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女相陸貞之八年之後
時光匆匆,一轉眼已是八年。
高演在三年前終於忍受不了高湛的所作所為,忍無可忍之下將他打發去了自己的封地。
要知道北齊的王爺雖然是有封地卻不會自己去打理,從來都是由下屬去做的。
高湛能把高演逼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他的本事,就連婁太后最近也會一年回來個兩次看看澤兒,雖然她對我仍舊沒有什麼好臉色,卻是對澤兒疼若至寶。
高演把他扔到封地是因為被高湛不斷的小動作惹得發了火,我想假如高演不是這麼重情的性子,以高湛所做的事情死個幾百次都有了。
我身邊人一個個年歲也大了,最小的宛容都快二十三了,卻始終堅持著不肯嫁人。
她們幾人我都勸過多次,只是宛容裝傻,宛柔固執,快三十多歲的阿璿我拿她沒轍,連陸貞最近都被她帶壞了,整個人都一副要把餘生奉獻在宮中的作態。
阿璿這個老油條從小照顧著我長大,我擰不過她是正常,難道陸貞我也搞不定嗎?
八年前陸貞還和高湛糾纏的的時候,沈嘉彥便默默地以守護者的姿態存在著,現在已經八年了,他始終堅持著不曾娶妻,頂著家裡莫大的壓力等著陸貞。
「沈嘉彥的心思,誰看不出來,你年紀也不小了,他也是,這把年紀還在等你說明心還算誠,別因為曾經的一次失敗就再也不敢邁出一步。」看著陸貞這些年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容顏,我帶著笑意勸慰道:「阿貞,我希望你幸福。」
陸貞這些年來越發內斂的眼眸中透漏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流光,淺笑中好似有一絲勉強:「娘娘,別擔心,微臣會幸福的。」
終於在開春的時候,我將二十多歲的老姑娘陸貞送上了花轎,看著陸貞一身嫁衣美得驚心動魄的樣子,終於放下了心。
大概是安穩的久了,我竟然也開始希望身邊的所有人都可以幸福。
明明是現世安好的狀況,我的心頭卻總有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然,在陸貞出嫁兩月之後,高演的眉宇間逐漸顯露出一股黑氣,漸漸漫上他的臉龐,帶著令人心驚的不詳之意。
我開始慌亂,明明這幾年他的病情已經好轉了很多,照理來說若是注意養生應該還有起碼三十多年的壽命,怎麼會已經開始死氣蔓延了呢?
為了讓自己心安,我著手開始積累起靈氣,刻畫好含光殿的三重聚靈陣,趕在年前徹底除去了高演的病根,由於這次所需的靈力實在是太大了,這些年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又開始大病小病不斷。
嚇得阿澤這幾天一下課就跑來含光殿看我,明明還是是個小包子,卻總是一臉嚴肅滿目擔憂的表情看著我。
我伸手摟過阿澤,輕輕拍著他的背將他哄著睡著,心中柔軟,這孩子恐怕這幾天都沒有睡好吧。
對走進來的男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看見他略帶不滿和妒意的瞧了一眼高澤,接著便輕手輕腳地抱起他,走去了偏殿。
將澤兒安頓好,高演很快回到我身邊,看見我依舊蒼白無力的臉頰臉上露出一絲心疼,伸手將我攬進懷中,語氣中全是自責和怒火:「怎麼這次病了這麼久還不見好?元旦宴會你就別去了吧?萬一吹了風更加嚴重了怎麼辦?」
我伸手拂過他的額發,淺笑道:「沒事,元旦夜宴我怎麼能不參加?我沒事的,別太擔心了。」
看見高演眉宇間的黑氣略略淡了一些,卻仍然沒有退散的跡象。看起來高演這死劫並不好過啊,我心中即便是擔憂,卻也沒了辦法,只好時時盯著高演的去向。
年前,高湛從封地發了信函說要回來,元旦是回了封地的親王唯一能回到帝都的日子。高演略略考慮了一下,便同意了。
我雖然有些不安,但實在想不出合適的理由阻止高湛入京,只能一臉無奈地妥協了。
在元旦夜宴上,文武百官位列兩旁,觥籌交錯,波光流轉,端得是氣氛和樂。
看著場中歌舞格外歡樂,我也不免沾染了一分喜意,心中鬆快了許多。
澤兒在遠處跟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耍,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正說什麼說的頭頭是道,我看著他難得興致高昂的表情也不忍心打擾,想著反正有暗衛保護著也出不了事,便放下了心轉頭看著表演。
