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石坡
00.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滿眼空花,一片虛無。」
「若信願堅固,臨終一年十年,亦決得生。」
有喃喃的經聲,撥開層層迷霧穿越而來。
荷花密密麻麻地挨著,擠滿了整個池子,幾條鯉魚在荷葉下穿梭遊玩,偶爾探出頭來聽佛經。天空是永遠的一碧如洗,乾淨得似乎永遠不會染上一絲塵埃。池塘再往外便是紫竹林,竹子支支虔誠地低著頭。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跪拜在觀音大士的腳下,背後及腰的長髮如瀑般散開。表情被寬大的衣袖遮了個徹底,女子閉著雙眼,姿態堅決而虔誠。
觀音大士手持淨瓶,腳踏蓮台,周身金光萬丈。她微微斂眸,低頭看著白落,連連搖頭,勸誡道:「白落,你可真的決定好了?此番一去,絕無你後悔的餘地。」
白落沒有思索,微抬起頭,面容安靜,吐出的句子擲地有聲:「白落心意已決,還請觀音大士成全。」
觀音大士心有不忍:「為他放棄道行逆天而行,可是值得?」
「只要是為了他,」白落微笑,臉上似乎開出了一朵安靜祥和的白蓮,「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真不悔?」
「萬世不悔。」
01.
耳邊有蟲子鳴叫的聲音,有亮起的晨光刺透眼皮,撓著癢。青草的清香撩撥著鼻間最脆弱的神經,深深吸入一口,身心舒暢。
頭頂上豎起的柔軟白色耳朵動了動,白落揉了揉有些發癢的鼻子,睜開眼睛,扶著昏昏沉沉的大腦坐起來,雙手撐在草地上。漆黑的瞳孔注視著離自己不遠的佇立著的一塊大石頭,迷茫漸漸褪去,白落搖搖自個兒的白色尾巴四肢並用爬到大石頭旁邊。
那是一塊有人那麼高的渾圓大石頭,整整高出白落三四個頭,白落需要往後仰來個後空翻才可以看到它的頂。
白落傻笑了一聲,小爪子扒拉著溫熱的石塊把臉貼上去:「嘿嘿,石頭石頭,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裡等著我!」
根本沒辦法說話並且也許根本聽不懂的石頭:「……」
白落軟軟地蹭了蹭石頭,也不管石頭的表面是如何的粗糙,尾巴時不時地掃過石頭:「別擔心,你說的話我都聽得懂!」話音一落,她眼前閃過零星的片段,腦袋一疼,白落頭頂上的耳朵頓時耷拉下去:
「小石頭,我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
金光萬丈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的觀音大士,那個跪倒在她腳下的身影,響徹耳邊的經聲,層層疊疊的迷霧……這些場景,總是在日日夜夜裡出現在夢境裡,似乎不把她鬧得睡不著覺誓不甘休。
「夢裡的人……到底是誰啊?為什麼每次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會很低落呢?」白落撓撓腦袋,差點把腦袋上的毛揪下來。
嗷嗚∼一點都不愉快嘛!
白落洩憤似的揪著自己頭頂的毛,結果自己痛得嗷嗷直跳腳。等到把自己安慰好了,白落亮出自己的小爪子戳了戳石頭:「唉……小石頭你什麼時候才可以說話呢?我一個人在這裡呆著都快要悶死了。」
石頭依然保持著沉默是金的深沉態度。
「就算你一直保持沉默也不會有金子掉出來呀,還不如和可愛聰明的我說說話呢!」白落睜大了眼睛瞅著石頭。
不知道是不是白落的錯覺,她似乎聽見石頭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結果早上起來的打招呼就以炸毛的白落對著石頭一陣拳打腳踢最後抱著紅腫的爪子回去找草藥上藥而落幕。
上藥中的白落似乎又聽見了石頭鄙夷的笑聲。
02.
