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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穿越襲人》作者:千金裘【完結】

《(紅樓)穿越襲人》作者:千金裘【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615個瀏覽者
文案:

襲人穿成一個小丫鬟,是個人都能踹兩腳,這種日子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襲人結交同僚、討好上級,一番鬥智鬥勇,終於得到主子的賞識重用,心道這下總算能安生了吧?

然而,所謂另眼相待,是看她柔順貞靜,可堪調教,正好當少爺的暖床貼心人。

姨娘?她果然是高興得太早了……

內容標簽:紅樓夢 原著向 穿越時空 宅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襲人 ┃ 配角:寶玉、晴雯、花自芳、韓寧 ┃ 其它: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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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屋中一片昏暗,靠牆的土炕上躺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面色潮紅,額頭冒汗,嘴唇乾裂,呼吸重得像扯風箱一樣,顯然是病得不輕。

  過了不久,小姑娘睜開眼。

  她面無表情地瞪著覆在身上的青面薄被,和被子下瘦弱的孩童身板。

  襲人一向是個勞碌命,上輩子從孤兒院出來,畢業後辛苦了十來年,好容易還完最後一筆房貸,剛樂不顛兒地從銀行出來,被歹徒搶包不說,還被凶殘地一刀捅死了……

  竟然是從頭開始!襲人搖搖頭,甩掉那些不甘的念頭,裹著被子坐起來,開始打量四周。

  屋裡的擺設很簡單,臨窗是一條大土炕,並排睡五六個人都足夠。除了襲人的位置,靠牆整齊地疊著三個人的被子。顯然,這屋裡住著四個身份相同的小主人。

  土炕邊擺著一個衣櫃,對面一個描紅雕漆的梳妝台,式樣雖簡單,但也精致不俗。

  屋中央有個火爐,偶爾有木柴燃燒的嗶啵聲響起。襲人打量了一圈屋子,心裡有了點底。她身上的汗已經落了,爐子燒得旺,汗濕的衣服也有七成乾了。

  襲人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下床准備倒口水喝。

  一雙白底青面的繡鞋,規矩地擺在地上。襲人身子一頓,視線上移,落在洗得有四成舊的白色交領中衣上。她閉了閉眼,看來果真是穿到古代了。

  襲人認命地穿上繡鞋,到桌邊倒了一杯白水。她摸了摸杯壁,水並不熱,但稍微有一點溫度。這屋裡沒有燒熱水的器具,襲人沒得挑剔,仰頭喝了下去,倒也甘之如醴。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襲人抬頭看去,一個模樣俏麗的小姑娘提著個盒子,走了進來。

  小姑娘皺眉,「我的姑奶奶,你還嫌燒得不夠狠啊!一件衣服都不披,就這麼下地了,你這是巴不得病重,想被攆到外面養病呀!」

  「口渴,我下來喝口水。」襲人不知道對方身份,放下杯子,謹慎地回了一句。

  「你病好了?」小姑娘眉宇間松快了幾分,嘴上卻不饒人,「得了,曉得你記掛寶二爺,二爺好得很!闔府裡誰不把寶玉當眼珠子捧著,就算少你一天伺候,天也塌不下來!」

  「那就好。」襲人隨口應著。伺候人?原主是個小丫鬟吧。

  「你也躺了一天了,吃點東西吧。」小姑娘打開食盒,取出兩碗白粥,幾碟小菜,把筷子遞給襲人,「你剛病好,脾胃弱著,只能先喝點粥,慢慢把胃養起來……」

  兩個小丫鬟吃飯,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襲人邊吃邊套話,一頓飯下來,打聽了不少消息。譬如原主也叫襲人,眼前的小姑娘叫晴雯,伺候的主子是賈寶玉,這座府邸正是赫赫有名的榮國府。

  此時賈敏未死,黛玉也未投奔賈府,寶玉還住在賈母院子裡,劇情尚未開始。

  不過,襲人晴雯這兩大丫鬟已經到了寶玉身邊。雖然兩人年齡尚小,但隨著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年歲日大,寶玉屋中事務,漸漸移到了襲人晴雯手中。

  襲人並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她出身貧苦,因家裡沒飯吃,被爹娘賣掉,換了幾兩銀子。

  雖是簽了死契,但襲人並非一定要當一輩子丫鬟。賈府主子良善,非家生子們當上幾年奴僕,到了花嫁之期,若求懇一番,也能贖得回來。

  但原主剛被賣了兩年,花家雖有了一點起色,也不過剛混在溫飽線上,想贖回她很難。

  當然,現在的襲人並不指望素未蒙面的花家爹娘。

  吃過飯後,晴雯收拾了碗筷,自去當差。襲人因身子尚虛,就留在屋裡養病。

  屋中再次只剩下襲人一人,她搜了搜全身,從貼身小衣裡找到的一個半新不舊的精致荷包,裡面有一個薄薄金鎖片,以及一枚小巧的銅鑰匙。

  金鎖片很小,毫無花飾,式樣簡單,顯是被人常拿在手裡摩挲,表面光滑、色澤溫潤。

  這種金鎖片向來是父母為新生子女打造,以保平安。按說襲人離家時,花家都揭不開鍋了,這鎖片雖不值幾個錢,但好歹能換幾袋米面,花家父母又怎會容襲人帶著它賣身賈府?

  若說是主子賞賜,釵環衣物倒罷了,賞賜一個小兒所佩的金鎖片實在沒道理。

  襲人把鎖片原樣放回,既想不通,只能暫且放下不提。

  適才晴雯因天冷,開箱取了一件石青雲緞小襖。襲人探問了幾句,得知左上的櫃子裡擱著原主的衣物首飾。襲人打開櫃子,一摞兒裙襖整齊疊著。襲人略翻了翻,錦裙鍛襖、皮褂子、大毛斗篷……只一個丫鬟的衣裙就如此奢華,著實讓她咋舌不已。

  衣櫃角落裡有一個漆木匣子,襲人探身取了出來。匣子上有一個玲瓏銅鎖,與那枚銅鑰匙倒像是一對。襲人取來鑰匙,插上一擰,卡噠一聲,銅鎖果真開了。

  匣子裡確如襲人所想,擱著一些貴重的金玉釵環、十來個如意吉祥的金銀裸子、幾塊碎銀子,並七八吊銅錢。

  原主在賈母身邊伺候時,已領著大丫鬟一兩銀子的月錢。到寶玉身邊,月錢依舊從賈母的丫鬟份例上領。且她經常在主子跟前露臉,得到的賞賜必然不少。然而經年下來,卻只有這些許積蓄。想來若非是原主花錢散漫,就是她三五不時地接濟親人了。

  現在襲人接替了這具身子,雖少不得為原主盡孝,但也要為她自己打算一二。

  襲人早年時讀過紅樓夢,自然知道雖然眼下寧榮二府一片榮華,主僕上下都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卻一個也無,眼見是衰敗之相。過不得幾年,賈府上下就要面臨抄家滅門之禍。

  若襲人穿成賈母王夫人等掌家人物,或許能力挽狂瀾。但她現在只是個簽了死契的丫鬟,自救尚要費一番籌謀,哪有閒暇管別人的差事。

  不過,贖身立戶都不是小事。索性賈府一時倒不了,她只能暫且托庇於此,慢慢謀劃了。

  晚上,只有晴雯一人回屋。襲人問道,「麝月秋紋呢?她們怎麼沒回來?」

  「通!」熱水壺被重重放在地上,晴雯眉梢一挑,「你這寶二爺身邊第一人病了,自有那機靈人四面周到,為爺看帳守夜。」

  襲人聽出晴雯話中為她不值,不由一笑,這晴雯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現在襲人生病,論資歷,本該頂上的是晴雯。可現在守夜的是麝月秋紋,自然不是晴雯性情大度,有意容讓,而是晴雯擔心小丫鬟粗手粗腳,沒得把襲人再折騰病了。

  不過,原著裡襲人晴雯關係可不好。沒想到襲人病了,晴雯雖嘴上不饒人,卻也不時來關心照顧,譬如中午為襲人送飯,晚上特意回來看護。

  襲人一想,心下也有些了然。

  書中開篇沒幾章,寶玉就強拉著襲人一試雲雨。雖然兩人多番遮掩,但這滿屋子的丫鬟哪一個不是眼明心亮的伶俐人,真又能瞞得過誰,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晴雯襲人本都是賈母所賜,雖襲人性格穩重些,多被倚重,但晴雯亦不差多少。後來襲人與寶玉有了首尾,一躍成為上下默認的房裡人,頓時與其他丫鬟區分開來。

  想必就是這個原因,讓襲人晴雯矛盾激化,起了齷齪。

  雖然通房丫鬟的身份有助於襲人攢錢贖身,但她不准備跟一個十幾歲大男孩兒雲雨一番,奔那二兩銀子月錢的姨娘去。幸好她穿得早,劇情還未開始,到時她自避開就是。

  襲人心思電轉,面上卻微笑道,「且容她們得意一日。」

  「你心裡有數,我就不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晴雯雖嘴上大度,但小臉一鼓,扭頭坐在梳妝台前,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梳起頭髮來。

  「你特意回來照顧我,我還能不承你的情?」襲人笑著接過梳子,為晴雯梳起了頭髮。

  「算你還有點良心。」晴雯臉沒繃住,臉上露出一絲笑影,她轉了一下身子,方便襲人梳頭髮,「也不枉我白日裡為你在李嬤嬤跟前遮掩。」

  「李嬤嬤?」襲人皺眉。「她又生什麼么蛾子了?」

  「無非是看你病了,想趁機擺擺威風,拿點好處。」晴雯撇了撇嘴,「不過是仗著寶玉小時候吃過她幾口奶。早該榮養的人了,沒甚本事,偏還四處賣好,摟著私庫鑰匙不放……」

  這李嬤嬤待寶玉倒真個是關心,但她為人卻極貪財,更愛占小便宜。因著寶玉至今住在賈母院裡,李嬤嬤倒不敢太過,但小件的糕點、茶葉等物總是連吃帶拿。

  原先李嬤嬤是寶玉房裡說一不二的人物,自然無人敢置喙。但自從賈母把襲人晴雯給了寶玉,饒是李嬤嬤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收斂一二。

  尤其襲人是個細致周到的,李嬤嬤恁般挑剔,竟挑不出半點錯處。晴雯手腳伶俐,一張巧嘴更是個不饒人的。就算是再潑辣的婆子,到晴雯跟前,都得被頂得七竅生煙。

  李嬤嬤是個慣好內斗的,自己轄制不了襲人晴雯,就想著扶植心腹跟她倆打擂台。

  麝月秋紋本是寶玉身邊頭一等的大丫鬟,被空降的襲人晴雯壓了一頭,本就心中不忿。眼下襲人病重,李嬤嬤趁勢提拔麝月秋紋,這兩人可不就順桿兒爬上去了。

  襲人心下有了計較,安撫了晴雯,兩人先後盥漱,睡下不提。

  
第二章

  天還沒亮,外面傳來一陣慌亂的喧囂聲。晴雯一向警醒,聞得不對勁,立時起身,匆匆套了一件夾襖,押開了一條窗縫,向外看去。

  「出什麼事了?」襲人也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這大晚上的,竟把角門都開了。不管是驚動老爺太太,還是要延請大夫,都不是小事。」晴雯皺眉,手腳麻利地穿好裙襖,「若是老太太倒罷了,若出事的是寶玉……」

  「你我只怕都落不了好。」襲人與晴雯對視一眼,眉宇間有些凝重。

  「我也去,若真有事,也有個照應。」襲人摸了摸額頭,燒已經退了,也跟著張羅起來。

  晴雯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反對。若當真是寶玉出事,就算賈母王夫人沒想起襲人,李嬤嬤也勢必要把責任推到襲人身上。襲人在場,還能當面辯駁一二,總好過被人在背後扣屎盆。

  兩人剛一出門,就看到賈母身邊的鴛鴦,攜著一群丫鬟婆子朝她們走來。

  襲人雖不識人,但看到這率眾而來的架勢,就知道來人身份絕對不低。

  一旁的晴雯自然知道鴛鴦是賈母身邊紅人,這鴛鴦不跟在賈母身邊小心伺候,反而聲勢浩大地來到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處,只怕來者不善。

  「鴛鴦姐姐,此來所為何事?」晴雯笑著迎上前。

  「老太太叫你和襲人來上房問話。」鴛鴦生著一張鵝蛋臉,高高的鼻子,兩腮上微微有幾點雀斑,她臉色溫和,輕輕一笑,「既你二人已經收拾妥當,就一起來吧,別讓老太太久等了。」

  「自不敢勞煩老太太久等。」襲人恭敬應道。

  三人言笑晏晏,彷彿一點沒有看到鴛鴦身後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恍似鴛鴦當真是和和氣氣地請襲人和晴雯去上房,而非要押著她二人一樣。

  正房處一片明光燭照,映得整間院子有如白晝一樣。

  鴛鴦率先進房,片刻後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掀開簾子,「老太太喚二位姐姐進來。」

  襲人和晴雯低頭進了屋子,兩人才剛跪下,一個茶杯就「啪」的一聲摔在襲人腳邊,襲人不及躲開,熱水濺濕了襲人的裙擺,一塊碎瓷片擦著她的手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賈母發色雪白,不怒而威,「襲人,我原看你是個本分穩重的,才讓你在寶玉身邊伺候。不過幾日功夫,你也懂得欺上瞞下了!」

  「老太太明鑒,我自到了寶玉房裡,不敢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也是小心伺候,不敢有一日懈怠的。」襲人拜下身,「欺上瞞下這等背主之事,襲人實不敢為!」

  賈母的表情微微一鬆。

  襲人本是賈母親自送到寶玉身邊的丫鬟,今日襲人犯錯,第一個打的就是賈母的臉。剛才是賈母看到寶玉病重,又聽到李嬤嬤挑撥,一時怒極攻心,才一疊聲兒地喊了襲人來。

  後來王夫人聽到寶玉病了的消息,也來到上房,賈母這才冷靜下來。這個兒媳雖面上慈和孝順,但一直不滿寶玉被留在賈母身邊,此刻寶玉生病,起因若真是賈母賜下去的襲人,王夫人勢必借機把寶玉接回她身邊。

  賈母撩了撩眼皮,視線從王夫人轉回到襲人身上。

  若襲人是冤枉的最好,若不是,少不得要打殺了這奴才,才能堵了王氏的嘴!

  立在王夫人身後的李嬤嬤登時有些急,眼見襲人的罪名就要坐實,可這襲人一來,只表了幾句忠心,賈母的神態就明顯動搖起來……

  「襲人,老太太倚重你,你又是如何回報老太太的!」李嬤嬤立眉罵道,「若非你明明病重卻賴在府裡養病,寶玉又怎會被你過了風寒!」

  「寶玉病了?」襲人一驚,登時明白三堂會審所為何來,「寶玉現在可好,可請了大夫?」

  「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等你操心,黃花菜都涼了!」李嬤嬤尖刻地刺了一句。

  鴛鴦坐在賈母跟前的腳踏上,手持美人捶,為賈母輕輕捶著腿。眼見李嬤嬤越說越粗俗,鴛鴦溫柔說道,「我才經過寶玉的屋子,聽琥珀說,寶玉剛服了藥睡下,高熱也退了大半了。」

  聽了鴛鴦這話,襲人心裡有了點底,只四下人多,她不好明白表示謝意。

  「寶玉當真好了?阿彌陀佛,可見是菩薩保佑!」賈母不由雙手合十,連聲念佛。就連一直坐在下首數佛珠的王夫人,也露出一絲的笑模樣。

  「幸好寶玉有菩薩保佑,就算有小人作祟,也抵不住寶玉洪福齊天。」李嬤嬤一看滿屋子喜氣洋洋,生怕襲人被輕輕放過,忙不迭上眼藥。

  賈母臉上的喜色淡了下來,「襲人,你可有話說?」

  襲人看得分明,賈母臉上的不善,更多是針對擅自插話的李嬤嬤。她冷靜下來,「老太太容稟,既是李嬤嬤狀告我將病氣過給了寶玉,可容我與李嬤嬤對質一二?」

  賈母一揮手,「准了。」

  從剛才一番對話裡,襲人不難猜出這三番五次刁難她的人,正是寶玉的奶娘李嬤嬤。

  李嬤嬤一直站在王夫人身後,顯見其身份立場。鴛鴦作為賈母身邊第一等的紅人,剛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前,對尚是戴罪之身的襲人示好,想來也是因著襲人出自賈母手下。

  襲人心下稍安,「我自染病第一日,就離了正院,退居到後院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裡養病。養病距今已有三日,期間我從未至前院一次,敢問李嬤嬤,這病如何傳到寶玉身上?」

  「你沒到寶玉身邊,但晴雯可是日裡在上房服侍寶玉,夜裡回房跟你睡在一條炕上。」李嬤嬤早有准備,得意洋洋,「顯然是晴雯染了你的病氣,過到了寶玉身上。」

  「麝月秋紋也跟我住在一起,嬤嬤怎麼肯定是晴雯?」襲人追問。

  「她倆個還算懂事,一直白天守在正院伺候,晚上齊心為寶玉守夜。」李嬤嬤狠狠地剜了晴雯一眼,「除了晴雯,誰敢往你那屋裡去!」

  「我還道這兩日生病無人探望,是府裡事忙,無人有暇。」襲人以眼神示意晴雯稍安勿躁,她話中若有所指,「原來是李嬤嬤心中有數,一早約束了下人。」

  「只晴雯是個不安分的,若非她,寶玉又怎會……」李嬤嬤歎口氣,假意抹了抹眼角。

  「嬤嬤早知隱患,卻一直放任晴雯不管,只等到寶玉生病才將此事揭發出來……」襲人抬起頭,「我跟晴雯固然落不了好,寶玉卻平白生了一場病。嬤嬤此舉,究竟是何居心?」

  眾人俱都臉色一變,連一直隱隱護著李嬤嬤的王夫人,眼神都變得不善起來。

  晴雯本就是個聰明人,立時順著襲人的話道,「嬤嬤管著寶玉房中大小事務,既覺我二人上不得台面,將我等退回原處就是,何必拿寶玉作伐子,設局問罪?」

  眼見王夫人臉色愈加不善,李嬤嬤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子從額角沁了出來。

  「李氏?」王夫人握著佛珠,冷冷看著李嬤嬤。

  「夫人,我可不敢有那麼歹毒的心思!」李嬤嬤一個激靈,跪在地上。

  這污水竟然反撲到她的身上,就算李嬤嬤再不甘心,也不敢再胡亂攀咬。王夫人可是她最大的靠山,若王夫人認定她任憑寶玉生病,只為借機排除異己,那她的下場……

  雖然自打耳光,有失體面,但總好過失了主子的信任。

  李嬤嬤權衡再三,終於下了決心。她一拍大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瞧我這記性!我才想起來,襲人的病並不過人。」

  「這麼說,寶玉生病的源頭並非我了?」襲人似笑非笑。

  「寶玉生病,確與姑娘無關。」李嬤嬤咽下一口惡氣,低聲下氣道,「前兒寶玉請了李大夫給襲人看病,只說是微感風寒,並不過人。是我老糊塗,冤枉了你……」

  「嬤嬤盡日事忙,一時忘了也是有的,」襲人一句話輕輕揭過,格外大方。

  晴雯早看李嬤嬤不順眼,眼見這老貨被拿住大錯,就連王夫人都庇護不迭,偏襲人又在那裡裝賢惠大方。晴雯一急,就要開口把李嬤嬤的罪名落實。

  襲人面容一肅,「雖洗脫了我的嫌疑,但寶玉的病卻絕非憑空而來。」

  眾人一凜。

  李嬤嬤耍弄心機、排除異己,在賈母王夫人眼裡真不算什麼,重要的還是鳳凰蛋兒寶玉。

  昨晚寶玉在賈母處用了晚飯,又去王夫人處陪著解了會悶兒,一直活蹦亂跳的。只幾個時辰的功夫,寶玉就燒得滿臉通紅,甚至滿嘴囈語,滿炕打滾……

  貼身伺候的嬤嬤丫鬟本就難逃責難,適才李嬤嬤一直把屎盆往襲人晴雯頭上扣,未嘗不是打著禍水東引的主意。

  果然,襲人話一說完,就見李嬤嬤身形一僵,後頸處一圈領子竟慢慢汗濕了。

  襲人心中一動,瞧李嬤嬤這情形,似乎不止是一個疏於照顧的罪狀。她在心裡飛快推敲一番,試探著說了一句,「寶玉病的蹊蹺,不知寶玉房中是否被放進了不乾淨的東西?」

  賈母敲了敲炕桌,沉吟了一會兒,「鴛鴦,你帶人去仔細看看。」

  話音一落,李嬤嬤癱軟在地。賈母登時看出不對,厲聲喝道,「李氏,你竟敢謀害寶玉!」

  
第三章

  李嬤嬤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任誰都不會信寶玉生病與她無關。

  王夫人手裡的佛珠子被攥得死死的,看向李嬤嬤的眼神鋒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

  她一恨李嬤嬤膽大包天,竟敢謀害寶玉;二恨這老貨蠢笨至極,做壞事都不懂得把手尾收乾淨,致使她在賈母面前沒臉。

  「李氏,寶玉究竟是怎麼病的?」王夫人厲聲喝道。

  「我,我……」李嬤嬤嘴唇直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磕頭,不一會兒額前就磕出一片紫紅的腫脹來。

  賈母冷眼看著王夫人橫眉立目地喝罵李嬤嬤,倚在炕桌上,等待鴛鴦回來。

  鴛鴦的動作很快,堂上的審問還沒出來結果,鴛鴦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回了正堂。賈母欠起身子,問道,「搜出什麼來了?」

  「我從嬤嬤們守夜的耳房裡搜出一些東西來。」鴛鴦一揚手,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手捧著一個圓托盤,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精致的木製托盤上擺著一個葫蘆形的酒瓶、數個酒杯。

  「這種酒來源並非府裡,估計是嬤嬤們自備的。不過,這麼一大瓶酒,只剩下一個瓶底……」鴛鴦把酒瓶的瓶塞取下,一股粗制劣酒的味道散發出來,「看來嬤嬤們酒量不淺。」

  「守夜的時候喝酒,李氏,這就是你的規矩!」賈母一拍桌子,喝罵道。

  「是我豬油蒙了心,仗著身份在守夜時聚眾喝酒,請老太太責罰。」李嬤嬤哆嗦著嘴唇,連連磕頭請罪。

  「單只這一樁錯?」鴛鴦冷笑了一下,偏頭看向兀自磕頭請罪的李嬤嬤,「寶玉昨兒替換下來的衣裳上,是嬤嬤不小心灑了酒嗎?」

  「不,我只是……」李嬤嬤驚慌抬頭。

  「你竟敢慫恿寶玉喝酒?」賈母難以置信道。

  寶玉現在年紀尚小,除了家宴上央著賈母王夫人同意,才能飲上一兩杯,平日裡一向不被允許沾酒,唯恐小小年紀就移了性情。

  李嬤嬤是王夫人特意尋來的奶娘,自然曉得規矩,可現在她卻明知故犯……

  不過,寶玉現在服了藥,已經睡下。

  寶玉房裡的丫鬟婆子懾於李嬤嬤素日威望,自然不敢跟她唱反調。若李嬤嬤宣稱,是寶玉趁她不注意偷喝了幾口酒,她掩下這樁事,雖有失職之責,卻並不會讓她傷筋動骨。

  襲人心思急轉,現在她已與李嬤嬤撕破臉,事後李嬤嬤尋人發洩,首當其沖的必然是李嬤嬤嫁禍不能,反咬她一口的襲人。

  「這種劣酒雖然便宜,酒味卻沖得很,想要一時間散去卻不容易。」襲人抬起頭,看向正位上座的賈母,「老太太適才探望寶玉,不知可有聞到酒味?」

  「沒有。」賈母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

  「李嬤嬤一向周全,想必是讓小丫鬟特意燃了香,驅散酒味了?」襲人瞥向李嬤嬤。

  「這……」李嬤嬤沒反應過來,有些不解。

  「香爐裡燃得是安神香。」鴛鴦贊賞一笑,繼而正色道,「老太太也知道,安神香的香味一向清淺,斷乎沒有驅味之效。」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鴛鴦排除了這一種可能,那李嬤嬤究竟做了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了。

  王夫人看向李嬤嬤,「李氏,你究竟是怎麼驅散酒氣的?」

  李嬤嬤身子顫了一下,她不敢得罪賈母跟前的紅人鴛鴦,只能狠狠瞪了一眼襲人。

  賈母坐在高位,李嬤嬤的小動作自然看在眼裡。眼下證據俱在,當堂會審,李嬤嬤卻依然如此猖狂……賈母眼神晦暗地看了一眼王夫人,若非有人撐腰,一個老奴怎敢如此囂張!

  「這麼一個魯笨的老貨,估計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法子。寶玉屋裡的銀霜炭供應充足,半夜並未出屋,寶玉卻無故得了風寒。」賈母漠然收回視線,「兩相結合,只有一個答案。」

  「李氏夜半開窗,驅散酒味,卻致使寶玉寒氣入體,得了風寒。」賈母語氣冰冷,「這等膽大妄為的奴才,賈府可留不得!」

  「老太太,這李氏……」王夫人直起腰,出聲阻攔道。

  「是了,李氏是你的陪房,就算處置,也不能由我越俎代庖。」賈母冷笑著看向王夫人。

  李嬤嬤固然不好,但若順著賈母的意思處置,王夫人連自己人都護不了,這當家太太的臉面還要往哪裡擱?

  可賈母這一招以退為進,王夫人固然獲得了李嬤嬤的處置權,卻無法明目張膽再庇護她了。畢竟李嬤嬤犯的錯事可著實不小,若王夫人處事不公,日後管事又該如何服眾?

  原本李嬤嬤作為王夫人安排在寶玉身邊的掌事嬤嬤,就十分不受賈母待見,現下犯了大錯,被賈母逮了個正著……

  王夫人咬了咬牙,這一招棋只能廢了!

  「李氏不守規矩,欺上瞞下,背主鬧事……」王夫人垂下眼,聲音沉穩地數出一大堆罪狀,最後下了處決,「來人,將她杖責二十,攆出府去。」

  「太太饒命,太太饒命……」李嬤嬤連聲求饒。

  王夫人雖素日以寬和待人,現在卻著實惱羞成怒。既然懷柔護下的形象維持不了,索性下狠手,也好威懾那些見風使舵、鼠首兩端的人們。

  於是,王夫人攏了袖子,垂目安靜地撥弄起佛珠來。

  一看連唯一可能庇護李嬤嬤的王夫人都無動於衷,鴛鴦朝門口站著的小丫鬟揮手示意。小丫鬟會意點頭,撩起簾子,叫進來兩個粗壯的婆子。

  兩個婆子早看不慣李嬤嬤仗著寶玉奶娘的身份,平日裡吆五喝六,瞧不起人,現在得了逞威風的機會,都暗自摩拳擦掌起來。

  這兩個婆子雖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駕著李嬤嬤下去,卻借著身形的遮掩,在背地裡下手。或掐或攘,只一小段路就讓李嬤嬤吃了不少暗虧。

  不一會兒,堂外就傳來悶悶的杖責聲,李嬤嬤鬼哭狼嚎似的求饒聲也傳了進來。

  賈母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熱茶,「雖是李氏率眾喝酒鬧事,但守夜的丫鬟婆子都有失察之責。眼下寶玉病著,身邊斷不了伺候的人,她們就都扣半年的月例,留觀後效吧。」

  既是賈母發話,屋中眾人俱都屏息凝神。

  「李氏雖去,寶玉房裡卻不可無人統領。」賈母的視線在襲人和晴雯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一直沉穩應對、行止有度的襲人身上,「襲人,寶玉房裡日後就由你掌事。」

  「是,多謝老太太恩典,襲人必不負老太太所托。」襲人鬆了一口氣,總算塵埃落定。

  鴛鴦一看此間事了,賈母眉宇間露出幾分疲憊的樣子,於是低頭看了一眼懷表,小聲勸道,「老太太,現在剛過三更,您去歇一會兒吧。」

  賈母點頭,伸出手臂,任鴛鴦扶著,「也好,不過我得先去看一眼寶玉。」

  寶玉住在暖閣裡,與正堂相距不遠。賈母率先離開,王夫人作為兒媳,自然也要跟著去了。王夫人路過襲人時,停頓了一下,「日後好生照顧寶玉,莫要辜負老太太期望。」

  襲人恭敬應是。

  王夫人深深看了襲人一眼,扶著周瑞家的手,跟在賈母身後,緩步出了門。

  目送王夫人離開,襲人隱隱覺得不太妙。

  這一晚襲人順著賈母的意思,與鴛鴦合力,把李嬤嬤擠兌地離了賈府。雖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禍患,卻也得罪了李嬤嬤背後的王夫人。

  襲人呼出一口濁氣,既投靠了賈母,就別再貪心去討王夫人的好。

  所幸,襲人不准備在賈府呆一輩子。現在離賈母過世尚有一段時日,她還有時間了解此間世情,謀劃贖身出府的事。

  等一干主子悉數離開,襲人晴雯才站起身來。襲人扶了一下膝蓋,這跪了大半天,青石地板沁著一股瘆人的寒氣,膝蓋都差點凍殘了。

  但這是賈母屋裡,襲人自不會出聲抱怨,平白招惹是非。

  襲人晴雯相互扶著,略緩了緩。晴雯對襲人得到賈母青眼,一時倒無甚妒意,反而低聲道了一聲喜,「你的病怎麼樣?若還撐得住,就先去看看寶玉吧。」

  「已經好了,我們一道去吧。」襲人點頭。

  兩人先後出了門,正看到院中擺著一條長凳,上面殘留著斑駁血跡。

  剛才還神氣十分呵斥人的李嬤嬤,現下面如金紙,嘴唇泛紫,雙眼緊閉。她被兩個婆子駕著胳膊,如拖著一條死狗一樣,一路拖著離開院子,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襲人心中陡然一寒。

  晴雯握住襲人的手,唇邊勾出一個漠然的弧度,「別多想,那是她咎由自取,與你無關。」

  自穿越以來,襲人那一直勉力維持的冷靜,終於有了一絲裂痕。她閉了閉眼,將無用的軟弱和歉疚拋在身後,露出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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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眾人悉心照顧之下,寶玉很快恢復了健康。

  寶玉借病逃課,跟姐妹們廝混了好幾天,終於在昨日被賈政當場抓到。賈政看不慣寶玉游手好閒的頑劣樣子,一番劈頭蓋臉的責罵後,寶玉縮著脖子,乖乖銷了病假,復了學。

  賈家的家塾先生名叫賈代儒,為人方正迂腐。

  因賈代儒年歲日大,精神不濟,每日講一堂課後,就由長孫賈瑞代管學中之事。

  而賈瑞在賈家身份不高,本身既無才學,又無威嚴,素日貪圖便宜,欺軟怕硬,好好一個家塾在他掌管之下,整個一團烏煙瘴氣。

  不過,就算家塾中人再欺軟怕硬,也欺負不到寶玉頭上,畢竟寶玉可是榮國府嫡嫡親的金孫,誰會不開眼招惹他!