席間,我注意到高湛看著這邊的神情有異,自從高湛娶了沈嘉敏之後變得越發陰陽怪氣,每每仗著高演的容忍胡作非為。我看見他眼神陰狠,始終與這宴會氣氛格格不入的樣子,才剛松下的心不免又繃了起來。
總覺得高湛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一樣,剛想開口讓高演注意一下,就注意到他已然有些微醺的腦袋後面的寒光,我不由得眼神一凜。
一下把高演撲倒,避過了他背後射來的冷箭,高演神情一凜,瞬間從微醺之中清醒過來,將我一把抱進懷裡護著。
原本歡樂滿滿的宴會氣氛仿佛被這支冷箭一下戳破,頓時驚呼聲尖叫聲亂成一團。
我拉起高演,回頭便看見高湛對著遠方使眼色,順著他的眼光瞧過去又看見一個身著宮中服侍的內侍,可是那人卻從袖口中拿出了弩箭指向這裡。
高演沒有看見,我卻看的真真切切,可惜我的身體太虛弱,心下一慌,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便感覺到喉嚨口一陣腥甜:「阿演,小心。」為了不讓他在這時候分神,我默默地咽下了那口血。
宮中侍衛這才反應過來,喊著:「有刺客!護駕!快護駕!」便圍了過來,看見這陣勢我反而覺得更加不妙。若是高湛還有後手豈不是明晃晃地告訴他高演在這裡嗎?
高演和我被團團圍了起來,在這般慌亂的場面裡我卻一眼就看見了小小的高澤茫然失措的面孔。
我在高演懷裡掙扎著,語氣驚惶得幾乎哭了出來:「阿澤,阿澤!還在那裡!」
第一個刺客很快便被制服了起來,但是第二個我卻失了他的蹤跡,看到高湛在這一場混亂裡顯得從容不迫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必定不可能只準備了兩個刺客。
在這稍微控制起來情況的場面下,高演命人將高澤迅速送回了含光殿。
半刻之後,第二刺客也在御花園中被抓了起來,我剛想告訴高演,關於我之前看到的事情。就突然看見遠處高臺上一閃而逝的黑影,恰逢這時一口血卡在喉嚨裡,我張嘴卻只吐出一口血來,渾身冷得猶如冰窖。
腦子裡閃過的唯一念頭就是要救他!高演不可以死!當我再一次有了意識之後,我已經推開了高演,替他擋下那支暗箭。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高演命中死劫竟是這樣,竟然是高湛所謀,我之前的不安都有了原因。
只恨當時高湛去封地的時候,我看在高演的面子上沒有對他下手。
如今想來竟是一步錯,步步錯。
那支暗箭估計是特別製作的,而射箭之人的技藝也十分高超,幾乎一箭穿心,若不是還有靈力維持,我恐怕已經死了。
高演被我推開原本還一臉茫然,低下頭才發現我口中不停地吐著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雙手顫抖地捧起我的臉,語氣如同絕望的野獸一般,幾乎瞬間紅了眼:「……快!快叫太醫!快!」
「梓童,你別嚇我!你不會有事,對嗎?」他語氣顫抖地說道,小心翼翼地伸手抹去我嘴邊的血跡,似乎以為這樣就能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
我勉強對著他笑了笑,眼前已經開始潰散。
這樣的傷我並不是不能靠著靈力緩解,但是兩天前剛剛替高演徹底清除了體內的沉屙,現在體內靈氣幾乎空空如也,唯有的一些也完全不夠止血。
我只能輕輕搭過高演的手,將僅剩的靈氣輸入他的體內,妄圖替他再多賺幾年生命,做完這一切,我甚至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閉上眼之前,我看了一眼幾欲發狂的高演,氣若遊絲地說道:「延安……照顧好我們的孩子……還有……」
「對不起……」
我不是不愛他,只是不能愛,我把他當盟友、當夥伴、當親人,卻唯獨不能是傾心相戀的愛人。
我知道他一定會活下去,活在沒有我的世界,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親眼看著他登上那個九五至尊的位置。
我承認,我很自私,享受著他無微不至的關心,卻吝嗇付出真正的愛情。
我很快就會踏上另一趟旅程,唯一能做的,只不過是將他妥善放在我心底深處。
我會永遠記得有一個人,給過我那般令人眷戀的溫暖。
所謂回憶,便是心傷。
