只要好生辦差事,其餘諸事俱不必擔憂。若說起太皇太后的改弦易轍之舉還不止這一項,新君登基加恩兄弟宗室,除了三阿哥封為壽郡王,四阿哥、六阿哥賞了貝勒爵位,還將乾隆四年因為牽涉弘皙案被革爵的怡賢親王長子弘昌也復了貝勒爵位,連弘皙也追被封為密親王,十四子永淮襲了郡王爵位。”

    傅恆說道:“當年涉及那樁逆案之人除了這密親王自己,只有弘昇被世宗革了恆親王世子封號,也許心裡有怨氣,其餘眾人中莊親王在理密親王居太子位時便是四爺黨,難道四爺登基太子被廢之後他父子兩個反倒都成了太子黨不成?還有怡賢親王的三個兒子,世宗當年待他們極是親厚,別的鐵帽子王除了一個兒子承襲爵位,其餘的兒子不過封公封將軍罷了,唯獨怡賢親王的兒子裡頭除了一個親王、一個郡王,其餘諸子但凡活到了十歲便是貝勒,他們哪裡還會投靠廢太子的兒子?因為有這些可疑之處,謀逆之事當時便不令人信服,都有些疑心欽宗以莫須有之罪名加於世宗親信,如今看來竟真是如此。這也是皇家自己的事情,倒是咱們家裡可有甚麼事情?”

    福靈安又說道:“回阿瑪,兒子臨來之前大公主囑咐兒子悄悄說與阿瑪,太皇太后曾經當著皇太后、皇上、大公主、壽郡王兄弟、定郡王兄弟說過,當初欽宗在嫡母孝敬皇后靈前哭得並不比定安親王、壽郡王在姑姑靈前哭得更傷心,將自己不能為之事強加於兒子乃是為人父之不慈;太皇太后還說定安親王兄弟也太脆弱了些,當初聖祖仁皇帝訓斥阿哥們,更嚴厲的話也都說過,何曾有一個阿哥是被嚇死的。”

    傅恆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年來,欽宗總是作出一副與你姑姑極是恩愛的模樣來,彷彿只疼你姑姑所生的兩個阿哥一般,那些后妃皇子們哪有不怨的?不論哪個皇子登基,只怕都容不下咱們一族人。幸好太皇太后聖明,知道諸事不與你姑姑相干,若是如此教誨皇上,咱們也不愁日後沒有安身立命之地了,倒不知太皇太后還有甚麼別的驚人之舉?”

    福靈安笑道:“倒沒有旁的驚人之舉,只是官員中有些傳言,說太皇太后批奏摺的字跡與世宗的墨寶就如出自一人之手一般。眼下色也楚克和福倫那樁案子還在刑部審理,牽連了許多內務府旗人。太皇太后已經抄了福氏、魏氏、趙氏三姓許多族人的家,市井間又有傳言說太皇太后深有世宗憲皇帝遺風。”

    傅恆說道:“內務府任職的包衣奴才們個個家資巨富,如街市上傳言的一般,‘房新樹小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若只是貪墨倒還罷了,連皇子都敢謀害,還有甚麼是不敢的。如此刁奴正該好生整飭一番,只是這件事不是容易辦的,還真得世宗憲皇帝那般敢擔當罵名的人才能處置。除了這一樁事情,朝中可還有要緊大事?”

    福靈安說道:“倒是有一件大事,說是西疆初定,須得有八旗兵丁駐防。已經議定要設立伊犁將軍一職,駐防旗人從京師、盛京旗人和索倫馬甲中抽調。因為要從京師抽調旗人,眼下各家都在議論這件事情。有消息說,首任伊犁將軍若不是瑞大哥便是阿桂大人。”

    傅恆聽了也不再細問,又與福靈安說了許多家務人情之事,自那日後福靈安便在遼州住下,日日侍奉湯藥不提。


垣曲縣鄂弼剿匪

    雍正打發福靈安去遼州不久,便收到了鄂弼從垣曲發來的加急密摺。奏摺裡說鄂弼親自帶著官兵往垣曲剿匪,搗毀了天地會北方總舵,就地正法匪徒若干名,生擒匪徒若干名,另有若干名匪徒夜渡黃河逃竄生死不明,官兵折損若干名,正在審問落網的亂黨以求將各分舵一網打盡,另有一名被擒匪徒堅稱自己是已經崩逝的大行皇帝。