  寶玉素來厭惡儒家的仕途經濟學問,來家塾本就是賈政強壓著。寶玉一看先生不正派,同窗多頑劣,自然得趣,每日只應付完功課,斷不會花十分心思讀書。

  這一日歸學,賈代儒一抬眼看到寶玉,「病可養好了?」

  「回先生的話,病已全好了,不敢耽擱功課,請先生過目。」因賈政不時抽查,寶玉的課業一旦有錯漏,就要嚴辭呵責,甚至棍棒上身,他自然不敢怠惰。

  「不錯,確實沒有懈怠。」賈代儒滿意地手捋長須,翻看著寶玉呈上來的大字和習文。

  賈代儒評點一番後,寶玉恭敬應了。賈代儒揮手讓寶玉退下,開始授課。

  堂上的賈代儒搖頭晃腦地講著課,下面學生聊天的聊天,吃點心的吃點心,你推我攘,玩得好不開心。若是在鬧得太過了,賈代儒氣呼呼地捏著鬍子,執起戒尺在幾案上「啪啪」一敲,下面就會安靜上一小會兒。

  但過不了多久,家塾裡就會嗡嗡再吵鬧起來。

  寶玉百無聊賴地混了一上午,好容易挨到下課。賈代儒晃悠悠離開家塾,小廝茗煙一溜煙兒鑽了進來,麻溜拾掇好筆墨紙硯、並手爐腳爐等物,一主一僕雀躍著離了家塾。

  李貴牽了一匹白馬過來,寶玉翻身而上。

  「哥兒是要直接回府?」李貴給寶玉牽著馬。

  「我在府中悶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來,自然要好好逛逛。」寶玉笑道。

  「今日大昭寺住持講佛,這廟會倒是值得一瞧,哥兒若是想玩,不妨到廟會上逛一圈。」李貴想了想,試著建議。

  「廟會上亂糟糟的,百戲雜耍多也見過,沒個新鮮的。」寶玉突然一拊掌,「對了,三妹妹最愛集市上輕巧玩意兒,前兒還托我帶來著。」

  「只哥兒親手挑的,才得三姑娘的眼。」李貴奉承道。

  寶玉沒應這話,只笑了笑,「別扯嘴皮子,你只管前頭帶路吧。」

  李貴低頭應是,牽著寶玉的白馬,往大昭寺走去。

  廟會上熱鬧極了,雜耍樣式繁多,有噴火的、有踩刀山的、有舞獅的、有踩高蹺的……寶玉雖嘴上叨念著沒新鮮,但一路逛得十分開心。

  茗煙和鋤藥各抱了一大堆小玩意兒,有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林林種種,盡是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

  「這空竹倒是別致。」雖寶玉早不玩抖空竹了,但小侄兒賈蘭正是玩這個的年齡。

  「公子眼光真好,不是我自誇,從南到北一條街,再沒有哪家的空竹比我家更精致的了。」小販取下一個空竹,刷刷一抖,一招青雲直上,空竹「嗡」的一下抖上高空。

  「好!」寶玉不由贊了一聲。

  「公子你瞧,空竹上雕畫多細致,這響聲多脆生……」小販誇的眉飛色舞。

  「小哥好口才。」寶玉搖頭失笑,「也罷,這空竹我要了。」

  小販頓時樂得眉開眼笑,寶玉退了半步,讓李貴上前付錢,等半天毫無動靜。一旁的茗煙摟緊懷裡的東西,用肘子戳了一下愣神的李貴。

  「想什麼呢?」茗煙皺眉,「二爺等著呢,五個空竹,一共三十文,快付錢吧。」

  「哎!」李貴猛然回神,忙驅步上前,付了錢。

  寶玉狐疑地看了李貴一眼,李貴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廟會上太熱鬧,實在不是問話的地方,寶玉沒有追問,平靜地收回視線,繼續逛了下去。

  將近正午,寶玉一行人收獲頗豐,離了廟會,返回榮國府。

  在二門處,寶玉下了馬,李貴本准備把馬牽回馬廄,不料寶玉吩咐道,「掃紅,你把馬牽回去。墨雨鋤藥,你們把這些東西都讓襲人收著莫動,我一會兒自會分配。」

  幾個小廝平日雖和寶玉沒大沒小,可終究不敢過於放肆,但凡寶玉變了顏色,一個個都伶俐地夾緊尾巴,個頂個小心恭敬。

  這一道巷子前後無人,掃紅等人離開後,就只剩下寶玉、李貴和茗煙。

  茗煙是寶玉身邊第一等的精致淘氣人,專會攛掇著寶玉惹是生非。尤其茗煙極有眼色,往往一兩句話就能說到寶玉心坎裡,寶玉對他一向倚重。

  不過,相比而言,李貴這種大僕比小廝更有臉面一點。

  平素寶玉出門,上至老太太,下至王夫人賈政,總會把李貴拎去耳提面命一番。

  寶玉生事時,若李貴從旁勸解,寶玉就算再大的氣性,也會忍讓幾分。這自然不是寶玉多通情達理,而是李貴身後站著榮國府一干長輩。

  而且,李貴是寶玉奶母李嬤嬤之子,寶玉本身也會抬舉他幾分。

  「說吧,出什麼事了?」寶玉看著李貴。

  「今天是哥兒復學第一日,老太太一定等著你呢。我這兒沒事,哥兒快回去吧。」李貴處事一向周到,此刻也是如此。

  寶玉轉過頭,眉心不耐煩地皺了起來。

  茗煙是個最會看眼色的,一看寶玉不滿意,腦子一轉,出聲道,「李大哥,就算二老爺倚重你,誇人聰明細致,可你也該記得你的主子是寶二爺。」

  「我用你提醒?」李貴撇撇嘴。

  「那二爺問你話的時候,做什麼遮遮掩掩?」茗煙喝道。他一向不待見李貴,現在抓著機會,自然要狐假虎威,逞逞威風。

  李貴掙扎一番,終於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我娘前幾日被送回來,就一直沒醒過來。大夫說,若今天還不醒,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嬤嬤病了?」寶玉詫異。

  「二爺不知道……」李貴呆呆看向寶玉。難怪寶玉一整天對他都沒有異狀,原來李嬤嬤被杖責出府一事,寶玉並不知情。

  李貴很快反應過來,多半是賈母封的口,怕影響寶玉病情恢復。

  「我娘沒病。」李貴迅速理清了思路,給寶玉解釋了一下,「處置我娘一事,是在老太太正院裡發生的。我娘犯了何錯,我一直打聽,卻沒個准信兒。」

  「李嬤嬤受苦了。」寶玉怔怔道。

  「我娘前兒還好好的,只一個晚上,就人事不知地被攆了出來……」李貴聲音有些哽咽,「老太太的處置,我丁點不敢質疑。但好歹讓我知道,我娘究竟錯在哪裡!」

  「這,我不知道……」寶玉視線落在茗煙身上,眼中一亮,「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小祖宗,那可是老太太的院子,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敢打聽老太太院裡的事兒。」茗煙連忙擺手,他可不想牽扯進這場襲人和李嬤嬤的新舊之爭裡。

  寶玉有些為難,老太太雖寵他,但有些事卻不容他越界……

  李貴抬眼覷到寶玉的神情,「哥兒心裡記掛著嬤嬤,我卻不能讓哥兒冒昧向老太太房裡的姐姐們打聽消息,徒惹老太太不快。」

  寶玉緊攥著扇子的手果然微微一鬆,表情也松快下來。

  李貴頓覺齒冷。幸好他沒指望寶玉求情,早知道這位是個不理凡俗的。李貴眼角擠出一點淚花,「我打聽到,那晚襲人姑娘也在正院,若襲人姑娘肯指點一二……」

  「襲人在場?」寶玉驚訝,「好,我幫你問問她。」

  「謝謝哥兒。」李貴一臉感動,跪下磕頭,「襲人姑娘仁心,果真是有大造化的。」

  「大造化?」寶玉失笑,「你一向叫她襲人,怎麼如今也混叫上姑娘了?」

  「我娘出府後,哥兒房裡的事務,不是由襲人姑娘統領嗎?哥兒房裡的當家人,自然當得一個姑娘的稱呼。」李貴面上稱贊,話中直指襲人排除異己,以求上位!

  「怪不得今日早起,這玉由襲人為我佩戴。」寶玉捏了捏胸前的通靈寶玉,若有所思。

  李貴咂摸著寶玉的話意,一時拿捏不定,是否要把坑挖得更深一點。沒等李貴拿定主意,寶玉放下手,吩咐道,「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哥兒慢走。」李貴滿心不甘,卻也只能咽下一肚子挑撥離間的話。

  茗煙小心跟在寶玉身後,慢慢走在回正院路上,寶玉歎了一聲,「嬤嬤也走了……唉,真真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襲人?」寶玉安靜地彈了彈衣袖,「不愧是老太太調教的。」

  茗煙只當自己沒帶耳朵,屁都不敢吱一聲。

  
第五章

  晴雯看著一炕桌的新鮮玩意兒,不由笑道,「瞧瞧,二爺這才第一天復學,就這樣急不可耐地逛廟會了。明知道老太太懸著心,他也不說先派人報個信兒。」

  「你既這麼賢惠,等寶玉回來,當面規勸去,跟我嚼什麼舌根?」襲人打趣道。

  「那一位哪是個聽人勸的?」晴雯取了一個竹制的九連環,坐下來擺弄,「我才不去幹那費力不討好的事。」

  「在老太太跟前,他可是個再乖巧不過的。」襲人一指對面擺著的自鳴鍾,「你瞧,這不剛好掐著老太太傳飯的點兒回來。」

  晴雯抬頭一瞧,掐指算了算時辰,「喲,還真是!是我閒操蘿卜淡操心了。」

  兩人正聊著天,小丫鬟墜兒引了金釧進來,「襲人姐姐,太太吩咐金釧姐姐送貢桔過來。」

  這幾日,襲人已將賈府有臉面的丫鬟婆子認了大半。盡管現在榮國府是由王熙鳳掌家,但王夫人也不容小覷。金釧作為王夫人房裡的四大丫鬟之一,襲人自然一早記了下來。

  「你倆倒都是會省事的,竟在這兒躲清閒。」金釧含笑走了進來。

  「我還道你這等閒不上門,怎麼有空上這兒來。」晴雯抬起頭,「原來是奉旨拿人來的?」

  「瞧這張嘴,真是半點都不饒人!」金釧一挑眉,作勢要掐晴雯的嘴。

  墜兒捧了一個紅梅纏枝瑪瑙盤,嬰孩拳頭大小的桔子擺成塔形,黃橙的小巧桔子在晶瑩盤壁的映襯下,色澤格外誘人。

  「哪兒的貢桔這麼金貴?竟勞你親自送來?」襲人揮手,讓墜兒退下。

  「你可別不識貨,這可真真是有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金釧眨眨眼,賣了個關子。

  「咱們府裡沒見識過的東西,還真不多。」襲人邊說邊想,突然心念一動,「莫非出處是太太那位嫁到金陵薛家的姐妹?聽聞薛家是正經的皇商呢!」

  「正是他家!」金釧看晴雯猶有不解,樂得賣弄,「咱們金陵有一句話——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裡的『雪』正是薛家。這薛家是紫薇捨人薛公之後,現領著內府帑銀行商,據說家中足足有百萬家資……」

  這小小一盤貢桔,竟是來頭不小。有了皇家御用這一名頭,價錢可不得翻著倍往上漲?它能出現在榮國府的桌上,想必是薛家的掌櫃特來拜見主母的姐妹王夫人。

  晴雯聽得認真,金釧說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襲人倒了杯茶,慢慢啜飲。

  就算這貢桔有天大的來頭,也不過一盤吃食,哪勞得著金釧親自來送?王夫人對寶玉一向愛重,常送來一些奇珍異寶,供他把玩,金釧可是從來沒被派來過。

  金釧這一來,多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瞧我,一說起薛家來,就把正事給混忘了。」金釧一拍額頭,繼而轉向襲人,「太太一直關心寶玉的病症。今日寶玉既好全了,你也得閒,太太特來喚你,問問寶玉的情況。」

  「原就該向太太匯報的,是我的不是,竟忘了這一樁事。」襲人給晴雯使了個眼色,隨後親熱地勾著金釧的胳膊,「咱們走吧,去晚了,太太該用飯了。」

  襲人和金釧一道離開,留下晴雯一人在屋裡乾著急。

  一路上,襲人幾番旁敲側擊,金釧只說王夫人是關心寶玉近況,回答得滴水不漏。襲人試探幾次未果,就徹底死了心,只拿府裡一些趣聞來聊,打發時間。

  不一會兒,兩人進了榮禧堂。

  五間正房俱都空著,王夫人平日作息議事,只在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金釧讓襲人稍待片刻,入內稟告。

  襲人等了片刻,就看到金釧一臉為難地走過來,「太太剛傳膳,你怕是要等一會兒了。」

  「是我來得不巧。」襲人心道,這閉門羹多半是王夫人的下馬威。襲人面上只作不知,對金釧笑道,「太太那裡離不了你伺候,你且去忙吧,我在這裡等著太太傳喚。」

  「你放心,太太一用完膳,我就幫你稟告。」金釧體貼道。

  「勞你惦記了。」襲人感激一笑。

  金釧許諾一番,才轉身回了屋。襲人不敢妄動,只抬眼掃了一下四周。正值隆冬,院裡的樹都只剩光禿的枝椏。

  襲人雖不是罰站,但獨個兒一人立在廊下,未免有些尷尬。

  來往的丫鬟婆子大多認識襲人,但因是王夫人的院子,都不敢明目張膽的跟襲人寒暄聊天,一般都點個頭,權當招呼。

  襲人直等到臉都凍僵了、腳都站麻了,才等到王夫人的傳喚。

  王夫人見襲人鼻尖、腮上都凍得紅紅的,如塗了胭脂一樣,不由蹙了眉,「這臉蛋紅的,可是凍著了?金釧也是個不懂事的,不把你引到茶房等著,偏耗在廊下吹風。」

  若非有王夫人授意,以襲人一等大丫鬟的體面,還會受冷板凳的伺候?

  襲人面上不露一絲不忿,陪笑道,「勞太太記掛,我只等了一會兒,並不礙事。再說府裡規矩如此,金釧有太太悉心調教,自然規矩嚴明,不能有絲毫錯怠。」

  「法理不外人情。」王夫人笑著搖頭,似不贊同,卻也沒責難金釧什麼。

  「太太,請用茶。」金釧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王夫人接過茶盅,掀起茶蓋,慢慢飲了茶。金釧在王夫人身側站定,朝襲人調皮一眨眼,像是感激她適才幫忙說話。

  襲人抿唇一笑,低下頭。

  「也沒什麼,我只問問他病可當真好全了?」王夫人放下茶杯。

  「前兒韓太醫來看診,說二爺好全了。依我看,先前二爺夜裡熱燥,每夜睡不穩,這幾日倒都睡得沉沉的,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見好些了。」襲人道。

  「今早吃了什麼?」王夫人問道。

  「老太太特意吩咐,讓燉了酸筍栗米粥。二爺吃了兩口,嫌不香甜,特特拿玫瑰香露和了,才吃了半碗。後又撿了個藕粉桂糖糕,兩個奶油炸的小面果……」襲人一一數來。

  王夫人側耳認真聽著,待襲人回完話,才捏著佛珠,笑容慈和像菩薩一樣,「果然是老太太身邊出來的,伺候得果然精心。」

  「不敢當太太誇贊,這是我該當的。」襲人恭敬道。

  「你這孩子也太實誠。有功者賞,有錯者罰,有什麼好謙讓的。」王夫人喚彩雲來,「我前日看的那套燒色紅瑪瑙的首飾,你且取來。」

  不過片刻,彩雲捧了一個匣子,付與襲人。

  襲人連忙推讓。

  彩雲是王夫人心腹,在王夫人跟前自有一番體面。現看襲人連道「不敢」,彩雲笑著打趣,「這就不敢接了?你伺候好寶玉,日後有你接賞接到手軟的時候!」

  襲人聞言一愣,抬眼看王夫人。

  只見王夫人笑著點頭,「聽彩雲的,接著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容不得襲人再推辭。襲人垂下頭,接過匣子,「謝太太賞。」

  王夫人再無他話,揮手讓襲人退下。

  襲人抱著匣子,出了屋。簷下的冰凌反射著日光,照得人一陣刺眼。來正院回話的丫鬟婆子看到襲人懷裡的首飾匣子,都側目以對,指指點點。

  只是一個幾尺見方的木匣,一瞬間,竟讓襲人覺得重若千鈞。

  襲人心中苦笑。數日前她幾番掙扎,才洗脫了李嬤嬤栽贓的罪名。今日王夫人輕巧一招重賞,就讓襲人再一次進退兩難!

  果然,上位者博弈,地位卑下者,只能充當沖鋒陷陣的馬前卒。

  襲人出自賈母身邊,陣營鮮明。王夫人若真心拉攏,自然該私下進行,又怎會將重賞曝露於眾目睽睽之下,這不是存心讓賈母生疑嗎?

  這一招離間,可謂陽謀。

  就算賈母明知兒媳王夫人故意挑撥,但心裡的刺卻不會因此消失。而隨著王夫人明面上對襲人越來越倚重,那根刺只會越來越深……

  襲人跨過門檻,離開了榮禧堂。

  高門丫鬟,看來並不好當。榮國府內院的兩位掌權人博弈,她一介丫鬟,還是早些脫身為妙,否則李嬤嬤就是她的前車之鑒。

  襲人低頭想著,贖身一事,要提上日程了。

  不過,在離府之前,襲人還要盡力在夾縫中生存。眼下王夫人第一次拉攏,以賈母對榮國府的掌控,這件事想必不久後就會聽到。

  想到這兒,襲人不由加快了腳步。

  這樁事與其讓旁人匯報,不如由襲人第一時間說給賈母,也好表表忠心。賈母與王夫人婆媳相斗多年,想必了解頗深。

  賈母但凡還要用襲人一日,她就一日安全無虞。

  襲人輕輕撫摸著首飾匣的邊沿,指腹傳來一陣沁人的涼意。王夫人要走這一招棋,以後免不得要陸續賞她東西。她倒是因禍得福,不缺第一桶金了。

  
第六章

  寶玉陪賈母用了飯,又陪著賈母解了會兒悶。雖一干孫輩極力奉承,但賈母畢竟年紀大了,沒一會兒就精神不濟,寶玉等見狀,俱都悄悄退下。

  因著賈母要歇晌兒,迎春姐妹不在正院多做停留,只與寶玉寒暄幾句,就相繼告辭。

  寶玉離了正院,回到暖閣。他一壁走,一壁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給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

  秋紋擰了帕子,給寶玉淨臉,麝月取來居家的常服,伺候寶玉換上。

  麝月瞅了一眼落地的自鳴鍾,「午時一刻了,二爺可要午歇一會兒?」

  「不了,今日頭一天復學,只怕午後老爺會考我學問。」寶玉急急喝了口茶,就往書房走去。他一壁走,一壁唉聲歎氣,「唉,你且伺候磨墨吧。」

  「這是正經事。」麝月呆了一呆,回過神,忙笑著跟上去,「可耽誤不得。」

  寶玉一本正經地在書案後坐下,翻開書冊,學了起來。秋紋帶著一干小丫鬟添炭烹茶,來往之間卻是一點聲息也無,生怕擾了寶玉讀書。

  麝月得了磨墨的差使,雖臉上一派淡定,心中卻不免有幾分竊喜。

  往常紅袖添香的差使,一貫由襲人晴雯把持。它雖不見得有多輕省,卻默認是貼身大丫鬟的活計。今日這兩人都不在,二爺親口點她磨墨,就算是襲人來,也不能拿她怎樣!

  寶玉蘸了墨,正欲落筆,一股清幽的梅花香飄了過來。

  斟酌了半天的策論,一下子就從寶玉隱隱作痛的腦袋裡消失了。寶玉眉頭一皺,把筆尖湊到鼻端一聞,「這可是鳳姐姐前兒送來的墨錠?」

  「正是。」麝月含笑應道。

  這種墨錠其實並不多珍貴,但勝在墨香清幽,正對寶玉一腔雅致情懷。故而寶玉閒時寫詩填詞,常用此墨。

  麝月本來就不是伺候筆墨的,雖一直小心留意,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單知道這種墨錠被頻繁使用,深得寶玉喜愛,卻不知個中緣由為何……

  「啪!」毛筆被扔在硯台上,墨汁濺在躲閃不及的麝月身上。

  好好的一件水紅綾襖被濺上了一團團墨點,素白的手上更是墨汁橫流,麝月卻不敢抱屈,只驚慌抬頭,喚了一聲,「二爺……」

  寶玉靠在椅背上,冷笑道,「我現在要寫的東西,你不知道是要呈給老爺看的嗎?」

  「知道。」麝月怯怯地點了點頭。

  「老爺一貫不喜調弄花草胭脂,你卻特特拿了梅香墨來磨墨,是生怕老爺找不著理由來打我板子嗎?」寶玉一想到賈政考校他學問時,動輒斥罵的情景,臉更沉了。

  「二爺,我不是故意的。」麝月明白自己觸了寶玉逆鱗,忙喊冤求饒,「筆墨一直由襲人晴雯伺候,我今日頭一次……」

  「蠢材。」寶玉一臉嫌惡,「滾吧,讓襲人晴雯進來伺候。」

  「太太叫了襲人問話,約有兩刻鐘了。」麝月知道寶玉脾氣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怕一時失寵,只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晴雯去了老太太屋裡,我去喊她。」

  「襲人……」寶玉像是想到什麼,火氣漸漸消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太太常叫她問話?」

  又是襲人。

  老太太看重襲人倒也罷了,寶玉一開始本來是她麝月貼身伺候,可襲人那個狐媚子,竟然後發先至,一來就勾得寶玉一心親厚倚重……

  麝月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嫉恨。她面上不露分毫,一派謙和謹慎,「不,以前太太一般只喚李嬤嬤問話。」

  「那今天……」寶玉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沉思道。

  「李嬤嬤離府,襲人掌了一房事務,自然要向太太匯報一二。」麝月恭敬應道。

  明明是王夫人喚襲人問話,從麝月嘴裡,卻變成了襲人甫一握權,就迫不及待向王夫人表忠心。前任的李嬤嬤人剛走,茶還沒涼,襲人就這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要知道,寶玉一向重感情。

  李嬤嬤畢竟是寶玉的乳母,寶玉雖嫌棄李嬤嬤嘮叨事多,巴不得她早點離開,卻不會容忍別人來糟踐自己的乳母。

  之前賈母生怕寶玉受驚,故對李嬤嬤被攆一事下了封口令。現在寶玉痊癒,這封口令自然已經作廢。今日寶玉第一天復學,李貴一向是個聰明人,自會見縫插針,為李嬤嬤抱屈。

  而麝月剛才在提起李嬤嬤時,寶玉毫無訝色的表情,也佐證了李貴已經采取行動。

  有李貴這位苦主的兒子打頭陣,麝月無需明槍直杖地跟襲人對上,只要輕描淡寫敲一敲邊鼓……

  麝月覷了一眼寶玉的表情,正要斟酌著再上幾句眼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出了什麼事?墨怎麼流了一桌子?」襲人一掀簾子,就看到寶玉麝月一坐一站。桌案上一片狼藉,麝月垂頭一副認錯的模樣,寶玉靠在椅背上,喜怒難辨。

  「我剛才研磨時,不小心打翻了硯台。」麝月看寶玉一動不動,只好把錯攬在自己頭上。

  「是嗎?」襲人不置可否。

  往日襲人經常規勸寶玉學習,以至於寶玉一看到襲人進書房,一下就想起來賈政要考校他的事。有這麼一座大山壓在心頭,寶玉也沒心情探究李嬤嬤和襲人誰對誰錯。

  「襲人,這兒你收拾一下。」寶玉扯了扯袖子,看到上面礙眼的墨點子,皺眉站起身,「我去換件衣服。」

  「晴雯在暖閣裡,你讓她伺候吧。」襲人為寶玉打起簾子。

  麝月眼巴巴看著寶玉一走了之,心中大恨。

  眼看寶玉都要動搖,拿襲人問罪了,誰成想襲人這個節骨眼兒趕過來,一個照面就讓寶玉把之前的懷疑全拋在腦後!

  麝月暗罵,果真跟李嬤嬤說的一樣,專會勾引爺們兒的狐媚子!

  襲人見狀,不由挑眉。

  其實,寶玉和麝月離書案都不遠,麝月被墨汁濺污了半幅小襖,寶玉卻只有袖子上被濺了幾個小墨點。毛筆蘸足了墨,筆毫本應飽滿圓潤,現在卻枝椏橫插,斜搭在筆架上。

  再說桌案上墨跡飛濺的形狀走勢,也足以證明墨源方位。

  不過,既然這一主一僕都有意遮掩,襲人也不准備追根究底,「你打翻了墨,怎麼也不叫人來收拾?幸好沒濺到書上,若是讓老爺看到,又是一場官司。」

  「我……」麝月咬了咬唇,總不能回『我正忙著說你壞話』吧。

  「瞧我這記性!」襲人一瞥到麝月躲閃的眼神,就猜到麝月肯定又在不遺餘力摸黑她了。襲人取出帕子,覆在麝月手上,關懷備至,「你頭一次伺候筆墨,有不周到處,也在所難免。」

  被襲人帕子覆住的皮膚,一下子像被火燎了一樣!

  麝月看著襲人親切憐惜的溫柔笑臉,恨不得一巴掌把帕子摔在襲人臉上!呸!誰稀罕她裝好人,惺惺作態!