結束了這個世界的旅途,我又在時空亂流的飄蕩了好久,雖然這裡並沒有其他可以計算時間的東西,我本身也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改變樣子,但是這種靜謐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
於是我只能強迫自己陷入沉眠,直到下一次複生的開始。
☆、026 女相陸貞【高演番外】
我知道的,陪伴我多載的妻子,我唯一血脈的母親,我愛重非常的女人,她並不是梁國公主蕭喚雲。
儘管一開始我並不瞭解真相,對喚雲的突然改變我是惶恐且不知所措的,甚至完全不敢置信。
想我堂堂齊國常山王,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異常的嫡皇子也會有這般受寵若驚的時候。
喚雲自從嫁給我之後就從來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看,而對於母后的仇視更是明晃晃擺在臉上的。
我想著,喚雲這般作態是為什麼呢,她明明知道我在她面前是多麼卑微,我會答應她任何要求,給予她想要的任何東西,她又何必對我付出這般溫柔體貼。
但是我隨即無奈地妥協了,無論她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就隨她的意吧。本就是母后和我的過錯,害的她與高湛有緣無分,咫尺天涯,一切都是我欠她的。
後來發現她不是她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驚覺原來如此。
真正的喚雲不會對我這般溫柔地微笑,也不會這般親昵地喚我阿演,更不會真心待我、全心全意依賴我,將我當做丈夫敬慕,當做親人一般愛護。
發現這個事實,是在她第二次面對我的弟弟高湛的時候,第一次由於我注意力全在死裡逃生的弟弟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但是第二次,儘管她表面上仍然做出一副情深無悔的表情,但是她的眼中一閃即逝的諸如厭惡、嫌棄、同情、鄙視等等情緒,卻唯獨沒有了執著和愛戀,我就覺得十分怪異,開始不由自主地懷疑起來了。
因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喚雲愛我弟弟高湛至深。這情已入骨,喚雲本身又是那樣驕傲固執的性子。怎麼可能在他面前不但表現得無動於衷,反而那般咄咄逼人,聲聲質問簡直要戳到人心底裡去。
況且我知道,真正的蕭喚雲永遠不會捨得逼迫高湛。
我原先只想著先不要打草驚蛇,便抱著好奇的心態接近她,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我仔細一觀察便發現了無數疑點,她對食物尤其執著,最喜歡的便是禦膳房精心烹製的所有點心,每次都像只小倉鼠一般抱著糕點就能笑的幸福得像得到全世界一樣;她喜歡待在我身邊的感覺,每每都卸下張牙舞爪的面具,像只野夠了的小貓一般安靜而依戀地偎在我身邊;她眼裡揉不進沙子,脾氣愛恨分明,手段雖然狠辣但是卻始終信奉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鐵律。
我考量著她的危險性、目的性和真實性,卻獨獨只忘了把自己的感情考慮進去。
越是瞭解她的真面目,我便越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喜愛,原先以為她是精怪的懷疑也隨之推翻。
我想著,這般蕙質蘭心、可憐可愛的女子,定是天上神仙下凡。
我始終固執地認為,她是為我而下凡的,她是只屬於我一個人救贖。
無論是高湛或者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因為我不允許。
我生在帝王家,這一生早已經歷得太多,鬼門關都走了好幾回。所有的事情其實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只是懶得理會而已。
我的生命本來就是一潭死水,就算貴為帝王又如何,我的身體還是像天邊殘缺的夕陽一般,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姿態一日日地衰敗了下去。
