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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穿越襲人》作者:千金裘【完結】

第二十八章

  襲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絕了王夫人的拉攏,自然要到賈母跟前表露一番忠心。賈母對襲人的表現很滿意,雖然沒有明說支持襲人跟王夫人對著幹,但也賞了一些上好的綢緞布匹。

  不過,襲人並沒有因此大意,她可是親耳聽到王夫人摔碎茶碗的聲音。

  襲人謹慎行事,就算是花自芳來告訴她,店鋪已經裝修好,掌櫃貨源點心師都樣樣齊備,單等開張大吉,襲人也只道了聲喜,而無法搭寶玉的順風車,去看看自家店的首日開張。

  但襲人這裡小心戒備著,反而王夫人一直偃旗息鼓,沒有一點動靜。

  寧府裡突然傳來消息,秦可卿病了,而且病症不輕。本來只是精神倦怠、四肢酸軟,但一時經期斷了兩月,被誤診為喜脈,反而耽擱了病情。

  雖然有馮紫英薦來一位儒醫,但秦可卿終因耽擱太久,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

  不過,好歹這位張太醫有些本事,寧府也能花得起錢,拿上好的燕窩每日溫養著,秦可卿竟也平安度過了冬至,甚至晃晃悠悠熬到了第二年春分。

  張太醫說,若能熬到第二年春天,就有望痊癒了。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一日賈珍壽辰,賈蓉將上等吃食、珍奇果品,裝了十六捧盒,帶著下人孝敬給城外道觀裡的賈敬。隨後寧府才開了宴,親朋好友也漸漸到了。

  寶玉自然要到席,以往麝月秋紋一向搶著伺候露臉,不過這次麝月卻只能缺席。

  「你也莫急,這桃花癬頂多起上一個來月,等春天過去,桃花落了,這桃花癬也就散下去了。」秋紋面上一派體貼,實則綿裡藏針道,「姐姐正好趁此偷個閒,豈不更好?」

  「闔府的主子都在忙著,我又怎好偷懶。」麝月皮笑肉不笑道。

  「唉,你的忠心,想必主子也看在眼裡。不過——」秋紋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麝月,她的臉頰上有一小團細小糠狀的紅疹,「你這副樣貌,若不小心沖撞了貴人,又該如何是好?」

  「哼!」麝月瞪了秋紋一眼,轉而央求襲人,「若塗了薔薇硝,這癬其實並不顯眼。」

  「太太一向最重體面。」襲人直截了當拒絕道。

  雖然麝月這一年來已經投靠了王夫人,且王夫人對她也頗多倚重。但襲人可不敢保證,王夫人會不會拿麝月的錯處,安在襲人頭上,來給襲人扣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麝月聽到襲人拿王夫人來壓她,只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

  「若我也能起個癬,偷個閒就好了。」秋紋裝模作樣地歎氣,「唉,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

  麝月再次恨恨地瞪了秋紋一眼,一摔簾子,離開了屋子。

  襲人沒理會麝月秋紋之間的官司,目光在眾丫鬟中掃了一遍,「二爺出門一向帶四個丫鬟伺候,現在麝月告假,須得頂上一個人……」

  餘下的幾個一等丫鬟要留下來看屋,惠香自告奮勇道,「襲人姐姐看我如何?」

  惠香平日裡常給襲人跑腿傳話,倒是個伶俐的。

  襲人倒也沒當眾為難惠香,遂溫和地點了點頭,「就你吧,回去好好打扮一下,順便換身體面的衣服,別丟了二爺的臉面。」

  「謝謝姐姐。」惠香雀躍道。

  「別磨蹭,手腳麻利一點。」襲人笑著催了一句,就看到惠香一邊連聲保證,一邊小跑著回屋換衣服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寶玉扶著賈母,從正房出來,一道去了寧國府。

  今日客多,並非只是寧榮兩府的賈家家宴。連同南安郡王等四家王爺、鎮國公、忠靖侯等諸家公侯爵府,各自派人送來拜帖。親近一些的,都派了家中子弟來拜壽。

  這種大宴,寶玉不好再在內院混著,遂跟著賈璉一道去了前院。

  寶玉有茗煙跟著伺候,襲人倒也不擔心。她只隨時警醒著,以防寶玉有事時找不到人。

  這一次出門,難得寶玉不用伏侍,幾個丫鬟都開心得很。就連秋紋這種恨不得把寶玉拴在褲腰帶上的,此刻也難得把寶玉丟在腦後,興致勃勃地頑了起來。

  會芳園搭起了戲台子,晴雯一聽這消息,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來。

  晴雯這個大戲迷攛掇,秋紋是想看熱鬧,惠香瞧什麼都新鮮,也跟著晴雯央求起哄,襲人無法,只得跟鴛鴦說了一聲。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府裡這般熱鬧,讓你們幾個待在小茶房候命,確實太不近人情。」鴛鴦了然一笑,「一會兒你們只管跟著琥珀走就是。若有人問,就說你們是給老太太執扇奉茶的。」

  「多謝姐姐體恤。」襲人忙謝道。

  「不值什麼。」鴛鴦揮揮手,也沒放在心裡,就上前伏侍賈母去了。

  襲人等人跟著琥珀進了會芳園,隨後找了個後排的角落坐下。惠香嘴甜,早摸到會芳園內的小茶房,叫了好一番姐姐妹妹,不一會兒,就端著幾盤瓜果點心茶水,放在矮幾上。

  晴雯難得賞了惠香一眼,「倒有幾分聰明勁!」

  惠香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前面的戲開場了,晴雯沒再理會惠香,連忙正襟危坐,聚精會神看起戲來。聽到精彩處,晴雯也跟著連聲喝彩,只囊中羞澀,無法打賞一二,難免有些不足……

  襲人對戲一向沒太大興趣,此番不過是瞧個新鮮。

  因出門在外,解衣出恭並不方便,襲人也沒沾果子茶水,只嗑了點瓜子解悶兒。

  直至夜幕,戲才散去。眾人移居內院,尤氏命人擺了宴席,珍饈美味,各色齊全。賈母等人平素都是見識廣的,此刻倒也盛贊一番主人殷勤。

  襲人因惦記寶玉用飯的事,遣了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去前院尋茗煙,囑咐他看好寶玉,莫讓寶玉跟著一干不著調的友人起哄,混得忘了時辰。

  小丫鬟領命而去。

  但襲人直等了半個時辰,始終未見小丫鬟回話。

  惠香看襲人著急,主動道,「姐姐,不如我去前頭看看吧。反正我個子低、面相小,就算被人看到,也只會被當成才調理好的小丫鬟,粗使傳喚,想來也不會礙著聲譽。」

  「可你這身衣服,可不像……」襲人遲疑道。

  「姐姐難道忘了?寧府的丫鬟一向光鮮,就算是掃院子的小丫鬟,也得打扮齊整,以免礙了主子的眼。」惠香平攤雙手,歪頭一笑,「這身雖是我最好的衣服,但在寧府卻只是一般呢。」

  「瞧這可憐見的。」晴雯掩唇而笑。

  襲人也不由笑了,「我那有今年新到的桃紅洋縐緞子,等回府你就拿去自己裁上一身。也省得說出去,堂堂寶二爺房裡伺候的丫鬟,竟被人家一個掃地小丫鬟比下去。」

  惠香眉開眼笑地連連拱手,「謝襲人姐姐的賞!」

  襲人把剛才說給那個小丫鬟的話,重新囑咐了一遍惠香。惠香記性好,襲人只講了一遍,惠香就原模原樣地復述下來,連語氣聲調都分毫不差。

  聽到惠香復述無誤,襲人就讓她去了。

  襲人晴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秋紋本就不想跟她倆多呆,正巧一個丫鬟進來,找人搭把手搬個花瓶。秋紋一看是榮府相熟的,就爽快地應了下來。

  秋紋離開沒一會兒,晴雯臉色一白,跟襲人打了聲招呼,就急忙出恭去了。

  襲人一人在茶房待著無聊,抓了一把松子,搭起小塔來。

  在塔尖將搭好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襲人本以為晴雯回來,忙碰了碰杯壁。剛晾的熱水稍有些燙,藥丸子一早備好,這熱水倒是剛好入藥。

  沒想到,進門的是惠香。

  「襲人姐姐,二爺在前頭喝醉了。」惠香一進屋,就急急說道。

  「醉了?茗煙不勸著些,你怎麼也不懂得把二爺扶回來。」襲人皺眉,忙取出解酒丸。

  「二爺醉得一塌糊塗,稍一挪動,就吐得昏天黑地的,可嚇人了。」惠香小聲辯道。

  「那二爺現在呢?雖是春分了,但畢竟早晚有些春寒,二爺身子嬌貴,若一直在席間擱著,只怕明早就是一場好病!」襲人的語氣不辨喜怒,「屆時老太太聞起來,你就准備這麼回話?」

  「我錯了。」惠香低下頭,「不過,我去的時候,二爺已經被挪在外院廂房了。」

  襲人扶了扶額頭,雖然為難,但兩相比較,她此時也只好把規矩扔在腦後。現在首要的還是要把這位寶祖宗伺候好,不然賈母問責下來,頭一個就是她襲人討不了好。

  事不宜遲,襲人留了張字條給晴雯,抬腳出門,往前院去了。

  惠香瞥了一眼襲人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將字條收在袖子裡。


第二十九章

  夜色已深,襲人推門而入,屋裡燭光搖曳,一陣幽謐的暖香襲來。

  「屋裡怎麼沒人伺候,茗煙這個淘氣的,又跑哪兒去了?」襲人皺眉,繞過一座喜鵲登梅的紅木座屏風,往床邊走去。

  「卡噠。」門被關上,隨即是落栓上鎖的聲音。

  襲人心裡咯登一聲,忙繞回到門前,使勁一推門,木製的兩扇大門跟門框相撞,發出沉悶的碰撞聲,然而大門卻分毫未動。

  「惠香,你在幹什麼?」襲人的聲音冷了下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惠香輕聲一笑,「此前姐姐對我頗多照顧,我在此也投桃報李,奉勸姐姐一句,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還是早早認命為好。」

  「你忠的誰的事?」襲人話未說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是太太?」

  「你果然早就得罪了太太。」惠香道。

  「我何德何能,讓太太如此煞費苦心。」話說到這兒,襲人不難猜到,床上帳中躺著的不會是寶玉,更不會是什麼善茬。

  門外沒有再回應,輕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襲人的心沉了下來,她轉過身,目光彷彿穿過屏風,落在其後帷幕遮掩的架子床上。以王夫人的險惡用心,不管床上的人是誰,只怕襲人都逃不了一個捉奸在床的罵名。

  天色黑沉,門窗緊閉。只有窗下的桌上擺著兩個燭台,兩根嬰兒臂粗的蠟燭插在燭台上,燭火搖曳,偶爾發出一陣輕微的嗶啵聲。

  襲人小心挪動腳步,滅掉一支蠟燭。

  屋內頓時暗了一半,襲人麻利地拔掉蠟燭,把燭台倒持在手中。她顛了顛,這燭台是銅制的,本身分量不輕,再加上一頭細長的銅刺……勉強能算得上一件防身的武器。

  襲人心中微松,握緊燭台,一邊戒備內室,一邊把屋裡每一扇門窗都試了一下,結果沒有一扇能夠推動。她將目光再次投向內室,剛進屋時匆匆一瞥,彷彿內室也有窗戶。

  她定了定神,謹慎地繞過屏風。

  床帳內沒有一絲動靜,襲人沒去探查,將內室唯一的一扇窗戶試了試,是鎖死的。

  內室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香,縈繞在襲人鼻端。襲人因一時大意,而被算計到,本就心中難抑自責不安,此刻探查無果,一股燥火頓時燒了起來。

  明明襲人早就知道王夫人不懷好意,可王夫人半年沒動靜,襲人就不自覺鬆懈下來。若非如此,襲人又怎會這麼輕易就中了計!

  襲人攥緊燭台,死死盯著扣緊的窗戶。

  麝月明面上是王夫人的人,所以被一早留了下來,以防襲人心生戒備。晴雯一向身子壯實,卻在今天壞肚子,想來也是因她跟襲人一向交好,為防掣肘,才被王夫人一早調開。

  借口搬花瓶帶走秋紋的丫鬟,襲人不知道是否是王夫人安排,但惠香這個襲人頗加信任的丫鬟一朝反水,顯然是王夫人早就在暗中拉攏好,只為今日騙得襲人毫無戒備地來赴這場鴻門宴。

  偏偏襲人還真就中了計!

  襲人心中怒火愈勝,單手舉起腳邊的凳子,朝窗戶狠狠砸去。

  「彭!彭!彭!」窗欞被砸得連番顫動,塵土簌簌地落了下來。襲人被飛塵嗆了兩聲,虎口震得生疼,然而窗戶依舊嚴絲合縫地閉合著。

  襲人無力地垂下手,凳子跌落在地。

  突然,床上傳來一陣咳嗽聲,「嫣紅,給我倒杯水來。」

  襲人心中的無力懈怠一掃而空,她警惕地抬起頭。這男聲低沉中帶些含糊,襲人隱隱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佩鳳、翠羽……」這人連著換了幾個名字,卻不見帳外有絲毫回應,「這幫小蹄子,一個個又混到哪兒去了。」

  他不耐地揉著太陽穴,坐起來,掀開床帳,披衣下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內室中燭火通明,襲人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男子那微微有些發福的身材,青黑的眼底,一副縱欲過度的青白臉龐,無不昭示著他正是榮國府的色中餓鬼——大老爺賈赦。

  襲人一顆心霎時涼了下來。

  若是普通的小廝男僕,賈母出面還能壓下。但通奸對象換成賈赦……一個當大伯的,把侄兒的貼身丫鬟拉到床上,這種事一旦傳出去,不論對賈赦還是寶玉,都是一瓢避不開的髒水。

  恐怕賈母會一張大被同眠,將所有齷齪掩在下面。

  事後不管賈母怎麼追究罪魁禍首,但黑鍋只怕襲人是背定了。於襲人而言,最壞的結果是被打殺杖斃,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賈赦收房,成為眾多侍妾中的一員……

  賈赦連灌了兩杯冷茶,才松快過來,他擱下茶杯,看到窗邊的襲人。

  「好大的架子。」因襲人站的地方是背光,賈赦一時沒認出來是誰,但從服飾上,也約莫能認出來是榮府裡的上等丫鬟,賈赦笑罵道,「爺叫了半天,你怎麼還不上來伺候?」

  「大老爺想必認錯人了。」襲人將燭台掩在身後,柔聲上前,出路只怕要著落在賈赦身上。

  「你是……寶玉房裡的襲人?」賈赦瞇起眼,看向走出陰影的襲人。襲人穿著杏黃掐牙背心,蔥綠裙子,蜂腰削背,亭亭立在燭光中,有了幾分別樣動人的美態。

  「大老爺剛醒,只怕還不知道,這屋子的門窗都被人鎖緊,單等著半個時辰後,來人捉奸呢。」襲人倒不隱瞞,反正賈赦早晚都會知道,不妨開誠布公,早謀後路。

  「捉奸?」賈赦倒也不笨,有人要整治襲人,偏他素日有個荒唐好色的名聲,可不被順手栽髒在他頭上了。

  「大老爺恐怕在想,反正您的名聲已經這樣了,也不少這一樁,索性笑納了眼前這個丫鬟,橫豎您也不虧,是也不是?」襲人冷靜道。

  「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賈赦笑瞇瞇道,顯然是被襲人猜了個正著。

  「要讓您失望了,設局陷害我的人,並不是跟我爭風吃醋,搶寶玉歡心的小丫鬟,而是二房的當家太太王夫人。」襲人瞥見賈赦愕然的表情,繼續道,「所以,一會兒來捉奸的人,並不是您能輕易用輩分拿捏住的寶玉,而是闔府最大的掌權人——史老太君。」

  賈赦不太信,「王氏堂堂當家主母,哪用得著這麼煞費心機,陷害一個小丫鬟。」

  襲人反問,「若非當家主母出手,又有誰能調得動您身邊的幾位姐姐?」

  聞言,賈赦這才有些將信將疑。他身邊的侍妾們都被他寵得有些不成體統,就算是大夫人刑氏出面,也能被嗆得顏面無存。唯獨當家太太王夫人出馬,她們才會退避幾分。

  但賈赦卻渾不放在心上,「我不過收用一個丫鬟,就算老太太來了,又能如何?」

  「大老爺本就不得老太太歡心,才致使二房鳩占鵲巢,占據榮國府正房榮禧堂。」襲人直言不諱道,「若大老爺今日再逼奸侍女,老太太失望之下,大房又將退至何種境地?」

  「就算這樣,榮國府的爵位也只會落在我頭上。」賈赦佯作不在意地笑笑。

  然而,襲人卻沒有錯過賈赦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恨之色。她正要趁勢追擊,說服賈赦共同退敵,但賈赦接下來的話卻讓襲人僵立當場。

  「以老太太的手段,一定不難查出這樁事,是誰在幕後做推手。」賈赦一步步逼向襲人,「王氏把自己兒子的貼身丫鬟,送上大伯的床上……其心險惡,其行齷齪,此等卑劣心性,如何堪為堂堂國公府邸的當家主母?」

  「你……」襲人一驚。

  「我被人利用陷害,受此無妄之災,老太太補償都來不及,如何會被責罰?」賈赦捏住襲人的下巴,摩挲了一下,「說起來,若不把這樁事落實,老太太只怕要輕輕揭過了。」

  「啪!」襲人打開賈赦的手,冷下臉來,「大老爺請自重。」


第三十章

  在賈赦眼中,襲人這樣不識抬舉,固然讓他不快,但襲人有別於其他侍妾毫不逢迎的冷淡模樣,倒是讓賈赦生出了幾分別樣的興致。

  襲人看到賈赦一副淫蟲上腦的模樣,心中犯嘔,忙快步躲開。

  「寶玉一個毛頭小子,剛懂人事,哪如爺這般憐香惜玉?」賈赦摸著鬍子,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著襲人,那眼神都帶著淫邪的鉤子,恨不得一下子鉤掉她渾身的衣裳。

  「不勞大老爺費心。」襲人攥緊了燭台,若迫不得已,就只能行此下策了……

  賈赦眼看襲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索性拿出一副倜儻不羈的風流模樣,又使出一些威逼利誘的手段,想要令襲人主動投懷送抱。

  襲人心中一動,做出一臉遲疑的樣子,試圖拖延時間。若能撐到王夫人攜人來捉奸,也不枉襲人忍著惡心,與這麼一個老淫棍虛與委蛇。

  不過,很快襲人就發現她想得太簡單了。王夫人怎麼會容襲人如此輕鬆就躲過去?

  賈赦剛起床,只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褂子。他金刀立馬地坐在桌旁,饒有餘裕拿了把扇子,賣弄風流。但沒一會兒,賈赦就煩躁地扔掉褂子,鬆鬆領口,大力地扇起風來。

  賈赦連連灌了好幾盞冷茶,非但沒解渴,反而激出一腦門豆大的汗珠。

  襲人心裡一咯登,剛才賈赦沒醒時,她就一股燥火竄上來,非但不冷靜解決問題,反而焦躁欲狂地發洩起來。若非賈赦出現,她心生戒備,強自鎮定下來,那她只怕也要步賈赦的後塵……

  賈赦本就是風月老手,一開始只是大意,才沒察覺到,但這副欲火上身的反應如此熟悉,他焉能認不出來。賈赦視線在屋裡環視了一圈,落在窗邊的香爐上。

  賈赦掀起爐蓋,捏了一小撮香燼,聞了聞,「是步兒嬌,王氏倒挺懂行。」

  說到這兒,賈赦不由嗤笑起來。王氏跟他的好弟弟賈政果然是天生一對,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聖人模樣,實際上滿肚子的男盜女娼。

  「二太太如此煞費苦心,算計於你……」襲人再一次小心地拉開距離,原先賈赦講求個興致,不准備行逼迫之事,但此番中了春藥,賈赦就未必有那個好耐性了。

  「這步兒嬌可不便宜,我怎麼好枉費弟妹的一番好意。」賈赦彈掉香燼,看向襲人。

  「你……」襲人話未說完,忽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清晰的潑水聲。

  若是王夫人帶人來,只會直接開門拿人,這潑水聲只怕是前院的丫鬟小廝弄的。襲人眼中一亮,忙跑到外室,准備高喊,讓人開門。

  賈赦一個不防,被襲人逃脫,他也疾步轉過屏風,卻看到襲人立在門前,眼神驚怔。

  「怎麼不喊了,難不成是捨不得爺了?」賈赦慢下步伐,得意道。

  「你沒聞到嗎?」襲人冷靜下來,伸出手,在門縫間輕輕一劃,指腹上沾了一道油痕,「外面潑得不是水,而是柴油。」

  離了內室,原本一直縈繞在鼻端的甜香淡了下去,賈赦也聞到屋外傳來的柴油味。

  賈赦臉上游刃有餘的笑容終於褪去,青白著一張臉,使勁拍打著門,「外面的是誰?我是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堂堂一等將軍,你也敢謀害性命不成?」

  只聽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輕笑聲,隨後火鐮打響,火星四濺。

  襲人屏息等待著,沒有回應。門被小石頭砸中的響聲清晰可聞,接著火苗竄起,木材與窗紙燃燒的刺鼻氣味,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賈赦駭極,眼見外面的人不受威逼,忙低聲下氣地哄道,「小兄弟,你若能把火滅了,我就出五倍,不,十倍於你主子給你的賞錢,怎麼樣?」

  外面無人作答,賈赦又連連許了好些金銀美人出去,可門外沒有一點回應。

  賈赦原本就是強壓著驚懼怒火,跟門外男子談判。現在對方半點不受威逼利誘,一看就是要讓賈赦活生生燒死在這屋裡,賈赦不由怒極,破口大罵起來。

  火勢越來越旺,黑煙也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就算是隔著一扇門,襲人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被炙烤的熱度。然而,襲人卻只覺墜在冰窟裡,渾身冰涼,滿手心都是冷汗。

  從來沒有一刻,讓襲人感覺到死亡的威脅如此近在咫尺!

  襲人的大腦彷彿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死亡的陰影下退縮戰栗,瑟瑟發抖,另一半卻在冷靜而瘋狂地分析著逃生的可能。

  賈赦罵罵咧咧地在屋中走來走去,不時拿起凳子香爐砸門,只盼著哪扇門窗老舊了,能被他砸出一條生路來。他的視線掃過襲人,眼神陰鷙,「如果不是你這個賤人,我也不會被拖累……」

  「我一個小丫鬟哪值得上這麼大陣仗?若非你占著榮國府的爵位,擋了別人的道,王夫人又怎會下此狠手?」襲人冷笑,「現在看來,我才是被殃及的池魚。」

  「王氏……」賈赦被戳中了心窩子,咬牙恨道。

  雖然在賈赦心中,罪魁禍首絕對是王夫人,但襲人也在他事後清算的榜單上。

  襲人看出賈赦一腔惡意,大頭兒都沖著王夫人去了,心下微松。

  這一招禍水東引,倒也並不全是空穴來風。盡管襲人對放火殺人的主使是否是王夫人,心中尚且存疑,但在賈赦小睡的屋子裡點催情香,陷害他逼淫女婢一事,卻是實打實的。

  賈赦和王氏一旦斗起來,無暇他顧,也方便襲人騰出空來,另作籌謀。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成功脫離火海的前提下。

  有油助燃,火勢漸漸漲了起來,黑煙也順著門縫悄悄蔓延進來。襲人沒像賈赦一樣,暴跳如雷地跳腳怒罵,而是有條不紊地浸濕帕子,掩住口鼻,將帳子拆下,全部浸濕。

  等襲人把濕了的帳子重新拎起,盆裡的水已經連個底兒都不剩了。

  另一邊,賈赦猶在不死心地砸著門窗,本就離煙塵最近,偏他又大喊大嚷,不知把多少黑煙吸進肺裡。賈赦連連咳嗽,一時間眼酸目眩,「水,給我水……」

  賈赦扔掉香爐,踉蹌著朝襲人走去。結果沒到襲人跟前,就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只見賈赦臉色青黑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襲人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是毫無動靜,才小心上前試了試賈赦的脈搏鼻息。

  只是昏迷,性命無礙。

  襲人心中鬆了一口氣,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但如果最後襲人好端端出來,反而榮國府正經的大老爺死了,那襲人絕對逃不脫一個被遷怒的下場。

  賈赦顯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只是暈倒,倒是省了襲人的事。

  襲人把賈赦拖到窗前一塊空曠的地方,將浸濕的帳子蓋在賈赦身上。如今賈赦是她的保命符,襲人當然不能讓他自生自滅。

  她把黑灰抹在臉上、衣服上,頭髮也弄亂。

  襲人照照鏡子,臉上的黑灰東一塊西一塊,鬢髮凌亂,眼神慌張,有那麼幾分火場救人的狼狽樣兒,她這才滿意收手。隨後襲人用濕帕子掩住口鼻,蹲坐在賈赦旁,靜靜等待著。

  寧國府的客房著火,這可絕對不是王夫人能掩下的事。

  前院賈珍的壽宴還開著,這救火一事,必然不會悄沒聲地進行。

  救火時,一旦有人發現榮國府的大老爺被鎖在著火的屋子裡,王夫人就算再覺得自己一絲馬腳都沒露,恐怕也會擔心被賈母看出端倪。

  處理一個小丫鬟,王夫人勉強有把握讓賈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旦牽扯上謀害公府嫡長子,就算賈母平時再對賈赦冷淡不滿,也絕不會姑息妥協。

  王夫人有沒有派人在外守著,襲人並不清楚。但這邊設的局出了事,王夫人絕對會第一個派人打探清楚,處理後事。

  只要王夫人對賈母還心存顧忌,自然會提前開鎖,抹掉痕跡,洗脫嫌疑。

  出去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早了人太少,不好趁亂冒充救人的,賈赦這一張牌就廢了;晚了火勢變大,若是來不及出去,她可就全玩完了。

  襲人死死攥緊掌心,壓下渾身叫囂不去的燥意,凝神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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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在火焰的嗶啵聲中,襲人聽到匆匆的腳步聲來了又去,等來人再次返回後,不一會兒斧頭與鎖的撞擊聲鏗然作響。火勢太甚,將鎖頭烤得炙熱,兩三斧下去,火星四濺,鎖卡噠一聲掉落在地。

  來人只開了門窗的鎖,就疾步離開,顯然不准備闖進火場救人。

  襲人等了幾息,外面的救火聲、潑水聲漸漸多了起來,襲人彎著腰,用濕帕子掩著口鼻,拖著昏迷的賈赦,來到一扇窗戶前。

  這扇窗戶開在內室,位置較偏,臨近後門。襲人一早就觀察過,這扇窗外是一座嶙峋的假山,和幾株針葉深青的老松樹,屆時襲人從這兒爬出,也好遮掩行蹤。

  火勢是從外間蔓延進來的,帷幔和屏風都冒起煙來,漸漸竄起一簇簇小小的火苗。這扇窗戶因與帷幔木桌離得遠,倒是難得幸免,只窗紙泛黃發卷,微微冒煙,不曾真正著起火來。

  襲人撿起燭台,戳開了窗戶,將賈赦連拖帶拽,扔出窗外,隨後自己也小心爬了出去。

  剛一落定,一陣清晰的鼓掌聲從身後傳來。

  襲人猛一回頭,看到一個輕袍廣袖的年輕貴公子從假山中走了出來,還饒有興致地拍著手,「姑娘真是好膽色,好身手!」

  電光火石之間,對方的笑聲與記憶中的相重合,襲人眼神銳利,「剛才放火的人是你?」

  「看來還應該再添上一句,好耳力!」年輕公子也不否認,笑瞇瞇道。

  「不敢當。」襲人看不出對方深淺,故作嘲諷道,「敢在賈府的地盤,將榮國府的承爵大老爺困焚其中……公子才是一等一的好膽識!」

  「你就是這麼跟你的救命恩人說話的?」年輕公子巧妙地岔開了話題,不答反問。

  「救命恩人?」襲人這一次不用刻意去裝,話中也帶出幾分入骨的諷刺來,「若是屋裡易燃的布料木材多一些,我現在早就葬身火海了,倒是不知道你這恩情從何處算來?」

  「我雖本意是救美於淫魔掌下,但若你自個兒沒眼色,本身不濟事,枉送了性命……」年輕公子搖了搖羽扇,輕描淡寫道,「你也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襲人抿了抿唇,一時猜不出對方話中真假。

  不遠處救火的破水聲、喧鬧聲越來越高,這座假山估計也快有人來了。

  襲人心中雖急,但面上不露分毫,反而一派誠懇地推心置腹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公子剛才不管是為了救人,還是殺人,現在再留在這裡,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姑娘的關心,在下受寵若驚。」年輕公子禮貌一笑,彷彿看出襲人心中所想,「今日我不過是來寧國府作客,至於客房發生什麼,我也只能靜待寧國府的解釋。」

  「多謝公子。」襲人福身一禮。

  對方這麼一說,襲人權且這麼一信。

  賈府的男主子,襲人並未全部見過。但自兩位國公以降,繁衍數代,賈家各旁支庶支數不勝數。這部分賈氏族人已經搬離寧榮二府,他們大都過得不富裕。

  襲人在寶玉房中,日夜熏陶,早就歷練出來一雙利眼。她自然認得出來,眼前男子這一身穿著打扮,絕不會出自早已敗落的賈姓旁支。

  排除賈家人,眼前男子只有賈家親朋故交這一身份。

  襲人估摸了一下拿到宴客名單的難度,對於獲知對方身份的法子,心中大體有了成算。

  不管對方是當真心血來潮,玩了一招不大高明的英雄救美,還是預備謀害賈赦,卻在半道上莫名其妙收手,只要不將槍口對准她這樣一個小角色,襲人也不准備跳出來跟人拼命。

  不過,對方既然並未刻意隱瞞身份,襲人也不准備掩耳盜鈴,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握在手裡的籌碼總要越多越好,這樣有朝一日事到臨頭,她才能從容按圖索驥,籌謀布局,算出一條生路!當然,襲人是寧可這些籌碼爛在手裡,永遠不被用上才好。