白落是一隻狐妖,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雪狐,因為修行不夠,平日裡只能勉強維持著七歲女童的模樣,夜晚則會變回雪狐的本體。
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父母又是誰。等睜開眼睛醒過來的時候,腦子裡的前塵往事就像是被刻意抹去一般空白一片,能記起來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白落,以及自己是一隻雪狐的事實。
白落待在這座山上也有些歲月了,扳著爪子認真數一數大概也是七八十年了吧。狐妖一族素來頑劣,白落自然是不例外的。而她卻不知為何,從來都不肯離開這座山。哪怕每天只能過著喝露水吃兔子為生、和枝頭上的小鳥進行跨物種對話但完全不知道它在說什麼的苦逼日子,白落也磨磨蹭蹭不願離去。
有一天,白落都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了,而後回頭看看這座風景秀麗的山之時,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割捨不下的感覺。呆怔半晌,她哭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了山裡,哭鬧聲驚起了枝頭鳥雀無數。
從此白落便在這裡徹底地落地生根了,且不管別的妖怪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美,她都只是憧憬著,並未從這山中踏出一步。
有飛出去見過外面繁華世界的鳥兒不解:「你為什麼不出去看看呢?」
她只是眯眯眼笑得迷茫:「大抵是我覺得這座山才比較好吧。」
樹木上的葉子蒼翠欲滴,草地上鋪滿了充滿生命力的小生命,竊竊私語可以毫無阻礙地傳入耳朵。鳥語花香,綠樹成蔭,泉水叮咚,少了人類的破壞,這座大山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間仙境。
話雖如此,但是白落自己也不明白不肯踏出這座山的真正緣由——就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把她和這山上的什麼東西牢牢地牽絆在了一起。萬事皆有緣,白落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也無法斬斷那根無形卻牢固的線。
除了偶爾會覺得寂寞之外,白落也沒有太討厭這樣平靜而安穩的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白落漸漸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她發現……她非常的在乎一!塊!石!頭!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表情像是生生吞了一百筐最討厭的青草一樣。但是這是事實,因為白落只要一無聊就會坐在那塊石頭上,喃喃自語也不會覺得寂寞;沒有睡意的時候,靠著那塊石頭也可以漸漸睡去。
那種溫暖而安心的感覺,就像是你知道有人一直陪伴在你身邊一樣。
白落堅信這塊石頭是有生命的。
如果你要問為什麼,白落大概會秉著負責任的態度一臉無辜地告訴你:「我不知道,感覺而已。」
畢竟這玩意兒是個非常玄妙的東西——說得文藝一些,就是「我感覺到了命運的羈絆把我和石頭綁在了一起讓我們難以分割」;說得下|流一點,就是「我總是可以發覺那塊石頭對我不懷好意」;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女性的第六感」而已。
就像白落對自己來到這座山一無所知一樣,白落對自己離不開這座山、對這塊石頭產生了依賴的情感的原因同樣一無所知。
白落把這些原因都歸結於這山上找不到什麼野雞給自己吃導致腦部供血不足無法思考所致……簡單來說就是腦子太笨想不出答案來。
石頭大概會對她所提出的猜想舉雙手雙腳表示贊同——如果它有手腳的話。
03.