    原來鄂弼聽遼州知州說了天地會會眾們的供詞,又取供狀看過,得知天地會北方總舵設於乾隆二年,山西境內設有多處分舵,便知道搗毀其總舵並非易事。從太原、絳州往垣曲的路上,天地會必設了許多分舵,查看官兵動靜以防剿捕。從太原到遼州這一路過來,難免落入天地會探子的眼裡,只怕官兵不到垣曲,天地會會眾們便聞風躲避了。因這事情過於棘手,卻又不可不為,鄂弼便與傅恆商議。

    當下傅恆出了許多主意,如何作出鄂弼尚在遼州的假象;如何喬裝改扮瞞過天地會的探子;如何繞路趕赴垣曲;如何包抄剿捕。鄂弼依計而行,預備了數十輛大車,命一個生得富態且又機敏的把總扮作商賈,一群官兵跟車扮作鏢師,鄂弼帶著另一群官兵坐在車裡扮作貨物,便往澤州去了。繞過澤州城出了山西地面,再橫穿河南懷慶府直奔垣曲縣,選在夜深人靜時進了垣曲地界,殺向天地會北方總舵的所在。

    黃河在垣曲之東轉向南流,天地會北方總舵就在此段東岸。總舵之北有條西洋河匯入黃河,臨近河口的一段無船無橋。官兵若是從垣曲縣城到此處剿捕,須得從西洋河上游的橋上繞行,再沿河行至總舵。那總舵乃是一座大莊院,西倚黃河,北門離西洋河不遠,東、南兩門之外便是河南地界。院子東、南、北三面皆是高牆砌就,西面乃是一個渡口。天地會之人防著官兵趁夜剿捕,北面有會眾值夜,東、南兩面防範略疏。

    鄂弼分了兩隊官兵悄悄往東、北兩面埋伏,切斷莊院中人逃竄之路,自己帶了大隊人馬自南面殺了過去。天地會的會眾們措手不及,許多人從睡夢之中驚醒,倉促迎戰。一番廝殺之後,官兵衝入莊院,會眾們也有被殺的,也有被擒的,也有逃跑不成反被伏兵斬殺的,也有冒險夜渡黃河的。一時間官兵佔了莊院,鄂弼指揮眾人四處搜查天地會會眾和罪證。

    便有一隊官兵搜到一個偏僻院落,只見幾個穿著尋常灰頭土臉的人在院中昂然而立。領頭的兵丁見這些人手裡沒有兵刃,既不似要負隅頑抗,又不像要棄暗投明,趕緊喝問其名姓及在天地會中的身份。那幾個人並不回答,反倒喝斥官兵道:“乾隆爺在此,爾等還不快來磕頭?”

    官兵們驚得面面相覷,隨即哈哈大笑,一個官兵捂著肚子說道:“乾隆爺駕崩,承正爺登基,天下皆知,這裡豈能又出來一個乾隆爺!爾等亂黨死到臨頭了還敢冒充當今皇上的爹,本來是個砍頭的罪過,生生的弄成了凌遲,真是聰明得很!”

    站在幾人正中一個五十來歲手臂上纏著繃帶的人怒喝道:“胡說!朕分明活得好好的,什麼駕崩了!朕不與你們這群無知無識之人計較,速到太原傳山西巡撫鄂弼來見朕!”

    官兵們笑得前仰後合,又有一人指著那人說道:“瞧這亂黨一口一個‘朕’,架勢倒是像模像樣的,莫非是常在戲台上扮皇上?唱戲的也罷,唱曲的也罷,不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也當不了皇上!”