  襲人攙起賈赦,「我出去後不久,就會有人來搜這座假山,公子請自行方便。」

  「有勞姑娘費心。」年輕公子從容合扇,看襲人彷彿不太信,他搖頭失笑,拱手告別,腳在假山上輕點了兩下,輕巧地躍上牆頭,跳下另一側,不見了。

  這麼高的圍牆,兩下借力,就跳過去了?襲人吃驚地睜大眼。

  雖然沒有傳說中的飛簷走壁,但如此輕巧的身手也稱得上不可多得。她之前倒也聽寶玉提過,這世上有一種任俠兒,原著中的柳湘蓮就是如此,沒想到今日有幸得見其中一員。

  襲人按捺下對這人身份的猜測,再一次攙扶好賈赦,調整好表情,往假山外走去。

  「大老爺受傷昏迷了,快來人啊!」襲人喊道。

  「哪來的聲音?」

  「大老爺救出來了?」

  「真的是赦大老爺!快,來個人把大老爺背過去。」

  終於有管事的人來了,襲人鬆了一口氣,裝出一副著急擔心的樣子,跟了過去。不一會兒,襲人連同賈赦被引到不遠處的一個書房,寧榮兩府的男女主子,連同太醫都被請來了。

  女眷們被請到屏風後面等著,賈政賈珍等人,都屏息靜待太醫診脈。

  這些主子裡,關係不管是親的疏的、好的壞的,都要做出一副關切心痛的樣子。除了王夫人偶爾眼神不善地瞟襲人幾眼,一時間倒是沒人注意襲人。

  如今王夫人圖窮匕見,襲人沒理會她的眼神,呆在角落裡,梳理著一會兒要講的故事。

  太醫診完脈,捏著鬍子,慢條斯理地掉了一番書袋,賈政倒也略懂一二,跟太醫議了一回脈案,才讓丫鬟按藥方抓藥去。

  賈政送走太醫,賈母到了床前,握著年逾不惑的長子的手,十分傷痛地哭了起來。

  邢夫人原本對這個花天酒地,十天半月難得一見的丈夫沒什麼感情,但此刻一聽賈母哭的「我的兒」,「你若走了,讓我可怎麼活」……邢夫人不由感懷自身,落了幾滴淚。

  餘者如王夫人尤氏也跟著哭了兩下,就忙勸賈母惜身莫太傷心,借著責罵伺候的人不周到精心,終於轉過了賈母的注意力。

  賈母停下淚來,喝令拿人。

  鳳姐兒早就明白干系重大,一知道賈赦被困火中,就將賈赦的侍妾小廝全部鎖了起來。此刻一聽令下,鳳姐兒一個眼神就讓平兒帶上人來。

  不一會兒,幾個妖裊的侍妾和清俊的小廝就被人帶了上來。

  「主子在屋裡午歇,你們這一個個的,都伺候到哪兒去了?」賈母猛一拍桌,勃然大怒。

  「老太太饒命,是大老爺命我催熱水……」

  「老太太容稟,大老爺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我是為大老爺去端醒酒湯……」

  「稟老太太,柱國公府的牛老爺醉了,大老爺命我派車送人……」

  侍妾小廝們雖也慌張,但都條條細稟,儼然一個個都是職責在身,並非淘氣偷懶。賈母聽到這些辯解,都氣笑了,「好啊,打量我不知道呢,主子跟前伺候的,有這麼一窩蜂跑沒的嗎?」

  下頭人雖都惶恐磕頭,但沒一個承認是最後一個離開主子的。

  「不肯說?鴛鴦,把他們都帶下去,一人杖責二十大板,肯說了就拖回來,不肯說——」賈母冷笑,眼神掃在人身上,像利得能割肉一樣,「就打死為止。」

  一群侍妾小廝到底慌了,忙不迭指認起來。

  牽扯到最後,指到一個穿著淡紅襦裙的豐腴侍妾身上。

  「嫣紅?」賈母眼神一利,「你前腳一走,火就著了起來……說,你是不是謀害主子?」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跟了大老爺,就一輩子都是大老爺的人,又怎麼會起謀害之心?」嫣紅話音幾不可見地一停,視線在屋中一掃,繼而一臉凌然不屈,「老太太德高望重,我不敢辯言,惟有一死以證清白!」

  話音未落,嫣紅就朝著柱子撞去,登時間,就撞得頭破血流。


第三十二章

  眾人圍攏上來,一個嬤嬤試探嫣紅的鼻息,搖了搖頭,「沒氣了。」

  賈母靠坐在椅子上,臉色喜怒難辨。鳳姐兒忙命人將嫣紅的屍體拖下去,隨後才小心翼翼回到賈母身側,小聲地開解起來。

  王夫人心中念了句佛,心道這嫣紅倒是個識相的。

  雖然死個把丫鬟不算什麼,但這畢竟是寧國府的地盤,鬧出人命終究給主人添了晦氣。賈母一向好面子,今日長子陡然遇害,一時急火攻心,才在客捨審問拿人。此刻嫣紅自戕,倒是讓賈母冷靜下來,家丑不可外揚,就算要捉拿幕後凶手,也不該急於一時。

  鳳姐兒慣會察言觀色,見狀忙上前道,「大老爺此刻身受重傷,又要請醫熬藥,又要精心伺候,哪如回自己家方便?」

  賈母接了台階,「你考慮得甚是。今日擾了你珍大哥哥的壽宴,我也於心不安,鳳丫頭,你去替我陪個不是……」

  「珍大哥哥向來寬厚,哪裡會認真計較這個,老太太盡管放心。」鳳姐兒見賈母一臉疲憊,招手喚來鴛鴦,「老太太忙了一天,早該歇了。你且給老太太按按,我這就讓人備車。」

  「二奶奶放心。」鴛鴦瞧賈母默認了鳳姐兒的安排,就利索地應了一句。

  鳳姐兒辦事一向乾脆利落,襲人在屋裡還沒數完簷上的琉璃瓦,回榮府的車馬就已經備好了。回程襲人單獨一車,難得的待遇,就是不知是福是禍了。

  回了榮府,襲人並未受冷待,只被擱在一間廂房裡,門口兩個婆子守著。

  襲人坐在炕上,挽起袖子,看著手上的燙傷。

  剛才翻窗的時候襲人沒注意,手撐在窗欞上時,被高溫的插銷燎了一下。當時她精神緊繃,一直沒顧得上手,此刻四周無人,放鬆下來,手上倒是鑽心地疼了起來。

  襲人眼下雖是個丫鬟,但從來不用幹重活,一雙手白皙細嫩,養得比正經小姐都嬌貴。

  適才眾人著急賈赦病情時,襲人曾悄悄瞟了一眼她的手,只掌心被燎了一道紅痕,看起來並不嚴重,襲人也沒放在心上。但等她現在再看,從指根到掌緣起了一層細密的燎泡,透亮微黃,稍稍一碰,就是一陣鑽心的疼!

  襲人本欲叫人請個大夫,至不濟,也要一些治燙傷的藥膏,但襲人剛跨出一步,就停了下來。這個不大不小的燙傷,倒是為她脫身添了幾分籌碼……

  想到這兒,襲人也不急著叫人,只倒了杯涼茶,將燙傷部位浸入涼茶中,雖不能根治,但好歹緩和一下這火燒火燎的疼痛。

  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傳襲人去上房。

  襲人一進屋,剛行完禮,賈母就滿面慈祥地叫襲人上前,上下端詳了一番襲人,「好孩子,我聽說是你把大老爺救出來的?」

  賈母有意給襲人長臉,襲人當然沒推辭,只意思地謙讓一下,「若不是林之孝等人幫忙,以我一人之力,也沒法把大老爺全須全尾地扶出院子。」

  倒不是襲人賣好,但賈母更喜歡謙遜老實的下人,襲人自然要投其所好。

  賈母看襲人非但不邀功,還把功勞分給別人,果然笑得更實在了一些,「你這孩子就是實誠,我已經問過林之孝他們了,是你獨自把大老爺救出來的,他們不過是搭把手。」

  「老太太明鑒。」襲人一副羞赧的樣子低下頭。

  「前院是爺們待的地方,襲人你一個丫鬟,怎麼跑到那兒去了?」王夫人不疾不徐道。

  「回太太,前院宴飲,我因擔心寶玉會醉酒,就時不時遣人照看。但半個時辰前,派去的丫鬟婆子都不見回音,我怕出事,這才去前院找寶玉。」襲人倒也不慌,沉著回道。

  「這麼說,你倒是一片忠心了。」王夫人話中帶諷。

  「不敢當太太的贊賞,這原是我的本分。」襲人一派忠僕的樣子,回了過去。

  王夫人被這話一噎,一瞪眼就要問責襲人,但賈母卻沒給她發作的時間,一聽寶玉有可能出事,賈母哪還顧得上眼前這一團亂麻,連聲問道,「寶玉?他出了什麼事?」

  「老太太別擔心,回府的時候我遣琥珀跟著二爺。二爺雖有了幾分醉態,但並無妨礙。」鴛鴦溫柔一笑,「剛二爺還跟林姑娘說了會子話,現在已經歇下。」

  鴛鴦能成為賈母的臂膀,就是因著她一向辦事周到。寧府出了這麼大的事,雖賈母一時沒想起來寶玉,但鴛鴦卻是第一時間將賈母的眼珠子照管起來。如今賈母問起來,鴛鴦答得滴水不漏。

  賈母心下一鬆,又一疊聲兒地讓人備下醒酒湯,只等寶玉醒來就能喝。

  鴛鴦雖然早就備下,此刻也是恭敬應了。

  待賈母打點完寶玉,才回過神處理眼前的事。襲人一片忠心為主,因牽掛寶玉才去了前院,卻誤打誤撞救了賈赦……此刻賈母看襲人,真是再順眼不過。

  「好孩子,你且說說,你是怎麼救得大老爺?」賈母一臉慈祥地問道。

  「回老太太,我當時隨人去了前院,聽到有人呼救,就順著聲源走了過去,正看到火勢起來。我因從後門進去,看到一扇月洞窗沒著火……」襲人將編好的故事一一道來。

  「阿彌陀佛,果然是菩薩保佑!」賈母聽完後,忙合十念佛。

  雖然襲人一手春秋筆法,將探望寶玉、引路人莫名消失一節隱去,但賈母得等聰明,早聽出了幾分不對勁。能在寶玉和賈赦頭上動手腳的人,這府裡還真不多,賈母早就心中有數。

  但這種事不好當著一屋子下人質問,賈母心中再不快,也只能先行按下,容後再計較。

  賈母念完佛後,心中的戾氣也弱了幾分,她拉住襲人的手,和顏悅色道,「好孩子,你能當機立斷,隻身入火場救人,就是許多男兒也多有不如……」

  襲人手上的燎泡被賈母的戒指硌到,直激出了一後背冷汗,她白著嘴唇,顫著聲兒謙讓道,「我當時一急就沖進去了,幸好沒有莽撞誤事……」

  「怎麼了?」賈母察覺出襲人神色不適,非但沒怪罪,反而關切道。

  「當時屋裡煙重,我一心找大老爺,一時沒注意,手上被火燎了一下……」襲人本就准備借傷邀憐,此時賈母主動提到,襲人順勢解釋道。

  賈母小心翻開襲人的手,正看到白嫩的手心上一串燎泡,邊緣鮮紅,甚是嚴重。

  「這燙得可不輕!」賈母不由咋舌,「你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兒的!這半天了,傷得這麼重怎麼也不吭一聲?」

  「府裡正忙著,我怎麼好在這會兒添亂。」襲人靦腆一笑。

  「也太老實了一些……」賈母一歎,多了幾分真心的關切,「張太醫還在府裡,鴛鴦,你去請來給襲人看看。」

  「這怎麼使得?」襲人忙作惶恐狀,連連推辭,「堂堂太醫,怎麼好給我一個丫鬟看病?不過是燙傷,以往幹廚活也有過。我房裡也有藥膏,一會兒塗上就好,不敢勞煩太醫大駕。」

  「你是我兒的救命恩人,怎麼就使不得?」賈母看襲人固辭,知道她不想出風頭,也不為難她,轉向鴛鴦,「我記得有一盒清炎膏,治燙傷最好不過,你且取來給襲人。」

  「是,老太太。」鴛鴦應下,不一會兒就拿了一個掌心大小的瓷圓盒,遞給襲人。

  「謝老太太的賞。」襲人接了過來。

  「這不值什麼。」賈母沉吟片刻,「你冒著性命危險救了我兒,只賞些金銀綢緞,倒是把這份恩情看輕了。襲人,你自己說,想要些什麼賞賜?」


第三十三章

  襲人早就等著賈母這句話了,此刻賈母一問,襲人順勢道,「回老太太,我如今手上燙傷,就算有朝一日好了,也難免留疤,如此有礙觀瞻,只怕再不能近前伏侍二爺,請老太太恕罪。」

  「這疤確實難好……」賈母歎了一聲,「你是個好的,不能跟著寶玉,倒是可惜了。」

  「是我沒這福分。」襲人低下頭。

  「若把你放在廚房繡房,倒有些屈才。」賈母一時有些為難。

  廚房繡房多是成了親的媳婦婆子掌管,襲人一個年輕丫鬟掌事,難免名不正言不順。再說那裡多是賈府積年的老僕盤踞,各種盤根錯節,利害牽扯,襲人毫無根基,怎會服眾。

  襲人是她一手調教,一向忠心耿耿,如今賈母也是真心想給襲人安排一條好路子。

  鴛鴦在一旁覷到賈母的神情,低頭微作沉吟,繼而善解人意道,「老太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賈母道。

  「襲人此番救人之舉,著實功不可沒,可現在不但原有的差事保不住,另找一份稍差些的都不容易……」鴛鴦看賈母贊許點頭,續道,「既然府裡安排不下,不妨索性開嗯,放還襲人的身契,轉奴為良,豈不是一份天大的恩賞?」

  「這也是個辦法。」賈母沉吟道,「不過,賣身為婢者,多家境貧寒。若是襲人家……」

  「回老太太,近年來我家日子過得日漸湊手,添我一個,倒不礙事。」襲人恭敬回道。這種時候不宜說家中很富裕,免得主子以為她中飽私囊。

  「我記得,你爹去年過身了?」賈母問道。

  「正是,到下月十六,剛滿一年。如今我娘開一間鋪子養家,雖初時艱難些,但日子久了,倒也漸漸站穩了腳。」襲人將家中情況坦白。

  「寡母難為。」賈母悲天憫人一歎,「你娘一個婦道人家,畢竟獨力難支……襲人,你回去後記得多為你娘分憂。」

  「是,老太太。」聽到賈母終於鬆口,襲人心中一喜,忙回道。

  襲人一來賈府,就是在賈母房中伺候,身契也保管在賈母房裡。

  賈母吩咐鴛鴦取來襲人的身契,並紋銀百兩,「衙門裡另有一份存根,我會派人銷去,你且放心養傷,待明早醒來,你就恢復良民身份了。」

  襲人自然是叩首再謝。

  另一百兩銀子是賈母體恤襲人家中艱難,供她周轉,襲人略辭了一番,就接了下來。

  賈母看著襲人恭敬退出去,雖然惋惜這麼一個好苗子只能就此擱置,但一想到襲人滿手的燎泡,就算養好了,疤也褪不下去。總不能委屈寶玉,賈母只能歎一聲襲人沒福氣。

  今日襲人裹挾在這一場陰謀的中心,雖然嘴緊,一個字都沒漏,但若非襲人救了賈赦,賈母斷不會容她活著離開正房……

  賈母給了鴛鴦一個眼神,鴛鴦輕一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院中一個人都沒有,襲人正在出奇,卻看到鴛鴦朝她招手,遂跟了過去。鴛鴦領著襲人回了自己坐臥起居的耳房,輕輕合上了門。

  「剛才多謝鴛鴦姐姐說情。」襲人肅顏謝道。

  「我哪有那麼大的體面,能說動老太太放人。」鴛鴦從櫃子裡取出兩個包袱,拉著襲人坐下,正色道,「我說話做事憑著誰的意思,你難道還不知道?」

  「你是說,是老太太起意讓我離府?」襲人訝然。

  「襲人,咱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就跟你說一句實話。」鴛鴦壓低了聲音,「若非你對大老爺有一命之恩,老太太豈會容你一條生路!」

  像是一桶冰水兜頭罩下,襲人渾身一寒。

  襲人之前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她單以為這件事會讓王夫人見棄於賈母,卻未曾料到賈母作為一個歷經沉浮的公府掌權人,一旦面臨危機,手段會是何等的老辣周密。

  幸好襲人沒有意氣用事,把賈赦扔在那裡不管。一個活著的賈赦的利用價值,遠比襲人以為的要高。也幸好賈母明晰黑白,並沒有因為襲人只是個小人物,就枉顧救命之恩。

  鴛鴦將包袱遞給襲人,「你的東西,我都讓晴雯收拾好了。一些外面的大件東西,都擱在原處,老太太的意思,你離府一事暫時瞞著,只當你仍在廂房裡關著,等一切塵埃落定,才會公布你出府的事,這也是為了混淆有心人的視線。」

  「我明白。」襲人深吸一口氣,接過包袱,「我什麼時候離開?」

  「明早。」鴛鴦安撫地拍拍襲人的手,「老太太已經派心腹去花家,明早你哥會來接你。臨行前衙門的賣身契也會取回來,一並改奴為良。」

  「老太太恩同再造。」襲人朝著正院方向深深一福。

  鴛鴦沒有攔她,在襲人起身後補充道,「那些魍魎小人,老太太自會收拾。但你也要知道,那一位在國公爺靈前守過孝,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錯,老太太再出手懲治,那一位也不會真正失勢。你日後出府,就只是平民身份,若對方拿你一家撒氣……」

  襲人眼珠一轉,「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你在正院伏侍一場,老太太也不忍你日後朝不保夕。」鴛鴦倒是真心為她擔心。

  「你放心,好容易一家團圓了,我豈會以卵擊石,讓一家人給我的意氣用事陪葬?」襲人從容一笑。好容易能離開這個火坑,襲人連半點瓜葛都不想沾。

  「你能想開就好。」鴛鴦這才放下心,「我平素一人住著,一向也無人敢闖,今晚你就安心住在我這兒,明日記得早起,我到時會來接你。」

  「你只管回去伺候老太太,我這裡不用操心。」襲人笑道。

  鴛鴦將梳妝盥洗的東西指給襲人,一看時候不早,才囑咐襲人關好門窗,晚間不要點蠟燭,只當屋裡沒人。襲人一一應下,鴛鴦這才放心離開。

  襲人坐在床沿上,取出賣身契,看了半晌,忽而起身,掀開爐蓋,將它放在炭火裡。

  一陣火苗竄起,數息之間,就變成一團灰燼。襲人拿爐鉤將灰燼挑開,眼見它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灰屑,半點原樣都認不出來,才將火爐蓋子蓋了回去。

  將賣身契燒了,襲人淨了手。她也沒心思將燎泡一一挑開上藥,只掏出賈母賞的膏藥,隨意地抹了一層,就匆匆包好躺下。

  雖然襲人也認為對王夫人應該暫避鋒芒,但花家畢竟不止她一人,想要說服白氏花自芳搬家,襲人還要好好想一想說辭才行。再說,花家的點心鋪剛開了一年,如今正是剛站穩腳跟的時候,就這樣拋開,著實可惜。

  襲人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忽然心中一亮。

  花自芳循花父遺志,一直潛心讀書。花自芳在讀書上頗有些天分,日後也准備在科舉一途拼上一拼。童生試的三試——縣試府試院試,都需要回原籍參考,花自芳也不例外。

  雖然父喪二十七個月後,才能參加科考,但此時交通不便,提早准備也是應當。

  不過,賈母已經遣人讓花自芳明早悄悄來接人,只怕以花自芳的聰明,多少已經猜出一些。襲人一歎,若果然瞞不過去,就只有坦言相告了,只希望花自芳不會怪她給家中招禍。

  雖然在襲人看來,賈府過不了幾年,就會有抄家滅門之禍,但在一般人眼裡,賈府鼎盛繁榮,一介平民與之相抗,只會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襲人安靜地閉上眼。若花自芳生畏見疑,倒也是人之常情,但說不得她就只能孤身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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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翌日,襲人摸黑起了床,剛梳洗完,就聽到鴛鴦小聲叫門。

  襲人拿好包袱,跟著鴛鴦出了門。襲人一路走得小心翼翼,鴛鴦見狀拍了拍襲人的手,「你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不會碰上人的。」

  「讓姐姐見笑了。」襲人面上放鬆了一些,心中卻不敢有失警惕。

  鴛鴦一笑,不再勉強,帶頭向外走去。兩人行至角門,一輛式樣普通的馬車停靠在前。車夫摘下斗笠,正露出花自芳的臉。

  「哥,你來了!」襲人心中一鬆,快步上前。

  「嗯。」花自芳下了馬車,安撫地拍了拍襲人的肩膀,隨後對落後一步的鴛鴦抱拳一禮,「多謝鴛鴦姑娘提前相告,若有差遣,花某在所不辭。」

  「是主子吩咐,我可不敢居功。」鴛鴦擺了擺手。

  「今日離開不知何時能夠再見,這個荷包還請姐姐收下,權且做個念想。」襲人從袖裡掏出兩個荷包,「柳青的這個,煩請姐姐帶給晴雯,這一次事涉隱秘,不好當面道別,望她勿怪。」

  「她必不會怪你。」鴛鴦收下荷包,「趁著沒人,你們快些走吧,跟我還見外什麼。」

  「好,姐姐保重。」襲人微笑,福身一禮,隨後轉身上了馬車。

  花自芳戴上斗笠,架起馬車,離開了賈府。

  一路上人煙稀少,只有趕早集的商販行色匆匆地趕路。花自芳並沒有急著回家,找了一條無人的小巷,把馬車停下,翻身進了車廂。

  花自芳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契紙,小心展開後,遞給了襲人,「今早我剛到時,就有一位賴姓大爺將你的賣身契遞給我。我看了一下,下面的花押印章確是衙門所出。」

  襲人接了過來,她對此不甚了解,只粗略一看,就合上契紙,「雖是如此,也要請哥哥再到衙門看一下,我的戶籍是否轉成了良民。」

  「怎麼?你擔心……」花自芳皺眉。

  「有備無患。」襲人笑了笑,繼而沉默了一下,「鴛鴦姐姐派人給你送信,只怕也是語焉不詳。今早我又這麼偷偷摸摸地離開賈府……哥,你想必也猜出來了吧。」

  「別多想,你能平安出來,比什麼都強。」花自芳溫和一笑。

  「這一次王夫人設局陷害我,卻陰錯陽差,反而被別人算計了進去。」襲人將這幾天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下,「史老太君出手整治,王夫人自顧不暇,正是咱們私下溜走的機會。」

  「你被困在著火的屋子裡?」花自芳大驚,襲人後面的話一個字都沒聽到。

  「我沒事。」襲人寬慰道,「我只在裡面待了一會兒,很快就出了火場。」

  花自芳一打量,立刻發現襲人不自然扣在膝上的手。他翻開襲人的手,就著細弱的晨光看去,頓時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氣,「這就叫沒事?」

  襲人心虛地往回縮手,「不小心燎了一下,已經上過藥了。」

  「沒看過大夫?」花自芳敏感地抬頭,看向襲人心虛點頭,平日裡大方穩重的樣子一點不見,眼睛忽眨忽眨,一副央求的小可憐樣兒,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手一癢,狠狠彈了一下襲人的腦門,「淨會逞能,罷了,回家咱們自己請大夫。」

  襲人低頭一笑,這一節算是揭了過去,「哥,王夫人騰出手,只怕會來報復我,留在京城的話,王夫人早晚會找上門來,我想……」

  「離開京城避禍?」花自芳思量片刻,「也是個辦法。原本我准備回鄉備考,只掛記著你在賈府,獨身在此,始終放心不下,這下子咱們一家人團聚,回鄉一事也能提上日程了。」

  「多謝哥哥的體諒。」襲人心中一鬆。

  雖然花自芳話是這麼說,但襲人如何不知道,一個鄉縣小鎮怎麼比得上京城的先生學問高、見識廣。就算鄉野有異人,只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尋得到。

  花自芳此番二話不說,就定下了離京的主意,讓襲人感動不已。

  二人說罷,花自芳從榻上取來一個點心盒,打開蓋子,一股香酥的甜香撲鼻而來,「這是咱們自家店裡的點心,你先吃兩個,好歹墊墊肚子。」

  「娘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襲人嘗了一口,「對了,咱們若是回鄉,這店該怎麼辦?」

  「若是一切順利,兩年後咱們還要回來,屆時你的事情多半已經沉寂下來,這家店倒是不用全部盤出。」花自芳沉吟一會兒,「或轉或租,總要跟娘商量,這件事回家再說吧。」

  「也好。」襲人點頭。

  花自芳翻出去,馬車再次行進起來。沒過多久,馬車就在花家門前停下。白氏開了大門,花自芳也不下車,直接將馬車駛進院門。白氏小心看了一下左右,才輕輕關上大門。

  一家人團聚,雖是天大的喜事,卻也不敢聲張。

  襲人在家期間,更是連院門都不出,鄰居左右都不知道花家姑娘回家。花自芳和白氏緊鑼密鼓地安排好出行事宜,店鋪轉租,家什賤賣,錢征路引……

  短短三天時間,上路的一切事宜都已准備妥當。

  雖然賈母給了七天時間,讓襲人消失。但襲人也不敢馬虎,早走一日,早放心一日。

  臨出門前,白氏遲疑了一下,「自芳,咱們要不要回老宅,跟你祖母說一聲?」

  花自芳鎖好廂房門,一聽白氏提這個,眉間微微一蹙,「咱們是出京避禍,又不是游山玩水,跟他們說什麼?再說,這種事還是一點不知道為好,也省得牽扯進來。」

  「可這樣,未免不恭……」白氏近日心氣平順許多,連帶著對老宅也多了幾分耐心。

  「大伯慣會察言觀色,若咱們的去向被他查知……」花自芳搖頭一笑,替剛出門的襲人戴好兜帽,「重賞之下,大伯多半會把咱們賣了。」

  「鄉間故裡,就算不回老宅告別,你大伯難道猜不出來?」白氏擔心起來。

  「所以咱們此行目的地,並不是杏裡鎮。」襲人朝花自芳一點頭,摻扶起白氏,朝馬車走去,「我和哥哥也覺不妥,於是另選了個地方。」

  「不會耽擱你哥的縣試吧?」白氏擔心道。

  「你別擔心,我自有安排。」花自芳從容一笑。

  白氏這一年來對花自芳倚重非常,見自家長子言之鑿鑿,一派從容,頓時放下心來。白氏上了馬車,又問道,「那咱們此行是要去那兒?」

  襲人一笑,「平安州。」


第三十五章

  天色黑沉,雨驟風急,雨珠打在馬車頂板上,聲音嘈切,讓人不由心揪。

  官道上只有一輛馬車,行進在疾風驟雨裡。花自芳抬了抬斗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瞇了瞇眼,透過厚重的雨幕,一家客棧的輪廓隱約出現在視線裡。

  花自芳眼中一亮,一揮馬鞭,朝著客棧方向駛去。

  不一會兒,馬車在客棧前停下。

  因著雨大,官道無人,大堂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店小二坐在門邊的桌子旁,百無聊賴地擦著桌子。一聽到馬嘶鳴聲,店小二一躍而起,撐著一把傘,就一溜煙出了門。

  「這位爺,您裡邊請!」店小二討好地笑著鞠躬。

  「馬車就拉到後院吧。我家馬兒今日冒雨走了一天,還要煩勞小二哥好生餵著。」花自芳和善一笑,因自家曾經開店,以己度人,故而對一般的商戶小販格外有耐心。

  「您盡管放心,咱們一定伺候得它膘肥體鍵!」店小二打了包票,又朝大堂高聲喊道,「田六,有客人到了,快來把馬拉到後院好生伺候著!」

  「來了!」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跑了出來,朝花自芳打了個千,就悶不吭聲拉著韁繩往後院走。

  花自芳哭笑不得,忙上前攔住,「這位大哥稍等,我家內眷還未下車呢!」

  田六呆楞了一下,忙不迭放開韁繩,朝花自芳憨厚一笑,倒是讓花自芳不好責怪了。花自芳搖頭失笑,敲了敲車廂門,「娘,客棧到了,下來歇歇腳吧。」

  車廂門應聲而開,一把油紙傘撐了出來,醬紫的傘柄上握著一支白膩纖細的手,繼而是一個披著銀白色斗篷的女子低著頭下了馬車。

  雖然兜帽戴著,斗篷遮著,但這並不妨礙眼神老到的店小二暗自咋舌。

  這細手、這身段……這位娘親保養得可是夠精致的呀!都趕得上十七八的大姑娘了!

  沒等店小二咂摸出個五六來,就見這女子一下車,就回過身,朝著車廂前傾著傘,一個低柔輕軟的女聲傳來,「娘,您下來吧,外面無礙。」

  這時才見一個中年婦人下了馬車。

  瞧這眼拙的!店小二暗中唾了自己一口,又悄悄踹了田六一腳,讓他自去趕車,然後揚出一個討好的笑臉來,「夫人裡面請,不知夫人是打尖還是住店?」

  白氏一上路,就添了個暈車的症候。

  趕了半個來月路,白氏好不容易習慣了一些,就碰上大雨截路。雖是官道,但畢竟都是土路,路面被大雨沖得坑坑窪窪,馬車顛簸了一路,把白氏直顛得頭暈欲嘔,恨不得投胎重來。

  此刻店小二問話,白氏哪顧得上回答,只擺了擺手,虛弱道,「自芳,你做主吧。」

  花自芳一看白氏憔悴的樣子,就知道母親又暈車,實在不宜再趕路,再加上外面雨這麼大,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於是對店小二道,「住店,要三間上房。」

  「住店三位,上房三間……」店小二拉長了聲調,朝客棧裡面高聲報了一聲,隨後笑容更燦爛,腰彎地更低,對花家三口道,「三位裡邊請。」

  花自芳帶頭踏進客棧,襲人扶著白氏,也跟著進門。

  「三位是在大堂用些飯,還是直接回房歇著?」店小二又問。

  襲人摘下兜帽,朝花自芳道,「哥哥一路趕車,淋了不少雨,還是先洗個熱水澡,喝完姜湯去去寒。娘這一路暈著車,眼下只怕也吃不下飯,先緩緩胃,飯一會兒再吃吧。」

  「這樣也好。」花自芳聞言點頭。

  「上房在二樓,三位小心腳底下……」店小二一聽到花自芳吩咐,忙引著三人上樓,「分別是天字一號、三號和五號房,正好相鄰,裡面的布局擺設都一樣,您看……」

  店小二從腰間取下一大串鑰匙,輕巧地開了門,一邊嘴皮子利索地念叨著,「咱家廚房一直備著熱水,我立馬就給您提上來!姜湯快得很,保准您洗完澡就能喝上,您盡管放心……」

  花自芳進了屋子,不著痕跡地檢查了一遍,才笑道,「屋子不錯,有勞小二哥了。」

  店小二機靈一笑,「三位先歇著,我這就去催水!」

  三人各自沐浴,用過飯後,各自睡下不提。

  因著外面下雨,天色陰沉,三人趕了一天路,就算是坐在馬車裡的襲人,也因要照顧白氏,格外操心疲憊,更別提頭暈難受的白氏,和冒雨趕車的花自芳了。

  故而三人也沒注意天色,沒等天黑,就早早歇下。

  凌晨時,走廊裡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

  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夜中靜寂,一點聲響就動靜極大。襲人在外面一向覺淺,她擁著被子半坐起來,側耳聽了一會兒,外面重又安靜下來,她這才躺下,捂好被腳,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地,襲人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腳下一空,像是掉下一個深淵!