  然而,現實裡,麝月卻只能一臉羞愧地低下頭,「是我疏忽。」

  「你有心上進,也是好事。」襲人體貼地為麝月拭去手上的墨汁,沒錯過麝月眼中的恨意,她意味深長道,「但總要私下裡練好了,才能上前來伺候主子。你一向是個省心的,怎麼今日反倒把規矩給忘了?」

  「是我暈了頭……」麝月憋得吐血。襲人管著一房事務,數落辦錯差事的麝月本就應當。再說襲人字字句句扣著規矩,就算麝月再會鑽空子,也反駁不了襲人。

  「罷了,你記得教訓就好。」襲人微微一笑,「你回屋去,洗個澡,順便把衣服換了吧。」

  麝月一向愛潔,剛沾了一身墨汁,早就渾身不舒服了。

  剛才寶玉問話,麝月就一直強忍著。現經襲人一提醒,麝月頓覺渾身都有小蟲子在爬,雞皮疙瘩瞬間爬了一身。她哪還顧得上跟襲人打擂台,匆匆告個罪,轉身就往外走。

  「麝月。」襲人在麝月一腳踏過門檻時,慢條斯理道,「梅香墨但凡沾了皮膚,最不好洗。咱們屋裡姐妹日常打鬧,倒不妨事。但若傳到老太太屋裡,只怕就……」

  聞言,麝月登時一激靈。

  以賈母一貫護短的性子,就算是寶玉的錯,受罰的也是她們這群丫鬟,更何況今日這事,追根究底本就是麝月拿錯了墨,惹得寶玉不快。若讓賈母知道……

  「有功當賞,有錯當罰。」麝月一手扶在門框上,指節發白,「姐姐仁慈,對我既往不咎,我卻不能恃寵而驕。我自請閉門思過一月,可以嗎?」

  「委屈你了。」襲人面上柔和,心中卻道,便宜你了。

  「這一個月,還要請姐姐費心周全。」麝月忍氣吞聲道。

  「你放心。」襲人自會約束一干人等,畢竟這事傳出去,她也少不了一個管教不利的責任,「你出去時披一件披風,遮得嚴點,別讓人看到。稍後我會放出風聲,說你染了風寒。」

  「多謝。」麝月深深一福,一臉平靜地出了門,只袖子裡左手緊攥成拳,兩根蔥管一樣的指甲,竟生生拗斷了!

  襲人看著麝月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外,微微有些出神。

  寶玉養病這一段時日,麝月動作頻頻。襲人因初來乍到,只知道原主有個溫柔賢惠的名聲,故一直溫和待人。麝月的挑釁,襲人大多置之一笑,並不與她正面交鋒。

  現在襲人基本摸清了情況,自然不會再容忍別人挑戰自己的權威。

  襲人雖然一早准備離開賈府,但只會是她自己選擇離開,而不是狼狽地被別人踢出局。

  一直以來,麝月無非是做一些指桑罵槐、背後說壞話之類的小動作。襲人雖不甚其擾,但這種小女孩之間的手段,襲人其實並沒放在心上。

  但今日襲人借著規矩,話中綿裡藏針,狠狠踩了麝月的臉面,還讓麝月自行請罪,生生給自己請了一個月的禁閉……

  麝月竟能生生忍下來,以往倒是小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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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下午賈政考校寶玉時,寶玉又挨了幾記手板,把賈母心疼得要死。

  賈母和王夫人各自賜下消腫清熱的上好膏藥,對寶玉一番愛憐疼惜,隨後又特地把襲人叫去敲打一番,讓她好生伺候。

  待襲人回屋,晴雯已經伺候著寶玉敷了膏藥。

  一屋子的丫鬟小心奉承寶玉,臨到晚間,寶玉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模樣。

  這一晚,本該輪到麝月守夜,但她既禁了足,襲人頂上,倒也是責無旁貸。襲人卸了殘妝,脫換過裙襖,才回了暖閣。

  中午麝月在寶玉跟前說襲人壞話,襲人想了想,這一段時間她一直謹慎做事,沒留下旁的把柄。只除了初來那一晚,襲人為自保,指控了李嬤嬤,間接害李嬤嬤被攆一事。

  寶玉現在可是襲人的頂頭上司,襲人斷不能讓寶玉對她生疑,與她離心。

  「給,湯婆子我給你灌好了。」晴雯給襲人遞來湯婆子。

  「難為你想著,暖閣外邊也是暖和的,不像你們屋裡炕冷,今兒用不上。」寶玉笑道。

  「你快別來鬧她了!」晴雯笑著斜了寶玉一眼,「她素日是個愛逞強的,明明病剛好沒多久,就來帶管上夜,真真是個操勞的命!」

  「你什麼時候病的?」寶玉一驚,忙向襲人問道。

  襲人心裡一呆,她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嗎?襲人正要解釋,忽然看到晴雯背著寶玉,悄悄朝她眨了眨眼。襲人心念一動,將要到嘴邊的話,被咽了下去。

  一整個下午,襲人都在斟酌。怎樣措辭,她才能將李嬤嬤一事圓回去,並且最大限度獲得寶玉的諒解、甚或同情。

  晴雯給她支了這一招,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前幾日我染了風寒,特地向李嬤嬤告假養病,你忘了?」襲人朝寶玉解釋,順便隱晦地朝晴雯做了個手勢,道了謝。

  「呀,我想起來了!」寶玉拍了一下腦門,「那一晚也是你上夜,晚上起夜出門,你只穿了一件小襖,果然次日鼻塞聲重,生病了!」

  「可不是。」襲人早就打聽了原主生病的來龍去脈,此刻寶玉提起細節,她倒也不怯,「我原說自己素日體格好,不畏寒冷,結果第二天就打了臉,真真臊死個人!」

  「這幾日光忙我的病,倒把你養病的事給忘了。」寶玉不免自責。

  「若要指望你,黃花菜都涼了。」晴雯笑罵道,「你沒見襲人這幾日都沒上夜嗎?就是怕她病情反復,我才替了她的。」

  「既然病沒好全,你怎麼也不多將養兩日?」寶玉關切道。

  「若是平常,我偷個懶也罷了。你生病這麼大的事,我若不近前盯著,別說老太太不放心,就是我自己,整日揪心撓肺的,哪還有閒心養病!」襲人表了表忠心。

  「李嬤嬤呢?」寶玉突然道,「有她老人家坐鎮,屋裡也亂不起來。」

  寶玉從晴雯的針線筐裡,取了一把小剪子,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剪著燈芯。襲人和晴雯對視一眼,雖然寶玉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但他在這個當口問出來,顯然不是無心。

  晴雯一貫心直口快,她冷笑,「若不是有李嬤嬤坐鎮,我和襲人又怎會被拿下問罪!」

  「問罪?」寶玉手一顫,差點戳滅火苗。

  「你生病那一晚,上夜的是李嬤嬤並麝月秋紋等人,並無我和晴雯,你記得不曾?」襲人看晴雯氣得夠嗆,接過話題。

  「我記得。」寶玉點頭,「確實沒有你們。」

  「但老太太審問你為何生病時,李嬤嬤卻指證,我和晴雯是罪魁禍首,是我倆讓你生了病。」襲人想到李嬤嬤當日無恥行徑,心中不由犯嘔。

  「怎麼會?明明是我……」寶玉話說了半截,臉突然憋得通紅。

  晴雯奪去寶玉手裡的小剪刀,「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針線筐裡,「李嬤嬤一腔慈愛之心,不忍你受老太太和太太責罵,結果把屎盆子扣在我和襲人頭上,真是好算計!」

  「我沒那個意思,我豈會讓你們為我頂罪……」寶玉手足無措,忙解釋道。

  「你自然不用髒手,自有人為你籌謀劃策。」晴雯冷笑,「你既念著你慈愛周到的李嬤嬤,何必要我們在你跟前討嫌?索性攆了我們去,為你那心肝伶俐人讓位,不是更好?」

  沒等寶玉回答,晴雯掉轉頭,看向襲人,「別人輕賤你,你好歹懂點事,別跟著輕賤自己。不過你我也是非親非故,指不定我也包藏著禍心呢!湯婆子給你留著,你愛用不用!」

  說完,晴雯一摔簾子,離開了。

  寶玉跺了跺腳,正欲去追。

  襲人上前攔住,「她的脾氣你也知道,火氣一上頭,哪還會分心聽你辯解?你現在過去,只會更惹她生氣。」

  「唉……」寶玉停了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跌坐在榻上。

  「隔上一晚,她火也消下去了。你陪個笑,她還能再拿喬不成。」襲人把晴雯留給她的湯婆子放在被窩裡,「晴雯是個面冷心熱的,若非李嬤嬤那日……她也不會氣成這樣。」

  「李嬤嬤當真誣賴你們……」寶玉雖嘴上還在追問,其實心裡已有八分信了。

  雖然李嬤嬤在寶玉跟前細心周到,但屋裡大小的丫鬟婆子,哪個沒被她打壓呼喝過?

  能在寶玉房裡冒尖的,都不是什麼蠢笨人,李嬤嬤以為寶玉不知她橫行的事,其實她早被一干丫鬟婆子告了無數次明狀暗狀了。

  寶玉不過是念舊,想著李嬤嬤年事日高,早晚要退下,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晴雯剛才所說,李嬤嬤禍水東引一事,實在是太像李嬤嬤一貫的行事風格了。哪怕是寶玉再違心維護,也沒法說,李嬤嬤是個清白無污的正派人。

  「二爺既然壓根不信我和晴雯,又何必再問?」襲人冷下臉來。

  「我沒有,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寶玉頭疼極了,「好姐姐,怎麼你也生起氣來了?」

  「一樣是伺候人的奴才秧子,憑誰還比誰高貴不成?」襲人氣極反笑,「她老人家動動嘴,就是天大的功勞。我們從早忙到晚,落不了一句好,一出事還要被拿來頂鍋。怎麼?現在我連生個氣,都礙著二爺的眼嗎?」

  「我沒那個意思。」寶玉忙起身道歉。

  「沒那個意思?」襲人嗤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沒那個意思,就把我們當賊一樣審。若有那個意思,豈不是要把我們活活生吃了!」

  「我……」寶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襲人看寶玉急得滿頭冒汗的樣子,也不准備再逼,「二爺若不信,只管問老太太去。人證物證俱在,誰還能賴她不成。」

  寶玉跌坐下來,喃喃道,「老太太親自審問的?」

  「但凡你房裡事務,哪一件老太太不過問?更何況,李嬤嬤何等體面,就算是二奶奶也要高看她幾分。若非有老太太和太太同意,誰敢私自攆她出府?」襲人道。

  「嬤嬤的體面……如今算是丟盡了。」寶玉呆了半晌。

  襲人張了張嘴,看寶玉這一副悵然的樣子,終究沒再痛打落水狗。

  李嬤嬤於襲人而言,不過是一個做盡壞事的小人;但於寶玉而言,想必多少含著幾分親情。若非如此,寶玉也不會在明明倚重襲人晴雯的情況下,天平卻偏向一個老嬤嬤了。

  外間房中十錦閣上的自鳴鍾當當響了起來,外間值宿的老嬤嬤翻了翻炭,又咳了兩聲,「二爺睡罷,有話明天說罷。」

  「睡吧,不急這一晚上,有事明天再說。」襲人悄聲道。

  「好。」寶玉悶悶應了一聲。

  襲人閂上門,掩好氈簾,伏侍寶玉睡下,方鬆了一口氣,在暖閣外邊睡了下來。

  前幾日伏侍寶玉,無非是剪燈烹茶、做針線、伺候盥洗……一溜程序熟悉下來,倒也不難。寶玉對人寬厚,大小丫鬟都敢跟他打鬧,襲人倒沒看出哪個不同。

  今晚這一遭下來,襲人才算看清,襲人晴雯這兩大丫鬟,還真獨得寶玉青眼。

  要知道,屋裡這些年輕丫鬟們,就算是跟寶玉撒嬌置氣,也只會撿他心情好的時候。當然,寶玉對著女孩子,鮮少有不開心的時候。

  但若寶玉動了真火,這一個個伶俐人可都是躲得遠遠的。

  今夜寶玉明明對李嬤嬤偏向十分,晴雯竟也敢踩著李嬤嬤,譏諷怒罵。偏偏寶玉只在開始時質疑了兩句,後來竟諸多容讓。

  襲人試了試,寶玉對她也是如此。

  看來,襲人晴雯於寶玉而言,確實與眾不同。

  不過,寶玉的青睞信任並不意味萬事大吉。原著裡,襲人被外嫁給蔣玉菡,晴雯被攆,病死在府外。寶玉所能做的,也只有寫詞悼念而已。

  她所能依靠的,惟有自己。

  被子裡暖烘烘的,襲人翻了個身,把腳抵在湯婆子上,一股熏人的暖意傳了過來。

  
第八章

  寶玉存著心事,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整夜,直至凌晨,才將將睡下。

  次日,天剛蒙蒙亮,寶玉就一個骨碌爬了起來。幸好襲人因認床,睡得不實,暖閣裡稍微有點動靜,她就驚醒過來。

  襲人披衣靸鞋,喚小丫鬟提來熱水,伏侍寶玉梳洗。

  昨晚襲人已將書筆紙硯包好,連同手爐腳爐、大毛衣服……都收拾得停停妥妥,一並交給了茗煙等書童保管。

  寶玉穿戴齊備,囑咐了襲人晴雯幾句,方匆匆去見賈母。

  待惟一的主子寶玉出了門,屋裡的一干丫鬟開始了一天的活計,灑掃地面、澆花餵鳥……林林總總,倒是各司其職,分毫不亂。

  書房裡,襲人把寶玉昨兒翻亂的書規整了一番,按序擱回書架上。

  襲人看左右無人,隨手取了本書,略翻了翻。豎排繁體,沒有句讀。這倒不礙事,稍微花點時間辨認,通讀不成問題。

  惟一讓襲人發愁的是字,就算是不學無術的寶玉,也能寫出一手不錯的鍾王小楷。而襲人只在小學時候上過幾次興趣班,也早就還給老師了。

  現在讓她寫毛筆字,估計只比鬼畫符好看一點。

  雖然襲人現在只是一個丫鬟,但日後她要贖身出去,開店記賬,乃至與人通書信……一手工整的字體,是最起碼的要求。

  襲人正考慮通過哪種渠道,來弄一套最便宜的筆墨紙硯,屋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襲人姐姐,你哥哥在角門等你呢!」小丫鬟惠香一掀開簾子,就急急道。

  「我哥哥?」襲人一驚。

  「是啊。」惠香站穩了,這才有功夫感歎,「大冷的天,花大哥竟趕得滿頭冒汗,嘴角都起了燎泡,只怕真有急事。」

  襲人這才回過神來,她先前也探聽過原主的出身。

  花家父母雙全,一兄花自芳,一妹花襲人。據說,花家原先家裡揭不開鍋,才把襲人賣到了榮國府,還簽了死契。

  榮國府的丫鬟們,每年都有幾天探親假。

  按說,現在還不到襲人每年探親的時候,花自芳卻提早過來。聽惠香的形容,花自芳滿頭大汗,還能說是思妹成狂;嘴角起燎泡,只怕心裡頭著急上火不止一兩天了……

  看來,花家出事了。

  「我知道了。」襲人把書插回書架,把挽到手腕上方的袖子放下來,「你去把晴雯叫來,讓她守著屋裡,我去去就回。」

  「是,襲人姐姐。」惠香利落地應了下來。

  說罷,襲人一路往角門而去。襲人本想著,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來為與原主親人相見做准備,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急。

  不管她心中怎麼猶豫不定,這一場會面都在所難免。

  所幸襲人幼年入府,一年與家人只能聚上幾天,一些細節對不上,也可借此推脫一二。

  襲人一路在心中排演,斟酌再三,卻始終難掩心中不安。畢竟是血脈親人,若對方真看出什麼不對……沒等襲人靜下心來,角門已經近在眼前。

  一個只比寶玉高了半頭的少年,出現在襲人視線裡。他穿著一身式樣簡單的青布袍子,梳著書生髻,明明一身書生的裝扮,卻膚色黝黑,體格健壯,顯然經常勞作。

  這就是原主的哥哥——花自芳了嗎?

  上輩子襲人出身孤兒院,父母不詳。這輩子她陰錯陽差,穿到書裡,倒圓了她一個家的夢了。襲人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既占了這具身體,總要盡一份為人子女的責任。

  至於未來是否當真會親如一家,襲人平靜一笑,總歸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花自芳眉心緊蹙,苦大仇深地盯著鞋尖,一圈一圈地在門口打轉。他像是感覺到襲人的視線,腳下一頓,一扭頭,就看到自己的寶貝妹子亭亭玉立,站在眼前。

  「襲人,你可算出來了!」花自芳疾步上前。

  「家裡出什麼事了?」襲人問道。

  「前天爹去給城東建園子,竟從亭子上摔了下來……」花自芳歎了一口氣,對著親妹子,他也不隱瞞什麼,直接把噩耗告訴了襲人。

  「爹都幹這一行十幾年了,怎麼會……」襲人之前打聽過,知道花父是個泥瓦匠。但現在不是追究緣由的時候,襲人定了定神,「爹現在情況怎樣?

  「不太好,爹的頭剛好碰到石尖上。」花自芳揉了揉眉心。

  「大夫怎麼說?」襲人道。

  「大夫倒是開了藥,但他也沒太大把握。那麼大一個血窟窿……」花自芳拿手比劃了一下,大約一枚銅錢大小。比劃完,他眼都濕了,「今天大夫問完診,直言讓我准備後事……」

  襲人雖無法感同身受,但看著花自芳明明濕了眼圈,卻強做鎮定的樣子,心中也不由有些酸澀。她遲疑了一下,伸手覆住對方的手背,「哥,你別擔心,有我陪著你。」

  花自芳笑了笑,伸手把襲人攬在懷裡,「嗯,哥沒事。」

  角門內,兄妹二人溫存了一陣。

  花自芳是深覺妹妹長大了,懂得心疼人了,頗感安慰。襲人雖一開始別扭了一陣,但對方純然一片愛護之心,她也慢慢放鬆下來。

  停了一會兒,襲人直起腰,對花自芳道,「哥,你稍等我一會兒,我跟主子請了假,就和你一道回去。」

  花自芳原就是接襲人回家,見花父最後一面,自然不反駁,「你去吧。」

  隨後,襲人返回正院,遣了惠香向老太太稟報,她父親病重,想求個恩典,回家一趟。賈府馭下一向寬厚,又兼有舊例,襲人倒不怕請不下假。

  惠香前腳走了,襲人回了後罩房,收拾衣物銀錢,准備回家的包袱。

  賈府的規矩,但凡回家探親的丫鬟婆子,都要衣裳鮮亮的回去,以昭示府裡主子仁慈。

  如襲人這種一等大丫鬟,出個門排場不小。特遣了丫鬟婆子跟著不說,連車也要派一大一小兩輛。大車供襲人這種有體面的一等丫鬟坐,小車才是伺候她的小丫鬟坐的。

  真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啊,襲人不由感歎。

  不一會兒,賈母也傳過話來,讓她只管放心回去,府裡再沒有攔著父女相見的。

  晴雯一聽到消息,就著急上火地趕了過來。結果真見到襲人,晴雯反倒成了個悶葫蘆,平日的伶牙俐齒一下子全不見了。

  襲人要收拾東西,滿地轉來轉去,一會兒疊件衣服,一會兒拿個手爐……

  晴雯蹙著眉頭,簡直比襲人還要犯愁。她不知該幹什麼,只能像只小尾巴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襲人身後,從屋東轉到屋西。

  見狀,襲人好笑之餘,心裡卻暖融融的。

  「這一趟回家,我只怕回來得要慢些。」襲人給包袱打好結,轉身看向晴雯,「我不在,屋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寶玉一時不看著,就要生些是非,你記得多留心一些。」

  「我記下了。」晴雯點頭,取出一個荷包,「我在府裡,也幫不上你的忙。這錢雖不多,但好歹是我一點心意,你拿著吧。」

  「這怎麼使得。」襲人忙推辭。

  「得了,你跟我外道什麼!」晴雯看襲人死活不肯接,乾脆把荷包塞到襲人包袱裡,還來了一招釜底抽薪,自己拎起包袱,「還不快走?你這一身行頭,老太太可是要親自過目的。」

  晴雯跨過門檻,臉上一副不耐煩的催促表情,手緊緊摟著包袱,生怕被襲人搶走。

  襲人一臉無奈,心中卻莫名柔軟下來。

  兩人一路無話,很快到了賈母院裡。晴雯讓襲人略停一下,進寶玉房裡叫了墜兒惠香兩個小丫鬟,讓她二人跟著襲人去回賈母。

  此時,賈母早膳剛畢。除了需要上學的寶玉等人,府裡一干太太奶奶都聚在賈母房裡。

  襲人微抬下巴,視線一掃。

  運氣不錯,正好內院老中青三代掌權人都在,倒是省得她來回跑了。襲人規矩地福身,道了安,然後直起腰,讓賈母審視她這一身衣服能否過關。

  賈母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不失體面,又看身上穿著水杏百子刻絲灰鼠襖子,銀紅盤金繡綿裙,外面穿著石青緞銀鼠褂。

  「衣服還成,但如今穿著,只怕有些冷。」賈母倒是一臉慈祥,喚來鴛鴦,「把前兒的那件野灰兔的氅衣給他罷。」

  「襲人好運道,一大早就得了老太太的賞,什麼時候讓我也沾沾光。」鳳姐兒打趣道。

  「你個促狹鬼!」賈母笑罵,「平日從我這兒撈了多少好東西,也好意思跟我哭窮!」

  屋裡一干人都在湊趣,奉承賈母疼惜兒孫,體貼下人……賈母既掏了腰包,下面的太太奶奶們自然也得表示一二,一時間襲人多了好幾件猩猩氈、雪褂子。

  襲人心中著急,花父重病,一子一女都不在床前……

  眼看賈母安排了跟車的婆子,就要讓襲人退下。一直裝菩薩的王夫人突然開了口,「你父親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寶玉那兒你也不用分心,我自會派人照管他。」

  王夫人話一出,滿屋一靜。

  
第九章

  王夫人這一番話明著是體恤下人,但想必在場眾人,都不會錯認她借機安插人的意圖。

  賈母像是沒聽到王夫人的話一樣,看向襲人,「襲人,你一向細心,平素知道那些大丫鬟們。裡面哪個是曉事的,你派出來照管一二。別你一不在,就由著寶玉胡鬧。」

  「晴雯不錯,向來是個妥帖的。我派了晴雯守著,外頭上夜的嬤嬤們共有四人,一向是輪流,我在不在都不礙事。」襲人立場站在賈母這邊,此刻自然順著賈母說話。

  「晴雯是誰?」王夫人顯然不肯罷休,「你也別隨手指一個糊弄人,若寶玉有差池怎麼辦?」

  「你是寶玉的母親,怎麼連他房裡的丫鬟都認不清?」賈母冷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潛台詞是她這個當母親的,一點都不稱職。

  「是我的不是。」婆婆明晃晃的指責,王夫人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坦蕩地認了錯,「寶玉房裡的丫鬟大大小小有十幾個,除了常來傳話的幾個,我還真認不全。」

  府裡的公子小姐,僕從確實不少。

  寶玉因其受寵,更是其中之最。光領著一吊月錢的一等大丫鬟就有八個,領著五百吊錢的小丫鬟也八個,還不算嬤嬤小廝書童……

  其實就算是賈母,也未必能數得出來伺候寶玉有多少人。

  襲人抬了眼,看到賈母神情不快,對王夫人道,「稟太太,晴雯因針線好,蒙老太太青眼,才被特地撥來伺候寶玉的。傳話跑腿這類小事,自然用不上晴雯,也不怪太太不認得她。」

  賈母眉宇舒展開來,剛才差點被王氏帶到溝裡。

  晴雯明明是賈母賜下來的丫鬟,王氏卻跟她裝糊塗,把話題撇開,辯駁身為主子,是否該把府裡每一個丫鬟的名字記住。

  若非襲人警醒,王氏就要得逞了。

  「晴雯雖是我賜下的丫鬟,但距今也有幾年了,你不記得也是尋常。」賈母話中說的是體諒,但顯然暗含嘲諷。

  「近來我常精神不足,唉,記性也差了。」王夫人倒一點都不難為情,張口就是理由。

  賈母道行也是個深的,一臉關心地問候了王夫人的病情。王夫人更是手段不凡,賈母細問起來,王夫人連調養的藥丸都能拿出來,顯然是准備充分。

  這對婆媳你來我往地過了幾招,不分勝負,也就揭過不提。

  這麼一番折騰,王夫人可是一點沒忘初衷,「晴雯畢竟年紀小,也不比襲人之前管過事,讓她管著寶玉房裡的事,只怕不能周全。」

  「你考慮得也是。」賈母沉吟道。

  「老太太既然也這麼想,那不如……」王夫人一聽賈母話中有了鬆動,不由一喜。

  「寶玉住在我院裡,他房裡一應大小事務,我身邊的丫鬟平日大都看在眼裡。」賈母笑了笑,招手讓鴛鴦上前,「你一向是個細致周到的,襲人不在這段時間,就由你看著寶玉吧。」

  「鴛鴦可是老太太身邊第一等得用人,若她去了,老太太不方便,可就是我們不孝了。」王夫人一聽賈母的話,就忙攔道。

  「琥珀她們也不差,讓她們伏侍幾天,我這兒也亂不了。」賈母態度很強硬。

  賈母畢竟是榮國府的老封君,一旦發話,就算是賈赦賈政都不能違抗,更何況王夫人這個隔了一層的兒媳?賈母打定主意讓鴛鴦替上襲人,王夫人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

  原本王夫人想趁著襲人出府探親,塞一個親信婆子到寶玉房裡,就算日後襲人回府,也只能含恨退居二線。可現在賈母這個當婆婆的塞一個掌事丫鬟,她當兒媳的就算能以關心的名義,往寶玉房裡放一個丫鬟婆子,也斷不能越過婆婆,放一個比鴛鴦還分量重的。

  可分量沒法壓過鴛鴦,那王夫人大費周章塞人進去,就只能給鴛鴦打下手。那她費勁周折,不就只能落個枉做小人了嗎?

  王夫人索性閉了嘴,眼不見心不煩地數起了佛珠。

  「襲人,你去把寶玉房裡的事情,跟鴛鴦交接清楚。」賈母看王夫人又恢復了一貫與世無爭的菩薩模樣,心中頗覺暢快,「時候也不早了,你趕緊去罷。」

  「是,老太太。」襲人和鴛鴦齊聲應道。

  襲人和鴛鴦一起離了賈母的正房,惠香墜兒各提了一個包袱,遠遠跟在後面。

  一出房門,襲人原本還遮掩著些的焦急心情,登時露出了幾分。襲人一手握住鴛鴦的袖子,忙開始交接,「好姐姐,寶玉的性子你也知道,只要你說些軟話,他斷不會讓你為難……」

  「好了,老太太白囑咐一句,難道還真要你一句句教我不成?」鴛鴦好笑地捏了捏襲人的臉蛋,「連老太太都挑不出我的不是,只一個寶玉還真難不倒我。」

  「哎呀,可不是嗎?」襲人一拍腦門,也不由失笑起來,「瞧我這記性!」

  「你也是一時急暈了頭。」鴛鴦體貼道,「你先走吧,我這兒不妨事,要是老太太問起,我會替你遮掩的。你別擔心寶玉的事,就算我不熟悉,還有晴雯幫我呢,你只管放心回家吧。」

  「多謝姐姐。」襲人心中感激,深深一福。

  「去吧。」鴛鴦微笑道。

  襲人拜別了鴛鴦,就領著惠香墜兒一道往角門而去。角門外,鳳姐兒早就安排好馬車,並隨車的幾個穩重婆子。只等襲人一來,車子立馬就能走。

  因著襲人在府裡很有體面,駕車的小子對花自芳很是親熱。

  花自芳自幼家貧,飽嘗世情冷暖,雖也讀書進學,卻比一般的讀書人更通曉人情世故。此時他雖然擔心花父病情,但卻並未怠慢這小子。搭話間,兩人倒也熟了起來。

  不一會兒,襲人趕到角門處。

  為首的胡婆子下了車,慈眉善目地跟襲人交代了幾句,一行人這才起行。

  襲人獨自坐在前面的大車裡,本來她准備讓花自芳進來與她同坐,但那胡婆子只說府裡規矩,外男不能與府中女眷同車雲雲……

  明明是兩兄妹,哪來的外男?