其實白落還是可以找到一些可以證明石頭是活物的證據的。比如說,白落可以確定那塊石頭是有溫度的,而且是和白落差不多的溫度;比如說,白落把耳朵貼上去的時候可以聽見石頭裡傳來隱約的心跳;又比如說——
好不容易爬上樹摘下一個足有臉大的桃子,那粉嫩多汁的樣子看得白落是饑腸轆轆口水直流,歡快地搖著尾巴準備找個好地方邊看風景邊吃,白落就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轉頭一看,那塊石頭就在她背後悄無聲息地站著。
嚇——
白落登時就嚇得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手更是下意識地把桃子往自個兒懷裡縮了縮,一雙眼睛使勁盯著石頭就怕它突然上來搶桃子。
啊不對……石頭怎麼會上來搶桃子呢?白落被愚蠢的自己給蠢哭了。
——不過心裡還是毛毛的就是了。
腳步往前一步,後面的觸感就緊跟不舍地貼上一步;後退一步,那逼人的感覺就稍稍褪去一些;往左,石頭就斜著身子貼上手臂;往右,石頭搖晃了下身子不要臉地往右歪……白落忍無可忍地踮起腳把桃子舉過頭頂,石頭往後倒了一些,似乎是把視線投在了桃子上。
如果眼前站著的是一個人的話,白落絕對會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搖到三魂七魄都無法歸位為止:「為了個桃子你就這麼拼你上輩子是猴子嗎?!」
結果還真的被她猜對了,石頭裡面就是只尖嘴猴腮的馬臉猴子。
還記得那一個晚上,皎潔的月色落在青石坡上,陣陣清風從耳旁劃過,這座無名的山漸漸安靜下來,任何細小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白落靠著石頭看月亮,正要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背後的石頭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音。
睡意驟然被驅散,白落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退後了好幾步。
只見那石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刹那間風雲變色地動山搖,雷電一道接著一道,白落站不穩幾乎跌坐在地之時,顫抖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胸膛裡的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仿佛是預見了什麼一樣,咚咚咚地敲著響鼓。
幾絲光亮從肉眼可見裂開來的縫隙裡漏出來,速度越來越快!白落瞪大了雙眼之際,石頭忽然炸裂開來,白落借著靈活的身體的本能左躲右閃也還是避無可避地被好幾塊碎石頭砸了個正著。
身上有好幾處被石頭的碎片劃傷,湧出的鮮血染濕了雪白的皮毛。
白落卻恍然未覺地看著一片火光中走出來的那個身影——
周身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可他本人倒是沒有受到絲毫傷害地踏著腳步往她那邊走來。尖嘴猴腮,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身高比她高不了多少,眼中卻隱藏著懾人的光芒,周身的猴毛金燦燦的,看起來似乎就是在發光。
大腦不分青紅皂白地痛了起來,白落淚眼模糊地看著那個身影。
心中盈滿了難以言喻的酸澀,就好像,白落等這一幕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跨越了千生萬世。
【第二章】清風過
00.
黑漆漆的電影院裡,只有佔據了整面牆的螢幕上散發著幽幽的光。電影院只坐著零星的幾個人,零零散散的像是缺了牙的牙床。火熱的暑假,電影院裡卻吹著足以涼透人心的空調,絲絲冷風不甘落後地鑽進身體裡去。
白落鼻樑上架著3D眼鏡,螢幕上充滿衝擊力的畫面映入眼簾,紅得妖冶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齊天大聖孫悟空即使力戰眾天神也不見得落得了下風。鬧天空、鬥天兵,對他而言只是撓癢癢一般的兒戲罷了。
孫悟空仰起高昂的頭顱,眉目間滿是不屑。
而眨眼間,他手腕上的法印禁錮住了他的法力。下個瞬間,如來反手將他壓在五指山下困入深山封於層層冰塊之中,不甘的表情也被定格成了五百年不變的畫面。那雙眼睛盈滿了怒意,憤憤地盯著一臉沉靜似乎一直看著他得如來。
如果可以,孫悟空大抵會破冰而出舉起金箍棒和如來佛祖大戰個三百回合以泄心頭之憤——然而此時此刻的他,被封印了法力、禁錮了自由。
即便傳說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是如何嚮往的存在,此刻的他也不過是個被封在五指山下的毛頭猴子。
手上的法印讓他痛苦,被禁錮的自由讓他心生怨憤,而百年萬年中,唯有那一身的傲骨沒有任何改變。
「阿姨,大聖會出來嗎?」年幼的外甥女好奇地抬起頭看著她。
「當然會,」白落低下頭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語氣堅定,「因為他可是大聖啊。」
無論如何我都堅信他可以沖出五指山、再披上那張揚的披風、踏著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的筋斗雲,去他所有想去的地方——只因他是齊天大聖。
——我心中永遠的神。
01.
