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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網王)荊棘鳥》作者:衣默【完結+番外】

Chapter 27

  12月初的天氣,氣溫有點低,即便是晴天,太陽的光線,照在人的身上,也只有很淡很淡的溫暖,並不灼熱。不過,今天的風並不是很大,走在街上,並沒有任何寒風刺骨的感覺,非常適合出遊。

  街上,人來人往,除了偶爾幾個怕冷的路人會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外,其他人,都是薄外套、針織毛衣,即可應付。

  小唯站在街頭,伸展雙臂,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總算聞到自由的空氣了!這些日子一直待在醫院裡,她都感覺自己快要發黴了!而且……

  小唯下意識地踢了踢自己已經可以行動自如的雙腿,笑眯了眼。

  通過將近一個月來不分晝夜的艱苦複健,現在的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走幾步就會搖搖欲墜——她可以一口氣走上很長一段路,甚至,小小的跑上一段距離,也都不會再摔倒。歌川醫生說,她的腿復原得情況很好,相信再過不久,她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是嗎?其實,她對出院並沒有很高的期待。畢竟,出院,代表著她要回到那個「家」,回到那個沒有小愛、沒有媽媽、沒有溫暖的大籠子裡,一個人,孤軍奮戰。

  那對現在還沒有完整記憶的她來說,不是好事。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在現實面前,她無法否認。她的翅膀還不夠硬,即便20歲的成年禮過後,她可以得到外公外婆留給她和小愛的幾處房產和染野銀行一小部分的股份,但是,她清楚,只有那一點股份和之前小愛暗中收購的那些,她還是無法達成心願,將染野銀行的實權掌握在手。何況,她昏迷了一年,除了高中文憑外,她再無其他謀生的技能可以自力更生,那麼,這就意味著,成年禮後,就算她得到那筆遺產,她的未來,也不過是在坐吃山空罷了——這是她不想看到的事。

  一年的昏迷,讓她遺忘了很多,但是,不該忘的,她一樣都沒有忘記。只是,那些事、那些現實,就像一把沉重的枷鎖,壓在了她的肩上,逼得她不得不振作、不得不為自己的未來,精心謀劃。

  她要和合島清子那個女人鬥,她就必須讓自己變得強大。這段複健的日子,她想了很多,也為自己未來要走的路,規劃了很多——她想過繼續升學,同時,也考慮著,要找個機會和她那位父親「重歸於好」,借助他,和合島清子那個女人一教高下,搶回原該屬於她和小愛的一切。

  她不想回到那個「家」,可是,她也不想離開她母親留給她們的那座大宅,白白便宜合島清子那個女人。然而,就目前的形勢來看,如果她想按照自己的計畫做自己要做的事,那麼她就不能被合島清子這個女人監視。所以,出院後,她必須另外找一間房子,成了她現在首要考慮的目標。

  醫院裡沒有電腦,她只能從各大報紙上,查詢相關的資訊。

  前幾天,忍足在無意中知道了她在找房子的事,問了下緣由,知道了她的打算後,他很有義氣地說,他會替她留意。

  而昨天在電話裡,忍足則告訴她,他已經幫她找到了一處符合她要求的租房,問她有沒有興趣過去看看。她自然是欣然答應,於是,此刻便有了兩人相約出遊的這一幕。

  忍足幫她找到的租房在澀谷區神宮前町附近,面積不足40平方米。

  房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夫家姓佐藤,給人的感覺,和藹可親。

  小唯環視了一圈屋子的整體環境,是間很典型的單身公寓,裝潢不太新,粗略估計,應該已經超過三年,不過,裝潢的風格,偏向暖色調,給人的感覺,很有家的溫馨。

  從大門一踏進來,往旁邊走幾步就是廚房,廚房的對面是浴室,中間有一個小過道,筆直延伸,就是客廳,再過去一點,就是小小的陽臺,陽臺和客廳之間,用一道玻璃拉門簡單隔開,屋子的整體格局,呈手槍型。

  唯一的一間臥室,坐北朝南,地理位置相當好,推門進去,光線充足,小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向外望去,隱約還能看見NHK的大樓。

  幾乎是第一眼,小唯便決定自己要租下這間房子。

  和房東太太在客廳裡談妥相關事宜,簽好相關檔,小唯預付了一年的租金,心情愉悅地和始終噙著笑,默默陪在她身邊的忍足,一起離開了公寓。

  這裡的周邊環境相當好,交通便利,特色街、品牌店,一路走來,一應俱全。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和忍足肩並肩,漫步在表參道的巷弄裡,小唯難掩佩服的口吻。

  這裡的地理位置不錯,租金也在她的承受範圍內,公寓的裝潢佈置也深得她心,傢俱、電器也是配備完全,不需要她自己額外添置,這意味著,出院後,她只要帶些隨身衣物,便能直接入住,省下了她很多的預算,也少了許多麻煩。

  如果不是有房東太太在,而那間房子的裝修也有些年數,也許,她會自作多情地懷疑,這是不是忍足為了她特意安排好的。

  「呵呵,佐藤太太以前家住大阪的時候,和我家只隔了一棟房子。後來,因為她丈夫的工作,才舉家搬到東京。上星期,我回本家吃飯,佐藤太太和她的丈夫正巧帶著禮物上門拜訪,吃完飯,大家坐在客廳裡,隨意聊了幾句,我才偶然得知她在澀穀這邊有一處空房,最近想找一個信得過的房客,把房子租出去……」忍足輕描淡寫地解釋,沒有提自己為了能讓佐藤太太以最低價出租這套房子,而答應佐藤太太的要求,替她的兒子在東京找一份體面點的工作。

  現實就是這樣,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沒有誰,會隨隨便便地對別人好,每個人付出的好,都需要得到同等或更多的回報——這些事,自他父親開始從政後,他已經看得太多太多了。

  敏感地察覺到忍足心底的那絲波動,小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不遲鈍,忍足在提到佐藤夫婦上門拜訪時那隱含些許嘲弄的語氣,她並沒有錯過。也許,她從未問過忍足的家世,但是,從之前在醫院那個冒牌「外婆」得知他姓忍足後的態度轉變,以及适才房東太太接待忍足時的熱情,她不難猜出,忍足的父親絕對不是普通人。

  只是……很多事,不適合攤在陽光下,亦如,很多事,知道卻寧願不知道,才會比較幸福、才能和對方……相處自然。

  「呐!侑士!你喜不喜歡吃巧克力?」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小唯揚起燦爛的笑臉,詢問地看向忍足,「既然你幫我找到這麼好的租房,那禮尚往來,我請你吃巧克力怎麼樣?」

  「巧克力?」忍足挑了挑眉毛,「為什麼不是吃飯?」

  「吃飯的話,那不就是你買單了?」小唯無辜地眨眨眼,「我不能剝奪你在女士面前展現紳士風度的機會啊!」好無奈好無奈的樣子。

  忍足失笑,沒有說什麼,跟著她,一起走進前方的糖果店。


Chapter 28

  那家店,是2001年SEE’S CANDIES在日本開業的第一家分店,從名字就能猜到,這是一家糖果店。白色調的室內裝潢,黑白相間的格子階梯,走進店內,給人的整體感覺,乾淨清透,仿佛置身于牛奶王國。

  時值中午,店內的客人不多,只有兩三個年輕人,拿著自己剛挑完的商品,在櫃檯邊排著隊,等候結帳。

  小唯拉著忍足來到櫥窗前,望著櫥窗內陳列的色彩繽紛的糖和巧克力,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不知道要選哪一種好。

  「如果不知道該從何選擇的話,可以先試吃看看!」一旁,不知何時迎上前的店員,笑容可掬地出聲提醒,伸手指了指每種糖果旁擺放著的試吃品,但是,店員雖然是在和小唯說話,但是她的目光卻時不時地在忍足身上飄忽不定。

  可惜,忍足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唯這邊,完全沒有察覺到美女店員的視線。

  「怎麼樣?」見小唯試吃了幾種糖果,忍足笑著出聲問道。

  「唔……感覺每一種都很不錯!」小唯皺了皺鼻子,順手拿起一塊給忍足。

  忍足並沒有伸手接過,而是扣住小唯的手腕,將她捏著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邊,很自然地就著她的手,張嘴吞下她指間的糖果。

  熟悉的清香,甜甜的味道,嗯……味道還不錯!

  小唯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做,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眼前上演的這一幕,讓美女店員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是再繼續杵在那邊當電燈泡的話,那就真的是太不識趣了。於是,摸摸鼻子,美女店員悻悻然地轉過身,回到留守櫃檯的同伴身邊,唉聲歎氣。

  「怎麼了?」替排在最後的一位客人結了帳,包好糖果,幸村靈美這才有空轉向身側一臉哀怨的同事佐佐木,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靈美,你說,為什麼現在長得好看一點的男人都有女朋友了呢?」佐佐木巴巴地看著靈美,兩眼淚汪汪的。

  「你很無聊!」靈美不客氣地吐糟。

  「無聊!我是很無聊啊!沒有人關心我,情人節也沒有人陪我一起過!都快20歲了,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我無聊!我的確是很無聊啊!」佐佐木捧著自己的心,一臉做作地在那邊長籲短歎。

  靈美直接伸手推了她的腦袋一下,「沒談過戀愛怎麼了?誰規定女人20之前一定就要談戀愛的?」還沒有長大成人、還需要伸手問父母要錢才生活得下去的年紀,談什麼戀愛?談戀愛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要花錢!情人節還要自己掏腰包買些不實用的東西去討別人的歡心!而且,送巧克力都要精心準備一份不同的送!談戀愛有什麼好的?費時費力又費錢!靈美敬謝不敏。

  「你這死丫頭!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你已經有個那麼帥的男朋友了?現在還搬出家同居在一起了,每天回到公寓都有愛心晚餐等著你!你還給我說這種話!少在那邊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佐佐木理著自己被靈美弄亂的髮型,酸溜溜地道。

  靈美在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非常無語的樣子——她當然知道佐佐木口中的那個男朋友是誰,也清楚佐佐木肯定是誤會了什麼,但是,為了自家哥哥的清靜,她決定不和佐佐木這個花癡解釋自己和幸村精市之間的真實關係。

  見靈美不接話,似是默認了她的指責,佐佐木的心理又開始不平衡了。

  為什麼呀!這到底是為什麼呀!她自認長得不比靈美差,為什麼她就是沒有靈美的運氣,找一個那麼好看的男朋友呢?

  「哎,靈美,我問你,你和你男朋友是怎麼認識的?」像忽然想起什麼,佐佐木湊近靈美,三八兮兮地開口問道。其實,她比較想問的是:你是怎麼把那位帥哥釣到手的啊?

  「你想知道?」靈美笑得很甜,握拳的手,咯吱咯吱地響,威脅意味十足。

  佐佐木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尷尬地笑了笑,忙擺了擺手,說:「不、不用了!反正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我才不想知道!」開玩笑,她還不想死!空手道黑帶高手的威力……她可不想切身體會!

  還算識相!

  靈美滿意地彎著嘴角,轉過身,繼續去忙自己的事。

  然而,不經意的抬眸,當靈美注意到此刻店內僅有的兩位客人時,整個人就恍若被雷劈中般,僵硬當場。

  那是夜久唯……還是夜久愛?

  凝神細看,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淺淺笑起來時,兩頰邊若隱若現的梨渦——

  是夜、夜久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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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比起夜久家那個動不動就啪嗒啪嗒掉眼淚、有事沒事就愛跟在她哥哥屁股後面,「精市哥哥、精市哥哥」地喊的夜久美織,13歲的靈美還是更喜歡最近來他們家借住的那對雙胞胎姐妹一點。

  雖然夜久美織一直在靈美和她哥哥面前說那對姐妹怎麼怎麼可惡、在家裡怎麼怎麼使壞,但是,13歲的靈美,已經有了判別是非的能力,知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句話到底該怎麼寫。

  靈美不喜歡美織,不單單是因為美織總愛纏著她哥哥、像塊牛皮糖似的,怎麼甩都甩不掉,更重要的還是她動不動就哭,一旦做錯什麼事,總愛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的性子,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這種連犯了錯、連自己的責任都不敢出面承擔的女孩,她說的話,靈美又怎麼可能會全信?

  所以,當夜久家那對雙胞胎姐妹借住在她們家的那段時間,靈美可是幸村家裡最歡迎她們、最願意找她們說話的人。

  「喂!夜久唯,你們為什麼要跑到神奈川來啊?」啃著蘋果,靈美靠在門邊,看著門裡正和妹妹一起整理臥室的夜久唯,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她才不相信夜久唯她們是真的沒地方去,才跑到他們家求助的!

  要知道,靈美的爸媽和夜久清子的關係相當好,靈美並不認為,夜久唯會傻到跑到自己「敵人」的陣營裡來尋求幫助——當然,礙于她們還是孩子,靈美的爸媽不會對她們怎麼樣,可是,他們也不可能會對她們有多熱情。不給她們兩姐妹臉色看或是直接把她們轟出去,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鋪完床單,小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看向站在門口的靈美。

  「真話是什麼?假話又是什麼?」靈美挑了挑眉毛,語帶好奇。

  「假話就是,我看上你哥了,我想追他!真話就是,我在東京呆不下去,只能跑到神奈川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辦法『挖個牆腳』一次!」

  「挖牆腳?」靈美滿眼的問號。

  而一旁正默默地把帶來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進衣櫃裡的小愛,則是不解地抬頭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似是不懂小唯為什麼會對幸村靈美這麼坦白。

  小唯安撫性地對妹妹笑笑,頓了頓,才示意靈美進來,把門關上再說。

  「合島清子那個女人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不多,而之前看她遇到什麼事,就往這邊逃的樣子,看得出來,你們家是她的避風港,你爸媽一定是她最依賴的人。不過,奇怪的是,剛剛在客廳裡,和你爸媽聊天的時候,我試探得出,他們其實並不知道,合島清子和我爸媽之間的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希望他們一直被合島清子這個女人蒙在鼓裡,繼續一無所知地偏幫著她,那對我和小愛來說,並不公平。」而且,她們要是真的在這裡住下,時間一長,或許還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

  至少,被母親困在東京的那位公主,會每時每刻沉浸在她的王子可能會被壞女生勾走的恐懼裡……

  「你想把我爸媽挖到你的陣營?」靈美聽懂了夜久唯的打算,但,她並不看好她的前景,「你不要犯傻了!我爸媽才不會站到你這邊!他們把清子阿姨當成恩人看的!要他們站在你這邊,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靈美說得是事實。

  「這樣啊……」小唯若有所思。

  見狀,靈美張張嘴還想說什麼,但,似是有一些顧慮,掙扎了一會兒,終是歎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對了,你剛說,你看上我哥了?」靈美下意識地換了個話題,語氣,聽不出是支持還是反對。

  「有什麼問題嗎?」小唯笑笑,並沒有做正面回答,也沒有提醒靈美,自己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以「假話」為前提的。

  「問題當然是沒有問題!只是,你要當我的嫂嫂,你要走的路會很漫長!」靈美說得一本正經,「我哥可不是那麼好追的!而且,他也沒有打算要在讀書的時候就交女朋友。」她哥哥對未來有自己的計畫,而在那些計畫裡,靈美並沒有聽他提過要談戀愛什麼的。

  「所以,他沒有交過女朋友?」小唯有點意外。她還以為他是美織的男朋友。

  「沒有!他怎麼可能會交女朋友呢?要是真要說他有戀人的話,那大概就是他網球部的那些部員了!」說到這兒,靈美無奈地歎了口氣。一副對自家哥哥非常沒轍的樣子。

  「部員?」小唯愕然。

  「他現在把網球部的人當成戀人來看!啊!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喜歡男人啊!他的性向還是很正常的!真的!我保證!」小唯的表情讓靈美認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有一點歧義,忙紅著臉,替自己的哥哥澄清。

  小唯沒有說話,只是很開心地揚起了嘴角,好像是被靈美的話逗笑了。

  不是客套、沒有偽裝,是出自內心的愉悅笑意。

  耀眼地,就像此刻披在她身上的陽光一樣。

  靈美有片刻的失神,忽然覺得,要是夜久唯真的喜歡上哥哥的話,也許,真的是一件很不錯的事——至少,比起夜久美織,夜久唯和她哥哥站在一起,光從外形上看,絕對是更相配的一對!

  可惜,一直到後來,靈美才恍然,自己當初的這個念頭,真的是太天真了。


Chapter 29

  思緒回到現實,眼前,那張許久不見的臉,近在咫尺。

  褪去稚嫩的外衣,女孩本就漂亮的五官,更顯清麗,不得不說,夜久唯,她真的是個美人胚子,每次見她,都會讓人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只是……越是漂亮的玫瑰花,她身上所攜帶的刺,就越毒!往往在不經意間,刺痛人的手指——十指連心,痛徹心扉。

  靈美嘲弄地笑笑,注意到夜久唯已經選好了巧克力,正要過來結帳。

  「喂,幫忙頂一下!」靈美拉過一旁的佐佐木,直覺不想和夜久唯打照面,「我去幫你買外賣!要吃什麼,手機聯繫!」話落,低著頭,也不等佐佐木說話,就立刻溜出了櫃檯,打算趁夜久唯這會兒還沒有發現到她的存在時,火速離開這家店。

  可惜,事與願違,當靈美垂著腦袋,剛和夜久唯擦肩而過的時候,走在夜久唯身後的忍足,出手拽住了靈美的胳膊。

  「你……」靈美不解地抬起頭,這一抬頭,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原來是你?!」瞪著那張熟悉的俊臉,當初被店長罵的委屈浮上心頭,靈美心裡的火蹭蹭蹭地往外冒,恨不得把眼前這個害得她不得不辭職的罪魁禍首,挫骨揚灰一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都還沒開始找他算帳了,他就自己自動送上門來了?好!非常好!靈美咯吱咯吱地活動著自己的拳頭,這一刻,竟忘記了自己剛想遁走的決定。

  「我找你很久了。」無視于女孩冒火的雙眼,忍足很平靜地開口。

  「找我?你找我做什麼?是想看看我被你害得有多慘是不是?」靈美惡聲惡氣地嗆他,張牙舞爪的模樣,活脫脫一隻正在發飆的小野貓。

  小唯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並沒有開口詢問忍足,是不是和這個女孩認識。

  小唯沒有說話,從櫃檯處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插到忍足和靈美中間、勸靈美冷靜一點不要衝動的佐佐木,開了口。

  佐佐木拉著靈美的手,問她:「你們認識?」亮晶晶的眸子,直盯著忍足的方向。

  「誰和他認識?誰認識他,誰倒楣!」靈美的口氣很沖,看忍足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仇人。

  當初,要不是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地剪了花店裡的那樹模擬紅山櫻,她也不會在那麼多人面前,被店長的大嗓門罵得抬不起頭!甚至,還丟了她人生中做得最長、也做得最好的一份工作!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不過,我後來有遵守承諾,再次去店裡向你的店長賠禮。」心知靈美在生氣什麼,忍足莞爾,很耐心地解釋,「我承認,自己當初的做法有欠理智,自私地只想到自己,從沒有想過也許你會因為這件事挨你的店長罵……我有向那位店長解釋過前因後果,而她最後也願意接受我的補償,至於你……我離開的時候,那位店長有答應我,如果你願意的話,你還是可以重新回到那家花店工作。」他承認,當初為了那束紅山櫻,自己真的不太理智,間接連累到這個女孩、害她辭了職——是他的責任,他不會逃避。

  忍足的話,說得很誠懇,靈美的火氣,頓時消了一半。

  既然人家誠心誠意地道歉,而且,也信守了承諾,上門向店長解釋過,那她也就不好再斤斤計較些什麼了,不然,顯得她幸村靈美好像很小氣似地。只是……

  「繼續回到那家花店工作?」靈美不屑地哼了哼:「她以為她給的那份工作很了不起是不是?要知道,我才不稀罕呢!」不是很多事,你打了我一巴掌後再給顆糖,傷害就可以真的過去。雖然靈美心知,那也許不過是店長對忍足說的場面話,但是,不管是真是假,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好馬不吃回頭草,就算那位店長是真心的,靈美也決計不會再回去了。

  她……可記仇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什麼回去?什麼店長?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一來一往的對話,佐佐木聽得雲裡霧裡,晃著靈美的手,不依不饒,至於小唯,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局外人模樣。

  「哎呀!還能有什麼關係?陌生人關係!」不耐地甩開佐佐木的手,靈美回得很不耐煩。

  「陌生人關係?」佐佐木狐疑,探究的目光在靈美和忍足身上流連不去。

  小唯若有所思地看著靈美,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後知後覺地,靈美察覺到從夜久唯那兒過來的視線,忍不住在心底倒抽一口氣,表情僵了僵,咯吱咯吱地扭過頭,尷尬地迎上夜久唯的眼睛。

  嗨?你好?好久不見?

  氣色不錯嘛!又換男朋友了?

  靈美煩躁地在心裡組織著能說的詞句,然而,當她還在為該怎麼開口打招呼發愁的時候,面前的夜久唯卻只是禮貌地對她笑了笑,很自然地調開目光,不再看她。

  好像……在夜久唯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陌生人一樣。

  靈美有半秒的愕然,不懂這是不是夜久唯故意而為。

  「可以結帳了嗎?」小唯輕輕地詢問忍足,見忍足點頭後,她才又將目光轉到靈美和佐佐木身上,「麻煩你們了。」她舉了舉手裡的巧克力,笑容自然。

  佐佐木訥訥地接過夜久唯的巧克力,帶夜久唯去櫃檯那邊結帳。

  靈美一直盯著夜久唯的臉,狐疑地打量著她,想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一點端倪。

  可惜,她失敗了。

  夜久唯……似乎真的不認識她,坦然的目光,沒有任何修飾過的痕跡。

  額……幾年不見,她的演技該不會更上一層樓了吧?要真是這樣,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了!

  「一年前,她出了車禍,很多事,都已經不記得了。」正當靈美面露嘲弄,想要衝上去攔住夜久唯說些什麼的時候,眼疾手快地,一直在暗處將靈美的情緒波動納入眼底的忍足,不動聲色地出手拽住靈美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安靜的角落,淡淡地,以只有他和靈美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如是說。

  「車禍?」靈美懵了,茫然地偏頭看向忍足,一時間,無法消化這個訊息。

  「因為那起車禍,她在病床上昏迷了將近一年,一年後,再醒來,她已經忘記了很多很多的事,尤其,是國一至高一那段期間,發生的事。」忍足看著正在那邊等著佐佐木結帳的小唯,一字一句,很慢很慢地道,幽幽的語氣,令人聽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靈美呆呆地望著忍足,再傻傻地看向小唯,腦海,一片空白。

  她……從未想過再見夜久唯時,竟會是眼前這種情況!

  失憶?那不是沒營養的言情小說和狗血的偶像劇裡才會發生的橋段嗎?

  太、太可笑了吧?

  靈美感覺眼前一陣暈眩。

  好不容易,等她從震撼中回過神,她聽見「花心上帝」的聲音在她耳畔,平靜地繼續著。

  他說,「小唯的主治醫生曾想利用催眠的手段,幫助她想起她以前的事,可是,每次小唯只要一想起她的國中,她明顯就會產生抗拒……也許,是那段記憶太痛苦,也許,是她潛意識裡,根本就不想要回那段記憶,所以,現在的她才會出現記憶斷層的現象!」

  話說到這裡,忍足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向面前的靈美,鏡片後的雙眼,嚴肅、認真,「既然那段記憶對她來說太痛苦,那麼,失憶未嘗就不是一件好事。我不知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但是,如果你是在她遺失的那段記憶裡出現的人,那麼,我希望你以後再不要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是個自私的男人,他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一年前,他已經錯過了她一次,一年後,他決計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他不需要她想起過去,因為,他會陪著她重新開始,幫她製造出,獨屬於他和她兩個人的記憶,再與旁人無關!

  忍足的話,讓靈美渾身一顫。

  下意識地,靈美抬眸看向忍足,怔怔地,竟忘記了反應。

  氣氛凝滯間,那邊的小唯,已經結完了賬,捧著包裝好的巧克力,笑著向他們走來。

  看見小唯,忍足一改适才冷漠到讓靈美髮寒的眼神,掛起溫暖的笑意,舉步迎了上去。

  「朋友嗎?」小唯用下巴努努靈美的方向。剛才,她有注意到忍足和那個女孩在那邊的互動,所以,結帳的時候,她才識趣地守在櫃檯,沒有向他們走過去。

  「只見過幾次面而已。」很自然地伸手,忍足接過了小唯懷裡抱著的巧克力,語氣,輕描淡寫。

  「那你們剛剛在聊些什麼?」注意到靈美落在她身上的複雜目光,小唯不由得蹙了蹙眉,面露疑惑。

  從剛才她就感覺到了那個女孩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她們以前……認識嗎?

  見狀,忍足藏在鏡片後的眸光閃了閃,故作不經意地上前跨了一步,隔開小唯看向靈美的視線,很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呵呵,也沒聊什麼!我只是告訴她,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原來如此!

  聞言,小唯面露恍然,對那個女孩看向自己的古怪眼神,總算釋然。

  「看來,你真的很受歡迎呐!」她挑眉看向忍足,似笑非笑的語氣聽不出是挖苦還是恭維。

  「所以,一有機會的話,就不要猶豫!」忍足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樑上,很淡定地提出中肯建議:「當然,我是不會介意你『近水樓臺先得月』的。」

  「你的自我感覺會不會太良好了點?」小唯搖搖頭,忍俊不禁。

  「或許吧!」忍足挺認真地點點頭,閒談間,兩人一起離開了糖果店。

  望著兩人並肩離開的背影,還愣在原地、久久接受不了現實的靈美,內心的感覺,五味雜陳。

  這命運……也太愛開玩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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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櫻花的花季在四月,而櫻花盛開的黃金時期只有短短的三四天,很多時候,在人們還來不及細細欣賞之際,那些粉色就會隨著寒氣未盡的大風漫天起舞,舞出極致的美麗,融入帶著暖意的春雨,無聲飄落,零落成泥,銷聲匿跡,徒留那份短暫的絢爛,惹人回味憐惜。

  其實,和日本眾多樹木相比,櫻花樹低調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有作為樹木時被人觀賞的價值。粗糙的樹皮,歪歪扭扭、粗細不均的樹幹,失去滿樹的粉色,光禿禿的櫻花樹根本就沒有任何魅力,可以吸引路人駐足流連——如果不是開花時節,幾乎沒有人會去注意那樣一棵毫無特色可言的樹和那朵朵令人驚豔的粉色是否有所關聯。

  可是,幸村精市喜歡畫櫻花樹,更甚畫櫻花。

  12月,看不到櫻花的季節,幸村背著畫板遊走在上野公園內,觸目所及,只有沿路一排外形滄桑的寂寥樹幹,毫無美感可言。

  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公園裡的遊客並不是很多,不過,沿路供遊客休息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地,還是坐滿了許多來公園曬太陽的老人家。

  幸村找到一處視野還算不錯的地方坐下,慢條斯理地取出他的畫板。

  「嘿!年輕人,來這裡寫生啊?」說話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

  在幸村還沒有在這張長椅上坐定之前,這位老人家就已經拄著拐杖,獨自靜坐在那裡了。

  「呵,是啊!難得今天沒事,所以就想來這裡轉轉,找找靈感。」幸村禮貌地笑笑,語氣溫和地回應著老者的話。

  「找靈感?這兒怎麼會有靈感呢?要畫櫻花的話,三月底四月初過來才最合適啊!現在這些樹都光禿禿的,連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還有什麼好畫的呀!」在這兒坐了半天,難得碰上一個年輕人,老者忍不住想要和他聊上幾句,解解悶。

  「就是因為沒什麼好畫的,才適合我隨便塗個鴨,畫過櫻花的名家那麼多,我可不想湊那個熱鬧!自己的畫,當然要畫獨一無二的才好,不是嗎?」幸村一邊從容不迫地架起畫板,一邊維持著笑意,和身邊的老者有一句每一句地閒談。

  「獨一無二?哈!你這小夥子的想法還真是有趣!」

  幸村但笑不語,一手支持著擱在腿上的畫板,一手握著鉛筆,比劃著對面那排光禿禿的櫻花樹,思忖著該如何定位。

  見他要開始作畫,老人家也不好意思再出聲打擾他,只是稍稍挪了挪位置,向幸村挨近了一點,等著看這個年輕人待會兒會在紙上畫出些什麼來。

  老人家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學畫畫的人,看幸村沒過多久就找准了落筆的地方,刷刷地幾下,就在白紙上熟練地勾起草圖,不禁振了振精神,對幸村想畫的畫更加期待。

  瞧這小子下筆的姿勢,乾淨俐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落在紙上的線條,也是粗細得當、每一分力都拿捏得相當好,一看,就是專攻素描的行家,比起時下那些被老師逼著來公園寫生的同齡人,純熟老練得太多了。

  還有他畫畫時的樣子,嘴角含笑,狀似漫不經心實則全神貫注,完全是一副沉浸在對畫畫的樂趣裡,因想畫才畫,實屬難得。

  不知過了多久,幸村紙上的畫,終於漸漸成形,對面一排光禿禿的櫻花樹,在他的紙上,栩栩如生,老人家在旁看得嘖嘖稱奇,問他,是不是藝術類專業的?

  「呵呵,不是,我是學管理的。」

  「管理?」老者雖然驚訝但並不意外,畢竟,現在為了能進大公司工作而選擇學人力資源管理的年輕人很多,沒什麼好稀奇的,只是……

  「你畫畫的功底不錯,看得出來,以前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只是,可能是太久沒練的緣故,下筆的時候顯得有些許生疏和僵硬,你並不是每天都畫畫的吧?」

  幸村微微頷首,算是默認。

  老人家長歎一口氣,「唉!真是可惜了!以你的水準資質,要是一門心思刻苦鑽研的話,假以時日,要成為名畫家,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話裡,隱約透著一絲惋惜。

  幸村笑笑,沒有做聲。

  落下最後一根線條,幸村筆下的畫大致成型,舉起那張畫,和面前的景物粗略比對,兩者間相差不遠,乍一看去,就好像用黑白照相機拍出來的照片一樣。

  老者眼前一亮,面露讚賞,忙不迭地向幸村借來那張畫,細細賞析。

  「畫得不錯,真的不錯!連風的感覺、光影變化也掌握得恰到好處,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光有樹幹和小徑,著實太單薄了點!」這給人的感覺太過寂寥和蕭條,完全沒有憧憬和希望,雖然他畫得是靜物,可是,要是少了點生氣,那就不是寫生而是模仿,寫生寫生,顧名思義就是要把生氣注入畫中,否則,畫出來的畫就是一團死物,毫無靈性可言。

  「要不這樣吧,年輕人!我來當你的模特,站到那棵樹下,你把我畫進去,多個人,也許這畫看起來就沒那麼淒涼了!」老人突發奇想,興致勃勃地向幸村建議。

  幸村沒有猶豫,很爽快地點頭答應。畢竟,他來這裡也不過是想隨便畫畫,抒發抒發心情,並沒有特別要畫的目標,可以說,對他而言,畫什麼都是一樣的——反正都是為了打發打發無聊的時間罷了,所以,對老人家興致高昂的要求,他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可惜,他沒有想過的是,後來的自己,也就是因為這一念之差,在那天竟莫名其妙地成了上野公園裡一名肖像畫師!

  ————————————————————————————————

  難得能出院,夜久唯還不想那麼早就回到那個充滿消毒水味的白色牢籠。

  她不願意,忍足自然不會勉強她,於是,兩人商量過後,忍足便帶著她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上野動物園。

  小唯很喜歡動物,而說起動物園,在東京,當然首推上野動物園。

  看過東園裡在暖房內正悠閒地啃著竹子的大熊貓,小唯拉著忍足興沖沖地往西園去,黑腳企鵝、朱鷺,每一個園,一路逛下來,總讓小唯看得目不暇接,樂不思蜀,就好像一個孩童一般,又笑又叫,絲毫都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會不會不矜持。

  忍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看著她臉上燦爛的微笑,不自覺地莞爾,感覺那一刻,幸福也不過如此。

  他喜歡她笑,喜歡她在他面前如孩子般的不設防,他交往過的女孩子很多,而她,並不是他第一個帶進上野動物園並肩遊玩的女孩。可是,只有走在她的身邊,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笑臉,握住她並不溫暖的手掌,他的心,才有一種圓滿的感動。

  他對每個女孩都好,然而,真正讓他心甘情願、一旦抓住便不願再放手的,從頭至尾,就只有她一個而已。

  我喜歡你。

  這句話,他對很多女孩都說過,可惜,只有她,他從未開過口。

  因為,對她的喜歡,在心裡,太過重要,無法啟齒——原來,他不過也是一個沒有勇氣的普通男人。

  離開動物園,落日西沉,冬天臨近,白晝逐漸在縮短。

  看一眼時間,不過下午四點,離晚餐的時間,還有充裕。

  兩人並肩在上野公園內漫步,之前買的巧克力,早已所剩無幾。

  小唯的腿有些酸麻,即便剛才在逛動物園的時候,她有在忍足的特意安排下,走幾步歇一歇,但,到底她的雙腿還未完全復原,這樣大半天地走下來,難免還是會有些招架不住。

  於是,忍足便扶著她,在不遠處一張空著的長椅上坐下。

  小唯的嘴唇有些乾裂,剛剛買的水,早就喝完,沒有多想,忍足便藉口自己口渴,要小唯好好坐在這裡等他,他去買一瓶水,很快就回來。

  小唯的腿已經撐到了極限,連站都站不穩了,縱然有心要和忍足一起去,卻到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留在長椅上,目送忍足離開的背影。

  她無聊地坐在長椅上,敲著自己酸痛的腿,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

  雖然現在已是逢魔時刻,不過,公園裡三三兩兩還未離去的遊客還是有很多。

  花葉落盡,沿路的兩排櫻花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輕顫。

  不遠處,聚集著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圍成半個圈,時不時地交頭接耳,看著圈內某一點,不知在議論些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小唯有些好奇,想了想,還是決定起身,去那邊湊個熱鬧。

  原來是有人在替別人畫肖像畫啊!

  擠進人群,小唯看到了被大家圍在中間的那個人。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微卷的鑽藍色髮絲,俊美的五官,周身的氣質,安靜隨和、雲淡風輕。

  他坐在長椅上,腿上支著畫板,而在他的對面,則有一個含羞帶怯的小姑娘,矜持地挺直脊背,坐在一張可以折疊的小凳子上。

  男人握著畫筆的手,白皙修長,刷刷落在紙上的線條,乾淨俐落。

  畫紙上,對面女孩的輪廓逐漸清晰,作畫的男人微微垂著眸,正一筆一劃開始勾勒女孩的五官。

  小唯站的地方離他很近,她可以清楚地看見男人紙上的畫,還有他畫畫的手。

  當然,還有他……專注的側面。

  他的睫毛很長,嘴角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風掠過他的身邊,帶起幾縷鑽藍色的髮絲起舞,很小很小的漣漪,似是不敢打擾他那般,小心翼翼。

  心,似是被什麼東西,小小地刺痛一下,卻又在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銷聲匿跡。

  轉瞬即逝的觸動,尚在小唯可以清晰捕捉的範圍內。

  感覺,有點愕然。

  小唯不解地蹙起眉頭,看著那個近在咫尺的男人,茫然、困惑。


過去•膠著篇

Chapter 31

  他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只是單純地想來公園寫生的自己,到後來,為何會被旁人誤會成一個專替別人畫肖像的街頭畫家呢?

  那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幸村自己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似乎是從那位自告奮勇的老人家嚷嚷著要當他的模特、而他也提起筆,全心開始作畫的那一刻起,他的身邊,就陸陸續續地圍過來幾個面露好奇的路人。

  一個人、兩個人……直到他停下筆,他的身邊,已然站了一群人。

  他稍稍有些愕然,不懂只是畫張畫而已,為什麼會吸引那麼多人駐足?

  而當他把畫好的畫遞給老人家欣賞的時候,圍觀的人群裡,一個約莫5、6歲左右的小男孩,邁著小短腿,怯怯地跑到他身邊,扯扯他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問他:哥哥,你能不能也替我畫一張?