  但那婆子硬扣規矩,襲人賣身入府,本就與父母親人再無干系,從這一方面來講,花自芳的確是外男。襲人也無法,幸好說話時花自芳不在跟前,倒省得他尷尬。

  花自芳坐在外面,跟駕車的小子一排,一路又忍了對方無數聒噪。

  幸而襲人家並不遠,只一裡半路程,轉眼已到花家門前。車還沒停穩,花自芳就一躍下了馬車,又回身接了襲人下來。

  那胡婆子領著一干丫鬟婆子,也跟著進了花家。

  惠香墜兒將襲人的包袱擱下後,就回了馬車裡。倒是胡婆子因要回主子話,被引到花父床前。花父剛服了藥睡下,臉色青灰,臉上隱隱透著一股死氣。

  胡婆子眼光老辣,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花父沒多少日子了。

  襲人勉強打起精神,送胡婆子出門,「我爹的事,要勞嬤嬤向主子稟明了。」

  「應該的。」胡婆子點頭。

  「天寒地凍的,倒帶累嬤嬤跟我跑一趟。」胡婆子是賈母院裡的,襲人自然不能怠慢,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個荷包,不著痕跡地塞了過去,「嬤嬤事忙,我就不耽誤您了。」

  「為主子分憂,原就是我們的本分。」胡婆子笑瞇瞇地接了過來。

  兩人又謙讓吹捧一番,胡婆子這才離開,襲人目送榮國府的馬車離開,終於鬆了口氣。

  榮國府的生活暫時告一段落,襲人轉過身,看向眼前這座低矮的院子。接下來她就要與原主的親人朝夕相處,這未必比榮國府爾虞我詐的日子輕鬆。

  門外的襲人正在做心理建設,內院裡突然傳出花母猶帶三分喜氣的驚呼聲。

  然而,襲人的眼皮卻不詳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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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母早年容貌秀美,如今上了年紀,只在眼角添了皺紋,倒更添幾分風韻。雖然家境貧寒,但花母為人勤快,家中收拾得乾淨亮堂。就算一家只穿著粗布衣服,但都洗刷得乾乾淨淨。

  襲人一進門,就看到花母坐在花父床前,溫柔地給花父餵粥,「當家的,你可算醒了。」

  花父的臉色像是比出門前好了一點,原本青灰的臉緩和過來,小半碗粥下去,花父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花父欠了欠身,讓花母扶著他靠坐起來,「襲人,你回來了。」

  「我才進家門,爹就醒了,可見是個好兆頭。」襲人按下心中不妙的猜測,含笑道。

  「是啊,我就說襲人有福運。」花母看花父心情不錯,也湊趣道,「襲人從小就格外懂事,就算進了榮國府,不過兩三年,就到了最得寵的哥兒房裡伏侍,可不是一員福將?」

  「是爹沒用,才讓你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逼出一身本事。」花父吃力地抬起乾瘦的右手,顫巍巍地搭在襲人頭上,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那些都過去了。」襲人安慰道,「我如今在賈府,過得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都要好呢。」

  「好孩子。」花父知道自家女兒一向懂事,從來報喜不報憂。但女兒一片孝心,他當父親的只能含笑領了,「梨娘,日後襲人拿回來的銀錢,就別往老宅送了,給孩子攢著贖身。」

  花母白氏,閨名梨娘。

  白氏一看花父在孩子面前叫自己閨名,臉上一紅,正要嗔怪兩句,就聽到花父准備不再任由老宅予取予求的話。她心中正待一喜,卻覺不對,這分明是在交代後事。

  一想明白,白氏頓時臉色一變,「若沒你這個一家之主頂著,婆婆來鬧,我可扛不住。」

  「這些年委屈你了,明明是個颯爽的性子,卻因著我的緣故,對老宅一再避讓。」花父輕輕拍了拍白氏的手,「梨娘,日後你只管按你想的去做。橫豎分家了,老宅一再索取,本就不占理。」

  「當家的,你別說了……」白氏別開臉,聲音哽咽。

  「這一次我在顧員外家建園子受傷,以顧員外的豪疏性子,雖不是他家的錯,也必定會賞一筆不小的安家費。」花父說得有些急,有些岔氣,彎下腰,幾乎沒把肺咳出來。

  「爹,你喝口水。」襲人看花父強掙著一口氣,也要將後事安排妥當的樣子,心中酸澀極了。

  「如果李工頭借機把錢私吞,襲人,你千萬幫你哥一把。」花父喝了水,臉上剛養過來的一點紅潤,已經慢慢消失了,「榮國府的勢只消擺出一丁點,李工頭定會乖乖把錢送回來。」

  「爹,你放心。」襲人應道。

  「好!」花父寬慰地點點頭,轉向白氏,「自芳呢?怎麼把妹妹接回來,他反倒不見了?」

  「我哥去請大夫了,馬上回來。」襲人替白氏答道。花父這個模樣明顯是回光返照,花自芳卻遲遲未歸,若就此錯過……

  白氏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站起身,准備讓隔壁家小子叫花自芳回來。

  沒等白氏走到堂門口,外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白氏一掀簾子,就看到花自芳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小韓大夫提著藥箱,被花自芳一路扯著飛奔過來,形容倒是一點都不狼狽。

  「小韓大夫,你快來給我家當家的看看。」白氏一見大夫,頓時連兒子都顧不上了。

  「夫人您請。」小韓大夫文質彬彬地一點頭。

  三人先後進了屋,襲人正陪著花父說話。聽到聲音,襲人回頭就瞧見一個年輕大夫,被母親兄長小心地迎了進來。

  襲人倒沒在意對方相貌不凡、氣質儒雅,但這大夫的年紀……未免太年輕了。但現在一時片刻,襲人也沒法再請一位德高望眾、經驗老道的老大夫。襲人沒動聲色,只禮貌地福身一禮。

  小韓大夫也不意外,他早聽聞花家小女兒做使女,見到襲人禮數周全,也還了一禮。

  花父一看到花自芳回來,本來漸漸灰暗的眼睛,重又亮了起來,「自芳回來了?」

  「爹,你別動,讓大夫再給你看看。」花自芳道。

  「不用了,我心裡有數。」花父搖頭。

  「自芳跑得滿頭是汗,給你請回來大夫,你這個當爹的一點都不領情,豈不是讓孩子傷心?」白氏掩下心中不安,強自微笑著打趣道。

  「娘……」花自芳被當眾打趣,不由有點不好意思。

  「也罷。」花父看到妻子惶恐中猶帶幾分希冀的神情,終於軟下聲來,「有勞小韓大夫了。」

  小韓大夫拿出脈枕,墊在花父手腕下巴,開始診脈。

  除了花父本人,花家上下都眼神灼灼地看著小韓大夫。難得小韓大夫分毫不被打擾。他沉靜地為花父診完脈,又解開花父頭上包著的紗布,查看了一下傷口的恢復情況。

  一套手續終於弄完,白氏眼巴巴盯著小韓大夫,只希望能聽到一絲轉機。

  小韓大夫沒急著回應,先朝花父安撫一笑,「伯父,您好生養著,我給您開藥去。」

  「多謝大夫這段時間的照顧了。」花父了然一笑,卻沒有當面追問病情。

  「小韓大夫,筆墨在堂屋候著,你跟我來。」白氏一看大夫不願在病人面前透露病情,就知道花父這病只怕不會好。

  「爹,你先跟襲人聊會兒,我去聽大夫的差遣。」花自芳起身,准備跟上。

  「自芳,你過來,爹有話跟你說。」花父招了招手。

  「可是……」花自芳遲疑道。

  「你留下吧,陪你爹說會兒話。」白氏拍了拍花自芳的肩膀,「別擔心,外面有你娘我呢。」

  花自芳看父母都這麼說,也就不再堅持,對小韓大夫抱拳一禮。待白氏和小韓大夫都離了內室,花自芳才在花父床前坐下。

  花父望著床前的一兒一女,俱已長大成人,且都懂事穩重,不由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自芳,等爹走了,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一定要照顧好你母親妹妹。」花父看著他唯一的兒子,心情有些復雜,「你讀書有天分,日後就算再難,也別把書丟下。」

  「爹,你不會有事的。」花自芳脫口而出。

  「咱們花家,讓你心無旁騖讀書是不可能的,除了幫你娘維持一家生計,讀書的事兒,就要你自己下苦心了。」花父沒理會兒子笨拙的安慰,抓緊時間交代後事。

  「雖然顧員外會賠一筆安家費,但咱們家也不能坐吃山空。」花父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至於要買地,還是盤店,你跟你娘商量吧,我就不過問了。」

  「爹……」花自芳跪在花父床前,眼淚差點落下來。

  「襲人還在呢,別讓你妹妹笑話你。」花父嘴裡勸慰著兒子,左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眼神看向門簾,「襲人,叫你娘進來,別讓她為難大夫了。」


第十一章

  沒過多久,花父就再一次陷入昏迷。

  白氏卻絲毫不敢懈怠,眼睛都不敢眨,就守在床邊,正房裡的燭火足足亮了一夜。次日一早,襲人早早起床梳洗,隨後就來到父母的正房,准備替下母親,讓她歇息一會兒。

  襲人一進門,就看到白氏握著花父的手,趴在床邊睡著了。

  聽花自芳說,白氏一直事無巨細地親手照顧花父,已經連著幾天沒好好睡覺。襲人微微一歎,難得這麼一對貧賤夫妻,一直這麼相守不移。

  不過上天捉弄,這一對恩愛夫妻,恐怕注定不能白首與共了。

  襲人取下掛在門邊的一件披風,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准備給白氏蓋上。結果披風剛一挨到白氏身上,白氏就驚醒過來。

  白氏慌忙低頭看向花父,表情一如她睡迷糊前一樣安穩平靜,這才安下心來。

  待看到是小女兒給她蓋衣服,白氏不由抬手握住襲人的手,「家裡出事,我兒難得回來,也得跟著懸心操勞。唉,委屈你了。」

  「若我操勞兩日,爹就能不藥而愈,那才值得娘一贊。」襲人一笑,回握住白氏的手,忽覺對方的手格外冰涼,「爹還病著,娘你可別再累倒了。」

  「別擔心,我身體好著呢。」白氏道。

  「就算身體再好,也經不住你這麼折騰。」襲人歎了口氣,「就算要熬夜守著爹,你也多添幾件衣服。瞧你這手冰的,若你真凍出個好歹,我和哥可真是無地自容了。」

  「你年紀小火力旺,才覺得娘手涼。」白氏笑道,「你爹就和我一樣,哪兒能跟你們小孩比。」

  「爹也一樣?」襲人遲疑地問了一句。

  「可不是!大人跟小孩子……」看到襲人驚疑不定的表情,白氏的話漸漸消音了。母女倆對視了片刻,從對方眼裡看到相似的驚疑和恐懼。

  白氏六神無主的樣子,讓襲人只能強自鎮定下來。

  襲人繞過白氏,靠近床邊,伸手探到花父鼻端,等了數息,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空氣流動。襲人嗓子乾澀,「娘,爹他去了。」

  白氏的臉色霎時一片雪白,她猛地一下站起來,駭極攻心,竟一下子暈倒了。

  襲人一驚,忙伸手去扶,一時忘記自己年紀尚小、氣力不足,差點沒被白氏順便帶倒。襲人好容易扶著白氏躺在床側的矮榻上,才急急沖出門,喚花自芳出來。

  「襲人,怎麼了?」花自芳打了個哈氣,衣冠不整地開了門。

  「哥……」襲人看著花自芳青黑的眼底,看來昨晚輾轉了一夜沒睡的,並不止她一人。

  對於花自芳來說,今早正房裡發生的事,將不啻於天塌地陷吧。襲人的喉嚨像是突然鯁了一個重重的鉛塊,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花自芳眼神卻凝重起來,他重重握住襲人的肩膀,「襲人,出事了嗎?」

  襲人垂下眼,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神,「爹過世了,娘知道後一時沒緩過來,暈倒了。」

  話音未落,花自芳就疾步跑到正房,掀簾而入。襲人進門時,正看到花自芳跪在地上,給花父重重磕了三個頭。

  襲人分明看到,一滴水珠落下來,滴落在花自芳的青衫下擺,轉瞬不見。

  「你守著爹娘,我去請大夫來給娘看病。」花自芳再站起來,眼中如死水一樣的平靜。

  「我去吧,昨日我和你一起送小韓大夫回去時,特意記了路。」襲人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爹的壽衣准備好了嗎?」

  「備好了。」花自芳也反應過來,「你提醒的對,這時候是該給爹換壽衣了。」

  「那我去了。」襲人道。

  「現在太早,這段路不算太平。昨天來回有我陪著,倒不妨事。但只你一人上路,我不放心。」花自芳像是一下子成熟起來,安排起事來有條不紊,「你別去了,我讓隔壁家馬二郎去請吧。」

  「好,我聽哥的。」襲人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私下扯了幾尺麻布,你一會兒去趕制幾件麻衣出來。」花自芳看襲人乖巧點頭,原本凍得像塊冰坨子一樣的心,稍稍融化了一點,「原本是娘該做的,但她如今……只能煩勞小妹了。」

  「我手藝很快的,哥你放心。」襲人應道。

  花自芳看著襲人小獸一樣乖順依賴的模樣,心中不由酸楚起來。他伸手揉了揉襲人的發頂,「別擔心,一切有哥哥呢。」

  襲人主動抱住花自芳的腰,「哥,你也有我呢。」

  花自芳一愣,隨後用力摟著妹妹,一時間鼻子有些發酸,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說罷,花自芳轉過身,步履沉著地離開了正房。

  待花自芳離開,襲人歎了一口氣。雖然花父離世,讓花自芳陡然成長起來,但她實在不忍見一個正值活潑的少年,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正好原主是幼妹,偶爾示弱撒個嬌也沒什麼。若能讓花自芳放鬆心懷,倒也談不上丟臉。

  襲人轉身,把門口的屏風挪到床和矮榻之間。

  病人和死者在同一間房裡,似乎多有忌諱。偏偏白氏暈倒,沒有大夫在,襲人不敢隨意搬動。而花父畢竟是成年男人的體格,襲人也挪不動。

  沒一會兒,花自芳返了回來,看到屏風隔在屋子當中,倒也明白了襲人的顧慮。只是靈床還沒有布置好,花父現在也只能停在正房裡。

  「哥,熱水我燒好了。」襲人待花自芳拿來壽衣,就去灶間端來熱水,並一塊乾淨毛巾。

  為花父擦身一事,自然就不用襲人去辦了。在花自芳關上門後,襲人就留在堂屋,把麻布和白氏的針線筐取來,准備趕制一家三口的粗布麻衣。

  襲人在賈府時,曾特意在私下裡練習女紅。因著有原主的身體記憶,襲人刺繡制衣雖比不上原主精致,但好歹能糊弄過去了,所差部分只能靠她自己勤加練習。

  所幸裁制麻衣無需精巧的刺繡手藝,只要裁剪得當,針腳細密,就不會有錯。

  襲人各取了白氏、花自芳和自己的一件舊衣服比對,留出足夠的空餘,就開始裁剪起來。沒縫多久,院子裡傳來一陣敲門聲,「花大哥,我把小韓大夫請來了。」

  「等一下,就來!」襲人喊了一聲,匆匆放下衣服針線,出了堂屋,打開院門。

  「小韓大夫,有勞你了。」襲人先朝小韓大夫點了點頭,又向隔壁的馬二郎笑了笑,「馬二哥,多謝你幫我們請來小韓大夫。」

  「應該的。」馬二郎嘿笑了兩聲,撓了撓頭。

  馬二郎只比襲人大一歲,小時候常帶著襲人一起上街玩。後來襲人進了榮國府,一年只回家三四天。慢慢的,兩人就不再像小時侯那麼親近了。

  他一眼瞥見襲人發間簪的白花,想要安慰兩句,卻一下子笨嘴拙舌,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

  直到襲人引著小韓大夫進了門,又禮貌地與他道別,花家兩扇大門在他面前合上,他才傻了眼。馬二郎摸了摸腦門,小聲罵了自己一聲,「該!瞧你那點出息!」


第十二章

  「伯母怎麼暈倒了?」兩人並排走著,小韓大夫主動了問起白氏的病情,「剛才馬家二郎倒是跟我提了幾句,但他說得含糊……」

  「我娘守了我爹整整一夜,只在天亮前打了個盹,結果一醒來,就發現我爹……」雖然花家一家都對襲人很好,但她畢竟不是原主,實在揣度不出父喪母病的心情,只好低下頭裝沉痛。

  「請節哀。」小韓大夫溫和地勸道。

  「謝謝。」襲人低聲回了一句。正好路到盡頭,她上前正要敲門,就看到門開了。花自芳板了一早上的臉,終於舒展了幾分,「襲人,娘醒過來了。」

  聞言,襲人也鬆了一口氣。

  這個家若是接連失父喪母,那襲人真要懷疑她是不是孤煞之命了。上輩子她就是個孤兒,這輩子原主在時,雖然家境貧寒,但好歹父母雙全。結果她一過來,就克得家破人亡……

  幸好不是!

  「小韓大夫也來了。」花自芳抱拳一禮,「雖然我娘醒了,但還要請小韓大夫給她看看。」

  「裡面請。」襲人也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韓大夫和花自芳往白氏榻前去了,襲人沒跟著,她慢慢踱步,來到花父床前。花父已經換好壽衣,生前都沒穿過的綢緞衣服,死後反倒享用了。

  花父臉上的表情極安詳,若非透著一種亡者特有的死氣,任誰都猜不到這是個死人。

  襲人安靜地站在床前,端詳著花父的屍體。花父死了,還有花自芳為他磕三個頭,流一滴淚。她在前世死了,又有誰哪怕能為她歎息一聲?

  這一刻,襲人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若非這一場重生,她的生命只能就此湮滅,無人問經……

  另一邊白氏雖然堅稱自己沒病,但花自芳依然讓小韓大夫開了藥方,隨後花自芳跟著小韓大夫去抓藥。白氏一看兒子走了,原本強撐著的一點精神頭,就又卸了下來。

  白氏呆呆坐在花父床前,就那麼安靜地看著。

  花自芳才在爐裡添了炭,屋裡倒也暖和。看白氏的模樣,只怕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襲人也沒有多說什麼,重又倒了一壺熱茶,放在床前的小幾上。

  白氏一動不動,襲人沒打擾,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襲人光是准備三牲、酒、米等物,就已經忙得團團轉。

  花自芳身為家中唯一的男子,香燭靈位、棺材靈堂、僧侶鼓樂、乃至到衙門注銷戶籍……林林種種,頭七還沒忙完,花自芳就瘦了一圈,臉頰都瘦得凹下去了。

  幾個熱心的鄰居一看這家中稚兒弱母,但凡能幫的都搭把手。

  可花家正經的親戚,反倒只假惺惺地流幾滴貓尿,就拖家帶口,日日上門連吃帶拿,沒有一點不好意思。還裝出一副至親的慈愛嘴臉,卻頻頻插手辦喪事時大樁銀錢往來的差事。

  襲人自然不會讓她得逞,但也煩不勝煩。

  這一日襲人剛從靈堂回來,就碰到大伯母錢氏迎面走來。一看到錢氏那張白白淨淨的饅頭臉,襲人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起來。

  「襲人,你請人來做白事飯,怎麼也不看著一點!」錢氏一臉不贊同,「我剛就看到寧婆子偷偷把糕點給她孫子吃,幸好被我看到了。要不是我……」

  「大伯母,寧婆子只帶了一個五歲半的小孫子,就算敞開了肚皮吃,又能吃多少。」襲人道。

  「你這孩子,那可都是你爹辛苦賺來的錢。」錢氏搖頭。

  「您說的也對。」襲人醍醐灌頂一樣,連連點頭,「不單不能讓寧婆子的孫子多吃,所有來吊唁的,都不能讓他們帶子女才對,這樣定能省下一筆銀錢。」

  「呃,這麼做也太絕了。」錢氏訕笑了一下,拿出帕子抹了抹臉上不存在的汗,「都是相熟的,一個孩子都不讓帶,也太不近人情了一點。」

  「可不是嗎?」襲人一拊掌,「到底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大伯母想事就是比我周全。」

  「該當的。」錢氏鬆了一口氣。

  「那就折中一下,只讓他們帶一個孩子,只說院子小,人多了坐不下。」襲人又道,「既盡了通家之誼,又能省一部分銀錢,大伯母你看這樣可好?」

  「這主意……還算行。」錢氏遲疑地應了一句。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是兩全了吧。就算是婆婆日後這個主意是她出的,也該稱贊她為小叔子家省錢,而不會怪她丟了體統,失掉了老花家的臉面。

  襲人裝作為難地歎口氣,「雖然這主意好,但我年紀小,只怕說出來話不頂事。」

  「哪能讓你一個小姑娘頂在前頭!」錢氏一直想插手肥差,今日終於見襲人鬆口,忙不迭大包大攬起來,「你放心,我是你嫡親的大伯母,斷不會有人不買賬的。」

  「有大伯母的支持,我就放心了。」襲人拍著胸脯,誇張地鬆了一口氣。

  「你只管放心。」錢氏得意極了。

  「那說好了,從明日起大伯母家的幾位姐弟,連同您姐姐家的七八個外甥,只來一個就行。」襲人微笑道,「這樣別人問起來,我只說連我親大伯家,都只來一個,別人又怎麼好跟我說嘴。」

  「那廚房采買一事……」錢氏忙問。若得了這樁肥差,哪還用一幫小子吃白食占便宜。

  「廚房采買一向由我娘管著,大伯娘要是想幫忙,不妨問我娘去。」襲人笑著給了答案。

  錢氏氣得一噎,鬧了半天,這個死丫頭只是個光幹活不管事的呀。錢氏撇撇嘴,乜斜地看了襲人一眼,扭著水桶腰,轉身走了。

  到底是一個伺候人的丫鬟,就算在自己家裡,也是個受死罪的勞碌命!

  襲人看著錢氏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真是貪得無厭!

  像今天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前天三個堂姐一副好姐妹的樣子,要跟襲人說悄悄話,結果一進她閨房,就眼睛珵亮地奔向她的梳妝台。那三姐妹還裝模作樣各拿出一支銅簪子,說要跟襲人交換表記。

  昨天錢氏拿著一堆粗制的錫紙香燭騙她說是上等貨,還說有專門的渠道,如果襲人要的話,還能給她拿內部價走。

  襲人一向謀定而後動,想要一勞永逸,自然要對症下藥。

  雖然花父在交代後事時,明白透露出與老宅不和一事,但她終究不知其中根由。

  花自芳每日回來,都累得半死,襲人也不忍再占去他那一點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偏偏白氏一直失魂落魄的,襲人生怕哪句話說重了,刺激到她,那可真是更添亂了。

  因此襲人只能私下裡打聽花家當年內情,總要一擊必中,釜底抽薪,才好斷其貪念!

  頭七的日子很快到了,花家上下一片縞素。眾僧侶在靈前開金橋、引幢幡,隨後又在靈前誦往生咒,十分熱鬧。

  正時,一棒鑼鳴,鼓樂齊奏。

  白氏聞得此音,心中大慟,眼淚有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來拜謁的親戚朋友一聽白氏哭出聲來,也都忙不迭接聲嚎哭起來。襲人雖然不似白氏一樣痛徹心扉,但在這種氛圍中,不由心中委屈酸澀,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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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頭七這一天,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花老太太和花家大伯,也終於露面了。

  雖然有講究的人家都要停夠七七四十九天,才會辭靈出殯。但喪事消耗銀錢甚多,一般平頭百姓只停頭七,就出殯入墳。餘者三七五七和七七,都只燒些紙錢,略盡心意而已。

  花家也是如此。

  花自芳是花家長子,披麻執杖,拜車摔盆。一路嗩吶齊鳴,鞭炮作響,最後鄉鄰們抬棺入墓,親人們添土埋墳。

  這一路走下來,襲人早凍得手腳發麻。

  一家人出完殯,又送走了送殯的賓客,襲人終於能緩口氣,喝上一口熱水。

  「襲人,你過來一下。」花自芳沉著臉,對襲人道。

  「怎麼了?」襲人問道。

  「祖母和大伯一家沒走,都在前面靈堂呢。」花自芳臉色不大好看,顯然老宅一家又不知在鬧什麼么蛾子了。

  「早上哭靈時,這一家連嚎兩聲,裝個樣子都不願意。」襲人諷刺道,「這會兒反而齊齊聚在靈堂,裝什麼慈母心腸、兄友弟恭!」

  「這些話別在人前說。」花自芳沒指責襲人不敬長輩,只輕描淡寫地指點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在外人面前留下話柄的。」襲人會意點頭,聽出花自芳對老宅也諸般不滿。

  兄妹兩人並肩往前院靈堂走,花自芳看著襲人清減不少的臉龐,不由有些心疼,「頭七忙完了,接下來你就在家好生將養幾天。」

  「我真瘦了?」襲人頗有些意外驚喜,美滋滋地摸摸臉頰,「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哪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花自芳屈起指節,沒好氣地一彈襲人的腦門,「你何曾聽說哪家娶媳婦,要一個瘦骨嶙峋的骷髏美人的?」

  襲人也不辯駁,只揉著腦門,偷偷笑了。

  兩兄妹邊走邊聊,可一進入靈堂,原本輕鬆愜意的氛圍就一下子消失了。

  花自芳帶著襲人向花老太太、大伯、大伯母問了安,隨後與大伯家的子女廝見一番,兄妹二人就在白氏身後站定。

  常言道,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按說花自芳是花家長孫,花父更是老太太的嫡親幼子,沒道理花老太太這麼不待見小兒子一家吧。

  可事實偏偏如此。

  華老太爺早年去世,花老太太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後,就讓兩兄弟分了家。

  因為大兒子要供養母親,花老太太光明正大把所有的田地宅子分給大兒子。而小兒子只分得了幾件舊家具和三五吊錢,就被攆出了家門。

  而且,幾乎被淨身出戶的花家二郎,還要每月奉上供養花老太太的銀錢。襲人被賣,有一半原因就是那年花老太太生病,錢氏借機索要一大筆醫藥錢。

  早年花家二郎對母親心存愚孝,寧可賣了女兒,也不肯耽擱了母親看病。

  但實際上花老太太只得了一個小小的風寒,連藥都沒吃幾副,就好得徹徹底底。那筆襲人的賣身錢,最後只進了花老太太自己的私房。

  後來某一次,花家二郎給老太太送養老錢時,無意間透露襲人掙月錢雲雲……

  等下一次花家二郎再去,錢氏就大吐苦水,說年成不好,米面柴油都漲價……最後花家二郎沒辦法,只能多加了一倍的養老錢。而多給出來的,正是襲人每月交回家的銀錢。

  「弟妹,小叔英年早逝,我這個當嫂子的也難受啊!」錢氏拿著帕子,裝模作樣地抹抹眼角。

  「可你就算再難受,也不該忘了你還有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花老太太一臉痛心,老槐木拐杖杵在青石板上,咄咄作響。

  襲人一下驚呆了。

  花老太太何時能說出這麼一番通情達理的話,襲人驚得後頸上的寒毛都立起來了!這是要先禮後兵?襲人與花自芳對視一眼,可以肯定來者不善。

  白氏聽了花老太太的話,目光投向身側的一子一女。可一看到容貌與丈夫有五成相似的長子,白氏又淚眼模糊地嗚咽起來。

  「弟妹啊,你這個當母親的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大伯母的,卻不能任憑侄兒侄女流落在外,無人庇護。」錢氏悲天憫人地歎口氣。

  「嫂子,我心裡苦啊……」白氏手裡的素白帕子,不一會兒就讓淚水打濕了。

  「大伯母,您對我們兄妹疼愛,我和哥哥感激不盡。」襲人收回對白氏略顯失望的視線,對錢氏福身一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哥雖然才十三,但頂門立戶也是足夠了。」

  「你懂什麼!」錢氏揮了揮手帕,「一個半大小子沒長輩照應,稍不留心就要被騙的。」

  「不論在私塾裡,還是打工做活,都是素日相熟的,我又怎會被騙?」花自芳看出今日這樁事似乎是針對他的,遂接過話茬。

  「你年紀還小,沒經過事,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利益動人心』。」花老太太一臉慈愛地看著花自芳,「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你一個半大的小子,又哪裡是別人的對手。」

  「平白無故的,誰會來對付我?」花自芳試探道。

  錢氏一副矜持的樣子,拿帕子遮著嘴角,卻掩不住那眼角眉梢得意的笑意。

  那種貪婪的嘴臉,這七天以來襲人屢屢見到。襲人垂下眼簾,難掩心中的厭惡。不過,她還真想起一筆能讓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老宅眾人,齊齊上門演一場偽善大戲的銀錢來。

  「自芳,你忘了你爹是怎麼受傷的了?」花老太太道。

  「我爹他……」花自芳說了一半,也明白過來老宅這一行人的目的。

  「若非李工頭硬把你爹拉去做工,你爹又怎麼會平白受傷!」花老太太義憤填膺道,「今兒個是你爹頭七,李工頭竟然連一炷香都沒來上,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

  「這也未必吧。」花自芳道,「說不定是李叔太忙,抽不出時間。」

  「是啊,忙著呢!」錢氏撇了撇嘴,「人們都說,李老三新得了一注銀子,每天在四芳園從早待到晚,只為捧小鳳仙的場,可不是名副其實的大忙人嗎?」

  「閉嘴!」花老太太喝道,「孩子都在,你胡唚什麼呢!」

  襲人雖然沒覺得這有多大尺度,但看到對面幾個堂姐臊得臉都紅了,只好也低下頭裝嬌羞。

  這段時間兄妹二人忙著處理花父的後事,一直沒騰出手洽談後續所涉及的賠償問題,沒想到老宅一家人倒是早就打聽好了……

  「雖然你們一家分出去了,但我這個當大伯的,卻也不能任由人欺負我的侄兒一家。」花家大伯單字洲,一開口就正義凜然,要為侄兒一家討公道。

  襲人不由心贊花父算無遺策,「大伯,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錢氏嘲諷道,「小孩子家家,不懂就別瞎逞能。」

  「大伯母怕是忘記,我是在哪裡當差了。」襲人心中難免自嘲。雖然她對當奴才沒好感,但關鍵時候還要借勢,狐假虎威……這種百般掣肘的日子,真是讓人無奈。

  「襲人,別當你大伯母沒見識。」錢氏撇嘴,「賈府上百個丫鬟,人家憑什麼給你出頭?」

  「大伯母可知道賈府有一位銜玉而誕的公子?」襲人道。

  「當然!那一年賈府讓人在數百張紙寫上賈寶玉的三個大字,散在大街小巷裡,讓平民百姓隨意呼喊,生怕壓不住那塊美玉帶來的貴氣。」錢氏得意洋洋地顯擺自己消息靈通。

  花洲瞪了一眼身旁的錢氏,這媳婦也太蠢了。

  這對兄妹一搭一唱的,明顯不想讓老宅的人插手。現在襲人特地提起這位聞名遐邇的賈寶玉,自然是有把握借勢,才有恃無恐。

  襲人看錢氏一副毫無所覺的樣子,善意提醒道,「襲人不才,正管著這位公子房中事務。」

  「什麼!」錢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有勞大伯母一家費心了。」花自芳彬彬有禮地道謝,隨後以一種氣死人不償命的口吻謙虛道,「好在襲人爭氣,一個小小的工頭,我們還沒放在眼裡。」

  「好好好!」錢氏氣了個倒仰,敢情這個死丫頭一直在裝傻騙她呢!