  襲人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胸膛裡一顆心瘋狂地跳著,她像是喘不過氣兒一樣大口呼吸著,青色帳子沉沉壓在眼前,襲人猶有餘悸,坐了半晌,才小心掀開帳子,靸鞋下地。

  窗外雨聲簌簌,襲人披衣,倒了一盞涼茶喝下,狂跳的心這才緩了一些。

  襲人索性沒點燈,一個人在黑暗裡坐著,聽著窗外的雨聲,剛才可怖的夢境也忘了個七七八八,心神漸定。因著這一場噩夢,襲人睡意全無,索性洗漱一番,就著微朦的光線梳妝。

  襲人剛放下梳子,忽然聽到一聲短暫而微弱的馬匹嘶鳴聲。襲人心中一動,來到臨街的窗前,推開一條窗縫,小心向外望去。

  細微的雨絲透進窗縫,打在襲人的手上,沁涼極了。

  天色微曦,襲人視力極好,正看到一群黑衣人將客棧團團圍住,秩序井然。他們坐騎黑馬,腰佩長劍,連馬匹都沒有一個亂動嘶鳴的,顯然訓練有素。

  若剛才她聽到的一聲嘶鳴不是屬於這一群黑衣人的坐騎,那顯然只能來自客棧後院。

  後院除了客棧自養的騾子和馬,就只有客人自帶的馬匹。對方圍而不打,先廢馬斷人後路,顯然早有預謀。這群黑衣人來歷不凡,所圖只怕不小,只希望事後不會牽扯無辜。

  襲人小心放下窗戶,插上插銷。

  客棧門被人恭敬地敲開,店小二短促地驚呼了一聲,一看這些人來頭不小,也不敢攔,直接指了個方向,就哆嗦著躲到角落貓著了。

  掌櫃的舉著一盞油燈出門,正看到一群黑衣人煞氣十足地朝樓上走來。掌櫃的開店日久,自然看出對方來者不善,他頓時一個哆嗦,就想裝沒看見原路返回。

  領頭的黑衣人手一揮,手下就客氣地將掌櫃請了過來。

  「掌櫃的莫怕,我們辦完差事就走,耽誤你的生意——」領頭的黑衣人彈出一錠銀子,落在掌櫃的懷裡,「就此補上,還請掌櫃的行個方便。」

  「不敢耽誤幾位爺辦差,您請自便。」掌櫃的有銀子在手,膽也壯了兩分。

  「不打擾掌櫃的歇息。」領頭的黑衣人含笑一拱手,掌櫃還待謙讓幾句,就被一個黑衣人一記手刀敲暈,順手扔回來時的屋子。

  領頭的黑衣人斂了笑,朝二樓走去。

  走廊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襲人一動都不敢動,生怕被外面聽到動靜。不一會兒,腳步聲在斜對門停下,隨後是一聲彬彬有禮的敲門聲。


第三十六章

  這家客棧的隔音效果還不錯,起碼斜對門裡的動靜,襲人一點都沒聽到。

  襲人正要放心,回床上再躺一會兒,就聽到「砰」地一聲,一個重物轟然撞在門上,來勢凶猛,直接劈裂門窗,滾落在八仙桌旁。

  襲人唬得一愣,這重物分明是個大活人!

  「世子如此冥頑不靈,實在讓我等為難。」一個黑衣人狀似十分為難地一笑,隨手推開殘存的半扇門,款步踏入門來。

  「馮小將軍,你,你……」地上的男子看到黑衣人緩緩而來,直像見到惡鬼一般,一臉驚恐地連連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他嘶喊道,「莫要逼我!」

  襲人驚覺不妙,未及反應,就被從身後勒住脖子,一柄鋒利的匕首抵在襲人頸間,那人嘶聲道,「馮將軍,燕羽騎出,不傷平民!只要你放我平安離開,我絕不會傷這姑娘的性命,讓你為難。」

  馮紫英此番奉皇命,將安王世子明恪抓回京城,怎會因他輕飄飄一句威脅,就平白放他離開。

  「世子說笑了,這種口號糊弄糊弄外人倒也罷了,難道世子還真以為,燕羽騎刀下當真沒有平民冤魂嗎?」馮紫英輕描淡寫道。

  「你莫在這裡唬人,隨意傷人性命,你不怕御史台參你嗎?」明恪不信。

  「若有證據,自然於我是一樁禍事,但眼下誰能證明這姑娘是因我而死?」馮紫英的視線在襲人臉上停了一瞬,後又落在明恪身上,「死人會說話嗎?逆賊的話有人會信嗎?」

  「逆賊?」明恪的手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匕首直接劃破了襲人一層油皮。

  襲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卻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惹得這廝暴起傷人。

  安王世子明恪留在京都進學,明著是皇上體恤臣下,示以恩德,但實際上,卻是安王懼怕皇上猜疑,而獻子為質,以表忠心。

  此番安王病重的消息傳來,明恪幾次請旨探父,皇上始終留中不發。明恪自小離鄉,對安王其實倒並無多少感情,但他異母兄弟不少,若父親殯天時不在身邊,安王之位只怕會旁落他人。

  明恪無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但眼下馮紫英率兵追來,顯然府裡的替身沒瞞多久。

  「馮小將軍說笑了,我只是掛念父王病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明恪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臉,對著紫禁城的方向一抱拳,「我在京城十年,深受皇上恩德教誨,怎會做出謀逆之舉?」

  「藩王無召不得離藩出京,世子難道不知?」馮紫英咄咄逼人,「還是世子明知故犯?」

  「馮紫英,你不要血口噴人!」明恪惱羞成怒。

  「怎麼不辯了?」馮紫英冷下臉來,「我看,明明是你做賊心虛!」

  「你……」明恪強自壓下怒火,隱忍道,「我只離開十天,將軍若不放心,不妨安排人一路監視我,待我探望了父王,自會返回京城向皇上請罪,還請將軍通融一二,我明恪感激不盡。」

  「這些話,世子留著在御前說吧。」馮紫英不為所動,舉步向前。

  「站住!」明恪看馮紫英絲毫沒有動容,只好再祭出人質一招,「這姑娘年紀輕輕,正是豆蔻枝頭的好時節,將軍難道忍心如此如花美眷,就此碾落塵泥?」

  「若換個貌美的小姑娘,我可能還會動一下憐香惜玉之心,但這一個……」馮紫英笑睨了襲人一眼,「前番不慎讓你走脫,今晚一並解決,倒是了結一樁前事。」

  明恪狐疑地瞥向襲人的側臉,「你們認識?」

  襲人聽到這兒,嘴裡真跟吃了黃連一樣苦。賈府的一點內斗秘事就已經讓襲人避之不迭了,如今又聽到藩王秘聞……這哪裡是一個平頭百姓能沾惹的!

  而這位看起來頗面善的馮紫英將軍,正是當日在寧國府放了一把火的年輕男子。

  若是旁人,襲人或許還能期待一下對方愛民如子,不會誤傷人質。但這位故人的行事手段實在詭譎難測,襲人真不敢把活命的希望放在對方身上。

  「數天前,我險些被馮將軍一把火燒死在屋裡,此番我匆匆離京,就是怕對方起意斬草除根。」襲人心下一轉,將情況說得嚴重了三分,「沒想到陰錯陽差,還是落在他手裡……世子想要以我為質脫身,恐怕非但不能如願,還會牽累世子呢!」

  「放火?」明恪不信,「一個手持重兵的將軍,怎麼會為難你一個閨閣弱女?」

  「個中牽扯,一時也說不清楚。」襲人不願向外人透露,只抬起受傷的手,「當日我雖然僥幸逃脫,但畢竟火場凶險,手上被燙傷了一塊。今日相遇實乃意外,我不可能提前做好傷騙你。」

  襲人一隻手包的嚴實,因昨晚睡前才換的藥,細聞一下,還有一股淡淡的膏藥味。

  明恪此次行程隱秘,他一路快馬加鞭,馮紫英就算再能耐,也沒辦法越過他在前邊路上設局。再說客棧房間是他親自挑選,撞入這位姑娘的屋子也純粹巧合,故而襲人的話,他也相信了五六分。

  雖是如此,但明恪也不准備放人,他溫言道,「姑娘,你一介弱女子,我就算放你離開,你也逃不脫馮紫英的圍殺。不如你索性跟著我,多半還能有一線生機。」

  襲人可沒覺得明恪會安好心,正要婉言謝絕……

  一旁的馮紫英卻聽得不耐,嘲諷一笑,「你怕秘事洩露,乾脆將她滅了口,我倒能誇你一聲行事果斷。但你連拿捏一個女人,都要煞費心機砌詞哄騙……性寡奸柔,真是上不得台面。」

  「你!」明恪氣得手直哆嗦。

  「你這般婦人之仁,實在礙眼得很,不如我來幫你一把。」馮紫英拔劍一笑,倏爾眼神一厲,飛身上前,一劍刺向襲人面門!

  一股凌厲的殺氣撲面襲來,明恪一慌,忙向後躲,襲人被拖得一個踉蹌,險些撞在匕首鋒利的刃上!千鈞一髮之際,馮紫英一劍挑飛匕首,一探手,將襲人納入懷中。

  明恪被馮紫英順腳踹飛在牆角,滾落下來,五體投地趴在地上。

  馮紫英一臉驚訝道,「世子何須行此大禮?來人,快快將世子扶起來!」馮紫英歎口氣,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皇上還等著世子當面解釋呢,京都路遠,世子不妨想想面聖時該怎麼說。」

  一名屬下應聲上前,提著明恪的領子,將明恪從地上拎起,還十分「好心」地為明恪拍去衣服上沾的灰塵,「世子爺,您這邊請吧。」

  明恪臉色憋得醬紫,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好,我受教了!」

  馮紫英笑吟吟道,「慚愧慚愧,世子過譽。」

  明恪被押走,屋裡只剩下馮紫英和襲人兩人。馮紫英撩起一縷襲人的頭髮,湊到鼻尖一聞,狀似為難一歎,「皇家秘聞,怎可輕易流到民間?說不得,只能辣手摧花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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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將軍若真有斬草除根的念頭,剛才又何必救我?」襲人輕聲一笑,掙開馮紫英的手臂,對方倒也沒為難她,順勢放開了襲人。

  「你倒是自信。」馮紫英不置可否。

  「將軍放心,我好不容易才離開賈府,以後是半點都不敢再跟公卿一族有絲毫糾葛。」襲人一臉誠懇地保證道,「今晚雨驟風急,我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馮紫英見狀不由失笑,「好一個謹慎的性子。」

  襲人心道,好端端地過安生日子,誰願意平白招惹禍端?自然是裝糊塗,一問搖頭三不知了。

  兩人說話時,馮紫英的屬下回稟,襲人退到窗邊避開。

  不過片刻,那屬下回稟完畢,正待離開,就聽到馮紫英吩咐,「客棧折損的窗戶桌椅,都替掌櫃換了新的吧,勿要讓無辜百姓折損錢銀。」

  以往辦差時碰壞家具、踩壞良田時,將軍都是讓直接賠錢,怎麼今日……

  不過,那屬下雖是心裡嘀咕,但面上一派恭敬地應下,回去找小二打聽地方去了。

  幸好這掌櫃心細,同一樣式的門窗桌椅庫房都有備用,現在他付些銀子,取出換上就是,倒是省了去附近鎮上購置運回的事了。

  不一會兒叮叮當當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在凌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可客棧內外一片安靜,滿客棧竟是一個抱怨嫌吵的都沒有。

  襲人漸漸有些坐立不安。

  這家客棧自她們一家住進時,大堂雖然沒人,但花自芳卻也打聽了,有幾個過路的商人在這裡住店。雖然人並不多,但難道個個都是膽小怕事,不敢都一聲嚷嚷抱怨的?

  再說,就算其他人裝縮頭烏龜,但花自芳一向待她極好,隔壁動靜這麼大,花自芳怎麼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雖然襲人不願意花自芳沖動之下,沖出來救人,平白得罪一方守將,但是直到現在,隔壁都一點聲息都沒有……

  襲人越是細想,心中越涼……

  馮紫英推開窗戶,自顧倒了一杯茶,就著窗外的斜風細雨,賞了一會兒襲人強自鎮定,卻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不安的表情。

  那名十項全能的屬下換好門窗,馮紫英才怡怡然起身准備離開。

  襲人站起身,著急地追了兩步,「不知客棧中人,將軍准備如何處置?」

  「一個個都安安靜靜地躺在屋裡,不是挺好的嗎?」馮紫英一副驚訝的樣子,回身看她。

  一聽到馮紫英若有所指的話,襲人的臉色一剎間變得更加雪白。

  馮紫英一看這再嚇唬兩句,不得嚇暈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正色道,「這迷煙只有兩個時辰的效果,待到天亮,客棧諸人自會醒來。」

  襲人心頭繃著的一股勁一卸,腳下一軟,差點沒跌倒在地。

  馮紫英一驚,忙想上前扶住,卻見襲人一手撐在桌上,已經站穩了腳跟。馮紫英不動聲色地收回手,雖然有點心虛,但還是做出一副體貼的樣子,「夜寒露重,姑娘小心身體。」

  「多謝將軍關心。」襲人安下心,卻也立刻發現一絲不對。既然客棧各房間都放了迷煙,那她怎麼會沒昏迷,倒霉得卷進這場風波裡?

  「你開了窗戶。」馮紫英回答。

  聽到馮紫英的回話,襲人這才發現她把剛才的疑問說出了聲。

  馮紫英看她猶有不解,本著補償的心思,難得耐心地解釋道,「迷煙的量並未有多少,你那時開了臨街的這扇窗,迷煙也就散了,你自然不會昏迷。」

  「原來如此。」襲人這才了然。

  「前日寧國府一別,我對姑娘的家世也略了解一二。」馮紫英暗自撫上劍鞘,沉吟片刻,又放開了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朝一日事情外洩,姑娘也別怪我不念舊情。」

  「謝將軍往開一面,此事絕不會從我口中洩露!」襲人深深一福。

  「我記下了。」馮紫英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直到窗外整齊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襲人才緩緩站起身。剛才有那麼一瞬,一種讓她渾身寒毛倒立的窒息感讓襲人明白,那一瞬間對方當真動了殺機!

  幸好只是一瞬間……

  翌日,天蒙蒙亮,客棧裡的動靜多了起來。花自芳一覺睡得沉酣,早起頓覺格外舒爽。原以為自己起得早,沒想到出門一瞧,白氏和襲人都收拾得停停妥妥,單等他一人了。

  花自芳略覺不好意思,「娘歇了一晚,身體緩了來沒有?」

  「好多了。」白氏一笑,「廚房一早就送來爽口的小菜、粥和饅頭,我和襲人都吃過了,清脆得很,你也來嘗嘗,昨兒你喝了兩大碗姜湯,也沒吃多少東西,早餓了吧。」

  「讓您一說,我還真餓了。」花自芳也不推辭,攬袍坐下,開始用餐。

  外面雨停了,天也放晴,太陽出來,沒一會兒就照得人全身暖烘烘的。

  襲人推門進來,臉色如常,「這店裡的伙計實在,草料添得足,馬兒一早的精神也很好。咱們的馬車停在屋裡,車輪軸子等都沒事,不會耽誤咱們上路。」

  「你這麼勤快,讓我這個當哥哥的都沒地兒站了。」花自芳取笑道。

  「我哪有那本事。」襲人失笑。

  兩兄妹說笑了一會兒,就扶著白氏下樓。花自芳到櫃台結完賬,又買了些乾糧帶走。三人離開客棧,上了馬車,繼續往平安州的方向趕去。

  這一路因著襲人有意督促,一家人沒再額外停駐,快馬加鞭之下,五天後就到了平安州。

  襲人掀開簾子,看著古城樓上的三個篆字——平安州,心道倒頗有些古韻。

  城門口有守軍守著,東西兩側門有百姓進出,且每人都要經守軍檢查才能通過。倒是正門有柵欄攔著,雖也有幾個守軍,但一個個東倒西歪的,一看就沒正經事幹,虛耗時間的。

  隨著隊伍變短,花家的馬車終於來到城門腳下。

  一個紫棠臉瞇瞇眼的守軍大搖大擺地攔在車前,「這位兄弟是從哪來的?車裡都裝的什麼?」

  常言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花自芳出身市井,自然知道這種守軍衙役雖然官面不大,但萬萬不能得罪,「我們來自京都,到此求學,路引在此,請官爺過目。」

  說著,花自芳將路引連著一個荷包,一同遞了過去。

  紫棠臉的守軍接過荷包一捏,臉色就緩和過來,草草看了一眼路引,就還了回去,連馬車都索性沒檢查,就笑瞇瞇道,「咱們平安州的書院卻是一絕,你能來這兒求學,算你有眼光!」

  花自芳收回路引,陪笑了兩句,上了馬車,驅車進了平安城。


第三十八章

  花家在平安州安家落戶,安頓好後,花自芳打聽了一個書院,拜上自己往日的時文策論,一番考校後,順利入了學。

  白氏身子弱,在路上時還能強撐著身體,不想拖累一雙兒女,一旦到了地頭兒安頓下來,反倒鬆下氣兒,就此生了一場大病。

  不過,白氏有襲人悉心照顧,倒也不勞花自芳額外分心。

  平安州的日子平順祥和,不用再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揣摩,不用再睡個覺都要懸著心……襲人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睡就睡,對如今的生活真是再滿意不過了。

  因為平安州不是久待之地,而且家中銀錢夠使喚,襲人也沒張羅做生意,只偶爾和白氏湊在一起做做繡活、賞個花、釀個酒,日子過得格外悠閒自在。

  花自芳如今就學於彌山書院,因是半路插班,多少受些排擠。

  花自芳倒不在意,他少時吃過苦頭,如今能心無旁騖地聽戴先生講學讀書,這種生活他再珍惜不過,又哪會將一些少年人不甚成熟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只當清風過耳。

  但花自芳這一副不願與人糾纏的樣子,在一些心高氣傲的人眼裡,未免有些不識抬舉。尤其花自芳在課堂上,頻頻得到戴先生嘉獎,更是讓某些人心中不快。

  這些人中尤以都騎校尉之子黃丞為甚。

  在花自芳來之前,黃丞本來最受戴先生看重,回回聯詩對策都會被當做典范,被戴先生逐句點評。雖然黃丞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但心中未嘗不曾偷笑自得。

  但花自芳來了後,課堂上黃丞被點評的次數一降再降。花自芳與戴先生師生相得,對答之間,如魚得水。眼瞅著先生的心一點點偏到那個小子頭上,這讓黃丞如何不惱!

  花自芳是個精乖的,每每黃丞背地裡下絆子,都被花自芳不動聲色地化解掉。黃丞挫敗之餘,倒是激起了一腔斗性,摩拳擦掌,誓要給那家伙一個好看!

  這一日適逢休沐,黃丞忍痛推掉了朋友去郊外打獵的邀請,郁郁地悶在書房看書。

  黃丞雖然常下絆子,希望花自芳在大眾之下丟丑,但相比之下,他更希望能在學業上,把那個臭小子壓得哭都哭不出來!

  鑒於花自芳確實有點小聰明,且格外刻苦,黃丞也不好仗著天分偷懶。

  一陣敲門聲傳來,黃丞悶悶喊道,「我不需要酸梅湯、枸杞桂圓湯、冰糖雪梨湯……所有的湯我都不需要,你讓夫人不要送了。」

  黃晴推開門,笑吟吟道,「娘對你慈愛之心,你倒好,嫌這嫌那的,倒拿喬起來了。」

  「娘這樣一日不停歇地給我補著,就是山珍海味,也得吃厭了,更何況是些湯湯水水,寡滋淡味的東西。」黃丞撇撇嘴,「你要是喜歡,咱倆不妨換換?」

  「我怎好奪人之美?」黃晴抿嘴一笑,「我今日來,其實是娘托我來問問,你這一貫好偷懶耍閒的,怎麼突然轉了性子,開始頭懸梁錐刺股地苦讀起來了,怪嚇人的!」

  「往日我不學,娘嫌我成日不務正業,斗雞走狗……」黃丞一向好面子,也不提在學院被人比下的事兒,只吊兒郎當地把腳搭在書桌上,「如今我一心上進,准備給她掙個誥命,怎麼娘又嫌我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歹劃下道兒來,我才好當個孝順兒子不是?」

  黃晴似笑非笑,「你要真有心,不妨先跟你滿州城的紅顏知己斷了,再讀書上進不遲。」

  黃丞被妹妹說中風流事倒也不惱,拿了把扇子搖著,一副倜儻的樣子,「紅袖添香夜讀書,你到底年紀小,不懂此中真趣,憾哉憾哉!」

  「有你這種當哥哥的嗎?這種混賬話也在我面前說。」黃晴瞪了他一眼。

  「是誰前個才央我買來前門街的新戲本子,《梅香曲》、《戲鳳傳》……你當時看得廢寢忘食,現在倒也好意思在我跟前裝幽淑女……」黃丞取笑道。

  黃晴假裝咳了兩聲,佯作正色道,「祖父下月壽辰,你想好送什麼壽禮沒有?」

  黃丞笑睨了黃晴一眼,順著她的話轉移了話題,「沒呢,這幾天學院事忙,給祖父的壽禮我倒一時沒顧得上,你有什麼主意?」

  「祖父一向喜歡古硯字畫,難得你今日有閒,咱們不妨一道去前門街淘一淘,雖不見得淘上多珍貴的東西,但到底是咱們親自買來的,也算一番心意。」黃晴道。

  學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黃丞沒權衡太久,就果斷下了結論,「也罷,咱們一道吧。」

  黃丞換了外出的行頭,就跟黃晴一道出了門。

  千門街是一條古玩街,有正經鋪面大多有鎮店之寶,珍寶閣上擺的東西少說也有一二成的真貨,當然,價錢相對高一些。而那種臨街搭的攤子則更受一般人青睞,雖然淘到真品的機率不高,但人都有個僥幸心理,總想著自己或許能有萬中無一的幸運,能淘到價值百倍的真品。

  黃晴因著家中規矩,甚少出門,她早就對名聲在外的千門街聞名貫耳,此刻一進街坊,登時被吸引得目不暇接。若非黃丞當機立斷,將黃晴拉走,她就要當場買下據說是楊貴妃佩過的蝴蝶簪了。

  黃丞輕車熟路地把黃晴引到一家古玩店,黃晴猶在抱怨,「哥,瞧瞧那點睛的手藝,那水潤的玉色……一准是唐朝的東西,要不是你非拉我……」

  一向對妹妹容讓有加的黃丞,此刻卻毫不容情地一拍黃晴的後腦勺,低聲喝道,「閉嘴!」

  黃晴驚訝收聲,正看到黃丞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一眼不眨地盯著前方。黃晴好奇地調轉視線,看了過去,卻見掌櫃打扮的中年男人,正陪著一對年輕男女說話。

  沒什麼稀奇的呀,黃晴心道。

  然而一旁剛回過神的黃丞卻調整了一下表情,從腰後掏出一把折扇,展開一搖,做出一副儒雅風流的貴公子的模樣,款步上前。

  「沒想到花兄也有此雅興,來淘古玩。」黃丞一臉意外的樣子。

  「原來是黃兄。」花自芳一見來者是黃丞,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又很快舒展開來。雖然平素不懼黃丞找麻煩,但今日他身邊帶著襲人,倒是不好生事。


第三十九章

  這幾日襲人閒來無事,整理箱子,翻出好些往日賈府主子賞下來的東西。雖然這些珠寶首飾都是不論做工,還是成色都是極好的,就是擱在一般富戶人家,都能給出嫁的女兒壓箱底,但賈府的東西於襲人而言,總會提醒她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當然,襲人沒清高到將這些礙眼的東西都扔出去的地步,畢竟家中只是小富足。襲人將這些首飾玩物或賣或存死當,只剩下一個西洋的鼻煙壺。

  因著銀樓不收,當鋪不識貨,壓價太低,就此出手倒是可惜了。正逢花自芳休沐,花自芳索性領著襲人到古玩街來,一方面賣東西,一方面散心。

  古集齋的岳掌櫃頗有誠意,花家兄妹停下腳步。

  花自芳正和岳掌櫃談價錢,不料門邊傳來一個讓花自芳倍感頭疼的聲音,回頭一看,正是在書院中數次挑釁,屢敗屢戰的黃丞。

  兩人身邊都帶著妹妹,雖然平日關係不好,但此刻還是十分有風度地打了招呼。

  雖不是世交,但因著黃丞和花自芳是書院同窗,不禁往來,四人廝見一番。

  黃丞對死對頭的漂亮妹妹沒什麼興趣,只瞟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他左右一看,立時發現櫃台上擺著一個錦盒,盒蓋開著,露出一個精致的鼻煙壺。

  掌櫃的在櫃台後站著,目光不時落在鼻煙壺上,又放在跟黃晴寒暄的花自芳身上。黃丞眼珠一轉,這顯然是花自芳要買這個鼻煙壺!

  花自芳一向滑不留手,不逛花街,不愛美人,不喝花酒……從來沒讓黃丞拿住短處。難得今日一向理智冷靜的花自芳,在這條十買九坑的古玩街看中東西,雖不知是花自芳還是他妹妹的意思,但這顯然是十分中意啊!

  若能在這時奪下他的心頭好,對花自芳而言,無疑是狠狠壓下他一頭。

  黃丞喜滋滋地摸了摸下巴,故意作出一副挑剔的樣子看向錦盒,「這鼻煙壺上的是西洋女人吧,嘖嘖,瞧瞧這袒胸露乳的樣子,一看就有傷風化啊!」

  岳掌櫃一眼就認出這位公子出身不凡,自然要端出一張笑臉來,忙道,「公子眼神果然厲害,這鼻煙壺的確是西洋傳來的,您瞧這內畫、套色、陰刻……」

  「得了,正好我前兒許了小侄兒一樣稀罕玩意兒,拿來糊弄一下小孩兒倒也罷了。」黃丞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也別說得天花亂墜了,開個價吧!」

  「這……」岳掌櫃閉了嘴,遲疑地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花自芳。

  見狀黃丞不由竊喜,剛他還擔心要是花自芳已經買定離手,他不好撕破臉皮,仗勢強買。可現在看掌櫃這副猶疑為難的模樣,顯然花自芳還沒付錢呢!

  「啪」的一聲,黃丞合上扇子,臉色不善,「什麼好東西,怎麼,還怕爺付不起錢嗎?」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更何況黃丞這一對兄妹衣料上乘、氣度不凡,顯然不是一般百姓,岳掌櫃自然不敢得罪。可這鼻煙壺還沒歸入古集齋呢,這一樁買賣注定是做不成了。

  岳掌櫃分外遺憾。

  「瞧公子說的,咱店裡哪樣東西公子看中了,咱都雙手奉上,但這個鼻煙壺……」岳掌櫃苦著一張臉,指向一旁的花自芳,「是這位公子……」

  黃丞滿以為掌櫃接下來的話,必是「這位公子先看中了,請公子看看其他東西」,於是自信滿滿地踏前一步,准備直接給出雙倍……不,三倍的價錢,就不信這掌櫃能固守信譽,眼睜睜看著自個兒兜裡的銀子往外飛。

  一旁的花自芳已經多少猜出了黃丞的想法,不由哭笑不得。他正欲坦言這鼻煙壺是自家准備賣出的,目前歸屬並非古集齋,不料襲人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襲人一眼瞧出自家哥哥和這位同窗黃丞之前不太對付,而且黃丞這一副鬥志昂揚的模樣,還時不時飄來一個挑釁的小眼神,實在是讓襲人手癢的很……

  襲人朝花自芳眨眨眼,上前道,「小小鼻煙壺能得黃公子青眼,實在是它三生有幸,但不巧了,這樣小東西也是我的心頭好,在黃公子來之前,我正和掌櫃談價呢。」

  這一番話在岳掌櫃和黃丞耳中,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岳掌櫃以為,襲人坦陳鼻煙壺是她家的,撇開了岳掌櫃,直接與黃丞談買賣。而黃丞則以為,襲人一心要向岳掌櫃買下鼻煙壺,雖然言笑晏晏,但嘴裡頭分明是分毫不讓。

  黃丞雖然不屑跟個小姑娘吵嘴,但眼見花自芳一臉寵溺,任由妹妹上前交涉,黃丞也只好先幹翻了這個急先鋒,再跟敵方主將廝殺。

  「我也不願奪姑娘的心頭好,但我那小侄兒實在纏人,唉……」黃丞假作頭疼地搖了搖頭。

  「可是,就在黃公子剛進門前,我們幾乎都要談妥了呀!」襲人一臉為難,直揉帕子。

  「既然是幾乎,那就是還未談妥了?」黃丞用氣死人的語調,慢悠悠道。

  「你這人怎麼這樣!」襲人狀似氣極,狠狠瞪了黃丞一眼,將一時有些摸不清狀況的岳掌櫃拉過來,斬釘截鐵道,「我也不還價了,就按您剛才說的,三百兩,這樁買賣我還非做成不可了!」

  「咦……」岳掌櫃一愣,似乎有哪兒不對勁兒,他正要問,卻被手快的黃丞一把拖走。

  「這烤漆,這做工……三百兩哪裡能夠,連那個軟木塞子都買不下來!」黃丞湊到岳掌櫃耳邊,說著滿屋子人都聽得真真兒的悄悄話,「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這鼻煙壺給一個姑娘家家把玩,那不是平白糟蹋東西嘛!掌櫃的,我也不為難你,五百兩,我買了!」

  岳掌櫃一聽這報價,幾乎要捶胸頓足,剛才要是手快買下,現在一轉手,可就是翻倍了呀!

  沒等岳掌櫃表現出來,襲人已經見機將岳掌櫃揪過來,「岳掌櫃,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要是憑誰來個人,就將人家剛談妥的生意攪和掉,這買賣人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岳老板執掌古集齋十幾年,一向再守規矩不過,花姑娘剛來咱們平安州,沒聽說過,也是情有可原。」黃丞抖開扇子,搖一搖。

  「你……」襲人驚道。

  這黃丞一副明擺著「爺就是欺負你是個外地人,有本事你來咬爺啊」的得瑟小樣兒,襲人幾乎要忍不住噴笑出來,她艱難忍笑,對岳掌櫃道,「好,我不跟他論規矩,一千兩!」

  岳掌櫃越琢磨越不對勁,這姑娘的口氣不像賣家,怎麼反倒像跟黃公子競價的買主!

  一旁的黃丞一聽襲人這話,不由有些肉痛。

  黃家家風頗嚴,就算是黃丞這樣出門進學,跟同窗有些應酬的公子,每月也就二十兩的月錢。黃丞一向手松,每每不到月底銀子就呼散完了,手裡頭鮮少能存住銀子。

  這次還是給祖父買壽禮,公中出一部分銀子,要不然黃丞哪會進古玩街啊!

  可是這次實在是機會難得!