  然後,小男孩的父母也上前,寵溺地搭著小男孩的肩膀,笑著開口問幸村:畫一張畫,需要多少錢?

  他們以為他是街頭專門替別人畫肖像畫的流浪畫家,而流浪畫家,最近在東京街頭,已經不多見了,所以,看到公園有人在幫別人畫畫,大家才會這麼感興趣。

  幸村有些哭笑不得,明白自己是被人誤會了,剛想開口為自己澄清,卻在瞥到小男孩滿含期待的大眼睛後,微微一哂,改變了主意。

  「我只是隨便畫畫而已,並不是專業的肖像畫師,如果他願意當我的模特,我很樂意免費替他畫一張。」他摸了摸小男孩的頭,淺淺的微笑,溫暖似朝陽。

  於是,他替小男孩畫了張素描。

  小男孩坐在他父母帶來的折疊椅上,天真地咧著嘴傻笑,興奮異常。

  純粹、沒有雜質的笑容,現在,他也只有在小孩子身上,才能發現一二。

  畫完小男孩,幾個14、5歲的少女,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氣一般,也紅著臉上前,想要他幫她們一一畫一張畫。

  他本不想答應,可是,其中一個女孩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讓他有半秒的恍神。

  見他盯著自己發呆,琥珀色眼睛的女孩,不由得愈發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心頭小鹿亂撞。

  他回過神,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女孩們的要求。

  既然已經被誤會了,那麼,就將錯就錯吧!街頭畫家……感覺上,應該會是段很有趣的經歷吧?

  心底有了決定,他索性也不再試著解釋什麼,任由旁人誤會去了。

  好在,他今天出門的時候,攜帶的畫紙並不多,替那些女孩們一一畫完素描後,他的畫板上,已經沒有了多餘的畫紙。

  他在畫那個琥珀色眼睛的女孩,而畫完這張後,他已經沒有紙再畫其他的畫。

  既然,這是他今天畫的最後一張畫,那麼,原本圍在他身邊,也有意想請他替自己畫上一張的遊客們,自然是無趣地摸摸鼻子,紛紛作鳥獸散了。

  漸漸地,他的身邊,一下子空曠了很多。

  落下最後一根線條,他終於舒了一口氣,緩緩擱下手中的筆。

  他將畫好的畫交給那個琥珀色眼睛的女孩。女孩接過畫,不停地向他道謝。

  他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地說,那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是因為忽然興起,想畫才畫,不需要謝、也不需要回饋——他不想把自己的興趣物質化,僅此而已。

  女孩捏著畫,羞澀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不再看她,背過身,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

  見狀,女孩的同伴們向女孩圍了上來,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幸村幫她們畫的畫,嘰嘰喳喳地湊在一起,很興奮地在那邊討論著什麼。

  幸村沒有留意她們在說什麼,即便他清楚,她們話題裡的主角,就是他。

  「小夥子,今天的虧本生意做得不少啊!」一旁,一直陪在他身邊,和他共坐一張長椅的老人家,緩緩地起身踱步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樂呵呵地和他開玩笑,「要是換成那些真正的街頭畫家,剛才你送出去的那些畫,可是他們一天的生意量呢!你就這樣眼睛都不眨地免費贈送,損失得可是你自己啊!」

  「呵呵,不過是一些素描畫而已,談不上損失。」幸村不以為意地笑笑,「何況,只要找到真正願意欣賞的人,那對畫本身來說,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麼?」

  「哈!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對一些東西的見解倒是不俗!」老人家笑看著他,挺是欣賞這個年輕人。

  「咱們在這兒坐了一下午,能聊上幾句,也是有緣!幾幅素描畫下來,看得出,你畫畫的功底確實不錯!正巧,我有個老朋友在畫畫方面頗有研究,如果你有興趣繼續學畫,我可以把你介紹給他!」這小子的資質不錯,好好雕琢的話,將來一定會有一番成就,老人家想要拉他一把,不希望他的繪畫天賦被那些市儈的管理學所埋沒。

  幸村莞爾,禮貌地道了謝,平靜淡然的模樣,令人猜不透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過,即使如此,老人家還是相當熱心地留下了他那位元老朋友的電話和聯繫方式,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幸村別忘了去和他聯繫。

  然而,許是擔心幸村敷衍他,老人家最後也有堅持著要幸村留下電話。

  交換完各自的聯繫方式,眼看天色已經不早,老人家又和幸村東拉西扯了幾句後,才總算意猶未盡地向幸村告了別。

  手裡捏著老人家留給他的聯繫方式,幸村背起畫板,也準備離開公園。

  只是,還未走出幾步,适才要他幫忙畫肖像畫的那幾個女孩眼尖地圍了上來,其中那位讓他多看了幾眼的琥珀色眸子的女孩,在同伴們的慫恿下,鼓足勇氣,紅著臉,問他,能不能和她做朋友?交換一下手機號?

  大膽的女孩子他見過很多,眼前的情況,也不是他第一次碰到,所以,即便感覺有些許意外,但他還不至於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去應對。

  斟酌了下用詞,婉言暗示對方,自己已經有了女朋友,幸村駕輕就熟地用了幾句話就打發了那幾個主動上前搭訕的女孩子。

  女孩子們雖然對他有點興趣,但到底還算矜持,在聽懂他的暗示後,自然也不好糾纏什麼,悻悻然地往後退了幾步,讓了路。

  緊了緊肩上的帶子,幸村舉步準備繼續走自己的路,只是,還未走幾步,不經意的一次抬眸,幾步之遙的地方,那個站在夕陽下,不知何時就在那邊,一直愣愣地看著他的女孩,讓他在忽然間,恍如被雷擊中那般,僵立在原地。

  腳步,一沉,似有千斤重,怎樣也跨不出一步。

  四周流轉的空氣,好像有一瞬間,靜止。

  久久,不動。


Chapter 32

  那一年,他14歲,她帶著她的妹妹,住進了他的家。

  她說,她喜歡他,想要追他,所以才會拉著妹妹,賴在他家。

  他啼笑皆非,她的謊言,三歲孩子也不會信。

  「為什麼?我喜歡你就讓你這麼難以接受嗎?」她不服氣地擋在他的面前,驕傲地抬著下巴,挺咄咄逼人的姿態。

  她的樣子,不像告白,倒像搶劫,一副要是你敢說是,我就直接扁你的架勢。

  那樣的她,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孩。

  要不是她的妹妹一如既往地跟在她的身後,沉默不語地注視著她,他會忍不住懷疑,眼前的夜久唯,也許是被人冒名頂替的。

  其實,認真算算,那時候,他和夜久唯的接觸,真的不多。

  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從美織的嘴裡,正式和她見面,也就那麼兩次。

  他和她,在一定程度上,只能算是陌生人。

  所以,聽到她說喜歡他,呵,真的讓他受寵若「驚」。

  猶記得,第一次見面,她給他的印象,是個處事圓滑的女孩,有點虛偽、有點狡黠,感覺上,就像一隻小狐狸,複雜難懂;第二次見面,是在醫院,他跟著她跑去了頂樓,安靜地在她身側坐下,默默地注意著她強忍淚水時的那股倔強。

  卸下了偽裝,原來,她不過是一個愛逞強的小女孩,驕傲到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示弱。

  就算要哭,也要躲起來,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哭過之後,擦乾眼淚,重新裝上滿身的刺,回到她的戰場,繼續不死不休地和她的「敵人」周旋到底。

  那天,美織哭著告訴他們,是夜久唯在清子阿姨的水杯裡放了安眠藥。

  而夜久唯,除了在他面前曾有過那麼一句似是而非的否認外,其他時候,她都是三緘其口,即便是她的父親質問她,得到的,也不過是她冷嘲熱諷地那句:「既然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假惺惺地明知故問?」

  如果早就先入為主,那麼,她又有什麼可以解釋的?

  「相信我的,就算我不說,他也會相信;不願意相信的,就算我磨破了嘴皮,他們也不見得會真的聽進一句!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還要白費力氣?他們要誤會,就隨他們誤會好了!我才不在乎!」

  隔著門板,他聽見她對她的妹妹,狀似雲淡風輕地這樣說道。

  那般故作無所謂的語氣,可是,他卻隱約感受得到,她隱隱的不甘和失落。

  這樣的性格……很容易吃虧呐!

  他搖搖頭,無奈地在心底歎了口氣,沒有敲門進去,而是轉身默然地離開。

  他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也沒有興趣介入夜久家那些錯綜複雜的家務事裡。可惜,事與願違,那年暑假,夜久唯竟帶著她的妹妹,來他家借住。

  也許,她借住的理由讓人匪夷所思,可是,礙於夜久正一的「面子」和清子阿姨的「叮囑」,他的父母最後還是同意讓她們兩姐妹在家裡暫住一段時間。

  原以為,她們借住的時間會很短,卻不想,一晃眼,卻是四年。

  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很多事,也可以發生很多很多事,然而,卻沒有一件,是他所期待的。

  他對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規劃,而夜久唯,就好似他的剋星,不僅亂了他的腳步,同時也打散了他本以為應該是既定的人生走向……

  可笑的是,他竟沒有半分的後悔。

  既然錯了,那就乾脆錯到底吧!

  只是,他的未來,現在已經控制在他自己的手裡,再不允許誰任意動搖。

  就連夜久唯……也不可以!

  ————————————————————————————————

  「我們以前……見過?」恍惚中,他聽見眼前的女孩,不確定的問句。

  迷茫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試探以及那句:「我們以前見過?」

  很駕輕就熟的表演,挺爐火純青的演技,一年不見,她還真的遵守了她當初的「承諾」,把他當做了陌生人。

  那麼,他該回答什麼?

  「呵呵,我長得很像你認識的人?」如果,這是她要的,那麼,他樂意奉陪。

  她抿著嘴,沒有再接話,而他也無意與她過多糾纏。

  淡淡的一句失陪了,他舉步繞過她,目不斜視地和她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漸行漸遠,毫無中頓。

  她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心底,升起一種很悲哀的感覺。

  說不清的複雜,好像,遺失了某樣很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呢?

  「聽過荊棘鳥的故事麼?」

  「荊棘鳥?」

  「一輩子,一件事,一首歌,一棵樹。」

  「一輩子,一件事,一首歌,一棵樹?聽起來,好像是只很癡情的鳥!」

  「所以,那棵荊棘樹,絕對不可以辜負她,不是麼?」

  「呵,這算暗示麼?」

  「不!是威脅!很認真很認真的威脅!」

  「呵呵!」

  腦海,一片一片,突然之間竄出好多畫面。

  視線,逐漸模糊;眼前那個人的背影,越走越遠。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可是,能握住的,只有無形的空氣。

  似乎,曾經的某個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只是……是什麼時候呢?

  頭,很痛,似有兩股力道在撕扯,針紮一般,痛得就好像快要裂開。

  別走,可以嗎?

  這句話,無意識地梗在喉間,想說,卻怎樣也喊不出口。

  她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腳下一晃,她眼看就要跌倒。

  千鈞一髮,一雙手,從後穩穩地接住下墜的她。

  她感覺自己落進一個人的懷抱。

  模模糊糊的視線裡,有一張熟悉的臉。

  誰,是誰呢?

  她恍惚地閉上眼,終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

  夕陽褪去了最後的顏色,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暗淡。

  他背著畫板,出了地鐵站,沒入人群,隨波逐流地在街上慢慢地走。

  入夜的東京,霓虹燈閃爍,熙熙攘攘的人流,與白天相比,卻是只增不少。

  周圍的商店,燈火通明,五彩的燈光,忽明忽暗。

  他心無旁騖地走過一段路,漸漸地,周邊嘈雜的人聲漸小,他拐進一處巷弄,先前迷離的光束、吵鬧的人流,終是消失不見。

  他一個人在陰暗的小巷裡踽踽獨行。

  沿路的路燈,光線暗淡。

  快要入冬的夜晚,風一陣一陣地吹,兩旁的民房,門戶緊閉。

  四下無人,寂靜無聲。

  於是,腦海裡,那段曾以為早就變得模糊的過往,越來越清晰。

  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女孩如影隨形的笑臉;意志消沉的低迷歲月,她怒氣衝衝的責駡;明明,是她喊來真田,要真田振奮他的決心,卻在看到真田真的動手用鐵拳教訓他的時候,她就像護主的貓一樣,張開利爪,立刻跳起來,激動地就要和真田拼命……

  她是個矛盾的女孩,自己受了傷,不肯哭一次,可是,在陪著他複健,目睹著他一次次跌倒再爬的狼狽時,她的眼淚,好似不要錢的珠子,一顆一顆墜落。

  他重回球場,她比他還開心,不顧矜持地站在觀眾席,拼命地呐喊、助威;拼盡全力,他還是落敗的那一刻,她撲到他的懷裡,又哭又笑地對他說,那是她看過的網球比賽中,最精彩的一場!

  她纏著他,要他在她和她妹妹生日的時候,做一碗紅豆飯;而她自己,則是在他生日的那天,親自下廚,為他做了滿滿一桌的紅豆料理。

  她住進了他的家,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進駐了他的心。

  他人生的計畫裡,意外地多出了一個她。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摸到了天堂,卻恍然發現,一切不過是場精心的騙局。

  「是啊!我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那又怎麼樣呢?我當初接近他,就是為了搶走他,讓你痛苦,又怎麼樣呢?反正,我成功了,不是麼?」

  「……」

  「如果你的精市哥哥真的那麼喜歡你,如果你們之間的信任真的堅不可摧,那麼,又怎麼會被我趁虛而入呢?」

  「……」

  「你的精市哥哥真的是很好追啊!只要在他生病的時候假意安慰他,只要在他失敗的時候虛偽地鼓勵他,他就會放下心房,心甘情願和我在一起!呵呵,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料到,你的精市哥哥原來這麼容易就能上手呐!」

  「……」

  往事一幕一幕,不堪回首。

  幸村無意識地停下腳步,閉上眼,身側的手,顫抖著捏成拳。

  吸氣、吐氣,努力地調整呼吸。

  好不容易,情緒恢復,再睜眼時,他的嘴角,無意識地泛起自嘲。

  原以為,很多事,早已經被遺忘,可是,卻不想,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又會在再見那人時,被她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所翻開,諷刺著提醒他,最初的自己,到底有多麼愚蠢。

  「我們以前……見過?」

  想起她似真似假的疑問,幸村唇邊的笑,帶上一層毫不掩飾的譏諷。如果可以選擇,他期望自己和她,從未相見。

  腳步,無意識地重新抬起,然而,卻在離公寓前幾步之遙的地方,再一次頓住。

  因為,那個守在公寓樓前的嬌小身影。

  夜久美織。

  幸村疲憊地捏了捏額角,無力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該來的,真的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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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3

  入夜了,安靜的病房內,亮著一盞微弱的燈。

  女孩閉著眼,躺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

  她的眉頭緊皺,原來,即便是在夢裡,她也無法放鬆自己。

  忍足就坐在她的床邊,默默地握著她放在外面的手。

  她的手,很冰,而他的,也不溫暖,可是,握著握著,相貼的掌心,還是會有淡淡的熱度,悄然傳遞。

  不過,卻不知是他的掌心捂熱了她的,還是她的指尖熨燙了他。

  她緊緊閉著雙眼,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濃密的睫毛,在空氣裡,微微地顫動,竟是怎樣,都不願醒。

  他一直守在她身邊,眼神柔和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睡容,思緒,不自覺地又回到了那一年。

  ————————————————————————————————

  2003年

  也許,他真的是個很自私的男人。

  高三開始前的那個春假,她和宍戶分手了,而他,明明清楚所有的癥結,卻無心幫她向宍戶澄清。

  她是個驕傲的女孩,即便知道只要多一些耐心,她和宍戶也許就可以回到從前,可是,男孩先入為主的不信任,讓她失去了任何再去挽回的興致。

  忍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以朋友的身份,接收她所有的喜怒。

  他知道她喜歡櫻花,於是,為了轉移她對宍戶的在意,趁著開學前還剩下的那點假期,他約她一起追著櫻花前線,滿日本地跑。

  他們一路向北,只為探訪她一直想看的紅山櫻。

  當然,為了避免她尷尬,他也邀了自己的姐姐,忍足惠裡奈同行。

  起初,小唯有意拉自己的妹妹小愛一起,但,小愛有她自己的計畫,拒絕了小唯的提議。因此,那次去探訪北方櫻花的旅行,最後便只有小唯、忍足侑士和忍足惠裡奈三人。

  那時的忍足侑士,還沒有考取駕照,所以,忍足惠裡奈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司機。

  忍足惠裡奈已經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愛好是攝影,夢想有一天,能成為一名優秀的攝影師。她會答應自己的弟弟,和他們一起旅行,其中,就有一小半原因,是為了能多去一些地方,拓展自己的視野,拍到更多更好以櫻花為主題的照片。

  他們去看了東北和北海道的櫻花,在福島縣停留了幾天。

  福島縣三春町以紅垂枝櫻、瀧櫻最為出名,只是,他們抵達福島縣的時候,福島縣的櫻花早已盛開。

  「如果能早來一天,那該有多好?」拍了幾張照片後,忍足惠裡奈有些惋惜地在小唯身邊,喃喃自語,「之前,在書上看到過那些專業拍櫻花的前輩說過這樣一句話:『能夠拍到最好狀態的櫻花,一年之中,只有一天,而在那一天中,又只有那麼一瞬間。』如果我們能早到一天,也許就能見證櫻花盛開時最美的那一瞬間了。」話裡,隱約透著一絲挫敗。

  小唯安慰性地擁抱了一下忍足惠裡奈——她和惠裡奈一見如故,加上這些日子來的相處,兩人感情甚篤。

  她安慰惠裡奈,「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你一定會等到那個一瞬間的。」

  「希望如此吧!」惠裡奈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面露倦色。這幾天,為了趕路,她連夜驅車,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舒服地睡上一覺了。

  既然錯過了那最美的一瞬間,那這邊的櫻花也就沒什麼好拍的了。

  於是,惠裡奈收起了自己的相機,偏頭在詢問過小唯的意見後,兩人便決定打道回旅館。

  「你說,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會等到那個一瞬間……那麼侑士呢?」並肩走在回程的路上,惠裡奈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有此一問。

  這個問題,她很早就想問了,只是,礙於那時對小唯還不甚瞭解,惠裡奈才不敢唐突地問出口。好不容易,通過這幾天的相處,她和小唯彼此逐漸熟悉,再加上今天侑士難得有事纏身,沒有陪著她們一起來,很多初見時就想對小唯說的話,此刻,惠裡奈總算能抓住機會,一股腦地吐個痛快了。

  「什麼?」小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侑士,會等到那個一瞬間麼?」自己弟弟的心思,惠裡奈這個姐姐看得是最清楚不過了。這一路上,侑士對這個女孩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地表現在了臉上,只可惜,夜久唯是怎麼想的,惠裡奈始終摸不透。

  人都是護短的,惠裡奈不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沉淪到最後,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果,侑士等不到那個一瞬間,那麼惠裡奈寧願他長痛不如短痛。

  「小唯,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感覺得到你不是個喜歡曖昧不明的女孩。可是,侑士對你怎麼樣,相信聰明如你,應該早就知道。如果,你給不起他要的那個瞬間,那麼,希望你早點告訴他,斷了他所有的念頭。人的耐心是有限,可是,一個人的青春和時間更有限,你們現在還年輕,正是一生中最美的年紀,而在這最美好的年紀裡,我不想他因為你,而去錯過其他更美好的一瞬間。」惠裡奈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小唯,一字一頓,語重心長。她相信以她弟弟侑士的條件,配得起比夜久唯更好的女孩,但是,她也清楚侑士的性格,一旦認定了,那麼,只要能讓他看到一絲希望,他也會拼盡全力去爭取,不死不休。

  如果夜久唯對侑士也有感覺,那她這個做姐姐的,自然是全力支持,可是,如果夜久唯對侑士沒有感覺,給不起侑士同等的回應,那她寧願當一次惡人,逼著夜久唯絕了侑士所有的幻想。

  曖昧是最不負責任、也是對認真付出的那一方最不公平的表現,即便感情的事,無法勉強,但,模棱兩可的曖昧,絕對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小唯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無言以對,只能沉默著偏過頭,一時竟心虛地不敢迎視惠裡奈的眼睛——惠裡奈的話,她都明白,只是,這些日子,她都懦弱地不敢去正視。畢竟,她和忍足之間,只隔了一層很薄很薄的紙,捅破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何況,現在的她,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給的答案是什麼。

  見狀,忍足惠裡奈無奈地歎了口氣,也不願再逼她——惠裡奈自己也是過來人,明白感情的事,逼得太緊,只會適得其反,何況,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旁人沒有資格插足。然而,侑士終是她的弟弟,血緣的牽扯在那裡,她無法坐視不管。所以,剛才的那些話,她並不後悔說出口。

  兩個人,各懷心思,接下去的一路,她們一路無話。

  晚上,洗過澡,小唯躺在旅館的榻榻米上,想著惠裡奈的話,翻來覆去,卻是如何也無法入睡。

  她的身旁,累了一天的忍足惠裡奈早就進入了夢鄉,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她小小的鼾聲。

  心情,有點亂,閉上眼,開始在心底數綿羊,竟是越數越清醒。

  無奈,小唯翻身坐起,隨意披了件外套,終是下定決心般,走出了旅館。

  在離旅館步行五分鐘左右的地方,有一條河。惠裡奈的車,就停在河邊。

  因為之前沒有事先預定過房間,他們趕到這裡的時候,附近的旅館早已住滿了許多背著照相機、來自全國各地追著櫻花前線跑的遊客。而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家旅館,最後也只剩下一間空房,於是,三人中唯一的男士,便發揚了紳士風度,主動說自己晚上可以去車裡睡。

  快要四月的天,到了夜晚,依舊寒風陣陣。雖然車裡有暖氣,忍足侑士白天的時候也有向旅館的工作人員借了一床被子,但,到底僵硬的車座不比柔軟的床鋪或是舒服的榻榻米,睡在上面,個中滋味,要是初次體驗的人,根本就不會習慣到哪裡去,更何況,還是像忍足這種自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小唯緩步來到車窗前,借著暗淡的路燈朝內望去,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靠在車座上,時不時地輾轉反側著,睡得極不安穩。

  她咬了咬唇,猶豫了一會兒,終是鼓起勇氣,輕輕叩了叩車窗。

  不一會兒,車內的燈便緊跟著亮了起來。

  降下車窗,坐在駕駛座上的忍足看到了穿著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的小唯,他面露訝異,不過,他沒有多想,也不等小唯說話,便心有靈犀地順了小唯的心思,打開另一邊的車門,讓她進到車內。


Chapter 34

  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再度升起車窗後,緊閉的空間,讓人絲毫感覺不到任何寒風的威脅。

  忍足伸手把車裡開著的音樂調輕了一點,這才轉身看向已然在他身邊坐穩的夜久唯,笑著問她,「找我有事?」

  「你喜歡山口百惠的歌?」小唯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對車內流淌的音樂產生了好奇。

  「隨便聽聽而已。」他莞爾,體貼地接著她的話題。

  小唯沒有說話,只是凝神聽了一會兒那首歌的歌詞,良久,才不確定地道:「夢境引路者?」她指的,是歌名。

  他頷首,算是默認。

  「要不要我把聲音開大一點?」見她又陷入了沉默,似是在用心品味著歌詞,他不覺有此一問。

  「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輕輕、淡淡的節奏,在夜裡聽來,很有感覺。

  忍足沒有再說話,而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後,靠回椅背上,閉目養神。

  一時,車內便只有山口百惠宛如波爾多紅酒那般醇而不厚的嗓音,在狹小的車廂內,靜靜流淌。

  月亮在早上只是遮住光的影子

  那樣的光芒逐漸變成細細的白線

  大片的雲在此刻緊緊追隨的太陽

  一邊閃閃爍爍一邊緩緩向上升起

  我看見了那樣的那樣的夢境

  前面的你忽然回過身

  沖我眨了眨眼睛低頭吻住了我

  在彼此凝視的悸動中慢慢清醒

  這不過是拂曉前一場難言的夢

  音樂已經靜止多時,但是,車內的兩人,卻還是沒有任何要擊碎沉默的打算。

  他閉著眼,平穩的呼吸,不知是否真的進入了夢鄉。

  她垂著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亦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假寐中的男人,緩緩地睜開了眼。

  「是不是惠裡奈和你說了些什麼?」他仰面盯著頭頂上方的某一點,沒有看向身側的她,淡淡地動了動唇。雖然他用的是詢問句,語氣卻是極為肯定。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他沉默,直起身子,轉向她,借著車內暖色調的燈光,他看見她平靜的眼眸裡,有一絲下定某種決心的痕跡。

  心,微動,他迎視著她的眼睛,許久,才輕輕歎了口氣,移開視線,說:「不想說的話,不用勉強自己。」他從不想為難她半分。

  「呵呵,其實,沒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胸口,暖暖的,被人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的感覺,讓她第一次,有了傾吐自己內心的衝動。

  過去的事,既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對人言的。如果沒有勇氣回頭正視,那麼,即便嘴上說已經遺忘,事實上,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罷了。有些傷口,藏在心裡,小心翼翼不敢觸碰,久了,只會化膿腐爛,永遠也不可能真的痊癒。她不想當弱者,逃避了這麼久,是時候,給自己一個機會,真的放下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安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深深吸了口氣,沉吟了片刻,終於知道,自己該從何說起。

  她問他,「你對我家裡的事,瞭解過多少?」

  「媒體報導過的資訊,我一條也沒有錯過,而你透露給我的,我也沒有忘記。」他誠實以告。他承認,他對她很好奇,也很想知道她經歷過的所有事,但是,他卻不曾暗中搜集過她的資料,只因,那是屬於她的隱私,也是他對她的尊重。

  「那麼,你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怎麼死的麼?」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卻是所有一切的開始。那時候,被恨意蒙蔽了雙眼的她,還不知道很多事,只要她願意放下,後來的那些陰錯陽差也許就不會發生。

  「媒體說是因病驟逝,可惜,卻沒有哪家媒體能明確地說出,夜久夫人究竟是死於何種疾病。」對於八卦,他一向只是看看,從不會真的去相信。現在,聽小唯這麼問,只是更加證實了他當初的猜測罷了。

  對於導致夜久惠琴死亡的病因,各家媒體的報導都不盡相同,當時在上網查閱那些資訊的時候,他就對夜久惠琴的死保留了自己的意見。

  「我媽媽是自殺的。」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想起那張蒼白的睡臉,小唯的眸底,隱隱夾著恨意。

  他沒有任何的驚訝,這個答案,意料之內。

  「很可笑是不是?為了一個隻想利用她往上爬的卑鄙男人,為了一個厚顏無恥的第三者,她竟如此懦弱地選擇了用最消極的方式逃避!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不要像她這樣。是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搶回來,不是我的,我也要頭破血流地爭一次!我不會讓那些傷害我的人好過,既然他們讓我痛苦,那我一定要讓他們比我更痛苦!」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說這些話的小唯,表情惡毒,不復平日的冷靜淡然。

  忍足下意識地覆上她握拳的手,無聲地給予她安慰。

  小唯稍稍恢復了理智,吐出一口氣,看向忍足,自嘲一笑,問他,「我的思想很陰暗吧?」她自己不好過,那她也不會讓別人好過。她知道,自己是個自私又偏激的人,如果真有童話故事,她絕對是惡毒皇后的最佳人選。

  「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一面,這只能證明,你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他不以為然,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錯,她是什麼樣的人,他自信比她自己更清楚。

  小唯不語,複雜地看著他,心底的感覺,五味雜陳。只因,在她想要刻意遺忘的那段記憶裡,有那樣一個少年,也曾像這樣握住她冰冷的手,對她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可惜……

  她苦苦地笑了笑,垂下眸,輕輕掙開忍足的手。

  鏡片後的眸光閃過波動,但他卻是什麼也沒有問。

  小唯別過臉,看向車窗外的天空,過了許久,才幽幽地繼續道:「那個人……他也和你說過同樣一句話。」

  忍足不語,只是順著她的目光,一起看向了窗外。

  窗外,夜很深,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曙光,還很遠。

  「記得我之前在學校天臺的那次我問過你的那個問題嗎?」短暫的沉寂,她淡淡地,這樣問他。

  如果要忘記一個人,需要花多久的時間?

  他記得,她當時是這麼問的,而且,她還告訴他「因為決定要忘記,所以,一定要忘記。」就是那個時候,他隱約猜到,她的心裡,已經有了那麼一個人。

  「他是我的繼母合島清子好朋友的兒子。」一字一頓,她揭開自己極力想要抹去的過往,悶悶的、苦澀的,卻不再像初時那般,痛到快要窒息。

  「一直以來,我都把我母親的死,記在合島清子那個女人的頭上。從她入住夜久家的那天起,我就沒對她有過好臉色,明裡暗裡,只要一抓住機會,我一定不會讓她好過!可是,除了第一次,我成功過,其他時候,我都不是她的對手。」

  「她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也有足夠的實力收買人心,比起在職場上呼風喚雨的她,還未成年的我,根本鬥不過她。」曾經,自以為是的她認為人都是念舊的,忠誠也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那年十歲的她,才能憑著這一點,聯合家裡的一干傭人,編造謊言,在電視上,不遺餘力地誣陷合島清子。而當看到合島清子帶著女兒灰溜溜地逃去神奈川時,她和小愛一度還以為她們真的勝利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金錢和欲望的雙重引誘下,忠誠根本不值一提。合島清子利用了人性的弱點,收買了在夜久家幹了大半輩子的那些傭人,讓他們出面,揭穿了她和小愛的偽裝。於是,不得已,她和小愛只能不情不願地隨著夜久正一,去神奈川向合島清子道歉,把她們接回東京。

  一步錯,步步錯。以至於,接下去的日子,她再沒從合島清子手上,扳回一局。

  「12歲那年,她為了釜底抽薪,誣陷我在她的水杯裡放了安眠藥。那時候,是她自己要我把那杯水端給她的,可是,卻在我真的把杯子遞給她時,她卻一口咬定我在她的水裡下了藥,小愛不想我被誤會,悶不吭聲地搶過那杯水,咕嚕咕嚕喝下一半,然後,再把剩下的那半還給合島清子,明諷暗刺地告訴她,如果水杯裡真的有被人下過藥,那下藥的人,一定就是合島清子無疑。合島清子自然是明白小愛話裡的真實意思,所以,一咬牙,她也把那杯水喝了下去。那時,我沒想過合島清子為了在我那位父親面前打壓我和小愛,真的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以為那杯水裡就算有什麼,也不過是些瀉藥之類的東西,卻不想,小愛真的昏倒在我面前……」當時,她真的是嚇壞了,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只能咬牙忍著淚,跟著救護車,一起去醫院。

  「我就是在那時,再度見到那個人。他給了我一塊手帕,笑著告訴我,我的妹妹,一定不會有事。」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在她的心裡,就有什麼東西,悄悄萌了芽,只是,因為恨意,她忽略了那顆種子的存在。

  「那件事情過後,我和小愛在家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就這樣壓抑著過了兩年,我忽然突發奇想,打算從合島清子最親近的朋友那裡下手,天真地認為,既然她可以買通看著我和小愛長大的那些僕傭,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依樣畫葫蘆把她身邊的人拉到我和小愛這邊來呢?於是,我便拉著小愛,跑去了神奈川,也就是那個人的家……」她承認,她會厚著臉皮住進那人的家裡,除了真的想挖個牆角外,還有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原因……她想再見到他,見到那個在她哭泣的時候,靜靜陪在她身邊,願意遞一塊手帕,安慰她的那個少年。

  所以,當幸村夫婦打開大門,詫異地看著她和小愛,問她們怎麼會來他們家的時候,幾乎想也沒想,她便直接說,她喜歡幸村精市,想要追他,才來的這裡。

  對於她的話,幸村夫婦感覺匪夷所思,而幸村精市則是啼笑皆非。

  不過,即便如此,到最後,她和小愛還是有在幸村家,順利住下。


Chapter 35

  「我以為,他是我繼母的女兒夜久美織的男朋友,那時,為了報複合島清子從我媽媽身邊搶走我爸爸,害得我媽媽自殺,我也曾動過念頭,想要把他也從夜久美織身邊搶過來,可是,真正在相處的過程中,我發現想要搶走他只是我自己為自己找的藉口,僅僅是用來掩飾自己真的喜歡上他的藉口……」我喜歡你,這樣的謊言,說多了說多了,漸漸地,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假戲真做。又或者,是因為害怕對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不願承認先動心的那個人是她自己,她才會潛意識地用這樣那樣的理由,藏起自己對他的真實心意,掩耳盜鈴地自欺欺人著:我想要接近他,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他,而是由於他有讓我利用的價值。

  「他是一個很容易就能讓人喜歡上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也很溫暖。只是,當時的我,並不願意承認,特別是在夜久美織面前……只要可以打擊夜久美織,什麼話,我都可以說,可惜,我從未想過,那時原本已經離開的他,會去而複返,在門口,把我攻擊夜久美織那些話一字一句,聽進耳裡……」只是,他是個太過驕傲的男人,什麼事,都只願意放在心裡,就算傷得很重,也只會用一張雲淡風輕的笑臉,掩飾自己被刺傷的自尊。而這樣的男人,往往,卻也是最讓人心疼、難以抗拒的……

  「我並不知道他已經聽到了我和夜久美織的話,因為,那天過後,他對我並沒有任何的異樣。牽手、擁抱、親吻,甚至,他對我比以往更加體貼,小心翼翼的呵護,好像在他的眼裡,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給她的溫暖、給她的關心,一度讓她幸福得仿佛飄到了雲端,就在她漸漸看清自己的心,承認自己早已陷落的時候,現實橫在面前,愛情和麵包,她必須二者選一。

  「那時候,我外公留下的染野銀行裡出了內賊,其中有兩三家分行的保險箱裡的錢被人莫名其妙地洗劫一空,而沒多久,這個消息不知為何就被人走漏了口風,很多人紛紛聞訊上門,要求取走曾經存在染野銀行裡的存款,這樣一來,對本就出現了資金缺口的染野銀行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合島清子很早就想弄垮我媽媽留下的染野銀行,所以,在染野銀行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後,她自然是樂得作壁上觀……可是,染野銀行是外公留給我媽媽的唯一嫁妝,我和小愛又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倒閉?」只是,才17歲的女孩,又該去哪裡籌集那麼大一筆資金填補缺口?除了企業聯姻,攀上豪門大戶外,她和小愛實在找不到第二種辦法。

  那一陣子,是她和小愛最狼狽的一段時間,明明不願意,卻還要強迫自己厚著臉皮跟在夜久正一他們身後,參加一場又一場無聊的宴會——感覺好像兩朵交際花一樣,拼命忙碌著,去尋找可以幫忙的金主。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我的幸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今村集團董事長的兒子……」

  「今村龍太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他說,他會幫我這個忙,只是……」

  只是,那麼一大筆資金,今村集團的當家又怎麼可能眼睛都不眨,真的出借?