第十四章

  錢氏拂袖而去,幾個子女也跟著錢氏先後離開。

  花洲為人還算有些城府,他摸著鬍子,「幾年不見,襲人也長大懂事了。如今你爹不在,你們兄妹二人還要相互扶持才是。」

  「謹遵大伯教誨。」花自芳抱拳一禮。

  「既然你們已經有了對策,那我和你祖母也就放心了。」花洲一臉欣慰道。

  「你們懂事能幹,你爹九泉之下也會開心的。」花老太太半真半假地感歎了一句,扶著大兒子花洲的手,緩緩起身,「你們年紀還小,都是長身體的時候,都早點睡吧。」

  「是,祖母。」花襲人和花自芳齊聲應道。

  兩兄妹一齊把花老太太和花家大伯送出門,關上大門時,都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兩人對視一眼,看對方眼中都是一樣的後怕模樣,不由同時笑了起來。

  花自芳笑著笑著,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

  明明是嫡親的祖母大伯,父親屍骨未寒,就這樣急不可耐地上門謀奪錢財。要知道那筆銀錢,可是父親一條命換回來的呀!

  襲人看出花自芳心中難受,只好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支持。

  「天也不早了,這院子裡的東西就先別收拾了。」花自芳畢竟自律極強,很快恢復過來,「你陪著母親回房吧,伺候她歇下再說。」

  「好的。」襲人點頭,「我剛回家時燒了水,現在應該燒開了。今天凍了一天,哥你記得睡前拿熱水好好擦一下身子,去去寒氣。可別寒氣入骨,平白凍壞身子。」

  「小管家婆,我知道了!」花自芳打趣,「小小年紀如此囉嗦,不知道日後誰受得了你。」

  「我這才哪兒到哪兒。」襲人一臉深沉地拍拍花自芳的肩膀,「哥,你也別得意。有朝一日嫂子進門,把你從頭管到腳,到時候你才知道你妹妹的好呢。」

  「好肥的膽子,敢來打趣你哥我了!」花自芳作勢擼起袖子,橫眉立目,准備揍人。

  「被我說中,也別惱羞成怒啊……」襲人忍笑不迭,又逗了一句,趕緊跑到白氏跟前避難去了。

  自從花父的頭七過去,兄妹二人的日子也漸漸松快下來。白氏卻一直落落寡歡,有時候看到一件舊衣服、一株老樹,都要無聲落淚……指望她自己恢復過來,希望著實不大。

  兩兄妹合計了一下,把家中花父的舊物都封存起來,放在庫房裡,省得白氏睹物思人。

  不過,這一整座院子都是花父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除非換地方住,否則白氏就算對著空無一物的宅子,也能想起花父的音容笑貌來。

  可京城居,大不易。

  就算襲人小有積蓄,也暫時買不起房子。雖然白氏把銀錢都交給了襲人兄妹,但一場喪事下來,花家的存餘所剩無幾。

  襲人盤算了一下,是時候回賈府了。

  一來,賈母批的假期快用完了,就算賈母不派人來催,襲人也不能拖延時間,平白招人忌諱;二來,花家一直入不敷出,顧員外給的那筆安家費,也是時候要回來了。

  這一天,襲人准備跟花自芳談談。

  花自芳白日去私塾上學,放學後還要在碼頭做零工。冬天日短,花自芳每天回來,路上已經是黑洞洞的了。襲人估摸著花自芳快要回家,就把飯菜用大海碗扣好,放在蒸籠裡熱上。

  這一天花自芳照例晚歸,襲人把熱乎乎的水和飯菜都送到花自芳房裡。襲人在書房裡等了約有一刻多鐘,花自芳洗完碗,重又淨過手,才進了書房。

  「怎麼今日有時間到我這兒來?」花自芳問道。

  「我回家已有十多天。」襲人正坐起來,凝視著花自芳,「哥,我該去賈府當差了。」

  「這麼快……」花自芳正欲翻書的手不由一僵,隨即若無其事道,「你准備哪天回去?」

  「後天。」襲人回答。

  「好,我後天雇一輛馬車,送你去賈府吧。」花自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試圖掩飾掉剛才一瞬間的失落和難過。

  「哥,你用的是我的茶杯。」襲人故意逗他。

  花自芳一呆,但不願在妹妹面前示弱,故而泰然放下茶杯,鎮定自若地轉移話題,「茶都涼了,你在我書房等了這麼久,只有這一樁事?」

  襲人掀開茶壺蓋,重又添上熱水,「你猜對了,確實不止這一樁事。」

  花自芳接過襲人為他新添的茶,「讓我再猜猜,是跟爹的那筆安家費有關吧。」

  襲人點頭,「的確。」

  明亮的燭光下,花自芳手上細碎的小口子愈顯清晰。花自芳察覺到襲人的視線,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哥皮糙肉厚,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在碼頭做工,終歸不是一個長遠的法子。」襲人取出一早備好的膏藥,細細地給他塗抹起來。

  「我白天還要上學,只有中午和傍晚能打一會兒零工。光要滿足這個條件,能找的活計就已經很有限了。」花自芳在這方面並不隱瞞,坦言道,「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賺錢的活計了。」

  「哥,你忘記那筆安家費了?」襲人道。

  「爹臨終前說,這筆銀錢要在和娘商量後,再做安排。可娘現在的情況……」花自芳苦笑。

  「事急從權。」襲人輕輕皺起眉毛,「總不能娘一日不恢復,就讓你一日受這種罪。就算是娘有朝一日清醒起來,也定不會忍心看你死守規矩,卻將身體耗損得一塌糊塗。」

  「可是……」花自芳還是有些遲疑。

  「再說,你每日學堂碼頭兩頭跑,一天到晚不著家。有我在倒也罷了,我還能看著娘一些。但若我去了賈府,家中可就只剩娘一個人了,你真能放心得下嗎?」襲人言辭如鋒。

  「娘不會吧!」花自芳一驚,失聲叫道。

  襲人從容飲了一口茶,輕飄飄地補了一記刀,「這可說不准。」

  雖然襲人在接手原主身體的時候,就決定盡義務,照管好原主的親人。

  但與甫一見面就一心沉浸在喪夫之痛中,全然不顧子女尚幼的白氏相比,一直試著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為寡母幼妹撐起一片天的花自芳,顯然更能贏得襲人的好感和尊重。

  「可我就算不去碼頭上工,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家裡守著娘啊。」花自芳認真考慮起來。

  「那不妨開個小店吧。」襲人體貼地為兄長排憂解難,「一來,娘每日有事忙著,總好過睹物思人,平添心病;二來,解決家中生計問題,免得入不敷出,寅吃牟糧。」

  花自芳沉吟良久,才點頭同意,「也好。」

  襲人一愣,這就同意了?

  剛才襲人還是一副侃侃而談、誓要說服花自芳的樣子,現在花自芳點頭說好了,襲人反倒怔愣起來,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

  原本因白氏可能自盡而心情沉重的花自芳,此刻不由開懷笑了。

  「你的理由這麼充分,我采言納諫,從善如流不對嗎?」花自芳笑著打趣道。

  「很好!」襲人明白花自芳對她的信任,臉上也不由浮出笑來。她學著花自芳一貫的樣子,一本正經雙手抱拳,眼神卻狡黠極了,「哥哥虛懷若谷,慧眼如炬,日後必成大器!」

  「小妹智計過人,有國士之才。」花自芳依樣抱拳,「有小妹輔佐,實在是我僥天之幸。」

  兄妹二人相對作揖,對視一眼,隨後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第十五章

  翌日,花自芳特意向先生請了一天假,帶著襲人和白氏一道出門。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白氏雖然氣色依舊不太好,但精神頭終究比平日強了一點。而襲人這一趟出門,一是准備買些小禮物,送給賈府相熟的丫鬟婆子;二是考察各類店面的分布情況,為日後開店做准備。

  一路上,襲人見到一家店,就要進去興致勃勃地轉一圈。

  一整天下來,襲人還神采奕奕,彷彿還能再戰一條街!花自芳的小腿肚哆嗦了一下,隨後堅定地拎著襲人的領子,面無表情地把她拖回家了。

  花自芳嗓子乾得要命,一坐下來,就灌下整整一大碗涼茶水,「有眉目了沒有?」

  「你等一下。」襲人讓花自芳稍安勿躁,獨自在廚房和書房間往來了幾個來回,端來的碟子幾乎將整張桌子都占滿了。

  「全是點心?」花自芳看著一桌子五花八門、形狀不一的點心,「咱們一路是不是光買點心了?這能吃得完嗎」

  「來,嘗一嘗個中區別吧。」襲人殷勤地看向花自芳。

  花自芳雖然不大愛吃甜食,但由此也猜得出襲人的意向。畢竟關係後日後生意能否做得下去,花自芳只苦笑了一下,就擺正態度,認真地品評起來。

  襲人特地繪了一個表格,上有店名方位、點心種類、味道口感等等細項,准備做記錄。

  花自芳好奇一看,東西倒是一目了然,可這一手字,實在是不堪入目……花自芳敲了一下襲人的腦門,沒好氣道,「早讓你抽空練練這手字,瞧瞧,現在露短了吧!」

  「確實該練練了。」襲人心漏了一跳,幸好原主的字也不咋樣,不然就露陷了。襲人順手把筆讓給花自芳,「但現在就只能有勞哥哥了。」

  「你若當真要學,就把這本帖子拿去臨吧。」花自芳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冊子,遞給襲人。

  「好啊。」襲人接過帖子,笑著道謝。

  花自芳將襲人的表格原樣謄抄了一遍,隨後耐心品嘗襲人挑回來的點心,細細辨析其色澤香氣味道口感,再比對襲人的看法,一一記錄個中異同。

  這麼一樣樣試下來,直到試到最後一樣,花自芳手一頓,「這是娘做的核桃酥?」

  「是的。」襲人點頭,「咱們自家開的店,我自然是希望自家人當掌櫃。但以娘現在的精神狀態,並不適合接觸太多陌生人。幸好娘手藝不錯,在廚房做點心倒也正好。」

  「但娘做的點心,只是自家的家常手藝。」花自芳嘗了一口核桃酥,「會有人來買嗎?」

  「你不妨比較一下,娘做的點心與街上賣的,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襲人道。

  花自芳仔細比較了一番,答道,「娘做的核桃酥,賣相一般,但甜而不膩、口感酥松,在這麼多點心當中,倒也能占一個中上。」

  襲人也拈了一小塊,「咱們自家吃的點心,當然不用講究什麼通體金黃、裂紋均勻。但如果真要這效果,想來娘也未必不會。退一步講,就算娘不會,我也能請教賈府的廚子。」

  「自家秘技,哪能輕易透露給外人。」花自芳皺眉。

  「若是松穰鵝油卷之類的金貴物,人家自然要敝帚自珍。」襲人解釋道,「但我問的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味點心罷了,憑我的體面,她還能跟我拿喬不成?」

  「襲人……」花自芳沉吟一會兒,「若這次順利要回錢來,哥先給你贖身吧。」

  聽到這話,襲人沉默下來。

  能贖身出府,襲人自然求之不得。若花自芳能早一段時間說,襲人一個普通丫鬟,雖然周到細致一些,但也並不是非她不可,贖身想來並不難。

  但現在襲人出了頭,成了寶玉房中管事,卷入賈母和王夫人的婆媳之戰中,再想抽身恐怕很難。

  再說,她已經得罪了李嬤嬤一家。

  若襲人當權,李貴就算要害她,也要費盡心機向寶玉進讒言,才能有扳倒她的一線機會。可若她離開賈府,成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頭百姓,李貴再想找她麻煩,可就易如反掌了。

  如今花家無權無勢,一筆小小的安家費,都要借賈府勢力來討回……日後花家想要開店,南來北往,必然紛爭更多。花家一點後台沒有,一旦出了事故,想要找門路疏通都難。

  當然,花家也不是一直要依附於賈府。

  只要度過最開始的新手期,店裡有了固定的客源,跟官府也打好了關係,店中就算再發生一些流氓生事、對手排擠之事,花家也能夠從容應對。

  花自芳看出襲人眼中遲疑,想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襲人的顧慮。他沉默了一瞬,握著毛筆的指節一時有些泛白,「襲人,委屈你了。」

  「沒事。」襲人開解道,「連爹都說,你在讀書上有天分。我還等著你日後一路考過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好得一個狀元妹妹的頭銜呢!」

  「你倒是野心不小!」花自芳不想讓襲人擔心,順著她的話,笑著回道。

  「自然要先定一個最高的目標,日後就算一時力有不逮,也能撈個進士出身。」襲人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

  「大言不慚!」花自芳失笑,但卻沒多說什麼,只暗自下定決心,要為妹妹掙一個出身。

  「既然要用到娘做點心的手藝,開店一事,還要跟娘說一聲才是。」襲人提醒道。

  「等錢要到手再說吧。」花自芳沉吟道,「現在咱們說得再多,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也好。」襲人應道。

  兩人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花自芳早早起床,一番洗漱後,到了後院。他掃了院子,將兩個水缸都灌滿水,又劈了半院子柴,足足夠使喚大半年。

  平日的活都幹完了,花自芳本該回書房看書,腳卻不由自主向廚房走去。

  花自芳在廚房門前繞過來,返回去,再繞過來,再返回去……幾次後,花自芳終於下定決心,一臉毅然地進了廚房。

  半個時辰後,襲人坐在餐桌前,驚喜地看著眼前賣相頗佳的鮮菇油菜打鹵面。

  「不小心多做了一碗,給你吃吧。」花自芳佯作不經意地揮揮手。

  「謝謝你,哥。」襲人有些感動。今天是她在家的最後一天,想來花自芳是希望給她留下一個溫暖的記憶,才特地一早起來給她做早飯。

  「快吃吧,面都要涼了。」花自芳心中一暖,沒再不好意思,溫和勸道。

  襲人開心地拿起筷子,享用起花自芳特地給她准備的愛心早餐。

  本來襲人還想著,就算花自芳廚藝不佳,她也要裝出一副很好吃的樣子,絕不能讓哥哥傷心。沒想到她的准備完全沒有用上,這碗鮮菇油菜打鹵面是實打實的色香味俱佳!

  「真好吃!」襲人幸福地瞇起眼,難得不矜持地呼嚕起面條來。

  「你喜歡就好。」花自芳笑瞇瞇坐在旁邊,單手支頤,看著襲人吃得一臉滿足的幸福模樣。

  很快,一碗面見了底,連湯都被喝得一乾二淨。

  「真香啊,吃完全身都暖融融的。」襲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舒服地歎了口氣,「哥,下次不要躲在廚房自己吃,飯還是一起吃比較香嘛。」

  「下次再說。」花自芳嘴角抽了抽,牙疼一般笑道。

  花自芳的左手在桌下悄悄揉著肚子,為了不浪費糧食,他可是吃了滿滿一肚子的失敗品……他這輩子都不要再吃打鹵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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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時至中午,兄妹二人再沒有拖延的借口。

  花自芳沉默地趕來馬車,襲人提著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座低矮的院落。盡管只待了十多天,它卻比賈府更能給她家的感覺。

  襲人閉上眼,她總歸會回來的。

  此時,白氏也出現在門前,面容憂傷地看著襲人。襲人福身一禮,「娘,您多保重。」

  白氏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喉間卻哽咽起來。襲人安撫一笑,卻沒多保證什麼,只默默轉身,提裙上了馬車。

  馬車轆轆地行過喧鬧的街市、寧靜的小巷。

  沒過多久,馬車在榮國府的角門前停下。

  一個看門的婆子探出頭來,瞧見襲人從馬車下來,拖拖拉拉地開了門,嘴裡還小聲嘟噥著,「一天到晚進進出出的,這又不是你自家的菜園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田嬤嬤,有勞您來開門了。」襲人含笑遞了個荷包過去,「大冷天的,請您喝個酒。」

  「常來常往的,客氣什麼。」田婆子一張棺材臉立刻變得和善起來,嘴上推辭,手卻麻溜地接過荷包,手指一捏,臉上笑得更親近了,「角門平時沒人,姑娘若需要方便,只管來找我就是。」

  「多謝田嬤嬤照應。」襲人答道。

  田嬤嬤一向貪婪,每次進出都要好處,斷沒有一次就能餵飽的。所以襲人沒指望田嬤嬤下次就笑臉相迎,好歹讓田嬤嬤知道她不小氣,但凡傳話就能漏點小錢,也免得這婆子誤事。

  等田嬤嬤回了小屋後,襲人看向一直沉默的花自芳。

  「哥,家中諸事只能由你照應了。」襲人雖然難過別離,但看花自芳一臉默然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在自責了,可這種事她不好再開解。

  「我知道。」花自芳摸了摸襲人的發頂,「且忍兩年,哥早晚會把你接出來。」

  「好。」襲人悶悶應了一聲。

  花自芳深深看了襲人一眼,把包袱遞給襲人,終於狠下心,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

  襲人鼻子一酸,強忍著沒落下淚來。

  兩人相對一禮,花自芳目光堅持地看著襲人。襲人沒強過去,只好轉身先行離開。

  這年頭,就算襲人是府裡排得上號的一等大丫鬟,可一年能休的假也只有那麼幾天。更何況這次花父去世,襲人足足在家待了有十二天。

  就算是府裡主子格外恩許,但襲人也要識眼色,至少兩年內都別想再休假回家。

  不過,唯一慶幸的是,角門處管得並不嚴。偶爾親人上門探望,只要給田婆子塞夠了銀錢,且不離開榮國府範圍,在角門碰個面也是允許的。

  襲人一路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等到了賈母院前,她的心情已經恢復了平靜。

  院門內,正在簷下逗雀兒的晴雯一抬頭,就看到襲人一身素服踏入院來。晴雯把最後一小撮兒谷子都餵了雀兒,「可算回來了,等你等得我頭髮都白了。」

  「我竟不知道,我何日惹下了這相思債?」襲人挑眉。

  「才走兩日,臉皮怎麼就變厚了?」晴雯失笑,作勢要捏襲人的臉,「讓我瞧瞧,花家的米水難道格外養人不成?」

  兩人說笑一番,一齊回了屋子,晴雯將府裡最近發生的事都告訴襲人。

  襲人一邊把裙襖披風疊好放回櫃子裡,一邊聽著晴雯說話。

  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非是寶玉又在家塾裡吵了一架,氣鼓鼓地回來歇了五六天;賈政在趙姨娘房裡多歇了兩晚,趙姨娘怎麼恃寵而驕,不去請安……

  「只有一樁,你錯過了,可當真是一件憾事!」晴雯拈了塊紅豆酥,慢條斯理品了起來。

  「是嗎?」襲人氣定神閒一笑,故意不搭理晴雯的話茬。

  果然,沒等襲人一件披風折完,晴雯胡亂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沒好氣道,「真沒趣!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養氣功夫,都快趕上廟裡的和尚了!」

  「你放心,」襲人忍笑,「等我有朝一日立地成佛,必然第一個度你為仙!」

  「誰稀罕!」晴雯撇撇嘴,終究沒忍住,不准備賣什麼關子,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其實,咱們府裡第一樁大事,就要屬揚州的林姑娘入府了!」

  「林姑娘?」襲人摘下發間簪的白花,「可是嫁到揚州敏姑奶奶所出的獨女?」

  「正是!」晴雯瞥了一眼襲人擱到梳妝匣裡的白花,原本旺盛的談興有點弱了,「老太太很疼林姑娘,特地把她留在碧紗櫥,連寶玉都要退一射之地。不過,寶玉本身也樂意得很。」

  「碧紗櫥?」襲人想了一下方位,「離咱們倒是不遠。」

  「又讓你猜著了。」晴雯百無聊賴地靠在被子上,瞥了襲人一眼,「原本老太太說要把寶玉挪開的,可寶玉死活賴了下來。」

  「倒是像他的脾氣。」襲人搖頭。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襲人已經盡知府裡這多日來的動向。晴雯下午無事,索性就在屋裡待著,准備補一覺。襲人要向各房主子請安,兩人就此分開。

  等襲人從各房都轉一圈回來,天已經暗了下來。

  寶玉依舊在原處住著,襲人倒不怕找不著地方。剛一進門,就看到寶玉跟一個舉止言談不俗的小姑娘對坐,一起解一個精致的九連環。

  雖然素未相識,但甫一見面,襲人還是一眼瞧出,這就是那位下界還淚的絳珠仙子。

  「襲人,你回來了?」寶玉一看到襲人,就驚喜道。

  「是的。」襲人向兩位主子問了安,「我剛從璉二奶奶那兒回來,她吩咐說,你要的那件翠青雕松的掛件,前兒被二老爺賞給清客詹先生了。」

  寶玉自然不敢朝賈政伸手,只好揮揮手,「那就算了。」

  襲人點頭應下。

  「襲人,你家裡的事……」寶玉看襲人雖不曾服孝,但身上的衣服卻只挑了素淨、毫無紋飾的,頭上也只簪了兩個銀簪子,耳垂上一對米粒大小的小玉塞子,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已經打發了。」襲人垂下頭,不願再說。

  這一整個下午,上至賈母,下至鳳姐兒,襲人每回一個主子,都要將花父怎麼病重,花家怎麼送葬說上一遍,然後再聽一堆唏噓不已的安慰話……

  自家事自家知,別人再唏噓感歎,也不過是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罷了。

  幸好寶玉在這方面一向細心,看到襲人微露出疲倦的樣子,就體貼道,「你今日忙了一整天,就先下去歇著吧。」

  「那我今日就偷懶一會兒,謝二爺體恤。」襲人道謝。

  「你只管去,我這兒有鴛鴦姐姐呢,再沒有不妥當的。」寶玉寬容一笑。

  「瞧我這記性!」寶玉一提起鴛鴦,襲人這才想了起來,「下午我回老太太時,老太太讓我早點把鴛鴦手裡的活接過去呢。」

  「你不說我也忘了。」寶玉失笑,「老太太離了鴛鴦姐姐,晚上連個覺都睡不踏實。這幾天鴛鴦姐姐一直都是兩頭跑,幸好兩廂不遠,不然腿都得跑斷了。」

  「這麼辛苦?」襲人十分同情。

  既然這樣,襲人也不好耽擱。她向寶黛二人道了別,轉身出了門,准備找鴛鴦把事務交接完,也省得賈母不安心。

  本來襲人想托寶玉,讓他私下裡帶著茗煙,到李工頭家嚇唬一下,把錢索要出來。但今日有黛玉在旁邊,這種法不傳六耳的事,襲人只好暫且按下,另找時機。


第十七章

  襲人將昨日買的一些精致的小擺件,送給相熟的小姐妹。不值幾個錢,但偶爾拿來賞玩一番,圖個新鮮別致。禮物雖小,但大家都笑領了襲人的心意。

  屋裡正熱鬧著,麝月掀簾走了進來,沒且站定就眉飛色舞道,「我去太太房裡送上回的盛金桔的果盤,你們猜,我碰到什麼事了?」

  「什麼事?」

  「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瞧這丫頭,又來賣關子,誰來撕了她的嘴!」

  一干丫鬟吵吵嚷嚷,皆推攘著,讓麝月快說。

  麝月雙手往下一壓,得意一笑,「你們斷猜不到!是二爺的母舅王子騰大人剛升了九省統制,要奉旨出都巡邊呢!」

  「真厲害!」

  「王家好大的體面!」

  「太太只怕開心壞了!」秋紋跟麝月私交甚好,聞言打趣,「快說,你又得了什麼好賞?」

  「罷了,就知道瞞不住你。」麝月假裝無奈,實則得意地平舉起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上一支翠綠瑩潤的玉鐲,「夫人心情好,在場每個人都得了一件首飾。」

  「這是玻璃種吧,麝月你命真好!」秋紋一臉欣羨的叫道。

  屋裡一干人都在羨慕麝月趕得好時候,紛紛表示以後要常去王夫人面前送東西露臉。麝月一副眾星捧月的樣子,一時間得意非常。

  這幾日襲人不在,麝月尋機向王夫人表了忠心,一月的禁足不了了之。

  鴛鴦雖然統管寶玉房中諸事,但一大半時間要耗在賈母身邊,所以具體事項就下放給寶玉身邊原有的一等大丫鬟。

  麝月有王夫人背後支持,有了與晴雯一爭之力。

  但晴雯雖然嘴上刻薄,手上的活卻從來沒出過差錯。麝月無法,只能拿一些小事來激怒晴雯。暴起傷人不太可能,但只要晴雯應對有一絲不對,王夫人就能名正言順把晴雯換下。

  可惜晴雯沒在屋裡,麝月環視一圈,心中遺憾。

  惠香轉頭,跟一旁的墜兒說悄悄話。惠香這麼一側身,正好露出後面的襲人。麝月視線一頓,正好看到坐在熏籠上的襲人。

  襲人拿著一本賬冊,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麝月為王夫人收買人心。

  兩人對視一眼,襲人坦然一笑,「恭喜。」

  「我只得了一兩次賞,哪兒趕得上襲人姐姐,讓你見笑了。」麝月分花拂柳地走了過來,打量襲人一番,繼而驚叫一聲,「姐姐,你才走了十來天,怎麼就瘦成這個樣子?真讓人心疼!」

  「多謝關心。」襲人淡淡道。

  「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麝月裝模作樣歎一聲,毫無誠意地安慰道,「姐姐節哀。」

  「你說的也對,我爹雖然走了,但娘和哥哥卻加倍地疼惜照顧我。」襲人似笑非笑道,「我若一蹶不振,肆意折損身體,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麝月一呆,似乎弄巧成拙了?

  襲人沒再糾結這個話題,從炕桌上取了一個海棠形的梳妝鏡,約有掌心大小,將其遞給尚在愣神的麝月,「見者有份。給,不值幾個錢,你拿去頑吧。」

  雖然襲人的反應太淡定,一點沒有被激怒的樣子,讓麝月略覺失望。但畢竟不是撕破臉的時候,麝月接過梳妝鏡,拿在手心把玩一番,「好別致的鏡子,謝謝。」

  兩人面笑心不笑地一點頭,各自走開。

  接下來的日子裡,到王夫人跟前獻殷勤的人日益多了起來。但襲人卻沒湊那個熱鬧,只在心裡默默算著日子。

  這一日下午,襲人接到田婆子遞來的口信,有信使給王夫人送信了。

  若其他人聽到,多半會聯想到王子騰這位炙手火熱的新任九省統制。但襲人卻知道,前段時日就已來信,闔家送薛寶釵上京備選入宮的薛家,出事了!