  瞧花自芳的樣子,行止間對這個妹妹顯然寵得很,要是能奪她所好,花自芳這個好哥哥必定自責不已。說不定花自芳還會勒緊褲腰帶,湊齊銀子,然後可憐兮兮地向他低頭,百般央求作揖,只求黃丞能把這個鼻煙壺賣給他。

  一想到花自芳苦巴巴地啃著窩窩頭就鹹菜,舉著滿袋子碎銀子,可憐巴巴地央求……這種場景他怎麼可以錯過!黃丞咬牙,舉起折扇半遮臉,悄聲問黃晴,「妹子,你帶了多少銀子?」

  「一千兩,怎麼了?」黃晴一向不出門,手頭倒是比黃丞稍稍寬裕些。

  「借給我吧,改日還你。」黃丞跟自家妹子倒是一點都不客氣。

  「行啊,只管拿去,反正離祖父的壽辰還有些日子。」黃晴乾脆地解下荷包,借著黃丞高大的身軀擋著,順勢塞到黃丞的手裡。

  「好妹子,哥記著你的好!」黃丞感動地望了黃晴一眼。

  黃丞轉過頭,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待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後,才不緊不慢道,「我跟你哥有同窗之誼,若非必要,我實在不願跟你一個小姑娘較真。不過我那小侄兒實在淘得很,一不如他的願,能從初一嚎到十五,我實在是沒辦法……」

  「小孩子嘛,一淘起來貓嫌狗憎的。」襲人體貼地安慰一句,話音一轉,「但在商言商,空口套交情,未免讓人為難。黃公子,咱們不論私交,價高者得,你看如何?」

  「好!」黃丞拊掌一笑,「我出一千五百兩。」

  「一千六百兩!」

  「一千七百兩!」

  「一千八百兩!」

  「一千九百兩!」黃丞一口氣報出,一眼不敢眨地緊盯著襲人,生怕那一雙淡粉的嘴唇再報出一個更高的數字來,要知道這已經是他身上全部的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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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襲人宛然一笑,「黃公子好魄力,我認輸。」

  原本翹首以盼的結局,乍一來臨,黃丞微微呆滯,竟有些晃不過神來。一旁的黃晴小心地戳了戳黃丞,小聲道,「哥,你認真的?」

  黃丞一下子回過神,咬牙道,「那當然!」

  黃丞飛快掏出銀票,拍在櫃台上,生怕手慢了對方後悔,他對著岳掌櫃說話,舉手投足卻是對襲人暗示這東西歸他了,「一千九百兩,掌櫃的你點點,咱們錢貨兩訖!」

  岳掌櫃此刻已經明白過來,他這是被一個小姑娘當幌子了。

  不過岳掌櫃道行深,想明白了倒也不惱,反而一臉和氣生財的笑瞇瞇樣兒。

  岳掌櫃瞅了一眼忙不迭把鼻煙壺擱回盒子,再小心抱好錦盒的黃丞,再看向櫃台上拍在他眼前的銀票,不由哭笑不得,他將銀票推向襲人,「姑娘,您收好了。」

  黃丞正准備朝襲人炫耀一番,要是能逗哭的話,就更好了……黃丞暗搓搓地想著,然而岳掌櫃的動作無疑讓黃丞傻了眼!他呆呆轉過頭,看向岳掌櫃,「這銀票……怎麼給她了?」

  襲人接過銀票,慢條斯理地點了點,「因為這鼻煙壺,本來就是我的呀!」

  黃丞呆呆瞪著襲人,良久轉過頭,一臉認真對著黃晴道,「小妹,她騙人!」

  櫃台外的襲人正把銀票裝回自己的荷包裡,同樣驚呆了的黃晴只好收回視線,同情地看向可憐巴巴摟著傾家蕩產拍賣來錦盒的黃丞,安撫地順了順他的毛,「乖啊,咱回家吧。」

  黃丞不甘心地換了個人,一時間連對方是自己一心想壓一頭的死對頭都不記得了。

  對上黃丞整個人都不好了的視線,花自芳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家妹頑劣,見笑了。」

  一聽這話,黃丞頓時都開始散發著一種萎靡絕望的黑暗氣息,讓一心給自家哥哥找場子的襲人都有些不安了,她戳了戳花自芳,悄聲道,「這家伙不是蔫壞得很,總在學院裡找你茬兒嗎,怎麼一下子被我玩壞了……」

  「我也不知道,按說他挺禁折騰啊……」花自芳也壓低聲音,渾身都覺得不舒服。

  「看來,你是看走眼了。」襲人搖頭道。對面黃丞在黃晴的小聲安慰下,慢慢恢復了一點精神,但表情是怏怏的。他耷拉著頭,可憐巴巴地摟著個錦盒,愛答不理的。

  襲人揉揉胸口,無奈道,「這種踹了一腳小奶狗的內疚感是怎麼回事?」

  花自芳沒聽清,「你剛說什麼?」

  「這年頭,壞人也不好當啊。」襲人搖搖頭,自感心理素質太差。她走到黃丞面前,「抱歉,剛才是我一時促狹,起意捉弄一下哥哥的同窗,這鼻煙壺並不值這麼多銀子。」

  黃丞郁郁地盯著襲人,半晌道,「你不用再提醒我辦的蠢事了,謝謝。」

  「剛才我和岳掌櫃談妥的價錢是四百兩,所以……」襲人從荷包點出一千五百兩的銀票,遞給對面的黃丞,「賣給你也是這個價錢,這是剩下的錢,你收好。剛才是個玩笑,還請見諒。」

  黃丞吃驚地瞪大了眼,隨後臉卻慢慢憋紅了,他拍開襲人的手,「你當爺是付不起銀子,開不起玩笑的人嗎?錢貨兩訖!你要是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可以請教你那永遠考第一的哥哥!」

  話音剛落,黃丞一把拽住看呆了的黃晴,「咱們走!」

  黃丞像是尾巴被人點著了一樣,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襲人目瞪口呆之餘,不由好笑。一旁的花自芳也搖頭失笑,「倒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活潑性子。」

  襲人握著銀票想了想,對花自芳道,「怪不得他對你幾番找茬,你都沒放在心上了。得,今天是我多管閒事,不過這銀票倒是不好處置……」

  「我剛才聽那位黃姑娘跟令兄寒暄,似乎提到他家長輩近期壽辰。」被攪了買賣卻一直好脾氣在一旁呆著的岳掌櫃,恰到好處地送上關鍵消息。

  「壽宴?」襲人眼神一亮,心中有了主意,這才看向一直表現得好涵養的岳掌櫃,「剛才擾了貴鋪的生意,還要請掌櫃海涵。」

  「我這人年紀大了,就愛看小輩們熱熱鬧鬧的。」岳掌櫃笑瞇瞇道。

  襲人當然不會缺心眼地以為,岳掌櫃真喜歡這一堆不相干的人在他店裡鬧騰,人家報以善意,襲人自然要投桃報李,「倒是要再叨擾岳掌櫃片刻了。」

  岳掌櫃會意點頭。

  半個時辰後,襲人再出門時,那一千五百兩已經花得所剩無幾,與之相對的,牢牢跟在自家妹妹身後的花自芳,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長一方兩個扁盒。

  兩兄妹辦完事,太陽已經行至中天,花自芳道,「難得出門,哥請你到福源樓吃一頓!」

  襲人想了想白氏有廚娘李嬸兒照顧飯食,倒也不用擔心,於是放心一笑,「好啊,福源樓的八珍雞我早就垂涎三尺了,今兒個我可要好好嘗一嘗。」

  福源樓一向紅火,今日也不例外。

  花自芳兄妹來得有點晚,雅間早就沒了,連大堂都只剩下三四個空桌。襲人倒也不挑,在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開窗望去,一派繁華。

  小二哥待花自芳點完菜,嘴皮子極利索地報了一遍,確認無誤,就趕著去廚房報菜去了。

  涼菜很快就上了桌,花自芳因要照顧妹妹,也沒點酒,只要了一壺清茶,也不要小二哥伺候,親自斟了兩杯茶,「今天直走了一上午,你怕是早就渴狠了吧,來,多喝點。」

  襲人接過茶杯,笑抿了一口,抬了抬下巴,「別光勸我,你也喝點茶解解渴。」

  不一會兒,其他熱菜也接連上齊了。兩兄妹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邊吃邊聊天,就著美味的佳餚、窗外的清風,格外愜意。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驚嘩聲。

  襲人探頭一看,正看到一樓進來一個華服的公子哥。福源樓價位不低,來往雖不是非富即貴,但這種富家公子並不少見,這顯然不是眾人喧嘩的原因。

  前面的漢子挪了挪身子,正好露出他剛才擋著的地方,後面露出一水清秀可人的小姑娘,十來個小姑娘依次進了門,一個個都乖乖站在那個公子哥身後。

  雖然後面還站著幾個身份大概是保鏢護院之類的壯漢,但沒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

  誠然這十來個小姑娘若單個拎出來,大概只是青澀的小家碧玉,但這麼十幾個水靈靈的小美人擱在一起,就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了,那絕對是一場美的盛宴!

  雖然空桌並不多,但美人自古有優待,早就有殷勤的人獻出桌子,只礙著領頭的公子哥看起來非富即貴,絕對不好惹。當然,後面膀大腰圓的壯漢,也是眾人不敢肆意輕薄的主要原因之一。

  這一群人坐下,領頭的公子哥點了酒菜,幾個伴當就殷勤地奉承起來。

  二樓的人們雖都吃著喝著,但有一多半人都空著一隻耳朵,聽中間那張桌子的動靜。襲人也不例外,好奇側耳聽著。

  那公子哥不是個嘴緊的,灌了幾杯黃湯,就得意洋洋道,「這模樣擱你眼裡就成天仙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這不過是咱家買來當戲子的,閒來逗逗的玩意兒,哪兒值得上心。」

  「十來個小戲子也就跟那一座假山、一株花、一蓬草一樣,也就是個點綴園子的景兒。不過,她們也算有福氣,一個小戲子能搏咱家貴妃娘娘一樂,那可真是祖上冒青煙了!」

  「進宮?那可是官婦誥命才有的資格!要想唱戲唱到紫禁城,那可不是一年兩年能打磨出來的功夫。也是她們趕上好時候,正逢聖上降下隆嗯,恩准咱家的貴人主子省親,若非如此,她們哪能有這個榮幸,在貴妃娘娘跟前唱戲……」

  一旁的襲人越聽越不對勁,一時也顧不上吃,連筷子上夾的肉絲都掉碗裡了。

  建園子供妃子省親,去外地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自己家中組建戲班子……這公子哥口中的字字句句,除了所封品級不一樣,幾乎跟原著中的元妃省親一模一樣。

  襲人再次瞟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既然是酒後炫耀,順嘴高上一級也不是不可能。若真如她所想,這公子哥多半就是下姑蘇組建戲班的賈薔了。

  對面的花自芳看襲人吃得心不在焉,取笑道,「想什麼呢?吃個飯,都能吃得神游天外的。」

  「忙著看熱鬧呢!」襲人下巴朝大堂中央一抬,那裡坐著正吹牛幾乎吹破天的賈薔,「哥,你猜那人是誰。」

  「一個紈褲公子哥,管他是誰。」花自芳瞥了一眼,淡淡道。

  「你倒是看得很准,那確實是個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的風流公子哥。」襲人笑道。

  「你認識?」花自芳警覺地抬起頭,襲人自來了平安州,就一直深居簡出,不可能結識這種富家公子,也就是說這人是襲人以往在京城認識的,「是賈府的人?」

  「是。」襲人倒也不意外花自芳這麼快猜到,「他叫賈薔,父母早亡,是寧國府的正派玄孫。」

  花自芳一聽這話,心中一沉,他放下筷子,「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

  「哥,你別急。」襲人按下花自芳的手,壓低聲音道,「這賈薔是寧府的人,我又一直待在榮府後院,從來未曾蒙面,又怎麼會被認出來?」

  「可是……」花自芳還是不太放心。

  「這一屋子的人都在悠哉吃飯,順便聽八卦,咱們貿貿然起來,不是平白招惹人側目嘛。」襲人給花自芳斟了杯茶,「橫豎他也認不出我,咱們倒不妨安生吃完飯,再走不遲。」

  花自芳坐下來,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茶,緊蹙的眉心慢慢鬆開,「也罷,你心裡有數就成。」

  襲人一笑,接著用起菜來。

  雖然信誓旦旦保證了,但襲人也沒有明目張膽地盯著去瞧,連那十二個小戲子裡據說有黛玉三分鳳儀的齡官也沒費心去找。

  襲人慢條斯理地用著飯,突然聽到隔壁桌兒飄來一兩句話,讓襲人心頭一跳!

  「你聽說沒,據說青州可是變天了!」

  「青州……那不是安王爺的地盤嗎?你少來糊弄人了,安王爺麾下十萬精兵,兵強馬壯的,誰不長眼敢找他老人家的麻煩?」

  「騙你我就是龜孫子!年前就有消息說,安王病重,據說還請了世子回青州主持大局,可後來沒個下文,大家只當是謠傳。可從上個月起青州街面上越來越緊張,但凡有小偷小摸的,聚眾鬧事的,統統都被扔到監牢裡……據說,前幾天整個青州城都封了,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這麼嚴重?不會真是變天了吧!」

  「那可不!據說安王爺已經薨了,王府秘不發喪,就是為了等世子回來主持大局。」

  「也不知道世子爺能不能及時趕回來……」

  「誰說不是呢?不過就算趕回來也未必能……要知道,安王爺可不止一個兒子……」

  花自芳看襲人臉色不好,怕她中暑,忙抬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倒是不燙,不過你這臉色實在夠蒼白的,一會兒我帶你找個大夫看看。」

  襲人心裡憋著事兒,看花自芳實在擔心,強自微笑道,「我沒事,你要實在不放心,回家後,讓李嬸兒熬點解暑的綠豆湯就行,不用額外費事。」

  「那你是怎麼了?」花自芳疑惑道。

  襲人沉默下來,平安州的路上那家客棧發生的事雖過去很久,但一直沉沉壓在她心頭。

  花家拼上全家之力,也不是王爺侯爵的對手。這件事說出來也於事無補,不過是多兩個人擔心。所以襲人一直憋在心裡,來了平安州也一直深居簡出,生怕惹出禍來。

  今日難得興致好,而且來平安州也有多半年了,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所以襲人才放心跟著花自芳出來,不料來個飯館用飯,卻接二連三碰上這些消息……

  因著襲人一直沉默,花自芳屏息以待,倒也聽到隔壁桌傳來的對話。

  聽了一會兒,花自芳倒是鬆了一口氣,妹妹是被這些嚇到了嗎?倒也難怪,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乍聽到這些皇室動亂的消息,被嚇到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市井傳聞,都是人們茶餘飯後閒聊罷了,能有幾句是真的?再說皇家秘聞,哪會這麼容易傳到市井裡來,你別自己嚇自己。」花自芳笑道。

  襲人勉強一笑,心道空穴怎會來風?從那晚聽到的消息來看,這流言雖有些誇大,但還的確有幾成是真的。就不知那位世子被押回京都後,會否東山再起了。

  花自芳看襲人仍然眉頭不展的,開解道,「退一萬步講,就算青州真變天了,也礙不到咱們所在的平安州,這裡民風彪悍,軍士精悍,青州不論換誰當家作主,對平安州也只會拉攏安撫,青州的戰火燒不到平安州來,你只管放寬心。」

  花自芳這麼一解釋,襲人倒是心頭一鬆。

  也對,青州再政變也跟平安州的普通百姓扯不上關係。而且襲人當日擔心,是怕安王世子想要殺人滅口,但如今市井諸多流言,還真有一兩種靠邊猜中的,封她的嘴已經沒有必要。

  再說襲人手裡也沒什麼證據,一個普通百姓對王室的口頭指證,能有多少可信度?

  這麼翻來覆去一琢磨,襲人總算放下心來,「也對,天高皇帝遠,我瞎害怕個什麼呀!」

  中央桌上的賈薔已經醉得找不著北了,幾個長隨看推賈薔不醒,倒也不急著扶他回房休息,一個個大爺狀在桌前坐下。一桌子好菜賈薔也沒吃幾口,都餵到幾個長隨肚子裡了。

  不論是買來充作戲子的小姑娘,還是圍坐在另一桌的保鏢打手都該吃吃該喝喝,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其他客人看聽不到八卦,也就漸漸散了。

  花自芳見狀也站起身,對襲人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家了。」

  襲人起身幫著花自芳提了個盒子,兩人一道下了樓。

  路過十二個小姑娘一桌時,襲人不由慢下腳步,真有如黛玉一般風貌的小姑娘嗎?襲人的視線掃了過去,卻沒找出那位傳說中的齡官。

  俗話說,養移氣居移體。

  這一群小姑娘雖然底子不差,但被賣身為奴,到底家境不好。雖然一路從姑蘇來到平安州,面黃肌瘦的早就養過來了,但那一份從容的氣度舉止,卻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培養出來的。

  不過,一旦進了賈府,富貴養人,這群小姑娘的嫻雅風貌,也不遠了。

  襲人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款步下了樓。


第四十一章

  那兩樣坑來的錢買的禮物,黃丞死活不收,花自芳也不好硬塞到人懷裡。最後還是襲人假托黃晴密友的名義,送到了黃晴手上,這才完璧歸趙。

  因著這次烏龍,黃晴和襲人一來二去,有了交情。

  不過,黃丞在被花家兄妹聯手坑了之後,對花自芳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十回有八回沒好臉色,剩下兩回還是礙於先生在旁,不好生事。

  黃丞摩拳擦掌,誓要將學院首座之位奪回來!可等他某一天閒下來,卻發現自家妹妹黃晴已經被敵方策反,成日跟那個皮裡春秋、內藏奸猾的花襲人勾肩搭背、親親熱熱的,儼然比嫡親姐妹還親。

  自家小白兔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妹妹,怎麼會是那個女人的對手?黃丞急得直上火,已經腦補出天真無邪的黃小妹被賣了,還蹦蹦跳跳幫著數錢的場景……

  自那日後,黃晴就發現,她那等閒不著家的哥哥開始經常性的出現在她視線裡。

  雖然黃晴感動於自家哥哥難得一見的溫情庇護,但這種一刻不停的盯梢,實在讓黃晴吃不消。這一日黃晴裝病糊弄走了黃丞,就帶著貼身丫鬟春喜溜到了花家。

  恰逢今日學中有聚會,黃丞一看黃晴無須再盯著,怡怡然換了套衣服,去赴了宴。不料花自芳也在席,黃丞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頭。

  「有酒無曲,那有什麼興味?」黃丞老道一笑,「小二,去把尚音坊的清音姑娘叫來。你們幾個不點相好的過來嗎?」

  「我就說這頓飯吃得寡湯淡水,沒滋沒味的,原來是忘叫美人來陪客了。」一位郝姓書生拊掌而笑,也對小二道,「也不叫別家了,我就點尚音坊的小桃紅吧。」

  幾人說說笑笑,相繼點好了相熟的姑娘。

  黃丞捏了個酒杯,朝著一直沒吭聲的花自芳壞笑道,「花兄怎麼不點?其實出來玩嘛,大家伙熱熱鬧鬧就圖個樂子,花兄若是嫌髒,不妨點個清倌人?」

  桌子對面,花自芳擱下筷子,心中還真有點為難。

  花自芳一向潔身自好,雖然現在家中小有餘錢,但從來沒有當過哪個姑娘的入幕之賓。就算是跟友人出來,偶爾喝個花酒,也從不留宿。今日花自芳還是打聽了宴客地點,並非是秦樓楚館,才應下邀請,誰成想這幫家伙就算不在青樓,也非要點姑娘出台。

  這種時候花自芳一向秉承和光同塵的作法,但他對坊間的姑娘們並不相熟,一時間連個名字都給不出來,他大方一抱拳,「見笑了,我一向沒來過尚音坊,有勞黃兄推薦一二了。」

  這就認輸了?差得遠呢!

  黃丞心中奸笑,面上一派體貼道,「坊裡新出來個清倌人,名叫牡丹,最擅琵琶,據說詩才也不錯,雖不是什麼絕色佳人,但斟個酒、夾個菜的,想來也能勝任。」

  「就聽黃兄的。」花自芳笑道。

  沒一會兒,就有小二領著幾個漂亮姑娘進了廂房,裊娜地一行禮,就乳燕投林一樣,到了各自相好的身旁坐下。

  花自芳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纖巧的紅衣姑娘朝他一笑,「奴名牡丹,見過花公子。」

  牡丹說是清倌人,也只比同來其他姑娘少幾分外露的嫵媚樣兒,但這一舉手一低頭,婉然中透著一股煙視媚行的姿態,倒是比其他伎女更加勾人。

  花自芳放下酒杯,「姑娘請坐。」

  有姑娘相陪,在座的男人們都鬧著行起酒令來。黃丞早就打眼色,瞄准了灌花自芳。其他人見慣了花自芳不苟言笑的模樣,也都起哄想看花自芳喝醉了的狼狽樣兒。再加上坐在花自芳身邊的牡丹通敵叛國,饒是花自芳好酒量,一輪又一輪地灌下來,他很快醉了過去。

  鬧到最後,其他人都忘了初衷,各自跟叫來的花娘對嘴餵酒,揉來攘去,玩得好不開心。唯獨黃丞一直保持清醒,直到花自芳滿面通紅地醉倒在桌上,黃丞推開懷裡的清音,擱下酒杯。

  「黃公子?」清音靠在椅子上,眼神軟媚地撒嬌道。

  「噓,別做聲!」黃丞生怕吵醒了花自芳,忙虛拍了清音一下。看花自芳不動彈,黃丞才輕手輕腳地繞過桌子,踮著腳尖朝花自芳走去。

  清音一看金主眼風都不朝她掃一眼,從開席到現在一直記掛著一個硬梆梆的臭男人,不由冷下臉來。她不快地攏了攏褪到肩下的軟紗,暗自咒罵了一聲。

  黃丞背著手,朝牡丹道,「他真醉了?」

  「應是醉了。開始的時候我勸個三四次,他才喝一回,到後來不需我勸,他都自個兒抱著酒壺灌起來了。」牡丹斂衽,恭敬地回道。

  「幹得好!」黃丞賞了牡丹一錠銀子,揮手讓牡丹退下,隨後摸著下巴得意道,「哈哈,你再厲害,還不是要栽在我手裡!」

  可惜的是,花自芳已經醉成一灘爛泥,黃丞的得意無法炫耀,別提多遺憾了。

  黃丞翹著二郎腿,在牡丹原先的座位坐下,一邊欣賞著花自芳不可多得的狼狽樣兒,一邊咂摸著要怎麼做,才能讓花自芳丟個大臉。

  是把花自芳身上的銀子都搜走,讓他明早沒錢付夜資錢,被老鴇龜奴一通打?還是扒光這廝的衣服,把他光溜溜倒掉在城門口,讓所有進出城門的人「一覽風采」?

  不過今日請客的是褚生,所有開銷不論宴席還是花酒,都記在褚生賬上,前一個法子只好斃掉。第二個的話,花自芳假假也是書院一員,在城門口裸呈丟丑,書院的名聲也會受損。

  城門口不行,就換個影響範圍小的吧。

  花家所在的那條街,與書院分屬平安州南北,消息一時也傳不過去。再說花自芳天天在這條街進出,被熟人看到笑話,才更具有殺傷力……

  黃丞摸著下巴,自覺這主意十分高妙。

  屋角呆著的牡丹和清音一看黃丞招手,忙舉步上前。卻聽黃丞道,「清音你回去吧,這兒暫時用不上你。牡丹,你過來搭把手。」

  清音眼睜睜地看著牡丹裊娜上前,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

  黃丞一看這其他人都各自喝得熱鬧,也不去打擾,讓牡丹摻著花自芳,三人一道從後門離開,上了馬車朝著花家而去。

  夜色正濃,黃丞親自趕車,也不覺得屈尊降貴,只覺夜風徐徐,心情甚好。

  到了地頭,黃丞朝著車廂嘿嘿一笑道,「牡丹,把他的衣服都給爺扒了。」

  牡丹手指頭一顫,其實這一晚花自芳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也不動手動腳,但凡有人敬酒,也會主動去擋,雖然牡丹心如磐石,但一看這位儒雅的花公子要慘遭毒手,不由為之惋惜。

  「牡丹?」黃丞聽裡面沒動靜,催了一聲。

  車廂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服聲,黃丞滿意地笑了。

  就在黃丞背著手,繞著街頭的牌坊轉來轉去,偵查有利地形,准備一舉開動的時候,街角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哥,你怎麼在這兒?」黃晴驚訝道。

  「黃公子屈尊降貴,來到梅樹街,倒是讓這裡蓬蓽生輝了。」襲人送黃晴出門,乍一看到這位稀客,警覺地掃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那座不起眼的青頂車廂上。

  「月色正好,我出來逛逛。」黃丞不自然地嘿嘿一笑。他心中大叫倒霉,忙祈禱車廂裡的牡丹能聽出不對勁,乖乖待在車廂裡別出來。

  可惜諸天神佛沒聽到黃丞的祈禱,只聽吱呀一聲,車廂門打開,牡丹身姿裊裊地探出身來,只見她青絲如墮,眉目如畫,「黃公子,是要一件不剩嗎?」


第四十二章

  本來安靜的街道突然圍了這麼多人,牡丹乍一看到,像是嚇了一跳,扶著車廂門的手一抖一碰,車廂門被推開,裡面衣襟大開、醉態朦朧的花自芳頓時出現在眾人面前。

  牡丹尷尬地扶了扶靠在她懷裡的花自芳,遲疑道,「黃公子……」

  這一聲呼喚,瞬間打破了幾人間令人驚呆了的沉默。

  黃晴忙移開視線,努力將剛才勁瘦有力的腰和那古銅色胸膛的畫面驅逐出腦海,她的耳尖悄悄紅了,卻強自鎮定道,「哥,這位姑娘是誰?花大哥這個樣子……兩人共處一室……」

  「她叫牡丹。」黃丞沒點明牡丹的身份,只含糊地介紹了一下名字,手胡亂地朝車廂的方向揮了揮,「花兄喝醉了,他醉成一灘爛泥……」黃丞眼中一亮,篤定了這個說辭,「對,就是這樣!他醉得吐了一身,所以我才讓牡丹脫了他的外衫。」

  「我哥這人,醉了一向都是安安分分睡覺,從來沒耍過酒瘋。我倒是頭一次知道,他還能喝醉到吐呢。」襲人瞧花自芳臉色紅潤,沉沉睡著,看起來身體無礙,這才似笑非笑對黃丞道,「看來今天這一次酒,我哥還真是喝得暢快。」

  「是啊,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一想到他跟花自芳稱兄道弟的場景,黃丞露出一個牙疼的笑容,「哈哈,好兄弟嘛,大家都喝得很開心!」

  黃丞這番話,別說襲人了,就連一向護短的黃晴都不信。黃晴不忍卒視地扭過頭,正好瞥見牡丹體貼地為花自芳扣好中衣。黃晴咬了咬唇,心中莫名地有點不爽。

  但罪魁禍首一個呼呼睡著,萬事不知;另一個不熟,不好當面問責……

  現場只有黃丞還在咋咋呼呼的表示,他跟花自芳兄弟情深,正該痛飲三百杯……黃晴心頭莫名竄起的小火苗總算有了去處,「說起來,咱家的祠堂好久沒進人了。上次還是某人把唐伯虎的美人扇賭輸出去的時候……哥,你說聚眾酗酒宿娼的罪名,會挨幾杖,會被關幾天?」

  黃丞嘴邊浮誇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好妹子,咱不興嚇唬人的。」

  「人活這一輩子,不就圖個樂子嘛。」黃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披帛,「有人喜歡捉弄人,有人就喜歡嚇唬人……唉,我就這點子上不得台面的愛好,讓哥哥見笑了。」

  「妹子,別啊……」黃丞如遭雷轟地瞪圓了眼。

  「哎呀,再過一會兒要宵禁了。」黃晴煞有介事地抬起頭,看了看月亮,「襲人,我先告辭了,有空來找我頑吧。春喜,咱們走!」

  沒待黃丞反應過來,黃晴已經雷厲風行地領著小丫鬟消失在拐角了。

  黃府離這裡並不遠,襲人倒也不擔心黃晴的安全。不過,剛才黃晴話中所說的「宿娼」,倒是讓襲人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位牡丹姑娘的身份。

  這麼一想,事情也果真只有這一種解釋。

  若是好人家的女兒,哪兒會在暮色降臨的時候,跟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男人就這麼孤男寡女地待在一間車廂裡。而且那男人衣冠不整,幾乎半裸……

  這要是在正經人家,這姑娘若不嫁給這個男人,就只能進尼姑庵了。

  以襲人對花自芳的了解,自家哥哥一向潔身自好,對伎女就算面上平易近人,但骨子裡卻是瞧她們不起的。所以這牡丹一定不會是花自芳叫來陪宿的。

  而他花自芳也沒英俊到驚天地泣鬼神,讓人家姑娘哭著喊著不要錢陪睡……排除這兩個選項,就只剩下一個可能,始作俑者只能是在場的第三人黃丞。

  但黃丞恨花自芳恨得牙癢癢,怎麼會主動倒貼錢讓他享受美人臂、溫柔鄉?

  襲人的視線在車廂上掃過,落在車廂角落一團粗繩子上,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黃丞。剛才黃丞所謂好兄弟之類的說辭,襲人是一個字都不信,今晚若非她和黃晴正巧碰上……

  只聽牡丹柔柔喚了一聲,「既然黃少爺擔心,何不攔住黃姑娘好生解釋一下?」

  黃丞不耐煩地瞥了牡丹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

  自家事,自家知。

  黃丞這喝得一身酒氣脂粉味,回府後就算再避著人,回房了也要沐浴更衣,替下的沾了酒氣的衣服,不可能就此燒掉,總要被下人拿去洗。以黃父黃母對府裡的掌控力度,就算園子裡少了一株花,他們都會知道,更何況是他這麼一個大活人的動靜了。

  所以,就算是黃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給他告狀,他的事也瞞不了多久。

  牡丹身形一僵,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柔順一笑,隨後乖巧地低下頭,「是,黃少爺。」

  宴席上,自從牡丹背著花自芳接了黃丞的暗示,開始使計灌醉花自芳時,牡丹就已經不把花自芳當作正牌客人,而一心准備另辟蹊徑傍上黃丞了。

  而今晚清音被毫不猶豫地丟下,她牡丹卻被帶走,也證明了牡丹的路線正確……

  襲人並不關心這兩人之間的官司,她走到車廂前,「煩勞黃少爺送我哥回家,我代他深表謝意。也有勞牡丹姑娘了,畢竟照顧一個醉鬼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黃丞警惕地站在車廂門前,「不礙事,我就是順路。」

  花自芳的中衣已經穿好,襲人近距離掃了一眼車廂內部,「沒吐在車廂裡?看來我哥這個醉鬼倒還識相。不過照黃少爺的說法,衣服既然脫了,那是我哥吐在外衫上了?」

  「呃,好像吧……」黃丞支支吾吾。

  「幸好現在是夏天,晚上也不冷,他不罩外衫也凍不著。」襲人狀似放心地一笑,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恍然道,「對了,髒污的外衫就遞給我吧,委屈牡丹姑娘了。」

  黃丞絞盡腦汁想不出辦法,只好眼睜睜看著牡丹將那疊衣服遞給襲人。

  突然,黃丞眼中一亮,上前一步,搶走那疊衣服,順手一團,夾在腋下,對著襲人露出十分正經的微笑,「俗話說,送佛送到西,你小姑娘肯定拖不動一個醉漢,我來扶你哥吧。」

  襲人不解道,「可是衣服……」

  黃丞咧嘴,露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習慣了,每回跟我妹出門,什麼東西都是我拎著。」

  襲人笑了笑,也不去揭穿他。黃丞忍著別扭把花自芳背好,然後跟在襲人身後,吭哧吭哧往花家走去。因著前面道窄,馬車駛不進去,牡丹索性留下來看著馬車。

  直行到花家門前,襲人接過花自芳,勉力架好,「多謝黃公子相送。」

  剛才黃丞瞅著襲人調整摻扶花自芳姿勢的間隙,偷偷將那團衣服塞在大門後頭,一聽襲人出聲,黃丞做賊心虛地移開視線,「哈哈,舉手之勞,應該的!那個,天晚了,我先走了。」

  襲人瞥見門後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心中失笑,倒也不點破,「黃公子慢走。」

  今晚不管黃丞是怎麼計劃,但已經以失敗告終。至於該不該報復回來,要不要報復回來,就是花自芳的事兒了。襲人抿唇一笑,關上大門。

  另一頭黃丞一壁走,一壁為自己的機智點贊。

  不過,黃丞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他這折騰了小半天,結果就差臨門一射,卻被這兩個小姑娘攪黃了。好吧,這只能說他運氣不好。但後來黃晴走了,他幹嘛對著仇敵的妹子心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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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後來花自芳醒來,襲人將昨晚的來龍去脈都一一告知。花自芳對此沒有只是一笑,讓襲人別瞎操心,他心中自有成算。

  襲人不知道花自芳究竟是怎麼處理的,但黃丞安分不少,倒也是事實。

  平安州的日子平安順遂,很快三年孝期已過,花家三口除了服,告祭了一番花父,花自芳回原籍參加童生試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原本花家沒在平安州置產,就是因為不准備在此地久留。如今花自芳回鄉趕考,一家三口本來是要一齊回鄉。

  一來是童生試三道坎兒——縣試、府試、院試橫跨時間長,即便一切順利,無一次落榜,也要花上小一年的時間。花自芳一個大男人難免粗心,身邊沒人照顧,只怕要吃些苦頭;二來花家一家離鄉多年,如今正逢花父三年祭日,白氏也想為亡夫在祖墳立個碑、掃掃墓。

  本來商量得好好的,結果花父祭日剛過沒幾天,白氏就生起病來,原本只是偶感風寒,沒過幾天就頭重鼻塞、身子沉重,愈發動彈不得。襲人無法,只好卸下自己和白氏的行李,准備陪著白氏留在平安州養病,獨剩花自芳一人回鄉赴考。

  行程被打亂,襲人頓時忙得個焦頭爛額。

  一頭是不放心兒子,強撐著病體死活要跟著回鄉的白氏;一頭是宣稱什麼都不用帶,有銀子傍身就萬事大吉的花自芳。

  襲人不跟病了越發像老小孩一樣胡攪蠻纏的白氏辯理,也不跟在黃丞的磨礪下嘴皮子越來越麻利的花自芳談判,直接把這對母子擱一屋子。

  不是都挺有辯才嗎?戰個痛吧!