  「於是,我和龍太有了那場訂婚禮……」龍太的心理年齡只有六歲,根本就不知道訂婚、結婚是什麼意思,和那樣的龍太訂婚,她沒有任何的負擔,天真地以為那不過是權宜,等到染野銀行的危機解除後,她有很多辦法,可以取消那個婚約。可惜,當時事出突然,她完全沒有機會,向幸村解釋她的初衷……

  「答應訂婚的那一天,今村董事長立刻就開始籌辦訂婚禮……」她被今村董事長的保鏢困在今村家的別墅,沒有通訊工具、也沒有辦法和外界聯繫,只能和憨笑著拉著她手,姐姐姐姐叫著她的今村龍太待在別墅裡,大眼對小眼。

  「今村董事長的辦事效率很快,才一天的時間,就能預定到餐廳,替我和龍太做好造型,邀來兩家的親戚朋友,出席那場訂婚宴……」那場訂婚宴,低調而倉促,幾乎沒有驚動太多的人,給她的感覺,就像在被趕鴨子上架一樣,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硬著頭皮點頭答應下來。

  畢竟,那場訂婚宴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交易,可以的話,她真的不希望被外人知道——而今村董事長,似乎也有一些顧慮,才會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然而,計畫遠不如變化,她從未想過的是,幸村竟然會出現在那場訂婚宴上。

  「我沒想過合島清子會叫上他,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無措……」也許,在點頭答應今村董事長的時候,她就考慮過該怎樣和幸村解釋,可是,她卻從未料到過,這一刻,會來得這麼快。

  「找了一個空隙,我拉著他去了一個無人的花園,我以為,他會怪我、會質問我,會衝動地向我要一個解釋……」可是,幸村沒有,那時的幸村,只是很平靜地看著她,問她,這段日子,過得好不好?然後,他握起她的手,用他掌心的溫度,溫暖她冰冷的指尖。

  眼淚,迷蒙了眼眶,想起那一刻,她的心,痛得快要窒息。

  「我情願他罵我、誤會我、不諒解我,也不希望他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地用那樣關心的眼神看著我……」這樣,現在的她就不會那般沒有勇氣,去回憶那段往事,這樣,此刻的她,在回憶曾經的時候,才不會那麼後悔……後悔到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問我,放棄這場訂婚宴可不可以?」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他有自己的底線和道德觀,即便他願意相信她的閃電訂婚是迫於無奈,但是,他依舊無法接受,今晚過後,她將有另一個未婚夫的事實。

  他從不願當第三者,他要的感情,是獨一無二,純粹沒有雜質。他可以原諒她很多很多事,卻無法接受她要成為別人新娘的事實——即使是訂婚,也不行。

  可惜,那時的她,自以為是,看不清在他狀似溫和的笑容底下,也有一股倔強和堅持。

  「煮熟的鴨子,我怎麼可能放棄?又怎麼可以放棄?」那夜的她沒有跟他走,也不會跟他走。

  而對於她的拒絕,幸村沒有任何的驚訝和意外——仿佛是很早就預料之中的事,只是不信邪的他,想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執著著想要試探一次罷了。

  「聽完我的回答,他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我來不及告訴他,我所有的計畫,就被跑出來找我的龍太半推半就地拉回了訂婚宴現場……」臨走前,她曾一步三回頭,所以,她看得見,夜色下,幸村的身影,孤單落寞……但他唇邊溫和的笑,卻沒有絲毫地改變。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和龍太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被龍太拉走;如果我可以聰明一點,看出他藏在笑容下的真實心情,也許,我和他之間,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相見不如不見的局面了……」其實,訂婚宴過後,她有試著去找幸村,想要告訴幸村,她所有的計畫。

  可是,來到幸村家,她才發現,幸村精市和幸村靈美不知為何,和家裡鬧翻,兩人早已搬出去住了。

  她費了好久才找到他們兩兄妹在外的租房。

  在那間小公寓裡,她把自己的計畫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幸村,期盼能得到他的諒解和支持,可是,沒有,聽完她計畫的幸村,只是疏離地笑了笑,問她,「你認為,你這樣的計畫,對今村龍太來說,公平嗎?」只是為了錢,才答應的訂婚,利用完了,就把他像扔垃圾一樣扔到一邊,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告訴我,現實不是想像,很多時候,當我在做一個決定的時候,我的肩上就多了一份我無法推脫的責任。他說,今村龍太就是我的責任,我該做的,不是和他解釋、也不是找各種理由,推脫我的責任。」那時,幸村的話,一字一句都在明明白白地暗示她,既然她已經選擇了今村集團,那麼,他和她之間的關係,就已經結束——她已經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不該和「前男友」過多糾纏。

  愛情,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時候,它比不過責任。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選擇付出代價,她便是如此。

  「那天,我和他在公寓裡大吵了一架,不,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我一個人在那邊不甘地叫囂,我不相信他已經不喜歡我了,更不相信他竟真的要放棄我們這段感情,可是,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他給我的回答,永遠都是:『今村龍太,才是你的未來』。」話說到這種地步,驕傲的她,又該如何去糾纏?於是,他和她,自此不歡而散。

  踏出公寓大門的那一刻,她回過頭,想要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威脅他說,出了這扇門,從此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

  很賭氣的一句話,仔細聽,會發現,那不過是小女生想要男朋友挽回自己的氣話。

  可是,幸村沒有挽回她,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平靜地說:「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願意配合。」連一點餘地都不留。

  她忍著淚,重重地合上門板。

  關上門的那一刻,她並沒有馬上走,而是背靠著門板,想要等著他的追逐。

  隔著門板,她聽見他的腳步,聽見他已經走到了門邊,可是,久久,她都沒有等到他開門的那一刹那。

  從最初的期待、到緊張、到失落,最後,定格至絕望。

  她明白,一旦他做出決定,再難更改。

  她吸了口氣,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會兒後,終是舉步,選擇了離開。

  那是她和幸村,第一次的陰錯陽差——

  因為她的自私和自以為是,她主動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初戀。

  該怨誰?能怨誰?或許,真的只是年少無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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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車內的空氣,變得有些凝重。

  忍足安靜地看著她,鏡片後的雙眼,複雜難懂。

  他從未想過,她要說的故事,竟是這樣。

  恍惚中,他聽見她深深吸了幾口氣,試著平復完自己的情緒後,幽幽繼續的聲音。

  她說,「在我踏出公寓大樓的那一刻,我碰上了他的妹妹靈美。」當時,靈美看到她,就像看到仇人一樣,那眼神,恨不能把她挫骨揚灰方能解氣。不過,也多虧了靈美,她才知道了那些她未曾知道的事情……

  她記得靈美當時是這麼和她說的,「夜久唯!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一個多噁心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哥為了你,偷偷忍了多少事?又默默做了多少事?」

  靈美憤憤不平地告訴她:「清子阿姨是我們家的恩人,在我媽懷著我哥的那年,清子阿姨其實也有了身孕,只是那時候,為了照顧我媽媽,她才善意地隱瞞自己懷孕的事。那年,我爸的工作還不穩定,為了多賺點錢,經常要出差,而我媽的身體又不好,懷孕的時候,孕吐不斷,可是,為了節省一筆錢,她沒有請人照顧,在即將臨盆的那個月也不願提前住進醫院,清子阿姨知道後,便二話不說地陪在我媽媽身邊,一直照顧著我媽媽。」

  「我媽媽生我哥的時候,幾乎送了半條命,幸好有清子阿姨的悉心照顧,才慢慢地恢復過來。只是,因為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媽,清子阿姨的身體也垮了,最後暈倒在我媽媽的床邊,下身流了好多血。我媽媽嚇壞了,趕緊按鈴喊來醫生,那時候,我媽才後知後覺地知道,清子阿姨當時也懷了身孕。但是為了可以全心照顧我媽,她選擇了善意欺瞞。」

  「清子阿姨的孩子沒有保住,我媽媽為此愧疚不已,然而,清子阿姨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要她不要自責,但我媽媽還是過意不去,直覺清子阿姨會流產,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清子阿姨不希望我媽媽這樣,於是,便開玩笑地說,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她的話,那就好好栽培我哥,讓我哥來還。所以,在清子阿姨生下美織後,我爸媽就決定,要讓我哥好好對待美織。可以說,在我哥還很小的時候,我爸媽就為他安排好了他和美織的婚事,這是我哥的責任,也是我哥一定要償還的恩情。畢竟,當初如果沒有清子阿姨任勞任怨的照顧,也不會有我媽和我哥的現在。」

  「哥哥是個很孝順的人,他從不會讓爸媽失望。因此,不管他願不願意,喜不喜歡,美織都是他肩上的責任,他無法推脫。」

  「可是,因為你的出現,打亂了他所有的計畫。那天,爸爸把哥哥叫到書房,就是想同他商量他和美織訂婚的事。當時,我也在場,所以我親耳聽見一向孝順、責任心重的哥哥為了你第一次反抗起爸爸的決定……」

  「哥哥極力和爸爸爭辯,說他可以一輩子照顧美織,把美織當做妹妹寵愛,但是,他不能和美織結婚!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他再沒有辦法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他未來的新娘,會是美織。」

  「哥哥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他有他自己的婚姻道德觀。在不確定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當一個全心全意的好丈夫或未婚夫時,他便不會輕易向誰許下承諾,答應參加訂婚宴這種神聖的儀式。」

  「那個晚上,他在書房裡,和爸爸爭論了很久,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倔強的樣子,執拗地不肯退讓一步!最後,他還被爸爸打了一個耳光、怒斥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和哥哥被怒極的爸爸趕出了書房,在書房外,哥哥碰到了站在門外偷偷哭泣的美織,哥哥把話說得很絕,明言告訴美織,他只把她當做妹妹,不希望美織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受不了打擊的美織,哭著跑遠了,我勸哥哥去追她,哥哥不願意,說既然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能再做任何會讓人產生誤會的事。他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在幾番猶豫,終於答應你告白的那一刻,他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所有準備,認定了,便不會再放手。」

  「那天,因為看到美織沉著臉往你的房間走,怕美織為難你,原本想要回房間的哥哥才會去而複返,我是在半路碰上他的,所以,我便跟著他一起去了你的房間,只是,來到門口,我們卻聽到了你對美織說的那些話……」

  「哥哥的臉色很蒼白,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失態的樣子,我想沖進去和你理論,但他卻死死地拉住了我,輕聲要我把剛剛聽到的那些話,全部都忘記,而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他安撫我,說那些話只是你的氣話,只是你想要報復清子阿姨、報復美織的氣話,並不是你的真實想法。哥哥還要我相信自己這些日子來和你相處時的感覺,不要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氣話而誤會你什麼!」

  「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生這麼包容過,就算親耳聽見自己被騙、自己心裡受了傷,他也不曾動過念頭要去報復你什麼!甚至,他還一個勁地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省是不是他自己做得不夠好,對你不夠體貼,才讓你放不開對清子阿姨的仇恨!可是,你呢?你又對他做了什麼?在哥哥為了信守對你的承諾,而放棄美織這個責任,堅持著不肯和美織訂婚、被爸爸趕出家門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哥哥放下身為「神之子」的驕傲,不得不去執事咖啡館打工賺錢、意圖和我爸爸力爭到底的時候,你又在什麼地方?」

  「你在今村集團的別墅裡,開開心心地等著嫁給有錢人!」

  「剛剛在門外,你和我哥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如果你沒有坦白你的那些『計畫』也許我還不會這麼生氣!還不會覺得你這麼噁心!」

  「你口口聲聲說你爸只是看中了你媽的錢才會厚著臉皮娶你媽媽,你說清子阿姨無恥,厚顏住進了你們家,利用你媽媽這個踏板,擠進了上流社會!你不恥你爸和清子阿姨的行徑,認為他們的做法太過卑劣,那麼,你呢?你現在的做法又和你爸當初的做法又有什麼不同?」

  「你說你喜歡的人是我哥,你說你和今村龍太的訂婚只是迫不得已,你要我哥等你,要他給你一段時間去處理你們夜久家的家務事,你這樣的做法、這樣的請求,和你爸當初對你媽和對清子阿姨做過的那些事,又有什麼不同?」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和你爸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父女啊!」

  靈美的話,一字一句,直切要害。毫不留情地將她最黑暗最醜陋的一面,赤.裸.裸地攤在了陽光下,而她,卻無力為自己辯解一個字。

  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麼?在盤算那些計畫的時候,她從未認真考慮到,也許她這樣的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已經是如此地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現在想想,那般骯髒陰暗的思想,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唾棄自己。

  於是,她懦弱地只想逃避,極力地想要遺忘那段不堪的過往,不敢面對那個可怕到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自己。

  她不想把自己變得和夜久正一一樣不堪,所以後來她有拒絕今村集團的支助,單方面取消了和今村龍太的婚約,帶著小愛回到了東京。

  好在,染野銀行並未因為她的「悔婚」而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關鍵時刻,她的那位父親夜久正一,出面挽救了染野銀行,同時,似是出於對她母親的愧疚,她和龍太的婚約,也在夜久正一的暗中操作下,不了了之。

  她的日子,在一陣漣漪過後,總算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遺憾和傷口。

  現在,揭開傷疤,重新回顧那一段,她後知後覺地恍然,這麼久以來,她真正想要逃避的、不敢面對的,並不是她和幸村精市之間的陰差陽錯,而是她自己——那個自私到連她自己都害怕、都不恥的自己而已。

  她心裡自以為難言的那些傷,可笑,不過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怨不得任何人!

  「靈美說得沒有錯,我配不上他,也不值得任何人對我好。因為,自始自終,我愛的人只有自己,我想到的人也只有我自己,為了自己的利益,我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傷害所有真心對我好的人,卻從未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過分毫。」對幸村是這樣,對宍戶是這樣,現在,對忍足侑士,還是如此!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自私是她的本性,無論逃到哪裡,她都改不了這個事實。

  這樣的她,這樣一無是處的她,根本就不配獲得幸福,更不可能摸得到天堂!

  她……只適合住在地獄,一輩子,和黑夜為伍!

  「所以,侑士,別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因為我……一點都不值得……」這段日子來,他對她的好,她一點一滴都看在了眼裡,感激在心裡,所以,她不願傷害他。

  就算沒有惠裡奈早上的那一番點醒,她也知道,是時候,替自己和忍足侑士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畫上一個句號了。

  暗淡的燈光下,她看向忍足的琥珀色眼睛,嚴肅、認真。

  她毫無保留地向他坦白了最不堪的自己,而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氣氛,有片刻的凝滯,短暫的沉默後,他聽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猶豫了許久,才緩緩繼續的聲音: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去喜歡一個人,當初,會和宍戶交往,是因為他太過單純,而單純的男孩,通常都會全心全意地對你好,平平淡淡的幸福,我以為,那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他不信任我,就算曾經他對我有多好,遇到一點點風浪,我們的感情還是會在瞬間就崩塌……愛情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是把原本親近的兩個人,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相見不如懷念的陌生人罷了!」

  很消極,也很現實的一番話,聽在他的耳裡,壓在他的心上,有一種沉沉的痛。

  她說,侑士,愛情的保質期真的非常短,這個世界,真正相愛到可以不懼一切風雨,手牽手走到最後的,又有多少人?

  「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有介意,介意你對我是不是真的好,介意你的付出到底有沒有我付出的多,然後,發現對方給不起你同等的回應後,不甘、怨懟、爭執、冷戰、分手,曾經相愛時經歷過的那些甜蜜頃刻間成了日後回憶時的一道道傷口,不想再見到對方,不願再和對方說一句話,昔日的戀人卻連真正的陌生人都不如……甚至,連朋友都無法做,這樣的愛情……真的太過可怕!」

  「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懦弱也好,我不想再體驗一次那樣的經歷,所以,侑士,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當一輩子的朋友,可以麼?」

  她懇求地看著他,當時的他,卻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眼睛,沒有給她,隻字片語的回答。

  因為,那個時候,他的心裡……根本就沒有答案。

  ————————————————————————————————

  其實,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和所有男人一樣,他在付出的同時,也期待著可以得到相應的回報。

  所以,那一個晚上,聽完她故事的他,除了沉默外,再給不起任何反應。

  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可是,他的喜歡,並不是無欲無求的。

  他不知道,如果角色對換,他成了她故事裡的「那個人」,他會不會和那個人一樣,在得知她的「欺騙」後還能淡定從容地裝作無事一般,繼續一如既往地待她好,相信著她、捨不得質問她分毫——就算看到她和別人訂婚,都能一如既往地維持著風度,笑著接受她「無意」的背叛,目送著她和另一個男人,漸行漸遠……

  兩年前,他沒有答案,甚至,也有一段時間,心理上,始終無法接受故事裡那樣陰暗自私的她,於是,他狼狽地逃了,逃到了安全線外,刻意地,和她保持起了距離。

  他開始交新的女朋友,就如她所言,不再把時間,浪費在她的身上。

  他對每個女朋友都好,可是,他的胸口,一直一直都是空的。

  高三那一年,是他過得最荒唐的一年,不理學業、不管網球部,三天兩頭地換女朋友、和不同的女生約會,帶她們出去旅遊,失蹤起來,十天半個月都讓人找不到他的蹤影。

  那夜,她告訴他的故事,說的那些話,讓他不得不重新正視自己的心,思考自己對她的感覺,到底是怎樣一種喜歡。

  他有意無意地疏遠她,而她,似是很早就知道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所以,她沒有半分的意外,也沒有來糾纏他分毫。

  他以為她是可以被取代的,明明他身邊有那麼多選擇前仆後繼,可是,真正相處下來,卻沒有誰,能填補他一天比一天空虛的心。

  繞了一個彎,所有的答案最終還是指向同一個點。

  放棄了、投降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於是,他回來了,回到她的身邊。

  就算她不懂什麼是喜歡又怎樣?就算她喜歡的只有自己,給不起他同等的回應又怎樣?

  他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只是,他從未想過的是,在他逃避她的那一年多來,在她身上竟會發生那樣的禍事。

  差一點,就是永遠的分離。

  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甚至,是不是該慶倖?那起車禍讓她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她再不記得「那個人」——

  他也不需要她想起那個人。

  因為……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吻。

  從現在起,她只要有他,有明天,就夠了。


Chapter 37

  因為和夜久美織的談話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幸村精市回到公寓的時候,早就過了平時他和靈美約定好的晚餐時間。

  餐桌上的飯菜早已沒有熱氣繚繞,可是,餐桌前的靈美,卻好似渾然未覺般,安靜地坐在那兒,愣愣地看著桌上的某一點發呆。

  「我回來了!」進屋,脫鞋,他習慣性地掛起微笑,揚聲對靈美道,藉以引起她的注意。

  聽到他的聲音,靈美總算回過神,「哥,你回來啦?」忙起身迎了上去,接過他肩上的畫板。

  「今天去公園寫生,還順利麼?」靈美抱著他的畫板,關心地開口問道。最近她哥哥的狀態一直不佳,怎麼畫也畫不出自己滿意的畫稿,雜誌社的編輯剛才已經打過電話來催稿了,聽語氣,好像真的很急。

  不過,這也怪不得人家,年底快要到了,每到這個時候,雜誌社除了月刊外,總會再出一本年刊,而她哥哥除了要幫雜誌社畫插畫外,最近正巧又有一篇很受歡迎的原創長篇漫畫在那本雜誌上連載,這次月刊和年刊一起出,她哥哥這個月要交給雜誌社的畫稿,相當於平時兩個月的量,加上還有期末考試迫在眉睫,可以說這陣子,她哥哥的壓力相當大。

  「嗯,還算順利。」幸村莞爾,漫不經心地應著,換完鞋子,他從靈美的手裡接過畫板,把畫板拿進了畫室。

  靈美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租住的這間公寓,有三間臥室,兩間是他和靈美的臥室,還有一間作為畫室和書房。

  15平方米左右的空間,中間用淡雅的窗簾布一分為二,裡面是畫室,放了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整齊地擺放著畫筆、畫紙還有顏料,周圍靠牆的地方,也亂中有序地堆滿了幸村完成的、未完成的那些畫作,其中還有幾塊大大小小的畫板,以及兩三尊矮矮的白色雕塑。

  屬於書房的那部分空間,則放著兩個緊貼著牆面,相對而立的書架,書架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甚至,有些放不進書架的書,還有序地堆在了地上,一攤一攤,高高堆著好幾攤,每次推門進來,都要特別注意,否則,一不小心撞倒了那幾攤書,收拾起來,可要花費不少功夫。

  靈美站在書畫室的門口,沒有跟著幸村一起進去。

  「怎麼了?」放好畫板,離開那間「書畫」室,幸村敏銳地察覺到靈美幾次看向他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沒、沒什麼,就是雜誌社的編輯,今天又打電話來問你,什麼時候可以交畫稿。」掙扎了半天,靈美歎口氣,終是不知該如何向她哥提夜久唯的事。

  「呵呵,那你是怎麼回答的?」走進客廳,將餐桌上冷掉的飯菜,端進廚房重新熱過,幸村並不是很有興趣地和靈美閒聊著。

  靈美屁顛屁顛地尾隨在他身後,很是配合地替自己的哥哥打下手。

  「我和她說,你一定會按時交稿的,叫她不用擔心。」其實,催稿倒是其次,靈美知道,那位編輯不過是想借著催稿為名,對她哥哥行搭訕之實!可惜,一年多來,一直都沒什麼成效就是了。

  幸村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說話,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對了,哥,那個你剛才回來的時候,有沒有在樓下遇到什麼人?」在把飯菜放進微波爐裡溫熱的時候,靈美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今天她下班回來的時候,在公寓門口碰見了夜久美織。

  夜久美織會找到這兒來,靈美其實並不意外,畢竟,當初能以最低價租下這間公寓的時候,也有她和幸村精市的母親在背後偷偷地幫了一把的關係。

  那年,靈美和精市同他們的父親鬧翻,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心疼子女的幸村夫人有一直在暗中資助他們兩兄妹,不過,為了不讓丈夫起疑,幸村夫人便把錢交給了和他們家關係交好的真田一家,委託真田家,交到了幸村精市他們手裡。

  有了真田家和自己母親的幫助,幸村精市和幸村靈美很快就在學校附近找到了一處價格便宜的公寓,後來,幸村精市高中畢業,憑著自身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東京一所有名的大學,靠著每個學期豐厚的獎學金、參加各類比賽所得到的頭獎以及平日外出打工、替幾家雜誌社畫插畫和連載漫畫所得收入,他們兩兄妹的學費生活費已不用再麻煩自己的母親了。

  幸村考上大學那一年,靈美高三,為了不和哥哥兩地相隔,靈美也一起跟去了東京,於是,高三的靈美,轉學去了山吹。

  來到東京,他們又在他們母親的牽線下,很快便在澀谷這邊順利找到了一處租金便宜、各方面環境都相當不錯的三室一廳格局的租房,這一住,一眨眼就快一年。

  幸村沉默,不過,從他的表情上,靈美不難知道答案。

  「她還是不肯死心麼?」靈美撫額輕歎,對夜久美織真的十分沒轍。

  她哥哥已經明示暗示過那麼多次,那個愛哭的大小姐竟還不是不肯放棄地苦苦糾纏,非要他哥哥同意和她訂婚!害的他們兩兄妹和他們父親鬧翻不說,現在還有家歸不得!這真是……

  靈美鬱悶在心底,對夜久美織愈發沒有好感了。

  幸村無意義地彎了彎嘴角,似乎對夜久美織的事,不想多提。

  見狀,靈美咬了咬唇,又想起了什麼,臉上再度出現了剛才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惜,一直背對著她的幸村,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妹妹的異樣。

  叮——

  微波爐停止了運作,幸村將熱好的最後一盆菜裝進碟子裡,示意靈美一起離開廚房。

  一人一碗飯,各自兩碟菜,中間一碗湯,兩兄妹的晚餐和平時一樣,簡單又隨意。

  兩人各自在餐桌前入座,只是,在準備開吃前的那刻,靈美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終是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地大聲道:「我今天在店裡看見夜久唯了!」

  聞言,幸村精市握筷的手,一頓,但他並沒有任何的意外和驚訝。

  「呵,是嗎?」看來,東京還真是小,「我也遇到她了。」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靈美愕然地瞪大了雙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下午在上野公園,她有看到我替別人畫肖像畫。」見靈美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幸村垂著眸,輕描淡寫地解釋。

  「那你有和她說些什麼嗎?」靈美看著自己的哥哥,小心翼翼地試探。

  「沒有。」幸村看了靈美一眼,微微蹙了蹙眉,「發生什麼事了麼?」印象中,他這個妹妹並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

  察覺到精市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靈美眸光閃爍,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幸村精市輕輕擱下手裡的筷子,雙手交疊放在餐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滿臉猶豫、似藏著許多顧慮的靈美。

  在幸村不怒自威的注視下,靈美頭皮發麻,咬了咬牙,終是鼓足勇氣,道:「夜久唯她……失憶了!」話落,吞了吞口水,偷偷地觀察著幸村精市的表情。

  幸村先是一愣,愣過之後,默然地垂下眸,看著碗裡的米粒,良久才動了動嘴角,輕聲道:「真的嗎?」話裡,還是讓人聽不出情緒。

  「是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告訴我的,一年前,她出了很嚴重的車禍,在病床上,昏迷了將近一年……」靈美將「花心上帝」下午和她說的那些話,簡單扼要地複述給幸村聽——當然,對於「花心上帝」要他們別再出現在夜久唯面前的那些話,她一個字都沒有提。

  幸村安靜地聽著靈美的話,待靈美說完,他垂著眸,又陷入了一陣沉默,俊美的臉上,淡淡的表情,令人完全猜不透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靈美擔心地看著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能說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幸村總算回過神來,仿佛大夢初醒般,無意義地沖靈美笑了笑,道:「快吃飯吧!要是冷了,再熱一遍,就不好吃了。」語畢,好似無事一樣,重新執起筷子,一口一口,緩緩地吃起碗裡的飯。

  靈美不再接話,只是在心底長長歎了口氣,也拿起了筷子。

  只是,今晚的這頓飯,各懷心思的兩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就是了。

  ————————————————————————————————

  夜深了,沒有亮燈的臥室內,一片昏暗。

  幸村精市躺在床上,仰面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沒有半點睡意。

  於是,有關那個女孩的記憶,一點一滴,再次竄進他的腦海。

  「我不要染野銀行了,也沒有那個未婚夫了!精市,精市,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那一年,他背著醉酒的她,在安靜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地走。

  那天,是他們進入高中後,立海大網球部第二次獲得全國大賽的優勝。大家約好去胡狼推薦的那家燒烤店慶功。

  推開燒烤店的大門,一眼,他就看到了早已在店內的夜久愛和夜久唯。

  幾乎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相差不多的身材,卻能在衣著上穿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這樣兩個女孩,很難不引人側目。

  半年不見,她比印象中清瘦了許多。

  看見她們,網球部的大家都有些尷尬,雖然眾正選並不清楚他和夜久唯分手的真正原因,但,到底他和夜久唯兩人在立海大的校園裡曾有過那麼多甜蜜的回憶,分手後再相見,不過是徒增尷尬罷了。

  氣氛凝滯間,最先回過神的他,開口打破沉默,笑著要大家找個座位坐下。

  一行人在經過夜久唯她們那桌的時候,他頓了頓,禮貌地和對方打招呼。

  她回以僵硬的微笑,也禮數周全地一一和真田他們點頭示意。

  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她和她妹妹沒過多久,就結帳離開了那家店。

  他以為,半年後的再見,他和她會像陌生人一般,擦肩而過,再無牽扯,禮貌地頷首,已是彼此的極限,卻不想,在飯局結束後,他卻接到了夜久愛的電話。

  夜久愛說,她們在離燒烤店不遠的那家巧克力店裡,夜久唯醉了,在店裡發酒瘋,她希望他過去幫忙。

  幫忙?幫什麼忙?他們早就沒關係了,不是麼?

  可是,他沒有任何的猶豫,和真田他們打過招呼,真的趕去「幫了忙」。

  他找到了夜久愛所說的那家巧克力店,在巧克力店裡,找到了那個醉倒在座位上的女孩。

  夜久唯的體質很奇怪,沾上一點酒精就會醉,何況,當時她趴著的桌子上散了一堆酒心巧克力的包裝紙,很顯然,在他趕到這裡之前,她一定吃了不少酒心巧克力,才會「醉」成現在這個樣子。

  「小唯,就拜託你照顧了。」

  他收到夜久愛的短信,卻不見夜久愛的人影,想來,在他還未踏進這家巧克力店時,夜久愛早就離開這家店,在店外的某個角落,靜靜等著他了。

  他知道,那是夜久愛為他和夜久唯製造的獨處機會,而他,在接到電話的時候,便早已猜到夜久愛的動機。

  可惜,他沒有拒絕,也不想拒絕,即便分了手,他和夜久唯還是朋友。

  他這樣說服自己,不願去深究,自己真實的心情。


Chapter 38

  夕陽西下,他背著她走在通往她家別墅的山道上。

  明明,在山腳下,他有那麼幾次機會,可以打車,可是,不知為何,他卻選擇讓她趴在他的背上,心甘情願地背起她,一步一步地走。

  那不是他第一次背她,但是,卻是他第一次,有一種那麼強烈的感覺,希望背著她走的這一段路,永遠都不要到盡頭。

  「我不要染野銀行了,也沒有那個未婚夫了!精市,精市,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酒醉的她,在他的肩上,哭著這樣說。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讓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眼角滑落的冰涼。

  很脆弱也很孩子氣的模樣,那是清醒時候的她,絕對不允許自己流露的樣子。

  她是個很愛逞強的女孩,和他在一起時,她總愛站在他的前面,當他的保護者,就是這樣的她,往往在一些細小的地方,總能觸動他的心。

  他的胃不好,不太能吃辣,而她,明明是個無辣不歡的女孩,卻總在有他的飯局上,先一步向大家表明她自己不能吃辣。如果,不是在一次偶然間,聽到她和她妹妹的對話,也許,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以前還在某一場吃辣比賽中取得過冠軍。

  她是個愛睡懶覺的女孩,特別是到冬天,她最愛賴床,可是,在他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她總是很早很早就帶著熱騰騰的早飯,跑來醫院陪他一起吃;他開始複健的時候,每每也是她頂著惺忪的睡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生怕他勉強自己,拼得太急太狠。

  曾經,她是個很典型的大小姐,從未進過廚房燒過菜,可是,在他生日的時候,她卻拒絕所有人的幫忙,親自下廚替他做上滿滿的一桌紅豆料理。她做的菜,並不好吃,糖和鹽,經常會放錯,然而,當他含在嘴裡、細細咀嚼時,卻覺得,胸口那塊地方,被她填的很滿很滿。

  他和她有過太多太多的回憶,每一條,淡淡的,都很溫馨。

  可惜……她心裡有太多太多的結,而他,無法幫她一一解開。

  「精市!精市!我不訂婚了,我不訂婚了!我不和龍太訂婚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你原諒我,好不好?」閉著眼睛,沉入夢鄉的她,一直在他的耳畔,說著重新開始。

  他不自覺地失笑,問她,「真的不要染野銀行了嗎?」那是她外公留給她和她妹妹的產業,也是她無法割捨的一部分,他願意相信此刻的她,也許真的不想要,可是,當她清醒後,他知道,對染野銀行,她又不能不要。

  「嗯嗯嗯!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我只要你!」她貼近他的臉,聞著屬於他的味道,甜甜地笑。

  唇邊的弧度上揚,雖然知道那不過是她意識朦朧間,沒有任何可信度的話語,但是,無法否認的是,他很受用。

  「為什麼你會喜歡幸村精市?」他背著她,故作不經意地,開始套她的話。

  趁她醉,套她話,畢竟,從開始交往到半年前莫名其妙的分手,她除了對他說過「我喜歡你」外,再沒有任何的甜言蜜語。

  現在,他不過是在要回他該得的「福利」,並不是「趁人之危」。

  「嗯?幸村精市?幸村精市是誰?」她醉的一塌糊塗,思緒早就混亂不清。

  「幸村精市就是你剛剛在叫的精市,你說,只要他願意重新開始,你就可以放棄染野銀行。」他好脾氣地提醒她,循循善誘,循序漸進。

  「精市!精市!對啊,我喜歡精市!小唯喜歡精市!很喜歡精市!」她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在他的背上,大聲地叫囂——好像,很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喜歡精市似的。

  好在,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略顯僻靜的山道,周圍除了偶爾經過的幾輛跑車外,再無人煙,所以,就算她發酒瘋,也不必擔心會不會招來旁人的側目。

  「呵呵,那麼小唯為什麼喜歡精市?」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些許,他再接再厲,希望挖出更多的「福利」。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她迷茫地湊近他,腦袋有些打結。

  「精市有什麼地方值得小唯喜歡的?」他耐著性子,換了個問話方式。

  「為什麼精市不值得小唯喜歡?小唯就是喜歡精市!才不需要你來管!」她忽然發起脾氣來,「你是壞蛋!你是壞蛋!我不要坐你的車!我要下車!要下車!」她拍著他的肩膀,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掙扎扭動。

  沒有辦法,他只好放下她。

  「你、你是誰?」她跳下他的後背,搖搖晃晃地揮開他想來拉她的手,歪著腦袋,很茫然地看著他。只是,問句剛出口,她就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酒嗝。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

  火紅的夕陽堆在天邊,她站在黃昏下,紅撲撲的臉蛋,可愛得就像一隻蘋果。

  「壞人!」忽然,她指著他的鼻子,不客氣地罵。

  他哭笑不得。從沒見過,有人會因為吃了酒心巧克力而醉成這樣的。

  「不讓我喜歡精市的人,都是壞人!」她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很指責地瞪著他。

  「咳!我沒有不讓你喜歡精市,相反,我很支持你喜歡精市!」他無奈地捏了捏額角,不得不開始反省,自己剛才是不是選錯了話題?

  「真的?」她很可愛地側著腦袋看他,半信半疑。

  現在的她,就好像一個心理年齡還不到5歲的小孩子,斤斤計較著一個非常幼稚的話題。

  可惜,他非但不感到無聊,甚至,還心甘情願地陪著她一起幼稚。

  瘋了!這世界真是瘋了!

  「可是!為什麼精市不喜歡我?為什麼精市不要我了?」還未等他接話,眼前的她,忽然又換了一副表情,委屈地一癟嘴,說哭就開始哭。

  「嗚嗚嗚!精市不要我了!精市要和我當陌生人!嗚嗚嗚!精市不要我了!嗚嗚嗚!」她耍賴地蹲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哇哇大哭。

  眼淚說來就來,連醞釀的時間都不需要。

  這、這算什麼?耍酒瘋?

  「沒有,沒有,精市他沒有不要你!」他頭疼地就想去拉她,可是,她坐在地上,說什麼也不願意起來。

  「嗚嗚嗚!他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他覺得我是個壞女生!他覺得我是個自私的女生!他覺得那個做作的夜久美織比我善良、比我好!他喜歡夜久美織不喜歡我了!他要和我做陌生人,他不要我了!嗚嗚嗚!」她越想越難過,越哭越傷心,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怎麼關也關不住。

  平時不愛哭的女人,一旦哭起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她會把平日裡積壓的眼淚,全部發洩出來,頗有一種不流幹眼淚就誓不甘休的樣子。

  他哭笑不得,索性就在她的身邊坐下,安安靜靜地看她哭。

  該慶倖麼?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在半山腰,而且還是靠路邊的位置,不用擔心影響市容,更不用煩惱會不會造成交通堵塞。

  她要哭,就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吧!一直倔強地把淚藏在心裡,總有一天,她會先崩潰。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變成了肩膀一顫一顫地嚶嚶啜泣。

  她的臉上,佈滿淚水。

  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拿出手帕,細心地,開始替她擦眼淚。

  她愣愣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他,漸漸地,忘記了哭泣。

  「精市從不覺得你是個壞女生,他也從不覺得夜久美織比你好。」他垂著眸,一邊替她擦去臉上的狼狽,一邊慢條斯理地回答著她剛剛哭泣時的那些問話,「他從來只把夜久美織當成妹妹看待,就算美織再好、再善良,他也從沒想過,要娶美織當妻子!」

  他的聲音,清透如水,一點一滴,流入她的心田,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味道。

  「精市從來都不想放開小唯的手,是小唯,自己推開了精市。精市也喜歡小唯,很喜歡小唯,可是,精市也有他丟不掉的原則。」

  「精市,也很自私,他也會生氣、也會難過。生氣小唯不肯和他走,生氣訂婚宴過後,能名正言順站在小唯身邊的男人,不再會是他,甚至,他也很介意小唯對美織說,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精市……」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他不偉大也不無私,他也有他的小心眼,他也會計較很多很多在別人眼裡,他所不該計較的小事。「精市沒有想過要和小唯當陌生人……」如果想,那現在,他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他只是需要時間去接受,他只是在等小唯願意軟下態度,回來哄他……」如果那次,她來找他時,不要把姿態放得那麼高,不要那麼自以為是地以為自己的「計畫」天衣無縫,而是像現在這樣,哭著告訴他她有多在乎他,也許,那一天,他真的會被她說動,放棄自己堅守的原則,安靜地留在原地,等著她去利用別的男人,處理夜久家那些複雜的家務事。

  男人,好面子的動物,有時候也像一個幼稚的小孩子,需要女人耐心地哄。

  眼淚,是女人能軟化在乎她的男人的最好武器,可惜,夜久唯太要強,也不聰明,不懂得利用自身優勢去為自己創造「福利」。

  所以,此刻,他真的挺喜歡眼前這個「喝醉酒」後,嚷著自己很喜歡精市的小唯。

  原來,即使是男人也是有虛榮心的呵!