這幾日白落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起來——柴米油鹽啊不、糧食問題有人可以一起討論,偶爾興致起來了可以找人聊天,不開心了就跑到樹上摘桃子洩憤等等。
而這一切豐富的生活,全部來自於那晚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
那只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猴子,不是母猴子生的,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真真正正地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純真野猴子。他雙手叉腰,眼神淩厲卻帶著一絲尚未接受這世間的迷茫。
白落愣愣地眨眨眼:「猴子?」
被點到名的猴子對著白落一臉嫌棄的表情:「狐狸?」該是相似的疑惑語氣卻愣是被他扭成了不屑。
和白落聽到的石頭發出的嗤笑聲如出一轍。
白落一下子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地從地上跳起來,嗷嗷亂叫:「臭猴子你幹嘛老是嘲笑我!好歹我也陪了你那麼久,那塊老是嘲笑我的臭石頭就是你對不對!」
猴子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挖了挖耳朵:「得了得了,看你年紀不大,囉嗦倒是囉嗦得緊。」
白落氣得直跳腳,指著他「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反倒腳下踩上了剛剛炸開後落在地上的碎石片,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疼得白落立刻跌坐在地淚眼汪汪地抱著自己的腳,看起來痛得就快哭了。
猴子站在原地雙手環胸看著白落,非但沒有一點上前幫忙的意思,反正面露不耐之色。
白落覺得腳上的傷更疼了,大滴大滴的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掉染濕了衣襟。
雖然她是一隻貨真價實的狐妖沒錯,雖然她可以憑藉妖力幻化成人形沒錯,但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麼除了能幻化成人形外她什麼妖法都不會?!這讓身為妖怪的她一張臉往哪擱?連爬個樹摘桃子都要費好大勁的她簡直弱爆了好嗎!
因為太弱,所以即便是腳受傷的這個時候,白落也只能抱著自己的腳沒用地哭泣,連施個讓自己好起來得法術都不會。
實在是沒用得想要狠狠地打自己一頓。
那種無力的感覺從內心深處翻湧而來,仿佛一隻沒有目的性的野獸,吞噬著白落僅剩不多、與生俱來的驕傲。
咬著下唇的時候,有陽剛硬朗的氣息逼近。白落驚訝地抬頭望去,淚眼朦朧間還可以勉強辨認出猴子湊近了的不耐表情,稚嫩的聲音拂在耳邊,忽然騰空的感覺讓白落忘記了哭泣:「哭哭哭,哭得我都煩死了,別哭了!」
熾熱的手臂橫在白落小小的身子之下,猴子輕而易舉地把白落整個抱了起來,溫暖而令人安心的氣息縈繞在周身,驅散了心底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慌。白落抿著唇抬頭望去,猴子下巴尖得很,一看就是個說話不饒人的主。
而皎潔的月光灑在他的側臉上,平平地揉散了一抹溫柔的錯覺。
白落忘了剛剛猴子的不屑和嘲諷,眨巴著眼睛看著猴子:「猴子,你有名字嗎?」
猴子語調沒什麼起伏:「沒有。」
「我叫白落,」她歪著頭想了想,表情有些苦惱,「……我總不能以後都叫你猴子吧?」
「哼,」猴子不屑地哼了一聲,「隨便你,死狐狸。」
「……」白落沉默了一下,隨即扯著嗓子喊道,「你叫誰死狐狸呢臭猴子!」
「死狐狸。」
「臭猴子!」
……總之日子就在兩隻不同物種的稱呼大戰後拉開了序幕。
02.
猴子性子野,不管何時都閒不住。這不,天剛剛亮,白落屁股都還坐熱,猴子已經上躥下跳爬上樹摘桃子去了。白落在下面聽話地等著猴子把桃子扔下來,結果猴子的速度太快了,桃子在他手裡都變成了高速的暗器,刷刷刷直奔白落的腦門。
白落被砸得嗷嗷直叫,卻沒辦法不去接桃子。
結果還是有大半掉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白落把這些都歸結於猴子那個絲毫不懂憐香惜玉並且喜愛浪費糧食的莽夫猴子的錯。
帥氣地一個半空翻,猴子穩穩落地,十分!