    領頭的官兵強忍著笑說道:“弟兄們,冒充皇親國戚乃是大罪,趕緊將這些匪徒拿了去見大人要緊!”一群官兵一擁而上,也不聽那些人如何怒喝如何分說,七手八腳地捆了押來見鄂弼。

    此時鄂弼正在審問幾個被擒的天地會頭目,聽說乾隆現身驚得腦袋嗡嗡作響,當時聽說天地會要殺傅恆,便以為亂黨熄了挾人質勒索的心思,那乾隆也必然死於非命了,為何還好好的活著?原來歐長有的謀劃傳回總舵時,總舵主和一干堂主們並不贊同。總舵裡有一位堂主曾經結識過幾個開封駐防旗人,聽說滿人皇帝不立太子,只在金鑾殿的大匾後頭放著詔書,老皇帝駕崩之後拿出這詔書來,便知道新皇帝是何許人也。眾人聽了這話,都說便是殺了乾隆,旗人也不會因為奪嫡內亂起來,歐長有的謀劃豈不是落空了大半?當下議定先設法劫持乾隆,以乾隆的性命要挾他的兒子們,若是劫持不成,再將乾隆殺了。

    那乾隆並非威武不能屈之人,被劫持後便寫了割地詔書。會眾們大喜之餘倒還不曾忘了得讓韃子朝廷相信這詔書真實無訛,並非模仿的字跡,因此便要放永琪回京傳旨。那永琪唯恐小燕子吃了虧,非要天地會放了小燕子才肯傳遞詔書。會眾們聽了鄙夷不已,當即應承下來。福倫也應承了破財免災,許了十萬兩銀子的贖金,自然又得他的兒子回去籌錢。總舵主知道這些人都是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索性連夏紫薇也一同放了,好讓福爾康能安心變賣家產。

    立刻就有會眾將永琪四個的嘴堵住,捆得結結實實地裝進麻布袋,每人懷裡塞了幾兩銀子的車馬錢,丟到幾十里外一條路上,躲在暗處看著路人將麻布袋解開放了這四個出來才悄悄離去。總舵主和堂主、會眾們聽說永琪已經上路回京,心下都不勝歡喜,只道皇帝親自准了的事情沒有不做數的,數日後便可往江南享受榮華富貴去了。因此將乾隆和福倫帶回總舵之後也不曾難為他們,除了出不得房門,每日抄經誦佛很是悠閒。倒是天地會眾人只歡喜了三兩日,便又生了許多事端。

    只因漢人得了榮華富貴後有衣錦還鄉的習俗,不論在外面賺了多少銀子做了多大官職,若不回到故鄉在昔日朝夕相處的父老們面前炫耀一番,那富貴彷彿就不圓滿了一般,正所謂“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天地會眾人自然也不能免俗。北方總舵轄下各分舵的會眾們多是北方人氏,想到日後若是劃江而治,不但不能衣錦還鄉,連死後都要做他鄉之鬼,便生出不足之心來,都說能將中原之地一並光復了才好。

    總舵主和堂主們既有光復中原之心,便說各分舵中人不能盡數南下,須得留下人手以為日後之內應。因為不日便將啟程,又趕緊議定了留守之人。那些聽到風聲的,知道自己要走便歡天喜地,知道自己要留便垂頭喪氣。原來這些會眾們都想著冒了抄家滅門的險做了一回亂黨,總得做官發財才不枉刀頭舔血的辛苦。雖有衣錦還鄉之心,心裡想的卻是別人冒險留下為自己日後衣錦還鄉行個方便,哪肯白白的忙了一場成全別人的榮華富貴,一時間便有些人心渙散。

    不想永琪四個一去多日再無消息,會眾們各有所想,那些預定了要走的人們眼見即將到手的富貴不見蹤影,都有些焦躁起來。奉命看守乾隆的兩人定好了要去江南的,眼巴巴地等了多日不見消息,按捺不住性子將乾隆和福倫痛打了一回。待到總舵主想要乾隆再寫一份詔書另派得力人手送去京城時,乾隆已經被打得手臂骨折不能寫字了。總舵主無奈,只得拿了乾隆前幾日抄寫的一篇經文充數,便是博勒奔察等人送回京城的那份手跡。

    及至乾隆駕崩的消息傳到垣曲,預備去江南的人便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預備留下的人卻難免有些幸災樂禍。雖說劫持乾隆之前也曾稱兄道弟的過了多年,如今卻再也回不到往日那般的情分了。總舵主和堂主們也有所察覺,忙著安撫眾人,又要辨別朝廷的動向,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因此便顧不得親自處置乾隆和福倫兩個,只命人將這兩個無用之人一併煮了了事。