  她安靜地聽著他說話,聽著聽著,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她就那樣順勢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的睫毛很長,眼角處,還凝結了一顆淚珠。

  沒有多想,他輕輕吻上她的眼睛,吻去了她臉上,最後的一顆眼淚。

  重新開始,是麼?如果她真的像她說的那樣,願意放棄那個「未婚夫」,那麼,他願意給彼此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笑意,伸手輕輕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正想把她抱起來,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她口袋裡的手機傳來悅耳的和絃鈴。

  會是夜久愛打來確認她是否平安麼?

  這樣想著,他很自然地從她的上衣口袋裡,取出了她的手機。

  不是夜久愛,手機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個叫「亮」的陌生名字。

  亮?

  幸村的目光頓時一凝,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接起了電話。

  「咳!你現在在哪裡啊?怎麼那麼久才接電話?那個……明天網球部有訓練,所以、所以,我們明天不能約會了!不過,明天訓練到下午三點就結束了,如果你願意過來看我訓練,部活結束,我還是可以陪你四處逛逛的……」

  並不陌生的一個男孩聲音,如果他猜得沒錯,他應該是冰帝的正選,宍戶亮吧?

  約會?呵呵,才半年的時間而已,她……就已經找到別人陪她約會了,是麼?

  喜歡……想到她剛剛攀在他的背上口口聲聲的喜歡,他一時覺得好諷刺。

  「喂,你怎麼了?有在聽嗎?」久久等不到夜久唯的回話,電話那頭的宍戶不免有些疑惑。

  「呵呵,宍戶君,好久不見,你要找夜久唯是嗎?」偏頭看著躺在他的肩上,睡得安穩的她,幸村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出聲應了宍戶的電話。

  「你是……」聽見幸村的聲音,手機那頭的宍戶明顯是一愣。

  「我是立海大的幸村精市。」他自報家門,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後,才故作不經意地繼續道,「我在路上碰上了夜久唯,她吃了幾塊酒心巧克力後就醉倒了,你……是她的男朋友麼?」那一刻,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其實揪得很緊。

  希望……一切只是一個誤會……

  她沒有男朋友……她和他一樣,都在等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機會……

  可惜——

  「嗯……」宍戶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雖然對方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很不自在,可是,威力不下於原子彈。

  最後一絲期待,徹底破碎,再沒有理由,自欺欺人。

  原來,很多事,並沒有他想像得那麼美好,很多人,也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值得毫無保留地相信。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沉浸在自我想像空間裡的傻瓜,一個人停在原地,呆呆地自作多情著!

  手機那頭,宍戶問他們,現在在哪裡。

  幸村抬起頭,望著天邊漸漸消失的夕陽,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告訴了宍戶夜久唯此刻身處的位置。

  聞言,不疑有他,宍戶說他馬上就到,要他們留在原地等他,不要亂動,便匆匆切斷了電話。

  看著掌心裡的手機,幸村低低地笑出了聲,可是,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眼裡,冰冷一片。

  小唯喜歡精市!很喜歡很喜歡!

  他面無表情地將手機放回她的口袋,低眸,重新審視她熟睡的臉。

  就是這張臉,剛才哭著說,她有多喜歡精市,然而,同樣也是這張臉,諷刺著提醒著他,那個一看到她的眼淚、聽到她說喜歡,就願意拋棄原則,以為真能和她重新開始的自己,究竟有多麼可悲和可笑!

  喜歡……呵呵!夜久唯,原來這就是你的喜歡麼?這就是你當初說的「一輩子、一件事、一首歌、一棵樹」麼?

  呵呵,你的喜歡,你說的那只荊棘鳥,會不會太廉價了一點?

  ————————————————————————————————

  思緒回到現實,躺在床上的幸村,緩緩閉上眼,自嘲地彎了彎嘴角。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在心底對自己喊話。

  失憶是嗎?失憶……也好。

  他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她還記得他也好,她真的忘了他也好,這都無法改變他們早已背道而馳,向著兩條截然不同的路,漸行漸遠的事實。

  他不會再給她機會,攪亂他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平靜!

  相見不如不見!或許,這便是最適合他們的結局……

  只是,幸村不知道的是,世事無常,未來會怎麼樣,又有誰可以斬釘截鐵地真的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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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9

  時間無聲地向前推移,在醫院裡,小唯的生活,依舊平靜而無波。

  冷空氣入境,一連三天,都是陰雨綿綿、寒風陣陣,氣溫下降得很快,讓人不覺感受到了冬天的氣息。

  小唯的身體狀況恢復得相當好,相信要不了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這些日子,谷原管家和忍足侑士都會來醫院陪她,而得知她已經在外找到了租房,出院後暫時不會回到那個「家」裡,谷原管家在歎息之餘,不免有些心疼這個倔強的孩子。為了不讓小唯出院後太辛苦,谷原管家便利用小唯還未出院的這段時間,事先幫小唯整理出了一堆衣服、日用品送進了那間公寓,甚至,還找了個藉口問小唯要來了鑰匙,瞞著小唯,隔三差五地上門替小唯打掃屋子,好讓小唯出院後,能輕鬆一點。

  起初,小唯是想叫谷原管家也搬過去和她一起住的,但,谷原管家在那棟大房子裡當了大半輩子的管家,即便現在那個「家」早已物是人非,可是,到底有那麼多年的回憶在裡面,谷原管家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

  無奈,小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勉強谷原管家搬出來和她一起住,而是向谷原管家保證說,「我一定會回來,要回這個家。」那是一句承諾,承諾自己只是暫時離開,承諾自己一定會從合島清子的手裡,搶回她和小愛的家。

  她的話,讓谷原管家紅了眼眶,伸手,谷原管家不舍地摸了摸小唯的頭髮,一臉慈祥地對她說,「我相信小唯小姐一定會做到。所以,我會在家裡等著小唯小姐。」言下之意便是,她會在小唯小姐不在「家」的這段日子,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替小唯照顧好那個「家」,不讓家裡的那些回憶,被「外人」破壞得太嚴重。

  至於忍足侑士,他還是會經常來醫院陪她,有時候是上午過來,陪她吃完一頓中飯後便走;有時候是晚上,帶來熱氣騰騰的關東煮,說那是為她特意準備的宵夜,兩個人吃完宵夜,聊了一會兒後,她開始看書、做練習題,想為一月下旬的學力考試努力衝刺一回,而忍足則陪在她的身邊,時不時地替她講解幾句,幫著她整理重點——對於那天在上野公園發生的事,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

  因為那起車禍的關係,小唯錯過了那一年的學力考試,雖然聽谷原管家說,高中畢業那年,夜久正一有替她上臺領取畢業證書,但,日本到底是一個非常重視學歷的國家,二、三流大學畢業的學生,運氣好一點的話,也不過是做基層的普通白領,如果想要找到好工作、成為「人上人」,那對只有高中學歷的她而言,純粹是無稽之談——即便,她有一個很有錢的老爸,可惜,她不屑去依靠。

  借著別人的手得到的成功都是假的,只有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的自己才是真的。

  好在,從小就要強的她,每門學科的基礎打得很扎實,加上還有忍足這個東京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在旁的指導,讓她對明年一月下旬的「全國共同第一次學力考試」充滿信心,當然,她並沒有一定要考進頂尖大學的野心,畢竟,由車禍引起的記憶斷層和昏迷一年的空白並不是單靠短短幾個月的惡補就真能填滿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考上一所中等偏上的國立大學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她便能夠在進入大學後,利用本科在讀的那幾年時間,拼命努力,等到考研時,再一舉沖向她心目中那所屹立在金字塔頂端的學校,自此邁向她所要的未來。

  似乎是很漫長的一條路,不過,她相信只要她肯努力,她一定可以實現自己的目標。

  而現在,她即將跨出第一步,學力考試便是她人生計畫中的第一站。

  是心態成熟了麼?現在的她,對自己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明白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記憶能力、知識儲備,她可以取得怎樣一個成績,拼搏一下又會達到怎樣一個高度,不會盲目地制定不切實際的目標,也不會妄自菲薄地低估自己。是怎樣的水準,能考什麼樣的學校,她心底早已有了定位,不會過分期望、也不會過度自信,心態平和,順其自然,盡力即可。

  人貴有自知之明,從那場車禍中重獲新生的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只知逞強的小女孩了,她會開始深思熟慮,會在不知不覺中,學習蟄伏隱忍,再不會不顧一切地衝動行事。

  所以,這日,當看到推門進來的夜久正一時,小唯在片刻間就能整理好自己複雜的情緒,平靜無波地看著男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先生……」看到來人,原本正坐在一旁替小唯剝著柚子的谷原管家,忙停下手中的動作,訥訥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情顯得相當意外。

  夜久正一默然地看了谷原管家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谷原管家趕緊擦了擦手,迎了上去接過夜久正一手裡捧著的花束和水果。

  將手裡的東西全部交給谷原管家後,夜久正一頓了頓,看了眼躺在病床上正安靜地打量著她的小唯,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拉開小唯床邊的椅子,沉默不語地落了座。

  見狀,谷原管家心裡一陣歡喜,自從幾年前,因為合島清子的陷害成功,讓夜久唯、夜久愛和夜久正一撕破臉,大吵了一架後,他們父女三人的關係一度降至冰點,這些年來,夜久正一更是以出差為藉口,對夜久唯、夜久愛不聞不問,直到一年前夜久唯和夜久愛出了車禍,他才總算露了面,不僅在醫院裡焦急地要醫生護士全力搶救夜久唯,還在警察局裡大發雷霆,聲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天沒有找到夜久愛,他就不允許警方停止搜尋,於是,直到現在,那些員警還在夜久愛當初連人帶車墜崖的地方,耐著性子,不厭其煩地搜尋著。

  然後,那一年,夜久正一還推了好幾個重要的會議,在畢業典禮那天,以父親的身份,兩個學校來回奔波,代替自己的兩個女兒參加了畢業典禮,上臺領取了畢業證書。

  小唯昏迷的這一年來,夜久正一經常會來醫院看她,守在她的床邊,陪她說說話,但是,一看到谷原管家,他又會收起所有慈父的表情,裝作自己只是偶然經過醫院、順路才上來看看小唯的模樣,冷著臉,快速地離開。

  要不是谷原管家撞見他的次數太多,甚至,有幾次還刻意躲在門外偷偷地觀察,也許,到現在,谷原管家都不會知道,其實夜久正一還是很關心夜久唯這個女兒的。

  只是,他們兩父女都太倔強,心裡的結又太多,以至於以前每次見面都水火不容,不歡而散。所以,當知道夜久唯清醒後,夜久正一便不曾再在醫院出現過。

  其實,谷原管家明白,夜久正一心裡是很關心小唯小姐的,不過,礙于自己身為人父的面子,他才無法拉下臉,去貼女兒的冷屁股。他知道小唯不想看到他,對他這個父親恨之入骨,所以,他便識趣地不再出現在女兒面前、讓女兒不痛快。

  最近,因為要忙於公司的拓展和今村集團的合作,他一直沒空和歌川醫生聯繫,好不容易,今天得空,他立刻和歌川醫生通了電話,詳細地詢問了歌川醫生小唯的近況,卻不料,竟意外得知了女兒失去記憶的事實。

  乍聽見小唯失憶,他心裡五味雜陳,腦袋裡還沒想好該怎麼做時,他人已經站在醫院附近的水果店前,手裡挑著女兒以前最愛吃的水果……

  買好水果又在經過花店時挑上一束女兒以前最喜歡的花,他這才有勇氣,走進女兒的病房。

  父女之間,哪裡來的隔夜仇?他已經失去小愛了,再不能丟掉小唯,不然,百年之後,渡過奈何橋,他會更加沒有臉去面對那個深愛他的妻子。

  夜久正一只是一個自私又懦弱的男人,他也會後悔、也會良心不安,然而,他醒悟得太遲又太愛面子,猶猶豫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試著挽回一切時,卻愕然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跨出第一步。

  看著夜久正一眉頭深鎖,似不知該怎樣開口的模樣,一旁的谷原管家不由得在心底歎了口氣。

  在夜久惠琴還是染野惠琴的時候,谷原管家便是他們現在那個家裡的管家了。

  那時候,夜久正一不過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騎著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每天都風雨無阻地在那棟大房子外等著染野惠琴,不管染野惠琴拒絕過他多少次,也不見他放棄,整天傻呵呵地笑著,像塊牛皮糖似的,怎麼趕都趕不走,那時在他眼裡,好像只要能遠遠地看上染野惠琴一眼,就可以心滿意足了。

  染野惠琴是一朵養在溫室裡的花,從小學到高中,上的都是女校,後來上了大學,雖遇到不少向她表示過好感的男生,卻沒有一個像夜久正一那樣,不畏她的冷臉拒絕,噓寒問暖、殷勤討好,甚至,當她被流氓調戲圍堵時,也是他及時地出現,用他並不寬厚的肩膀,不畏不懼地擋在了她的面前。

  每一個女孩都愛做夢,愛做夢的女生都喜歡英雄,何況,還是像染野惠琴這樣從未經歷過風雨,不食人間險惡的溫室花朵呢?

  於是,單純的染野惠琴走進了男人精心佈置的愛情陷阱。

  後來,染野惠琴和夜久正一結婚,改名夜久惠琴,心疼女兒的染野夫婦不願看到女兒婚後跟著一個窮小子吃苦,便自願搬出那棟大房子,將那棟房子作為夜久正一和夜久惠琴的婚房,同時還留下谷原管家,囑咐谷原管家好好照顧夜久惠琴。

  可以說,從惠琴結婚、生子再到其婚變、自殺,谷原管家一路都看在眼裡,心疼在心裡,所以,谷原管家清楚小唯和小愛心裡的結,也曾像小唯小愛那樣,怨恨過夜久正一和夜久清子。

  不過,谷原管家到底活了大半輩子,很多事,都比小唯她們看得更深、更遠,從惠琴死後,夜久正一這些年來的生活瑣事中,谷原管家看得出夜久正一的後悔和痛苦,也感覺得到夜久正一對小唯和小愛心存虧欠。

  可惜,男人到底是好面子的動物,即便有心補償,卻也容忍不了女兒時不時的冷嘲熱諷、針鋒相對。

  當初的小唯小姐性格太過偏激,一旦決定和對方撕破臉,便不會再給對方留情面,而小愛小姐又最聽小唯小姐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和姐姐共進退,以至於後來兩姐妹和夜久正一間的父女關係,徹底破裂成片,怎麼補都補不全。

  現在,小唯小姐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性格和從前相比,也圓潤溫和了許多,而夜久正一似乎也從那起車禍中意識到自己的面子和女兒相比究竟孰輕孰重,終是下定決心,要想和女兒重歸於好——今天,他能來醫院和小唯小姐面面相對,便是最好的證明。

  想到這兒,谷原管家便識趣地尋了一個藉口說,「我去外面向護士小姐借一個花瓶。」話落,抱起夜久正一買來的花,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病房,體貼地將這方空間留給夜久正一和夜久唯這對久未見面的父女,期望他們可以好好聊一聊,把各自心裡的結,一一解開。

  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谷原管家嘴角含笑,輕輕地合上了病房的門。


Chapter 40

  少了谷原管家在旁,整間病房內便只剩下夜久唯和夜久正一兩個人。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有些凝滯。

  小唯坐在病床上,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夜久正一沉默地坐在小唯的床邊,低著頭,亦看不清在想著些什麼。

  一旁,床邊的矮櫃上,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此刻聽來格外清晰。有窗的那面牆上,室內空調無聲地釋放著暖氣,不遠處的桌上,被谷原管家剝到一半的柚子,正散發著一陣淡淡的清香。

  病房裡很安靜,滴答、滴答,時間在窒息般的靜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一直低著頭的夜久正一,終於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猶豫著看向小唯,臉上的表情透著些許不自然,他張了張嘴,似是掙扎了許久,才總算鼓足勇氣,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一方的沉寂。

  「你的身體……好點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選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作為開頭。

  小唯下意識地轉首看他,四目相對,她看得見,夜久正一臉上的那絲緊張以及眸底那縷掩飾不住的關心。

  小唯淡淡地笑了笑,禮貌地用敬語回話道,「嗯,我沒事了,這幾天,感覺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禮數周全,客套生疏,好像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長輩,而非是和她有著血緣牽扯的父親。

  夜久正一不由得在心底苦笑,喃喃自語似地應著:「呵,是嗎?那就好,那就好……」是啊!人沒事就好!不管她是不是還願意認他這個爸爸,只要她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就很好!真的……很好……

  小唯不語,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細細地打量著他的臉龐,沒有說話。

  這是小唯清醒後,第一次見到夜久正一。明明,她和夜久正一是父女,可是,感覺上,她似乎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和夜久正一心平氣和地面對面坐著了。

  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沒用正眼留意過夜久正一的長相。

  現在,乍一眼望去,那個曾經讓她恨不得挫骨揚灰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記憶中,高大英俊的模樣。

  是從什麼時候起,一向注重儀錶的夜久正一,竟允許兩鬢有花白頭髮瘋狂滋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張十歲前,在她和小愛看來,很是英俊的面孔,佈滿了那麼多難以抹去的皺紋?乾枯的皮膚,深凹的眼睛,濃濃的黑眼圈,以及那日漸單薄的肩膀,仿佛歷經了滄桑,卻依然在痛苦中浮浮沉沉,無法得到解脫——很明顯,這些年來,夜久正一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

  是因為後悔?還是因為愧疚?又或許,是罪惡感?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小唯在心底嘲弄地笑,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甚至,她還在片刻的猶豫後,輕輕地開口,喚了夜久正一一聲「爸爸」。

  那一聲「爸爸」,小唯喚得很輕,可是,坐在她身邊的夜久正一,還是能清晰地捕捉得到。

  心,一震,他有多久,沒有聽到女兒叫過他爸爸了?好像,是從女兒12歲那年開始的吧?在他相信了夜久清子的說辭,認定女兒在清子的水裡下了安眠藥,想置清子於死地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沒有聽到他的那對雙胞胎女兒,叫他爸爸了!

  說不激動,是假的。

  「爸爸,你老了。」還未等夜久正一平復完情緒,小唯的聲音,幽幽地,繼續著。

  小唯說,他老了,小唯還問他,「是不是因為媽媽不在了,所以這些年,爸爸都忘記要吃維他命了?」

  狀似無意的一句問話,如一擊重錘,敲在了夜久正一的心上,勾出男人對往事的無盡悔恨。

  自惠琴答應和他交往一直到他們結婚後同居在一起的那些年,惠琴每天都會拿維他命給他吞,在他為自己的事業忙得不可開交的那些夜晚,也是惠琴體貼地煮好一壺黑咖啡,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不肯離去。

  以前,惠琴總在他的耳畔說,她的丈夫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一定要有健康的身體,陪著她,一起活到一百歲。

  「沒有錢,我們可以一起出去賺;沒有大房子,我們就一起窩進小房子。只要身體健康,全家齊心,即便日子過得再窮、再苦,對我來說,也是甜的。如果空有錢和大房子,而沒有你在身邊,那麼,房子住得再大,也不過是一座讓人窒息的牢籠,並不是我要的家。」猶記得,在他事業陷入低谷期的時候,惠琴握著他的手,笑著,這樣說。

  那時候,他對惠琴做了什麼?

  沒有感動、沒有感激,他只是偏激地覺得,那不過是夜久惠琴在溫室裡待了太久的天真之語。

  沒有錢、沒有地位,哪裡還能有家?再窮、再苦,對她來說都是甜的?天真!可笑!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還是像她這種從未吃過苦的大小姐?這種幼稚的話,也只有他這位活在溫室的妻子才說得出來!

  說不清當時的感覺是什麼,他只記得,當時的他,對惠琴發了很大一通脾氣,罵惠琴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諷刺她站著說話不腰疼,甚至,他還挑剔地打量著惠琴,不屑地質問她,像她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小姐,如果要跟著他吃苦,和他一起外出工作養家的話,她能做什麼工作?

  現實不是想像,這個世界,可不是什麼粉紅色,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根本就不是夜久惠琴這樣的大小姐,所能適應的。

  他把話說的很難聽,字字句句,都暗示著他對夜久惠琴的看不起。

  那天,他辛苦創立的公司面臨倒閉風險、情緒陷入崩潰的他,口不擇言地對惠琴說了很過分的話,可是,惠琴沒有真的怪他,第二天一早,惠琴還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笑著催他,快把維他命吞下,要他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勉強自己——那一刻,他沒有注意到,惠琴的眼眶,是紅腫的。

  惠琴從未在他面前哭過,她總是用笑臉面對他,她不會嫌棄他這個丈夫沒用,也不會像清子那樣,抱怨他沒本事賺大錢,在惠琴眼裡,他就是她的天,是她一輩子的依靠,然而,他竟沒有好好珍惜過她,真心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看待,直到那天接到管家的電話,趕到醫院,看到惠琴冰冷的屍體,他才猛然醒悟過來,那麼多年來,自己到底犯了一個多大的錯!

  可惜,失去了……終究還是失去了……

  後悔,無濟於事。

  「對不起,小唯……」喉結上下顫動,最後,夜久正一能出口的,只有一句最沒用的抱歉。

  這句抱歉,他很早很早,就想對女兒說,可是,因為自己是長輩、因為自己太愛面子,他才無法在女兒面前,勇敢地坦誠自己的過錯。

  「爸爸,你該說對不起的物件,並不是我。」小唯淡淡地笑了,從不知道,看別人在悔恨中掙扎痛苦,可以讓她的心情,變得這麼好。

  也許,她的血,真的是冷的也不一定。

  聞言,夜久正一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終於褪去。

  他看著小唯冷漠淡然的臉,痛苦地說不出話來。

  如果,換成以前,看到夜久正一露出這樣的表情,小唯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再添一把火,想盡一切辦法,讓男人抬不起頭,自責到沒有勇氣,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學會隱忍的她,明白在自己的翅膀還未長硬時,要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她承認,自己不是好人,在想起母親死在她面前時的那一幕後,她便告訴自己,她已經沒有了善良的權力。

  這個現實的世界呵!你不對別人狠,那就只有等著被他們當做踏板踩!

  退一步對活在那種環境下的她而言,不是海闊天空,而是送給敵人,得寸進尺的機會!而她母親,則用死亡,給她上了如此「珍貴」的一課。

  如果她成全了別人,那又有誰,來成全她呢?

  耶穌早已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即便真的復活,也不可能附身到她的身上。

  或者,換一種說法,比起上帝,她更願意信奉撒旦。

  「你該說對不起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媽媽……忘了嗎?以前,你要出差的時候,答應過媽媽,就算她不在你身邊,你也會好好照顧自己,每天都吃維生素,不讓自己衰老得太快!」她不是個天真的女孩,但是,那幾年,看多了夜久美織無辜的模樣,她早就知道,怎樣的眼神、怎樣的微笑,屬於天真的範疇。

  聽到她的話,夜久正一猛然抬起頭,似是不敢置信地,呆呆地望著女孩唇邊露出的那抹溫暖,怔忡失神。

  「雖然清醒後,我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不過,你答應過媽媽的事,我一件都沒有忘記!」她甜甜地笑著,笑容裡,不見一絲她心底的陰霾,「過去的事,既然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就不該再斤斤計較了,以後,我會代替媽媽看著你,所以,從今天開始,你要記得繼續吃維生素哦!我已經報考了一月下旬的學力考試,不出意外,明年,我就會是大學生,這樣一來,你便只剩下四年的時間,好好養身體,呐!要知道,我可不希望在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有一個比聖誕老公公還老的爸爸,來替我拍照留念啊!」

  「小唯……」心情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忽上忽下,夜久正一看著女兒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不知自己能說什麼。

  感動、感激,抱著女兒失聲痛哭?那不是沉穩的夜久正一會幹的事。

  何況,小唯是他的親生女兒,她是什麼樣的性格、有什麼樣的心機,他這個做父親的,會不知道麼?只是,因為那是女兒想要的,也是他想要挽回的,所以,即便明知那是假的、不過是女兒佯裝的寬容,他也願意毫無保留地去相信。

  人活著,越清醒、越痛苦,偶爾無知、偶爾糊塗,未來才不至於太過絕望。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小唯讀著夜久正一留給她的信,再回憶起今天發生過的事,她才總算明白過來,當初跡部對她說的那句,「除非心甘情願,否則沒有男人會蠢得被一個女人所玩弄。」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惜,未來是未來,現在是現在,沒有誰可以從未來穿越回過去,也沒有誰可以真正預測到,下一秒,自己會發生什麼事。

  珍惜眼前,把握現在,盡一切可能,不要讓自己後悔如今的選擇,才是真相。

  而夜久正一和夜久唯,心裡,都知道這一點。

  所以,一個才會費盡心機地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可以利用的人,而另一個,則心甘情願地敞開胸懷,盡可能地製造機會,等著女兒過來利用。

  只要她還願意叫他爸爸,即使是口不對心的謊言,他也甘之如飴,畢竟,那是他自己親手種下的因,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一點一點地還。

  「學力考試?」心下有了決定,夜久正一看著女兒,試著露出慈祥的微笑,慢慢舒展了自己深鎖了一天的眉頭。

  他問小唯,「你想報考什麼學校?雖然爸爸不是教育局的人,但這些年,做生意時,在各界多少還是有些朋友在的,要是你願意……」

  「謝謝爸爸,可是,真的不用了。」聽懂夜久正一的暗示,小唯搖搖頭,笑著婉拒,「我希望靠自己的真實實力,而不是走後門。」她可不想在進入學校後,給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機會——那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自尊。

  骨氣雖然不能當飯吃,但是,沒有骨氣,你又怎麼能獲得你所要的尊重?

  聞言,夜久正一不再說話,看小唯的眼神,有心疼、也有欣慰,停頓了好一會兒,夜久正一才平復完自己的心情,想了想,開口對小唯說:「那……記得不要讓自己太辛苦了。有什麼需要,要記得隨時和爸爸說,知道嗎?」

  「嗯,我會的。」就算他不說,她也會這麼做的。

  後面那句話,小唯默默地放在了心底。

  畢竟,現在的夜久正一之於她,不過一個可以利用的人,僅此而已。

  其實,很多人、很多事,就是這樣,錯過了,放棄了,便再也回不到過去。

  如果,這些話,夜久正一可以早一點對她說,也許,此時此刻,她對夜久正一的感覺,便不會是這樣。

  是心冷了麼?不!她只是習慣性地想要保護自己。


Chapter 41

  那天,夜久正一在病房內,和小唯聊了許久。

  東一句、西一句的閒話家常,都是一些很無聊的話題,可是,病房裡的氣氛,卻是格外的溫馨。

  如果,她真的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如果,她沒有想起12歲之前的那些事,也許,她會認為,夜久正一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也不一定。

  耶誕節(Christmas Day)這個單詞是「基督愷撒」的縮寫。

  猶記得,模糊的記憶裡,十歲以前的她,每個週末,都會跟著母親去教堂做禮拜,而十歲以後,她將母親送給她的十字架鎖進了抽屜,告訴自己,從今以後,她能相信和依賴的人,便只有她自己。

  所以,現在的她,沒有任何的信仰,可是,即使如此,她還是和日本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會被熱鬧的節日氣氛所感染。

  今天,是平安夜,也是她正式出院的日子。

  雖然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可能會下小雪,但,不得不說的是,今天的陽光,真的很好。

  自從那天和夜久正一「冰釋前嫌」後,這些日子,只要一有空隙,夜久正一便會來醫院看她,今天她出院,作為父親的夜久正一,自然是早早地就趕來醫院,替她辦理出院手續。

  對於自己出院後,不想回那個家,而是在外另租了一間公寓的事,小唯有向夜久正一坦白過,而聽完小唯的計畫,夜久正一只是蹙了蹙眉頭,並沒有提出任何的反對意見,甚至,他還告訴小唯:「住在外面不比住在家裡,所以,如果遇到什麼困難,要記得隨時和爸爸說。」真的在努力學習著去扮演一個好父親的角色。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久正一的關係,自夜久正一來醫院探望過小唯後,小唯的那位「外婆」便再也沒有在小唯面前出現過,可以說,這陣子,是小唯清醒後,過得最清淨的日子。

  谷原管家沒有來醫院,而聽夜久正一說,谷原管家是為了不讓她出院後太辛苦,先一步趕去她在澀谷區租住的公寓,幫她打掃房間去了。

  來到她在澀谷區租住的公寓,只需一眼,小唯便能知道,這間屋子早已被煥然一新過了。

  冰箱裡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食材,窗簾、床單、枕套、被套,都被谷原管家換成了她以前所習慣的顏色和圖案。

  衣櫃裡,她曾經穿過的衣服,滿滿地掛了一排,書架上,她愛看的書,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如果不是心知肚明這間屋子是她剛租下的,也許,她真的會錯覺,在自己失憶之前,她其實一直都是住在這裡的。

  夜久正一和谷原管家陪著她,在公寓裡吃了一頓還算溫馨的午餐。

  午餐結束,夜久正一接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後,夜久正一歉然地和小唯說了一句對不起,因為公司臨時有事,所以他不能再留下來陪小唯過聖誕夜了。

  而夜久正一匆忙走後沒多久,谷原管家也接到了夜久清子的電話。

  夜久清子說,今天晚上,她在別墅裡開了一個Party,要谷原管家快點趕回去幫忙。

  無奈,谷原管家便只能愧疚地和小唯打過招呼,行色匆匆地離開了公寓。

  因為不放心谷原管家一個人,所以,小唯有送谷原管家到門口,替老人家攔了一輛計程車。

  計程車載著谷原管家的身影,揚長而去。

  小唯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一直默默地目送著那輛車,直到其消失不見。

  落日西沉,又是一天的逢魔時刻。

  今天是平安夜,可是,今夜只剩下她一個人。

  為了應付期末考試,忍足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出現在她的身邊,甚至,連一通電話、一條短信,也沒有。

  不過,她除了偶爾困惑、發發呆外,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影響。

  已經20歲的她,早已不是離開誰就會感覺失落的小女孩,她有足夠的經驗,去品嘗寂寞的滋味。

  沒有誰可以一輩子陪著誰,也沒有誰會離不開誰,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生活圈,即便是感情再深的親友,關係再密切的戀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地像連體嬰一樣,糾纏在一起。

  她是個成年人了,她有足夠的智慧去明白,這個世界,她真正能依賴的,唯有她自己而已。

  平安夜,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口袋裡,有她父親交給她的副卡,公寓裡,也有谷原管家早早幫她佈置好的美麗聖誕樹。

  現在,她只要去超市,買一隻熱騰騰的火雞就好!

  誰說一個人的聖誕夜,註定淒涼?她覺得,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有滋有味,不是嗎?

  想到這兒,她舉步,調轉方向,走向熱鬧的人群。

  街上,很熱鬧,人頭點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

  她順著人流,緩慢地向前行,偶爾,停下腳步,看看兩旁商店擺放在外面的聖誕樹,彎下腰,細細欣賞一下櫥窗內,陳列著的精緻商品。

  走著走著,她來到一家人頭攢動的商場前。

  在那家商場前,搭了一個簡易的舞臺,很多人,都圍在舞臺前,認真地聽著臺上一個手持麥克風,頭戴鹿角的紅衣女孩的講解。

  舞臺下,人群的週邊,幾個戴著聖誕老人帽的年輕人,正在那邊發著傳單,而當小唯路過時,一個年輕的男孩,則帶著靦腆的笑容,把手裡的傳單遞了一張給她。

  小唯接過了那張傳單,第一眼,就看到在那張傳單上用很大的字體,印著的假名——「聖誕吃辣大比拼」。

  很顯然,待會兒在那個舞臺上,將會舉行一場吃辣大賽,而贏得名次的人,則會得到由商場提供的禮品一份。

  頭獎是象印新款的煮蛋器,據描述,這個煮蛋器似乎可以同時做出六個溫泉蛋,看上去,非常不錯的樣子。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是能僥倖得到第一名,贏得那個煮蛋器,應該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這樣想著,小唯便向剛才那個發傳單給她的男孩,簡單地打聽了一下比賽規則,並在男孩熱情的幫助下,報名參加了比賽。

  ————————————————————————————————

  其實,不二周助很早就注意到那個女孩了,只是,因為不確定,因為太害怕失望,所以,他的腳,在原地紮了根,不敢往前,跨上一步。

  那是一張他很熟悉的臉,一年多來,從未離開過他的腦海。

  然而,他失望過太多次,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站在人群裡,遠遠地看著她。

  看著她從男孩的手裡,接過了宣傳單,看著她,在男孩的帶領下,走向吃辣比賽的報名處。

  很顯然,她要報名參加這場吃辣大賽。

  很顯然,她並不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她。

  他的她……不會吃辣,沾上一點點芥末,她就會咳上好半天,咳著咳著,咳出了眼淚,也不自知。

  這樣的她……又怎麼會有勇氣報名吃辣大賽呢?

  想到這兒,不二習慣性地閉上藍色的眼睛,自嘲地彎唇笑笑,舉步就想離開,但,當他真的轉過身時,又像想起了什麼,不自覺地調轉腳步,往那個女孩剛剛所去的報名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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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辣大賽很快就開始了,她被分到第一組,面向觀眾,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一片。

  舞臺上,站著六個人,舞臺下,早已擠滿了前來圍觀的觀眾。

  頭頂鹿角的美女主持人,在那邊詳細地說著比賽規則。

  舞臺上的燈,開得很亮,她面前的桌上,放滿了壽司。

  他們這一組有六個人,她被安排在最左邊的位置,她的右邊,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人。

  不經意地看一眼,那人的側臉,很英俊。

  亞麻色的柔軟短髮,彎彎的眼睛,從剛才他和她一起走上舞臺開始,他就眯著眼睛,一直都在笑。

  很自信、很從容的模樣,是勝券在握了嗎?

  「你好。」察覺到她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不二偏頭迎上她的目光,有禮地打招呼。

  「你好。」小唯落落大方地向他頷首示意,一點都沒有偷看被抓包後的尷尬。

  見狀,不二莞爾,想了想,忽然問她,「有沒有發現,這個臺上,只有你一個是女孩子?」

  經不二一提,小唯這才後知後覺地四下環顧。

  果然,他們這一組六個人,除了她以外,真的全是男性。

  「你歧視女性?」她挑了挑眉毛,再度轉向不二,似笑非笑。

  「呵呵,你會不會太敏感了一點?」不二搖了搖頭,忍不住輕歎。

  「是你的問題太容易讓人產生聯想了!」她加深了嘴角邊的弧度。

  很奇怪,明明眼前這個男人,破碎的印象中,她應該是第一次見,可是,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彎彎的眼睛,她卻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你認識我麼?」思及此,她有些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聞言,不二臉上的笑頓住,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很美很清透的藍色,神秘得就像神奈川的海。

  神奈川?

  腦海冒出的名字令她一陣錯愕。

  神奈川……她以前去過神奈川麼?