不過白落被這個帥氣的動作刷出來的好感度立刻毀在了猴子吐出口的句子上:「死狐狸,真沒用。」
吵鬧是二人習以為常的日常活動了,對白落來說,只要不掐起來就行,因為要是真掐起來她也打不過猴子——不得不承認,猴子的戰鬥力真的強到無法挑剔。短短三天的時間,猴子就打敗了全山上下大大小小的猴子,成了猴子們的頭頭。
呃,叫什麼……美猴王?似乎是這個名字?白落費力地回想起了這個名字。
這都是什麼奇怪的名字?儘管當了猴子王這聽起來很威風並且你本身也很帥氣但也不能抹去你本來是個地痞流氓(劃掉)的事實啊猴子!猴子你快醒醒(搖衣領)!
而這座山,因果樹環繞綠草如茵而被猴子取名為花果山,之後又在瀑布之後發現了個天然洞穴,又被取名為水簾洞。
一切的一切就仿佛戲裡所唱折本裡所講一般漸漸步入正軌,猴子穿上了衣服,被吵吵嚷嚷的猴子猴孫們擁簇在其中,一臉的春風得意,眼中的光彩是任何珠寶發出的都無法比擬的。
白落不會蕩秋千,只好縮在角落裡抱著有她臉那麼大的桃子,看著猴子們歡快地在這個水月洞天裡竄上跳下,和那只猴子簡直如出一轍。
唉?該說所有的猴子都是一個尿性麼?連長得都差不多。
……不,就算外表看起來都是髒兮兮的黃毛猴子,但白落就是可以一眼就把猴子從猴子堆裡辨認出來,就像是天生的直覺指引著。
即便是穿著粗布麻衣,拿著可笑的樹枝當武器,猴子光是往那一站就有那一股子天生的氣勢,猴子用眼神和睥睨天下的動作傳達著這樣一個訊息——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從今往後,猴子不僅僅是猴子,他還是花果山水簾洞的美猴王。
他是王。永遠的王。
03.
水簾洞裡的日子過得逍遙萬分,整天吃吃睡睡的白落越長越大,短短幾個月就長成了十歲女童的模樣。肉嘟嘟的臉頰上削去了些許肉,整個人開起來比以前精神不少,有些少女的模樣了,不過還是逃不過女童的稱呼。
啊不對,猴子一直都是叫她「死狐狸」的來著。
不過說來也奇怪,在花果山上呆了那麼多年也不見得有長大多少,自從猴子出現之後,身體就在快速長大,多少讓白落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也因為這個纏繞於心多年的問題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問猴子。
結果換來猴子不耐煩的像是揮蒼蠅一樣的揮手:「去去去,你長得快跟俺有什麼關係,你桃子吃多了不就長得快了?」
白落:「……你才桃子吃多了就長得快了!我是狐狸不是猴子啊混蛋!」
反正就是扯了大半天猴子也沒給出一個靠譜的回答,反而讓話題朝著可怕的方向一去不復返了——果然就不該把希望寄託在不靠譜的猴子身上,白落哢嚓一口咬下水靈靈的桃子洩憤。
這個動作沒讓她泄幾次憤,倒是練出了一口好牙,白落琢磨著哪天可以撲上去咬猴子玩。
……不過誰玩誰還不一定,猴子身上全是毛,皮肉也是硬得不行,和石頭似的,不管怎麼咬都不舒服。
對猴子來說這不過是撓癢癢似的行為而已。
白落很心塞。
平日裡的打打鬧鬧也不過是日常中的一部分,猴子看起來脾氣很糟糕,實際上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呃,心地善良的猴子——能大發善心地把身為狐妖的白落留在水簾洞裡足以證明這一點,更何況白落還經常半夜醒來看見猴子給猴子猴孫們蓋被子呢。
月光下的猴子神色溫柔得不可思議,好像白天那個一臉神氣但是有著不耐的他只是一個幻象。
白落大概可以猜到自己為什麼永遠無法離開花果山的真正原因了。
也許她就是為了尋找猴子而來。不知道從哪聽過,前世種下的因生出了這生的果,丟失了所有記憶的白落守著那塊不起眼的大石頭幾十年春秋,即便有過離開的念頭最終還是割捨不下。
光是遠離石頭走出幾步,白落就可以感覺到一種割心蝕骨的痛。
而如今,石頭裡的猴子站在自己面前,心底的空虛就那樣不可思議地填補滿了。看著猴子或瘋瘋癲癲或威風凜凜或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模樣,白落的心就會平靜下來。
心底仿佛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他就該是這副模樣。
對,猴子就是猴子,他就該是這副神氣自傲但是開心自在的模樣,而不是……
而不是什麼?白落按住自己有開始發疼的腦袋,有隱約的片段在腦中閃現。
04.