  襲人閒下來想想,這母子兩誰能說過誰呢?某天襲人路過白氏的屋子,看到花自芳坐在病床前,手執一本書,正念著呢。而白氏靠在仰枕上,閉目聽著,手還打著節拍,笑意吟然。

  倒是母慈子孝,看來不需要襲人操心。

  這日襲人想起花自芳獨自上路,若是病了,也沒個人照應,只怕會拖延病情。襲人回憶了一下,如今藥房裡有方便攜帶的藥丸子,對應一些常見的病症,出門在外,買來備用倒也方便。

  其他都已准備妥當了,正巧黃晴前些日子送來信,說要給襲人踐行。眼下踐行是不需要了,襲人想了想,信上不方便解釋,索性寫了個帖子邀黃晴出門。

  黃晴一向雷厲風行,上午收到襲人的帖子,下午就帶著丫鬟來到花家。

  「可算閒下來了,小祖宗!你再折騰下去,連給你踐行的時間只怕都擠不出來了!」黃晴將一盒子點心遞了過去,「我這兩天學著做點心,幫我嘗嘗對不對味兒,家裡人總糊弄我。」

  「踐行就省了吧,我不准備……」襲人接過盒子,正要解釋,後半句話卻在看到跟著黃晴進門的黃丞時,不知不覺被吞了下去,她偷偷一揪黃晴的袖子,悄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年來黃丞悶頭苦學,以前隔三差五挑釁的模樣已經很久沒見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黃丞跟花自芳握手言和了。恰恰相反,兩人在學堂上每每針鋒相對,那股硝煙味兒連先生都聞到了。偏偏一下課,兩人就跟對方不存在一樣,讓先生都無從勸解。

  時隔一年多,黃丞再次上門,讓早知內情的襲人不可謂不吃驚。

  黃晴的臉色同樣古怪,她壓低了聲音,「我哥說同窗兩年多,如今你哥回鄉赴考,為他踐個行也是同窗應有之義。」

  「這話你信?」襲人眼角抽了抽。

  「大概,可能……是真的?」黃晴嘴角的笑也是僵的,她甩甩頭,「管他的呢,兩大男人了,還用咱倆妹妹操心?把他留給你哥就行了,咱玩咱的。」

  「可是我哥不在家啊,他向戴先生辭行去了。」襲人無奈道。

  「那怎麼辦?」黃晴呆了一下,一想兩人不見面也省得折騰,她直接開始趕人,「哥,花大哥去向戴先生辭行了,你看?」

  「你們准備出門?最近街上不太平,你們兩個小姑娘也不安全,我也不放心,索性我陪著你們吧。」黃丞不答反問。這話是回應黃晴的問題,但他的眼睛卻看著襲人,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襲人本就准備去藥房買些藥丸子備用,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衫,黃丞看出來倒也不奇怪。不過黃丞能說出這麼體貼的話,還是讓襲人頗感意外。

  不過,黃丞所說確也屬實。

  近一年來,平安州的匪患越來越嚴重。一年前還只是偶爾在平安州外的道上劫掠,如今連平安州附近的鄉鎮也屢屢遭匪患,雖然州內沒有明目張膽的匪徒流竄,但匪患在離家三四裡地的地方肆虐,總是讓普通百姓們很不安心。

  襲人一想黃晴也要出門,指不定黃丞是擔心自家妹妹安全,也就不再生疑,「有勞了。」

  「你還真要出門?」黃晴問道。

  「是啊,我娘最近病了,我們娘倆留在平安州,我哥就只能一人上路了。雖然跟一家商隊商量好了,但我擔心……」襲人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我總歸是想准備得再妥帖一點。」

  「你是要買什麼?」黃晴體貼道,「正好我跟著學學,若是有朝一日我哥童生試、鄉試都過了,等他要上京赴會試的時候,我也好幫忙打理一下行囊。」

  「其他都妥當了,只缺一些方便常備的藥丸子。」襲人將點心盒子擱回屋裡。

  「我倒是知道幾家好的藥房。」黃晴也不急著讓襲人嘗點心了,一時比她還著急,「點心先擱著吧,橫豎它也跑不了,入秋了天黑的快,咱們抓緊時間,趕緊動身吧。」

  襲人笑著應是,讓二人稍等,進屋裡收拾一下東西。

  黃家兩兄妹在堂上相對而坐,黃丞自黃晴說完那話,就用一種若有所悟的眼神打量著黃晴。黃晴不自在地扯扯帕子,摸摸耳璫,簡直如坐針氈。

  片刻後襲人一出來,黃晴簡直是如蒙大赦一樣,嗖的一下跳起來,飛奔到襲人身側,親熱地挽著襲人的手臂,討好笑道,「襲人,咱們走吧?」

  襲人一掀簾子,就被一道黑影唬了一跳。

  等緩過神,看到來人是黃晴,襲人才拍拍胸脯,「瞧你這興頭高的,成了,咱們出發吧。」

  黃晴低下頭,笑而不語。


第四十四章

  有黃晴這個本地人帶路,襲人很快搜集齊單子上的大部分藥丸子。兩個女人一起上街買東西,似乎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空餘的時間,就會不知不覺地往首飾銀樓的方向逛去。

  當襲人終於發現荷包扁得不成樣子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大堆裝有漂亮簪環佩璫的小盒子,而這一整個下午都悶頭跟在她和黃晴身後的黃丞,懷裡也多了好幾匹色澤鮮艷的錦緞。

  梅香比之更甚,滿滿當當地抱了滿懷,可見黃晴戰績斐然。

  「出來這麼久,咱們也該回去了。」襲人的視線飄過黃丞,隱隱有點心虛。

  襲人發現黃丞懷裡的東西,貌似大部分都是她的。人家黃丞是擔心妹妹安全,才勉為其難跟她們出來。結果她倒好,興頭上來了,倒是一點都不見外,完全拿人家當苦力使……

  黃晴把一隻蝴蝶樣的簪子插在襲人鬢邊,退後一步,歪頭一笑,「挺適合你的,這枚簪子你不要了嗎?你可別騙我,剛才掌櫃一取出來這簪子,你的眼珠子都要掉進去了!」

  「去你的,我才沒那麼丟人呢!」襲人笑罵一聲,將簪子取下,「不過是瞧它別致一點,多看了一眼罷了,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確定不要?」黃晴挑眉。

  「不要。」襲人堅定搖頭,拉著一臉戀戀不捨的黃晴往外走,「天都快黑了,陪我買完最後幾味藥丸,咱們就回去吧。」

  「也好。」黃晴想到正事,忙收斂了一下玩興,率先出了門。

  最後一家藥房離銀樓並不遠,過了一個三叉路口,幾人沒走幾步路,就見一個頗具古韻的藥房出現在眼前。幾人上了台階,正要進門,卻聽一路沉默的黃丞突然出聲,「等一下!」

  黃晴回過頭,「哥,怎麼了?」

  「剛才好像有個熟人經過。」黃丞眉宇間頗有些疑惑,「你們先在這兒買藥丸,我過去瞧瞧。買完東西別亂走,千萬等著我回來接你們。」

  「好的,你路上小心些。」黃晴聽了也不阻攔。

  一看黃丞悶頭就要往外跑,襲人忙勸道,「黃大哥不妨把東西都擱下,先存在藥房由我們看著。這些可怪沉的,別耽誤了你找人。」

  黃丞看著襲人,心中暖融融的,唇邊露出一點笑容,「都聽你的。」

  襲人忙移開視線,耳朵莫名有些發燙。

  黃丞在藥店伙計的指引下,將東西擱在一個閒置的櫃台上。

  臨出門時,黃丞的腳步彷彿有了意識一樣,朝著襲人的方向走了兩步。只見襲人一臉鎮定地跟坐堂大夫說話,然而掩藏在烏髮下小巧如玉的耳朵紅得可愛極了。

  黃丞心中癢癢的,有種捏一下的沖動。

  「哥,你怎麼還在這兒?」黃晴一轉身,詫異地看到黃丞竟然還在,「你再不動身的話,你那個熟人只怕走得連影兒都找不著了!」

  「無妨,我記得他走的方向。」黃丞一邊唾棄自己這借口找得差勁,一邊故作鎮定地揮揮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數。

  可惜襲人十分投入地跟坐堂大夫討教養生之道,似乎沒注意這邊的動靜。

  黃丞遺憾地跟黃晴道了別,離開藥房。過了三叉口,某座十分有特色的三層小樓被夕陽的餘暉染上一層橘黃的輝芒,黃丞遠遠看著,臉上重又展開了笑容。

  店中的襲人在黃丞離開後,心中繃著的弦兒終於鬆了下來。

  襲人也不再跟發須皆白的老大夫討教問題了,這養生之道實在不是一蹴而就的。要知道,剛才只聽老大夫介紹了一小會兒,她就頭暈目眩,深感古醫藥博大精深了……

  「清熱丸十粒、解毒丸十粒、驅蟲丸十粒……」襲人對著單子依次念著。

  抓藥的小伙計麻溜兒地打開抽屜,點齊所需的藥丸,一會兒功夫,櫃台上就壘齊了一摞藥包,麻紙包著,紅紙裁方蓋在上面,寫著藥名劑量,麻繩十字捆好。

  襲人付完藥錢,荷包裡就只剩一丁點碎銀子了。

  因著快要天黑了,藥房只有寥寥幾人。

  兩人在閒餘的椅子上坐著,襲人想著黃晴雖然也買了些東西,但主旨還是陪她買藥,原本她准備逛完街請個客來著,結果預算超支,原計劃只好取消……

  黃晴在一旁兢兢業業地對著襲人列的單子,清點今日買的藥丸子有沒有錯漏,煞是投入。

  突然,靜寂的堂中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襲人,是你?」

  襲人從神游中回來,就看到一襲青衫卓然的韓寧從後堂走出,她訝然起身,「小韓大夫!」

  「真的是你……」韓寧喃喃道。

  當年花家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先是毫無預兆闔家搬走,後是賈府的管事數番來探問。

  其實說是探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那管事將花宅翻了個底朝天,對鄰裡刨根問底,話裡話外暗示花家畏罪潛逃。幸好花家一向與人為善,倒沒人落井下石。

  再後來花家一門親戚上門,非說這宅子是花父孝敬老太太的。旁人問她要房契,她就坐在門檻上哭她那短命的小兒子,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恨不得立時就隨小兒子去了。旁人看這老太太實在年紀大了,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指不定這老太太要這麼訛人呢,因此都不敢招惹。

  再有幾個老街坊確實見過老太太出席過花父的喪禮,受過白氏的磕頭,也就隨她去了。

  韓寧一直在暗中看著花宅的動靜,直到花家大伯將花宅原先的擺設全折舊賣了,又將花宅整個改頭換面,給了大兒子做成親的新居,都不見襲人一家出面,他才終於死了心。

  以白氏對花父的感情,她絕不會容忍別人將丈夫一磚一瓦建成的宅子,改的如此面目全非。

  花家三口確實離開了京城。

  韓老大夫雖然看好大方得體的襲人當他的兒媳,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勸韓寧看開些,溫柔漂亮、宜室宜家的姑娘有的是,別跟自己過不去。

  韓寧神色如常,平日裡該說說、該笑笑,韓老大夫只當兒子已經勘破情關。

  就在韓老大夫放心的時候,韓寧悄無聲息地接手了到各地采買藥材的活計。當韓老大夫知道時,韓寧離開了京城,老人家只能徒呼奈何。

  因為白氏原先開點心鋪子就十分紅火,且花自芳一向苦讀,不分寒暑,從未懈怠。所以韓寧每到一地,除了尋找外地新來的一家三口,主要特征就是母女以小生意維生,少年入學於私塾或學堂。

  然而韓寧這一找,就整整找了兩年。

  韓寧靜靜看著襲人,比之兩年前尚有幾分稚嫩的孩童模樣,襲人如今容貌長開,身段窈窕,姿容靜美,有了幾分少女的柔美韻味。

  乍一重逢時的驚喜、不敢置信、患得患失……都慢慢消失。韓寧啟唇微笑,心中一股靜謐的溫情融化開來,兩年來經歷了無數次希望和失望而漸漸麻木茫然的心,終於就此安定下來。


第四十五章

  黃晴擱下單子,看到襲人跟一個面生的年輕男子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詫異道,「襲人,這位公子是你的舊交?」

  「是的,兩年多沒見了。」襲人感慨道。

  黃晴心知兩人許久未見,有不少話說,於是識相地退到一邊,讓出茶水間供兩人敘舊。

  襲人和韓寧相對而坐,韓寧體貼地將花家離京後,花宅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當說到賈府頻頻派人來鬧事時,襲人不見惱,反倒笑了,「那位貴人事忙,想必這種搗亂之事並未持續多長時間吧?」

  「你猜對了。」韓寧點頭,「去歲年末我回京過年,賈府下人已經很久不曾造訪那兒了。」

  「你這話的意思……」襲人敏感地察覺到韓寧話中隱藏了什麼,「還有其他人去過?」

  「不止是去過。」韓寧躊躇了一下,還是直言道,「你們原先的宅子,被你的大伯和祖母占了。你那堂兄成親後就一直住在那座宅子,迄今為止,已經有小半年了。」

  「好厚的臉皮。」襲人悠悠一歎。

  當初襲人離京前就想過,這座宅子就算門鎖著,只怕也要遭老宅那邊的惦記。襲人原想著房子賣出去,橫豎有銀子在手,日後想回京城,再買房子不遲。

  但那座宅子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載著花父對這個家的期待和呵護。襲人雖然覺得房子能住就行,哪兒都無所謂,但白氏和花自芳畢竟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這座宅子承載了他們無數快樂或悲傷的回憶,襲人自然要予以尊重,於是也就壓下不提。

  更何況房契還在白氏手裡,官府也有存根,要回房子並不難,不過肯定要費些周折。

  韓寧看襲人一點都不著急,顯然心中有數,也就不再提這些糟心事,「對了,當初你剛離開京城的時候,還有一個小姑娘去你家找你,我聽隨車嬤嬤的話音,那小姑娘似乎叫晴雯。」

  「晴雯?」襲人心中微暖,不由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

  當時雖然寧國府客房被燒一事的內情不會透露出來,但以晴雯的聰明,在看到襲人立刻就被雷厲風行地放還身契,晴雯肯定能猜到襲人此遭脫身,多半牽扯上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晴雯還能不避嫌疑地親至花家,探望襲人,襲人不可謂不感動。

  看到表情柔軟、陷入回憶的襲人,韓寧毫不心虛地想著,幸好沒告訴襲人,其實當時隨著晴雯而來的另有一位華服美裘的貴公子,據說正是那位名聲在外的賈寶玉……

  襲人回過神,笑問道,「我走了兩年多,倒是不知道京城近來有什麼趣聞沒有?」

  「你這話可是問錯人了,我這兩年常年在外地采買藥材,你若讓我說說各地的風物,我還能扯幾個段子,若要問京城的事,我也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呢。」韓寧笑道。

  「你怎麼好好的坐堂大夫不做,非要受這種奔波之苦?」襲人奇道。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正好趁著家中事務,外出歷練一番,也能增加一些見識。總好過坐井觀天,小看天下英雄。」韓寧輕描淡寫,半字不提他的真實目的。

  「小韓大夫過謙了。」襲人道。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韓寧看襲人感興趣,就講起了走訪各地時遇到的見聞,「近年來,和尚道士倒是多了起來,我前幾天就遇到一個。那人出身京城,原也是世家子弟,身手極好,仗義疏財,吹笛彈箏,無所不能,連串戲也極出彩……可惜這樣出色的一個人,竟然也斷發出了家!倒是祖傳的鴛鴦劍還留著,不過當年彈劍任俠的場景只怕再不能見了。」

  襲人原先還聽得興致勃勃,聽到最後,隱隱有了猜測,她問道,「你說的這位公子,是否是素有俠名的冷二郎柳湘蓮?」

  「你也認識他?」韓寧倒是沒料到襲人能猜出來,「唉,可不就是他嘛。」

  「並不認識,只是以前聽寶玉說起過。」襲人忙找了個借口。

  襲人不但知道這個斷發出家的道士是柳湘蓮,還知道這位任俠好義的冷二郎是為什麼出了家。

  寧國府賈珍的繼室尤氏有兩位妹妹,小的一位叫尤三姐。尤三姐一心欽慕柳湘蓮,托賈璉去說合,正好柳湘蓮也是個不拘出身的,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必要一個絕色的女子為妻,正巧尤三姐確實是一位堪稱尤物的絕色佳人。

  雙方一拍即合,柳湘蓮留下鴛鴦劍作為信物。

  尤三姐得償所願,收斂性子,甜甜蜜蜜地守著定親信物,就等著柳湘蓮迎親了。可惜尤三姐當初跟姐夫廝混一類的風流事被柳湘蓮知道,柳湘蓮一看沒成親頭頂都綠了,自然要退親。

  兩人在定下親事後第一次見面,正是婚約作廢之時。

  尤三姐的確是柳湘蓮心目中絕色女子的模樣,柳湘蓮雖不免有憾,卻不改初衷。尤三姐在歸還鴛鴦劍時,用鴛鴦劍中一柄雌劍橫劍自刎以明志,死在心上人懷裡,倒是一了癡願。

  柳湘蓮受此情傷,心灰意冷,才跟著破足道人出了家。

  襲人托腮沉思。

  劇情發現到這裡,尤二姐也快要進賈府成為賈璉的二房了。不過這些於襲人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之後,賈家如今最大的依仗賢德妃賈元春,就要染恙身亡了。

  襲人掐指算了一下時間,若一切順利,花自芳可以參加明年春闈,倒不須再堤防賈府。因為在賈元春去世後,賈家就會像坐了滑梯一樣每況愈下,滅族之禍也近在眼前了。

  一想到賈家這個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多久,襲人的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襲人心情變好,主動邀請道,「難得在異鄉重逢,小韓大夫若不嫌棄,不妨到我家坐坐?」

  原本韓寧還想著不管怎樣,一會兒都要厚著臉皮問出花家的住址,沒想到襲人竟然主動邀約,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韓寧含笑一拱手,「榮幸之至。」

  這邊兩人得償所願,皆大歡喜了,然而在場卻有一個人實在是大大的不開心!

  黃丞原本興沖沖地買下了襲人幾番流連的蝴蝶簪,准備找個花前月下的好時機,討佳人歡心。結果他這剛離開一盞茶的功夫,就有一個一看就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向襲人獻媚!

  最可恨的是,襲人竟然還真的被討好到了!

  看著襲人跟那個小白臉相視而笑的樣子,黃丞心中升起了極大的危機感!雖然黃丞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這男人小白臉的本質,但襲人這麼單純一小姑娘,肯定一騙一個准啊!

  黃丞捏了捏袖子裡的首飾盒子,臉上浮起一層殺氣,看他怎麼戳穿這個小白臉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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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黃丞裝作沒看見那個小白臉,一副熟稔的樣子對襲人道,「東西買好了沒有?要是這家沒有,咱們抓緊點時間去四善堂,那兒的東西雖然貴一些,但勝在齊全。」

  「已經齊了。」襲人笑著回答。

  「既然東西齊了,那咱們就趕緊動身回家吧。」黃丞在「咱們」和「回家」這兩詞上狠狠咬了重音,然後才好像剛看到有個大活人站在跟前一樣,一副吃驚的樣子,「這位是?」

  「這位是韓寧,是京城同和堂的坐堂大夫,以前家中有人小恙,全靠小韓大夫妙手回春。」襲人忙給兩人介紹,「這位是黃丞,是平安州都騎校尉之子,我哥的同窗。」

  「小韓大夫?」黃丞陰陽怪調地重復了一遍,心中美滋滋的。

  要知道襲人如今可是叫他黃大哥,而這個韓寧雖然跟花家有舊,而且看起來交情不淺,但襲人話裡客氣極了,連稱呼都是生疏的小韓大夫!

  雖然襲人介紹黃丞的時候,只說了他是花自芳的同窗,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此簡練的介紹,不正說明了介紹人和此人關係匪淺,因為太熟了,所以才不見外地隨口一說?

  黃丞意氣風發極了,看到這個小白臉一臉平靜,總覺得這人在忍內傷,他幸災樂禍道,「小韓大夫身體不舒服?正好咱們就在藥房,小韓大夫不妨給自己抓一劑藥?」

  黃丞句句不離「小韓大夫」這一稱呼,顯然不把韓寧的心戳成篩子,就誓不罷休。

  「我身體並無大礙,有勞黃公子關心。」韓寧輕描淡寫地擋了回去,「不過,我這剛在平安州落了腳,一身風塵之色,倒是失禮了。」

  「是我的不對!乍一重逢,就只顧拉著你聊天,我竟沒注意到……」襲人歉疚道。

  「他鄉遇故知,本就是再快活不過的事了。這種時候,誰還有那個閒心去操心那些個細枝末節的事情。」韓寧朝襲人眨眨眼,襲人這才會意一笑。

  黃丞眼睛瞪得溜圓,緊攥著扇柄的手都憋出青筋了。他在心中大罵,兩句話就把襲人的注意力給騙走了,這廝好生奸猾!

  一邊的黃晴終於清點完了東西,她揉了揉後頸,打了個哈欠,將疊好的清單遞給襲人,「一個不差,我足足對了三遍,絕對都齊了。」

  「多謝了。」襲人接過單子,不由佩服黃晴的耐心。

  「不客氣,我……」黃晴說了半截,突然像咬了舌頭一樣,吞掉後半句話,一臉無辜地看著對後半句話好奇的襲人和黃丞,「對了,哥,你不是去追你的什麼熟人去了嗎?追到沒?」

  「啊,當然追到了!」黃丞慌忙偷瞄了一眼襲人,生怕露出破綻。今天有外人在,實在是破壞氣氛,這禮物還是另選時機再送才好。

  「真的?」襲人眼尖地發現黃丞躲閃的眼神,失笑道,「就算認錯人,也沒什麼丟人的呀。」

  黃丞心虛地哈哈一笑,「被你猜到了。」

  襲人細長的柳眉一挑,正要說什麼,卻聽門口傳來一個溫軟清麗的女聲,「黃公子?」

  黃丞如蒙大赦一般,慌忙轉頭,卻看見牡丹一身尋常良家女子的妝扮,梳著墮馬髻,規規矩矩地穿著一套嫩黃的鍛襖襦裙,扶著丫鬟的手,美目含情,款步走向黃丞。

  牡丹緩緩攤開手,素白的掌心上托著一個翠綠的環扣,「黃公子走得急,落下了……」

  「好了!」黃丞大喝一聲。

  牡丹被喝得頭腦一蒙,下意識地攥緊環扣,退後一步。

  黃丞不敢看一旁的襲人,脊背僵直,下顎繃緊,他試圖舒展開僵著的臉,努力想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臉上卻更扭曲了,「牡丹,東西拿來,多謝你幫我找到它。」

  牡丹咬了咬唇,眼神深情又幽怨。可惜黃丞雖然眼睛死盯著她,但全身注意力都在自牡丹進來,就一直沉默得嚇人的襲人身上。

  這一番做作,牡丹算是媚眼兒全拋給了瞎子看。

  牡丹飛快地瞟了襲人一眼,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不甘和怨毒。

  牡丹聽話地將環扣遞到黃丞手上,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個溫婉癡情的美人,「我跟過來,原就是要歸還它的。如今也算物歸原主了。」

  黃丞無可無不可地收回環扣,揮揮手,「謝了。」

  「那我先告辭了。」牡丹朝著黃丞一福身,姿態嫻雅美好,隨後才戀戀不捨地轉身離開,臨至門前,又無限深情哀婉地望了黃丞一眼,這才裊裊去了。

  「哥,這是怎麼回事?」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黃晴,終於緩過神,小心戳了戳黃丞。

  「我不小心丟了東西,然後被牡丹撿到,物歸原主。」黃丞打著哈哈,「就是這麼簡單!」

  一直看好戲的韓寧,這才好整以暇地開了口,「這枚環扣是黃公子的心愛之物?」

  黃丞剛才光顧著怎麼不引起一絲懷疑地打發走牡丹了,剩下地一大半心思,在心虛又糾結地期待襲人沒多想,別生氣……

  現在韓寧突然一出聲,黃丞渾身肌肉瞬間就繃緊了!操蛋,這小白臉竟然還在!完蛋了,有這個巧舌如簧的奸詐小人在,襲人就算不懷疑,也會被這家伙忽悠得變節的!

  韓寧見黃丞只瞪著他不出聲,又禮貌地重復了一遍。

  黃丞警覺地琢磨了半天,這話好像沒什麼不對勁,不過這小白臉顯然整個人都不對勁!他斟酌了又斟酌,模稜兩可道,「也不算心愛,只這兩天偶爾帶帶。」

  「牡丹姑娘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撿了一枚環扣,它的樣式和玉色都極普通,可牡丹姑娘一眼就認定這是黃公子的環扣。」韓寧意味深長地一停頓,「偏偏這環扣還真是黃公子的!」

  「那又如何?」黃丞色厲內荏地喊道。

  「不如何。」韓寧對著黃丞,極坦然地攤手一笑,「我只是深有所悟,果真是無巧不成書!」

  黃丞又急又怒,幾乎不敢去看襲人的眼睛。

  韓寧這麼特地點出來,任誰都會心中生疑,世上哪來這麼多巧合?

  一時間,黃丞簡直進退兩難。

  黃丞要是非要頂著眾人的懷疑,硬抗下去,這時候小白臉勢必會暗示,說他黃丞肯定是煙花之地的常客,且經常點牡丹作陪。若非兩人相熟,牡丹也不會在黃丞僅佩戴了幾次這環扣的情況下,就認出這枚「樣式和玉色極普通」的環扣歸黃丞所有。

  若他反口,就不僅要推翻「這環扣偶爾帶帶」,還有之前「丟東西,物歸原主」之說……這樣一溜兒數下來,他剛才一個接一個說著謊,雖然初衷是為給她一個驚喜,但後續……

  而且有這個奸猾狡詐的小白臉在一旁敲邊鼓,恐怕不把他釘在十惡不赦大騙子的絞刑架上,這小白臉都不會罷休!

  黃丞眼裡頭幾乎冒火,恨不得生撕了這小白臉!

  要不是這廝橫插一腳,他早就……

  「我娘還等著我回家陪她吃飯,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襲人聲音清冷,客氣地跟黃晴告別,隨後招手讓在茶水間外等了一會兒的伙計過來,「馬車雇好了嗎?」

  「姑娘,雇好了,就在門外停著。」伙計笑瞇了眼。

  伙計剛收了小半兩銀子幹活,除開雇馬車的三百銅板,足足有一百五十個銅板進了自個兒腰包。一看襲人准備親自搬東西上馬車,他殷勤地跑上前,「哪敢勞動姑娘,我來就是!」

  這伙計別看人瘦個子小,卻有一把大力氣,只一個來回,就將襲人買的東西都搬上了馬車。

  等茶水間的桌子空了半邊,被襲人果斷利索的行動驚呆了的黃晴,這才回過神,她忙拉住襲人的袖子,討好地笑道,「襲人,你這就走了?」她朝旁邊仍保持著幹架姿勢的黃丞和韓寧努努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邊,你不管了?」

  「你喜不喜歡耍猴戲?」襲人突然問了一句。

  「啊?」黃晴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左思右想,沒明白這和剛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只好乖乖回答問題,「喜歡呀,小猴子很可愛。」

  「我以前也很喜歡。」襲人語調溫柔,卻讓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以前?」黃晴縮了縮脖子,壯著膽子問道,「怎麼,你現在不喜歡了嗎?」

  襲人唇邊彎起了一個諷刺的弧度,轉身離開。

  馬鞭響亮的抽打聲響起,馬車夫吆喝著「得兒,駕」的長調傳來,隨後是馬車的轆轆聲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漸漸遠去。

  藥房的茶水間裡一片寂靜,黃晴跺跺腳,去找伙計雇車了。

  都怪這兩個家伙!黃晴翻了個白眼,剛才襲人只雇了一輛馬車,肯定是想著把她順道兒送回黃府的。這下可好,連她都不被待見了……

  韓寧一看只剩下他和這個蠢貨黃丞同處一室,剛才被襲人無視掉時生出的一點不安,此刻被迅速按了回去,他抱臂冷笑了一聲,「自作自受。」

  黃丞飛快從萎靡狀態精神過來,同樣報以冷笑,「偷雞不成蝕把米。」


第四十七章

  雖然襲人沒來得及給韓寧留下地址,但韓寧還是從車夫的口中,得知了花家的住處。

  韓寧知道花自芳不日就要回鄉趕考,等他離開後,花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他雖然可以借著舊日街坊之名,上門拜訪,但畢竟多有不便,於是也等不及襲人消氣,翌日就上了門。

  花自芳已經從襲人口中得知偶遇韓寧一事,此時也不意外,很是熱情地招待了韓寧。

  久臥病床的白氏頗有興致,和韓寧寒暄了一番。

  韓寧看到白氏生著病,主動請纓,為白氏診脈。白氏以前在京城時,每逢有恙都是找韓寧診治,且每次都是藥到病除,自然信任他的醫術。

  診完脈,看完原先大夫開的方子,韓寧才笑道,「想來是伯母夜裡走了困,休息不好,又不小心著了風,才導致風邪入體,氣虛火旺。這位大夫十分穩妥,開的藥方很對症……」

  正說著,韓寧突然瞥見站在白氏身後的襲人朝他使眼色。

  襲人見自己引起了韓寧的注意,就小心朝白氏輕輕抬了抬下巴,然後幅度很小地搖了搖手,隨後雙手合十,眼神央求地看著韓寧。心上人的求懇讓韓寧幾乎立刻就決定答應下來。

  韓寧的目光鎮定地掠過襲人,才盤算起襲人的請求究竟是什麼來。

  「小韓大夫?」白氏正一臉期待地等韓寧定診,誰知他說了一半就沉默下來,倒是讓白氏唬了一跳,她的身體不會是真有什麼不妥吧?