  她有片刻的恍惚,不過,半秒後,不二的聲音,有適時拉回她的思緒。

  不二問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他還開玩笑地對她打趣道,「你認不認識我,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小唯沉默,蒼白著臉,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眼睛,沒有接話。

  見狀,不二的眸光閃了閃,但不等他開口,適時地,臺上的主持人用麥克風高聲說了一句準備,將他們兩個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吃辣比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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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2

  第一場初賽,比的是吃芥末壽司,全芥末的話,吃一個可以得100點,一半米飯一半芥末,則是50點,當然,如果在吃下去的同時,因受不了辣而出現流汗、流鼻涕、打噴嚏等現象,那就要因個人的反應大小來扣分,最後,以誰吃得多、得到的點數多作為評判標準,從每組六人中,選出前兩位,晉級第二輪複賽,再從複賽中,每組決出前一位,進入下一輪,以此類推,比賽採取分組淘汰制,最後決出三名選手進行決賽,最終按各人所取得的名次,頒發相應的禮品。

  前幾輪,小唯和不二贏得都很輕鬆,幾乎沒有任何懸念的,她和不二都進入到了決賽。

  和他們兩個人一起進入決賽的,還有另一位年紀約三十上下的男人,不過,相較于那個男人因吃多了芥末而臉色通紅、滿頭大汗的樣子,不二和小唯的情況就顯得好太多了。

  幾輪比賽下來,吃了那麼多芥末,不二和小唯除了臉頰上有一點微微的紅暈外,根本就讓人看不出半點異樣,不得不說,這兩個人真的是很能吃辣。

  比賽進入到了最後階段,台下圍觀的人和比賽開始前相比,明顯就多出了一倍不止。臺上的選手比得熱火朝天,台下的觀眾也不斷地興奮呐喊,替臺上的選手們打氣助威,而對於此刻還留在臺上的唯一一個女孩子,小唯獲得的支持率是最高的。

  決賽開始了,而決賽的要求是,要在一分鐘內,將倒滿辣椒醬的披薩吃完,誰吃的最快,花的時間最少,就是今天最後的贏家。

  聽起來,好像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不過,做起來卻非常難。畢竟,這次撒在披薩上的辣椒醬,是來自北海道的超辣辣椒醬,其辣味和芥末相比,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看著披薩上那一大灘刺目的紅色,眾人可想而知,那會有多辣了。

  主持人的開始口號一喊,臺上的三人,立刻就抓起披薩,毫無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長得好看,有了先天的優勢,不二和小唯兩個就算吃得滿嘴都是辣椒醬,也絲毫不會讓台下看他們吃的觀眾覺得反感,甚至,在他們開吃的時候,場下的觀眾,呼聲不斷,一些偶爾經過的路人似也被這邊的氣氛吸引,紛紛圍了上來,駐足觀看。

  才咬了幾口而已,那位三十歲的男人,立刻便滿臉通紅,汗流浹背,不一會兒,就撐不住了,主動選擇棄權。

  不過,他放不放棄,早已無關緊要,台下觀眾的目光,全集中在不二和小唯身上,其實,在三人上臺的時候,很多人就已經看出來,這次比賽的冠軍,會在那對俊男美女之間產生,那位好不容易才闖進決賽的男人,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陪襯而已。

  十五秒、十四秒、十三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所有人都在幫臺上的小唯和不二倒計時,在最後還剩下三秒鐘的時候,小唯張大嘴,一鼓作氣將最後的披薩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努力吞咽著,以微弱的差距,最終贏過了不二。

  當主持人舉起小唯的手,宣佈她是這次吃辣比賽的冠軍時,如雷的掌聲響起,場下的觀眾爆發出一陣歡呼,這方的氣氛飆到了最高點。

  「你很厲害。」比賽結束,領完各自的獎品,不二笑著對小唯這樣說。

  「你也很強!如果最後關頭,你不要那麼在意自己的形象,也許今天這個煮蛋器就是你的也不一定。」小唯舉了舉手裡的煮蛋器,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剛剛在吃披薩的時候,這個男人的速度其實比她快上那麼幾分,如果最後關頭,他也像她一樣,不顧一切地張大嘴巴,硬把披薩塞進嘴裡的話,估計今天晚上,她就和煮蛋器無緣了。

  從不知道,男人吃起辣來,也可以這麼厲害。當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呵呵,其實在決定上臺比賽的那一刻,我已經沒有形象可言了。」不二莞爾,將第二名的獎品放進隨身的包裡。

  不二的獎品是一把全自動刮胡刀,對男人而言,這樣的獎品,還算合適。

  「說的也是!不過,還好我們都沒有空手而回,否則,犧牲了形象,卻什麼都沒有得到,我們豈不是要虧死了?」小唯吐吐舌頭,俏皮一笑。

  不二看著她的樣子,但笑不語。只是,他的心,他知道,此時此刻是有一點點小小的失望的。

  終究……她不是那個人……

  即便她們兩個人長得那麼像,到底,她……不是她。

  偏過頭,他再次眯起眼睛,習慣性地用微笑,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

  不知不覺天已經全黑了,道路兩旁的樹上,亮起了五彩的燈光,放眼望去,整個街區都陷入一片流光溢彩中,格外的絢麗動人。

  小唯和不二並肩走過一段路,在一個路口,兩人告了別。

  小唯沒有問不二要名字,不二也沒有詢問小唯的姓名。

  他和她,只是在茫茫人海中,偶然遇上的陌生人,只是在一次吃辣比賽中,碰巧遇上的競爭對手。

  他知道她不是他要找的那個她,所以,她叫什麼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她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她感覺得到,每和她說一句話時,他笑容背後的失落和黯然,她不記得他是誰,也不想知道他在她曾經的記憶裡,擔任過怎樣的角色,她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在她丟失的那段記憶裡,真的曾有那麼一個人,對她很重要,但是,那個人卻在她忘記他後,不再出現在她面前,那麼,可以的話,她寧願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再想起那個人。

  她只在乎在乎她的人,她只重視重視她的人,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不在意我,那我為什麼還要對你念念不忘?

  她想,她真的是個太過自私的人。

  和不二在路口道了再見,他和她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就像兩條交叉的線,在短暫的那一點交集過後,再無牽扯。

  不過是在特定的時間,擦肩而過的那麼一個人,如果有緣,或許在下一個路口,他們還會再相見,如果無緣,那麼,他和她不過是彼此記憶裡,微不足道的一道小小風景,無需在意太多。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

  捧著她的獎品,她在繁華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走到一處噴水廣場。

  耶誕節前夕的平安夜,澀谷區的噴水廣場,人頭湧動,遠遠望去,很多人的頭上,都戴著聖誕老人的帽子,手牽手的三口之家,騎在爸爸頭上咯咯笑著的小孩,互相依偎在一起,如連體嬰一般信步而行的年輕情侶。

  街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濃濃的節日氛圍,熱鬧非凡。

  她夾雜在喧囂的人群裡,被重重的溫暖包圍著,可是,不知為何,她還是覺得有點空虛。

  好像,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形單影隻,原來,再怎麼自欺欺人,獨自一人的她,還是無法習慣寂寞的感覺。

  特別,還是在這樣的節日裡,即便融入人群,一個人,終究只是一個人。

  她在廣場邊安靜的角落,找到了一張無人的長椅。

  她在長椅上坐下,把手裡的煮蛋器,擱到一邊。

  往自己的掌心吹了一口氣,她搓著自己的手,拉高自己的淡色格子圍巾。

  明明,她剛剛吃了那麼多辣,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冷?

  明明,她身邊的人那麼多,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孤單?

  廣場中央的舞臺上,七彩燈光閃爍,不停地重播著倉木麻衣為慶祝聖誕而發行的歌《Winter Bells》,舞臺下,一個白鬍子、白眉毛,穿著一身厚重紅棉衣的聖誕老人,肩上背著一個很大很大的袋子,站在那邊,給路過的孩子們,送上一份聖誕禮物。

  很多人都圍在那個聖誕老人身邊,還有幾個大膽的小孩子們,調皮地伸手去拉聖誕老人的白鬍子。

  聖誕老人的白鬍子被孩子們拽掉過好幾次,很狼狽也很好笑,不少圍觀的人,都會忍不住哄笑出聲。

  可是,聖誕老人並沒有生氣,甚至,他還很慈祥地摸摸那些孩子的頭,從肩上的袋子裡,取出禮物,遞給那些小孩子。

  不得不說,那是一個脾氣很好的聖誕老人。

  只是,那樣的寬容,並不適合如今的社會。

  看!那些駐足圍觀的人,他們還不是在那邊繼續嘲笑著他的狼狽?

  即便他對那些人說了「Merry Christmas!」,得到的,也不是尊重和感激,不是嗎?

  看著那個被人群圍在中間的聖誕老人,忽然間,小唯覺得他和自己,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和周圍一樣的格格不入,都是在這種熱鬧的節日氛圍裡,同樣孤孤單單的存在。

  那個聖誕老人的身邊,沒有馴鹿、也沒有雪橇。

  而她的身邊,沒有朋友,沒有家人。

  就算他被人群嘲笑,卻還是要勉強自己裝作無事一般,坦然接受。

  而她,明明很害怕孤獨,卻一直自欺欺人地強迫自己一定要習慣。

  很好玩,她竟然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產生惺惺相惜的感覺。呵!看來今晚的她……真的是很無聊呐!


Chapter 43

  小唯一直坐在那裡,默默地看著廣場中央的聖誕老人,看著他向每一個路過的人,用英語說聖誕快樂,看著他彎下腰,送給每一個孩子,聖誕禮物。

  不知不覺,聖誕老人肩上鼓鼓的袋子,一點一點,扁了下去。

  取出最後一份禮物,他將空了的袋子,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一個小女孩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問他要禮物。

  可是,他搖了搖頭。

  小女孩失望地癟起嘴,好像快要哭的樣子。

  見狀,聖誕老人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把自己手裡的那根黑色氣球拐杖,給了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接過拐杖,馬上又露出了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她父母的身邊。

  小女孩的父母向聖誕老人點頭致謝,領著小女孩,走遠了。

  留在原地的聖誕老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最後的那份禮物,接著,他轉過身,舉步,向著她所在的方向走近。

  小唯不解地看著他,直到他在她的面前站定。

  她愣愣地抬頭看他,近距離的接觸,借著一旁路燈的光芒,她發現,眼前的聖誕老人,原來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是薰衣草一般的紫色。

  「Wish we can in happiness forever,my darling!」他將禮物遞到她的面前,白色眉毛下的眼睛,彎彎地笑著。

  非常流利的英文,相當標準的發音,她猜測,他也許不是日本人。

  「Thanks.」她接過他遞給她的禮物,笑著向他道謝。

  這時,從附近的教堂那兒,傳來當當當的鐘聲。

  十二點臨近。

  一下、兩下……教堂的鐘聲,敲了十二下。

  瞬間,不遠處的舞臺,霓虹燈大閃,煙火從舞臺中央開始四射,竄上夜空,散開一朵朵五彩的花束,照亮這一方小小的廣場。

  很多人,都聚集在舞臺那邊,仰頭欣賞著煙火。

  年輕的情侶們,相擁在一起,以吻表達心裡對這一刻的感動。

  「Merry Christmas!大家耶誕節快樂!」煙火散去,一個頭上戴著兔子耳朵的年輕女孩,握著麥克風,出現在了舞臺上,女孩穿著一身毛茸茸的白衣,屁股後面,還有短短的兔子尾巴,很顯然,那是一個「兔女孩」。

  聽到女孩的聲音,舞臺下的觀眾,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待觀眾們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女孩清了清喉嚨,繼續開口說,「相信在場的大家一定都聽說過,有關耶誕節的傳說,所以,大家一定都知道,聖誕老人住的地方,叫冰島。可是,大家不知道的是,和聖誕老人一起住在冰島上的,還有一位聖誕夫人!」女孩用她清脆的聲音,娓娓訴來有關冰島的傳說,「而這位聖誕夫人,每當聖誕老人出門為大家發送禮物的時候,她就會在家裡,安靜地等著他!直到12點一到,等到聖誕老人回來,陪她跳上一曲浪漫的華爾滋!他們用他們相愛的舞步,慶祝耶穌誕生的這一天,而今晚,親愛的你們,找到你們各自的另一半了嗎?在這個耶穌基督即將降臨的日子裡,勇敢地牽起你們另一半的手,一起迎接天父之子的到來吧!」

  話落,悠揚浪漫的音樂,在廣場上隨即揚起,那是一首華爾滋慢步舞曲。

  不知什麼時候混入人群、頭戴聖誕老人帽的年輕男子,紛紛將手伸向屬於自己的「夫人」,牽起她們的手,結伴步入廣場中央,跟著音樂的節拍,翩翩起舞。

  此情此景,讓在場圍觀的群眾們,躍躍欲試。

  人群開始騷動,一些年輕的男孩,終於鼓起勇氣,大膽地去拉身邊女孩的手,帶著各自的舞伴,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

  是因為新奇還是想要隨波逐流?慢慢地,跟著音樂起舞的人,越來越多。

  熱戀中的情侶,已婚的夫婦,小小的孩童,兩個兩個,成雙成對。

  雖然其中有一部分人的舞姿並不優美,但不得不說的是,在那些人的身上,小唯感覺到了幸福的氣息。

  「不介意的話,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眼前,出現一隻戴著手套的手,那是來自聖誕老人的手。

  很標準的日文發音,他是……日本人?

  小唯愕然地再度抬頭看他,臉上,有一點點疑惑,一點點不解。

  聖誕老人眸底的笑意加深,伸手,他毫不費力地將她從長椅上拉了起來。

  「今晚,我們都是一個人,沒有聖誕夫人的聖誕老人,真的很可憐,你……願意幫我嗎?」他回望著她,目光溫暖。

  他的眼睛,是淡淡的紫色,不記得有誰說過,紫色,是屬於妖精的顏色。

  而此時此刻,她受了他的蠱惑。

  她將手裡的聖誕禮物擱到一邊,攏了攏圍巾後,她將自己的手,輕輕地放進了聖誕老人的掌心。

  她跟著他,一起走近了那群跳舞的人。

  他摟著她的腰,緩緩地,帶著她起舞。

  最初的生疏過後,他們之間的配合,漸入佳境。

  好像,曾經排練過很多遍,你進我退,默契十足,毫無停頓。

  小唯漸漸地,感到有些迷亂,偏眸,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她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直覺眼前這個「聖誕老人」,和她的這次相遇,並不是她所以為的初次見面。

  還有,他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肥皂香,似曾相識,可是,無論她怎樣努力,還是想不起任何相關的資訊。

  只是,他到底是誰呢?

  他們以前……認識嗎?

  她好想這樣問他,然而,不知為何,卻始終,開不了口。

  是時機不對麼?

  此刻,悠揚的音樂在他們身邊流轉,一對對跳舞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

  在這樣的氛圍裡,好像只適合安靜地跳舞。

  她想,等這一曲跳完,再問他吧?心底有了決定,她逐漸釋然,閉起眼,讓思緒放空,她將自己交給面前的舞伴,隨著他的舞步,旋轉、滑行。

  不同於身邊多數人隨興而舞的淩亂舞步,他們兩個人跳的,是真正的華爾滋步伐。

  扮相突出的「聖誕老人」,衣著時尚的清麗少女,天衣無縫的配合,優雅的旋轉,熟練的盤旋滑行步接迂回步,這樣的組合,很難不引人側目。

  漸漸地,周圍跳舞的人,紛紛停了下來。

  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了小唯他們身上。

  此刻,廣場中央,便只有小唯他們這一對,還在跟著未完的旋律起舞。

  不在意周圍人的視線,他們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中,能感覺的、願意感覺的,便只有彼此。

  不知道過了多久,音樂進入尾聲,最後一個音符隱去,兩人同時並腳,默契地踩著同一個點,收住了舞步,結束了漫長的這一舞。

  一秒、兩秒……

  圍觀的人群不約而同地爆發出如雷的掌聲,甚至,很多人都在交頭接耳的議論著,小唯和那位聖誕老人的關係。

  大家都在猜測著,他們剛才表演的那段華爾滋,是不是某個主辦方早就安排好的娛性節目。

  只是,究竟是與不是,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稍稍拉開過近的距離,小唯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面前的聖誕老人,一時間,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天空,忽然開始飄起了點點白色。

  原來是昨晚天氣預報播報過的那場遲來的小雪。

  「下雪了!」人群中,有女生驚喜的呼喊。

  望著從空中紛紛揚揚落下的白雪,廣場中的人們,似乎都顯得非常興奮。

  白色耶誕節,來了!

  小唯下意識地抬起頭,伸手,接住那點點的冰涼。

  真的……下雪了呢!

  她不自覺地彎起嘴角,靜靜感受著雪落到她指尖的那一瞬間。

  「你……」像想起了什麼,她偏過頭,想和面前的聖誕老人說話,可是,不知何時,原本就在她身邊的「聖誕老人」,忽然不見了蹤影。

  她直覺地四下環顧,視線在一張張陌生的臉上,一一掠過,可惜,她始終找不到剛剛那抹裝扮突兀的紅衣人影。

  很像,童話中的一個故事,午夜十二點,魔法消失,剛和王子跳完一支舞的灰姑娘,匆忙離去。

  只是,她不是王子,那個人,也不是灰姑娘。

  所以,她撿不到水晶鞋,沒有辦法在茫茫人海中,尋出那個人。

  ————————————————————————————————

  「為什麼不和她多相處一會兒?」

  舞臺後方的無人角落,「兔女孩」來到了「聖誕老人」的身邊,順著「聖誕老人」視線停留的方向望過去,歎息著,這樣問。

  「聖誕老人」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取下帽子,摘掉了自己臉上貼著的白鬍子和白眉毛。

  鑽藍色的微卷髮絲,除去可笑的白鬍子和白眉毛後,露出的俊美面孔……眼前的「聖誕老人」,不是幸村精市又是誰?

  「你應該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說的吧?」見自己的哥哥這樣,「兔女孩」幸村靈美,不免有些著急了,「難得你們能在街上偶遇,為什麼不好好把握機會?你心裡……還是喜歡她的,不是嗎?」夜久唯記得很多事,卻獨獨忘記了他們,靈美不認為,她哥哥會真的不在意。

  「很多事,已經都過去了。」幸村無意義地笑了笑,語氣,輕描淡寫。

  「可是,你剛剛……」

  「剛剛那支舞,是我欠她的。」明白靈美想說什麼,幸村淡淡地,打斷了她。

  他再度將視線移到遠處,落在人群裡,那個似乎在四下尋找著些什麼的女孩。

  靈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啟齒。

  無奈地,靈美歎了口氣,和幸村並肩而立,一同看著夜久唯的方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靈美被空氣裡的沉默,壓抑得快要窒息的時候,她聽見她哥哥,近似自語的聲音。

  靈美聽見幸村精市說,「從現在開始……我和她,真的只是陌生人了……」

  曾經,他答應過她的,欠下她的,剛剛,他都已經還給她了……

  以後,再見面,他們,就是再無瓜葛的陌生人——

  僅此,而已。


Chapter 44

  「聖誕老人」不是灰姑娘,他不會留下玻璃鞋,但是,他有送她聖誕禮物。

  那是一塊手錶,很普通很普通的運動型手錶,這種手錶,就算拿到商店裡去賣,估計也賣不了多少錢,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喜歡這份禮物,拆開包裝,看到它的第一眼,立刻,她就自動自發地把它戴在了手腕上,抬起手腕,在路燈下,左看右看,越看越滿意。

  她想,今年,她過了一個很幸運的聖誕,希望這份幸運能一直延續到明年。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已經抱起了煮蛋器,一個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她沒有吃過晚飯,不過,此刻的她並沒有任何饑餓的感覺,畢竟,之前在吃辣比賽上,她已經撐到想吐了。

  雖然聖誕夜沒有吃到火雞多少有點小遺憾,但,既然有煮蛋器和手錶給她當聖誕禮物,那她也就不好再計較些什麼了。

  人活著,要知足,太過貪心,可不是什麼好事,這個道理,她懂。

  剛才的那場小雪,真的只是一場小雪,下了沒幾分鐘,就停了,明天,不,現在已經過了12點了,估計待會兒天亮的時候,應該就看不到任何下過雪的痕跡。

  深夜的風,很大,迎面吹來,感覺有點冷。

  小唯騰出一隻手,下意識地攏緊脖子上的圍巾。

  平安夜,耶誕節,很多店,都會在這兩天,24小時營業,所以,即便現在已經淩晨,但是小唯這一路走來,道路兩旁倒還算燈火通明,偶爾,身邊三三兩兩的情侶經過,那些人的臉上,除了甜蜜外,絲毫不見困倦,想來,平安夜,耶誕節,真的是非常受年輕人歡迎的節日。

  穿過一條安靜的巷弄,她租住的那棟公寓,近在眼前。

  傍晚送谷原管家出門的時候,為了怕出門被風吹亂頭髮,她有把過肩的長髮紮成一條俐落的馬尾,幾縷黑色的散發垂落頰邊,她整個人看起來,青春又靚麗。

  樸素的大衣配上寬鬆的牛仔褲,她踩著運動鞋,走進公寓,抱著煮蛋器,一格一格上了樓梯。

  忍足替她找到的這處公寓只有六層樓高,光從外表看,這棟公寓早已有些年數了,上樓下樓,沒有電梯,不過,周邊交通便利,适才外出一路逛下來,環境也不錯,她是越看越滿意。

  改天,找個機會,好好謝謝忍足吧?

  心底有了計畫,她打算待會兒回到屋裡,就給忍足打個電話,不過,隨即想想,這個時間……忍足應該已經睡了吧?

  她的手機沒有帶在身邊,或者,待會兒進屋後,先發一條短信和他說一聲聖誕快樂好了。

  思及此,她下意識地加快爬樓梯的速度,快步到她所租住的三樓後,她放慢了腳步,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空出一隻手,低頭摸著口袋裡的鑰匙。

  「嗯嗚嗚……嗯嗚嗚……」來到自己租住的公寓門前,小唯正想插鑰匙開門,耳尖地,她捕捉到某種類似小動物的嗚咽聲。

  手中的動作一頓,她直覺地循聲望去。

  然後,她看到,不遠處,這層樓,有一扇窗的盡頭,隱約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因為是位於整層樓最靠西的角落,所以,那裡沒有燈,從小唯站的地方看過去,只能借著從那扇窗外隱約投射進來的光芒,察覺到那兒站著一個人——小唯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從他的身材來看,應該是個男人無疑。

  「嗚嗚……嗚嗚……」小動物的嗚咽聲,又從男人所在的方向傳來,不等小唯細聽,下一秒,一道熟悉的聲音,隨即低低地響起。

  「乖,不要吵,媽咪馬上就回來了,等媽咪回來,就不冷了,乖,再忍忍……」低沉曖昧的關西口音,極富磁性的男性嗓音,是……忍足侑士?

  「是……忍足嗎?」小唯直覺地向那邊靠近幾步,遲疑著,出聲試探。

  聽到她的聲音,站在窗邊的男人,明顯就是一愣,接著,不等小唯再說話,只見他快步便朝小唯走了過來。

  待男人的身影,來到能被燈光照到的地方,果然,是忍足侑士。

  此刻的忍足,穿了一件灰色的風衣,長及肩膀的深藍髮絲,不知是不是因為被風吹過的關係,顯得有些淩亂,不復平時的斯文有禮,多了一份不羈和灑脫。

  他一手提著兩袋東西,一手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裡,然而,未等小唯看清他的懷裡有些什麼的時候,卻聽忍足笑著開口問她,「怎麼回來得這麼晚?」聲音略帶沙啞,隱隱透著鼻音,不過,並沒有絲毫的不悅和埋怨。

  「我……我去街上隨便逛了逛,沒有注意時間。」看著忍足,小唯訥訥地應,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她不是傻瓜,從忍足手裡拎著的那兩袋隱約能看出是吃的東西判斷,她不難猜出,忍足會出現在這裡,原是想陪她一起過聖誕夜的,但,因為她出了門又沒有攜帶手機,所以,才一直站在那邊,等她回來。

  她不知道忍足究竟等了多久,可是,聽忍足說話時帶著的鼻音,她不難猜到,忍足一定在那裡站了很長一段時間。

  也許站在公寓裡,並不像站在外面那麼寒冷,但,待得時間長了,也夠嗆了。

  「為什麼不問佐藤太太要鑰匙呢?你在這裡等多久了?」直覺地把懷裡的煮蛋器擱到一邊的地上,小唯上前接過忍足手裡的那兩袋東西,胸口的感覺,五味雜陳。她有不小心碰到忍足的手,他的手……很冰,難以想像,他一個人,在這邊,到底傻傻地等了她多久。

  「呵,佐藤太太前幾天已經跟著他的丈夫出國旅遊了……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其實,我真的沒有等多久。」他莞爾,嘴角邊的笑容,透著包容。

  小唯看著他的笑,心情很複雜,已經不知道自己可以和他說什麼了。

  好在,她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轉身,沉默著,把手裡的鑰匙,□門鎖裡。

  趁著小唯背對他之際,忍足低頭看了眼懷裡還在哆嗦的小傢伙,唇際的弧度,又上揚了幾分。

  打開門,小唯率先走進了公寓。

  開燈,換鞋,小唯在鞋櫃裡找了一圈,翻出早上夜久正一來時,剛買的那雙純棉的男式拖鞋,遞給忍足。

  慶倖,忍足的尺寸,剛剛好。

  打開客廳裡的暖氣,小唯跟忍足打了一聲招呼,要他進屋隨便坐後,便提著忍足帶來的那兩袋東西,去了廚房,沒多久,她又風風火火地從廚房跑到門外,再把之前擱在門口的煮蛋器,搬進屋。

  一陣手忙腳亂後,小唯在廚房裡整理忍足買的那兩袋東西,忍足則慢條斯理地四下環顧,重新打量眼前的這間屋子。

  最先引起忍足注意的,是小小的客廳裡,放著的那兩棵聖誕樹。

  這間屋子,比起那天他和她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多了很多人氣。不過,許是因為這間是租房,小唯並沒有在牆上、燈上,貼上或掛上太多的耶誕節裝飾,整間房子,唯一能看出她有準備過耶誕節跡象的,怕就只有客廳中央,那兩棵小型聖誕樹了吧?

  「嗚嗚……」好像是知道已經到了 「家」,忍足懷裡的小傢伙,又開始不安分起來,左右扭動著,硬是從他捂得嚴嚴實實的風衣裡,鑽出一條縫,露出它的小腦袋來。

  「呵呵,知道媽咪回來了,所以你迫不及待了,是不是?」說著,他索性扯開風衣,將懷裡的小傢伙,小心翼翼地抱了出來,他在沙發上入座,將小傢伙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那是一隻才兩個月大的純種蝴蝶犬,小小的頭部呈可愛的圓弧形,前額正中垂落一條白斑,對稱著其臉部左右兩邊黑中透著些許棕色的皮毛。它的雙耳直立,左右對稱,平展舒張,時不時地顫動著,好似蝴蝶飛舞時的雙翅。

  不得不說,那真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傢伙,嬌小玲瓏,惹人憐愛。

  「對了,忍足,這幾袋狗糧是……」當小唯提著她從其中一袋塑膠袋中翻出的狗糧,而心存疑惑地走進客廳,想要詢問忍足些什麼的時候,一眼,她就看到了趴在忍足腿上的小傢伙。

  雙眼,頓時一亮,下一秒,小唯快步向忍足走近,蹲下身,看著此刻正哆嗦著身子,在忍足腿上,好奇地東嗅嗅西聞聞的小傢伙,掩飾不住興奮的口吻,「好可愛的蝴蝶犬!」說著,她將手裡的狗糧暫時先擱到一邊,伸手,試圖想去摸摸蝴蝶犬的頭,但,小傢伙很怕生,戒備心也很重,伏低身子閃躲著,說什麼也不肯讓她碰,甚至,還一邊往忍足懷裡躲,一邊沖著小唯想要觸碰它的手,發出「唬……唬……」的警告。

  見狀,小唯只能訕訕地收回自己的手,苦笑了一下,她直起身子,這才看向忍足,好奇地問他:「這是你養的狗嗎?」

  「呵呵,現在已經不是了。」忍足笑,伸手抱起腿上的小狗,起身,把小狗遞到了小唯的面前,道:「聖誕快樂!」

  很明顯,這是他送給她的聖誕禮物。

  「你……」小唯難掩錯愕,訥訥地,她看看忍足遞到她面前的狗,再看看忍足帶笑的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小傢伙剛離開狗媽媽沒多久,所以,有一點怕生,但是,只要你願意多花點耐心,相信很快,它就會和你親近起來的。」這七天,他之所以沒有來找她,除了忙著期末考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和這個小傢伙培養感情。

  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小傢伙的家,才算完整,不是麼?

  「可是……」這個聖誕禮物對她來說,太意外,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你不喜歡?」見她面露猶豫,遲遲不肯接過小狗,忍足鏡片後的眸光一閃,接著,故作黯然地把蝴蝶犬抱到自己的面前,唉聲歎氣地低頭看著小狗,一本正經地對小狗說,「怎麼辦?媽咪好像不喜歡你呐!如果媽咪不要你,就沒有人願意收留你了!你也知道爸爸現在還在念大學,平時活動很多,根本沒有時間照顧你,才想著把你送到媽咪這邊,讓你陪陪媽咪的!可是,你媽咪似乎不歡迎你啊!怎麼辦?東京這麼大,居然沒有你的家,不知道東京有沒有好一點的流浪狗收容所啊……」忍足喃喃自語似地對著小狗碎碎念,一邊念著,一邊不忘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留意著小唯的反應。

  聽著他的話,小唯簡直是哭笑不得。

  「好啦!好啦!不要念了!我又沒有說我不歡迎它!不准你挑撥我們之間的感情!」話落,小唯很自然地伸手,從忍足的懷裡接過了那只蝴蝶犬。

  離開熟悉的懷抱,小小的蝴蝶犬一時間有些不適應,身子緊張地瑟瑟發抖,嘴裡還可憐兮兮地嗚嗚著,圓圓的眼睛,哀求地直瞅著忍足的方向,不停地掙扎扭動,想要脫離小唯的懷抱。

  「乖!讓媽咪抱抱!以後你就要和媽咪相依為命了,要討好媽咪,知不知道?」知道小蝴蝶犬心裡的不安,忍足笑著伸出手,摸了摸小狗的頭,安撫性地,這樣對小狗說。

  小蝴蝶犬似乎很享受被忍足碰觸,小身子漸漸放鬆了下來,眼睛也舒服地半眯了起來,縮在小唯的懷裡,安分了許多。

  「看來,比起我這個媽咪,它更依賴你這個爸爸。」看著懷裡因忍足的撫摸才逐漸放鬆下來的小蝴蝶犬,小唯不由得面露苦笑。

  「恩,所以,你要記得對我好一點!」忍足笑看著她,純粹開玩笑的口吻。

  他鏡片後的目光,在柔和的燈光下,溫和而深邃,暖暖的,有一種灼人的溫度。

  心,微動,下一秒,小唯偏過頭,直覺地避開他的視線。

  一時,整個客廳,陷入了一片沉默。

  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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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5

  好在,適時地,小唯抱在懷裡的小東西忽然嗚嗚叫了起來,時不時地用前爪蹭著小唯,甚至,還用可愛的小鼻子,在小唯的衣服上,胡亂地嗅著什麼。

  「它怎麼了?」低頭看著懷裡不安分的小東西,小唯不由得有些疑惑。

  「呵!大概是想吃宵夜了吧!」忍足捏了捏小傢伙的耳朵。這幾天,為了趕論文,他幾乎每天都要熬到淩晨才入睡,而小傢伙許是因為才剛剛離開親生母親的緣故,一到晚上,發現身邊沒人,就會發出很可憐的嗚嗚聲,他聽著不忍,就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當他挑燈夜戰,小傢伙就安靜地趴在他的腿上,有時候,他肚子餓了,起身去廚房煮泡面的時候,小傢伙也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搖著尾巴,蹲在他的腳邊,吐著舌頭,巴巴地仰頭望著他。

  被那樣無辜的眼神看著,他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舉筷吃面,於是,摸摸鼻子,心軟的他,便替腳邊的小傢伙也熱上一碗牛奶,讓小傢伙也有宵夜可以吃。

  一連幾天,每到一個固定的時間點,忍足都會準備一小碗牛奶給小傢伙當宵夜,今天,那個時間點已經過去這麼久,牛奶還沒有在眼前出現,貪嘴的小傢伙會不習慣,開始發急,也算情理之中。

  「我去廚房替它熱一碗牛奶,你在這裡陪它一下,我很快就好了。」忍足這樣對小唯交代,話落,得到小唯遲疑地頷首,他便舉步去了廚房。

  小唯抱著小傢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後,輕輕地,她將小傢伙放在了柔軟的沙發上。

  離開小唯的懷抱,小傢伙立刻便低下頭,不停地用小小的鼻子,在沙發上東聞聞西聞聞,偶爾,還伸出小舌頭,試探性地舔了舔,感覺好像是在熟悉著新的環境,不過,又有點像是在尋找什麼可以吃的東西。

  小唯在沙發旁跪坐下來,兩肘撐在沙發的邊緣,雙手托腮,愣愣地平視著沙發上的小東西。

  真的……要接受它嗎?

  如果接受,那她豈不是又欠了忍足一筆?

  無功不受祿,就算是再親密的朋友,也不該心安理得地接受對方的饋贈,而不回應分毫。

  忍足說,這個小傢伙,是他送給她的聖誕禮物,剛剛在翻到那幾袋狗糧的時候,起先,她還覺得奇怪,不懂忍足為什麼會把這種食物帶到她的家裡,直到跑進客廳,看到忍足腿上的小傢伙,她才恍然大悟。

  不得不說,為了送她這份聖誕禮物,忍足一定花費了不少心思。

  在東京,養狗雖稱不上一件很奢侈的事,但,要花的時間,花的錢,也不少。

  而且,如果只是作為聖誕禮物的話,他送給她的這只狗,也算得上貴重了。

  收下這份禮物,她會欠下忍足這一筆;拒絕這份禮物,她欠下他的,也許,會更多。

  她的感覺並不遲鈍,只是一直以來,都鴕鳥地不敢去細想。

  自她從昏迷中清醒,直到看到忍足侑士,並在他或有意或無意地幫助下,一點一點想起一些曾經的事後,她便有一點清楚,也許在她出車禍前,忍足對她是有一點好感的,原以為,那是當時年紀小,分不清好感和喜歡的區別在哪裡,何況,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發生的車禍,也不記得,高三那年,她和忍足發生過什麼事,不過,她唯一有點模糊印象地是,忍足曾經逃避過她。

  也許,是當時想通了自己對她的感覺不是愛情,也許,是在她斷層的那段記憶裡,她曾明言拒絕過他,所以,高三那一年,他們形同陌路,一直到她出了車禍的一年後,他才想起自己曾有她這麼一個朋友。

  因為他們是朋友,所以,他才會常常來醫院看她;因為同情她的遭遇,知道她的失憶,所以體貼的他,才會經常出現在她的面前,和她聊天,陪她做複健,從不嫌累。

  他沒有和她聯絡的這一星期,一個人無聊時,她也曾猜測過他不出現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她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也許是因為知道她有「爸爸」陪了,所以,忍足便放心地「功成身退」了。畢竟,作為朋友來說,忍足侑士為她做的,已經太多太多。

  不過,卻從未跨越過一個朋友的界限。

  原以為,他們真的只是朋友,畢竟,他沒有開口對她說過喜歡,也沒有明確地表示他在追求她,唯一讓她對自己的認知開始產生動搖的,是剛剛他對小狗自稱的那句「爸爸」。

  他是小狗的「爸爸」,而他,希望她是小狗的「媽咪」。

  很多事,不需要過多言語,便能有所察覺。

  只是,現在的她,連記憶都是不完整的,又該怎樣有所回應?

  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知道自己並不討厭忍足,甚至,是有點依賴的,可是,若要說男女之間的喜歡,未免太過牽強。

  恍惚中,忍足已經熱好了牛奶,端著小碗,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他手裡的碗,是他從自己的公寓裡帶來,這幾天一直給小狗喝牛奶時用的碗。

  那只碗,他買回家後,一次都沒有用過,沒想到,倒是先讓小狗撿了便宜。

  端著牛奶,回到客廳,一眼,他就看到跪坐在沙發旁,雙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女孩。

  可能是在外面吹多了冷風的緣故,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七天不見,她似乎又瘦了。

  這幾天……她在醫院都沒有好好吃飯麼?