不知道猴子哪根筋抽了,突然說要去拜師學藝,理由是尋求長生不老之法並且學得一身本領回來,不讓妖怪再欺負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
理想很遠大,現實很骨感,白落揪揪猴子的袖子:「你拜的哪門子的師?」
猴子把袖子給扯回去,昂起頭很是自豪的樣子:「俺要去西牛賀洲靈台方寸山,拜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師為師!」
白落難得地閉上了嘴,呆呆的表情看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見白落這副樣子,猴子也就沒去打擊她,反而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腦袋:「這副表情是作甚?俺又不是不回來了!」
白落撇撇嘴,捉住猴子的手,眼神中帶著哀求:
「猴子,你帶我走吧,不管去哪我都跟著你。」
【第三章】明月談
00.
迷霧重重,紫竹林裡一派祥和。諸人皆在觀音大士的帶領下低首合眼專心念經。那一串串的符號,織成了有力的鎖鏈,一圈一圈將紫竹林綁的愈發緊縮。
念的是經,而鎖住的,卻是人心。
日復一日念經參禪、與世隔絕的日子,早已可以將人心中所有的雜念磨得一乾二淨連渣都不剩下。心是愈發地平靜了,然而原本靈活的思緒也在這平靜的日子裡變得遲鈍。表情少了,內心的活動少了,這紫竹林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這妖魔當道的世界,能有個安靜的去處並不是壞事,如此安全的棲身之地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白落知道自己本該知足。
白落本是雪山上的靈狐一隻,經千年得以化作人形,這一生從未害過人,只憑藉天地精華專心修煉。後遇上虎妖,不敵,臨死之際被觀音大士所救。觀音大士不忍白落就此命喪黃泉,又喜白落的性子和佛性,乾脆將她收做座下弟子。
一過就是幾百年。
如今的白落已經從當初不諳世事的野狐成了觀音座下最有佛性的弟子之一,總是一襲白衣清淡如蓮的她很難讓人想到她是只狐妖。
即使現在的白落早已不是狐妖了。
「師父,玉帝派人求見,」弟子行了一禮,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起伏,「有妖猴為患天庭,還請師父將此猴收服。」
觀音大士沒有立刻接話,低眉手上掐指一算才問道:「那妖猴可有說自己的名號?」
「回師父,他自稱是齊天大聖。」
吧嗒一聲,白落手中的念珠忽然斷裂,圓潤的珠子一顆顆地落在地上,跳動著滾落到了她的腳下。
落下的珠子像是白落眼中看不見的淚。
01.