我也知道自己的沉默對真正的蕭喚雲並不公平,但這世間又何嘗公平過。
蕭喚雲愛高湛,愛到即使嫁給了我仍然可以冷面相對,拒不同房;我也喜歡過那個天真精靈、只會在高湛身邊露出天真嬌憨笑容的蕭喚雲,但那都已經過去了。
我想或許她沒有出現的話,我會跟蕭喚雲耗一輩子,反正我的人生也不會太長。而真正的蕭喚雲也許會被我感動,又或許始終死心塌地地愛著高湛。
但是現在這樣的想像都沒有了意義,因為她出現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從哪何而來,有什麼目的,又什麼時候會突然消失不見。
但一想到她會有消失的可能,我便慌亂的不可自已,再不像那個殺伐果決的帝王。
我曾無數次面色慘白、神情慌亂地沖到含光殿,卻制止侍者的報告,只是躲在角落裡看著她帶著笑容靜靜地繡花縫衣,看書練字。
然後漸漸平靜心緒,緩步離開含光殿,繼續處理之前的政事。
在她面前,我不是齊國萬萬人之上的尊貴帝王,我只是她的丈夫,只是一個害怕失去她的、平凡普通的男人而已。
我喜歡看著她對我無奈的微笑,拿我沒有辦法的樣子,皺著小鼻子數落我,卻仍然次次為我收拾爛攤子。
我喜歡她裝腔作勢、狐假虎威的樣子,面上一片淡然,說出的話卻字字珠璣,眸中透漏著一種狡猾的意味。
我喜歡她滿含著擔優和急切的眼眸,每每用無奈地口氣教訓著我,口氣惡劣,卻仍舊為了我的病夜夜無法安眠。
我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個好皇帝,也當不成一個好帝王,卻拗不過她的執著,我想著,她想要這世間最尊貴的位置,我便盡我所能地給予她吧。
我的妻子總是淡然冷靜的,似乎時時刻刻在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曾在心底埋怨她心狠如鐵,難以撼動,卻在無意間發現了她一如常人的害怕和怯懦。
我知道她有一種奇特的能力,就是因為她的努力,我的身體才在眾人皆以絕望、連母后都打算放棄我、幾乎無藥可救的情況下神乎其神地開始好轉。
有多少次我想大吼,根本不是這宮中太醫的高超醫術救了我,那些唯恐用藥重了便會禍及九族的庸醫們才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那是我的妻!是我的妻子每次都拼盡全力將我從閻王那裡奪了回來。
每一次她使用完這樣神奇的能力之後,就會變得特別虛弱,平時泛著紅暈的小臉一片慘白,連嫣紅的唇都會失了血色,身體更是羸弱地連地都下不了。
聽著她無力地倚在榻上笑著自嘲自己體弱多病,身嬌肉貴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替她受過,更是越發憎恨起自己這樣病弱的身體,別說是保護她,反而還要連累她受罪。
每一次聽到母后提起我總是生病的妻子時用的那種嫌棄的口吻,以及隨之而來要求我雨露均占,早日生下皇子的訓誡,我總忍不住對她越發憐惜,同時對母親的不滿日益增長。
我高高在上的母后怎麼會知道,我的妻每一次生病都是在剜我的心,每一次的原因都是因為我。
我始終不敢告訴她我知道她的存在,我害怕她像那織衣的天女一樣,被發現了真身就要返回天上。
確定了她的存在之後,我便開始喚她梓童,捨棄了梁國公主蕭喚雲的名字,我只想她是我一個人的梓童。
我妻子的小秘密我其實全都知道,那是獨屬於我一個人的、甜蜜交織著苦澀的回憶。
我唯一可惜的是,我的妻子和母親的相處始終爭鋒相對,從沒有緩和過。儘管我很尊重母后,但我更加愛護我的妻子。
母后給了我名義上的生命,但是讓我感覺到這生命存在的意義,對我無微不至關心的,只有我的妻。
對於我的母后來講,我更像是一個好用的工具吧,能替她奪得帝位,能讓她的家族榮耀,更能給她這萬人之上的尊貴。
母親的勃勃野心我一向都非常瞭解,也知道她從沒認同或者喜歡過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她的手伸得太長了,竟然想要除掉梓童。
我是她的兒子,所以她對我的所有傷害和利用我都可以忍下,唯獨我的妻子是逆鱗,我怎麼能容忍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暖被傷害到。
於是我想著,母后的年紀也大了,也該收收心頤養天年,便著手開始佈置起來。
那場動亂雖然有驚無險,卻為我帶來了生命中第二個驚喜,我和她的孩子,她居然有了我們的孩子!