  韓寧回過神,看到白氏臉上不安的表情,忙安慰道,「伯母您別急,我只是在想這個方子與千金方上的方子,藥材劑量有哪些不同。」

  話還沒說完,韓寧心中一亮,大約猜到了襲人是什麼意思。

  隨著白氏病情的變化,藥方幾度發生改變,現在她服用的方子是以調理為主,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基本好了起來,但聽白氏話裡的意思,她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病情已經好轉一事。

  韓寧也算老相識了,知道花家不論大小事,這兩兄妹都商量著幹,斷不會是襲人一個人就能瞞下的,想到這兒,韓寧放下心來。

  再結合花家最近發生的大事,韓寧立刻明白過來,這兩兄妹是不想讓白氏跟著花自芳千里迢迢地回鄉。畢竟剛病好的人底子虛,在家生病還好,不論請大夫抓藥,還是冷了熱了,嘴裡沒味道想吃口新鮮吃食兒,出門一抬腳就能找著。要是在路上生病,那才是活生生遭罪呢!

  而且花自芳此行畢竟是回鄉赴考,若白氏真病了,以花自芳的孝順性子,就算誤了科考,只怕也要留下來照顧白氏。

  即使白氏不忍耽擱兒子考試,勒令其上路,可花自芳就算聽了,只怕也要擔心寡母幼妹,如何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求醫問藥,哪裡又能真正集中精力去應考?

  「不知為伯母診病的是哪位大夫?」韓寧一副仰慕對方醫術的樣子,「我行醫也有幾年,卻是頭一次從小小一張藥方中,看到如此明晰而簡潔的診斷思路……」

  「你是說……」白氏愣了愣。

  「這位大夫醫術高超,我實在不敢班門弄斧。」韓寧將藥方小心地放回桌面,索性做戲做全套,又一臉期待道,「伯母,不知我可否抄錄下來?」

  「當然。」白氏難掩失望,本來她還寄希望於韓寧藥到病除,她好跟著兒子回鄉,如今……她勉強笑了笑,「襲人,你領著小韓大夫去你哥書房吧,那兒有筆墨。」

  「多謝伯母。」韓寧感激地鞠了一躬,「哪怕只從中學得一些皮毛,都是我三生有幸了。」

  韓寧和襲人前後腳出了門,一路沉默地進了書房,關上門。

  襲人才正色,斂衽一禮,「多謝小韓大夫相助。」

  韓寧忙虛虛一扶,「醫者父母心,就算你不提,我也會建議伯母盡量臥床休息,伯母的身體在近期確實不宜經受車馬勞頓之苦。」

  「我娘……」襲人搖搖頭,不好指責什麼,「我們只好出此下策。」

  「也是權宜之舉。」韓寧理解一笑。

  「對了,這藥方當真那麼厲害,看明白了就能讓你受益百倍?」襲人本來以為韓寧是在照她的意思演戲,但韓寧那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讓襲人都有些將信將疑了。

  「幾吊錢一本的千金方,上面這種方子應有盡有。」韓寧笑道,「你說它有沒有這麼神?」

  「好啊,連我都唬住了!」襲人不禁搖頭失笑。

  昨天在藥房發生的不愉快,兩個人都默契地揭過不提。

  窗格投下的影子,漸漸從書架爬到臨窗的幾案上。襲人抬頭看了看時間,跟廚房的王嬸子打了個招呼,中午留客,飯菜盡量弄得豐盛一點。

  等襲人從廚房出來,看到花自芳剛打了酒回來。

  那邊菜還沒下鍋呢,花自芳就興致勃勃地拉著韓寧喝起酒來。虧得韓寧脾氣好,也由著他,兩人拿著對方趣事下酒,倒也喝得不亦樂乎。

  襲人隔窗看了看,知道兩人素有分寸,也就不再管,回後院陪白氏去了。

  雖然花家和韓寧一貫相熟,但白氏到底生著病,就沒去前院陪著客人一道用飯。襲人不好剩下白氏一人孤零零吃午飯,也就陪白氏留在後院。

  可惜襲人高估了自家哥哥。

  等襲人陪著白氏用完飯,做了會兒針線,又伏侍白氏睡下,王嬸子才過來匯報,她收拾碗筷時發現這兩小年輕都喝高了……

  花自芳是此番躊躇滿志,寒窗多年,就看這一下能不能得償所願了。

  在母親妹妹面前,花自芳要當一家頂梁柱,自然要穩重沉得住氣。在恩師同窗跟前,他還要表現得謙虛有禮,不能讓人覺得他骨頭輕,還沒考中呢,他就狂得不成樣子。

  惟有韓寧這個昔日鄰居,知道花家以前原先過得什麼苦日子,知道這一次科舉對這個稍嫌稚嫩的頂梁柱有多重要,所以花自芳志在必得,他不容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錯失……

  花自芳一吐心中塊壘,暢快之餘,哪還顧得上節制,沒多久就喝得爛醉如泥。

  從韓寧那一身酒氣來看,他肯定也喝了不少。但他到底是真醉假醉,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一晚韓寧登堂入室,還留在花家度了夜。

  比之昨晚在花宅外蹲了一整晚而凍得直哆嗦,被小廝死活扛回家,結果發燒鼻塞,灌了一肚子苦汁子的黃丞來說,韓寧可謂是大贏家了。


第四十八章

  門窗都關得密不透風,整間屋子都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苦藥味。黃丞萎靡地窩在被子上,眼皮偶爾撩起,眼珠子朝門的方向轉轉,看沒有來人又懨懨地閉上。

  不知過了多久,門上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黃丞一下子掀掉腦門上的濕毛巾,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喊道,「進來!」

  面目清秀的小廝平安低頭走了進來,他一絲不差地請著安,卻聽自家爺不耐煩地呸了一聲,「多事什麼,起吧。快說說,他家有什麼動靜……」

  「除了花公子臨至午時出了一趟門,花家其他人並沒有進出。」平安忙回答道。

  「沒出去就好。」黃丞高興起來。

  雖然他昨兒個惹惱了襲人,但好在韓寧也沒占便宜。只要襲人沒私下去見那韓寧,黃丞就不怕那廝從中作梗。等黃丞病好了,他親自上門解釋……

  等等!

  黃丞的高興勁兒戛然而止,他可以登門拜訪,那個小白臉也可以啊!雖然黃丞確定昨日是襲人自來到平安州後第一次和韓寧再見,但那廝何等狡猾,一定早就打聽好襲人住哪兒了!

  黃丞斂了笑,「花家沒人出來,那有沒有人進去?」

  平安涎著臉討好道,「爺真是料事如神,上午還真有個白面書生進了花家。」

  「長得什麼模樣?」黃丞問道。

  「挺俊俏的,笑起來很溫和,我瞧著個頭跟爺差不離,穿著一身青衫,手裡大包小包拎了好多東西,還是花公子親自迎進去的呢!」平安忙描述了一番形貌。

  黃丞徹底沉下臉,「這廝待了多久才走?」

  平安一看自家爺的臉色,不像是高興的,他忙收了諂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回著話道,「我離開前,這人一直沒走……」

  話沒說完,一條濕毛巾兜頭朝平安罩下。

  只聽「啪」的一聲,濕毛巾打在平安臉上,平安心裡一咯登,忙接住滑下來的濕毛巾,跪好了連連磕頭,「爺饒命,都是小的錯……」

  「閉嘴!」黃丞不耐煩地喝了一聲,他刷的一下掀開被子,堆到一邊,光著腳下了地,如困獸一樣在內室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小聲詛咒著那奸詐小人!

  終於,黃丞停下腳步,下了決定,「平安,去給爺拿衣服。」

  平安惶恐地抬起頭,哭喪著臉勸道,「爺,天都黑了,昨兒爺在那兒守了一晚就病成這樣,今天爺要是強拖著病體再去,太太知道了,非把小人的皮扒了。」

  「你的主子是爺,還是太太?」黃丞一想到那小人近水樓台,還不知道怎麼挑撥離間呢,他心頭就一陣暗火直冒,一臉殺氣道,「再說了,黃家上下只有太太能扒你的皮嗎?」

  「小人腦子犯了渾,小人的主子當然是爺……」平安一看自家爺難得窩火的模樣,就知道這絕對是來真的,他心裡唉聲歎氣,橫豎這板子是逃不了,先度過眼前這一劫吧。

  黃丞踹了平安一腳,「滾吧,去拿衣服。」

  平安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起身,洗了手,去櫃子裡取了黃丞的衣服。黃丞心中著急,也不要平安伏侍,劈手奪過衣服,三下五除二就穿戴了起來。

  臨出門前,黃丞想了想,又折回來取了上回給襲人買的簪子。

  一推開門,劈面就是一陣透骨的冷風吹來。

  黃丞打了個哆嗦,剛才刻意忽略的身體上的不適,現在全都冒了上來。黃丞不想在自家小廝跟前示弱,強撐著頭暈腳軟,往門外邁去。

  平安頗有先見之明地捧出來一件厚披風,輕手輕腳地給黃丞披上。

  黃丞眉梢跳了跳,倒也沒有拒絕。

  一主一僕熟門熟路地撿著路黑沒人的地方走,很快就來到黃府花園後門,黃丞取出一把黃銅大鑰匙,輕巧地開了鎖。兩人溜出門,將後門從外面鎖上。

  因著黃丞事先沒吩咐,平安也來得及准備馬車,幸好離花家不遠,兩人徒步而去。

  兩人運氣好,沒碰上巡夜的守軍。

  沒一會兒,黃丞就站在了花家門前。

  平安苦著一張臉,看著在花家門前踱來踱去,還一臉興致勃勃的少爺。果然,沒一會兒,黃丞就瞄上了花宅臨街的那道圍牆。

  「爺,使不得啊!」平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黃丞身後,苦口婆心地勸道。

  「花自芳也太馬虎了,要是歹人來了,這麼矮的圍牆哪能擋得住!」黃丞比劃著這圍牆的高度,一臉不滿。

  平安心道,您也太不把自個兒當外人了。

  黃丞看了一眼圍牆的高度,又看了一眼弓腰縮背的平安,摸著下巴,「來吧,讓爺看看你對你家爺的忠心。」

  平安認命地半蹲下來,下盤站穩了,「爺,您請吧。」

  黃丞熟練地踩上平安的肩膀,平安待黃丞站穩,憋紅了臉,一點點站了起來。黃丞贊了一聲「幹得不錯」,然後嫻熟地翻過牆,穩穩落下地來。

  平安揉著肩膀,聽著裡面腳步聲漸漸遠去,祈禱今晚千萬別出岔子。

  花宅的布局,黃丞自是一早就留意過的。他輕手輕腳地朝著後院摸去,一路順風順水,卻對著後院這麼多屋子泛起了難。

  正院是白氏的,這毫無疑問。

  但東西側間各是一明兩暗的格局,從外面看起來沒有一點不一樣。屋子裡的燈火都已經熄了,黑壓壓的,實在看不出來哪間是女兒家的閨房。

  黃丞抓耳撓腮,直後悔以前沒跟黃晴打聽得再仔細一點。

  院子裡月涼如水,黃丞不自覺地又踱起步來。

  突然,一道火光在幽暗的角落裡亮了起來。黃丞唬了一跳,若不是還記得他自己來路不地道,一聲「鬼啊」幾乎就要喊出來了!

  耳膜「咚咚」跳著,黃丞只覺得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跳出來!

  突然,一聲清晰的嗤笑聲傳了過來。

  這個隱約有點熟悉的聲音,讓對面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添了一點人氣兒。黃丞心裡頭的害怕一瞬間消失了,因為突然的光亮而短暫失明的眼睛也恢復了作用。

  「是你!」黃丞幾乎跳腳起來。

  「這句話應該我問才是。」韓寧提著燈籠,緩步走出那片陰影,「我記得落鎖之前,黃公子並未在花家作客。如今黃公子深夜來此,私闖民宅,不知平安州的律法該判刑幾何?」

  「我……」黃丞理屈,但沒道理在情敵面前認輸,他裝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反駁道,「誰說我是私闖民宅,我明明是赴約而來!」

  「赴約?」韓寧一點不信,卻還是慢條斯理問道,「赴誰的約?」

  黃丞此刻就算再缺心眼兒,也知道不能把襲人扯進來。

  原先沒人看到,只能算是他和襲人間的小情趣。但現在牽扯進來了外人,要是一個不慎,從這小白臉口中走漏了風聲,襲人名聲被毀,那可就不是一般般的小事了。

  黃丞一派鎮定道,「花兄不日要離開平安州,我跟他約好了要秉燭夜談!」

  「你跟花兄?還秉燭夜談?」韓寧不可置信地重復一遍,又狀似不小心想到了什麼,「可是我怎麼聽襲人說,你跟花兄一向不對付,以前就三番五次找他麻煩。後來好了點,但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平日只當對方不存在……你們倆哪來『秉燭夜談』的交情?」

  「你這種俗人,怎麼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黃丞故作不屑,「我二人認定的對手只有彼此,雖然不免針鋒相對、寸土必爭,但卻也棋逢對手、惺惺相惜。」

  別說韓寧有點將信將疑了,連黃丞自己說完,都覺得他和花自芳關係沒那麼壞,雖然往日只要下了課就不說話,但兩人也自有超出一般人的一番默契。

  「等等,就算你是來赴約花兄,但花兄屋子在前院,你怎麼摸到後院來了?」韓寧心道這廝好狡猾,差點被他糊弄過去。

  「天黑路彎的,又沒個人引路,我才不小心拐到這兒。」黃丞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背著手打量四周,「這裡是後院啊!怪不得一間屋子都不亮,我就說花兄明明給我留著盞燈的。」

  「你這路倒是迷得巧。」韓寧諷刺道,「正好一拐,就拐到女眷住的後院。」

  「天黑看不著道兒,沒辦法。」黃丞狀似無奈地聳聳肩膀,然後瞇起眼,「你呢?不在前院客房待著,怎麼也跑到後院來了?」

  「我啊?」韓寧不慌不忙,「我是出門起夜,走到半路燈籠滅了。又聽到後院有動靜,我怕是有歹人翻牆而入,所以特地過來看看。沒想到是黃公子,倒是失敬了。」

  「是聽到動靜特地過來的嗎?」黃丞撇嘴,「我怎麼記得,剛才燈籠一亮,你就在那個角落裡待著了。那個角落離著角門,可有五六步遠呢!」

  韓寧正要反駁,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黃丞以為對方被抓住痛腳,正准備得意洋洋迎頭痛擊,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清晰的門開的吱呀聲,一陣輕盈而熟悉的腳步聲慢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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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倒是不知道,花家後院什麼時候成為你們吵架生事的地方了。」屋子裡昏黃而溫暖的光投射出來,落在站於台階上的襲人身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暈。

  「襲人,我……」黃丞轉過身,結結巴巴想要辯解。

  「黃公子?」襲人冷淡地點了一下頭,「我記得大門已經落鎖,不知黃公子是如何進來的?」

  黃丞心裡咯登一聲,昨天襲人還是叫他黃大哥,可現在對他的稱呼又退回了原來生疏見外的黃公子,這可不太妙。

  黃丞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實在無法當著主人的面說自己是翻牆進來的,他只好有氣沒力地摸了摸鼻子。本來他准備一見襲人就傾訴衷腸,等襲人原諒了他,他倆再甜甜蜜蜜花前月下,到時襲人就算知道他怎麼來的,最多嬌嗔幾句,肯定不會生多大氣。

  可現在頭號大敵就在跟前杵著,黃丞實在無法當著這廝的面說出告白的話。

  「能借一步說話嗎?」黃丞盡量讓自己表現出一副誠懇可靠的樣子。

  「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韓寧此刻恢復了鎮定,拆台道,「夜寒露重,孤男寡女,只怕是多有不便。而且我瞧著黃公子的臉色有些不妥當,只怕是病還沒好就跑出來了吧?」

  「你生病了?」襲人轉過頭,安靜地看著黃丞。

  「一點小病,讓你見笑了。」黃丞看襲人一聽這話就忙問候他,心裡喜滋滋地想,襲人心裡果然還是有他的,他裝著虛弱的樣子咳了兩聲,可憐兮兮地懇求道,「就說兩句話,行嗎?」

  黃丞的演技一點都不過關,在場不論是韓寧還是襲人都一眼能看穿。不過襲人想了想,還是轉頭對韓寧道,「有勞小韓大夫關心,請容我們借一步說話。」

  此地還是花家,韓寧剛才就已經越俎代庖了,如今主人開口,他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我就在角門外,若有什麼意外,記得喊我。」韓寧語氣溫柔,他將燈籠留了下來,也不理一旁得意的黃丞,直接離開了後院。

  黃丞心中得意襲人為了他而下這小白臉的面子。對韓寧話中意有所指,此刻黃丞一點都不在乎,只當是失敗者一點軟弱無力的示威,哪兒還放在眼裡。

  吱呀一聲,角門合了上去。

  「說罷,有什麼事非得你翻牆而入,私闖民宅,深夜來說?」襲人冷靜問道。

  黃丞心裡頭的高興泡泡一下子被戳沒了,這問罪的架勢好像一點都不對頭。他平日裡舌戰群儒的辯才好像突然消失了,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袖裡的盒子,他吶吶道,「你生氣了?」

  襲人裹了裹肩上的短披肩,輕嘲一笑,「若站在這兒的是我哥,你信不信他立時會揍得你連你親媽都認不出來?」

  花自芳一向對誰都和和氣氣,但要真惹惱了他……黃丞打了個哆嗦,「是我的錯!」

  「你要是知道錯了,現在就該二話不說原路返回。」襲人送客道。

  「可我有話要跟你說!」黃丞鼓足勇氣,理直氣壯地看向襲人,但在襲人沉默而疏離的態度中,黃丞底氣越來越不足,他委屈地低下頭,「我要是再不說,你就被人搶走了……」

  「這是哪來的混賬話?」襲人一見黃丞這副委屈的樣子,不由失笑。

  「他都登堂入室,住進你們家了,我要是再晚一步,他能……」黃丞嘟囔道。

  「別瞎說,小韓大夫是跟我哥喝酒喝得太盡興,醉得太沉,才在我家歇下的。」襲人忙阻止了黃丞繼續說下去,韓寧畢竟是家中舊交,若因為這種流言而冷了交情,實在不太好。

  黃丞見襲人分毫沒察覺韓寧的心意,也樂得裝糊塗,「是我錯怪他了。」

  解決完韓寧的問題,黃丞心情大好,想著一鼓作氣,要是能一舉拿下最好,他給自己鼓了鼓氣,摸出首飾匣子,「昨天我在藥房前托辭離開,是為了給你買一樣禮物。」

  說著,黃丞打開匣子,蝴蝶簪在月光下靜靜躺在絨布上。

  襲人一眼就認出了這支蝴蝶簪正是她昨日一眼相中,卻因錢快花光了,而不得不望之興歎的那支簪子。其實襲人對它購買欲望,在離開那家銀樓時已經弱了不少,若非它今晚再次出現,她幾乎都要把它的模樣忘光了。

  不過,當這枚蝴蝶簪再次出現,那種驚艷感再次浮上襲人心頭。

  這是一支金嵌珠寶蝴蝶簪,金翅薄如蟬翼,透空掐絲,上嵌紅寶石,金絲在月光下輕輕顫動,上面鏨刻著米粒大小的珍珠,輕盈華麗。

  但襲人卻並未伸手去接,「所以你昨天前言不對後語,是為了掩飾這個?」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黃丞撓了撓頭,不敢去對視襲人的眼睛,竟隱隱有點害羞。

  「這麼說,那位牡丹姑娘也並非無意中撿到你的玉佩,而是看到你買這個簪子,你不想讓她洩露消息,才幾次堵了她的話?」襲人舉一反三,很快推斷出來。

  「是的,我給你的驚喜,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其他人破壞掉。」黃丞理所當然道。

  「那她是怎麼撿到你的玉佩?」襲人又問。

  「大概是在銀樓的時候,我無意中落下的吧。」黃丞當時一點沒在意這種小事,此時見襲人問,他才勉強回憶了一下,不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記得有一次你送我哥回來,旁邊陪著的似乎就是這位牡丹姑娘。」襲人垂下眼簾,「我聽我哥說,牡丹是你薦給他的。而且照昨日來看,你跟她一早認識,交情似乎頗不一般?」

  「我確實見過她幾次,不過,都是應酬的時候點的。只是酒面上一點交情,下了桌誰還會記得誰啊?」黃丞小心覷著襲人的表情,解釋道。

  「可我看著,這位牡丹姑娘對你可不是一點酒面上的情分。」襲人諷刺道。

  「她對我什麼情分,我一點都不關心。」黃丞定定地看著襲人的雙眼,「我喜歡的人是你!」

  襲人唇邊嘲諷的笑意慢慢散去,她張了張嘴,一時間竟有些失語。

  前世她孤兒出身,從小除了靠自己,她沒有任何出路可走。她一路潛心讀書,大學畢業也沒選擇繼續深造,就直接找了工作。畢業後無法再回孤兒院,她就一直為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家而奮鬥,沒想到辛苦那麼久,終於房子到手了,她卻沒享用幾天,就來到這個世界。

  而來到這個世界,她也一直為自由、為家庭而一點不敢懈怠地奮鬥,如今她恢復了自由身,家中小有富餘,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倒是一點都沒想過有一天桃花會落在她頭上……

  直到黃丞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襲人才察覺到,她心中那隱約的好感代表了什麼。

  可惜……

  「我這人一向霸道,若是被納入我麾下的,必要從頭髮絲兒都腳後跟兒都屬於我才行。」襲人的視線落在黃丞臉上,「你先前說,是礙於應酬,才點了牡丹這樣的伎女?」

  「是的。」黃丞見襲人沒有直接拒絕,忙勒緊了神經,小心回答道。

  「那你可曾在那兒留下過夜?」襲人直白問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黃丞。

  「我……」黃丞直覺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絞盡腦汁地准備措辭,壓根忘了襲人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問出這話有多不妥當,「偶爾醉得爬不起來了,就會留下來歇一會兒。」

  襲人的臉徹底冷了下來。

  黃丞慌了,他忙拉住襲人的袖子,「以前是我不懂事,才貪鮮留宿了幾次,但那是以前,自從喜歡上你,我就再沒有去過那種地方了!襲人,我錯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去了!」

  對於這種不要錢的空口白話,襲人從來不會當回事,不過看著一向神采奕奕,一副趾高氣揚小模樣的黃丞,此刻一臉後悔不安的樣子,襲人的心像是被輕輕撓了一下,有點不忍。

  「喜歡?保證?這又價值幾何呢?」襲人輕聲呢喃道。

  「你是怕我空口套你?」黃丞唇邊露出些微的笑來,「你若是答應我,我明天就托人上門提親,契結同心,永以為好,你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監督我能否做到,好不好?」

  「提親?」襲人眼神恍惚了一下,「你不曾跟伯父伯母提過這事吧?」

  「是啊,我想著和你談妥了,再跟我爹娘說。」黃丞傻呵呵地笑著。

  「看來你是一點都沒留意過。」襲人輕輕歎息一聲,看黃丞一臉不解的傻樣子,直接道,「這一年來,我和你妹妹交好,幾次上門拜訪,按禮應拜訪伯母,卻從未被接見過。」

  「家中事務繁忙,或許……」黃丞這話說著,自己都接不下來,捏著盒子無措極了。

  「你瞧,伯母連你妹妹跟我交個朋友,她都不接受。」襲人搖頭一笑,「更遑論你這嫡長子娶妻了,她焉能容一個毫無背景的平民女子,當她的嫡長媳?」

  黃叢死死捏著盒子,幾乎要捏變形了,」可……可是你哥要參加科舉了,以你的才華,別說考中進士了,只怕是中狀元都有可能,屆時你身份水漲船高,我娘會同意的!"你哥肯定這是黃叢有史以來第一次,他真心感謝花自芳的的確確有真才實學。


第五十章

  「狀元?承你吉言。」襲人目光冷靜,「可惜你我都知道,兩京十三布政司那麼多人,光會試這一局就有萬餘名考生,考中狀元何等樣難,想來你也心知肚明。」

  「就算中狀元難些,但進士想來還是能拿到的……」黃丞強自鎮定下來,不知是在安慰誰。

  「一個進士之妹,真能讓他們鬆口?」襲人問道。

  「我娘一向疼我……」黃丞說了半截,就斷了下去,他娘小事上溺愛,但在大事上從來有決斷,絕不會因他說兩句好話就鬆口,他絞盡腦汁,「屆時我中了進士,有了功名,我娘就不可能再無視我的意見,若是好好籌劃一番,說不定能……」

  「瞧,你盡了最大的可能,也未必能說服你娘同意。」襲人又問,「你憑什麼讓我信你?」

  黃丞聽了襲人這話,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忙道,「那你等我,等我說服了我娘……」

  襲人搖了搖頭,阻止了黃丞接下來的話,「就算是你千方百計說服了你娘,然後呢?我依舊是出身平民,多了一個進士哥哥,並不能讓我平白長一身大家閨秀的氣度才華,你娘對我的偏見也不會憑空消失,日後朝夕相處,婆媳不和,不知要鬧出多少事端……」

  「我會好生護著你,絕不讓你受氣……」黃丞越聽越不安,忙打斷道。

  「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襲人看向黃丞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既然能簡簡單單活著,又何必把自己逼上一條荊棘遍地的路上?」

  「可我喜歡你,我願意跟你一起披荊斬棘……」黃丞死死攥緊襲人的袖子。

  「可是,我不喜歡你啊。」襲人一點點扯回袖子,微涼而光滑的綢緞從黃丞指間的縫隙滑過,像是這一段剛一表白就夭折了的感情,一點挽回的餘力都沒有。

  黃丞呆呆地看著襲人,彷彿心裡有個地方呼啦啦塌掉了,空得整顆心都泛著疼。

  襲人不忍再看黃丞整個魂魄都像沒了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想要安慰什麼,但這種時候從她嘴裡出來的安慰只會顯得蒼白而諷刺。

  她終究什麼都沒說,低下頭,轉身准備離開。

  「等等。」黃丞嘶啞的聲音有如夜梟,但在場的兩人卻都沒注意到。

  襲人停下腳步,卻並沒有轉過身來,只背對著黃丞靜靜站著。

  黃丞想要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卻只僵硬地牽了牽嘴角,「即使不能成姻緣,但相逢即是有緣,更何況相交了這麼久……雖不能定情,但好歹留著做個念想吧。」

  襲人抿了抿唇,正要說什麼,卻聽到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別動」,襲人下意思保持不動,正要生疑,就感覺到一支簪子被小心翼翼插到她的發髻上。

  黃丞靜靜看了一會兒,「確實很漂亮。」

  襲人一動不動,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角門吱呀一聲開了,黃丞離開了。

  良久,襲人抬手想要摸一摸簪子,卻終究沒有抬起手來,她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將心底裡那一點點後悔強壓回去,這是她親手做出的選擇,她不該後悔。

  角門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襲人心中一慌,黃丞又回來了?