晴空萬里,溫度正好,白落難得起了個大早沒有睡懶覺,尾隨在猴子的身後當跟屁蟲。那捧著鮮豔桃子跟著猴子上竄上跳的狼狽模樣直讓人覺得可笑。瞅著猴子纖長的尾巴甩來甩去,白落只看得頭暈,但還是一遍遍地重複:「猴子你就帶我去吧——」
自那日白落提出了和猴子一起去拜師學藝的提議後,她絲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猴子不屑的嗤笑和白眼,以及一句「你跟著俺只會添亂」的充滿諷刺意味的話。
說不傷心絕對是假的,但是早已習慣了猴子這種傲嬌的說話方式的白落知道猴子口不對心,說到底還是怕她出什麼意外才對,畢竟她的武力值低得根本不能直視。猴子沒有料到的是,白落不是個受到挫折就會放棄的主。
相反,白落越挫越勇,死性子,牛脾氣,你不讓我去我就偏偏要跟著去。
所以白落日日跟在猴子身後,保持著三步的距離,吵得猴子更是上躥下跳恨不得揪住她的領子把白落扔出去。不過他看了看白落水汪汪的大眼睛,最後抓緊了衣領的猴爪子還是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猴子嘴上吵著嚷著「死狐狸臭狐狸」,到底還是沒硬的下心把煩人的白落給攆走。
刀子嘴豆腐心,這就是猴子最真實的寫照。白落也是吃透了這一點,才敢這麼囂張地每日在猴子背後晃來晃去怒刷存在感。
猴子大概也是被白落煩得真的惱了,猛地轉過身,頂著一臉嚇死人的猙獰表情,指著白落的鼻子罵道:「你這狐狸簡直不知好歹,每日跟在俺身後吵吵吵!吵得俺腦殼都要炸了!」
白落囂張地甩甩寬大的狐狸尾巴:「不服?咬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猴子沒有猶豫,一口就咬在了白落伸出的手臂上,而且絲毫沒有放水,看看那一排整齊的牙印和滲出的絲絲血跡白落就覺得心疼。連忙把手從猴子爪子裡抽回來,白落瞪大了雙眼揉了揉自個兒的傷口:
「死猴子你還真咬啊,很痛的知不知道!」
猴子撇過頭哼哼:「這可是你叫我咬的!」
「我叫你咬你就咬呀?」白落氣得都要笑了,「我讓你帶我去拜師學藝你怎麼就當耳旁風呢?」
環著胸的猴子身子一僵,沖著白落齜牙咧嘴地狡辯道:「這能一樣嗎臭狐狸!」
白落舔了舔自己的傷口,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化開,腥甜的味道讓白落皺起了眉頭。把傷口遞到猴子眼前,白落的表情滿是委屈:「你說要怎麼辦?」
猴子不耐煩地甩甩尾巴:「難道還要俺再咬一口不成?」
白落勾勾唇角,雙手握住猴子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目光中帶著這輩子難得的認真:「猴子,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拜師求學的路上兇險無比,不管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你在擔心我沒辦法應付對不對?」
上一秒還在哭哭啼啼要賠償的白落,下一秒就變成了這副無比認真的模樣,突然切換的畫風讓猴子差點反應不過來。爪子安分地待在白落的手中,溫暖的觸感讓猴子彆扭地動了幾下,卻不敢用力把爪子抽回來。
畢竟白落的手腕還傷著呢。
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猴子轉過頭去不看白落的眼睛,繼續死鴨子嘴硬:「誰會擔心你這只狐狸,少在那邊自作多情!」
猴子不自覺地把細長的尾巴蜷縮成一團。
「老是狐狸狐狸的叫我,我可是有名字的,」白落不滿地撇撇嘴,「我告訴你,猴子,不管這路上有多兇險,我也會一直陪著你。你不讓我跟著我就自己去,你划船我游泳,你爬山我遁地,你要是把我甩下了我也會順著你的氣味翻山越嶺去找你。」
猴子差點跳起來:「你這不知好歹的狐狸……!」
「你要是放心我偷偷跟在你身後的話你就儘管丟下我,」白落也是破罐子破摔了,昂著頭不甘示弱地和猴子對視著,「到時候如果我死了或者傷了都是你的錯,反正我是跟定你了!」
白落在賭,唯一的賭注就是猴子對自己的不忍心。
猴子臉憋得通紅,沉默了很久,咬咬牙道:「俺算是服了你了,明天出發,你給俺早點起來。」
厚臉皮的白落毫不意外地賭贏了。
猴子聰明,但是再聰明也鬥不過善於利用人心的狐狸,這本就是種族的本能。
02.