    如此一來便被看守之人鑽了空子,因為原來那兩個弟兄耽擱了大事,總舵主將看守乾隆之人全部換過,新換來的卻是原本預備留下的人,正在為忠心耿耿地追隨了總舵主數年卻有份出力無份享福而不平,見了乾隆便生了另謀出路的心思。雖說朝廷已經宣佈乾隆駕崩,那兩個看守之人卻不信雍正當真能不認兒子,民間也有過誤認親人已逝發喪立衣冠冢的,一旦發現“死者”尚在人世,都是歡天喜地接回家去,擺酒請客地便告親友,若是朝廷知道乾隆活著,能不接回去尊為太上皇甚至重歸皇位?那救駕之功不但能抵了罪過,只怕還有享不盡的富貴。因此聽到煮了乾隆兩個的命令,只將福倫一個煮了,藏起了乾隆。

    那兩個看守與幾個相熟之人還想著保駕而逃,只是不曾得到出門的機會官兵便殺了進來。官兵殺進來時,這幾人也不去抵擋,只簇擁著乾隆到僻靜之處躲了起來,直到官兵得勝,這才出來自訴前情。那一隊官兵哪裡知道乾隆微服私訪之事,都只道是天地會亂黨的陰謀詭計。

    鄂弼卻知道這個乾隆必是真的,為難這事情究竟該如何處置。按著制度,無論這乾隆是真是假,都得立時上奏。當下思索片刻方說道:“朝廷詔告天下之事豈能有假?必是亂黨的陰謀詭計,趁著皇上登基不久,造出謠言來混淆視聽。好在這幾個亂黨被及時拿獲,謠言不曾散佈出去。眼下要緊的是審問天地會各分舵和江南的總舵設在何處,將亂黨一網打盡。且將那幾個亂黨好生看押了,不可使流言傳播出去!”

    兵丁答應著去了,鄂弼趕緊寫了一份奏摺,將剿匪之事細細奏報了,並暗示自己忙於將餘匪一網打盡,尚未來得及審問那個自稱乾隆的亂黨。看看沒有什麼差錯,這才打發親信之人按八百里加急送進京師。


乾隆命喪死囚牢

    雍正的朱批送回垣曲時,鄂弼正在審問被擒的天地會會眾。按照朝廷的制度,抓到冒充大行皇帝的人犯須得立即審個水落石出才是,若是不聞不問,則必須有一個朝廷內外都能信服的理由。鄂弼在奏折裡說的理由是天地會與朝廷勢不兩立,若能趁此機會審出北方各分舵和江南總舵的所在,則可望一鼓作氣弭平百年禍患,因此正在不分晝夜審問被擒的天地會總舵主和堂主們,至於天地會會眾犯下的其他罪行,俱可暫行擱置。這樣的理由雖能解釋鄂弼不曾見過乾隆,可朝廷不免要追問天地會其餘巢穴設在何處,若不審出來幾處,屆時便無法搪塞。因此奏折送出之後,鄂弼不分晝夜地審問了數日。

    雖說審出了多個天地會分舵,也打發人用八百里加急送了公文與各地官府,鄂弼心下始終不安,不知朝廷對這樁“冒充乾隆案”有何說法。見到送回的密折匣子,鄂弼趕緊掏出鑰匙來,一把擰開了鎖頭,一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將奏折捧了出來。只見奏折上硃砂批就的字跡,說的是天地會既稱反清復明,入了這幫會的人便是大清朝的反叛,當得一個死罪,因此那些被拿獲的會眾究竟幹了多少不法之事,倒也不必一一細問,問出其餘巢穴之後,將總舵主與堂主們檻送京師,其餘會眾就地處決。

    依著這份朱批的旨意,那樁“冒充乾隆案”倒是不用再問了,可既然認定“假乾隆”一夥乃是天地會的亂黨,就不能不審問這幾人是否知曉其餘分舵的消息。鄂弼是在京城做過副都統,還署理過刑部侍郎的,若說見了乾隆認不出來,哪個肯信。若是當真將乾隆斬首了,誰知日後乾隆的兒子們是否會暗地裡追究起來。思忖半晌傳下令去,當日晚間所有落網的天地會匪徒都要改善伙食,各賞蒸肉一碗、鹵雞一隻、燒魚一條。