  他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走近她。

  他把手裡的碗,擱在地上,伸手,將沙發上,還在不停亂嗅的小狗,抱了下來。

  他的動作,驚回了小唯的思緒,小唯放下托腮的手,下意識地偏頭看他。

  她看著他將小狗抱到裝著牛奶的小碗旁邊,看著小傢伙搖著尾巴,歡快地舔著碗裡的牛奶。

  小傢伙喝牛奶喝得很開心,看著小傢伙的樣子,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接著,她轉首看向不知何時,已然在她身邊,席地而坐的忍足,像想起了什麼,笑著問他,「對了,你有給這個小傢伙起過名字嗎?」

  「呵呵,它還沒有名字,你想叫它什麼,它就可以叫什麼。」他們「家」是女權主義,「媽咪」最大。

  「沒有名字?」小唯蹙了蹙眉,「那這幾天你都是怎麼叫它吃飯,出去散步的?」難不成直接省略稱呼,用命令式語句吧?

  「呵,我都是直接把裝著食物的碗放在它面前,它聞到味道後,就自己開始吃了。」忍足看向小唯,很自然地道,「至於散步,只要用一條繩索牽著它,抱著它去外面,找到適合遛狗的地方,再把它放下來,它就會一個人在那邊自顧自地玩起來了。」他看小唯的表情很無辜,好像是不懂,為什麼她會問那麼理所當然的事。

  吃飯、睡覺、出門散步,狗的本能,不是?只要給小狗聞到食物的香味,帶它去相應的地方,它就會自己主動去吃、去玩,根本不需要他在旁邊,指示分毫。

  狗也算是通人性的動物,它又不是沒有思想的機器人,需要主人一個口令才能有一個動作。

  「所以……這些天你都是這麼和它相處的?」聞言,小唯嘴角微微抽搐。難怪他會說小狗沒有名字……按照他這種「放羊吃草」似的飼養方法,名字對那只小傢伙來說,貌似真的是多餘的。

  不過,讓她感覺意外的是,像忍足對小狗這般「冷淡」、連名字都吝嗇給一個的態度,照理來說,小狗和他應該不會太過親近才是,可剛剛看小狗在她懷裡,急著要找忍足的模樣,卻不難知道,這只小狗對忍足是非常依賴的。

  好像有些匪夷所思,然而,隨即想想,又覺得是情理之中。

  畢竟,小狗剛離開狗媽媽,那幾天,身邊又只有忍足一個人,就算忍足沒有給它取名字,或是閑來無事時,和它培養感情,基於活下去的本能,小狗能依賴、可以依賴的,也唯有忍足一個人。

  只是……為什麼忍足沒有想過要給小狗一個名字呢?就算帶它吃飯、散步的時候,也許用不到名字,但……一般人,把狗接回家,偶爾想起要逗狗狗玩時,應該也會隨便想個名字,叫狗狗過來吧?

  「呵,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畢竟它是屬於你的聖誕禮物,名字應該由你來定才有意義。」知道小唯心裡在奇怪些什麼,忍足莞爾,淡淡地解釋。

  聞言,小唯沉默,垂下頭,又一次避開他的眼睛。

  鏡片後的眸光,閃了閃,似是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忍足有體貼地換了一個話題。

  他問小唯,有想好要給小狗取什麼樣的名字了嗎?

  「唔……」小唯轉了轉眼珠,將視線移到小狗身上,定定地瞅了那個小傢伙半晌,她還是想不到可以叫那個小傢伙什麼。

  小白?雪球?雪人?聖誕?幼稚!太幼稚了!一點特點也沒有!

  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半天,都得不出結論,無奈,小唯再次看向忍足,歎口氣道:「我想不出什麼好聽點的名字,你呢?你有什麼建議嗎?」

  他?那不是又把球拋回來了嗎?

  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是,看著她滿含期待的眼睛,他頓了頓,好一會兒,才猶豫著,試探性地吐出一個名字:「小狼?」

  「小狼?」小唯雙眼一亮,下一秒,卻又有些奇怪,直覺地,小唯再看向那只還在自顧自地舔著牛奶,對周邊發生的事充耳不聞的小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卻真的一點都看不出,在那只狗的身上,有半分「狼」的影子?

  小狼這個名字雖說還算威風,但,對那個小傢伙來說,並不形象。

  要是叫蝴蝶、小貓,或許還比較貼近現實一點。

  「你不覺得叫它小狼,會讓它看上去更有氣勢一點嗎?」他笑,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向那只小狗。

  「氣勢?」小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名字,很特別,小狼小狼……她輕聲念著這個名字,再看著那只已經把牛奶喝完,正意猶未盡地舔著碗的小狗,忽然又覺得,不去計較外形的話,「小狼」這名字還是和那個小傢伙挺相配的。

  「呐!就這樣決定了,以後你就叫小狼了哦!」她心情愉悅地揚聲對小狗那樣說。

  小狗搖了搖尾巴,還在那邊舔著碗,不知有沒有聽到小唯的話。

  小唯淺笑著看著那只狗,而忍足,則默默地望著她,嘴角邊,有一絲淡淡的弧度,若有似無。

  其實,他並沒有對她說實話。

  那個小傢伙,在來到這裡之前,是有名字的。這七天,閑來無事時,他都會叫小傢伙「小狼」,培養小傢伙,慢慢熟悉「小狼」這個名字。

  小狼、小狼……

  記得以前在上高中的時候,偶爾他會上網去他們學校的論壇灌水,一次無意中,他有點進一個有關解讀他們冰帝網球部眾正選姓名字母的帖子。

  他不知道發那帖子的人是誰,但是,他記得,那個人對他們每個人姓名字母的解讀,倒還算客觀,有很多值得推敲的東西在裡面。

  那人是怎麼解讀他的姓名字母的,他已經記不太全了,不過,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人用「wolf(狼)」這個單詞來形容過他。

  他在球場上被人稱過天才,也在背地裡被人叫過老狐狸。

  他有不少綽號,但,唯一讓他覺得和自己比較貼近的,卻是那個發帖人給他定義的「狼」。

  狼是屬於生物鏈上層的掠奪者,一旦鎖定目標,即便不擇手段,即便和敵人不講公平地群起而攻之,它也絕不允許自己看上的獵物自它眼皮子底下逃走——骨子裡,他和狼,極其相似,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所以,除非他自願,否則,夜久唯,是逃不掉的。


Chapter 46

  她知道,她不該留一個男人在她的單身公寓裡過夜的。

  但,當時的時間太晚,早就錯過了所有公車、電車、地鐵的末班車時間,將近淩晨2點,外面的天,一片看不到五指的漆黑,寒風陣陣,冰冷刺骨,就算要攔計程車,站在馬路上傻等一兩個小時,都不一定能等到一輛。

  他是為了陪她過聖誕夜才來這裡的,他是為了送她聖誕禮物,才逗留到現在。

  他沒有開車過來,這個時間,這種情況,她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送他出門。

  於是,硬著頭皮,她問他,要不要留在這裡過夜?

  其實,也不能算過夜,現在早就過了12點,她不過是提供一個溫暖的地方,讓他可以暫時休息一下而已。

  「會不會太麻煩了?」意料之中也是樂意之至的事情,可是,表面上,他卻猶豫著推三阻四,好像真的很怕給對方造成不便的樣子。

  「不!不會!谷原奶奶替我曬好的被子有多,你可以放心地去我床上睡。」何況,她的房間裡有暖氣,他不用擔心會著涼。

  「那你呢?」其實,這才是他最關心的。

  「我?我可以去睡沙發啊!」她理所當然地道,雖然客廳裡,她雙人沙發的長度不足一米五,但對身高才160出頭一點的她來說,窩上幾個小時,雖然不舒服,倒也不是什麼非常困難的事。

  「可是,這樣一來,我會很不安呐!」好愧疚好愧疚的語氣!

  任何一個有風度、有教養的紳士,怎麼可以心安理得地霸佔女人的床,讓女人去睡沙發呢?

  從他的臉上,她讀出這個訊息。

  「可是,我沒有多餘的被子或毯子讓你打地鋪……」雖說房間內有暖氣,但暖氣能覆蓋的範圍並不大,加上如今這種天氣,根本就不可能讓他或是她直接睡地板!

  「這樣啊……」他鏡片後的眸光閃了閃,「那乾脆換我睡沙發好了!」他的身高超過一百八,提議自己睡沙發不過是以退為進——其實,他很懂適時撩撥女人的同情心。

  所以,再接再厲,他「體貼」地對她說,他只要在這裡待幾個小時就好,天一亮,等到早班車發車的時間一到,他就會離開,並不需要她為他留在這裡的這幾個小時,煩惱太多。

  「幾個小時,很快就會過去的。」他輕描淡寫地這麼道,似是打定主意,他要睡沙發的樣子。

  小唯看著他,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可是,她又怎麼可能真的讓他窩在那麼小的沙發上呢?

  煩!真的好煩!這個時候,如果這間公寓能再大一點,能再多放一張床,該有多好?

  讓忍足睡那麼小的沙發,說什麼她也過意不去,而她自己睡沙發,忍足也絕對不會同意。難不成……要她和忍足共用一張床?雖說她的床不大,但要容納兩個人,也絕對不是問題,可是……她到底是女孩子,骨子裡有些保守,即便她和忍足是朋友,也相信以忍足的人品,他是絕對不可能會對她亂來的,但……她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沒有辦法放下矜持,和一個只能算是朋友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

  見她時而蹙眉,時而咬唇,好像很煩惱的樣子,忍足莞爾,淡淡地,出聲問她:「如果你不困的話,願不願意,陪我看一會兒電影?」他從來都不會逼她,也捨不得為難她,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甘願當一個默默付出的男配角。他的魚餌撒在暗處,直等合適的時機到來,全面收線,攻城掠地,一舉突破——他是精明的獵人,他有的是耐心,所以,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他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也明白什麼是見好就收。

  「電影?」他的提議,讓她微微一愣。

  「我們可以上網搜一點新出的片子看,如果你不累的話。」他似乎明白她心底的掙扎和猶豫,所以,他適時地提出折中建議。

  反正,現在已經過了淩晨2點了,再有幾個小時,天都要亮了,他要睡也沒幾個小時可以睡了,那還不如不要睡,直接上網看電影來得實際一點。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的身邊有她,他可以和她,單獨相處多一些時間。

  小唯雖不是很想明白他真實的想法,但,不得不說,他提出的建議,在目前看來,也算是一個好辦法,至少,不會讓他們兩人在誰睡沙發、誰睡床這種達不到共識的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

  何況,家裡多了一個人,感覺總是怪怪的,她也沒有辦法安然入睡。

  她現在是「浪人」,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學,而忍足也開始放寒假了,通宵過後,有的是時間可以補眠,她實在想不出理由,拒絕忍足的提議。

  於是,一番商量過後,小唯默許了忍足的提議,決定陪他一起看電影,打發時間。

  小唯拿了換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忍足則在小唯的房間裡,用她的電腦,上網搜尋著兩人待會兒要看的片子。

  小狗「小狼」睡在小唯床邊的一個紙箱裡,紙箱裡鋪滿了棉花和毛毯,那是小唯和忍足替小狼臨時安的一個窩。

  許是吃飽喝足了的關係,此時此刻,小狼蜷縮著身子,在窩裡沉沉地睡著,偶爾,兩隻小耳朵微微顫動,翻個身,把自己卷成小毛球,小傢伙睡得可沉了。

  本來,忍足是計畫在耶誕節這天,陪小唯去寵物中心幫小狼打預防針,順便再替小狼登記下戶口,但,考慮到兩人一夜沒睡,他便沒有把這個打算和小唯提,想著等她休息一天,補完眠,再約她一起去寵物中心。

  反正,他最近很有空,加上現在又多了一個小狼,他知道自己有很多機會,可以借機和她獨處。

  他是個行動派的男人,如果不是考慮到她失憶,對周圍的人事物還有些茫然和戒備,他對她的追求,絕不會像如今這樣,隱晦至此。

  他不想嚇到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道理,他懂。

  洗完澡,離開浴室,小唯穿著保守的羊絨睡衣,在客廳裡用吹風機把濕漉漉的頭髮吹得半幹後,才遲疑著,推門進了臥室。

  一推開門,一眼,她就看到了正專心於電腦前的忍足,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對他道,「我洗好了。」話裡,隱約有些不自在。

  還未遺失的記憶中,這還是她第一次,讓一個男人走進她的臥室。

  臥室是很私人的空間,裡面有著每個人的隱私,除非關係親密,否則沒有誰會願意自己私人的天地裡,多出一個陌生人。

  忍足不是陌生人,可是,她的感覺,還是有點怪。那種怪,有點像是害羞又有點像是慌亂,說不清的複雜。

  她想,她真的是個很彆扭的女孩。

  「嗯。」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注意力卻還是在電腦螢幕上。

  她咬了咬唇,問他:「那個……你要去洗嗎?」他剛剛在門口等了她這麼久,洗個熱水澡,應該會舒服一點,只是……她這裡沒有準備男性的換洗衣物,好在多餘的毛巾、杯子、牙膏、牙刷什麼的,倒也還算齊全。

  只是……沒有換洗衣物……

  「呵,不用了,過一會兒,我可以回家去洗。」雖然他私心裡很想,但是,他聽得懂她語氣下的那絲緊張。

  屋裡有開暖氣,而他真的是不怎麼介意,可以在她面前秀一下肌肉,不過……還是先不要那麼猛才好,他不想讓她覺得,他是一個隨便的男人。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可惜,這句話,在她身上貌似不怎麼適用——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年,她在惠裡奈的車上對他說,當初她會和宍戶交往,是看上了宍戶的「單純」。

  那晚過後,有時他常常在想,要是那時他也「單純」一點,也許她就不會挑上宍戶而改選他了,也不一定。

  精明的男人,喜歡笨一點的女人,而聰明的女人,卻喜歡懂得適時裝傻的男人——那麼多次戀愛,他可不是白談的。

  聽到他的話,明顯,她松了口氣。很顯然,剛才那句話,她只是禮貌性地一問,並不期待他會給她肯定句。

  如果他說要洗,那她才真要開始傷腦筋了。

  矛盾的人。

  她在心底自嘲著。

  「有找到什麼合適的電影嗎?」她搬了一張椅子,坐到了他的身邊。

  他下意識地往旁邊移了一點點,讓她可以更靠近電腦。

  「全是一些很無聊的片子……你有什麼好建議嗎?」他放開滑鼠,靠回椅背上,這才扭頭看她。

  許是剛洗完澡的關係,她本就白皙的臉上,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半濕的長髮,隨意地披在肩上,淡淡的琥珀色眼睛裡,因電腦螢幕的彩光,而顯得晶瑩剔透,似有一泓清水,淺淺波動。

  而她原本沒有血色的嘴唇,此刻恢復了淺淺的粉色,飽滿誘惑,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引人遐思。

  一顆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滑進她細緻的鎖骨,沒入深處,無跡可尋。

  明明她穿的睡衣,非常保守,可是,不知為何,落在他的眼裡,卻有一種嫵媚和性感。

  他鏡片後的眸光,越來越深邃,好在,他是自製力超強的男人,即便心底漣漪陣陣,表面上,他還是可以做到不動聲色,從容自若。

  深吸一口氣,他故作不經意地,從她身上移開了目光。

  小唯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電腦螢幕上。

  她接手他鬆開的滑鼠,一頁一頁流覽著最近新出的影片。

  翻了好幾頁,都沒有找到能吸引她看上一眼的電影,蹙眉凝思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模糊的記憶裡,曾有誰在她耳邊極力推薦過的一部很老的紀錄片。

  於是,她在偏頭詢問過忍足的意見,得到他的頷首後,便上網,熟練地敲出了那部影片的名字——

  橫濱瑪麗。


Chapter 47

  她本名叫西岡雪子,但是,人們習慣叫她豔豔,瑪麗小姐,皇后殿下。

  她八十二歲,站街拉客卻有六十年,進出警局二十二次,她是戰敗日本的縮影,是一個為了生活,在社會底層,不斷掙扎的小人物。

  她是一個妓.女,卻保有自己的自尊和堅持。她堅持用資生堂的粉,她堅持把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膚,塗成雪白——那些粉,是她的面具,是她的盔甲,是她用來面對現實的武器。

  年輕的時候,她有一個優雅的輪廓,愛穿高跟鞋和白色蕾絲裙,後來年紀大了,背已經駝了,但她永遠挺直胸膛,高傲自尊。她每晚睡在大廈走道的椅子上,那把椅子上,有用中文寫著:「我愛你」。她把衣服寄存在別處,卻隨身帶著一個包,包裡是她全部的家當。

  她是只接待外國軍官的吉普女郎,年輕時,也是遠近聞名的美女,她從不告訴外人自己的真實名字,也從不讓人知曉她的實際年齡,她一直都很清高,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她從不費心去討好當權的人,也未曾向看不起她的人,低過半分頭。於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成了橫濱街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再後來,她有了個名字,叫橫濱瑪麗。

  有人說,她曾經熱戀過,她愛過一個外國軍官,那人送給她一枚翡翠戒指,他們分別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他們兩個人在碼頭擁吻,大家都在猜測,她一直不肯離開橫濱,其實就是為了等他回來。

  ——by柏邦妮

  不同於印象中冗長乏味的紀錄片,《橫濱瑪麗》這部電影卻用了相當鮮豔的顏色,可是,它卻講述了一個無關苦情豔情的故事。

  這是一部小人物的傳記,但又並不是單純地在紀錄一個真實的瑪麗。

  在瑪麗的身上,有很多值得觀眾深思的東西,橫濱瑪麗她是一個都市的傳說,是那個時代那樣一群人的代表,當初在看這部片子的時候,幸村精市在瑪麗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閃光點,而那些閃光點,都是值得他和夜久唯用心學習的東西,於是,那一年的平安夜,他堅持拉著犯困的她,一起坐在他的電腦前,看片。

  他的臥室裡開著暖氣,她穿著厚厚保守的羊絨睡衣,明明很熱,她卻一直在喊冷,非要坐在他的腿上,窩進他的懷裡。

  她摟著他的脖子,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像只粘人的小貓一樣,一定要和他零距離接觸才能心滿意足。

  無奈,他只好空出一隻手緊緊地圈住她的腰,以防她從他的身上滑下去。

  電腦螢幕上,電影已經開始了,可是,他懷裡的人,卻眯著眼睛,昏昏欲睡,一副馬上就要進入夢鄉的樣子。

  他覺得好笑,晃了晃她的身子,她閉著眼,蹙眉呻.吟了一聲後,將小臉更加深埋進他的胸膛,不管不顧地繼續睡。

  她是一個愛耍賴的女孩,明明說好只要他抱著她,她就陪他坐在電腦前看電影看上一整晚,可是,卻在真的得到「福利」後,她居然就把自己之前的承諾忘得一乾二淨。

  他覺得好氣又好笑,想要叫醒她,可是,卻在看到她眼眶下的黑眼圈時,認命地歎了口氣,終是心軟了。

  為了準備期末考試,這幾天,她一直都在熬夜複習,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女孩,做任何事,都一定要拼死做到最好——這樣的她,和球場上的他,非常相似。

  他沒有逼她「兌現」承諾,而她,窩在他的懷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笑。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很想睡,只是很想看看,他拿她沒轍的樣子。

  他剛洗過澡,他的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難以想像,一個男生身上的氣味,也可以這麼乾淨、這麼好聞。

  悄悄睜開一隻眼,她看著他好看的側面。

  此刻,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電腦螢幕上,沒有察覺到,她睜開的眸子。

  他的表情很專注,嘴角卻若有似無地微揚著,他是個很適合微笑,也經常微笑的男生,優雅隨和,平易近人,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

  很難想像,這樣的他,站在球場上,卻是完全另一種面孔。

  他被人稱為神之子,是立海大網球部的部長,對人對己,都相當嚴格,一旦拿起球拍,就一定要贏得勝利,可惜,國三那一年,他首次嘗到了敗績。

  她以為他也許會消沉,然而,他只是好風度地微笑,和對手握手,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並不是一個複雜的人,其實,用心和他相處後,她發現,他原來並不難懂。

  他只是習慣性地用微笑掩飾自己的心情,體貼地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周圍的人。

  幸村精市的學習成績很好,可是,那並不是因為他有多聰明、多天才,而是因為他願意比旁人花更多的努力去學習,之前由於生病住院落下了很多課,出院後的他,就連在上下學的途中,都會抓緊一分一秒,拿出參考書出來學習。

  幸村在球場上很威風,能輕易就看穿對手的破綻,但這不代表,他的記性也和他打球時的眼力一樣好,他的性格裡,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一點小迷糊,如果不是那天無意中在他的臥室裡,翻到一本小本子,也許,她會覺得,他真有什麼過目不忘的本事。

  那本小本子,他藏得很隱蔽,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很多人的生日、習慣和喜好,以及,他和他們每一天發生過的事。

  靈美說,他以前從未談過戀愛,在答應和她交往前,他的戀人是網球部的部員。原本她以為那不過是玩笑,可是,看到那本本子,她卻覺得,靈美說的,是再真不過的事實。

  翻著那本本子,看著那些點點滴滴的記錄,她心底,有一點小吃醋。不過,後來,隨手翻到最後一頁時,她的情緒,立刻放晴。

  1995年1月

  第一次看到她,在逢魔時刻,她穿著白裙子,很像故事裡的天鵝

  1997年4月

  第二次見她,她在天臺上哭泣,脆弱地像一個孩子

  1997年4月

  隔著門板,聽見她和她妹妹的對話,唯一感覺,她的性格,很容易吃虧。

  1999年2月

  她帶著她妹妹出現在我家門口,雖然有點匪夷所思,但是,那天是她第一次開口說,她喜歡我

  1999年3月5日

  我的生日,她第一次下廚,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不過,她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呵呵,很笨拙也很有趣。

  1999年3月14日

  她問我要巧克力,只是,搶過巧克力後,她立刻就跑,不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我知道,她很聰明,明白我能給她的答案,並不是她想要的那個。

  1999年3月中旬

  我在家裡昏倒,是她送我去的醫院,在病房裡醒來,她睡在我的床邊,眼眶紅腫,顯然,她曾哭過,我隱約知道,她的眼淚,是因為我。

  1999年3月下旬

  情緒失控,我沒有風度地對她發了脾氣,告訴她,我不會在這個時候住院

  1999年4月初

  她來應徵網球部的經理,看得出,在遞出申請表之前,她有下過苦功

  1999年10月31日

  她的生日,她許下願望,希望明年我能替她做上一桌紅豆料理

  ……

  2000年2月末

  我的病情拖不下去,只能住院,不過,有點意外,自從在她面前昏迷後,這一年來,除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獨處時,她會偶爾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外,其他時候,她絕口不在別人面前提我的病,後知後覺,她瞭解我的心情,所以,一直默契地在替我保密。

  2000年3月5日

  我的生日,她煮了一桌紅豆料理,可惜,醫生說,我不能吃,於是,她笑著說,她可以替我吃,她一直都在笑,可是,我看得見,她笑容背後的失落,那一刻,莫名地,我的心,好像有點疼。

  ……

  一條一條,除了最初那兩年,他沒有把日期記全,寫下的句子不長外,後面的每一個日子,和她發生的每一件事,他都記得相當詳細。

  他從最後一頁,開始記錄有關她的點滴,她一行一行讀下來,胸口,被塞得很滿。

  她小心地把本子放回原位,不想讓他察覺,她有發現到他的「秘密」。

  「醒了?」思緒飄忽中,她聽見他含笑的聲音。

  她紅了紅臉,下一秒,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從他的懷裡坐起身。

  「電影開始了,怎麼不叫我?」明明是自己故意裝睡想耍賴,偏偏,還能「理直氣壯」地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誰讓她知道自己找了個好脾氣的男朋友!

  「呵呵,你已經醒了,不是嗎?」其實,她的那點小心思,他又怎麼看不穿?只不過,看著她每次都自以為自己把自己的秘密掩飾得很好時,眸底露出的那絲小得意,總會讓他覺得很有趣——他喜歡她這樣的表情,所以,和她在一起時,他的脾氣總是「好」到不行,讓她漸漸地開始以為,真實的他,很好欺負。

  她不語,只是看了看他,再轉向面前的電腦螢幕。

  電影才剛放到一半,剩餘時間,還有40多分鐘。

  這片子怎麼這麼長?

  她微微蹙了蹙眉。

  「要我倒回去嗎?」她的想法,怎麼逃得過他的眼睛?不過,他選擇忍住笑,故意「扭曲」促使她蹙眉的真正原因。

  她吵著要看鬼片和驚悚片,只是,他堅持讓她多看一點有教育意義的紀錄片。剛才洗完澡,兩個人坐在電腦前,商量了半天,最後才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先看紀錄片,看完再看她想看的鬼片。

  可惜,某人耍賴,要到「福利」後,裝睡企圖蒙混過關,卻忘記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播放機帶著後退功能,只要看完一點,再用滑鼠隨意往後拉上一點,即使整部電影只有十分鐘,他也能讓其放上幾個小時也放不完。

  「呃……不、不用了!」饒了她吧!「我從這裡開始看就好。」她湊近電腦前,裝成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心底卻在暗暗磨著牙。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絕對是故意的!

  他憋笑在心底,很自然地摟過她,讓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一愣,訥訥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下巴,似是不解,他居然會這麼主動。

  交往的這些日子來,他從未主動和她親昵過,就連兩人好不容易才到達的牽手階段,也是她放下矜持,首先去拉他的。

  他是個很慢熱的男人,就算是談戀愛,他也是慢條斯理,從不會「衝動」行事。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他也許並不喜歡她,只是因為感激她在他住院期間的照顧,才會答應她的告白。

  今天,他鬆口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窩進他的懷裡,她已經覺得很「受寵若驚」了,剛在心底早已偷笑過好一陣,現在……他又主動拉過她,讓她靠在他的肩上,這、這真是……太讓她意外了!

  唉!窩囊!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戀愛談得真夠窩囊的!男生一個擁抱,就讓她心頭小鹿亂撞,感動到差點以為這是不是聖誕老人顯靈,送給她這麼「特別」的聖誕禮物!唉唉唉!她在心底連歎三聲,好想知道,這算不算是先告白先吃虧?

  胡思亂想中,不經意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電腦螢幕上,剛好,看見這樣一個片段:

  一個強悍的酒家老闆娘,強上了一個風月刊物的小記者,兩人發生過關係後,老闆娘很勁爆地冒出了一句:「好久沒嘗過日本男人的味兒了!」

  雷得小唯,瞠目結舌。

  偏頭看向幸村精市,他還是一臉的淡定,平靜無波。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她,四目相對,他淡淡地笑了笑。

  看著他的笑,鬼使神差地,她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話:「日本男人是什麼味?」

  話落,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愕然地瞪大眼,臉一下子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他明顯是一愣,似是從未想過,她居然會問這麼「猛」的問題。

  「你……我……不是……我……」她想為自己解釋,可惜,關鍵時刻,她的舌頭開始打結。

  有沒有地洞?她好想鑽下去!

  她又羞又急的模樣取悅了他,他低低地笑,頓了頓,一本正經地回答她說:「抱歉,我沒有特殊癖好,可能沒有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聞言,她臉上的紅暈,果然一下子就竄到了耳根子上。

  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知道自己被耍了,她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賭氣地就要起身離開他的懷抱,但是,他扣在她腰上的手,不准。

  帶著笑意,他湊近她的耳畔,對著她染上紅色的耳垂,曖昧地吹氣。

  他說,「雖然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日本男人是什麼味,不過,我可以幫你製造機會,讓你親身體驗一次。」

  話落,不給她反應的時間,他直接吻上了她微啟的唇……

  那是他和她之間,第一個吻。

  時間,是2001年的平安夜

  ……

  合上自己的過去,幸村沉默著,將手裡的本子,塞進了抽屜的最底層。

  窗外,天際漸漸泛起了魚肚白,面前的電腦螢幕,暫停在紀錄片的最後一幕,久久不動。

  那是瑪麗的背影,挪動著小步子,跟著元次郎走開後,留下的一個快樂背影。

  他們說,要活到一百歲。

  而那一年,那個靠在他的肩上,和他十指交纏的女孩,曾認真地這樣告訴他:

  「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一起活到一百歲!」

  很好聽的一句承諾,卻在三年後的今天,成了年少無知的笑話一場。

  他自嘲地笑了笑,閉上眼,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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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8

  聖誕過後沒幾天,便迎來了新年。

  在日本,12月31日是「大晦日」,也就是除夕日,除夕晚上,日本人習慣稱之為「除夜」。

  在大晦日當天,家家戶戶都要進行大掃除,一則為清潔家居,二則也有洗去黴運的意思,所以,即便小唯是剛搬進的「新家」,而新家不久前也才剛被谷原管家裡裡外外地打掃過,但,礙於習俗,12月末的那天,她還是有親自動手,意思意思地把公寓,再重新打掃一遍。

  小狼趴在籃子裡,偶爾,身後的尾巴,時不時地晃動幾下,不吵也不鬧,只是安靜地看著小唯忙緊忙出的身影,很是乖巧的樣子。

  那個籃子,是前幾天,忍足陪小唯去寵物中心替小狼打預防針、登記戶口時,順便買下的——那是小狼的「床」。當然,除了床以外,狗狗專用的香波、沐浴乳、刷子等等一些日用品,忍足也周到地一一幫她採買完全。

  這幾天,忍足常常出現在她的身邊,有時是約她一起逛寵物店,有時,是待在她的公寓裡,替她講解題目。兩人同進同出,幾乎天天都會在一起,不過,除了平安夜那晚他有在她家留宿外,其他時候,忍足都是看好時間,適時地提出告辭。

  每次來,忍足都沒有開自己的車,而是喜歡坐公車,於是,每一次,他離開的時候,她出於禮貌,總會送他到車站,看著他上車才安心。

  今天,是除夕,忍足不得不回大阪的本家吃飯。

  12月29日到1月3日是日本法定的新年假期,其實,早在12月29日這天,忍足就已經接到過家裡的電話,要他回本家住一陣子了,但,因為小唯,他才遲遲沒有動身回家,一直到除夕這天,再沒有不回家的理由,才不得不抱歉地留下小唯一個人。

  「呐!爸爸明天要回本家吃飯,也許沒有辦法回來陪你媽咪過除夕了,所以,你要乖乖聽話,代替爸爸陪著媽咪,別讓媽咪太寂寞,知道麼?」

  昨晚,忍足離開前,她有在無意中,聽見忍足用刻意壓低的聲音,對小狼這麼說。

  說不清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有溫暖也有感動,同時,也有些複雜。

  雖然,他沒有用語言暗示過她什麼,但是,他的一些舉動,卻已經漸漸開始明朗化,這幾天的相處,她再沒有辦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對她,只是朋友的關懷。

  她想好要拒絕他的,只是,每次話到嘴邊,看見他嘴角邊的溫暖,她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

  這句話,要說出口,很容易,不過,一旦真的出口,很多事,都會不同。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張很薄很薄的紙,捅破之後,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料。

  她貪戀他給她的溫暖,卻清楚現在的自己沒有辦法給予他同等的回應,所以,她一拖再拖,只要他不明示,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裝聾作啞,繼續接受他的好,而不用回應他分毫。

  這樣的自己,真的是很惡劣,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的答案,她又該如何選擇?除了順其自然,除了得過且過,她再想不出別的方法。

  一邊胡思亂想著,她一邊搬出廚房櫃子裡沒有怎麼用過的玻璃杯,站在流理台前,拿起一個杯子,用洗潔精泡開,裡裡外外地搓一搓後,再用水沖淨,接著,再拿起下一個,用同樣的方式,一個接著一個,慢慢地洗。

  這些杯子,都是谷原管家幫她準備好的,目前為止,只動用過一個。

  那一個,是那天她出院後,泡茶給夜久正一用的。

  自那天下午,夜久正一離開後,她便再沒見過夜久正一,不過,她有和夜久正一通過那麼三次電話,通話內容,不過是些沒話找話。

  第一次通話,是耶誕節過後的第一天,夜久正一在電話那頭問她,真的不考慮,搬回家住?

  「美織跳級考上了大學,現在已經搬進學生宿舍,不住在家裡了,今年寒假她說已經和同宿舍的同學約好,要一起出去打工,不會回家了,而你哥哥志雄,在你出車禍的那一年,他就堅持搬出家,開始獨立,也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即使是過年過節,他也只有幾通電話而已,至於清子……她現在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經常早出晚歸,不知所蹤,如果你搬回家,也不會經常碰到她……」

  夜久正一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隱隱約約,還有一絲期待。

  他是她的爸爸,在某一種程度上,她知道,他和她一樣,其實都很怕寂寞。

  很怕偌大的房子裡,空空蕩蕩的,只有自己一個人。

  可惜,即使如此,那對現在的她而言,早已無關緊要。

  所以,抱歉,是她唯一能給的答案。甚至,在說抱歉的同時,她的嘴角,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冷笑。

  於是,夜久正一沉默,沉默過後,強打起精神,不忘再叮囑她說,千萬別太過勉強自己。

  她漫不經心地恩,心底,沒有任何波瀾。

  後來,夜久正一再沒提過要她回家的事,只是不厭其煩地詢問,她的錢夠不夠用?公寓裡有沒有缺少什麼?喋喋不休地,像個老媽子。

  她用抹布,一點一點將杯子擦乾淨,再一個一個把它們擺回櫃子裡。

  剛才,她又接到了夜久正一的電話,他問她,除夕夜,要不要回家吃飯?

  她平靜地說:「我的新家,在這裡。」

  然後,久久,她再沒聽見夜久正一的下文。

  就在她以為,夜久正一是不是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她聽見夜久正一輕輕地對她說了一句:「那麼,小唯,記得新年,一定要快樂!」

  然後,掛斷了電話。

  有點莫名其妙,仔細咀嚼後,她又覺得好好笑。

  為什麼新年,一定就要快樂?為什麼他會覺得,她可以決定自己快不快樂?

  她只是一個平凡人,她的情緒會受周圍環境的影響,她還沒有那個境界,可以完全不受旁人的干擾。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一定要快樂。

  擦乾淨手,她離開廚房,看一眼客廳裡掛著的鐘,已經中午了。

  她的廚藝不是很好,這幾天,忍足在她家裡,吃的都是外賣。

  她不想折磨自己的胃,也不想弄亂好不容易才清理乾淨的廚房,於是,她走進臥室,蹲下身,摸了摸小狼的頭,告訴它,媽咪要出門了後,才起身,拿過自己的鑰匙和錢包,離開公寓。

  她現在有了「家人」,她習慣了向它彙報自己的行蹤,以前,並不覺得,現在,她發現,在進門出門的時候,能向那麼一個人說「我走了!」「我回來了!」,其實,也是一種很幸福的事。

  雖然,那個「人」沒有辦法回答她什麼,但是,它會搖著尾巴,依依不捨地目送你離開,當你回來的時候,它又會搖著尾巴,熱情地抱著你的腿,上躥下跳,讓你知道,原來這個家裡,並不只有你一人。

  很難想像,如果沒有小狼,現在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這時,她不得不感慨,忍足侑士真的是很瞭解她!

  除夕日,街上人來人往,很多商場、商店都在打折,進進出出的客流量是平時的一倍不止。

  周圍,很熱鬧,喜氣洋洋,全是即將要迎接新年的喜悅。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只想找一家看上去還算順眼的店,填飽自己的肚子。

  走著走著,有個年輕的男人,莫名奇妙地撞了她一下,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等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大衣口袋,果然,她的錢包不翼而飛!

  在除夕日遭小偷?這、這真是……

  她有些哭笑不得,還沒想好是自己「低調」地追上去還是「高調」地扯開嗓門向別人求救時,只見眼前白衣一晃,一個穿著羽絨服的年輕女孩,搶先一步,沖那個偷了她錢包的小偷,大吼了一聲站住。

  小偷怎麼可能會站住?這種時候,絕對是拼命地往前跑。

  於是,小唯只覺一陣風閃過,不等她做出反應,然後,又一陣風閃過,是剛剛那個走在她身後、沖小偷叫了一句站住的白衣女孩!

  白衣女孩二話不說地向那個小偷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還不忘扯著嗓門罵:「靠!你給我站住!大過年的偷別人東西,你還有沒有品了,啊?!」一度,讓還留在原地發呆的她懷疑,是不是那個女孩的錢包,也被那人偷了?