  「是我。」韓寧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韓大夫?」襲人心裡說不清是慶幸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她轉身看向韓寧,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夜深了,小韓大夫還不去休息?」

  「我回來取燈籠。」韓寧自然而然走了過來,彎腰提起了燈籠。

  「慢走。」襲人道。

  「簪子很漂亮。」韓寧不帶一絲煙火氣地稱贊了一聲,「你收了禮物,誤會解釋開了?」

  「誤會,算是吧。」襲人手指動了動,「簪子是臨別贈禮。」

  「臨別贈禮?」韓寧挑了挑眉毛,再結合剛才黃丞一路走得失魂落魄,翻個牆差點摔個半死的情形,「你拒絕他了?」

  「我……這……」襲人沒想到韓寧一下就猜到,她強自鎮定,「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韓寧見襲人心虛的樣子,也不戳穿。

  本來韓寧以為黃丞只是單相思,現在看來襲人雖然理智地拒絕了,本身卻並非沒有動心。不過瞧黃丞那副天塌了的樣子,一定不曾注意到這一點,韓寧心中慶幸。

  韓寧心道他倆的誤會解了,總不能讓襲人再對他存著疙瘩,「昨日在藥房,我因見那牡丹心術不正,黃兄又顧左右不提正題,怕黃兄受那妓女蒙蔽,才出言相激。」

  襲人腦子轉了一晚上,此時有點遲鈍,她還真信了,「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

  「不,當時是我言辭太過激烈,才一時失言,冒犯了黃公子,也因此壞了大家的興致……」韓寧一臉歉疚道。

  「沒事,你也是為了他著想。」襲人安慰道,「再說,他那話破綻重重,當時別說是你,我和黃晴也都看了出來,只被你搶了先,所以才……」

  韓寧理解地笑了笑,卻沒再接話,他可不准備讓兩人難得的獨處時間都浪費在黃丞身上。

  「剛才黃丞一路溜到後院,其時我已經在這裡站著了。」韓寧知道剛才他和黃丞吵嘴時,雖然刻意壓低聲音,但後來既然驚動了襲人,那最後幾句話多半是被聽到了,此刻也不隱瞞。

  與其等到明天襲人冷靜下來,抽絲剝繭地理清這一晚的事情時,發現他做下的事,不如一早就承認下來,趁著此刻襲人心防稍弱,解釋一番,才好一點點得償所願。

  襲人回了神,經韓寧一提,她也想到出門前聽到兩人的吵架內容,「容我提醒,這是後院。」

  韓寧手指摩挲了一下吊著燈籠的竹竿,「我當然知道,這後院住著你。」

  「小韓大夫,你……」襲人心中搖頭,一定是她會錯意了。一個黃丞是來表白心跡的,難道就要把其他人也理解成這樣?這樣她也未免太自視甚高了。

  「抱歉,昨天重逢,有一件事我對你說了謊。」韓寧深深看向襲人,「你問我為何拋下京城的家業,四處奔波,受此顛沛之苦,我回答是為歷練自身,其實並非如此。」

  「沒關係。」襲人一聽是這事倒也沒生氣,畢竟涉及私事。

  「當年你們一家憑空消失,我等了半年,你那大伯將你家宅子翻修了個底朝天,你們一家都沒再出現,我就知道你們真的不在京城了。」韓寧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當時我們走得急……」襲人有些內疚,當時不告而別,做得確實不大地道。

  「我當時心心念念一個人,日日光顧她家的鋪子,套近乎討好她的娘親兄長,只等她贖身出府就向她娘提親,但沒想到她一下子失蹤不見了。我知道她必是惹上了什麼禍事,才一丁點蹤跡都不敢留下。我等了半年沒見她出現,心知這仇家勢大,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我知道以她的謹慎,仇家一日勢大,她就一日不會冒險出現在京城。」

  「我決定出京找她。」

  「從煙雨江南,到塞外天山,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不止一遍。沒有,哪兒都沒有!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再見不到她了,可是蒼天垂憐,終於讓她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然而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我卻不敢不顧一切地說出來。兩年太漫長了,六百多個日夜足以讓任何事發生。她有沒有喜歡上別人,有沒有定親,甚至……有沒有忘記我。」

  「我想人都找到了,不急,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可我忘記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多麼出色的姑娘,惦記她的小伙子不止我一人。知道被人捷足先登的時候,嫉妒幾乎把我的心都啃穿了!」

  「幸好她沒答應,幸好我還有機會。」

  韓寧娓娓道來的聲音停了下來,目光溫柔地看向襲人。

  襲人這一整個故事聽下來,整個人都有點驚呆了。她完全無法想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有一個人會這麼默默而深情地等待著她。

  可這兩年來襲人毫無所覺,這份感情讓她受之有愧。

  然而,還未等襲人開口拒絕,韓寧就像猜到了她要說什麼一樣,食指溫柔地抵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別忙著拒絕我,襲人,看在這兩年的份上,好歹給我一個機會。」

  襲人呆呆地看著韓寧近在咫尺的眼眸,清澈而深情,眸子裡有她小小的倒影。

  手指下的溫柔觸感讓韓寧幾乎有些把持不住,他輕聲唱歎一聲,肩,送她回了閨房,言情在她門口站定,」好好睡一覺,兩年我都等得來為襲人裹好短披,不急這一晚。


第五十一章

  明天就是花自芳啟程的日子,白氏翻箱倒櫃,嘴裡頭一個勁兒犯嘀咕,「不對啊,我明明藏在這兒了,怎麼就不見了呀?」

  襲人正端著剛煎好的藥,推門進來,一看這櫃子被翻了個底朝天,連冬天的厚被子夾襖斗篷都被一股腦兒翻了出來,襲人真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娘,該喝藥了。」襲人將藥碗擱在桌上。

  「襲人,你來了啊。」白氏一見被撞了個正著,不自在地把一堆衣服被子往炕裡頭推了推。

  「天色不早了,娘喝完藥趕緊睡吧,明日一早咱們還要送我哥出門呢。」襲人只當沒看見,表情如常,像是一點都沒注意到屋子亂七八糟的樣子。

  白氏覷了一眼襲人的神情,乖乖把藥喝了。

  襲人收了空碗,轉身就要離開。

  這是花自芳待在平安州的最後一晚,襲人不放心,怕漏下東西,想要再清點一次行李。

  白氏瞅著被她翻了四五遍的櫃子,愁得頭髮都要白了。

  她雖然說是生病了,但又不是癡呆了!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個石青嵌彩皮的包袱就被她藏在立櫃裡,上面還用一件大毛衣服遮著,就怕被人發現……

  白氏眼中一亮,包袱她自己沒動,這東西本身也不會自個兒長腿跑了,也就是說……

  「襲人啊,你來,跟娘坐下說說話。」白氏和顏悅色對襲人道。

  「娘,我還趕著給哥清點一下行李呢。」襲人轉頭笑了笑,「您倒也捨得,過了今晚,還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到我哥呢。趁著還有點時間,不妨把我哥叫過來陪您聊聊。」

  「找他幹嘛,路上且有跟他聊天的時候呢!」白氏脫口而出。

  「路上?」襲人停下笑,蹙眉地看向白氏,「娘,您的病還沒好,要是執意跟著上路,卻在路上病情復發,到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個大夫都找不著,您准備讓我們兄妹倆怎麼辦?」

  「大夫就愛把一點小病往大了說,不就是為賺人銀子嘛。」白氏不高興地撇撇嘴,「我年輕時候冒雨趕十幾裡路都一點沒事。就是簡簡單單趕個路,哪來那麼多窮講究?」

  「這話您別對著說,我又做不了主,不樂意您直接找能做主的人唄。」襲人直接祭出大招。

  自花父去世後,花自芳承擔起了整個家的責任,威嚴日重,就連白氏跟他說話,都要拿捏好分寸再去。比如現在,自知不占理,白氏也就只敢在襲人跟前發發牢騷。

  襲人看白氏這次多半還是雷聲大雨點兒小,也沒再管,轉身准備離開。

  「等等!」白氏喊住了襲人,卻又自個兒吞吐了半天,襲人等得不耐煩了,幾乎想要敲開白氏腦殼直接去看她想要說什麼,才見白氏做賊似的看了看左右。

  白氏壓低聲音道,「娘櫃裡有個包袱,你是不是偷偷拿走了呀?」

  襲人挑了挑眉。她這是被當小偷了?

  白氏只顧得上拿回包袱,也沒注意襲人臉上微妙的表情,只喋喋不休道,「其實那幾件衣服都是過季穿不了的,所以娘才特意包起來,並不是出門的替換衣服,你實在是多心了。」

  這可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襲人心中失笑,知後果再推前因,不難猜到是花自芳發現白氏准備偷偷跟著上路,這才直接釜底抽薪,把白氏偷偷備下的行李藏下來。

  「娘怕是忘了,這幾天都是我哥陪著您聊天,我成天忙得團團轉,除了中午陪您用飯,晚上給您送藥,我連正屋的邊兒的沒挨。」襲人頓了頓,「而這兩個時候,您都在場。」

  「不是你?」白氏愣了。

  「唉,不是我。」襲人狀似無奈一笑,「有您櫃子鑰匙的就三人,我猜您已經知道是誰了。」

  「自芳這孩子,主意越來越大了。」白氏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不行,我得跟他說說!」

  沒等襲人反應過來,屋子裡白氏已經不見了,只剩下簾子在空中蕩來蕩去。不過,白氏絕不是花自芳的對手,肯定一會兒就被忽悠回來了。

  襲人搖頭失笑,端著空碗送去廚房,就去側廳清點行李。

  翌日,被繳了隨身行李的白氏,只能眼睜睜看著花自芳出了門。

  昨兒憋了一肚子氣的白氏此刻也顧不上生氣了,剛出正院就開始掉眼淚,到大門時已經哽咽的上氣不接下氣,「自芳啊,你可千萬注意身體,別惦記娘和妹妹,我們在家有吃有喝的,什麼都方便得很,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考中了最好,就算考不中也沒事,娘還有手藝在身,大不了咱們一家再開個點心鋪,你別太逼自個兒……」

  花自芳安靜聽著,接過襲人遞上的帕子,為白氏擦掉眼淚,「娘,您放心,我都記下了。」

  白氏摟了摟兒子,拍拍他肩膀,強忍住淚,「去吧,娘這副樣子不成體統,就不送你了。」

  花自芳一向沉穩的聲音隱約有些沙啞,「娘,您保重。」

  白氏回了屋,花自芳和襲人駕著馬車,趕往約好的丁家商行。一路上,襲人抓緊時間叮囑了一些出門在外的小細節,雖然這些襲人都嘮叨了七八遍了,但花自芳還是耐心一一應下。

  約有一炷香的功夫過去,馬車在商行門口停下。

  大門前停著十來輛馬車,來往著好多人匆匆忙忙地搬運著貨物,有清點貨物的,有點對商隊人數的……鬧鬧穰穰,幾乎沸反盈天。

  「不是定好了卯時出發嗎?這都只剩下半刻鐘了,能來得及准時上路嗎?」襲人蹙眉。

  「肯定趕得及,商隊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守時。」花自芳笑道,「而且為了討利口,商隊一般都會擇個良辰吉日出門,時間就算只差一點,福氣也會跑沒了,有哪個人敢犯眾怒拖延時間。」

  兩兄妹一遞一答地聊著,倒是默契地不再提離別的事。

  因花自芳不想大張旗鼓,索性沒有告訴故友同窗自己何時離開。這其中當然包括韓寧,不過韓寧自然一早就打聽好,准時來了。

  這幾日韓寧來花家來得格外殷勤,原本花自芳被招數百出、非要跟著回鄉的白氏弄得焦頭爛額,還沒發現韓寧的不對勁。

  但韓寧在這種時候竟然又出現了,終於讓花自芳察覺出一點不對來。

  花自芳狐疑地摸摸下巴,他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襲人,又瞄了瞄韓寧,可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四平八穩,竟是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

  現在時間也不多了,花自芳也顧不上失不失禮,匆匆向韓寧道了個歉,就一把拉住了襲人,兩人到一邊說起悄悄話來。

  「襲人,你有沒有覺得小韓大夫最近有些殷勤過了頭?」花自芳開門見山道。

  「他是外男,除了給娘問診時那一丁點時間,我見過一兩次,其他時候不都是哥你在前院陪著他嗎?」襲人一臉無辜道,「若有什麼地方殷勤過了頭,原因也是該問你啊!」

  這話說得倒也在理,但花自芳總覺得哪兒好像不對勁。

  「丁家商隊要出發了!隨行商隊的一個個都跟妥了,千萬別拉下!卯時正准時出發,想道別的趕緊道別,沒餵馬的趕緊餵馬……該准備的都准備好,要出發了!」

  一個絡腮胡的大漢站在台階上大喊,他一出聲,耳邊就轟轟像打雷,難得這麼嘈雜的環境,竟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倒也是一樁本事。

  花自芳緊緊握住襲人的肩膀,「襲人,你給哥聽好。這天底下的男人,除了你哥都不太靠譜。嘴甜的,要小心花言巧語;嘴笨的,要小心腹藏奸滑。若是有人說親,你也別答應,就算娘被人哄得應了,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只說親事必須由你哥我做主,明白了嗎?」

  若不是早有約定,襲人幾乎以為韓寧已經向花自芳坦白了呢!

  襲人生生克制住看向韓寧的沖動,一派鎮定地回視著花自芳,含笑應下,「哥,你放心,在你回來之前,我是不會把自己嫁掉的。」

  雖然自家妹妹談起自己的親事時,表現得一點都不矜持,但花自芳還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花自芳正准備把韓寧單獨叫過來,暗示一下讓他守點本分,別趁著他不在,就來招惹自家涉世未深的妹妹,但沒等花自芳叫人,就聽那絡腮胡大漢最後一次催促。

  韓寧向二人走來,指了指最前面掛著商隊旗子的馬車,「瞧,花兄,真的要出發了。」

  花自芳無奈,滿肚子暗示警告的話只好都憋回肚子裡。

  但此時不好再耽擱,花自芳翻身上了馬車,提起馬鞭,驅馬朝著車隊的方向合流而去。商隊開拔時,花自芳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韓寧和襲人並肩而立,雖兩人間至少有一臂之隔,但似乎總有一種默契在兩人間流淌。花自芳不是滋味地搖搖頭,自家妹妹果真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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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花自芳一封接著一封地送信回來,大到天冷了,家中柴炭是否准備齊全,小到秋天易咳嗽,別忘了煮秋梨膏喝……事無巨細,一一過問。原本在家時,襲人只當他是個穩重性子,沒想到這獨自出了一趟遠門,反倒暴露出話嘮屬性來了。

  不過,有了花自芳的信,白氏不再沒精打采、郁郁寡歡,讓襲人省了不少心。

  平靜的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轉眼又是一年秋天。

  隨著花自芳一路順利地考過了院試,中了秀才,白氏整個人神采奕奕的,也不愛在家裡憋著了,每天都早早洗漱完,就出門跟鄰裡街坊們一起做針線嘮嗑。

  每天白氏的保留話題,就是自家兒子花自芳怎麼從小就懂事刻苦、聰明過人,長大後更是如何穩重懂事,考中秀才,給祖宗增光添彩。

  不過,這兩天白氏可沒心情出門了,每天早早起床,就等著驛站來人送信。

  在白氏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花自芳的信終於到了。

  白氏並不識字,一拿到信,就巴巴跑到襲人的房間,「襲人,你哥來信了,快看看信裡怎麼說!」

  襲人擱下書,接過信來,「娘您坐下,別急。」

  說著,襲人展開信,一目十行掃了一遍,臉上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娘,哥考中了!」

  「真的?」白氏喜出望外,「你哥真的考中舉人了?」

  「是啊!」襲人笑瞇了眼,將信中白氏最關心的一句話念了出來,「僥幸不負所望,得中舉人,名在三十有四。」

  「阿彌陀佛,老天爺憐見,我兒果然成了舉人大老爺!」白氏雙手合十,幾乎喜極而泣。說完,也不待跟襲人慶賀,忙回房裡給花父上香,敬告兒子登科中舉,光宗耀祖。

  有了這一樁大喜事,白氏連飯每天都能再添半碗,逢人就笑,走路都帶著風。

  等白氏好容易平靜下來點,白氏把襲人叫來房間,循循善誘道,「襲人啊,你哥中了舉,明年要進京趕考,正好回咱們京城的房子住著。那房子空了好幾年,一時只怕不好住人,咱娘倆一道回去,拾掇好了,讓你哥住下,正好一家團圓,你說好不好?」

  就算白氏不提,襲人也准備回京城了。

  會試與前幾次不同,若此次順利考中進士,隨後的殿試也就不用再擔心,因為殿試向來不會黜落進士,只是重新分定名次,所以最壞也能賜個三甲同進士出身。若不甘心,還可在朝考上努力,若能得中庶吉士,再經三年後散館考試優等,則可授翰林院檢討,次一等也可改任各部主事或知縣。

  就算是這一次名落孫山,三年後也可春闈再試。

  所以不管考不考中,考得名次好與不好,三五年內花自芳勢必會在京城定居。既然花自芳能安定下來了,那他們一家也不必再分居兩地,徒添牽掛。

  不過——

  「娘,最近路上不怎麼太平,哥在信裡頭也說,讓咱們不要急著上路,等過些日子官府剿除了匪患,再行上路。」襲人皺了皺眉,朝廷確實派兵來剿匪,不過襲人不覺得會好。

  因為這一次的平叛兵馬,是已由九省總督升任內閣大學士的王子騰領兵的。

  因為王子騰是原著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中,最有實權的一位,他手握兵權,還身在內閣,官居一品,簡在帝心。若不是他後來在平安州平叛失敗,大軍潰亡,也不會被皇上遷怒,不明不白死在回京路上。而隨著王子騰的死亡,四大家族的命運也開始敲起了喪鍾。

  雖然王子騰不一定會一來平安州,就兵敗如山倒,但繼續待在距離平安州不遠的青州,總歸是立於危牆之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這匪患一直都有,去年你哥上路的時候,不也盛傳有一群歹人在官道上搶劫嗎?可你哥不也平平安安回了鄉嘛!可見人都是自己嚇自己的。」白氏煞有介事道。

  雖然原因不同,但殊途同歸,這次襲人難得沒有站在花自芳一邊,反倒和白氏達成了共識。

  「也罷,現在路上頂多只是小股流竄的匪徒,若是一拖再拖,等他們成了氣候,反倒更不好上路了。如今跟著可靠的商隊,有老練的鏢師相護,倒沒聽說過出岔子的。」襲人附和著點了點頭,「雖然要進入這種商隊難免多花點人情銀子,但只要人能安全,花的銀子再多也值。」

  「多花銀子啊……」白氏抽了抽嘴角,但好歹閨女同意了,也就自個兒悄悄肉疼了。

  襲人給花自芳寫了封信,將她的看法和決定都寫了上去,並特別注明,她們母女倆寧可多花點銀子,跟個可靠的商隊,也不會枉顧自身安全,讓他放心備考,別擔心千里之外的她和白氏。

  不過,這封信寫出來了,襲人卻遲遲沒有寄出去。

  花自芳過了鄉試,就要提前趕往京城,為次年春闈備考。如今他落腳的地方不定,這封信也沒法寄出去。而且就算襲人准備得再周全,花自芳只怕也要擔心她們母女的安全,若是分了他的心,誤了他的科考就不太妙了。

  但若是拖下去,平安州的匪患只會越來越嚴重。等王子騰率兵來了,出入城門的關卡肯定會越來越嚴苛。而等大軍潰敗,附近幾個州縣恐怕都要受叛軍席卷,到時不管是留是走都很危險。

  若不想讓花自芳擔心,或者可以寫一封報平安的信,假稱她們母女還乖乖待在青州?不過她要真這麼做了,等事後被發現,肯定要面對花自芳的盛怒。

  在襲人倍加為難的時候,韓寧上門來訪。

  「聽說花兄考中了舉人,真是可喜可賀。」韓寧一進門,就笑意吟吟上來道賀。

  「多謝。」襲人笑著引韓寧坐下。

  這一年來,因著花家只有白氏和襲人兩母女,雖然平民百姓不太講究,但韓寧還是秉持著良好的操守,隔上一段時間,才會以為白氏看脈的借口上門拜訪。

  而韓寧當初含蓄地請襲人給他一個機會,襲人沒有回答,他就只當默認。

  不過韓寧也不敢逼得太緊,就算上門帶著的禮物,也像是一些隨手買下的東西,譬如剛出爐的鮮甜點心、應季的新鮮水果、書局裡剛出的戲本子……

  而且,韓寧從來是以拜訪長輩的名義送的,白氏一看不是貴重東西,也就收了,只吩咐襲人記得回禮,別失了禮數。襲人心裡頭再別扭,也不好強要白氏把東西退回去。

  這麼一年下來,襲人也習慣了看到什麼新鮮別致的東西,就單獨留出一份,等韓寧下次送禮後,再回禮過去。襲人雖然自己不承認,但她對著韓寧確實不再那麼見外,輕鬆自如多了。

  「我聽人說,你和伯母准備回京城,與花兄團聚?」韓寧問道。

  「正是。」襲人倒了兩杯茶,將七分滿的那杯茶給韓寧遞了過去,「這兩天正在收拾行李,家裡亂哄哄的,讓你見笑了。」

  「跟我見外什麼?」韓寧喝了茶,也不擱下,只將茶盞托在手心,眼神含笑,看向襲人。

  襲人耳尖微紅,也不接茬,只裝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道,「你這次來,又是來給我娘看脈吧?我娘在我哥書房收拾東西呢,你快去吧!」

  韓寧笑了笑,從善如流轉了話題,「不,這一次上門,我是來約你一道上京的。」

  襲人一聽生奇,連對方話中隱含的曖昧也沒聽出來,忙問道,「你這一年不是一直待在青州嗎?怎麼之前毫無征兆,突然就要離開?」

  「我待在這兒,是為了一個姑娘,離開這兒,自然也是為了那個姑娘。」韓寧嗓音低沉。

  「你這人……」襲人臉上剛褪下去一點熱度,立刻以更猛烈的姿勢席卷回來,她瞪圓了眼珠子,想要指責他不守約定,但那兩腮紅暈顯然讓她的氣勢小了不少。

  「我可沒有指名道姓。」韓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你非要對號入座,我也沒有辦法。」

  怕襲人臉皮薄,惱羞成怒,韓寧剛一說完,就忙正色,「你和伯母畢竟是女人家,就算能跟在可靠的商隊裡,但沒個熟人照應,拋頭露面肯定不方便,就算是花兄肯定也不會放心。」

  果然,襲人一聽正事,就沒顧得上生氣,蹙眉道,「我也知道,但若耽誤你的事……」

  韓寧認真看向襲人,「這一年來,采買藥材的事,我已經放給了老成的掌櫃去做。我之所以留在青州,完全是因為你在這裡,如今你要回京城,我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語氣和眼神太過認真,讓襲人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襲人輕輕頷首,聲音小得幾不可聞,「也好。」


第五十三章

  襲人和白氏合力整理好行囊,因房子原本就是一年一年續租的,如今離開,也不過損失幾個月的房錢。廚娘王嬸子和門房李蒼頭原本就是青州人,自然不會跟著她們千里迢迢的上京去,於是襲人結了月錢,與二人解了契約。

  出行這一日,雇好的馬車在花家門口停住。車夫牛伯幫她們把行囊搬上車,襲人清點好東西,鎖上院門,扶著白氏上了馬車。

  她正要撩起裙角,也登上馬車時,突然聽到街角傳來一陣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噠噠聲。

  襲人抬眼望去,正見韓寧騎馬而來。因外出不便,他身上常穿的儒生長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短打勁裝,以往藏在廣袖長衫下的勁瘦身材顯露出來,平添幾分幹練有力的氣度。

  「幸好我早到一步,不然就只能跟你在商隊處匯合了。」韓寧下了馬,笑道。

  「你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嗎?」襲人問道。

  「已經拉過去了,有岳掌櫃跟著,不會有大礙的。」韓寧笑納了她的關心,上前向車裡的白氏打了招呼,白氏一看有熟人順路,自然高興,「小韓大夫也要回京,那可真是太巧了!」

  「這卻不是巧合,是花兄一早就托我照應伯母二人。」韓寧頗有深意地看了襲人一眼。

  襲人瞪了韓寧一眼,也就是花自芳不在這兒,他才敢扯著虎皮做大旗。白氏卻只當自家兒子聰明絕頂,於千里之外,就將所有事安排得妥帖周到。

  韓寧跟著白氏誇了花自芳幾句年少有為、智珠在握、算無遺策,直把白氏奉承得合不攏嘴。

  襲人無奈一笑,這家伙想要討人歡心時,真是鮮少有人能拒絕。等白氏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了嘴,襲人上了馬車,讓牛伯開始趕車,韓寧也上了馬,不疾不徐地跟在馬車旁。

  只要襲人一掀簾子,就能看到馭馬而行的韓寧。

  可惜韓寧等了一路,卻沒見襲人掀開一次簾子,一路上他都只能跟牛伯搭話,幸好牛伯趕車也是個走南闖北的,性情爽朗,聊什麼都能搭上話,一路上倒也談得盡興。

  行至丁家商行門前後,牛伯跟襲人打了個招呼,就熟門熟路地去找商隊的負責人報到,並辦手續去了。襲人開了車廂門,下車等待牛伯。

  韓寧從懷裡取出一個式樣古樸的匕首,遞給襲人,「這一路出門在外,雖然商隊自有鏢師護著,我也會時不時過來看顧,但你也要自己小心。這把匕首你留在身邊,也好防身。」

  「這把匕首……」襲人手指撫過鞘壁,拔出匕首,開了刃,看起來很鋒利,就算是襲人這種從未把玩過刀劍的人,也能看出這東西價值不菲,「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

  「東西就算再貴重,難道還能貴過你的安危嗎?」韓寧看襲人神色堅定,不由搖頭失笑道,「這把匕首是我打賭贏來的,沒花一文錢,你拿著就是。」

  「打賭贏來的?」襲人將信將疑。

  「當然。」韓寧將後半句吞在肚裡,一臉真誠地看向襲人。

  這匕首是他要送給心上人的,怎麼可能是胡亂打賭贏來的東西。

  匕首是他親自尋了匠人打造而成,外鞘的式樣還是他親手設計,就連刀柄上的穗子都是他親自動手編壞了十好幾個,才終於編出來的一條尚能入目的同心結。

  襲人經韓寧提醒,也想著出門在外,手邊有個防身的利器才好。不過現在商隊馬上就要啟程了,襲人哪有時間去買。而且這匕首簡單樸拙的樣式,還真合了她的眼緣……

  這東西確實合手,襲人猶豫了一下,也就沒再矯情推辭,大不了日後奉上回禮就是。

  「那我就收下了,多謝你的好意。」襲人笑了笑,福身道謝。

  「你喜歡就好。」韓寧臉上一派正色,卻在襲人將匕首納入袖中時,悄悄彎起了唇角。

  牛伯從人群中擠過來,說已經辦好了手續,只等一會兒領隊下令出發。韓寧總算想起自己名下有一小隊人馬等著,向襲人告辭,准備履行一下自己的職責。

  因這裡聚集的人多,韓寧索性沒騎馬,只牽著馬,朝自家人停的地方而去。但韓寧沒走兩步,就停了下來。只見不遠處停了一輛烏篷馬車,車廂門半開,露出許久未見的黃丞來。

  這一年來,黃丞再未上過花家的門。

  一個青州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當兩人刻意回避,就算是隔著一條街,短短幾裡路,也可以自此相隔天涯,再不相見。

  不過,就算是黃丞刻意避開,但花家的消息還是源源不斷進入他的耳朵裡。

  譬如花自芳回鄉趕考,寡母生病,只好母女二人留在青州養病;譬如花自芳不負戴先生重望,在童生試中考了一個小三元,就連秋闈鄉試,也是名列前茅。

  譬如花家寡母弱女准備赴京,與即將參加次年春闈的花自芳一家團圓。

  以前的消息都是過耳即罷,但這一次黃丞卻鬼使神差將他赴京趕考的日子,也定在了花家母女離青州的這一天。

  可是當黃丞看到一年未見,卻沒覺得一點陌生的襲人時,原本以為早被埋葬的思念,卻瞬間死灰復燃,幾乎燎原!可是韓寧守在旁邊,兩人對視時的默契親密,讓黃丞嫉妒得幾乎瘋了。

  趁虛而入,何其卑鄙!

  然而當韓寧和襲人轉過來視線時,黃丞卻只是冷靜克制地點了一下頭,就關上車廂門。

  一年前失敗的告白,讓從小順風順水的黃丞終於穩重下來,起碼他不會再有一點點高興或不快就寫在臉上,如今他終於能冷靜行事,凡事三思而後行。

  如果說他之前還在想著今日此行,是為跟過去做個了斷。但現在,他再不會自欺欺人。

  就算一年未見,他對她的思念不但分毫未減,反而更加炙熱執著。他根本無法容忍別的男人與她並肩而立、擁她入懷。除了他,任何人都不配當她的丈夫!

  好在一路北上,乃至定居京城,時間充裕地很,足夠他小心籌劃。

  另一頭襲人看到黃丞一副冷淡的樣子,雖有些意外,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那時黃丞一腔熱情就沖動表白,如今時過境遷,只怕會深恨當年幼稚莽撞,也會看她這個目睹者礙眼。

  襲人低頭笑了笑,回身上了馬車。

  韓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黃丞愈行愈遠的馬車,隨後輕嘲一笑,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摸了摸棕馬的鼻子,牽著馬,朝自家伙計停的地方去了。

  沒過多久,商隊正式啟程。

  因為商隊規模甚大,為防有人掉隊,只要出行時定下順序,以後行走都按這個來,這樣前後間有個照應。若有哪個馬車溜號了,也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因著這規矩,韓寧也不好在行進中,到襲人馬車外來陪她解悶兒。於是韓寧只好在每次客棧停歇時,抓緊時間到襲人跟前噓長問短,倒是讓白氏更覺韓寧懂事周全。

  由於鄰近的平安州有匪患肆虐,所以整個商隊都是盡量不休息,日夜兼程地趕路。

  白氏本就坐馬車暈車,再加上這種顛簸程度,她很快撐不住了。其實也不止白氏一個人撐不住,就算是鐵打的漢子,在這種強度的趕路下,也都有些身心俱疲。

  在這種日夜兼程的行程下,商隊很快離開了平安州的範圍。一路平安無事,眾人繃了好幾天的弦兒總算鬆了下來,眼看著鄰近中午,下一個驛站還沒到,領隊吩咐下來,就地歇息。

  鏢師們分了幾隊去周圍巡視,有人自動撿了乾枯樹枝,燒了火,架起鍋,煮起飯來。

  趕了一上午的路,能坐下來就著熱湯,吃口熱飯,眾人臉上都露出不少笑容來。一頓飽飯下來,眾人懶洋洋地坐在一起,有聊天唱曲兒的,有骨頭癢了下場比劃兩下的……

  白氏也下了馬車,襲人摻著她呼吸新鮮空氣,順便走動走動,鬆鬆筋骨。

  「襲人,」白氏突然停下腳步,捂住肚子,臉上有點不好意思,她湊到襲人耳邊,「剛才湯不小心喝多了,娘想去旁邊林子解個手。」

  「這有什麼,我陪著您去吧。」襲人拍了拍白氏的手,寬慰一笑。

  「姑娘這是要去哪?」牛伯靠在馬車上,正一臉愜意地抽著煙袋,看襲人回了一趟車廂,又轉身往外走去,忙抽出煙斗,出聲問道。

  「去旁邊的林子,一會兒就回來。」襲人解釋道,「若是韓大哥過來,還請牛伯跟他說一聲。」

  牛伯心中納罕,當娘的都快滿臉褶子了,還羞赧得跟個剛出嫁的小婦人,這當女兒的才十七八,反倒頂門立戶大大方方,這家人家實在稀奇。

  不過牛伯心中雖這麼想著,但面上卻只當不知道,「姑娘去吧,老頭子在這兒盯著呢!」

  襲人笑了笑,扶著白氏往林子裡走去,但也不敢走遠。約莫著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兩人停了下來,襲人道,「娘,我就在這兒等著,您去那棵樹後頭吧。」

  因在外頭,白氏不敢耽擱時間,匆匆解決完,趕緊繫好汗巾子。

  兩人正准備往回走,突然襲人隱隱覺得地面在震動,她忙一把拉住白氏,側耳去聽,不過幾息功夫,地面被馬隊踏過的隆隆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在林子外商隊停歇的地方停下。

  風吹過林子,樹葉簌簌作響。

  一聲刺耳驚悚的尖叫,像是一道驚雷,瞬間劃破了整片幽暗的密林。高大的喬木上空有一群鳥兒被驚起,驚慌失措地,撲扇著翅膀向密林深處飛去。

  白氏驚恐地握緊襲人的手,嘴唇顫抖,一眨眼,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

  襲人只覺心頭狂跳,耳膜幾乎要被瘋狂鼓動的血液沖破,她狠狠咬住下唇,嘴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色咬痕,她死死捂住白氏的嘴,眼神凶神惡煞,幾乎要吃人一樣做了個嘴型,「閉嘴!」


第五十四章

  襲人不及細想,剛拉著白氏往灌木叢中躲好,就見一個倉皇奔逃的商人出現在視野裡,那人沒跑兩步,就被後面膀大腰圓、輪著長刀的紅臉壯漢砍到在地。

  那商人後背被砍出一道深可見骨的長血口子,手足顫抖,卻尤不甘心向前爬去。

  紅臉壯漢張狂大笑,一腳踩在商人背上,「龜兒子,你跑呀,有本事你跑呀!」話音未落,壯漢彎下腰,左手一把揪住商人的頭髮,對准脖頸砍了下去。

  一瞬間,身首分離,血流如注,商人的手猶在抓著草根,不住抽搐。

  紅臉壯漢拎起商人的頭顱,得意地怪叫一聲,叫來另一個同樣黑衣裝扮的瘦高漢子,那瘦高漢子不耐煩地催促一聲,「人都死了,還磨蹭什麼,快點過來!」

  「來了!」紅臉壯漢怪笑一聲,把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往外一扔,准備出林子。

  那沾血的頭顱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落在數丈外的灌木叢裡,白氏一睜眼就對上那商人目眥崩裂的沾血雙眼,頓時失聲尖叫。

  襲人忙捂住白氏的嘴,但聲音已經傳了過去。

  兩個歹人被突如其來一聲慘叫嚇了一跳,但兩人很快反應下來,林子裡有人!