    被擒的天地會會眾們吃了幾日窩窩頭爛菜葉子,忽然見到這道晚餐,有的哭泣不已,有的嚇成一攤爛泥,有的叫喊著“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都只道是明日午時便要拉到刑場開刀問斬了。那幾個救了乾隆的會眾看見乾隆也是這般的飲食,心裡無限驚駭。一個機靈些的趕緊爬到牢門邊上,抓著拚命搖晃,扯著嗓子叫道:“軍爺!軍爺!”

    叫了半晌才有一個官兵應聲過來,一臉不耐煩地喝道:“吃飯的時辰不好生吃飯,嚎甚麼喪!”

    那會眾忙忙的說道:“軍爺,官府向來不難為將死之人,求軍爺發發慈悲,讓我們兄弟幾個在黃泉路上走得明白,皇上在這裡的消息巡撫大人究竟知道了不曾?”

    官兵冷笑道:“你倒真是個癡人!難道不知道冒充皇上是什麼罪名,這等大案我們哪敢不稟報?老實告訴你說,那日帶著我們來剿滅你們這群匪徒的,就是山西巡撫鄂大人。抓了你們幾個之後,我們就立時報與鄂大人了。連鄂大人也不能將這案子擅自壓下去,趕緊寫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進京師去了。今日皇上的旨意到了,也不知說了什麼,只知道鄂大人看罷旨意,便打發人出門買魚買肉,說要給你們吃頓好的,想必是要送你們最後一程了。”

    乾隆聽見這話,在牢裡暴跳如雷,不住地叫著“逆子”、“奸臣”、“天理不容”。那會眾帶著哭腔叫道:“軍爺明鑒,我們不過是幾個小嘍囉,螻蟻一般的人物,哪有膽子冒充皇上,我們救的這位爺當真是乾隆爺!”另外幾個會眾也跟著在一旁哭喊。

    那官兵笑得越發冷了,說道:“你們那同夥是不是乾隆爺,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也不是我說了算的,連鄂大人說了都不算,須得太皇太后說了才算數。太皇太后一輩子只生了乾隆爺一個,若是乾隆爺還活著,太皇太后不知高興成甚麼樣子,豈能不認兒子反倒說他駕崩了?分明是你們這群亂黨趁著當今皇上年幼,造出謠言來混淆視聽,敗壞乾隆爺的名聲,欺負承正爺孤兒寡母,也虧得你們素日自稱替天行道。你們當是將故事編得如真的一般便可騙過天下人,可知道俗話說的,‘謠言惑眾止於智者’?朝廷詔告天下,說是乾隆爺駕崩了,難道我們不信朝廷的告示,反倒信你們幾個亂臣賊子的挑撥不成。”說罷,也不再理會牢房中一干人等的叫喊,逕自轉身離去。

    乾隆看著那官兵去了,叫得越發瘋狂起來,那幾個會眾也懶得再去解勸,木然地看著乾隆的嘴一張一合,吼叫了片刻之後毫無徵兆地癱倒在地。門邊那人悄悄的爬到乾隆跟前輕推了一把,乾隆毫無反應,又狠狠地擰了兩下,仍舊不見動靜。那人打個手勢,招呼另外幾人湊到牢房一角,說道:“當日咱們若不顧這狗皇帝,也許還能從總舵裡混出去,只要能找個地方躲上兩日,便可逃得性命。就為了想法子救這狗皇帝,才拖延了這兩日,結果趕上了官兵剿捕,落到如此地步,說來竟是這狗皇帝害了咱們!”

    另一個點頭說道:“這狗皇帝真不是甚麼好東西,跟咱們在一處這幾日,聽他滿嘴胡說些什麼!他那個五兒子眼見著親爹被人拿住了,要他趕緊回家送信救命,這緊急當口滿心裡還只想著他那個相好,怕那個野女人留在咱們這裡會吃了虧,可見告示上說的謀害祖母、兄弟都是真的。我若是生出這種兒子來,寧可絕了後也得將他掐死,偏這狗皇帝還覺得他那兒子是個好的,這麼不知好歹的人,可不是個昏君麼?怨不得他娘不認他這兒,他兒不認他這爹。可惜咱們不知道他的底細,生生的被他拖累了!”