「狐狸,怕不?」
「不怕。」
「這路上這麼多妖魔鬼怪想吃了你,你就沒有一點害怕?」
「因為有你在。」
「……呸!別以為這樣俺就不生氣了!」
「是真的啦。」
因為有猴子你在我身邊,所以我知道我可以安心地睡過去。
不管是風吹雨打,還是妖魔鬼怪,你就是可以為我抵擋一切的磐石。
上路的那幾天,老天爺成心作對似的,不是颳風下雨就是烈日炎炎。拜師路上困難重重,他們身上的乾糧很快就被吃完了,白落只好和猴子一起去山裡找糧食吃。沒有香蕉,沒有桃子,他倆只能吃著不知名的野果乾瞪眼。
晚上睡覺通常是二人約好一人守半夜,猴子一揮手非常大度地讓白落先去睡他守上半夜,然而結果卻通常是白落一覺睡到大天亮,猴子背對著她雙眼佈滿血絲地打哈欠,面前是一夜未熄滅的篝火。
「幹嘛不叫醒我呀?」看著猴子那困倦卻強打起精神的模樣,白落心中有些酸澀。
「去去去,俺怎麼能讓一隻狐狸守夜。」猴子不耐煩地打發掉她。
一身布衣的猴子,挺直了脊背,仿佛一座永不倒塌的山,支撐起白落的世界。他眼神銳利,動作迅速而淩厲,握著樹枝當武器的模樣也是威風凜凜,比天庭的天兵天將還要有氣勢幾萬倍。白落幾乎可以想像學成歸來的猴子會是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存在。
猴子太厲害,也太堅強,總是什麼事都自己扛著。不哭、不鬧、不抱怨。自己該做的,他做;自己不該做的,他也會做。猴子一邊渴求著溫暖,一邊又是因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而變得傲嬌。
然而他卻總是做著這些細小卻足以溫暖人心的事,只是為了一個連存在都不存在的承諾。
他認定了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他既然決定了要拜師學藝就絕對不會回頭,他既然答應了帶白落上路,就絕對不會把她丟下。
說是執著也好,說是信念也罷,猴子就是這樣一個死心眼的存在。
白落清楚地知道,猴子會因為這樣的性格而吃苦。
但是她不想猴子有任何的改變。因為她喜歡著這只該死的猴子。
03.
那一日天氣難得大好,風和日麗,連風拂在臉上都是讓人覺得舒心的。經過幾個月的長途跋涉,他們終於快要到達目的地了,連猴子嘴上都緩和了許多。白落開開心心地隨著猴子上路,半路上突然殺出來一群妖怪。
那些並非什麼厲害的妖怪,然而這數量真是讓人頭疼。白落沒法力,更加不會打架,只能在一邊看著乾著急。猴子倒是幹乾脆脆地握著棍子沖進妖怪堆裡,頂著一張閻羅猴子臉把眾妖打得落花流水。
打退的妖怪中,有一半是被猴子不要命的氣勢給嚇到了。
近幾日的連續趕路,讓一直沒睡好的猴子已經到達了身體崩潰的邊緣。這一架打下來,妖怪沒討到好處,猴子自己打得也是狼狽,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若不是有棍子當做拐杖撐著,怕是他也無法這樣站在白落的面前。
白落走上前扶住猴子的身體,滾燙的溫度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熟悉的觸感覆在手臂上,猴子循著白落身上的味道安心地閉上眼睛往下倒,接著他的白落一個趔趄將超出她負荷的猴子抱在懷裡,拼命咬了牙才讓自己帶著猴子坐在地上。
這幾個月,猴子為了照顧自己,臉頰瘦了不少。他本來就沒有多少肉,這樣湊近了一看更是瘦得離譜。
白落咬了咬下唇,結果還是沒忍住,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裡湧出來落在衣襟上,她哽咽著:「猴子,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去拜師學藝。」
費力地把猴子背在背上,白落看著可以看見輪廓的仙山,咬著牙撐起猴子的體重,舉步維艱地往前走。
猴子的臉就擱在白落的肩頭,嘴唇張合,無意識的他吐出喃喃的句子:
「白落,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我會保護你的……」
白落嘴角一彎,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