  襲人心念一動,取了針線簍,在窗前坐下。

  沒過多久,寶玉臨完一帖字,出來舒散精神。看到襲人在繡花,寶玉探頭過來瞧,「梅竹菊的扇套?你倒是有閒,我的扇套多著呢,你怎麼又繡了一個?」

  「好一個自作多情!」襲人偏頭笑他,「真個沒羞,誰說是繡給你的?」

  「又來逗我?」寶玉一笑,才不信,「你日日不出門,誰能手長伸到老太太的院子,派你的活計?這院子裡,老太太從不用這樣鮮嫩……」

  寶玉說了半截,突然停住,隨後驚訝地看向襲人。

  襲人放下棚架,拿手指羞他,「還說自己待林姑娘不同呢!怎麼一盤算這院裡的主子,單單就把林姑娘漏掉了呢?」

  「是我的不是,請姐姐千萬別告訴林妹妹。」寶玉忙鞠躬作揖。

  「只你是個體貼的,但凡得了一樣糕點、一副字畫,都要跟林姑娘分享。」襲人佯裝失望的歎了一聲,「難道我就是沒良心的不成?」

  「林妹妹還不知道?」寶玉訝然。

  「林姑娘出身揚州,眼界甚寬。」襲人赧顏道,「我女紅一般,只怕入不了林姑娘的眼。」

  「你別擔心,只管送出去。」寶玉見襲人主動親近黛玉,也很開心,「林妹妹的脾氣我最清楚,你真心實意,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自然會感念你的情分。」

  「那我就放心了。」襲人放鬆道。

  襲人心道,主動向黛玉示好,果然是一條取信於寶玉的捷徑。

  一房的丫鬟不知給寶玉做了多了扇套、帕子、汗巾,都沒見他另眼相看。但襲人只給黛玉繡了半個扇套,寶玉就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坐在一邊看襲人做女紅。

  「咦,你這扇套怎麼有一股梅花香?」寶玉一笑,「倒是應景。」

  「我前幾天特地采了梅花瓣,曬乾了,放在針線簍裡。」襲人取了兩股線,遞給寶玉,「給,你聞聞,是不是這個味道?」

  「這法子不錯!」寶玉聞了聞,確實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聞得這一股清雅的梅花香,寶玉一時興致上來,不顧外面飄著的雪花,打開窗戶,往外看去。果見牆角數枝紅梅,在漫天飛雪中悄然綻放。

  寶玉起了雅興,准備踏雪尋梅。

  襲人也不阻攔,為寶玉披好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罩上蓑衣,戴上大箬笠。麝月剛從小茶房端來一壺熱茶,看到寶玉准備出門,忙殷勤上前伺候。

  「二爺要出門?」麝月問道,「這樣大的雪天,路都沒掃開,只怕不好走。」

  「你放心,我只在咱們院裡走走。」寶玉道。

  「雖是院裡,但也……」看到寶玉不悅蹙眉,麝月識相咽下了後面的勸阻,「單二爺一人,只怕不太好吧,襲人姐姐不跟著伺候嗎?」

  「我手頭另有活計,你若不放心,不妨跟著。」襲人舉了舉手上的針線。

  「一個小小的扇套,哪比得上二爺的安危?姐姐未免太懈怠了……」麝月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准備踩著襲人表忠心。

  寶玉不耐地打斷,「你既擔心,就跟上來吧。」寶玉正了正斗笠,轉向襲人時,臉色變得和顏悅色起來,「扇套只管慢慢做,不用急的。」

  麝月詫異地看了襲人一眼,百般不解。

  然而寶玉卻不等麝月反應,正好斗笠,抬腳出了屋子。麝月沒心思再尋根究底,忙也披好蓑衣,戴上斗笠,追著寶玉而去。

  寶玉在樹下轉了一圈,挑中一支梅花,折下來讓麝月抱在懷裡。

  襲人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默默關上窗戶。


第十八章

  沒過多久,寶玉開心地抱著幾枝梅花,進了屋裡。寶玉一高興,把屋裡的丫鬟們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讓取個花瓶,一會兒剪個花枝……

  「這瓶花給老太太,這瓶花給太太,那瓶花給風姐姐……」寶玉一旦孝順起來,真個周到極了,府裡的大大小小的主子一個都沒落下。

  「正好雪也小了。」襲人笑了笑。

  「給太太的梅花,就由我來送吧。」麝月不待襲人安排,就自告奮勇站了起來。

  「太太的榮禧堂離這裡可不近。雪雖然小了,但路上的雪還沒掃乾淨,若一路上有個差池……」襲人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主子有吩咐,別說是天上下雪,就是下刀子,我也會一個不差地送過去!」麝月忙道。

  「既然你一力要求……」襲人勉強點頭,「那就去吧。」

  「姐姐只管放心。」麝月難掩得意之色。

  王夫人一向大方,就是平常回話,王夫人也是賞賜多多。這次可是寶玉主動表孝心,以王夫人對寶玉的疼愛程度,這一趟差事必定是一樁肥差。

  襲人分派完所有的梅花,內屋裡,就只剩下寶玉和她了。

  寶玉身邊一向丫鬟婆子不斷,襲人想找個跟寶玉獨處的時機都難。

  原本還有值夜這個機會,但自從襲人休假回來,王夫人就改了規矩,守夜時變成了兩個丫鬟,就算是襲人也不例外。

  再加上麝月一直在旁虎視眈眈,白天絕不讓襲人一人跟寶玉待著。就算麝月一時忙得顧不上,她也要另安排小丫鬟在一旁守著。生怕一會兒功夫,襲人就把寶玉的魂勾去。

  這一次襲人使計,把麝月並一干丫鬟遣走,倒是一舉兩得。

  至於到王夫人跟前獻殷勤的麝月,會不會因不知王夫人的外甥薛蟠打傷人命,而倒霉得被王夫人遷怒……襲人就不得而知了。

  寶玉單手托著下巴,看著特地為黛玉留下來的梅花,兀自微笑出神。

  襲人放下棚架,突兀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寶玉回過神,「累的話就緩緩,林妹妹又不急,你慢一日送上也沒什麼。」

  「這紅梅送給他人猶可,但送給林姑娘卻不太合適。」襲人蹙眉道,「枉費你體貼的名聲了,你忘記林妹妹身上還帶著孝?」

  「瞧我這記性!」寶玉猛一拍腦門。

  「罷了,不送林姑娘,擺在你書房裡倒也適宜。」襲人安慰道。

  寶玉一想到滿府的主子都有他送的梅花,唯獨落下黛玉,心情心酸又難過,不由遷怒起來,「這種俗艷的花,我才不稀罕!世上就是你這樣的庸人多了,才捧得它沽名盜世!」

  襲人冷下臉來,「沒我這個庸人,待姑娘們放學,二爺可是要吃林姑娘的閉門羹了!」

  「你少來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妹妹才不是小氣的人!」寶玉臉漲的通紅,叫了起來。盡管私下裡兩人鬧了好幾次別扭,但寶玉一點不許別人說黛玉的不是。

  「少來打岔!林姑娘正值孝期,你卻分毫不忌諱!」襲人冷笑道,「就算你被拒之門外,那也是你自找的,跟林姑娘有何相關?」

  「我……你不可理喻!」寶玉惱羞成怒。

  「你在牆頭綻放時,何等恣意!」襲人對著桌上的梅花,意有所指道,「不想一朝被人折斷,擺在案前。如今花還未殘,折花人就將你棄如敝履……」

  「我才沒有……」寶玉有些不自在,小小嘟噥了一聲。

  襲人撇撇嘴,不置一言。

  寶玉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你既然自詡惜花人,那你就把它拿去吧。」

  看出寶玉在別扭地道歉,襲人無奈道,「你呀,可真讓人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林姑娘不能簪花佩紅,難道我就能了?」

  「襲人,我不是……」寶玉立刻醒悟過來,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麼好。

  「罷了,這事其實也不怪你。」襲人一臉平靜,「我一向不喜歡別人提我守孝一事,天長日久,誰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你別難過。」寶玉一向會哄女孩子開心,但此時他只憋出一句再笨拙不過的話來。

  「其實,一開始我並沒難過。」襲人頓了頓。

  「我在五歲時,就被我爹賣給了人牙子,只為換五兩銀子,為我祖母換醫藥錢。我哭過、鬧過、恨過……但隨著長大,這些都漸漸淡了。」

  「後來一年只見兩三天,我爹娘但凡見我,吃的頑的,盡都由著我挑。我每年存下來的銀子首飾布料,也都稍回家裡。兩廂面子上都一團和睦,小時侯的不愉快也就揭了過去。」

  「我知道我爹一直都在內疚、在自責……但我一直都在裝不知道。」

  「你瞧,我有多壞!」

  「可是到最後,我卻連開口告訴我爹的機會都沒有。」襲人手指抵著桌面,一字一頓,「直到我爹死,我都沒有告訴他,我其實早就不恨他了。」

  屋子裡一時沉默下來。

  寶玉無聲一歎,他拍了拍襲人的肩膀,開解道,「我想,你爹也早就知道你不恨他了。他之所以一直內疚,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

  「在他生前,我不曾承歡與膝下。」襲人苦笑搖頭,「在他死後,我也無法給他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我實在是,不堪為人子。」

  「你爹死後……怎麼?出什麼事了?」寶玉皺眉問道。

  「我之前曾跟你說過,我爹是在給一位員外建園子時,不慎出了事故。」襲人在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鋪墊了這麼久,終於引入正題。

  「這位員外為人寬厚,在得知我爹去世時,特地遣了一筆銀錢,為撫慰家中幼兒寡母。」襲人氣憤道,「沒想到監工的李老三為扣下銀子,竟誣賴我爹喝酒誤事,才失足摔下亭子!」

  「這麼可惡!」寶玉驚道。

  「但李老三當了多年監工,十分有門路,據說衙門的主簿都跟他沾著點遠親。」襲人歎氣,「我和我哥幾次上門,他非但不改口,反而對我們多番侮辱……」

  「京城腳下,主簿都不算什麼,這李老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敢仗勢欺人?」寶玉一時怒極,「好大的膽子,竟敢欺負到榮國府門下!」

  寶玉忍下怒氣,對襲人安撫道,「你放心,我定會幫你狠狠出這口惡氣!」

  襲人擔心道,「這李老三可是個出了名的潑皮!若是你帶人上門為我討公道,他如果前腳道歉還錢,後腳卻擺出一副苦主臉,說你仗勢欺人,上門搶錢,反過來倒打你一耙怎麼辦?」

  聞言,寶玉瞪大眼,「不會有這麼無恥的人吧。」

  「你平日接觸的都是官紳之子,就算偶爾寒門出身的人,也多有才華,自然沒碰見過這種市井無賴。」襲人搖頭,「你一向行君子之道,肯定不是對手。」

  「難道還成了豆腐掉灰裡,拍不得,打不得?」寶玉氣極反笑,「惹急了爺,爺乾脆給衙門遞個帖子,讓差役把他鎖到牢裡去!看他還怎麼囂張!」

  「這樣去做,有理也變成沒理了。」襲人補充道,「再說,給衙門遞帖,能瞞住老爺嗎?」

  「不能。」寶玉一聽賈政的名號,立馬耷拉下來,「但總不能他逍遙法外吧」

  「也未必吧。」襲人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對付這種滑不留手的人,最好要找一個比他更油滑聰明的人,才能制得住他。」

  「油滑聰明……」寶玉呢喃著,「對了,我有茗煙呢!」

  「茗煙?他可是個機靈鬼,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襲人微笑著表示贊同,她已經在私下跟茗煙談妥,只等拉上寶玉這面大旗,李老三自然不在話下。

  「你別擔心,我一定會幫你討回公道!」寶玉斬釘截鐵道。

  「謝謝你,寶玉。」對上寶玉純然關心庇護的眼神,襲人胸口一窒,主動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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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這一晚是碧痕和茜雪值夜,襲人檢查了一遍門窗爐火,沒發現紕漏,又安頓她二人仔細上夜,就跟晴雯一起回了後罩房,准備歇息。

  襲人一推門,就看到麝月趴在被子上。

  而與她私交不錯的秋紋坐在一旁,手搭在麝月肩膀上,像是在小聲安慰什麼。

  麝月秋紋聽到動靜,條件反射地抬頭一看。秋紋自然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回來了?我剛打了熱水,在小爐子上溫著,一會兒你們梳洗的時候用吧。」

  「有勞了。」襲人點頭一笑。

  「喲,這是怎麼了?」晴雯眼尖,剛才一眼瞥見麝月左臉紅了半邊,雙眼紅腫,眼角猶有淚痕,麝月這是被人打了耳光?

  「一時不妨,沙子迷了眼。」麝月忙低下頭,不想在對頭跟前丟人。

  「好大的一粒沙子!」晴雯諷刺了一句,「剛才是誰爭著搶著,要去那邊送花。這可好,果然熱臉貼了冷屁股了吧!」

  「水快涼了,先梳洗吧。」襲人和稀泥道。

  晴雯手上墊著塊布,懶洋洋地摸了摸壺壁,「這壺裡的水燒開了,還能有半個來時辰的熱乎氣。可有些東西,卻連半個時辰的用場都派不上,就被棄如敝履,真是同人不同命!」

  襲人忙低頭忍笑,這才叫當著和尚罵禿子!

  麝月這廝平素挑三弄四,搬弄是非。後來她攀上了王夫人,得意非常,恨不得把一雙眼睛安在頭頂上,對誰都指手畫腳,生怕顯不出自己的能耐。

  襲人手法含蓄,只私下裡給她個教訓。

  而晴雯一向是個爆炭脾氣,惹惱了她,雖然未必當時打殺回去,卻絕對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凡找到機會,晴雯必定要狠狠給對方一個沒臉!

  雖然晴雯的法子,一定會進一步激化矛盾,但襲人也得承認,這樣明刀直杖罵將回去,實在是很能出一口惡氣。

  襲人看向麝月,這姑娘低著頭,手指死死攥著被面,上好的緞子幾乎被生生摳爛了。

  看來麝月當真受了不小的打擊,襲人心道。要知道麝月這些日子一直順風順水,絕沒有被人拿手戳到鼻子上,都不還口的時候。

  晴雯瞧著麝月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也覺無趣,冷笑了兩聲,轉身梳洗去了。

  一夜無話。

  沒幾天,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家遭了人命官司一事,已經傳遍了榮國府上下。

  有邢氏這樣與弟妹王氏素來不和的,自然幸災樂禍,得意洋洋准備看好戲。有鳳姐兒這樣同樣出身王家,榮損與共,故而倍加擔心。有寶玉這樣富貴閒人,諸事不管的……

  襲人知道,薛蟠此番非但不會有事,還會帶回來一個貌美的妾室香菱。

  但此事一來與襲人無關,她自然不會上心;二來她不准備走王夫人的路子,自然不需要扮未卜先知,來討王夫人的好。

  「二爺,門上遞來帖子,馮紫英公子新得了一副好字,請您來一道賞鑒。」惠香呈上帖子。

  「什麼字畫,值得這樣興師動眾?」寶玉翻開帖子,「米芾的字,倒還值得一看。」

  「能讓二爺贊上一句,這字倒也有幾分福氣。」惠香煞有介事地奉承道,因她年紀尚小,語氣天真,倒不失之諂媚。

  「你去回話,說我屆時必至。」寶玉失笑,卻也未多說什麼。

  「二爺要出門?」襲人取了外出的袍襖,為寶玉換上,「老太太房裡剛撤下早飯,你既然想要出門,不妨現在就去向老太太作辭。」

  「也好。」寶玉點頭。

  兩人心照不宣一笑,襲人把寶玉的通靈寶玉從夾襖裡取出來,順好穗子,正了正位置,悄聲道,「二爺千萬記得小心。」

  寶玉也壓低聲音,「你放心。」

  為襲人的爹討公道一事,自然不能張揚得盡人皆知。要是走漏風聲,被賈政知道寶玉上門討債的行為,以賈政古板頑固的脾氣,寶玉肯定逃不了一通板子。

  茗煙是寶玉最信任的小廝,為人機靈,又一向嘴緊,故而寶玉才放心讓茗煙參與進來。

  既然怕走漏消息,寶玉索性一絲行蹤不露,提前讓茗煙准備好帖子,假冒馮紫英約自己出門。至於馮紫英,寶玉一早打好招呼。他們這些公子哥,一向相互遮掩,倒早就習慣了。

  寶玉出了門,襲人再擔心也沒辦法,只能在屋裡做針線,等待結果。

  不知過了多久,一向除了晨昏定省,向來很少來賈母院子的王夫人,竟然來拜訪賈母了。

  王夫人雖然面上和善,但下人們向來敬畏有加。

  寶玉屋裡的一干丫鬟們,本來趁著寶玉不在,興沖沖地擲骰子贏瓜子,玩得熱火朝天。

  可大家一看到王夫人來了,雖然知道寶玉不在,王夫人不會有興趣來巡視,但一干丫鬟都十分自覺地把骰子收拾起來,散了一地的瓜子皮也都很快拾掇好……

  約過了有一刻鐘,賈母屋裡的丫鬟琥珀過來傳話,「薛姨太太一家再有一會兒就到了,等寶玉回來,你記得讓他到正房去見客。」

  「薛姨太太要到了?」襲人疑惑道,「比原先預計的時間,快了有一兩個月吧。」

  「可不是?」琥珀看了看左右無人,透露道,「原先要耽擱一兩個月為了什麼?不就是薛家的那個祖宗打傷人命嘛。現在能提早過來,那樁官司肯定抹平了。」

  「我聽說,死的那個還是個鄉紳之子呢!」襲人感慨。

  「憑他身份如何,得罪了薛家也只能白死了。」琥珀也不免有些唏噓。

  兩人又敘了一回話,琥珀才告辭。

  王夫人因與薛姨媽姐妹二人多年未見,雖然中間周折一番,但此刻臨到見面,王夫人未免有些心情激蕩起來。

  府裡的姑娘們本來每日要上學,王夫人特地傳話給先生,說家中有客至,讓她們歇一天。

  正屋裡,不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齊齊都在,就連一向對這種場合頗為避諱的寡嫂李紈也出現在這裡。而原本上學的,不論男女,都被叫了回來。

  黛玉一進屋,目光一掃,不由心道,真是好大的排場。

  探春三姐妹和黛玉都一一向長輩見禮,隨後在各自位上坐下。有了一幫姑娘小子們入座,座上的話題也由府裡庶務,變成了考問功課。

  襲人顧不上再做針線,她站在窗戶下,看著往老太太屋裡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上學的賈環賈蘭都到齊了,唯獨寶玉不在場,心中不免有些擔心。

  「惠香,過來!」襲人招手。

  「姐姐有什麼吩咐?」惠香放下棋子,幾步跑過來,在襲人跟前站定。

  「你叫一個人,去二門守著。一看到二爺,千萬攔著他別再亂跑。你告訴他,薛姨太太快到了,闔府的人都在老太太房裡等著見客,只缺他一人!」襲人吩咐道。

  「姐姐讓我……」惠香復述了一遍,確定無誤。

  「等一下……」襲人攔住急著傳話的惠香,想了想,「不要另外找人了,二門的婆子說不清楚,惠香,你親自去守著。」

  「好的。」惠香點頭。

  「外面天冷,你去把我那件灰鼠的大毛衣服穿上,拿上那個喜鵲纏枝的手爐,自己多添點炭,千萬別凍著了。」襲人細細安頓道。

  「謝謝襲人姐姐。」惠香眼睛一亮,忙福身道謝。

  「快去吧。」襲人笑著揮揮手。

  惠香手腳麻利地披好披風,裝好手爐,隨後向襲人報備一聲,就直接出門往二門去了。

  不管襲人在心裡怎樣祈禱,薛姨太太一家終究還是在寶玉之前,踏進了榮國府的大門。看到摘下兜帽,露出容色絕不輸於黛玉的薛寶釵,襲人不由心道,這榮國府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第二十章

  下午,寶玉終於行色匆匆地趕了回來,還沒回自己屋,就直接去賈母的正房裡見客。在寶玉拜見了薛姨媽,並與薛寶釵廝見後,賈母將他攆出去,讓寶玉到賈政那兒見表兄薛蟠。

  寶玉趁著這個間隙,回了一趟屋子,重淨了臉,換了衣服。

  麝月因臉上未好,不想出門平白讓人笑話,遂請了一日假,在後罩房歇息。麝月不在,也沒人再來礙襲人的眼,此時襲人親自伏侍寶玉更衣,其他人都不再上前。

  其他人都隔了幾丈遠,寶玉眼神亮亮的,壓低聲音,「襲人,事成了!」

  「真的?」襲人驚喜道。

  「是啊,我和茗煙一去亮出身份,李老三就恭敬得像個孫子一樣。但一說到你爹的事,李老三就嘴硬起來,死活不肯承認。」寶玉道,「但茗煙一把他以前幹的壞事抖出來,他立馬就蔫了。」

  「沒出什麼事?」襲人疑道,「李老三就乖乖改口認錯了?」

  「是啊,我就說嘛,你過於高看他了。」寶玉道,「一個市井無賴,若被一般人掐住脈門,或許還會起殺機,想殺人滅口什麼的。但對著侯府公子,借他一萬個膽子他都不敢!」

  「雇來的打手沒派上用場?哎呦,那不是平白花了冤枉錢嘛?」襲人調笑道。她嘴上雖然這麼說著,但並不當真可惜。畢竟凡事還是准備周全為好,若寶玉真出了事,她實在難辭其咎。

  「茗煙花的錢,不是你給的?」寶玉取笑道,「怎麼樣,不聽我的話,心疼了吧?」

  「是啊,心疼得我手都抬不動了。」襲人煞有介事地一歎氣,順手把一件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塞在寶玉懷裡,「這件褂子,就煩勞二爺自己穿吧。」

  寶玉也不惱,笑著接過褂子穿上,「我辦好了差事,姐姐不獎我什麼?」

  襲人去妝台前取來一個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半彎下腰,給寶玉繫在腰間,「我身無長物的,能給你什麼獎賞?」

  「你家不是要開一個點心鋪子嗎?」寶玉道,「我這人好打發,送我些點心嘗嘗就行。」

  「你侯府出身的公子哥,什麼精致點心沒見過,倒來稀罕我家的粗物了。」襲人不由一笑,「不過你可是花家的大恩人,別說一兩樣點心,就是鋪子裡五成紅利,我家也捨得給你。」

  「我只使人打聽點消息,又順腿跑了一趟,哪值得恩人一稱,快別來臊我了。」寶玉道。

  「於你不過順手為之,於花家卻是雪中送炭呢!」襲人感慨道。

  寶玉搖了搖頭,卻也沒再辯駁。

  襲人沉吟道,「雖然一家小店的五成紅利並不多,但確實是我們目前為止,所能拿出的最大的誠意了。留下五成,畢竟要留一些銀錢周轉。」

  寶玉正色道,「你家剛遭難,本就該多留些銀錢傍身才是。再說,鋪子新開,至少要一年才能賺回本錢。我若朝你伸手,豈不是和李老三成了一路貨色。」

  「可是……」襲人遲疑,這人情一旦欠下,可就不好還了。

  「我現在又沒什麼要緊事,你急什麼。日後我若有事,你再來幫我個忙就是。」寶玉揮揮手。其實他並沒放在心上,這麼說只為寬襲人的心罷了。

  「也好。」襲人沉默良久,應了下來。

  寶玉換好衣服,抬腳准備去賈政的書房,去見識薛家這位鬧出人命官司的表兄。臨出門時,寶玉又道,「對了,花大哥說,他明天會來看你。」

  「真的?」襲人驚喜抬頭。

  「我騙你做什麼。」一看襲人終於不再糾結報恩的事,寶玉放心一笑,轉身出了門。

  翌日,襲人沒出門,特地等在屋裡。惠香一進來傳完話,襲人就起身,去往角門。

  花自芳披著一件鉛灰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角青色的袍子下擺。兩人距離上次相見,只隔了半個來月,但花自芳周身的氣息卻更沉澱了幾分。

  如果說在花父去世,花自芳一力承擔起喪葬事宜時,他的行事手段尚有幾分青澀,但此時的花自芳不論眼神舉止,都無法再讓人將他看做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了。

  「不錯,氣色有些恢復了。」花自芳打量著襲人,略覺欣慰。

  「哥,你卻是瘦了。」襲人歎氣。

  「我沒事。」花自芳不在意道,「對了,你的法子很好。我照你的法子在娘面前示弱,娘雖然狠狠哭了一場,但也振作起來了。」

  「那就好,我就知道娘格外疼你。」襲人放鬆一笑。

  白氏畢竟是母親,既然認識到在她沉湎於喪夫之痛時,自己的兒子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被迫經歷了這麼多成長,又怎麼會沒有絲毫動容?

  之前就是花自芳和襲人太逞強了,才撐出了一角天空,供白氏舔舐傷口。

  現在花自芳主動示弱,又怎會激不起白氏一腔愛子之心!

  「對了,我留在家裡的點心,娘有沒有嘗?」襲人看到花自芳點頭,又問,「她反應如何?」

  「娘說咱倆糟蹋銀子。」花自芳想起白氏心疼又無奈的樣子,不由露出笑來,「娘大展了一番身手,把你買回來的每種點心都烤了一樣。」

  「你嘗了嗎?」襲人眼中一亮,「娘做的點心好吃不好吃?」

  「就知道你關心,你等一下。」花自芳從身後的馬車上取下來一個食盒,「每樣點心,娘都給你裝了幾個,你回去嘗一下吧。」

  「味道如何暫且不論,但這賣相卻好了不止一等。」襲人道。

  「娘說,外面賣的點心大都中看不中吃。她怕咱倆再被迷花眼,索性使出了十二成的本事,一定要讓咱倆見識見識,什麼叫色香味俱全的好點心!」花自芳笑道。

  「娘好生自信。」襲人趁花自芳不備,捏了個一口能吞的小點心,一下子塞到自個兒嘴裡。

  等花自芳看到時,襲人已經品嘗完,麻溜兒咽下肚了,花自芳沒好氣地一彈她腦門,「一整盒子全是你的,急什麼!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吃一肚子冷風。」

  襲人討饒道,「我嘴饞了嘛。」

  「你糊弄誰呢!」花自芳卻不容她含糊過去,正容道,「襲人,就算娘除了核桃酥,其他點心都做得不行,咱們開其他類型的店就是,哪兒用得著你這樣擔心著急?」

  「我只是……」襲人低下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襲人心中自嘲一笑,她當然著急。

  憑誰一醒來,從一個自給自足的現代人,變成了一個低人一等的奴僕,都會著急吧。襲人一直從容應對各方事務,並非無動於衷,只是在按照心中的規劃,一步步朝著目標邁進。

  而開一家店,正是她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襲人就算費盡心思,贖身出府,若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做後盾,一個平民百姓家中的小姑娘,也只有一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出路。

  在這個時代,為人婦者只能一輩子困在後院,相夫教子。

  若襲人一輩子都是這樣,倒也罷了。但她偏偏見識過自由何等珍貴,又怎麼會甘心被鎖在後院,成為一個男人的依附?