事後我無數次地憎恨自己為什麼計畫的那樣不周全,導致她在有孕初期竟然受到了驚嚇,身體也越發孱弱起來。
再後來,她為我生下了嫡長子高澤,我唯一的血脈。我的繼承者自然要由我最愛的女人誕下,別的女人沒有這個資格。
我看著她凝視著孩子那充滿眷戀和母性光輝的臉龐,知道這樣我留下她的把握更大了。
我從未見過這宮中女人能對自己的孩子這般寵溺愛護,甚至在某些時候,連我都要暫避這未滿周歲的奶娃娃的鋒芒。
我從不以為高湛是我的威脅,這個弟弟無論是手段心計都太過稚嫩,從小被郁皇后和父皇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天之驕子,怎麼會學得會那些陰暗狠辣的心思呢?
所以我一直保持著包容的態度。
假如我早知道高湛是這般狼子野心、喪心病狂之輩,我便說什麼也不會念著那一點血脈親情縱容著他。
但是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早知道。
所以我只能看著她猛然推開我,看著她纖弱的身體替我擋下那猙獰的箭支,看著她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我從來不知道這樣嬌小柔弱的身體裡居然也會有這麼多血。
眼睜睜地看著她微笑,看著她吃力地拉起我的手,感覺到熟悉的暖流從她纖細的、逐漸失去溫度的小手上傳來。
為什麼直到最後,你還是只想到我。我幾乎目眥欲裂,想要說些什麼,想要讓她別繼續浪費這力量,想要她別走,想要她像從前一樣繼續窩在含光殿的貴妃榻上,語調粘人地要我擁著她。
我定然會拗不過她的撒嬌,伸手擁著她,就像我曾經發的誓一樣,一輩子擁她入懷,盡我所能,免她風雨,免她驚苦,讓她一生無憂、幸福安康。
那些我信誓旦旦卻沒能做到的事情,我以為日子還長,我終有一天會做到的。卻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失去她。
在她作為妻子的日子裡,我讓她為我的皇位憂心,為我難纏的母后煩惱,為我的三千後宮吃味,好不容易她替我生下了嫡子,一切幸福就在眼前,我幾乎觸手可及。
我為得來不易的孩子取字為百年,意喻便是想和她白頭到老,廝守百年。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初那欣喜若狂的情緒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個要與我偕老的人就先走一步了。
感受到身體裡源源不斷湧現的生機,和她羸弱身軀中逐漸流失的生氣。我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只怒極攻心地噴出一口血來。隨這口心頭之血的吐出,我的髮絲逐漸由黑轉白,原來一夜白頭,並不是傳說。
我只能徒然地看著她如花的容顏陡然灰暗,那雙凝聚著萬千光華的美眸再也沒有睜開的可能。
我知道,我的世界從此再沒有了幸福可言。
用力收緊五指,固執地擁著她逐漸冰冷的身軀,卻留不住她已逝的芳魂。
原來即使我貴為帝王,坐擁四海,卻也有追不回的人。
想到未過垂髫之年的幼子。
我欲哭,卻已無淚。
我對她,愛逾生命。
可惜這黃泉路上,我竟然不能陪她走。
☆、027 女相陸貞【陸貞番外】
蕭喚雲真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
明明身為貴妃,卻有時在自己的宮殿裡毫無儀態可言,偏偏帝王也任她行事,明明生活在宮中應該謹言慎行、獨善其身,她有的時候心卻柔軟得不可思議,甚至對我這個曾經與她作對的人都可以盡棄前嫌。
說她傻吧,她又是勝利的贏家,不但有帝王的寵愛,下屬的敬慕,甚至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唯一一個就算在宮裡都能活得如魚得水、暢快鮮活的女人。
有時我想,若不是遇上了她,我的命運會是怎樣?