  眼見一前一後的兩個人影,離自己越來越遠,歎口氣,她不再多想,也舉步跟了上去。

  畢竟,那個錢包裡,掛著公寓的鑰匙,其他什麼都還好說,要是鑰匙沒了,那今晚她上哪兒去找人幫她撬鎖?

  在除夕日遭小偷……呵!這算不算一個不幸的暗示?

  女孩追著小偷跑,她追著女孩跑,追了一段路,眼見前面兩個人一前一後拐進了一條小巷,體力已經到達極限的夜久唯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彎著腰,兩手抓緊自己微彎的膝蓋,她低頭看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努力平復過快的心跳。

  她的呼吸,噴進空氣,形成陣陣白氣,喉嚨很幹,腳下發軟,胸口難受得就像要爆炸一般,不過是跑了這麼一點距離而已,她就已經喘成這樣,看來她的這具身體,真的是相當缺乏運動量。

  她自嘲地笑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在原地靜靜停留了一會兒後,她才慢慢直起自己的腰,提起自己似有千斤重的雙腿,舉步緩緩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走到巷口,她四下張望了一下,想了想,並沒有跟著進去,而是找了個還算乾淨的角落,背靠著牆,靜靜地站著。

  這個小巷是一個死巷,之前她閑著無聊,一個人在公寓周邊閒逛,熟悉環境的時候,她曾來過這裡,也進過這個巷子,這個巷子很深,可是,走到底,卻只有一面牆,沒有出口,剛才看到那個小偷和那個女孩跑進這裡,她便知道自己可以松了口氣,沒有再勉強自己跟上去。

  既然沒有出口,那她只要守著入口,就不用擔心會錯過什麼。

  果然,沒過多久,小偷和白衣女孩便從小巷深處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小偷臉上掛了彩,雙手負在身後,不情不願地被身後的女孩推著走,女孩一手捏著小唯的錢包,一手粗魯地搡著小偷的肩膀,橫眉豎目地沖小偷嚷嚷著些有的沒的。

  三人的距離漸漸近了,不經意地一個抬頭,女孩注意到站在巷口的小唯,明顯就是一愣,不自覺地緩下了腳步,表情有種說不清的驚訝。

  好像,很意外會看到她的樣子。

  心下不免有些奇怪,但小唯沒有多想,帶著禮貌的笑容,舉步迎了上去。

  她向女孩說了謝謝,女孩默然地看了她一眼,緊抿著嘴角,悶不吭聲地把錢包還給了她,沒有回應她隻字片語。

  她跟著女孩,把小偷送去了附近的警察局,去警局的一路,她們一路無話。

  做完筆錄,從警察局出來,意外,那個女孩,竟還在。

  女孩站在警察局外的那棵光禿禿的大樹下,似乎,在等她。

  她有些許困惑,但還是向女孩走了過去。

  看到她,女孩的表情,說不清的複雜,不等小唯開口詢問些什麼,卻聽女孩劈頭蓋臉地就問她:「夜久唯,你真的不認識我、不認識幸村精市了麼?」


Chapter 49

  在東京都豐島區東池袋附近,有一家名叫「The Prince Cafe」的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亦叫執事咖啡店,算是「COSPLAY飲食店」的一種,和目前在東京逐漸興起的女僕咖啡不同的是,執事咖啡的侍應一律都為20∼30歲的英俊男性,不過,也許是因為執事咖啡才剛開張不久,其現在在東京的知名度遠不及秋葉原的女僕咖啡廳,然而,即使如此,執事咖啡店自開張以來,每天接到的預約電話,日復一日,絡繹不絕。

  同一般的咖啡店不同的是,執事咖啡店每天每一個特定時間段,規定只接待一名或幾名結伴的客人,所以,如果要來執事咖啡店,就必須提前15天進行預約,當然,預約時間可以長達120分鐘。

  今天是12月的最後一天,也是日本法定的新年假期,店長早在三天前就已經在門口貼出公告,說明本店這幾天暫停營業,照理,此時此刻的執事咖啡店,應該不會有客上門才是,但……

  坐在英倫風裝潢的咖啡店裡,小唯微微垂著眸,漫不經心地攪拌著面前熱氣嫋嫋的咖啡,心情,有些亂。

  「夜久唯,你真的不認識我、不認識幸村精市了麼?」

  記得,不久之前,那個替她搶回錢包的女孩,沒頭沒腦地問了她這樣一句話,感覺,在問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女孩的情緒,有點激動。

  她愣愣地看著那個女孩,茫然、不解。

  仔細看,那個女孩其實長得相當漂亮,鑽藍色的髮絲,精緻如瓷娃娃一樣的五官,似乎,有那麼一點似曾相識,努力回憶,恍然,是之前那個在巧克力店裡和忍足有點「關係」的女孩,只是……幸村精市?

  幸村精市……是誰?這個名字,她沒有半分的印象。

  看懂她的困惑不是假裝,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氣,蹙眉掙扎了一會兒後,終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開口問她,要不要跟她去一個地方?

  「聽說因為車禍,你昏迷了一年,醒來後就出現了記憶斷層,那麼,對於那段被你遺忘的記憶,你難道就一點都沒有過好奇?一次都沒有想過要把它找回來嗎?」女孩定定地看著她,帶著一點點的咄咄逼人。

  女孩的眼睛,是漂亮的紫色,看著那雙眼睛,她有片刻的恍惚。

  不記得,她們後來又說了什麼,她只記得,當她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已經跟著女孩,來到了這家執事咖啡店。

  她是個很懂保護自己的人,若是平時,遇上這種情況,她絕對不會跟著陌生人走,可是,那個女孩的眼睛,那個女孩的話語,讓她再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不想找回失去的記憶是嗎?

  想又怎麼樣?不想又怎麼樣?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就算找回來,又能改變什麼?回憶這種東西,對她來說,其實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只是……既然那個女孩知道她丟失的曾經,那麼,順勢要回來又有何妨?

  雖然她並不覺得,找回那段記憶,會對她的生活造成多少影響,但,她明白,自己有必要,找回完整的自己。

  而且,最痛苦、最無助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咖啡沒有加糖,端起來,輕輕抿一口,好苦。

  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索性放下咖啡杯,百無聊賴地四下環顧。

  挺別致的裝潢風格,這家店,之前她有在網上看到過,只是因為要提前預約,她覺得麻煩,才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過來看看。

  剛剛她有在店外看到貼在牆上的暫停營業的通知,可是,帶她來這裡的女孩卻好像絲毫未覺一般,熟門熟路地帶她直接繞到了後門。

  女孩伸手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便有一位穿著燕尾服的年輕男人過來開了門。

  男人懶洋洋地笑著,向女孩行了一個標準的英式禮,接著,舉止優雅地向女孩做了一個「請」。

  看到這樣的情況,走在她前面的女孩明顯就是一愣,愣過之後,一頭霧水地看著那個男人,問他,在搞什麼鬼?

  男人沒有回答女孩的話,只是漫不經心地笑著,然而,不經意地偏眸,男人注意到了跟在女孩身後的她,英俊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訝異過後,卻是一臉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

  小唯不解地蹙了蹙眉,下意識地多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一頭耀眼的白髮,很有個性的小辮子,弓著背,嘴角邊,有著似笑非笑,給人的第一感覺,有點吊兒郎當。

  男人看她的眼神,很怪,只是,不等她細細咀嚼,又一個穿著燕尾服的年輕男人,在聽到這邊的動靜後,很是興奮地迎了上來,不過,當他看到女孩身邊的她時,原本愉悅的笑容,頓時僵了。

  第二個出現的男孩,長了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紅色的髮絲,圓圓的眼珠,舉手投足間,透著明顯的孩子氣。

  「你怎麼把她帶來了?」男孩皺著眉頭,看向帶她來這裡的女孩,大大的眸子裡,寫滿了不諒解。

  她?指的是她?

  小唯的眉,蹙得更緊。

  她的感覺並不遲鈍,那兩個穿著燕尾服的男孩並不歡迎她,她知道,只是……她對他們卻沒有任何的印象。

  他們……就是她遺失的那段記憶麼?

  因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所以,她並不知道那個帶她來這裡的女孩和那兩個男孩悄聲說了些什麼話,她只記得,當她回過神,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和那個紅發男孩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個地方,一下子就只剩下她和那個白髮男人兩個人。

  「噗哩!」面前的男人發出兩個很奇怪的音節,成功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漠然地抬頭看著他,四目相對,男人沉默了半秒後,忽然沖她勾起一邊的嘴角,痞味十足地對她道:「歡迎回來,親愛的『公主殿下』!」語調,透著一絲陰陽怪氣,半諷半刺。

  她不語,只是淡淡地看著那個男孩,靜等他的下文。

  男人嘲弄地瞟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跟我來吧!」轉身就走。

  她咬了咬唇,遲疑了片刻,提步跟了上去。

  於是,她在那個白髮男孩的帶領下,來到了咖啡店的主廳,挑了一個還算安靜的角落入座。

  白髮男孩沒有遞上菜單,也沒有詢問她的意見,帶她在座位上入座後,便退了下去,幾分鐘後,男孩再度出現,再出現時,男孩手裡端了一杯沒有準備糖包的咖啡。

  他把咖啡端到了她的面前,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便直接選擇離開。

  一時間,整個大廳內,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就是這家執事咖啡店的服務態度?

  她有些哭笑不得,好在,她隨遇而安的能力還不錯,她相信,只要她有足夠的耐心,她總會知道她想知道的事。

  這個咖啡店不是很大,但是,佈置得很溫馨。

  許是沒有開始營業的關係,咖啡店內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廳內亮著暖色調的燈,雖不至於昏暗,卻營造出一種很寧謐的氛圍。

  不經意地移眸,她看見桌角邊安靜地放著一個鈴,那種鈴,她之前有在歐美電影裡看到過,是一些貴族召喚管家或傭人時的道具。

  不知道,如果她也拿起來搖一搖,下一秒,會不會真有訓練有素的管家出現?

  心隨意動,她伸手拿起那個鈴,試探性地搖了搖。

  搖一下,再搖一下,呵!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她嘲弄地笑了笑,把鈴放回原位,覺得自己有夠無聊的。

  「呵,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公主殿下?」恍惚中,耳畔,掠過一道似曾相識的男性嗓音。

  小唯緩緩地抬頭,向上望去。

  黑色的制服馬甲,乾淨的白色襯衫,黑色的漂亮領結,以及一張……很俊美的臉。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鑽藍色的微卷髮絲,精緻的眉眼,微微笑起來,似有一陣暖暖的風迎面拂過,沁人心脾。

  小唯愣愣地看著他,有半秒的恍惚。

  其實,何止是她,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明顯也是一愣。

  畢竟,幸村精市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夜久唯面面相對。

  今天,是靈美的生日,為了給妹妹一個驚喜,所以,他才約了立海大網球部曾經的一干正選,跑來這家執事咖啡店,讓他們換上店內的服裝,打扮成執事的樣子,替他的妹妹開一個特別一點的生日PARTY。

  之前還沒有來東京的時候,幸村曾在神奈川一家沒有什麼名氣的執事咖啡店打過工,在打工的過程中,他對執事咖啡店的經營方式,市場前景,有過大致的瞭解,後來,他考上東京的一所大學,機緣巧合下,盤下了一家經營不善的小型咖啡店,經過一段時間的重新裝潢和市場評估,最終,他在豐島區開了第一家執事咖啡店。

  幸村是這家店的店長,而來他店裡打工的,大多都是他所熟識的。

  進入大學以後,幸村並沒有放棄自己喜歡的網球,因為其本身的實力加上平易近人的性格,幸村加入大學網球社沒多久,就被票選為社長——既然社長要開執事咖啡廳,那麼,底下的部員們,哪有不出力的道理?

  何況,只是COSPLAY而已,一邊玩一邊還有錢賺,何樂而不為?

  於是,久而久之下來,即便如今幸村手上沒有任何人簽給他的「賣身契」,但是,每天到他店裡,報名要當執事的人,還是只增不減,畢竟,這家店內的執事的工資是按小時計,還是當天做當天結,如果客人滿意,還有額外的獎金可以領,這種不費時又不費力的工作,誰不要?

  雖然自幸村來到東京後,和真田他們見面的次數少了很多,不過,他還是會經常和他們聯繫,尤其是最喜歡玩角色扮演的仁王,聽說幸村開了執事咖啡店後,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從神奈川跑來東京扮演執事玩一玩,漸漸地,仁王這個執事,在女性顧客中,相當受歡迎。

  至於幸村靈美,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有開一家執事咖啡店的事,也曾來店內替幸村送過幾次便當,但是,她卻從沒有以客人的身份,光顧這家店,今天是靈美的生日,幸村便心血來潮,想為她辦一個特別一點的生日聚會,讓她享受一次公主的待遇。

  靈美的朋友並不多,曾經立海大網球部的眾正選算是靈美唯一用心結交過的朋友,生日生日,自然是要「自己人」聚在一起才熱鬧,所以,幸村在三天前就暫停了咖啡店的營業,和眾正選一起,重新佈置這家店,想在靈美生日的這天,給她一份驚喜。

  可惜,給靈美的驚喜還未送到,靈美卻直接給他帶來了一個意外。

  許是因為天冷的關係,夜久唯戴了一頂厚厚的絨線帽,將自己的頭髮和耳朵全藏進了帽子裡,加上她又一直低著頭,所以,幸村才沒有馬上就認出她來。

  他今天只給靈美一個人打過電話,也直覺地認為,今天只有靈美會來咖啡店,所以,直到聽到有人搖鈴,他都沒有想過,店內也許會出現第二個客人!

  看著面前那張熟悉的臉,幸村有半秒的愕然,好在,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俊美的臉上,再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她對他而言,只是客人。

  他在心底說服自己。


Chapter 50

  那一年,他坐在電腦前,漫無目的地流覽著網頁,想從中尋找靈感,為不久後的海原祭做點準備。

  她推門走進他的臥室,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身後,趁他不備,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問他:「猜猜我是誰?」很無聊也很幼稚的遊戲,可惜,不知為什麼,最近的她總是樂此不疲。

  他一愣,隨即面露無奈,但是,他的嘴角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揚起。

  「薰衣草?」他猜的,是她身上沐浴乳的香味。

  「恭喜你,答對了!」得到答案,她鬆開蒙著他眼睛的手,改而從後環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心滿意足地和他臉貼著臉,零距離地靠近。

  「那答對有沒有獎勵?」他挑了挑眉毛,笑斜了她一眼。

  獎勵?她眼珠轉了轉,接著,很自覺地嘟起嘴,在他的臉頰邊重重啵了一個。

  嗯,真香!

  她砸吧砸吧嘴,挺是回味的樣子。

  見狀,他唇際的弧度加深,可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甚至看她的眼神好像在問:這到底是誰在獎勵誰?

  她無視他的目光,將視線移到他面前的電腦螢幕上,問他,剛剛在看什麼?

  「海原祭快要到了,只是網球部的主題還沒有決定。」他言簡意賅。

  不需要多加說明,她便了然。放開環住他的手,她搬了張椅子,坐到了他的身邊。

  她接手他的滑鼠,隨意地點開了幾個他尚未關掉的視窗,有日本傳統的民間故事,也有國外經典的名作,當然,也少不了童話,「你想讓網球部排演話劇?」她轉臉看他,若有所思。她記得去年他們網球部決定的主題是美食廟會,很創新也很有意思的一個主題,受到了全校一致好評,以至於今年的海原祭,很多人都在猜測男子網球部是不是還能給大家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事關網球部的名譽,幸村精市身為部長,肩上的壓力不言而喻。

  「有這個打算,不過,除此之外,大家還想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更有趣一點的主題。」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是他們網球部一致達成的共識。

  「更有趣一點的主題?」小唯來了精神,「那有什麼大致方案了沒?」

  「呵,雅治有提議辦一個模仿店也就是『COSPLAY飲食店』,我還在考慮這個計畫的可行性。」

  「『COSPLAY飲食店』?」小唯並不是很明白。

  「最近秋葉原不是新開了一家女僕咖啡店麼?也許,我們可以依樣畫葫蘆,讓文太他們扮成執事……」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幸村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唯便立刻出聲投了反對票。

  「為什麼?」他無辜地看著她,似是很不解——其實,他不過是在明知顧問。

  「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不准不准就是不准!」她的男朋友已經長得夠招搖了,要是打扮成執事的樣子去當侍應,可想而知到時會有多少女生蜂擁而至。雖然她承認那是個不錯的點子,絕對會很受歡迎,可是,可是……可是她就是不想他對別的女孩子笑,不喜歡他叫其他女生「公主殿下!」

  「我才是你的公主,你只能看我一個人,也只能對我一個人笑!就算要當執事,也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執事!」

  那一夜,她認真地看著他,很霸道、很任性地這樣宣佈。

  於是,那一年的海原祭,他順水推舟,真的成了她一個人的執事。

  穿著燕尾服的他,一身白色連衣裙的她,走到哪裡,都是校園裡最惹眼的風景線。

  海原祭最後的夜,他們圍著篝火跳舞,一曲默契十足的華爾滋,高調地公開了他們在一起的事實。

  當煙火竄上空際,一朵一朵美麗的花束點亮了夜空,她趁他不注意,在他耳畔輕輕說了一句話。

  她以為他沒有聽見,其實,他都聽見了。

  聽見了她對他說:

  真的好喜歡你,精市!

  ……

  她說,他只能是她一個人的執事;她說,真的好喜歡你,精市。

  曾經,她對他說過很多很多的話,耍賴的、撒嬌的、任性的,卻從來沒有一句,像現在這樣,陌生的。

  「幸村精市,是麼?」她愣愣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訥訥地吐出這樣一句話。

  她看他的眼神,懷疑、陌生、茫然。

  完全不記得他了,是嗎?

  真的要和他當陌生人了,是嗎?

  為什麼一直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自作主張?

  「既然她膽子比較小,那麼,你的膽子應該很大吧?」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把泰迪熊硬塞進他懷裡的人,是她……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信?」

  不肯對她父親低頭,卻帶著一絲微弱希望看他的人,是她……

  「為什麼?我喜歡你就讓你這麼難以接受嗎?」

  瞪著眼,絲毫沒有女孩矜持地攔著他向他告白的人,是她……

  「小唯喜歡精市!很喜歡很喜歡!」

  固執、任性,不請自來硬要闖進他生活的人,也是她……

  然後,要和他做陌生人、找到別人陪她約會的人,依舊還是她……

  喜歡的時候,她可以不顧一切地強行介入他的生命,打亂他的人生;厭倦的時候,她也可以瀟灑地抽身離去從他的視線中淡去,甚至,一個轉身後,她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他看著她困惑的眼睛,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因為她對陌生人的那句:「幸村精市,是麼?」再度掀起了一陣陣的漣漪。

  恍然,自嘲,在沒見到她之前,他可以一遍一遍說服自己,他們是陌生人,然而,當她真的用那種看陌生人的目光和他面對面時,他才知道,一直以來的自己,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世界上最可笑最自嘲的事,似乎莫過於此。

  當你決定想要放棄卻始終遺忘不了那個人的時候,她卻早就遺忘了你、丟棄了你,再也不認得你!

  他告訴自己,不會再在乎她,可是,該死的!想和做真的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因為……他介意!真的真的很介意!

  所以,這一次……換他闖進她的生活,打亂她的平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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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1

  他沒有疑惑她為什麼會叫出他的名字,她也沒有問他,那個把她帶到這裡來的女孩去了哪裡。

  「幸村精市,是嗎?」

  「呵,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公主殿下?」

  他也叫她「公主殿下」,只是,比起之前那個莫名其妙的白髮男人,他對她的這句稱呼,少了諷刺,多了一絲意味深長。

  她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然後,默然地偏過頭。

  「咖啡有點苦,可否放些糖?」

  「如你所願。」

  他微微欠了欠身,很優雅、也很專業。

  他將她冷卻的咖啡端了下去,她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有些許恍神。

  幸村精市……

  原來……她忘記的人,就是他,對嗎?

  剛才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認出他就是上次她在上野公園碰見的人。

  「我們以前見過?」

  「呵呵,我長得很像你認識的人?」

  她不會忘記那時候,他看她的眼神,愕然、譏誚,並不是面對初次見面陌生人時的眼神。

  於是,她確定,以前她一定認識他,甚至,隱約,她明白,他也許就是她丟失的那段記憶。

  可惜,他與她擦肩而過後留下的那道背影,讓她提不起任何的興致去尋找屬於他和她的「過去」。

  過去的,再找,也是過去了。

  她不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可是,這些日子她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卻丟失了那麼一個人、那麼一塊,歌川醫生說,這種病症很多時候是因為病人本身不願意想起,才會本能地選擇逃避,也許是那段記憶太痛苦,也許是那段回憶讓她傷得很重,所以,醒來後的她,早就一點一滴想起從前的她,卻選擇性地遺忘了那麼一段。

  她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打擊、怎樣的痛苦讓她選擇了逃避?同時,矛盾的她也很懦弱、很膽小,既然是痛苦,忘記了就忘記了,不要再自討苦吃地去想起來了吧?

  這樣想著,她便沒有再試圖向誰探聽她遺忘的過去,她的日子,平靜而無波,就在她以為那段過去就會這樣永遠沉澱下去的時候,一次偶然,那個替她抓到小偷的白衣女孩,卻出現在她面前,面帶指責地瞪著她,問她,真的不認識她、不認識幸村精市了是嗎?

  她不記得幸村精市是誰,可是,當那個有著鑽藍色髮絲的年輕男人出現在她面前,淡淡地、用帶著一絲促狹聲音叫她「公主殿下」的時候,莫名地,她湧起一股很強烈的直覺——直覺告訴她,他就是幸村精市!

  幸村精市……

  她低垂著眸,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心情,好像又開始有點亂。

  小唯坐在主廳內自顧自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之前被文太一路拖去廚房的靈美,正被立海大昔日的幾個正選,罵到臭頭。

  「幸村靈美,一年不見,你還真是越長越能耐了啊!」狠狠地彈著靈美的腦門,仁王的口氣,恨鐵不成鋼。

  「就是就是!」丸井文太也是一臉的不諒解,「你也太胡來了吧?」

  「喂!幸村靈美,你和幸村部長真的有血緣關係麼?」至於以前因為和靈美一個班,沒少被靈美欺負的切原也不忘出聲挖苦。

  雖然那年幸村從未在他們面前提過夜久唯一句的不是,對他和夜久唯分手的事也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可是,那一年的全國大賽結束,立海大和冰帝的幾個正選都選擇去輕井澤遊玩的時候,有偶然入住同一家旅館,意外撞見了和冰帝的宍戶有說有笑、關係親密的夜久唯時,立海大的眾人這才留了個心眼,事後從當時剛轉進立海大,和他們部長、夜久唯似乎都有些關係的夜久美織那裡旁敲側擊到了幸村精市和夜久唯分手的原因——知道了幸村和夜久唯會分手,多半是因為夜久唯劈腿的緣故。

  切原很單純,個性又衝動,自初三那年,幸村大病初愈,和越前龍馬在全國大賽上比過那麼場激烈的比賽後,他對幸村精市這個部長是愈發的敬重,聽到自家部長被一個女生劈腿,護短的他,火氣自然是蹭蹭往外冒,再加上有心人在旁的「煽風點火」,切原會找上冰帝,去和冰帝那些人單挑,也不足為奇。

  那年,切原獨自去了冰帝,拿著球拍,指明要和冰帝的正選一對一單挑,接著,便用他拿手的指節發球和惡魔打法傷了冰帝不少人,其中,就有宍戶亮。

  真田他們得到消息,正往冰帝趕的時候,切原早把冰帝那些正選非正選,一個個差不多都染紅了,看到那樣的場景,當時和忍足一起聞訊過來的夜久唯,二話不說地上前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宍戶亮,只是,宍戶不屑地揮開她的手,嘲弄地看了她和忍足一眼,悶不吭聲地起身,步履不穩地舉步便走。

  好像,非常厭惡要看到她的樣子。

  夜久唯不由得面露苦笑,忍足安撫性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兩人面面相對,在外人看來,曖昧親昵。

  看到他們這樣,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切原立刻便出聲嘲弄,明諷暗刺地罵夜久唯水性楊花,遣詞用句,一點都不客氣。

  對於他的諷刺,夜久唯只是一味地沉默,表情淡淡的,完全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她不在意,忍足卻很在意,於是,脫掉外套,忍足拿起球拍,站上了球場。

  帶著明顯怒氣的忍足,在打球的時候,完全不復平日的冷靜優雅,每一個球,都是快、狠、准,加上之前切原體力已經消耗了不少,沒多久,切原便慘敗給了忍足。

  當真田他們趕到冰帝的時候,正好聽見忍足不無諷刺地道:「王者立海大,也不過如此!」

  話落,懶洋洋地移開目光,挑釁般地對上了幸村的視線。

  切原不服,掙扎著想要起身,剛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面前黃色衣角一晃,他的部長幸村精市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噙著高傲的笑,和忍足對峙。

  那場比賽進行到後來,不知為何,竟成了幸村和忍足的對決。

  一來一往,他們一直力戰到搶七,沒有人上前阻止,也沒有能夠阻止,那是一場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交流,堵上了彼此的自尊和驕傲,驚心動魄、激烈異常,然而,當幸村滅掉了忍足的五感後,勝負逐漸分曉。

  全場寂靜,垂著球拍,傲然挺立的幸村,瞳孔失去顏色,勉強握著球拍支撐自己的忍足,西沉的落日,噠噠噠,不知滾去何處的黃色小球。

  一片葉,無聲地落地,幾隻麻雀拍著翅膀,飛向天空。

  比賽……結束。

  「侑士!」首先回過神的夜久唯擔心地向忍足跑了過去。

  幸村自嘲地勾起嘴角,閉上眼睛,毫不猶豫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

  夜久唯扶著忍足侑士,眼睛卻看著幸村似是下定決心般,決然離開的背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沒有說話。

  即便,她心底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很多事要和他解釋,可是,她知道自己,在頭腦一熱,提出要和宍戶交往的那刻起,她就沒有了資格……也沒有了勇氣。

  那一天,自始自終,幸村都沒有和夜久唯說過一句話。

  夜久唯,也沒有和他四目相對地看上一眼。

  明明,他們兩人間沒有任何的交流,任何的爭吵,可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在那一天,顯而易見。

  夜久唯,變心了。

  幸村精市,放棄了。

  「知道麼?你發起的那場比賽,不過是給夜久唯機會,當面踩碎幸村最後的驕傲!」

  因為他的衝動,被真田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切原,聽到仁王搖頭歎息著,對他這樣說。

  懵懵懂懂,即使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可是,切原至今還是不明白仁王當初的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小動物的直覺有告訴他,夜久唯這個名字,自那天的比賽後,已經成了他們網球部的禁忌。

  沒有人,再敢在幸村的面前提起。

  就在大家以為,夜久唯這個名字終於被淡忘了的時候,誰曾想,幸村靈美居然把人帶上了門!

  這……也難怪文太、切原他們此刻面色不善了。

  這裡是執事咖啡廳的廚房,占地面積很大,此刻,真田正站在流離台前,背對著大家,面無表情地磨著待會兒切菜要用的刀,柳生安靜地守在咖啡機前,不知在想些什麼,至於柳和胡狼則是出去採買食材,並不在這裡。

  之前聽到文太說,靈美居然把夜久唯帶了過來,大家都很意外,不過,除了仁王、丸井、切原這幾個有點「大驚小怪」外,其餘人的反應就顯得冷漠、淡然得多了。

  「我、我這不是為我哥著想嘛!」靈美捂著自己被敲痛的腦門,顯得非常委屈。高三那年學力考試落榜後,靈美不想給哥哥增加壓力,就開始半工半讀,一邊不停地找著兼職一邊上著各式各樣的補習班,日子過得稀裡糊塗,根本就忘記了自己的生日,她以為她哥哥叫她今天來執事咖啡廳吃晚飯是因為他沒時間回家準備晚飯,哪知道……那是她哥哥給她的驚喜!文太告訴她的時候,她還沒來得及「喜」,就不客氣地立刻被他們罵到臭頭!

  只是,雖然把夜久唯帶到這裡,也許會影響她哥哥為她佈置好的驚喜,可是,靈美並不後悔。

  「呵!那我還真是要謝謝你為我如此費心了,靈美!」似笑非笑的話語從門口傳來,明明那語氣、那聲音沒有半點怒氣,可是,靈美還是不爭氣地倒抽了一口氣,大冬天的好像被人從頭澆了一桶冰水,通體發寒。

  「哥……」靈美僵硬地轉過臉,水汪汪的眼睛,一副快被嚇哭的樣子。

  她搶先一步坦白從寬的話……能不能從輕發落?


Chapter 52

  亮著暖色調燈光的浴室內,水氣氤氳。

  嘩——

  淋浴噴頭噴射而出的強烈水柱直沖向她的頭頂,順著她烏黑柔亮的長髮一串串墜落而下,滑過她光滑如玉的肌膚,卻理不清她紛亂的思緒。

  他垂著眸,安靜地坐在那架鋼琴前,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優雅地起舞。

  半開的窗簾外,夕陽最後的餘韻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折射進來,落在他的身上,融進他的音樂,有一種迷離恍如夢境的味道。

  他的五指很漂亮,指甲也修剪得相當乾淨,他穿著好看的燕尾服,俊美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周身的氣質,安靜隨和,就像他演奏的音樂那般,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味道。

  兩肘撐著咖啡色的桌面,她將下巴擱在交叉十指上,閉上眼,靜靜地聽著四周流淌的天籟。

  跟隨他的琴聲,她仿佛墜入剛剛蘇醒後的森林,迎面是春風拂面,鼻尖,是花香繚繞,耳畔,鳥鳴啁啾,不遠處,一滴露珠正巧從葉上悄悄滑落。

  她抬起頭,緊緊閉著雙眼,溫熱的水柱毫不留情地拍擊著她的臉,呼吸,變得壓抑。

  「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和你合奏一曲?」他向她伸出了手,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角。

  他們在鋼琴前坐下,他就坐在她的身邊。

  兩雙手,齊齊觸上琴鍵,不需要言語,只是心與心之間的默契。

  她沒有問他,要彈什麼樣的曲子,因為殘留不多的印象裡,她彈過也只會彈那麼一首,而他,似是很早就知道,所以當他起了一個頭時,熟悉的感覺上湧,不需要太多話語,太多思考,只要隨著本能,她的十指便自然而然地知道,接下去該做些什麼。

  「曾經有一個女孩告訴我,比起喜劇,她更喜歡悲劇。我們一起看過一部愛情片,故事中的男女主角經歷過層層磨難終於重新再在一起,那是很多人都愛看的大團圓結局,不管中間再怎樣坎坷,結局兩個主角能再度牽起彼此的雙手,對觀眾來說,未嘗不是一出圓滿。」

  他的話語,淡淡地,混進了他們合奏的音樂裡。

  指尖的動作沒有停,一心二用,她和他一樣,也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看到最後一幕的圓滿時,她卻撅著嘴,不屑地告訴我,這個結尾是整出劇最大的敗筆。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他們早已不是當初的他們了。

  她在心底,情不自禁地這樣回答了他。

  「女主身邊早就出現了一個可以給她絕對幸福的男配,男主也曾和女配發生過關係!女主既然已經認為自己和男主已經沒有了緣分,要和男配交往,那麼她就必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沒有誰生來就是主角,也沒有誰註定就是配角,他們身邊既然都已經有了人,那麼,他們再要在一起,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笑話一場!」

  腦海中,浮現一張女孩倔強的臉。

  那張臉,年輕、稚嫩又那麼熟悉,恍然,那是初中時期的她呵!

  「他們就算要複合,要重新開始,衝動過後,一切激情歸於平靜,女主不會拿男主和男配進行對比麼?男主不會想起自己和女配發生過的種種再度和女配相遇時,產生迷亂嗎?當初,他們既然已經是兩條擦肩而過的平行線,有了自己的人生了,那為什麼還能繼續在一起?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很諷刺嗎?」

  「一個是夾在兩個男人間搖擺不定的女主,一個是有了其他女人,身體不乾淨的男主,這樣的兩個人,還能在一起,會不會太可笑了一點?女主真能不介意自己的男人曾被人用過嗎?男主真的能容忍自己喜歡的人心裡曾有別人的影子進駐過嗎?如果他們就這樣錯過,他們就是彼此的遺憾,卻留有完美的回憶,誰也無從替代,可是,一旦他們選擇重新開始,那段美好的記憶將被日漸消失的熱情所取代,不出幾年,他們絕對是怨婦怨夫的最佳組合!什麼大團圓結局,不過是停在自認最好的一段讓觀眾遐思罷了!真要再拍下去,這部劇絕對是一出大悲劇!」

  「既然註定是悲劇,那還不如不要有這麼一段,給了希望再失望,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一悲到底,至少,還能帶給觀眾一些有用的警示意義,提醒大家不要一味地活在虛幻的童話裡而看不清現實到底有多無奈!」

  「你說,有這些想法的她,是不是很悲觀?很消極?」他的聲音,隨著演奏的旋律逐漸趨於低音,一點點惆悵,一點點無奈,但,又在幾個小節的低迷後,複又跳到了輕快的高音區,漸漸地,掃去陰霾,逐漸明亮起來。

  「男主沒有辦法決定女主身邊有沒有男配出現,但是,他可以決定自己的身旁是不是會有女配。我問她,如果男主潔身自愛,如果男主那麼多年來一直在等她,即使被人說成gay也不願和除了女主之外的第二女人有所牽扯,那麼女主是不是真的會回心轉意?是不是也能像男主一樣下定決心?為了兩人能夠重新在一起而不顧一切?」

  不!不會!

  如果真是這樣……女主只會更加的自慚形穢……更加沒有勇氣出現在男主面前……

  默默地,她又忍不住在心底,這樣回應他。

  鼻子,酸酸的,眼睛,被淋雨噴頭淋得睜不開。

  很酸,很澀,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滑落。

  應該……是淋浴器的水吧?

  「我很想問她,為什麼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身上?為什麼每次的遊戲,她說開始就開始,說結束就結束,連一點選擇的餘地都不肯給別人?喜歡的時候,可以不顧一切,厭倦的時候,也是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她以為自己很偉大,卻從未想過,要給自己、給對方,留下一條後路。呵呵,你說,這樣的她,到底有什麼好?」音樂,又進入到低潮,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嘴角邊的弧度,帶著嘲弄。

  是啊,這樣的她,到底有什麼好?不好!一點都不好!

  手指邊的動作,再也繼續不下去,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垂著頭,悶不吭聲。

  呼吸,停住,任由漸冷的水柱,瘋狂地沖刷她赤.裸的全身。

  他的指尖,滑過她細膩的臉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微微用力,他迫使她抬頭,看向他的方向。

  他的臉,在她面前放大,俊美、細緻,沒有瑕疵。

  很俊很俊的一張臉,漂亮得,像個妖精。

  「為什麼她覺得陌生人會是彼此最好的結局?為什麼她不可以再鼓起勇氣,飛蛾撲火一次?」他的臉,離她越來越近,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肌膚上,有股灼熱的溫度。

  應該推開他的,應該……狠狠推開他的!為什麼……當時的她卻什麼也做不到?

  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劇烈,她忍不住撐著光滑的牆面,劇烈地喘息。

  水的溫度有些低,淋在她光滑的背上,冷,刺骨的冷。

  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沒有溫柔,只有野獸般發狠的撕咬。

  疼!真的很疼,隱約,在彼此的唇齒間,嘗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理智,總算清晰,她猛地推開他,卻因為反作用力,她向後倒去。

  他及時地出手拉住她,她撞進他的懷裡,訥訥地抬起頭,於是,她看見他本來淡如花瓣的唇邊,有一抹刺目的鮮紅。

  那是……屬於她的血。

  她沉默地關掉淋浴噴頭,甩甩頭,甩去發上的水珠,甩掉滿腦的混亂。

  擦乾淨身體,換上保守的羊絨睡衣,她來到客廳,把吹風機的電源插上。

  嗡嗡的雜音響起,她心不在焉地舉著吹風機,把自己及腰的長髮吹得淩亂飛舞。

  他和她離得很近,背對夕陽,他如玉的面孔,有一半藏在灰暗的陰影下,她能看見的,唯有他染血的嘴角。

  她下意識地想要掙開他,下一秒,卻因他緩緩抬起的臉而有半秒的定格。

  「呵呵,抱歉,我嚇到你了,對麼?」他抬起下巴,讓整張臉,完全地暴露進暖色的夕陽裡。

  他微微地笑,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角,猶如冬日裡難得出現一次的陽光。

  很暖,卻不灼人。

  這樣的他……一點都不像剛才那個強吻她的人。

  她有半秒的恍惚,只因,他此刻的表情,溫和無害,仿佛适才他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是客人,他是執事,之前的那一幕,不過是場「COSPLAY」。

  他這樣對她解釋,無辜的笑容,雲淡風輕的語氣。

  誠懇得……讓人不忍去猜忌。

  然而……真的只是那麼簡單而已麼?