  襲人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她已經很幸運了。

  花自芳作為一家之主,從未因襲人是一介女流,而輕視她的意見。襲人想要開店賺錢,原本是出於自立的私心。但正巧與花家境況相符,兩處和一處,倒省了她不少事。

  想要開一家店,畢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是我想岔了,這種事急也急不來,本來就該放平心態,穩扎穩打地幹下去。」襲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咱們兄妹一心,其利斷金,我合該放心才是。」

  「早該想通了。」花自芳也笑了。


第二十一章

  花自芳把食盒的蓋子合上,拉著襲人上了馬車。他從小桌上取來一個手爐,讓襲人摟在懷裡,又從格子上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了襲人。

  「字帖?上一本我還沒臨完……」襲人的聲音在翻開冊子的時候,一下子低下去了。

  「寶二爺既然幫咱們要回了銀子,那下一步,也就該提上日程了。」花自芳道,「要開一家店,首要是選址。東大街一向紅火,游人也多,但那裡寸土寸金,咱們買不起。」

  「我尋了中人問過,臨街的鋪面,想要在兩百兩以內拿下,就只能在柳條街、棋盤街……這幾條街上買。」花自芳又道,「我去逛了逛,雖然人流相對少一些,但也算不錯了。」

  「這本冊子上錄的,就是價錢在咱們承受範圍內的鋪面。」花自芳笑了笑,「你挑一個吧。」

  冊子上,不單有每個鋪面的內部布局、位置和價錢,就連一條街上分布有幾家店鋪、民居、私塾……所賣者何,買家大致貧富分布,都羅列地清清楚楚。

  襲人眼中難掩驚歎,「哥,你要我來挑?」

  「不喜歡?」花自芳詫異,「我看你興致盎然的樣子,像是挺想親自開店的。」

  「我的確想,但選址這麼大一件事,你就交給我了?若因我挑錯地方,不但賺不了錢,反而賠塌了本……」襲人不太敢相信,這畢竟是花家所有的本錢。

  「如果有了這麼詳盡的情報供你參考,你都能選錯地方……」花自芳故作嫌棄地上下打量了襲人一眼,「你也就別在外頭丟人現眼了,趁早回家,哥養著你吧。」

  「好啊,原來是白給我一個人情,我還只當你信任我呢!」襲人佯作不滿地嚷嚷道。

  雖然花自芳這麼說,但襲人也猜得出來。花自芳不想讓襲人有心理負擔,只想讓一心想要開店,卻無法親自動手的妹妹,有一個參與進來的機會。

  襲人心中感動,暗暗記在心裡。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花自芳輕柔地揉了揉襲人的發頂,襲人一笑,低下頭認真地看了起來。她把每一段話都掰開來,揉碎了反復比較,考慮再三,終於選出一個來。

  「哥,棋盤街的這家,你覺得如何?」襲人抬起頭。

  「為什麼選它?」花自芳不答反問。

  「雖然這家的鋪面不大,但這條街一家點心店都沒有,酒樓茶館也只有兩三家,於我們而言競爭度比較低,而諸如繡莊銀樓一類的店較多,能給我們帶來不少客人。」襲人分析道。

  「不錯。」花自芳贊許點頭。

  「你也相中這家?」襲人道。

  花自芳點頭,「選在這裡,於我另有一樁方便。我所在的私塾,就在它隔壁一條街上。」

  襲人驚訝笑道,「這敢情好!我剛還顧慮大早上的,街上行人肯定少,娘一個婦道人家獨自去店裡,只怕不安全。現在娘正好和你順路,有你在旁照應,我也就放心了。」

  花自芳倒是沒考慮到,不由一笑,「還是你考慮得周全。」

  兩人定下這家後,襲人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哥,這是我這段時間攢的月錢,還有幾樣金銀首飾,都是我早幾年戴的。與其讓它們在匣子裡蒙灰,倒不如拿回去融了,給店裡添點本錢。」

  「這怎麼行?」花自芳皺眉。

  「自家的生意,我添點本錢怎麼就不行了?」襲人反問,「哥難道當我是個外人不成?」

  「小沒良心的,哥什麼時候拿你當過外人?」花自芳失笑,「你既嫌它們式樣舊了,我幫你融了,重打些新款式就行。你一個姑娘家,總該留一些首飾傍身。」

  「金銀首飾不過是死物,哪如投在店裡,日後得了幾倍的錢來得劃算?」襲人笑道。

  「這筆賠賞銀子裡,本就有你的一份。」花自芳道,「等咱家店開了,還能少你的分紅不成?」

  「哪有人嫌錢多的?」襲人雖然感動,但依舊堅持道,「我又不是所有的首飾都不要了,有些主子賞的自得留著,免得主子哪一天心血來潮,讓我戴上展示。」

  「你就鐵了心要投進來,不怕把你的本賠了?」花自芳無奈道。

  「做生意本來就有賺有賠。」襲人坦然一笑。

  花自芳拗不過襲人,只好接過來這包銀子首飾。兩人又就一些細節問題討論了一番,至於招個可靠的掌櫃,說服白氏之類的事情,就只能都交給花自芳了。

  直到田婆子來催,兄妹二人才意猶未盡地告了別,各自離開。

  襲人回房時,正好屋中人全全的,就連下午一向要歇午覺的黛玉,此刻也在寶玉房裡。

  「不過半個月沒見,這剛打了一個照面,就恨不得粘在一塊兒不放。」晴雯見狀打趣道,「瞧瞧人家,這才是親兄妹呢!」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襲人佯怒,把一個三角梅形的小酥餅塞到晴雯嘴裡。

  「這樣粗制的點心,倒也好意思拿來現眼?」麝月挑剔地捏起來一枚。

  「不請自拿,真是好規矩。」晴雯諷刺一笑。

  一屋的丫鬟們不論誰家中送來吃食點心,都會分給大家嘗嘗。若是以前一團和睦,麝月不經邀請就來品嘗,自然不會有人挑什麼理。但現在她與襲人交惡,的確……

  麝月拿著一塊點心,一時間吃也不是,扔也不是,生生漲紅了一張俏臉。

  「一點子吃食,不值什麼。妹妹想吃,只管拿就是。」襲人一臉寬和大度,「你也別怪晴雯,她一向心直口快,並沒有惡意的。」

  「背著我偷偷吃好東西,這下可被我逮著了!」寶玉一跟黛玉下完棋,就雀躍地跳了過來。

  「眼看要輸棋了就跑,真真無賴。」黛玉搖頭,把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拾回棋罐裡。

  寶玉偷笑了一下,耍個賴,假裝沒聽見,然後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鬧著要吃襲人帶來的點心。此時麝月見寶玉也從內室出來了,不好再跟晴雯計較,只好窩了半肚子火,悶悶地把點心吃了。

  過了一會兒,突然有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來到賈母的院子。

  雖然賈珍是和寶玉等人同一輩分,但現在賈敬在城外煉丹修道,賈珍才算得上是寧國府真正的當家人。所以尤氏來訪,寶玉和黛玉都不敢怠慢,各自回房換衣,等待賈母召喚。

  襲人倒不在意,她一向只在榮國府忙活,寧國府雖然有些亂,但與她並無干系。

  寶玉見完客,回屋後道,「寧國府花園裡的梅花開了,尤嫂子說,要請咱們去賞花游園,老太太應了,時間定在明早。」

  「闔府的主子都要去?」襲人問道。

  「是啊,難得松快一次。」寶玉補充道,「老太太給林妹妹她們也請了假,不過蘭哥兒肯定去不了,大嫂子早上還說,蘭哥兒剛病了呢。」

  「這我知道。」襲人指賈蘭生病一事,「我才遣了惠香,給大奶奶送去一些庫裡的藥材。你這個做叔叔的,既現在閒著,不妨去看看。」

  「你說的也是。」寶玉點頭。

  本來寶玉准備找黛玉一起去,但他一想黛玉平素身子也不大好,就歇了這個主意。

  寶玉翻出來一個精致的帆船,准備給蘭哥兒帶去。這帆船蘭哥兒眼饞了好久,此番上門,拿這個當禮物哄小侄子,真是再合適不過。寶玉讓小丫鬟抱好跟上,就往寡嫂李紈的院子去了。

  襲人待寶玉離開,才著手准備起明天的事宜來。

  既然明早要出門,襲人想了想,索性把出門要帶的東西列在一個單子上,然後給幾個大丫鬟分派下去,讓她們各自妥善備齊,然後統一檢查。

  襲人則悠閒地坐在炕桌旁,兀自出神,她好像忘記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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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翌日,榮國府大大小小的主子們,除了鳳姐兒需要留在榮國府處理庶務,就連作客的薛姨媽一家要都跟著去寧國府赴宴。

  主子出門,丫鬟婆子們也要跟著伏侍。

  襲人作為貼身大丫鬟,當然要跟著寶玉。除了襲人,還有晴雯麝月秋紋一並過來。四人同乘著一輛馬車,卻涇渭分明地分了兩邊。

  寧榮兩府同出一脈,先祖秉承同氣連枝的祖訓,兩座府邸也在一條街上。兩府勢大,寧榮兩府連在一起,竟足足占去了半條街。

  一時間馬車聲轆轆響起,晴雯悄悄掀起了一角簾子,看向外面。

  晴雯隔了有半年多沒出府,好容易得了這次機會,早就開心極了。她興興頭朝外看,卻只能看到百姓避在道旁,站在簷下,三五個聚在一起,對著烏壓壓占了一道的車指指點點。

  「我原還准備瞧個熱鬧呢!」晴雯撇嘴,撂下簾子,「得,現在成了別人瞧咱們熱鬧了!」

  「在馬車上能看什麼?」襲人搖頭,「不如休假時自己上街去逛,豈不自在?」

  「罷了,只能去寧國府瞧花了。」晴雯百無聊賴道。

  「真真討打!主子還在,你就想著消遣去了?」襲人打開手爐,拿簪子撥了撥炭,等炭發紅了,蹦出一丁點火星子,才又合上爐蓋。

  「總不能他們前邊吃飯、看戲、賞花……咱們四個就那麼傻呵呵等著吧?」晴雯道。

  麝月秋紋聽到晴雯的話,一時倒是盡棄前嫌了。兩人一臉贊同點頭,隨後十分期待地看向襲人。

  這會兒才有了幾分小姑娘的活潑樣了,襲人心中不由一笑。

  「想要松散一下,也不是不行。」襲人慢悠悠道,「但是,咱們卻不能當這個出頭鳥。總不能老太太跟前的姐姐們都伺候著呢,咱們卻偷懶輪班歇了。」

  「誰跟鴛鴦姐姐親厚,不妨去說說情?」秋紋試探道。

  「我看不用。」晴雯對秋紋觀感還湊合,以前基本沒吵過架,現在也能心平氣和搭兩句話,「鴛鴦姐姐一向善解人意,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還能拘著咱們不成?」

  「你說的也對!」秋紋一聽這話在理,不由雀躍起來。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幾人先後下了馬車,襲人打頭,隨後晴雯麝月,最後下車的是秋紋。秋紋抱了一個包袱,裡面裝著供寶玉替換的衣衫鞋襪。

  尤氏領著兒媳秦可卿,親自來迎。

  彼時,襲人一下馬車,就看到裊娜立在尤氏身側的秦可卿。

  襲人只覺腦海裡一陣驚雷乍起!昨日一直覺得缺了一角的記憶,此刻終於補全。

  這不就是原著中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那一段嘛!

  在寶玉夢裡,有一位兼具釵黛之美,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子,與寶玉共度巫山。美夢醒來,寶玉借此與襲人初試雲雨。從此,書中的襲人走上了姨娘之路。

  襲人眉心緊蹙,若是昨天就回憶起這一段,她隨便裝個病,豈不就能輕鬆躲開了這一場?

  但現在她人已經到了寧國府,再後悔扼腕也無濟於事。

  襲人低頭沉吟,原著中警幻仙子對寶玉夢授機宜,是受了榮國公所托,來點醒這個榮國府後代中唯一一個能挽救榮國府傾頹之勢的賈姓子孫。

  既然夢中之事勢必發生,襲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避讓一旁,做一個看客了……

  一行人先往會芳園賞了梅花,隨後回到屋子裡,喝茶吃點心看戲。

  戲台子是寧國府現搭的,倒也彩繡恢弘。戲班子是京城裡聞名的曉春班,主子們坐著看戲,丫鬟們本來能趁機歇一會兒的,但遇到曉春班登台唱戲,也都興奮地圍攏上來。

  襲人聽這唱腔,有些像後世的昆劇。雖然辭藻華麗,身段優美,但這咿咿呀呀的唱腔,襲人無奈歎氣,她實在有些欣賞不來。

  「晴雯,我去解個手,去去就回。」襲人悄聲道。

  「小鳳仙登台獻藝,你竟然要去解手?」晴雯不敢置信地看著襲人。

  「這青衣的唱腔的確很優美。」襲人敷衍地贊美一句,「但人有三急嘛,我也沒辦法。」

  「青衣?我的好姐姐,小鳳仙演得是小生啊!」晴雯一臉不敢苟同的樣子,無奈搖頭。

  襲人聳了聳肩,正要走人,就看見前排坐著的王夫人,在彩雲的伏侍下,沿著過道往後堂而去。襲人才欠起半截的身子,立刻坐了下去,一臉沉醉地看向戲台,彷彿深深沉湎其中。

  直到王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堂屋側門的簾子後,襲人才放鬆下來。

  晴雯正要取笑兩句,就瞥見麝月悄悄起身,壓低身子,從靠牆一側往堂屋方向去了。

  見狀,晴雯諷刺一笑,「喲,這一位可是不甘心呢!不過這臉皮也夠厚的,才被打了臉,就這麼巴巴的貼上去,她可真不嫌掉價。」

  「嘗過了有人撐腰的甜頭,又怎麼甘心一下子退回原位呢。」襲人道。

  「上趕著不是買賣。」晴雯從碟子裡摸了一把瓜子,冷笑了一下,「你瞧著吧,且不論她能否會再被太太重用,但太太是打定主意,要晾上她兩天了。」

  「當局者迷,就看她能否受得住太太的冷落了。」襲人搖頭,對麝月的路子不太看好。

  沒過多久,王夫人就先回來了。麝月等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從堂屋裡踱出來,眼圈通紅,耷拉著肩膀,一副沒精打采的頹唐樣子。

  秋紋一直留心麝月的動靜,一看麝月這副模樣不太對勁,她不敢讓麝月回到原位坐著。若麝月情緒一時控制不住,驚擾了主子就不好了。

  想到這兒,秋紋忙悄悄溜了出來,拉著麝月,往後面的花園子去了。

  晴雯雖然沒對麝月的落魄樣再發表什麼意見,但她一手打著拍子,一邊嗑著瓜子,還能抽出空兒和著曲子哼唱兩句,顯然十分幸災樂禍。

  襲人見狀也不由笑了,此時也不再覺得戲無聊,嗑著瓜子,消磨起時間來。

  乃至午時,秦可卿親自治了酒席,一時間賓主盡歡。

  午後,寶玉困倦起來,欲歇午覺。

  「我們提前給寶叔收拾了屋子,老太太盡管放心,交給我就好了。」秦可卿起身笑道。

  「去吧。」賈母素知秦可卿是個可靠人,她生得纖巧婀娜,行事又溫柔和平,乃是重孫輩裡第一等得意人。此刻賈母見由她安置寶玉,自然不會擔心。

  「寶叔這邊請。」秦可卿一笑,又對襲人等人道,「姐姐們,也隨我來吧。」

  一行人穿廊入室,到了一所上房。寶玉看了牆上掛著《燃藜圖》,又瞥見一副對聯,上書「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看了這兩樣,就算雕梁畫棟、陳列精美,寶玉也死活不肯再呆了。

  秦可卿思量一番,把寶玉引到了自己屋裡歇覺。一個嬤嬤攔道,「哎唷,這可使不得!哪有當叔叔的,卻住在侄兒房裡?」

  「他才多大,哪裡用計較這些?」秦可卿不由失笑。

  眾人無話,都跟著秦可卿到了她的房裡。

  秦可卿的丈夫賈蓉,是寧國府的長房長孫,她這一屋子的陳設可謂極盡珍美。就連寶玉這樣挑剔的性子,也不由要贊一句,「這裡好。」

  「我這兒大約神仙也能住了。」秦可卿笑道。

  「倒是偏勞我了。」寶玉睡了下來,丫鬟們都退了下去。

  等到秦可卿走了,襲人思量一番,也指了個借口,准備走人。至於原著中寶玉初試雲雨情,會不會發生在其他丫鬟身上,就不是襲人能左右的了。

  這種事於襲人而言,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對別人來說,未必不是期待已久的登天之路。

  襲人的視線在晴雯、麝月和秋紋臉上滑過。三人中,晴雯姿色最佳,餘者皆不及,但麝月秋紋也是中上之姿,並非毫無姿色。

  會有誰上位嗎?

  若真有人上位,那襲人這個貼身大丫鬟,又該如何自處呢?

  襲人在心中搖頭,要知道在原著中,寶玉的八個大丫鬟裡,並非只襲人一人跟寶玉發生了關係,另一個名叫碧痕,一直未見被倚重。

  當然,碧痕不成器,也可能是心機手段不夠,若換成麝月,那事情恐怕會變得棘手起來。


第二十三章

  晴雯把一塊帕子平鋪在桌上,纖白的手指靈巧地剝著栗子。只見這塊鵝黃的帕子上,栗子殼在左面壘成一小堆,栗子仁在右面壘成一小堆,「你不是要去廚房嗎?怎麼站著不動發起呆來了?」

  「剛在馬車上,你不是說要去逛園子嗎?」襲人道,「現在不去,可就沒時間了。」

  「算了,我才想起來,以前我來逛過一次,跟咱們的也沒什麼不同。」晴雯百無聊賴道。

  「也罷,那我走了。」襲人釋然一歎。

  晴雯的話,想來不需要她特意拉開……雖然她和晴雯接觸的時間並不久,但襲人也能看得出來,晴雯性情磊落,光風霽月,就算有這種現成的機會,也絕不會做下這等事。

  再說,原著中晴雯跟寶玉關係最好,但到晴雯臨死前,兩人都是清清白白。襲人相信,如今的晴雯也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

  而麝月,如果真能成功爬了寶玉的床,對襲人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短時間內,寶玉房裡的權柄之爭必然再起波瀾,但就長遠來看,有這麼一個現成的靶子立在前面,吸引賈母和王夫人的目光,轉移一房丫鬟的嫉妒欲,襲人合該偷著樂才是。

  襲人不再猶豫,轉身出了門。

  既然指了去廚房做借口,襲人一會兒也不好空手回來,於是問明了方向,向廚房走去。

  寧國府的景致不錯,雕欄畫棟,亭台樓閣,襲人一路走一路看,心情倒是放鬆下來。才走到垂花門處,襲人就看到金釧從東北角的洞門走了過來。

  「好啊,可被我逮著偷懶了!」金釧打趣道。

  「我哪裡敢啊!」襲人煞有介事道,「這幾日,寶玉每次午歇醒來,都愛吃一碗涼涼的果子飲,再配幾樣鮮香可口的面果子。我若不備好,這位爺能跟我足足惱一天呢。」

  「真的?」金釧一臉不信,「你別來哄我這實誠人,你撒個嬌,寶玉還真能惱你不成?」

  「果然,你也被他那副溫柔體貼樣兒蒙住了。」襲人搖頭,一副愛信不信的樣子。

  兩人頑笑了一路,臨到廚房門口時,襲人才問道,「我那兒是寶玉睡了,我才得了個空出來。你怎麼也出來了?難道前面的宴席已經散了?」

  「沒有。」金釧搖頭,「太太身子不適,先辭席去廂房歇著,我是去廚房傳一份羹品來。」

  「太太若是病了,該傳太醫才是,寧榮兩家也不是外人,太太何必強忍著?」襲人一副憂慮關心的樣子,心中卻想著,王夫人提前離席,難道和尤氏有齷齪,想借此落她面子?

  「也不是大事,太太到底不願給主家添麻煩。」金釧含糊道。

  「太太心慈。」襲人附和了一句,面上只作懵懂。她雖然心中存疑,卻不好再追問下去。

  到了廚房門口,襲人落後一步,讓金釧先進門。金釧倒也不客氣,雖然金釧身份上不如襲人是領事大丫鬟,但她是王夫人身邊的得用人,襲人自然要避讓一二。

  金釧進了廚房,廚娘們立馬簇擁過來。她們雖是寧國府的下人,但兩府離得近,不但主子交好,下面僕人也大多有親戚往來,金釧在榮國府有頭有臉,在寧國府自然也很吃得開。

  「金釧姑娘,主子有什麼吩咐?」管著廚房的柳嫂子忙趨步上前,把手在圍裙上擦乾淨。

  「我們太太要一份紅豆蓮子羹,主子急等著用,煩請柳嫂子快一些。」金釧很客氣。

  「曉得了,姑娘稍坐,我這就命人開始做。」柳嫂子殷勤笑道,隨後指使著丫鬟們給金釧挪出來一塊地方,上了熱熱的茶水和點心。

  「你忙吧,不用管我。」金釧不急著回去,當真悠哉坐下來等著。

  柳嫂子吩咐了一個專管湯品的鄧廚娘好生做羹,隨後掉轉過來,一臉殷勤地招呼襲人,「不知道襲人姑娘要些什麼?」

  「不是什麼精奇東西,一份果子飲和幾碟面果子就成。」襲人道。

  「今天新進上來的果子有不少種類,姑娘不妨看看哪一樣好?」柳嫂子抹了一把汗,這種看似普通的東西,其實最考究手藝,尤其寶二爺還是出名挑剔的主兒。

  「也好。」襲人知道柳嫂子為難,卻只當沒看見。

  也不知道寶玉這一覺要睡到什麼時候,襲人要在廚房耗到寶玉醒來,收拾妥當才回去。所以柳嫂子的態度越慎重越好,這頓點心果飲做的越精細越好。

  橫豎柳嫂子也只是提心吊膽上一會兒,又不會真傷筋動骨。

  襲人一派認真地挑了水果,又煞有介事地給出了寶玉一貫的飲食特點。柳嫂子也不讓別人插手,擼起袖子,直接自己上了!

  金釧一向只管伏侍王夫人,做好了分內事,其餘多一件活計都不沾手。

  因此當襲人精精細細地羅列了寶玉十幾條要求,譬如太甜了不要,太絮了不要,芝麻裹了糖漿不要……金釧一開始聽,還只當襲人頑笑。

  但聽到後面,金釧終於相信襲人還真不是信口開河。因為就算是襲人再才思敏捷,也絕不會想出這麼古怪刁鑽的要求來。

  「往日倒是我小瞧你了!」金釧一臉同情,「能伺候好這位祖宗,你可真行!」

  「伺候好主子,原就是咱們的本分。」襲人一笑。

  「你倒是好涵養。」金釧也笑。

  兩人立場不同,襲人自然不會順著金釧的話,去說寶玉性子古怪、難伺候,不然只怕頭一個把襲人賣給王夫人的,估計就是她金釧。

  金釧也知道緣由,只調笑了兩句,就撂開不提。

  前面鄧廚娘正在吩咐一個小丫鬟剝蓮子,襲人看到後,朝金釧隨口道,「大冬天的,廚下還有這麼新鮮的蓮子,這買辦也稱得上神通廣大了。」

  「跟買辦有什麼關係?」金釧放下茶杯,不由笑道,「這是金陵的老宅送來的,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窖藏,倒是便易得很。」

  「這樣啊。」襲人恍然道,「二爺沒點過這種羹品,我倒是不知其中還有這段故事。」

  「寶玉點這種羹?」金釧掩著嘴,笑個不停。

  「怎麼了?」襲人看金釧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不由愣了一下,這話中哪裡有笑點嗎?

  金釧看襲人滿頭霧水的樣子,只好按著肚子,強忍著笑,湊到襲人耳邊,「你這個不開竅的,紅豆蓮子羹是婦人專門補氣血的,寶玉若點了它,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襲人這才明白過來,也只能搖頭失笑。

  這麼想來,剛才看戲時王夫人去後堂,估計也是腹痛難忍,才因此離席。而隨後跟去的麝月沒得好臉,大概也未必是王夫人故意冷落她,而是這姑娘實在運氣不佳……

  襲人和金釧邊聊邊等,到了最後,東西倒是一齊做好。

  兩人都是有臉面的大丫鬟,提食盒這種差事當然不勞她們。柳嫂子朝外廚房招了招手,「青穗、麥穗,你倆過來,給兩位姑娘把東西送去。」

  金釧也不拒絕,塞了個荷包過去,「有勞柳嫂子了。」

  這種也是慣例,柳嫂子笑著接過來,「應該的,二太太若嘗得好,只管再吩咐。」

  金釧和柳嫂子相互客氣,襲人在一旁等著無趣,打開食盒,一股沁人的果香襲來,襲人不由贊了一句,「柳嫂子當真好手藝!光聞這味兒就不俗了,若嘗起來,不怕人饞得咬掉舌頭?」

  「姑娘不妨嘗嘗,指點一二?」柳嫂子臉上不免得意,這可是她看家的手藝。

  「有柳嫂子這大行家在,我可不敢丟人現眼。」襲人又笑著捧了一句,合上蓋子,也遞了個荷包過去,「煩勞柳嫂子親自下廚,這點東西不成敬意,就請柳嫂子喝個酒吧。」

  「姑娘太客氣了,原是咱們分內的事。」柳嫂子嘴上推讓,接東西的手卻一點都不慢。

  金釧和襲人不再耽擱,一人領了個丫鬟,各自回去了。

  襲人掐指算了一下時間,就算寶玉再磨蹭,也差不多該完事了。終於避開這樁尷尬事,襲人拍拍胸脯,臉色這才從容起來。


第二十四章

  襲人推門而入時,晴雯和秋紋正在下棋。青穗把食盒放下,襲人給了她一把賞錢,就讓她離開。襲人瞥了一眼內室,問道,「都一個時辰了,二爺還沒醒來?」

  「醒了,麝月去伏侍更衣了。」晴雯懶洋洋道。

  「是嗎?」襲人往前走了兩步,復又停下,要是正好碰上,豈不尷尬?沒等襲人回轉身坐下,內室的門就被砰的一下撞開,麝月像個炮彈一樣直沖過來,直撞了襲人一個滿懷。

  襲人胸口一痛,不由皺眉,拉住橫沖直撞的麝月,「怎麼了?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

  麝月摔開襲人的手,「我呸,用不著你管!」

  說完,麝月就用看殺父仇人一樣的狠毒目光,狠狠瞪了襲人一眼,一扭身跑開了。

  「這是吃炮仗了,一點就炸。」襲人倒也沒惱,她掀開簾子,踏進內室,平靜的目光在寶玉身上滑過,「說罷,這是出什麼事了?」

  寶玉一接觸到襲人的目光,就不自在地躲了一下,但立刻反應過來,強自鎮定下來,「剛才麝月伏侍我穿衣的時候,不小心弄濕了我的衣服,我說了幾句,她就惱了。」

  瞧寶玉這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襲人若不知道劇情,大概真要信了。

  不過,看麝月跑起來虎虎生風的樣子,剛才寶玉應該沒有動她。難道麝月臉皮薄,替寶玉更衣時不小心碰到,這才羞惱地跑出去了?

  也不對啊,若麝月一碰到就跑了,寶玉的褲子應該沒來得及換呀。

  襲人不置可否道,「沒出什麼事就好,咱們畢竟是來當客人的,在主家生事到底不好。」

  「你說的也是!」寶玉不自在地正了正衣襟,剛才麝月替他系腰帶時,手一直很不安分。配合著麝月挑逗的眼神,寶玉一時有種被調戲的錯覺……

  寶玉不快,這才推開了麝月。可沒想到麝月就這樣跑了,任由他衣襟大開,衣衫凌亂……

  幸好寶玉及時給自己整理好衣服,若讓後腳進來的襲人看到,那才叫丟人呢!剛剛替換下來的衣服,被麝月胡亂地堆在床腳,他不自在地瞥了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夢遺,還是不要讓更多人知道為好。

  然而,沒等寶玉發話,襲人就猜出了他的意思。襲人可不想沾手,來時就是秋紋提著衣服包袱,她索性掀開簾子,「秋紋,你來把寶玉替下來的衣服收好。」

  「好的。」秋紋擱下棋子,進了內室。

  「襲人,你……」寶玉瞪大眼,想說這種事你不該交給外人,但襲人一臉無辜地回頭看他,讓寶玉只能把少兒不宜的內容,重新憋回肚子裡。

  「既然二爺收拾妥當,不妨回老太太跟前?」襲人對寶玉的糾結只作不知,正色問道。

  「不去,她們肯定又在看戲,沒意思。」寶玉懨懨道。

  「我才從廚房要來涼涼的果子飲,和幾樣別致的面果子,柳嫂子的手藝與咱府裡不一樣,幾樣面果子另有一番別致味道,你要不要嘗嘗?」襲人哪裡看不出寶玉在生悶氣,忙溫柔哄道。

  「我醒前你就去了?」寶玉心情好了起來,「那我就勉為其難嘗嘗吧。」

  秋紋取來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包袱皮,進內室准備收拾衣服。襲人瞥了一眼安靜疊衣服的秋紋,就收回目光,轉身離開內室。

  外廂裡晴雯挪開棋盤,打開盒蓋,把盛著小面果子的碟子端出來,擺在炕桌上。

  寶玉吃了倒也贊好,「襲人,你家不是准備開點心店嗎?不妨跟柳嫂子取取經。」

  「人家柳嫂子獨門的手藝,憑什麼告訴我?」襲人雖這麼說,但在寶玉塞了個點心給她吃後,也沉下心細細品了起來。

  「倒也是。」寶玉聽了,也歇下不提。

  天色擦黑時,賈母有些倦了,這才向尤氏告了辭,帶著一干主子丫鬟離開了寧國府。

  在馬車上,襲人四人再一次同坐一車,回去的途中氣氛有些低沉。晴雯靠在襲人肩上,這一天太累了,想養一會兒神。對面的秋紋正低聲哄著麝月,而麝月卻板著一張臉,愛搭不理。

  甚至到了晚上,本該是麝月秋紋一起值夜,結果麝月一聲不吭地就跟茜雪換了輪次。

  後罩房裡,襲人剛梳洗完,正對著梳妝鏡,細致地給臉蛋搽面脂。晴雯昨晚上太興奮沒睡好,結果今日一整天折騰下來,早就精神不濟。此刻,晴雯已經鑽進被窩,准備補覺了。

  突然,門被人打開,一陣冷風嗖的一下鑽了進來。

  「秋紋,快把門關上。」襲人忙道。因要睡了,襲人只穿了一身單衣,外套一個小襖。此刻被冷風兜頭一灌,她立時打了個哆嗦。

  「抱歉。」秋紋關上門,看向站在櫃子邊疊衣服的麝月。

  「你跟茜雪換了輪次,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秋紋勉強笑了一下,雖然極力鎮定,但語氣中卻難掩不安,「剛才若不是茜雪順嘴提了一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呢!」。

  「那你現在知道了。」麝月冷淡道。

  「怎麼突然和茜雪換了?是你身子不舒服,還是……」秋紋極力表達善意。

  「我怎麼樣,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麝月回手一扣,彭的一聲,關上了櫃門。

  秋紋嚇了一跳,她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一臉懇求道,「麝月,我只是關心你……」

  「關心我?你快別逗我了。」麝月抱臂而立,眼神諷刺,「我下午從屋子裡跑出來時,怎麼不見你來關心我一下?」

  「二爺還在屋裡,我要是也跟你走了,誰來伏侍二爺?」秋紋道。

  「得了吧,就好像除了你,別人都白閒著一樣。」麝月指桑罵槐,「你願意像個哈巴狗一樣巴結人家,好啊,從今兒起咱們一刀兩斷,我等著你受提拔的那一天!」

  「麝月,你怎麼能……」秋紋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一時間委屈得眼圈也紅了。

  麝月看秋紋不敢置信的樣子,一時有點心虛,但她很快就挺起胸脯來,又不是她的錯!