或許一生都會跟高湛糾纏不清吧。
那時的我還信奉著做善事必定有好報,堅信著自己即使進宮也可以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這些天真愚蠢的信念。
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皇上重審父親之案,讓父親真正的死因大白天下,然後最終可以披上嫁衣,成為侍衛高展的妻子,與他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我原本以為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若不是蕭喚雲的出現,或許我會一直陷在這個美好的夢境裡,在一遍遍地暢想著美好的未來裡,可悲地終老。
面對蕭喚雲的字字珠璣,毫不留情地捅破我一直以來對高展身份的懷疑,我便恨上了,於是祭天大典之上,我曾不自量力地妄圖讓她輸給婁太后。
卻沒想到蕭喚雲早已料到,步搖煥然一新,我看到婁太后沉怒的眼光,知道自己這次絕對在劫難逃。
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廷杖四十即便沒直接要了我的命,也讓我吃足了苦頭。
而在我在用勤苑裡疼的夜夜難以安寢,每每幾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牙齒,穿著被汗浸透的衣裳昏厥過去時,長廣王高湛和沈嘉敏正在千里之外郎情妾意、好不合樂。
我原本是恨她的,我明明是該恨他的,她破壞了我最美好的夢想,殘忍地揭開了虛幻的假像,直接了當地告訴了我,我與長廣王高湛並無可能。
可是為什麼,我卻反而松了一口氣呢?
我這才發現,我的確是對侍衛高展有過好感,甚至,這好感可以說足以讓我傾心相許,託付終身。
但我認識的高展並不是長廣王高湛,我愛上了一個從頭到尾都不曾真正存在的人,他只出現在我的臆想中,身份高貴,家世可憐,溫文爾雅,情深意重。
我就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導自演了這一場美救英雄,從此幸福快樂的戲碼。
她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自我幻想。我其實並不是真正地恨她,我憎恨的是懦弱不堪的自己。
在婁太后的那場宮變之中,我和王璿都被抓來了仁壽殿作為威脅蕭喚雲的籌碼。
我那時還冷笑著想,蕭喚雲那樣精明果斷的女人怎麼會受這種威脅,怎麼會為了小小的兩個奴婢身陷險境,並且已經暗地裡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
可是她居然來了,明明知道這仁壽殿裡定然是一場鴻門宴,定然會讓她受不少苦。
但是從來最怕疼最怕苦,最嬌生慣養的她竟然會為了我跟王璿來到這裡。
看著她被掌摑,看著她即將被毀容,我不知道心中鼓動的是什麼樣的感情,讓我不由自主地出聲護著她,好像整個身體都不聽話了一般。
經過那一次動亂,我的臉上從此留來三道疤痕。
我永遠記得高湛第一眼看見我臉上猙獰的傷口時的表情,不是心疼,不是憐惜,而是深深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厭惡。
我想冷笑卻發現一扯動臉皮便疼得徹骨,明明是皮肉上的傷痕,為什麼痛的卻是我的心。
原來蕭喚雲沒說錯,原來高湛並不是不一樣的,他和這世間男子沒有區別。
然後,我便漸漸死了心,甚至在蕭喚雲提議賜婚的時候拒絕了她的好意,憑我這張臉嫁過去了也只是徒惹高湛厭惡,又何必呢?