    眾人齊聲附和,前一個人又說道:“早幾日總舵主就說要將這狗皇帝煮了,是咱們兄弟救了他一條性命。這幾日裡他嫌他兒子改的新年號不好,說是抹了他這個爹的文治武功,整日裡大喊大叫的,吵得咱們不得安生。饒是如此,咱們還是好言好語地勸慰著,想方設法的哄著他高興,盡心盡力伺候他這幾日,也算對得住他了。他這條命既是咱們給他留下的,便是取了也未嘗不可。”

    另有一人急忙說道:“這可使不得,殺了皇上是凌遲處死的大罪。雖說都是一個死,到底還是一刀下去少受些苦楚的好。”

    那人恨恨說道:“各位兄弟難道還不明白,如今韃子朝廷已經不認這個皇帝了,咱們便是說破了天,也說不來救駕的功勞,終歸難逃一死了。咱們兄弟幾個都是尋常百姓出身,不比那些父母都是天地會的,自打生下來便是天地會的人。若不是受了貪官污吏的害,外頭實在不能存身,哪個肯冒殺頭的風險到這裡來?貪官污吏肆意殘害百姓,還不是皇帝昏庸,上樑不正下樑歪,歸根結底是這狗皇帝害了咱們。如今橫豎也是一死,不如先在這狗皇帝身上來個痛快罷!”另外幾人紛紛點頭稱是,一齊向乾隆爬了過來。

    乾隆那日聽說他自己被宣佈駕崩了,登時便怒火中燒。細問之下才知道登基的居然不是他詔書上寫的永琪,反倒是烏拉那拉氏所生的永璂,更是怒不可遏。最令乾隆怒髮衝冠的卻是承正這個年號,雖說乾隆自己恨不得康熙六十一年之後不曾有過十三年雍正王朝,卻看不得他的兒子依樣畫葫蘆,號稱繼承雍正的皇位。那幾個會眾在一旁不住地勸解,有說永琪不顧父親安危當不得天下之主的,有說家產傳給嫡子乃是正經道理,乾隆一概聽不進去。最後還有有人說乾隆還朝之後一切皆可改回原狀,這才略平靜了些。

    如今聽見官兵說朝廷當真不認他這個皇上了,怒火攻心,再也支撐不住,立時暈了過去。幾個會眾看見乾隆如今沒了知覺,從左右兩側將乾隆圍住,便動起手來。乾隆忽然被一陣陣疼痛驚醒,只見周圍圍著幾雙血紅的眼睛,心知不好,拚命地叫喊著求救,看守牢房的官兵早被這一屋子人吵鬧的心煩,哪裡還肯移步過來。想要逃時,牢房方寸之地又無處可逃,眼睜睜地看著一塊塊肉被那幾個人生生地咬了下來。

    及至次日又有官兵來送飯時,只從牢門向內看了一眼,便嚇得將食盒掉落在地上。當即便喊了大群官兵持械而來,將這幾名人犯分別關押了,又將此事報與鄂弼。鄂弼聽說乾隆被同監犯人活活咬死,心下略安,審過其餘會眾之後,便來審問這幾人。幾個人哪裡肯認弒君之罪,紛紛改口說那個乾隆是假冒的。問到這假冒的乾隆究竟有何陰謀時,幾個人就按照官兵所說“混淆視聽”、“敗壞名聲”的話重又說了一遍。當堂招供畫押,鄂弼又寫了一份奏折,將這幾日裡審問天地會的詳情細細稟報了,依照雍正的旨意將要緊人犯檻送京師,其餘人犯就地斬首。

    鄂弼還擔心日後雍正和烏拉那拉氏會向自己追問乾隆遺骸的所在,那些人犯正法之後便將乾隆的屍身與這些人犯一同在沇河邊刑場附近葬了。但直到三年後鄂弼在陝西巡撫任上病逝,皇家也不曾問起過乾隆究竟葬身於何地。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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