  從一入賈府,秋紋就一直跟在麝月屁股後面。而麝月也一貫以強硬的姿態,罩著這個瘦不拉幾的小丫頭。後來秋紋在麝月不經意間,也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麝月也不改初衷。

  結果現在,這個麝月照顧了十來年的小姑娘,竟然背著自己投敵於襲人!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麝月要是不給她點顏色瞧瞧,秋紋怕是忘記這府裡誰才是對她最好的人了!

  再說,能借機罵一通襲人,狠狠出一口惡氣,何樂而不為呢?

  麝月得意地瞥了一眼襲人,身子卻陡然一僵。

  襲人一手握著梳子,梳著頭髮,似笑非笑地看著麝月。襲人已經散了發髻,一頭緞子一樣光滑的長發披散下來,散落在月白色的中衣上,黑白交映,有種驚人的美感。

  「看我幹什麼?」麝月色厲內荏道,「我可沒說你,你要對號入座,可不關我的事。」

  「究竟是我在對號入座,還是你在指桑罵槐,你我都心知肚明。」梳子被放到梳妝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磕響,襲人嫻雅地走到麝月面前。

  「誰跟你心知肚明,我才沒有……」麝月躲閃著眼神,想要退開一步。

  「請教一個問題,下午你在蓉大奶奶的床上,和寶玉做了什麼?」襲人溫柔地問道。

  「我沒有……」麝月驚恐抬頭。

  「沒有?」襲人輕笑一聲,點了牆角裝蘑菇的秋紋出來,「秋紋,你來說說。我記得,寶玉今天在寧國府替下來的衣服,是由你來洗的。」

  麝月慌忙看向秋紋,拼命向秋紋使眼色。

  然而秋紋只是抬起頭,一臉為難地看了麝月一眼,就深深低下頭,小聲說道,「我在二爺的褲子上,發現了……」

  「你瞧,證據確鑿。」襲人攤開手。

  「你,你們沆瀣一氣……」麝月氣極,就像壞了的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喘個不停。

  「瞧瞧,你永遠都是這麼抓不住重點。」襲人一臉憐憫地看著麝月,「你現在還能生龍活虎地站在這裡,而不是被打成一灘爛泥,扔在亂葬崗上,是因為我放了你一馬。」

  麝月一愣,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

  襲人瞇起眼,一字一頓道,「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我的仁慈,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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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其實那一晚襲人只是在詐麝月,要知道麝月並未破身,而寶玉褲子上的只是夢中所遺,根本無法作為指證麝月勾引主子的證據。

  只是麝月到底沒經過男女之事,這才被襲人一下子詐唬住了。

  本來襲人不准備這麼貿然出手,只是麝月越來越不識好歹,屢次挑撥是非。襲人幾番明敲暗打,麝月都無動於衷,襲人這才決定出手壓制。

  接下來的幾天裡,麝月一直懨懨的,不再積極地往寶玉身邊湊,對王夫人的討好也懈怠下來,對以往的頭號大敵襲人也開始躲著走。

  不管麝月是真要洗心革面、安守本分,還是韜光養晦、伺機卷土重來,襲人都奉陪到底。

  這一日,襲人坐在熏籠上,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大家解九連環。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與姑娘帶來了。」

  寶玉解了半天,都解不出九連環來,正不耐著,「什麼花兒?我來看看。」

  不待周瑞家的回應,寶玉已經伸手接了過來。打開匣子,只見偌大的匣子裡,空蕩蕩地擱著兩朵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是單送我一人,還是姑娘們都有呢?」

  「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周瑞家的道。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黛玉冷笑道,摔開手,又去解起九連環來。

  周瑞家的低下頭,一聲兒不吭。因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寶玉不好太冷落,只好另尋了一些瑣事問著來解圍。

  說起給探春姐妹送花時,寶玉倒想了起來,「這幾天我去學裡,怎麼沒見蘭哥兒?上次不是說蘭哥兒已經病好了嗎?」

  「原是好了的,但後來不知怎麼,竟又復發了。」周瑞家的歎氣,「大奶奶急得直冒火,把伏侍不利的丫鬟婆子都攆走了。這兩日又新請了一個大夫,聽說是個主治小兒病的。」

  「希望這一次能藥到病除。」寶玉道。

  「太太也說呢。」周瑞家的道,「太太特地遣人去清虛觀,給小少爺點了一盞長壽燈。」

  「誰去瞧瞧?」寶玉轉頭道,「只說我與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大嫂子安,問蘭哥兒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

  襲人擱下針線,「上次派了惠香去,為免不恭,這次還是我去吧。」

  因不知這次是何病症,襲人也不好再送藥材,只挑了些人參燕窩,給寶玉過目後,就領著一個小丫鬟,往李紈的院子去了。

  穿過夾道,襲人停下來扣了扣門,丫鬟碧月開了門,「你怎麼來了,倒是稀客。」

  「聽說小少爺病著,二爺和林姑娘吩咐我來看看。」襲人道。

  「你來得不巧,韓大夫剛來給小少爺看脈,大奶奶正在跟前守著呢,只怕沒心思見你。」碧月眼睛下面青黑一片,臉色有些發白,顯然也跟著熬狠了。

  「沒事,小少爺的病重要。」襲人體諒道。

  「你放心,我會覷個空兒把你來看望的事,報給大奶奶的。」碧月鬆了一口氣。

  「這些是上等的人參燕窩,因不知道小少爺是何病症,也不好隨意送藥材。」襲人讓身後的小丫鬟呈上來,「我們二爺原是准備親自來的,但前日著了涼,只能改日來看望了。」

  「多謝二爺關心,我會轉告給大奶奶的。」碧月道。

  襲人正要再打聽一下賈蘭的具體病症,突見一個婆子打開廂房的簾子,裡面走出來一位花白頭髮的老人,後面跟著一位拿著藥箱的少年。

  府裡的規矩,大夫入府看病,一干丫鬟是要回避的,而迎進送出只能由老嬤嬤們引著。但丫鬟畢竟沒有小姐尊貴,一時猝不及防碰上,也並無大礙,並非規矩森嚴到碰一面就要打板子。

  所以碧月此時碰上大夫,也並不慌張,只微低著頭,侯在路邊等大夫過去。

  也因此碧月並沒有看到襲人一臉驚訝的表情。

  襲人本來只是下意識朝來人瞥了一眼,卻沒想到這位提著藥箱的藥童,正是前一段時日為花父和花母看過病的小韓大夫。

  小韓大夫此時也抬起頭,看到襲人先是一驚,繼而微笑頷首。

  那位老大夫被婆子引到耳房裡,開藥方去了,而小韓大夫則留在廊下侯著。

  碧月一看大夫已經診完脈,想著李紈必然會有所吩咐,只好一臉歉意對襲人道,「大奶奶身邊只怕要人伺候,我先去了。」

  「只管忙你的。」襲人忙笑道,「這幾樣東西不輕,墜兒,幫你碧月姐姐把東西拿進去。」

  「請見諒。」碧月也沒客氣,叫上墜兒,去了小庫房。

  襲人看院子裡只剩下她和小韓大夫,猶豫了一下,上前問候,「小韓大夫,好久不見。」

  小韓大夫笑了笑,像是一眼看出襲人心中的懷疑,「剛才那位是家父,因他原先的藥童回鄉娶親,我才替上來當幾日藥童。」

  「原來您父子二人都是杏林中人,恕我眼拙。」襲人坦然道歉道。

  「無妨,本來就是我有所隱瞞。」小韓大夫溫和道,「倒是我還未恭喜貴家開店。」

  「小韓大夫也知道,難道是我哥告訴你的?我家店已經開了?什麼時候的事?我哥怎麼也不來告訴我一聲……」襲人驚喜之下,連連發問。

  「不,你家店還沒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的醫館與你家的新店正好相鄰。」小韓大夫不見著惱,表情愈加柔和,一派細致地一一回道。

  「讓小韓大夫您見笑了。」襲人這才平靜下來,略有點赧顏。

  「沒關係,這本就是一樁喜事。」小韓大夫的目光在襲人微紅的耳垂上停頓了一下,隨後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家父極愛點心,日後怕是要常上門叨擾了。」

  「那就請小韓大夫,多多照顧我家的生意了。」襲人笑道。

  小韓大夫點頭微笑,在襲人將離開時,才從容道,「在下韓寧,也請姑娘日後多多關照。」

  襲人本想說,她深居賈府,一年都沒個機會出門,怎麼能關照他?待看到對方含笑的眼神時,襲人臉上不由微窘,她還真沒打聽過小韓大夫的名姓,這人怎麼連這都猜得出來……

  這時,墜兒送完東西出來。

  襲人下意識地移開一步,等她下一瞬回過神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她這樣子避嫌,倒像是兩人當真有什麼了。

  然而,韓寧倒也沒惱,只是寬容一笑。

  襲人心情放鬆下來,福了一福,領著小丫鬟墜兒一道離開。

  韓寧看著襲人遠去的背影,出了會兒神。

  耳房裡,韓大夫把視線從玻璃窗戶上移開,對老嬤嬤道,「嬤嬤煎藥的手法已經有九成功夫了,這味藥,要將四碗水煎到一碗藥,切記切記。」

  老嬤嬤嚴肅應道,「老身記下了。」

  「那我告辭了。」韓大夫道。

  「我這兒走不開,李嬤嬤在門外等著,韓大夫找她帶路吧。」老嬤嬤道,「您慢走。」

  韓大夫出了屋子,背著手走到韓寧身邊,慢悠悠地摸著鬍鬚,「臭小子,你爹我什麼時候添了喜歡吃點心的愛好了?」

  「爹,你放心。」韓寧溫文爾雅地瞥了韓大夫一眼,「原本就不是買給你吃的。」

  「你竟然過河拆橋!」韓大夫佯作受驚。

  「爹還不走?難道是要留在榮國府過年?也不知道榮國府收不收……」韓寧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拎起藥箱,一派從容地率先離開院子。

  「臭小子,調侃起你爹來了!」韓大夫笑罵了兩句,搖著頭離開。


第二十六章

  襲人自然知道,開一家店需要准備的事情很多,絕對不是張張嘴就能完事的,所以她也只能按捺下心情,尋些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

  別說,還真讓襲人發現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來。

  那一天襲人把做了好久的荷包,給黛玉送去。因兩人多聊了幾句,襲人晚回來一會兒,沒想到看到一幕讓她頗感意外的場景。

  秋紋接過寶玉脫下來的披風,兩人手指相碰。秋紋臉一紅,羞澀而又驚慌地收回手,繼而抱緊披風,含羞帶怯地瞥了寶玉一眼。寶玉笑了一下,低著頭不知對秋紋說了什麼。就見秋紋頭更低了,只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脖頸。

  寶玉撩起秋紋一縷頭髮,低下頭,在她脖頸間輕輕一咬,就拉著秋紋到屏風後去了。

  襲人提著裙子,悄悄退開。

  這兩天襲人一直留心家裡開店的事,一時沒注意,沒想到竟是秋紋得了頭籌。

  這幾個一等大丫鬟裡,襲人是不准備爭,晴雯是不屑於爭,麝月是沒精神頭爭,其餘的幾個丫鬟年紀稍小一些,暫時看不出來動向,倒是沒想到秋紋不聲不響的,竟然已經拿下寶玉了。

  其實麝月秋紋二人比起來,襲人倒情願是麝月能成功爬床。

  因為麝月雖然有些小心思,但心機不深,喜憎都讓人一望即知,就算有些壞心眼,襲人也能一早防備,而不會一無所知,就被暗箭偷襲。

  但秋紋不一樣。

  一開始襲人對秋紋的觀感並不深刻,秋紋一向低調,除了跟麝月關係好些,跟其他人的關係都不遠不近,乍看之下,倒是難得的本分人。

  麝月秋紋這一對好姐妹,前一陣子才吵了一架,還沒來得及和好,現在秋紋就又背著麝月攀上了寶玉……麝月能原諒這一目了然的背叛,能心平氣和地向秋紋道喜嗎?

  襲人與麝月是敵對,手段再怎樣,也是情勢所需。

  但秋紋呢?

  不管怎樣,麝月一直是真心待秋紋,但秋紋先是投靠襲人,在麝月那一次失敗的爬床後,當面給了麝月一耳光。而在麝月萎靡不振時,秋紋又撿了空子,先麝月一步,成為寶玉的入幕之賓。

  秋紋能如此精准地把握住時機上位,顯然不會是臨時起意。

  就算是襲人事後想起來,也不得不歎服一句心機了得。不過,若非秋紋一直韜光養晦,她如今的得手也不會這麼輕鬆。

  這段時間裡,上有襲人這個掌事丫鬟招人紅眼,下有麝月這個不安分的四處撩撥,攪亂了這一池渾水,才讓秋紋有這個機會來渾水摸魚。

  襲人彈了彈衣袖,輕聲一笑。

  世上哪有這麼好的買賣?既然得了好處,那與此相關的麻煩,總不該一直由別人背著。

  襲人掰了掰手指,這一房的丫鬟大都是肯上進的。以前有襲人壓著,倒也罷了。現在秋紋跳過襲人晴雯麝月,一躍而上,朝寶玉第一位姨娘的寶座邁進,有幾個人會不動心?

  至於襲人,倒不會擔心自己被動搖根基。

  畢竟侯門公子在成親前,都不會明目張膽地在房裡擺個姨娘。襲人有賈母做後盾,沒過明路的通房丫鬟,除了能說點酸話,還真威脅不了襲人。

  而襲人在寶二奶奶進門前,就會離開,這一房丫鬟要怎麼斗,實在輪不到襲人去操心。

  不過,襲人自碰到寶玉和秋紋親熱後,就有意識地和寶玉拉開了距離。

  不管秋紋是主動還是被動,寶玉算是自此開了葷,誰知道再呷玩親近下去,寶玉會不會把襲人歸入囊中,讓她暖床解悶。

  平日裡必要的活計做完,偶爾在賈母和寶玉面前刷刷好感就行,距離再近,就危險了。

  自那日之後,襲人到沒有親自上陣,傳播流言,她只將能在寶玉跟前露臉的活計,多多安排了下去,自有眼尖的上來圍著寶玉賣好。

  寶玉忙裡偷閒,還要和秋紋親熱,不免露出了一二點風聲。

  秋紋拔了頭籌,難免讓人眼熱,但大家都是明白人,對著人家正得寵的當面擠兌、說風涼話,未免太傻,但秋紋前面吃肉,難道別人不會跟著喝湯嗎?

  像是一夜之間,寶玉房裡丫鬟們都變得更漂亮標致起來了。

  裁制新衣、調脂抹粉、環佩琳琅……能分在寶玉房裡伺候的丫鬟,容貌本來至少都是中上,再加上這麼一捯飭,原本五六分的容貌,更增至了九分。

  有美人環繞,寶玉更高興了,但有的人卻不會,譬如秋紋。

  另一邊,麝月乍看到這麼多丫鬟都在臭美,一時間心中好笑。若只是妖妖裊裊地對寶玉撒個嬌,寶玉就能上鉤,那她也就不會費那麼多精力,卻一直徒勞無功了。

  對上麝月的嘲諷,有的人仁慈一點,只是憐憫地看她幾眼。有的人牙尖嘴利,譬如碧痕,就直接回諷了過去,「自己爛泥扶不上牆,還硬要擋著別人的路,真當二爺是你的不成?」

  「就算不歸我,也怎麼都輪不著你。」麝月一臉不屑地斜睨著碧痕。

  「這可說不定。」碧痕好整以暇地扶了扶金步搖,「有人挖空了心思,二爺都不稀罕瞧她一眼。但有人什麼都不幹,就能入了二爺的眼,還能讓二爺寵到心窩裡……」

  「這不可能!」麝月震驚道。

  「瞧瞧這一副失敗者的嘴臉,真讓人同情。」碧痕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批判著,「還好秋紋沒跟你一條道走到黑,如今後來居上,反而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你說什麼?秋紋!」麝月更加難以置信了。

  「喲,你還不知道?」碧痕一下子明白過來,麝月秋紋這對好姐妹可不像看起來一樣和樂親密,碧痕幸災樂禍道,「我一個外人怎麼好多嘴,你哪如親口問你的好妹妹秋紋!」

  碧痕一路風姿綽約地離開了,獨留麝月在原地呆若木雞。

  不過,麝月好歹經了這麼多事,並沒有沖動地跑過去當面質問秋紋,給別人看笑話,而是勉強冷靜下來,用自己的雙眼去觀察。

  以前麝月被蒙在鼓裡,是因為她一時萎靡不振,僅有的一點精力,也用來嫉恨襲人去了。現在麝月靜下心去觀察,竟發現碧痕所說十有八九是當真的。

  但凡一對男女發生了關係,就算表面上裝的再無辜,一些不經意間的眼神動作,也會透出一種獨有的親近。

  寶玉和秋紋正是如此。

  而且,秋紋在發現這個秘密已經眾所周知之後,索性改變了策略,不再刻意隱瞞,而是正大光明地與寶玉曖昧對視,或者做一些親密的小動作,來彰顯自己地位不同。

  如此一來,就算是麝月再不願相信,都沒辦法睜著眼睛說瞎話。

  這一天,麝月終於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攔下了秋紋,「我前些天心情不太好,一直沒顧得上和你談心,你……」

  「你來找我,不是只為說這些吧。」秋紋道。

  「的確,但我不覺得……」麝月心中苦笑,這才叫風水輪流轉吧!

  前幾天秋紋好聲好氣來找她道歉,麝月還要拿捏一番,要給秋紋一個教訓,現如今麝月真正看到兩人情分陷入危機了,再想主動求和,秋紋反而不需要了。

  大家都是丫鬟,想要當姨娘,也是各憑本事,就算真得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但之前麝月一直明白無誤,向這個目標奮進。而秋紋也擺出一副鼎力支持的樣子,分毫未提起自己也有這方面的想法。

  如今麝月連個邊兒都沒挨上,秋紋卻已經成功上位,偏偏這件事宣揚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但麝月這個一直對她掏心掏肺的,卻是在最後才從別人嘴裡知道消息。

  看到秋紋神情冷淡的樣子,麝月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突地就直直墜了下去,她聽到自己一時間沙啞而陌生的聲音,「我不明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很可惜,你所了解的都不是真實的我。」秋紋攤手。

  「但是……」麝月道。

  「你瞧,你的船翻了,總不能要求船客跟著你一起沉河吧。」秋紋擺出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樣子,「以前是你庇護我,現在換我來庇護你,不好嗎?」

  「我不需要!」麝月一字一頓。

  「其實,換個角度來看,寶玉身邊的位置早晚有人填上,與其是襲人晴雯這些跟你不對頭的,換我上位,難道不起她們更好?」秋紋循循善誘道。

  「如今那麼多人巴結你,找你取經,你還稀罕我來捧你臭腳?」麝月諷刺道。

  「可咱倆這麼多年姐妹情分,不比別人半路靠過來的強?」秋紋微微皺了一下眉,但她裝作沒聽到麝月話中的不善,心平氣和地勸道。

  「我一直巴心巴肺地疼著你、照顧你,現在若不是你需要幫手,如果不是其他人趁你得勢才靠過來,顯然目的不純,我是不是連跟你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麝月的聲音冷了下來。

  「瞧你說的,我怎麼會……」秋紋掩唇一笑。

  「你真讓我失望。」麝月深深地看了秋紋最後一眼,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了。

  自從秋紋得寵後,她就一直順風順水到現在,加上她會做人,就連襲人晴雯也不會刻意給她沒臉。雖然秋紋早就料到麝月不會輕易原諒她,但麝月這麼不給她面子,還是讓秋紋冷下臉來。

  秋紋拂了拂袖子,心中冷笑,這麼給臉不要臉,她倒要看看麝月還能怎麼狂!


第二十七章

  麝月秋紋事事爭鋒相對,一個仗著有寶玉寵愛,另一個仗著有王夫人撐腰,竟堪堪斗了個旗鼓相當。有麝月秋紋這兩個恨不得事事攬在手裡,再完美無缺地辦完,好彰顯自己本事出眾的人在,襲人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櫃,得了空閒,就拿出花自芳給的帖子來臨字。

  不過,顯然有人容不得襲人置身事外。

  晴雯掀開簾子,看向襲人,「前面都斗成烏眼雞了,你倒真沉得住氣。你還練起字來,難道真准備修身養性了?」

  「管她們怎麼斗,橫豎礙不著我的事。」襲人安靜地擱下毛筆。

  「你話可別說得太滿,太太今日可是傳你問話呢。」晴雯移步案前,好奇地看了一眼襲人寫的大字,「這段時間你也沒白練嘛,還真有了幾分長進。」

  「只不過是稍稍能入眼了。」襲人倒是有自知之明,隨後才問起正事,「太太傳我,可是寶玉又出了什麼事?」

  「據說是寶玉在學堂裡鬧了事,跟東府的秦相公有關。」晴雯諷刺地一撇嘴角。

  「秦相公?可是東府蓉大奶奶的那位兄弟?」襲人把筆墨紙硯都收了起來,又換下家常舊衣,穿上一件七成新的豆綠夾襖,下著翡翠點花錦縐裙,腰間繫著水綠汗巾子。

  「正是這位呢!」晴雯坐在桌前,把玩著襲人淘來的青松石榴石鎮紙,「這位爺生得那叫一個粉面朱唇,舉止風流,連咱們二爺都被比下去了。」

  「那可得是好人材啊!」襲人道。

  「二爺的脾氣你也知道,有這樣一位出色的玉人在側,眼裡哪還容得下旁人。」晴雯抿起嘴唇,含蓄地眨眨眼,「你沒見秋紋這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嗎?還不是被奪了寵氣得!」

  襲人對著鏡子,攏了攏鬢髮,「你嘴裡也積點德吧,那好歹是蓉大奶奶的兄弟。」

  晴雯見襲人不接茬,撇嘴道,「他們如果當真身正不怕影子斜,還怕別人說嘴不成?再說東府那一位,只怕也不是清白無辜的正經人……」

  「你又親眼見了?不過是眾人以訛傳訛罷了。」襲人含糊了過去。

  「你還別不信……」晴雯信誓旦旦道。

  「人家過得好歹,跟咱們有什麼關係。」襲人息事寧人道,「你有這閒心八卦,不如給寶玉縫一套鞋襪去。到年底寶玉穿戴起來,讓老太太見了,也知道你伏侍得精心。」

  「你說得也是,老太太才是咱們最大的依靠。」晴雯雖這麼說著,身上卻怠惰動彈。

  襲人見狀一笑,倒也不再催促。她收拾妥當,准備出門。

  晴雯叫住襲人,提醒道,「你去回太太的話,怎麼不把太太前兒賞你的頭面首飾戴上?」

  「既然我一早就投在老太太門下,再左右逢源,只能是兩頭不落好。」襲人抬起手,挽起半截袖子,露出一支瑩潤水透的白玉鐲子,「我戴了老太太賞的玉鐲。」

  「沒看出來啊,你膽子可不小!」晴雯一副眼拙的樣子,「太太見了,只怕是要氣瘋了!」

  「太太那般氣度涵養,豈會因小小一個丫鬟的不識抬舉,就輕易動怒?」襲人笑了笑,「我倒情願她拉下臉,總這樣笑面虎一樣拉攏人,我還真有點扛不住。」

  「你這樣子下她面子,不怕真惹惱了太太?」晴雯道。

  「你放心,太太那樣一個好面子的人,就算要罰我,也得拿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出來。」襲人微笑道,「有這段時間,足夠我向老太太求助了。」

  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襲人壓根沒准備一輩子留在賈府,所以也無所謂討好王夫人。若王夫人真倚重襲人,襲人反而要發愁日後怎麼脫身了。

  晴雯看襲人心中有數,也就沒再多嘴。

  一路上,襲人猜測著王夫人會問些什麼,沒過多久,就來到王夫人所在的榮禧堂。王夫人雖然沒住在國公府的正院,但就算只是榮禧堂的廂房,也足以證明二房的地位了。

  襲人進屋時,王夫人正靠在美人椅上閉目養神。屋裡有一股靜雅的佛香,暖風怡人。金釧蹲坐在腳踏上,拿著美人錘給王夫人捶腿。

  王夫人沒晾襲人多長時間,只讓她等了一刻鐘,就一副剛醒過來的樣子,睜開了雙眼。

  「給太太請安。」襲人禮數周全。

  「起來吧。」王夫人揮手讓金釧停下,扶著額頭,「唉,我這年紀也大了,才靠著養會兒神,竟就這麼睡著了。」

  「誰還沒個打盹的時候,太太氣色紅潤,發色烏黑,哪裡就稱得上老了。」襲人柔聲道。

  「比不上你們年輕人。」王夫人沒糾纏這個話題,「我恍惚聽見一句,寶玉今天又在學堂鬧事。我還道寶玉有了秦鍾陪讀,好歹能安分一陣子,怎麼才幾天功夫他就又惹事了?」

  襲人心道,寶玉有賈母和王夫人保駕護航,除非捅下天大的窟窿,哪次惹事不是全身而退。就這麼慣下去,寶玉能收斂才怪呢。

  不過,真話如此打臉,當然不能說出去。

  只見襲人溫婉一皺眉,「二爺又惹事了?唉,我身在內院,不好隨意向外院打聽。從今早送了二爺出門,我直到現在都沒見到他。若非太太相告,我竟不知道……」

  「這孽障,沒一日能讓我省心!」王夫人嘴上雖利,但聽襲人主動示弱,還是放了一點心。

  「二爺一向溫厚,若非其他人惹上臉來,二爺又怎麼主動惹事。」襲人順著王夫人的心意,把寶玉贊成了一朵白蓮花,「想來這次也是有人故意惹事,二爺不過反擊罷了。」

  「我的兒,你原是再明白不過的了。」王夫人贊同地點頭。

  「二爺現在怎樣?既是學堂裡鬧事,不知推攘間二爺是否受了傷?」襲人關切道。

  「寶玉沒事,茗煙幾個倒知道護主,還算忠心。」王夫人的眉毛微微攢了一下,隨即又是一臉慈和擔憂,「不過東府的鍾哥兒頭上擦破了一點油皮,寶玉心善,特地親送了回去。」

  「二爺一向體貼細致,就是路上碰到個鳥兒雀兒受傷落在地上,二爺也要停下來,給它包裹好傷口,再好好送回到樹上。」襲人柔聲道,「如今受傷的是二爺的知己好友,二爺自然更周到了。」

  王夫人雖然深知自己兒子脾性,但此刻聽襲人娓娓勸說,心情也不由好了一點。

  襲人看王夫人不准備追究她的責任,心中略松,繼而試探著告辭,「二爺雖沒受傷,但學堂這一番鬧事,終究是受驚一場。不知二爺何時回來,我也好提前熬些安神湯來,給二爺壓壓驚。」

  王夫人用一種足以托付重任的欣慰眼神,看著幾步外眉眼溫順的襲人,「我就知道,那一房的丫鬟裡頭,還是你最經心。」

  「太太過贊了。」襲人寵辱不驚道。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太實誠。」王夫人狀似惋惜地搖頭,看襲人始終不接話茬,王夫人心中不快,臉上的笑也淡了一點,「寶玉也快回府了,你回去好生伏侍吧。」

  「是,太太。」襲人福身一禮。

  剛才王夫人話中幾次提到寶玉身邊其他丫鬟僕人,雖然明著是贊襲人最得力,但實際上卻是在暗示,其他人雖然略有不足,但勝在完全投靠了王夫人。

  若是襲人一直這麼冥頑不靈下去,她這個所謂最周到經心的,也不是一定不可替代。

  襲人在起身時,不經意地露出了腕間的白玉鐲子。

  正要重新躺下的王夫人手上一緊,金釧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的手都要被王夫人掐青了。但金釧此刻只低眉順眼地垂下頭,彷彿那只扶著王夫人的手不是她自己的一樣。

  襲人安靜地退了下去,屋裡一片靜寂。

  一個茶杯倏然被扔在地上,一時間碗碎茶流,滿室茶香。王夫人慢慢收回手,不帶半分煙火氣地吐出幾個字,「不識抬舉的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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