我從此開始了在她的身邊貼身侍候的八年,現在想來,這八年,竟是我生命中難得安穩恬淡的歲月。
比起幼時家中的不受待見,剛入宮時的磕磕絆絆,捲入婁蕭之爭裡的腥風血雨,我已太過想要安定平和的生活。
在這八年我才算是真正接觸到了真實的她,而我越是接觸這個女人,就越迷惑。
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在這深宮裡還活得那般肆意精彩,熱烈得像朵盛放的玫瑰。
我學著她說話,處事,看著她像照顧妹妹一般對待我跟宛容、宛柔,溫柔而包容,就像是被親人保護著的感覺,我漸漸越來越喜歡待在她的身邊。
我知道王璿大約是發現了不正常的地方,但是我不在乎。
我以為自己的容貌有五分像她,便可以成為她最親近的人。
但我永遠排在別人之後,在她心裡,最重要的是太子高澤,接著是高演,甚至連王璿,宛容和宛柔都排在我面前。
我不甘過,怨恨過,無理取鬧過,但是最後仍然敗在了她始終包容溫和的眼光之下。
我想,只要是能在她身邊,就好。
然後有一天,高演看穿了我幾近畸形的感情,那個不動聲色只會在蕭喚雲面前流露出溫柔情緒的帝王,面色陰沉,語帶警告的對我說:「控制好你的感情,別讓她煩惱,否則即使傷了她的心,我也會除掉你。」
我微笑著低頭,掩蓋著自己內心的嫉恨,就是這個男人,佔據著她幾乎全部的心神。她對他的微笑和面對我們的時候截然不同,眼中幾乎迸發著全身心的光彩,令人迷醉。
我知道帝王的容忍已經到了一個限度,我連隨時伴在她身邊都無法做到了,所以在權衡之下,我退而求其次地按著她的意思嫁給了沈嘉彥。
這樣,即便是我嫁出了宮,仍然還有機會可以進宮看她,而不是被忍無可忍的帝王一紙詔書賜死。
沈嘉彥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我始終都是淡淡的,沒有太多的驚喜和忐忑,和當年喜歡上高湛的感覺完全不同,和我這些年執著于蕭喚雲的感情也不一樣。
但是那是她為我選擇的路,希望我幸福也是她的願望,所以我還是嫁了,看到她送我出嫁時臉上的瑰麗笑容,眼中流露出的欣慰和溫柔。
我在珠簾之後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笑容,凡是她想做到的事,我都想為她努力達成。
即便是要我遠離她,也可以。
得知她死訊的那天我正在將軍府上養胎,凜冬的梅花開得正豔,嬌豔而瑰麗,點綴著純白的世界。
那一天,我特別不安,連紅梅在我眼中都好像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一般,帶著令人心驚的不詳之意。
我想進宮去看她,卻被沈嘉彥以我身體不便的理由攔了下來,可我卻一天比一天更加失魂落魄。
再後來,沈嘉彥見我這幅樣子,覺得終於瞞不下去了,才告訴了我蕭喚雲已死的消息。
我幾乎當場啞然。
那樣強大自信的女人,怎麼會像一般人一樣死了呢?
她不是應該認真教導著太子長大,親眼看到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嗎?
她不是應該像當年對我們說的理想一樣,待太子成年,就帶著高演扔下這世間最尊貴也最沉重的身份,暢遊天下嗎?
我在年前特地為她繡了一面鳳凰屏風,用的是她最喜歡的雙面繡法,我還想像過她看到時的神情,定然會雙眼發光,扯著我的胳膊嬌聲說我「最好了」。
我還釀了她最喜歡的桃花酒,埋在院子裡已經三年,想著過元旦的時候給她帶進宮去,她定會笑得滿足又得意,與有榮焉地誇獎我的手藝。
我還想讓她看看我的孩子,為他取名,讓他進宮伴讀,代替我陪伴著她的孩子長大。
我不能待在她身邊,但現在,我連她一句軟語、一抹笑顏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呆呆傻傻了整整三天,不吃也不喝,把沈嘉彥嚇了個半死,後來便意識到,我必須進宮去,見她最後一面。
當我看見滿頭銀髮的高演時,才真正接受蕭喚雲已死的這個事實。
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誰能讓一向深沉內斂的帝王一夜白髮,容顏憔悴呢?
高演眼中的哀拗幾乎溢於言表,他始終坐在她的棺木旁邊,不言不語,形銷骨立。
眼前的這個高演不過只是軀殼罷了,只不過只是因為太子高澤年幼,無法隨她而去罷了。
我原已心死,了無生趣。
但是當我注意到小小的高澤那雙和她如出一轍的黑眸,突然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既然她不在了,我必須要保護好她的孩子,這樣我死後去陰間才能有顏面見她,才能笑著對她請安,理直氣壯地對她說:「娘娘,幸不辱命。」
她定會溫柔地看著我微笑,眼中帶著欣慰和溫柔,再一次摸摸我的頭,誇我做的真好。
我窮盡一生想看的,不過是她的微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