  她有些心煩意亂,思緒飄忽間,她手裡的吹風機被另一隻手截走,下一秒,她如緞的長髮,被人小心翼翼地從後掬起。

  她大驚,猛地轉過身,長髮一甩,絲絲黑色從那人的五指間毫不留戀地流過。

  合攏五指,卻連一根頭髮都握不住,手的主人,不免沮喪地歎了口氣。

  小唯回過頭,有片刻的意外,只因,她身後的那人有張她非常熟悉的臉——

  忍足侑士!


Chapter 53

  「知不知道有句話叫『人嚇人嚇死人』?」平復完錯愕的情緒,她伸手關掉吹風機的電源,轉頭重新看向忍足,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前陣子忍足一直往她家裡跑,替她補習功課,或早或晚,沒有特別固定的時間,有幾次碰上她在洗澡,沒有聽到忍足按門鈴的聲音,以至於等到她洗完澡,去看手機的時候,發現好幾通來自忍足的未接電話,這才後知後覺地知道忍足早已在她家門口等了許久。於是,一半出於愧疚,一半為了省事,她沒有多加考慮地就把公寓的備用鑰匙給了忍足,方便忍足能自由地進出,不想他再在她家門口,白白等上許久。

  也許小唯曾向忍足婉轉地建議過每次來的時候,能不能敲定下時間?就算不敲定時間,在他動身要來她家之前,打個電話通知她、讓她有點準備也是好的,可是,這些建議總被忍足用這樣那樣的理由巧妙地駁回了,久而久之,小唯也就不再提起。

  夜久唯在某些方面,其實是個反應很遲鈍的女孩,因為自己和忍足是朋友,因為知道忍足會專程跑來她家,是為了要幫她補課的緣故,她覺得自己一直在麻煩忍足,對忍足一直心懷感激,所以她未深思過把自己公寓的備用鑰匙交給忍足是否會有什麼不妥。

  讓一個男人擁有她家的備用鑰匙,等於默認,允許他走進她的世界。

  是不是該竊喜她的神經大條?給了他靠近的機會,不自知。

  「呵,你的話真讓人覺得傷心啊!」忍足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裝作做樣地歎了口氣,「本來還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這不是驚喜,是驚嚇!」她白了他一眼,像他剛才那般好似背後靈一樣突然出現,換成是誰,都不會覺得是「喜」!

  「嘖,還真無情呐!」忍足歎息著搖了搖頭,順勢彎腰抱起自他進門後就一直搖著尾巴在他腳邊轉來轉去的小狼,把它舉到自己面前,呢喃著道,「怎麼辦?爸爸好像被你媽咪嫌棄了啊?」說罷,抱著小狼,挺是哀怨地瞅了小唯一眼。

  小狼不明所以,歡快地搖著尾巴,看看忍足,再看看小唯,汪汪叫了兩聲,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忍足的話,幫著他指責小唯的「無情」。

  此情此景讓小唯簡直是哭笑不得,很難想像,平日裡斯文有禮,優雅紳士的忍足侑士原來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笑鬧過後,忍足抱著小狼,心滿意足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唯則在陽臺上晾著她剛洗好的衣服。

  感覺,就好像平凡的三口之家一樣。

  忍足不自覺地笑,逗弄著坐在他腿上的小狼,思緒,有些飄忽。

  「成年禮過後,侑士就真的是個大人了啊!」

  「呵呵,是時候找個女朋友定下來了……」

  昨天的餐桌上,一家人吃完晚飯,圍著熱氣騰騰的被爐團團坐,閒聊時,提起了很早就收到大阪政府發出的邀請函,不久後就要參加當地成年節的他。

  在日本,成年節標誌著年滿20歲的青年結束了受成人保護的時代,即將跨入社會,承擔起屬於自己的責任,再無任何理由可以躲進長輩撐起的羽翼下,20歲的他,再不是當初那個年少輕狂的男孩,他是個男人,是個必須為自己、為自己所愛的人,提供可靠肩膀的男人了!

  他的母親穿著端莊的和服,跪坐在他父親的身邊,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熟練地替眾人一一斟茶,聽到有親戚提起他的事,也只是柔柔地笑著,並不做聲。

  「侑士長得一表人才,又是東京大學的高材生,哪裡會缺女朋友啊!」

  「說的也是呢!」

  「雖說侑士現在才20歲,正是愛玩的年紀,不過,還是儘快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定下來才是真,不然,等日後侑士畢業工作了,到時就沒那個閒心去找老婆了喲!」

  老婆是嗎?

  他無意識地撥弄著小狼的耳朵,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剛才長輩們說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和室內,他和他父親面對面地跪坐著,一旁的牆面上,掛著用草體書寫的一個忍字,半開的拉門外,庭院內的景致,一覽無遺。

  「既然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那麼,很多事,就不需要我和你母親去告訴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你可以交女朋友,只要你自己能處理得當,不惹不必要的麻煩,你愛交多少交多少,我不會干涉,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記住,我們忍足家的兒媳,可不是那些隨隨便便的女人可以勝任的!」

  「聽說最近你和一個女孩走得很近?」

  「那個女孩,是夜久家的大小姐吧?」

  「哼!你的品味,還真是越來越膚淺了!」

  「那種女人……趁媒體還沒爆料之前,我命令你趁早和她劃清界限!你要玩火是你的事,我們忍足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丟人是嗎?

  撫摸小狼皮毛的手,不由得一頓,忍足薄薄的嘴角邊,難掩譏誚。

  這樣一個把八卦週刊上得到的小道消息信以為真的人,有什麼資格在他面前指責別人丟人?忍足家的兒媳?呵!誰稀罕!

  思緒恍惚間,夜久唯已然擦乾淨手,從陽臺裡走出來,隨口問著他,晚餐吃過了沒?

  晚餐?說實話,他還真沒吃過。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順勢將懷裡的小狼抱到地上。

  離開他的懷抱,小狼在小唯的帶領下,進到了廚房。

  小唯將盛滿牛奶的碗放到地上,一看見牛奶,小狼歡快地搖著尾巴,自顧自地舔得歡,小唯蹲在一邊,笑看著小狼貪吃的樣子,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她的笑容,很柔很淺,他只是遠遠地看著,胸口,便會很暖很暖。

  鏡片後的雙眸越來越深邃,下一秒,像想起什麼,他猛地偏過頭去,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捏成了拳。

  昨晚和他父親「聊」過以後,他很想立刻就離開大阪,但考慮到為人子的基本禮節,他便生生地忍了下來,用成年人的自製力,阻止自己孩子氣的衝動。

  原以為,他父親的那些話,不過只是口頭上的警告,就算要有所動作,也會有短暫的觀望期,卻不想,這一次,卻是他失策了。

  今天中午的時候,和他父親一同當選這屆議員的安田伯父攜妻女上門,兩家人圍坐在和室裡,竟開始商討起了他和安田小姐的婚事?!

  他父親不顧他的意願,執意要他和安田小姐訂婚,他很想當面反駁,但他不能讓他的父親下不了臺,只能藉口身體不適,起身離席。

  沒有辦法再在那個家裡待下去,他隨意找了個藉口,向管家說明後,也不和他父母打招呼,逕自取車開回了東京。

  車速狂飆的一路,他的心情很糟,不知不覺,他把車開到了她家樓下,他在她樓下停了許久,才終是鼓足勇氣,推開車門,下了車。

  這個時間,她在做什麼?

  出於禮貌,他本該先按門鈴的,但他今天的心情太糟,糟到他忘記了紳士的風度,情不自禁地用她給他的鑰匙,悄悄開了門。

  剛剛在她家樓下,他有接到他母親的電話。

  母親告訴他,他父親對於他離開本家的事,相當惱火,畢竟,今天是除夕,除夕夜按照習俗,全家是要聚在一起的,他悶不吭聲地說走就走,根本就不合乎禮節。

  「何況,安田小姐他們也在,今天你爸爸叫他們來就是想要趁此機會把你和安田小姐的婚事定下的,你這樣……真的是太失禮了!」

  失禮是嗎?這樣不顧他意願,隨隨便便替他定下婚事的行為,對他來說,何嘗不是失禮?

  「那麼,你是想反抗你父親的決定?」雖然他沒有隻字片語,可是,他母親卻知道他的想法。

  忍足夫人的語氣沒有波瀾,不是支持也不像反對,更沒有規勸,片刻的沉默後,她在電話那頭,很平靜地問了忍足:「那麼,你有想好你要承受的後果了嗎?」

  後果?呵!他當然知道違抗他父親他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其實,他自己倒是無所謂,怕只怕他父親會對她下手……

  「侑士?」注意到忍足不同尋常的沉默,小唯不免蹙了蹙眉,下意識地起身向他走近,彎下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藉以引起他的注意。

  侑士他……是有什麼心事麼?這些日子來,她從未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是家裡人……給他壓力了嗎?

  暗暗思忖間,小唯忽覺自己的手腕一緊,下一秒,眼前天旋地轉,毫無防備的她被忍足拉進了懷裡,壓在了身下。

  她一驚,直覺地想要掙扎,卻聽忍足低低地道:「別動!就這樣,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語氣裡,是沒有掩飾的疲憊。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個找不到路的孩子,充滿了掙扎和無奈。

  她微微一愣,這樣的他,她是第一次見。

  胸口,有一塊地方,忽然變得很軟,推拒他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

  呐!今天是除夕,就這樣……寵他一下,應該不要緊吧!

  她在心底默默地道,無聲地歎了口氣,她緩緩地閉上眼睛,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不再試圖反抗。

  今天在他和她的身上,都發生了太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都需要一個地方,彼此沉澱,只是沉澱過後,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也許,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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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4

  把男人當成孩子寵,一不小心,是會寵上癮的。

  她問他,除夕夜的晚餐,空心面可以嗎?

  他說可以,只要是她親手做的就可以。

  親手做?

  她明顯就是一愣,而他,似是看出她的為難,鏡片後的眸光閃了閃,隨即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一派苦惱地道:「因為外面的空心面,總是缺少家的味道啊!」表情,很是傷腦筋的樣子,隱約,帶著孩子氣。

  女人,容易心軟的動物,於是,不再多想,她點頭說好——家裡有現成的材料,書架上也有教她怎樣做菜的書籍,如果只是做最簡單的空心面的話,她暗忖,應該不會太難才對。

  聞言,他立刻就舒展了眉頭,雨過天晴地抬頭看她:「那就麻煩你了!」笑眯眯的,很像正搖著尾巴的狐狸。

  她在心底一哂,罷了!今天是除夕,稍微寵他一下,應該沒有關係。

  番茄加雞蛋,她煮的空心面,怎麼容易怎麼來,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沒多久,一碗面就見了底,無奈,她只好放下筷子,起身再去做。來來回回,直到她第三次從廚房裡出來,才總算把他的胃填飽。

  吃飽喝足,他摸著自己的胃,倒在沙發上,一臉的心滿意足。那模樣、那神情,不知道的人估計會以為他是從哪個戰敗國家偷渡過來的難民!

  吃過晚餐,他和她牽著小狼去附近的公園散步。

  在日本,每到除夕午夜,各處城鄉廟宇分別要敲鐘108下,以示除去邪惡,辭舊迎新,而小唯他們所處的公園裡,也有一口大鐘,這口鐘,目測有三人合抱那麼粗,很多住在附近的居民,每年除夕都會來這個公園,親眼目睹午夜撞大鐘的情景,藉以迎接新年的到來。

  此時此刻,離午夜12點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但,在公園裡來來往往的遊客,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很有即將要迎接新年的氣息。

  「看來大家真的是很期待新年啊!」走累了,在一處無人的長椅上入座,小唯忍不住心生感慨。

  不遠處的草坪上,小狼興奮地竄來竄去,時而和其他幾隻狗,互相追逐,玩得好不盡興。

  「新的一年,新的開始,一直以來,大家都這麼相信著。」雙手插著褲袋,忍足走到小唯身邊,笑著這樣說,「這不是迷信,是習俗,雖然不見得真的有效,但廖勝於無,多一點希望才能多些勇氣,太過清醒地看待現實,並不一定是好事。」語氣,隱約有些低沉。

  小唯不覺抬頭看他,夕陽早已褪去多時,四周雖有路燈早早亮起,可是,忍足所站的地方正巧背光,從小唯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忍足堅毅的下巴,微彎的嘴角。

  「侑士,不喜歡過新年,是嗎?」他的語氣,讓她無法不做此聯想。

  忍足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短暫的沉默,他在小唯的身側坐下,路燈的光芒完整地打在他的臉上,映照出他微皺的眉頭,深邃的眼神。

  「小時候,因為知道新年有壓歲錢可以領,所以一度有期盼過能天天過新年。」那時候,他父親還沒有從政,一家人只是很普通的小康之家,逢年過節,也只有他們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偶爾,謙也他們一家也會過來一起吃頓飯,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四個人過,人不多,但是,卻很溫馨,一家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吃飯,母親會替他和他姐姐布菜,父親偶爾也會喝幾杯小酒,哈哈笑著和他們聊一些有的沒的,有時,酒喝多了,他父親還會開始唱歌,雖然父親五音不全,可是,他和惠裡奈聽得很盡興,只可惜……

  「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除夕的餐桌上,一家人總是聚不齊,後來,總算又能聚齊的時候,卻再也沒有小時候那種隨心所欲的喜悅了。」父親再不會喝醉,也不再唱歌,母親雖然還是會溫婉地笑著,但笑容裡,總是帶著勉強,除夕夜,再不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節日,很多他以前不知道的叔叔伯伯像雨後春筍一般,紛紛冒了出來,「我搬過很多次家,家裡的房子也越住越大,可是,現在想想,我還是比較喜歡之前第一個家。」那個家雖然很小,逢年過節,小小的一張桌子,也只有他們一家四口圍在一起,但,比起如今和一幫他記不住名字的「親戚」共用的那張大桌子,他還是懷念那張小方桌——至少,圍著方桌坐著的,全是他真正的親人。

  小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

  四周,很靜,靜得僅有風聲,呼嘯而過。

  「『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沒有把握贏得第一名,就不要上臺丟人現眼』……」忍足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仰面靠坐在椅背上,望著一片黯淡的夜空,自嘲地彎著嘴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新年一家人的聚會成了年末反省會……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一年中,他也只剩下那麼三天,可以休息在家,不趁這個機會樹立下父親的威信,我又怎麼知道他現在已經成了可以隻手遮天的國會議員了呢?」瞧!他有個多厲害的父親!多顯赫的家世!在別人眼裡,他是忍足議員的兒子,前途無可限量,然而,誰又明白在那些光環的背後,他走得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甚至,連最基本的自由都沒有!什麼議員的兒子,不過是被父親控制在掌心的木偶,可悲又可笑!就連反抗也不能!有誰會比他活得更窩囊?

  看著他的自棄,小唯的胸口,微微有點疼,下意識地,她伸手握住忍足放在膝蓋上的手。

  他的手很冰,而她的,只比他暖一點點,然而就是這個一點點,不多,足矣。

  他微微一愣,隨即苦笑著看她,問:「我是不是很沒用?」話底,是難以掩飾的挫敗。

  小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許久,歎了口氣,反問他,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是什麼,假話又是什麼?」他淡淡地笑了,她的反應雖不在他預期,可是,他並不意外。

  「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這個世界,沒有誰可以對誰隻手遮天,只有那個人自己捨不得離開那雙溫暖的羽翼,才會心甘情願地允許別人在他的頭頂隻手遮天。」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她的話,說得很白,也很現實,是典型的夜久唯語錄。

  「我命由我不由天,能決定每個人人生的,只有每個人自己,不要問我你有沒有用,你有沒有用,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她雖然容易心軟,卻不是個母愛氾濫的女孩,她不擅長安慰人,所以,語氣難免刻板生硬,聽著就像要找人吵架一樣。

  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停頓半秒,撲哧一聲,忍足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

  是了!他怎麼會忘記,她是夜久唯呢!

  夜久唯……可不是言情劇裡的最佳女主角啊!所以,她不可能會在他問:「我是不是很沒用?」的時候,柔情似水地捧起他的臉,肉麻兮兮地安慰他說:「不!不會!在我心裡,你是最優秀的!」

  她只會像這樣咄咄逼人地看著他,連一點虛偽的掩飾也不屑。

  不過,因為她,他的心情,意外地好了起來。他……是有被虐潛質麼?

  「你笑什麼?」忍足的反應,讓小唯蹙了蹙眉,下一秒,像想起了什麼,小唯恍然地瞪大了眼,後知後覺,「你耍我?!」

  「咳咳,不!我沒有!」他稍稍收起了笑意,不過,嘴角還是彎的,「只是忽然想起了最近剛看過的一部愛情片,就不知不覺借了男主角的臺詞……」可惜,女主角的反應實在是太差強人意……

  「呃……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見她的眼神越來越危險,他乖乖地低頭認錯——他認錯的態度一向很良好。

  小唯沒有說話,只是陰森森地瞅著他,那目光,看得忍足頭皮發麻,不等忍足再開口解釋什麼,卻見女孩恨恨地站起身,二話不說地踹了他一腳,冷冷地哼了一聲後,把頭一偏,氣衝衝地提步就走,連不遠處的小狼也不管了。

  忍足一愣,愣過之後,搖搖頭,不自覺地失笑,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他慢條斯理地起身,揚聲喊上不遠處還在和同伴們玩得開心的小狼後,這才領著小狼,緩步追著她剛才離開的方向而去。

  小狼在他手裡,所以,他不擔心她會真的扔下他。

  只是……

  「沒有誰可以對誰隻手遮天,是嗎?」抬頭,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他的嘴角,諱莫如深地揚起。

  呵!是啊!如果他不願意,誰又能對他隻手遮天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的命,怎麼可能真的交給天?

  是時候……該變天了!


Chapter 55

  在日本,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一是「成人節」,是全國的公休假日。

  每年的這一天,各地政府部門要組織慶典儀式,並提前給當地年滿20歲的青年發出邀請信,當然,參加成人典禮的大多數人都是當地出生的青年,他們之間有很多人擁有共同的少年時期,初中畢業後,那些各奔東西的少年,或升入不同的高中,或進入了專業學校,或就業,或出國,漸漸地,便和兒時的同伴們少了聯繫,漸行漸遠,不過,即便如此,20歲的時候,那些各奔東西的少年都會專程回到故鄉參加成人典禮,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成人典禮也算是他們與久未見面的小學、初中同學重逢的好時機,在這一天,看到兒時的夥伴,驀然回首,原來每個人都已經長大,再不是那群握著網球拍,一味地追逐那面標誌著勝利錦旗的熱血少年了。

  要參加成人典禮的話,男女青年在著裝上有著諸多考究,現在,除了少數男青年外,大多數男人都是身著西裝出席,而女青年則要穿上最華麗的長袖和服,爭奇鬥豔。

  成人節對所有年滿20歲的青年來說是十分重要的節日,特別是對女孩子而言,可能是僅次於出嫁的盛事,對一般女孩子來說,也許她們一生只會做一件長袖和服,甚至,這件和服女孩子們只會在特定的那一天,穿上那麼一次——就為了這重要的一次,疼愛女兒的家長們往往都會不惜血本,以至於,久而久之,這件和服的價格和裘皮大衣差不多。

  在小唯還躺在病床上,沒有清醒的那段時間,夜久正一就開始著手替她張羅成人節上要穿的和服,對女孩子來說,成人節也算她們在出嫁前,最重要的大節日,為了這一生只有一次的光彩,夜久正一和所有的家長一樣,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在那一天,能變成全場所有人關注的焦點,被人羡慕,受人矚目。

  可惜,當那件昂貴的和服完成之後,真的送上門時,卻被小唯拒之了門外。

  接到店家打來的電話,得知小唯拒絕接收那件和服後,夜久正一蹙著眉頭,立刻就撥通了小唯的電話,耐著性子問她為什麼。

  「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花瓶。」小唯在電話那頭,淡淡地這樣解釋,「我情願在家看書複習,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參加這種無聊的選美。」何況,她沒有初中時的記憶,去了,只是看著一幫久別重逢的朋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那樣只會凸顯她的形單影隻,她敬謝不敏。

  小唯的話讓夜久正一沉默,許久的無聲後,夜久正一在電話那頭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地留下一句:「隨你吧!」也不再堅持什麼。

  和夜久正一結束完通話,小唯背面朝天,趴在床上,閉著眼,把臉埋進枕頭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的手機又傳來了震動,伸手看一眼來電顯示,她懶洋洋地撐起身子,坐了起來,按下了接通。

  「剛剛在和誰打電話?」低沉曖昧的關西口音,光聽聲音,她就能在腦海裡想像他在那頭微微彎起的嘴角。

  「夜久正一。」她向後靠在疊好的被子上,語氣淡淡的,好像那個名字之於她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

  「呵呵,不打算參加成年禮了?」聽她直呼她父親的大名,稍加思考,他便知道她這邊發生了什麼事。認識這麼多年,她是什麼樣的性格,他大概還是知道一點的。

  「馬上就要學歷考試了,沒時間。」她無辜地聳肩,隨意閒聊了幾句後,她問忍足現在在哪裡。

  「網球俱樂部。」他言簡意賅。

  「網球俱樂部?」

  「成人禮結束,大家決定好好聚一聚。」他解釋,「好不容易以前青學、冰帝的那些三年級到齊,跡部做東,請大家去跡部集團旗下的網球場好好玩一場,重拾下回憶。」話落,他頓了頓,問她,「有沒有興趣過來?」

  她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想多看會兒書,你好好玩吧。」

  「呵呵,那晚點再打電話給你。」他笑,也不逼她。

  結束和忍足的通話,小唯靜靜地看了會兒手機螢幕,歎口氣,歪過身子,又向床側倒去。

  閉上眼,於是,正月那天發生的事,不期然地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

  除夕夜,他留在了她家,陪她聆聽那108的鐘聲,一起迎接了新年。

  他說他有論文要寫,所以,借了她的客廳,在她家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推開臥室的門,他已經幫她買好了早飯,也替她喂過了小狼。

  吃完早飯,他和她一起出門,去附近的神社參拜,從神社回來的一路,他和她都沒有說話,直到來到公寓樓下,他取車準備離開時,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問她,「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

  沒有拐彎抹角,也不再曖昧不明,他似是耐心用盡,直接把話挑明,再不給她自欺欺人的時間。

  「如果我說不,是不是從此以後不再見面?」她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他,僵硬地彎了彎嘴角。

  他不語,只是沉默。

  她靜靜地看著他,風在他們身邊吹過,有一點點冷。

  「進去吧。」他終是動了動嘴,卻只是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話落,他轉身,走向自己停在不遠處的車。

  看著他的背影,她忽然有種錯覺,也許從此,就是陌生人。

  真的……能平靜地和他當陌生人嗎?

  直到他的車在她眼前遠去,她都沒有答案。

  她知道自己是在乎他的,甚至,可以的話,她也願意多寵他一次,但是,她沒有辦法當他的女朋友,或者,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扮演女朋友的角色。

  恍恍惚惚,她一個人回到了公寓,雙手托腮,坐在桌前發著呆。

  小狼搖著尾巴,在她腳邊打轉,她回過神,伸手將小狼放在了她的腿上,一下一下,她漫不經心地摸著小狼的皮毛,思緒有些游離,直到手機傳來震動,她收到他發來的短信:

  玩笑而已,不要緊張。

  讀著這條短信,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很難想像,在發這句話的時候,手機那頭的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於是,一時衝動,她撥通了他的電話。

  「什麼事?」他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低沉、溫和。

  「我……」她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他耐著性子,在電話那頭,不急也不催。

  「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跟得上,我的腳步很慢,反應也很遲鈍,如果你不怕辛苦,那麼……我們也許可以試試……」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那樣的話,當她反應過來時,她情不自禁地已經把話脫口而出。

  很沒頭沒腦的一番話,可是,他還是聽懂了。

  低低地,她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笑了,然後,她聽到他說:「嗯,我走得也不會很快,我想,我應該會有耐心,等你跟上來,當然,前提是,你不會找錯方向。」

  於是,他們……莫名其妙地開始了。

  自那以後,她再沒見過他,可是,她會接到他的電話,他向她報告了她的行蹤。

  沒有見面,便不會尷尬,這樣的腳步,她想,她可以適應,所以,不需要後悔。

  她知道,也許自己的決定有欠考慮,可是……

  「我們以前是什麼關係,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

  「過去的,再找,也是過去了。」

  ……

  「既然都過去了,那麼,就沒有必要多在意了,不是麼?」

  ……

  「今天的時間,已經結束了,公主殿下。」

  ……

  那個在執事咖啡廳遇見的男孩,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突如其來的吻,混亂了她平靜的心情,閉上眼,她的腦海總是想起那張俊美的臉,以及他彈的那首歌……不需要多加證實,她明白,自己遺忘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幸村精市。

  明明已經忘記了一切,可是,和他相處的那個午後,她再不像那個冷靜自持的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心情會被那樣一個人,如此輕易地撩撥。

  幸村精市……他很危險,真的很危險。

  她想逃,逃得遠遠的,卻不知自己該逃到哪裡去,當他送她離開執事咖啡廳,對她揮了揮手,說了那句再見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想再見。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她的腦海裡,滿滿地都是他,她不希望這樣,真的不希望,所以,頭腦一熱的她,才會對忍足說了那些話。

  是自私麼?她只想找那麼一個人,徹底忘記她不想記起的人——即便,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和那個人的過去。

  恍惚間,她聽到門鈴響了,這個時間,是誰?

  她有些疑惑,但還是起身去開了門。

  鑽藍的髮絲,微彎的嘴角,看著門口站著的那個人影,她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完全的措手不及。

  他……怎麼會是他?!


Chapter 56

  她想,她好像可以明白什麼叫做「措手不及」,什麼叫做「晴天霹靂」。

  她的房東佐藤太太坐在客廳裡,將之前她預付的一年房租翻了五倍推到她面前,賠著笑臉,一臉訕訕地和她說:「夜久小姐,真是對不起,這間公寓我不能再租給你了。」

  「當初會把公寓以最低價租給你,是因為忍足少爺的緣故,現在……我不知道忍足少爺和忍足先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是前幾天在國外,接到了忍足先生的秘書打來的電話,他要求我立刻收回自己租給你的公寓這才匆匆趕回了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解釋這些事,你也知道,忍足先生是今年剛當選的國會議員,他的要求我沒有辦法拒絕,所以,只能對你說聲抱歉了。」

  「至於這位幸村先生,他是我兒子的大學同學,最近,他和他妹妹租住的公寓也遇上了一些問題,在月底前必須搬出去,所以,他前幾天也在到處找合適的房子,正巧我兒子知道了我不能再把公寓租給你的事,一時衝動,他就自作主張和幸村先生簽了合約,收下了他半年的租金……」

  「按照當初我們簽訂的合約,如果乙方因種種原因而無法把房子再租給甲方,必須中途中止合約的時候,必須賠償乙方的損失,你當初付了我一年的租金,我現在以你當初給我的租金五倍的價格歸還給你,權當做我對不住你的補償……」

  「當然,你也不需要馬上就搬出去,如果幸村先生願意的話,你可以住到月底……」

  「很抱歉,給您造成了這種不便,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希望你可以諒解……」

  「雖然我和你的見面次數不多,不過,我看得出你應該是忍足少爺很重視的人,如果是你勸他的話,他應該會聽吧?」

  「要是可以的話,你多勸勸忍足少爺不要和忍足先生鬧脾氣了吧?這樣對他、對他身邊的人,都沒有好處……」

  留下那些話和兩張被一疊錢壓著、已經作廢的合約,佐藤夫人帶著她的抱歉就這樣離開了,一時間,整間客廳裡,便只剩下愣愣坐在沙發上還回不過神的她以及自剛才起就一直噙著若有似無的笑,冷眼旁觀的幸村精市。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才在這裡住了不滿一個月,怎麼就要被掃地出門了?忍足先生……雖然除夕夜看到忍足侑士的那刻,她隱隱就已經有點察覺出忍足侑士和他的父親好像出現了矛盾,可是,她卻從未想過,那兩父子的矛盾竟會激烈至此,殃及到她這條無辜的池魚……

  不!也許她並不是池魚!如果只是單純地遷怒,忍足侑士的父親不可能無聊到去逼迫佐藤夫人收回租給她的公寓!

  「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

  恍然,了悟,難怪那天的忍足像是耐心盡失般,問她要不要當他的女朋友……

  雖然很可笑,但是,聯想起佐藤夫人剛剛的話,以及最近忍足侑士的種種舉動,她不難明白忍足侑士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才惹怒他父親至此!

  她不是局外人……而是真正的局內人,甚至……也是一切發生的源頭!

  想通這一點,她立刻就想撥通忍足的電話,可是,拿出手機,在電話本裡剛翻到忍足的名字,她便蹙了蹙眉,咬唇遲疑了片刻,終是無奈地歎口氣,打消了要打電話給忍足的念頭。

  這個時間打電話給忍足,她又能對他說什麼呢?

  問他,你為什麼要惹他爸爸生氣?還是向他吐苦水,告訴他她被房東掃地出門?

  雖然,他什麼事也沒有和她說,但這幾天和他通電話的時候,她能感覺到他的煩躁和忙碌。

  他說,他要去某公司實習,他說,抱歉,這幾天不能來替她補習了。

  當初聽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以為他是為了讓她能跟上他的腳步,才體貼地替她找了臺階,卻不想,原來他是真的在忙,真的抽不出時間和她碰面。

  「要是可以的話,你多勸勸忍足少爺不要和忍足先生鬧脾氣了吧?這樣對他、對他身邊的人,都沒有好處……」

  想起,剛剛佐藤夫人離開時的話,她不由得面露苦笑,心底的感覺五味雜陳。

  「一間臥室,兩個人,住得下嗎?」趁小唯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知在思考些什麼的時候,幸村精市已經大致把這間公寓打量了一遍,最後的目光,落在鞋櫃處,那雙藏在角落裡的男式拖鞋上,語氣幽幽。

  聽到他的聲音,小唯總算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目前的大麻煩。

  順著幸村的視線,小唯也看到了那雙鞋。

  那雙鞋,最初是來公寓幫忙打掃的谷原管家,知道夜久正一要來時,替夜久正一準備的,後來,忍足來她這裡替她補課,拖鞋套在忍足的腳上也是剛剛好。

  之前幸村精市和佐藤太太一前一後走進屋的時候,幸村精市並沒有去穿那雙鞋,寧願套上一雙不合腳的女式涼拖也沒有去穿那雙男式拖鞋,看他穿著那雙不合腳的拖鞋時,她有出聲提醒過他鞋櫃裡其實有雙男拖,可是,幸村精市卻是充耳未聞般,不知是不是真的沒有聽見她的話。

  現在,他又用那種冰冰涼涼的口氣,半諷半刺地問她,一間臥室能不能住兩個人時,小唯這才可以肯定,剛才在鞋櫃邊,這個男人是故意裝作沒有聽見她的提醒!

  可惜,此時此刻,對於幸村精市的想法,小唯知道卻寧願不知道。

  「如果不是兩個大胖子,擠一擠應該是沒有關係的。」歎口氣,她淡淡地回答了幸村的話。

  「呵,也是,何況,現在還是冬天,兩個人……會更溫暖一點吧?」他回過眸,沖她微微一笑——很誘惑人心的笑容,只是,沒有半點溫度。

  她皺皺眉,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知道,這間公寓是我先租下的。」她試著回到他們目前的正題。

  「而從剛剛開始,能支配它的人,已經是我。」他莞爾,點出事實。

  她一窒,似是沒想過他是這種反應,「我不可能馬上就搬出去的!」她為自己爭取權利,隱約,有種耍賴的意味。

  「沒關係……」他微微一笑,聞言,她暗自松了口氣,可是,一口氣才松了一半,卻聽他慢吞吞地又繼續丟了一顆炸彈過來:「我先搬過來就好。」

  「你說什麼?」她愕然地瞪大眼,懷疑自己是幻聽。

  「既然你沒有辦法那麼快搬出去,那麼,我先搬過來,沒關係。」他笑得很溫和,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樣。話落,他起身去了門口,將之前就放在門邊的拉杆箱拖了進來。

  她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如入無人之境地把箱子拖去了她的臥室,直到他推開她臥室的門,她才猛地回過神來,認清楚他剛剛對她說的那些話不是玩笑,而是絕對的認真!

  「喂!你……」她急忙跳了起來,跑過去擋在臥室門口,說什麼也不肯讓他跨越雷池一步,「這是我的臥室!」她瞪著他,紅紅的臉頰不知是急還是氣。

  「現在已經是我的了。」他和她四目相對,好脾氣地重複著現實。

  她一噎,「可是……可是……佐藤太太不是說,你的那間屋子要到月底才是最後期限麼?」

  「呵呵,那是在沒有找到適合的房子之前。」他輕輕地推開她,不重的力道,但也足夠表露他的堅決,「現在,既然已經找到了,那就沒必要繼續賴在那裡了。」他越過她,直接進了臥室。

  這是一間很女性化的臥室,粗略打量了一遍,似乎並沒有任何男人的氣息。

  他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在了衣櫃旁邊,不過,不等他有下一步動作,卻見她急急忙忙地沖了過來,背抵著衣櫃的門,像只極力維護自己領地的小貓,一臉戒備地和他面面相對,說什麼也不肯再讓他繼續放肆。

  他不語,只是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和她對視。

  「你不是執事嗎?既然是執事,那麼,你應該知道什麼叫紳士風度吧?」她咄咄逼人地看著他,雖然以現在的情勢來看,已經是這間公寓新主人的他,有權利對這間公寓做任何事,可是……可是,在她還沒有搬出去之前,這裡還是屬於她的領地!

  「那只是工作,逢場作戲而已。」他不以為意,「至於紳士風度……呵呵,如果不是礙于紳士風度,你以為你現在還能什麼都不做的站在這裡嗎?」言下之意就是,他沒有動手趕她,已經是很紳士了。

  「你……」

  「剛剛在樓下,我已經和佐藤太太說過了,過幾天,她會找專人來換鎖,至於你的床單、被套、枕套,雖然我是不介意,但如果你介意的話,還是在今晚我睡覺之前,把它們全部換下來比較好……」話說著,他已經舒舒服服地在她床上落座,似是沒有察覺她快殺人的視線一般,他在她的床上坐得還算自得其樂。

  這看看,那摸摸,全然不在意她在一旁看得快要冒火的眼神。

  「你是故意的!」吸氣、吐氣,努力深呼吸,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床上的他,沉下了臉,冷冷的語氣,全然的篤定。

  她不是傻瓜,所以,她看得懂他的目的。

  聞言,他一愣,接著,他抬起頭,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笑了。

  「嗯,你說得沒錯,我就是故意的。」故意打聽到了你租住的公寓,故意把靈美一個人扔在那棟根本就沒有任何問題存在的公寓裡,故意在那位單純的學弟面前裝作不經意地向他提起自己急著要租房的事,故意和佐藤太太約好要在今天上門,登堂入室。故意……呵呵,是啊,他就是故意的!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看著他眼睛裡毫不掩飾的資訊,小唯不由得倒抽一口氣,似是沒想過,他竟真的這麼坦白。

  這樣的坦白,讓她無措。

  直覺地,她偏過頭,避開他的視線,一時,四周的空氣裡,似只剩下床頭的鬧鐘,滴答滴答流逝的聲音,清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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