  襲人看到這兒,就知道再瞞不過去,她雙手緊緊握住白氏的肩膀,緊盯著對方雙眼,壓低聲音,「娘,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來!」

  白氏哆嗦著抬起頭,如溺水一樣緊緊抓住襲人的衣擺,「襲……襲人……」

  襲人用力握了一下白氏的肩膀,「記住,千萬別出來!」

  白氏驚慌地瞪大眼,隱約猜到了襲人的想法,但她不及反應,就被果斷掰開抓著襲人衣擺的手。襲人深吸了一口氣,瞅准了方向,朝林子深處跑去。

  灌木叢被撥開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林子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從灌木叢裡一躍而出,除非眼睛瞎了,誰能忽視這麼大動靜?紅臉壯漢摸著下巴猥瑣一笑,「運氣不錯,漏網之魚竟然還是個女人。」

  瘦高漢子揮手,「女人什麼時候不能玩,別耽誤主子的事兒。」

  紅臉壯漢陽奉陰違地哼哼兩聲,率先抬腳追了過去。

  瘦高漢子本來原地等著,原想著一個女人用不了多少事,但紅臉壯漢經常碰到女人就腳軟走不動道兒,他想了想,還是追了過去。

  另一邊,襲人正在用她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在密林裡狂奔著。

  密林到處都是突出地面的樹根籐蔓,橫叉的枝葉不停地打在襲人臉上身上,然而她丁點痛意都察覺不到,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小道,和身後追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上。

  長久的後宅生活,讓襲人的耐力降得低到不能再低。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心咚咚跳著,幾乎從她的嗓子眼兒裡跳出來。那歹人桀桀的怪笑聲讓襲人渾身寒毛倒立,她把手伸進袖子裡,拔掉匕鞘,扔在旁邊的草叢裡,死死攥緊柄部,手心的汗把刀柄的紋路都浸濕了。

  突然,襲人腳下一個踉蹌,被一截枯木絆倒在地,趴在枯萎腐爛的草根樹葉塵泥上。

  襲人顧不上喊疼嫌髒,忙爬起來想繼續跑,然而還未等她站起,一個讓她頭皮發麻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竟然還是個美人,哈哈,老天爺待我不薄!」

  襲人忙翻轉身體,一回頭,就看到紅臉壯漢貪婪好色地上下打量著她。

  這會兒再跑已經來不及,襲人知道自己要示弱消除對方戒心,才有可能從這人手裡逃出來。而且此刻她根本不用假裝,嘴唇發白,渾身顫抖,滿面驚慌。

  紅臉壯漢得意地抬起她的下巴,「小美人,把爺伺候好了,爺就放你一條生路。」

  下巴處的一小塊皮膚被肆意揉搓著,一種濕黏欲嘔的感覺直竄心頭,襲人渾身緊繃,死死咬著下唇,撲閃著睫毛,怯生生道,「爺真能放我一條生路嗎?」

  「這個嘛,看你伺候人的功夫好不好了……」紅臉壯漢急不可耐地湊過來。

  她轉開頭,躲開親過來的紅臉壯漢。對方不嫌棄,對著襲人柔白滑膩的脖頸啃了上去。

  粗重的呼吸聲在她耳邊響起,濕黏粗糙的舌頭在皮膚上舔咬著,襲人半躺著靠在樹上,強忍著心中的嘔意,握住匕首,對著紅臉壯漢門戶大開的胸膛刺了下去。

  「啊!」紅臉壯漢尖叫一聲。

  襲人狠狠拔出匕首,一道血箭噴湧而出,鮮血噴射在她衣襟上,甚至有血滴飛濺在她臉上,然而她分毫未覺,柔美的臉龐在鮮血映襯下,幾乎有種病態的扭曲。

  她一腳將紅臉壯漢踹了出去,那人不敢置信地捂著胸口的血,倒了下去。

  襲人心知自己氣力弱小,看著血流了這麼多,卻未必真傷到他的要害,她靠著樹站起身,小心地走到紅臉漢子身旁,看著他捂著傷口,像風箱一樣粗重地喘息著。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賴不得我……」襲人嗓音顫抖,不停喃喃著,抬起執匕的右手,對准紅臉壯漢的喉嚨地割了下去。

  「住手!」

  陌生的聲音像一道劃破夜空的驚雷一樣,將如在夢魘中的襲人驚醒過來,她一抬頭,看到來人正是與紅臉壯漢結伴而來的瘦高漢子,她瞬間冷靜下來,將匕首抵在紅臉壯漢頸間。

  襲人警覺地看向來人,手一點都不敢放鬆,「不許動,不然我就殺了他!」

  瘦高漢子看了一眼自己好色誤事的同伴,臉色陰沉,威脅道,「小姑娘,放了他,我還能勉強給你留個全屍,你要敢殺了他,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你的同伴在我手裡,就算你跑得再快,我也來得及割破他的喉嚨,就算我死了,也好歹拉了一個墊背,我個人覺得還是很劃算的,你覺得呢?」襲人道。

  其實襲人完全是在強撐著。

  剛剛一路狂奔,她跌倒之後,心裡憋得一股勁兒也洩了出去。再加上剛才示弱誘敵,動手險些殺人,她只覺幾輩子的力氣都被一下子透支了。

  如果那瘦高漢子放棄同伴,那襲人除了拉個墊背的,絕對必死無疑。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那瘦高漢子眼看就要退讓了,卻見原本還在艱難喘著氣的紅臉壯漢竟一陣抽搐,口吐白沫,數息之後就頭一歪,就此死了。

  襲人心罵這人死得不是時候,但此刻無暇細想,她拖著剛攢了一點力氣的雙腿,轉身就准備跑。

  然而這次,她卻沒那麼好運。

  襲人幾乎是剛跑出沒兩步,就被瘦高漢子追住。瘦高漢子一把扼住襲人的脖頸,把她抵在樹上,一點點往上提,粗糙的樹幹磨得她後背生疼,「臭婊子,敢殺我的兄弟!」

  這一瞬間,死亡離她近在咫尺!

  「放,放開我……」襲人努力掰著瘦高漢子扼在她頸間的手,然而那手像鐵鑄一般,分毫不動。她清晰地感覺到胸腔間的空氣越來越少,臉脹充血,眼前開始模糊起來。

  「既然他喜歡你,那你就下地獄陪他去吧。」瘦高漢子猙獰笑著。

  瘦高漢子的笑聲突然停了下來,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裡露出了一點箭尖,被鮮血浸染。他不自覺鬆開扼著襲人脖頸的手,踉蹌著退後兩步。

  襲人跌倒在地,空氣一瞬間回到喉管裡,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神智逐漸清醒過來,她趕緊抬起頭,正看到剛才還猙獰得意的瘦高漢子,一臉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擋在眼前的瘦高漢子消失,正露出後面持弓而立的韓寧。

  韓寧看到襲人好端端抬頭看著他,剛才在他心中叫囂的殺意一瞬間褪去,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他彷彿整個人都放出光來。

  他幾步跑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襲人摟在懷裡,「對不起,我來晚了。」

  熟悉的氣息撲入鼻端,一路獨自面對歹人時的鎮定瞬間消失了,襲人張了張嘴,眼淚卻比聲音更快落了下來,她聲音嘶啞,「不,一點都不晚。」

  韓寧輕柔地撫著襲人被掐得紫紅的脖頸,看向地上兩具屍體的雙眼中滿是殺意。若不是他撿到送給襲人的匕首外鞘,及時趕了過來,襲人只怕是要……

  他恨不得將那兩人剝皮削骨,可惜他們已經死了。

  韓寧心疼地摟緊襲人不自禁顫抖的身體,小心地給襲人擦掉眼淚,柔聲哄著,「乖,別哭了,我這就帶你走,咱們這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好不好?」

  襲人緊緊攥著韓寧的衣襟,露出一個濕漉漉的微笑,「好的,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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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韓寧挖了個淺坑,將兩具屍體埋了進去,又將來時的痕跡遮掩一番。

  「商隊那邊情況如何?」襲人問道。

  「不大好,隨隊的鏢師們抵抗不住襲擊,只有少數人逃走。」韓寧皺眉,「這群匪徒進退之間頗有法度,看起來並不是一群烏合之眾,倒更像出身於行伍之間。」

  韓寧和襲人對視一眼,都覺不妙。

  若是普通劫匪,得了貨物銀錢,只怕就收手了。但若是官兵假扮,不管這官兵是來源於周圍哪個州縣,只怕都不會讓目擊者逃脫,洩露消息。

  韓寧沉吟道,「既如此,咱們還是先避避吧。」

  襲人猶豫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問,「你來的時候,看到我娘了嗎?」

  「看到了,我另托人照看伯母,因為找到伯母的地方離匪徒商隊歇腳的營地太近,為免被發現,我讓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韓寧唇邊的笑容微微有點古怪,「你放心,那人絕對可靠,只要他有一條命在,就絕對不會讓伯母受一點傷害。」

  「絕對可靠?」襲人重復了一下,臉色平靜道,「多謝了。」

  其實一直以來,花家給予襲人親情的都是花自芳,至於白氏,襲人更多的是為原主盡一份贍養父母的孝心。

  以前的倒也罷了,這一次危急關頭,襲人事前叮嚀了再叮嚀,白氏還是一聲驚呼招來殺身之禍。襲人能理解一般人承受有限,也願意為她引開危險,但那份耐心終究是耗盡了。

  也罷,日後去了京城,白氏自有花自芳奉養,襲人就不多管閒事了。

  韓寧不知襲人所想,只笑了笑,沒再詳說。

  當時在營地一片混亂,因匪徒人多勢眾,且一看就訓練有素,絕不是一般商隊組建的護衛隊伍就能抵抗得了,所以韓寧沒費多少時間,就下了決定——拋下藥材,保人為上。

  因及時撤手,韓家的人員傷亡甚少,在岳掌櫃的帶領下,已經從小路離開。

  這邊三下五除二處理妥當,韓寧就趕緊往花家的馬車而去。結果到了地頭,卻只看到車夫牛伯躺在血泊裡,馬車裡卻空無一人。

  牛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告訴韓寧花家母女的去向,就閉了眼……

  韓寧不敢拖延時間,忙朝牛伯指的方向而去。

  他在灌木叢裡找到了白氏,從哭得連話都說得顛三倒四的白氏口中得知了襲人的去向,但單獨留白氏在那兒也不妥當,正在為難,就聽到身後有人追來。

  來人是黃丞。

  韓寧一看黃丞出現在這兒,頓時明白對方並未死心。當時也不是計較的時候,韓寧直接將白氏托付給黃丞,並說若一切順利就在前面鎮子會合,若途中不便,就索性在京城會合。

  說完,韓寧不待黃丞反應,就丟下兩人離開。

  黃丞到晚了一步,雖然更擔心襲人的安全,但若他真拋下白氏去找襲人了,只怕來日白氏若有差池,他一輩子都無法登上花家的門,更別提當堂入室迎娶心上人了。

  韓寧安置好了未來岳母,又絆住了潛在情敵,一舉兩得,就全心全意去救襲人。

  此番成功救出襲人,韓寧自然不會提黃丞在照顧白氏一事,平白給情敵加分。至於跟岳掌櫃和黃丞原定的在前面鎮子會合,如今匪徒來歷不淺,小心為上,還是暫且不碰頭了。

  襲人略緩了緩,剛才脫力的雙腿恢復了一點力氣,兩人准備再次上路。

  「山林道路崎嶇,你可知道從哪邊走才是去永德鎮的方向?」襲人問道。

  「前面鎮子只怕不太平,謹慎起見,咱們還是繞個遠路吧。」韓寧小心扶起襲人,「還能走得動路嗎?不然還是我背著你吧。」

  「我能走動。」襲人試著走了兩步,「就按你說的,先繞路吧。」

  韓寧這兩年常在各地跑,對於如何在密林裡辨別方向倒也在行。

  因怕匪徒打掃戰利品時,發現有人失蹤,前來探查,兩人不敢耽擱,急匆匆趕了一下午的路,直到天色擦黑,沒發現追兵,兩人這才緩下腳步。

  因要夜宿在外,兩人慢下腳步,一邊撿些乾枯樹枝,一邊尋找適合歇息的地方。

  兩人運氣不錯,天將黑時候,找到一個不深的洞穴。

  洞穴裡並無動物生活過的痕跡,乾枯陰冷,地面上鋪著一層腐敗的落葉,靠裡的角落裡有小小一叢青苔,洞口有一層厚厚的籐蔓盤掛,若不留心,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洞穴。

  兩人將洞裡大致清理了一下,辟出一塊空地,韓寧隨身帶著火折子,在山洞裡點了一叢篝火,去了去洞裡的濕冷之氣。

  等兩人終於圍著火,坐下來,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起來。

  兩人經歷了一下午的遇敵殺人逃亡,中午補充的一點食物,早就消耗光了。

  韓寧和襲人不由相視苦笑,襲人摘下腰間的荷包,「我昨兒在客棧旁買了一包栗子糖,雖然不當餓,不過好歹聊勝於無吧。」

  韓寧卻將襲人的荷包繫上,給襲人系回腰上,「這個不易壞,先留著。」

  「也罷。」襲人知道在外不容易,也不嬌氣,「在來的路上,我看到有兩棵樹上結著野果子。拿那個充饑也好,不過就是不知道它們是否能食用。」

  「我去吧。」韓寧按下襲人的肩膀,「你在這兒歇一會兒。」

  襲人趕了一下午的路,雖然嘴上沒喊累,但實際上腳早就磨得生疼,到最後感覺整條腿都不是自個兒的了。聽到韓寧體諒,笑了笑,也沒推辭。

  韓寧小心將洞口掩住,臨要走,又不放心回頭叮囑,「襲人,我不走遠,就在這附近。你要是有事,就直接喊我。」

  襲人心中微甜,點了點頭。

  韓寧這才離開山洞,去為兩人的晚餐奮鬥了。

  襲人一個人呆在洞穴裡,偶爾添個柴火,看著篝火的火舌不斷跳動,慢慢出了神。她從懷裡取出那把匕首,外鞘已經被韓寧撿回,物歸原主。

  她輕輕拔出匕首,刀刃已經被韓寧洗乾淨,雪亮而透著寒光。然而在篝火橘紅的光線中,整柄匕首好像染上了一種血紅的殺意。

  血腥的味道似乎還在她鼻端縈繞,襲人彷彿還能清晰地感覺到,當她拔出匕首的時候,滾燙的血液是如何從那歹人胸腔裡飛濺而出,濺在她的手上,燙得她整個靈魂都在戰栗。

  上輩子早起趕公交、晚上熬夜加班的平靜生活,在這一瞬間,真的離她好遠。

  襲人抱著膝蓋,慢慢地把自己團成一團,坐在篝火旁。火焰嗶啵作響,橘紅色的火舌在不停地跳動著,她卻只覺渾身發寒。

  她殺了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命喪於她的匕首之下。盡管這個人恃強凌弱、欺凌婦孺,但他真的就該賠上一條性命嗎?就算他死不足惜,誰給她的權利去替天行道呢?

  這時,韓寧摘了野果子,趕回了山洞裡。

  韓寧本來就一直擔心,回來看到襲人縮成小小一團,可憐巴巴地呆在篝火旁,懷裡的野果子頓時散了一地,他忙上前,小心把襲人摟住,「襲人,怎麼了?」

  「我,我沒事。」襲人回過神,有些慌亂想藏起匕首。

  「我知道,一切都過去了。」韓寧生怕襲人傷到自己,卻不敢出聲喝止,只溫柔地勸解著,然後將匕首從襲人手裡取出來,插回鞘裡。

  韓寧把匕首扔在一邊,看到襲人強撐出笑顏,不想讓他擔心的樣子,他不由有些心疼。

  韓寧握住襲人的雙肩,直視著她的雙眼,正色道,「襲人,殺人並非你我所願,但在那種危急時刻,你心懷仁慈,最後枉費性命只會是你自己。」

  「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選擇動手。」襲人安靜道。

  「襲人,我很慶幸你能有這樣的選擇。」韓寧凝視著襲人,一雙深邃烏黑的眸子裡,像是有她小小的倒影,「我也很慶幸,我沒有失去你。」

  對視的一瞬間,彷彿她心裡所有的驚懼後怕都消失了。

  有種柔嫩而溫暖的東西悄悄住進她心裡,長出細嫩柔軟的枝芽。

  韓寧的手輕輕撫上襲人的側臉,看向她的眼神中有著始終如一的眷慕和期待。他低下頭,一點一點地靠近她,像是給她從容思考、乃至拒絕的時間。

  襲人手指顫抖了一下,卻終究沒躲開,而是靜靜地閉上雙眼。

  嘴唇上傳來輕而柔軟的觸感,輕輕碰了一下,離開,然後又覆上,那種小心翼翼如視珍寶一樣的感覺,讓襲人唇邊不由泛起一抹微甜的笑意。

  韓寧像是察覺到她的不專心,懲罰一樣,在她下唇上輕輕咬了一下。

  襲人不由睜開眼,正准備瞪他一眼,卻被對方炙熱而深邃的眼神嚇了一跳。襲人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臉頰沒來由地有些發燙。

  韓寧發出一陣低沉而微啞的笑聲,終於沒再忍住,將襲人摟到懷裡,深深吻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

  山洞那一晚之後,兩人之間那種無形的屏障悄然被打破。

  其後的幾天,雖然依舊是風餐露宿,但韓寧一直十分體貼,看離當初營地漸遠,偶爾獵個山雞野兔開個葷,看她累了,韓寧不會再由著她逞強,而是不由分說背上她走。

  盡管兩人心意初通,在深山野林裡無須顧忌他人視線,獨處起來別有滋味,但當縣城的城牆出現在眼前時,襲人還是由衷地高興起來。

  不過這縣城並不大,兩人找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不大的客棧。

  客棧掌櫃也很不熱情,他沒精打采地撥著算盤,聽見有人來,也只是撩了撩眼皮,將通鋪和普通客房的價錢報了一遍,不甚熱情地問道,「客官,您住哪種?」

  「有上房嗎?」韓寧皺眉,他自然不想委屈襲人。

  「沒有,都是一樣的。」掌櫃不耐煩道。

  「那就要普通客房。」韓寧無法,只得退而求其次,「一會兒燒兩桶熱水上來,我們要洗個澡。店裡有什麼拿手的菜都上來,盡快一點。對了,這鎮子有賣成衣的地方沒?」

  「熱水有,飯也有,稍後就送上。」掌櫃看這男客像是個不差錢的,有了點熱情,「成衣店在隔壁一條街上,您需要的話,我這就讓人給您買去?」

  「好。」韓寧將一錠銀子擱在掌櫃面前的櫃台上,報了兩人的尺碼。

  襲人聽到韓寧報的女人的尺碼,竟然與她的分毫不差,不由嗔怒地瞥了他一眼。

  韓寧挑眉一笑,那眼神分明是你奈我何?

  襲人臉紅地呸了他一口,率先拿了掌櫃遞來的一把鑰匙,蹬蹬蹬先上了樓。

  掌櫃在一旁悄悄顛了顛銀子,心知這一趟差事能得不少錢,臉上頓時笑開了花,他討好笑道,「公子好福氣,有這樣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

  雖然襲人還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但掌櫃多有眼色啊,瞧這一對年輕男女間的眉眼官司,就知道這不是私奔,就是早有婚約,自然識趣地說著吉祥話。

  韓寧雖然知道掌櫃不過是看在銀子上,嘴才這麼甜,但此刻也笑領了他的恭維。

  這聲夫人雖然現在還名不正言不順,但也用不了多久了。韓寧敲了敲櫃台,讓掌櫃再拿來一把鑰匙,接過來後,才慢條斯理也跟著上了樓。

  這家客棧雖然從外頭看起來挺破,但屋裡面收拾的乾乾淨淨,被子床帳都是新洗過的,桌案上擺著一盆不知名的野花,雖然不名貴,但也有幾分綠意野趣。

  大概是韓寧出手大方,掌櫃也很勤快,不多久就將熱水連同成衣送上。

  襲人過了幾天野人生活,雖林中有溪水,但到底身處野外,不大暢快。如今能痛快洗個熱水澡,簡直渾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都舒張開來,暢快極了。

  掌櫃送來的成衣雖然布料一般,但好在顏色鮮嫩,裁剪也不錯,穿起來別有一番意趣。

  襲人將頭髮擦了半乾,就聞到隔壁傳來一陣誘人的飯香,肚子頓時咕咕叫了起來。

  雖然在離當日商隊歇腳的營地遠一點時,韓寧就開始經常打獵,兩人一點不缺肉吃,但就算襲人烤肉手藝再好,一點調料沒有,這麼烤完就吃,實在考驗人的味蕾。

  如今隔壁傳來的飯香雖然只是家常飯菜,但已經讓襲人垂涎三尺了。

  襲人顧不上再把頭髮捯飭乾,就著半濕的頭髮梳了個簡單的垂髫髻,就出門往隔壁去了。

  韓寧一開門,就看到襲人一身嫩黃夾襖長裙,配著脂粉不施卻更顯清麗的臉,以及微濕的垂在胸前的長發,正應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由驚艷了一下。

  襲人沒錯過對方驚艷的眼神,心中偷著樂了一下,臉上正經道,「可以開飯了嗎?」

  韓寧不自在地咳了兩聲,側身迎她進來,「飯已經好了,進來吧。」

  兩人在密林裡這幾天獨處養成了習慣,此時雖然進了縣城,進入人群之中,也不曾想要分開在各自房中用飯,都自然而然地將用飯地點擱在了一處。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四菜一湯,一小盆米飯擺在一旁。

  菜是家常菜,有五花肉爆炒花菜、醬燒茄子、平菇炒肉和土豆燉排骨,最後一道湯是酸菜白肉粉湯,噴香撲鼻,簡直讓襲人口水都差點流下來了。

  韓寧給襲人拉開椅子,等她坐下,才在坐在她對面,順手為她盛好米飯。

  襲人接過米飯,抬頭一笑,「謝謝。」

  韓寧沒再說話,只笑著讓襲人自便。兩人這數天在林子裡朝夕相處,對方再尷尬再丟人的事都碰到過,這會兒也不見外,都悶頭吃了起來。

  雖然兩人夾菜的姿勢都十分優雅從容,但四盤菜一道湯,連同一小盆米飯都一小會兒功夫就見了底,兩人的速度可見一斑。

  吃完飯,韓寧笑道,「你先在客棧裡歇一會兒吧,我出去打聽一下消息。」

  「你小心一點,若是這裡的百姓太排外,就別打聽太多,索性跟這個掌櫃打聽也行,頂多再花點銀子撬他的嘴。」襲人心知兩人一起出去,目標太大,易惹人注意,索性沒張羅要跟著。

  「我知道,你盡管放心。」韓寧取了點銀子,折出去叫小二上來收拾碗筷,然後送襲人回房,「等我打聽好路線,在這家客棧歇一晚,咱們明天就上路。」

  「早點回來。」襲人為韓寧整了整前襟,送他下樓。

  待韓寧離開,襲人回房閂上門,上床歇著。

  本來襲人還掛念著韓寧,想等他回來後再睡,但溫暖軟和的久違的被窩,讓她很沒抵抗力地立刻就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拉開床帳,伴隨著晨光的是不知哪家的公雞響亮的鳴叫聲。

  襲人神清氣爽地起了床,洗漱完去隔壁一看,韓寧已經收拾得齊齊整整坐在窗邊看書了。

  兩人互道了早,韓寧放下書道,「這裡是梅裡鎮,在永德鎮的東南方向,咱們繞了一個大圈,現在沿著西北道往京城走,再路過兩個州,就能到達京城了。」

  襲人再心中努力找了一下方位,懵懵懂懂道,「兩個州啊,看起來不遠了。」

  韓寧也不揭穿,只笑道,「是啊,不遠了。」

  因經常出門在外,所以韓寧身上常備一些銀錢。如今北上京城,路途還真不算遠,既然遠遠地離開了平安州,前面的路上一直很太平,韓寧為襲人舒服,索性雇了輛最好的馬車。

  韓寧習慣了兩人獨處的日子,此刻雇車索性不要車夫,親自上了陣。

  襲人采辦了一些出門常備的東西,譬如爐子、厚襖、氈布等等東西,連同制好的臘腸、易保存的點心厚餅、瓜子花生等小零嘴,一應東西,應有盡有。

  韓寧見了不由失笑,卻也深知這是在深山野林裡呆怕了,也就由著她。

  因前幾日風餐露宿,雖然韓寧一直小心照顧,襲人也確實沒生病,但韓寧還是怕這幾天的餐風飲露削弱她的身體,一路上也不敢硬趕路,停停歇歇,趕了有一個多月,才到了京城。


第五十七章

  當襲人再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地,這一年春闈的紅榜已經貼出來了。

  大街上人聲鼎沸,有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慶祝自家人高中進士的;有狀若瘋癲、痛哭自己名落孫山的,眾生百態,天差地別,讓人觀之不由歎息。

  襲人見狀,心中同樣著急,韓寧體貼地叫了輛馬車,直奔花家。

  韓寧見襲人實在坐立難安,忙側身安慰,「你別擔心,花兄文才出眾,又一向為人持重,斷不會因為外物而影響自己的心境,就算是文風與主考官口味不合,也頂多名次差些,榜上提名,應不在話下。」

  襲人勉強一笑,「希望如你所言了。」

  隨著街道兩旁的景致越來越熟悉,花宅也越來越近。襲人心不在焉,也就沒注意韓寧一路駛來如何駕輕就熟,就如走過上百遍一樣。一旁的韓寧看著這條獨自驅車,往返過無數次的街道,卻再無當初悵然若失的遺憾心情。

  韓寧悄悄看了一眼襲人,雖然她一路風塵,臉頰瘦削,身上不免有幾分憔悴之色,卻一如自己數年來朝思暮想中鮮活靈動。盡管知道襲人焦急擔心,韓寧竟暗暗祈禱起來,就這麼並肩而坐,把臂而游,一條路就這麼永遠駛下去才好……

  但老天爺顯然沒聽到韓寧的禱告,韓寧只覺得一眨眼功夫,花宅已經到了!

  不等馬車停下,襲人就撩起裙擺,一躍而下。

  「吁……」韓寧忙勒住韁繩,深怕襲人一個不小心絆倒在地。等韓寧停下馬車,在拴馬柱上拴好韁繩,襲人已經推開大門,迫不及待地沖進了花宅。

  韓寧緊跟其後,一進大門,就聽到花自芳失而復得的激動聲音,「是襲人,真的是襲人!好妹子,你受苦了……」

  這兩年花自芳進了書院,就再不像兒時一樣對母親妹妹有親暱舉止。這一次襲人失蹤數月,音信全無,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存的可能越來越渺茫。如今襲人再一次活生生出現在面前,終於讓這個自詡守禮君子的家伙,不復自矜守禮,狠狠將失而復得的妹妹抱在懷裡,幾乎失聲凝噎。

  白氏從內堂沖出,看到襲人的一瞬間,頓時失聲痛哭。

  白氏保養很好的一頭烏髮已經白了一大半,臉上皺紋叢生,以往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渾濁模糊了,原本秀美綽約的中年婦人,只短短數月,竟蒼老地像五六十歲的佝僂老嫗。

  襲人心中原有的幾分微忿,在看到白氏蒼老成這副模樣的時候,也已經消散了大半。

  罷了,白氏原就是個沒什麼主見,也沒見過世面的小婦人,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就算是一向身強體壯的大漢也不免慌張無措,出盡錯招,更何況白氏一個體弱多病、見識淺薄的無知婦人?而且事後白氏的自責痛苦,已經將其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何必再多苛責。

  襲人心中深深一歎,主動上前,將白氏擁在懷裡,「娘,我沒事了。」

  一旁看著的時候,白氏的身形已經瘦削不少,如今抱在懷裡,襲人才真切地感受到,懷裡的婦人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白氏的手顫巍巍地碰了一下襲人的臉,老淚縱橫,「乖囡,幸好你平安回來了,娘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啊……」

  襲人鼻頭一酸,使勁眨眼,將淚意忍下,「娘,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直到此時,藏在內心深處,連襲人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一小團怨尤忿憤,才砰地一聲,煙消雲散了。

  一家人敘完別後離情,襲人與花自芳一同勸下了大悲大喜之下,精神頭不足的白氏。襲人回房整理妝容,此時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當背景的韓寧,終於被花自芳注意到。

  花自芳得知韓寧一路護送襲人,忙再三謝過,心中盤算著日後備厚禮相酬。

  盡管韓寧護送之情,令花自芳感激不已,但此刻花自芳更希望回到妹妹身邊,跟久別重逢的襲人一敘到天明,所以端著杯嘗不出滋味的粗茶,品個沒完的韓寧就顯得格外不識眼色了。

  直到襲人稍作打理,麗色驚人地重新出現在堂屋,一直漫不經心的韓寧眼神倏然發亮,讓花自芳一下子警覺起來。

  兩人一路相伴數月,襲人重整妝容,剛一進屋,就習慣性地朝韓寧微笑走去。但她剛邁出兩步,就立刻察覺出不對。要知道,一旁的花自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韓寧從容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襲人,對花自芳深鞠一躬,「不才韓寧,年廿有四,排行居長,承襲長志,從醫十載,家住京城,小有家資。今慕貴門芳華,願以傾家之財為聘,結鴛誓之盟,訂白首之約。」

  花自芳聽得目瞪口呆,直到韓寧說完,才反應過來,怒火沖冠,一掃斯文,擼起袖子想要揍死這個覬覦自家妹子的莽小子。

  韓寧一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此心蒼天可鑒,願尊長成全。」

  這一跪,讓花自芳一腔火都如化雪一般,全消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自家與韓寧街坊相鄰,自幼相交,人品盡知。雖然此時無媒無聘,上無尊長親至,下無六禮相奉,花自芳卻深知,能讓一向自持穩重,甚至有些目下無塵的小韓大夫下跪求親,對方絕非戲弄呷玩,而是絕對誠心求娶。

  但就算他再有誠意,就算他條件再合適,自家妹子也……

  花自芳正要措辭,怎樣不傷和氣,委婉拒絕,視線不經意一轉,卻看到剛才同樣被韓寧大膽求娶驚呆了的妹子,不但沒有害羞退避,反而坦蕩朝自己點頭一笑。

  這是什麼意思?花自芳頓時覺得頭都大了。

  自花父去世,花家大小事都是兄妹倆商量著決定,因此花自芳從來沒把襲人當作一般閨閣兒女來看,一向很尊重襲人的意見。但事關妹妹終身……再說,女兒家本就矜貴,不上門求娶個兩三次,哪能讓別人家的臭小子娶走自家妹子?

  花自芳淡定下來,扶起韓寧,「韓兄人品,我自深知。但襲人終生大事,我一來需要與母親商量,二來要告慰亡父,請恕我無法立刻予你回復。」

  韓寧倒也不急,順勢站了起來,「此行唐突,我會上稟父母,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

  花自芳維持著面子上的淡定,將韓寧送至二門外。韓寧將要出門,看到花宅門旁鞭炮的碎屑紅紙,恍然道,「還未恭喜花兄榜上有名,恭喜恭喜!」

  原本來人報喜時,襲人蹤影全無,花家只冷清清地放了一串鞭炮,來賀喜的人也不敢觸新進士的霉頭,賀喜幾句就告辭離開,花家上下一點喜慶的氣氛都沒有。

  此刻襲人歸家,韓寧又沒有一點預兆突然求親……大喜大落之下,將花自芳原本慘淡的心情驅趕得差不多了,此刻再聞賀喜,花自芳竟有了幾分恍若隔世的心情,他抱拳認真道,「不管怎樣,你能在那種危險的情境下,找到並護送襲人平安回來,我花自芳承你的情,日後若有驅遣,在下定當在所不辭。」

  韓寧回以同樣的認真,「護她周全,是出於我本心,花兄不必見外。」

  花自芳一呆,被這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家伙噎得夠嗆,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道了聲謝,就當著韓寧的面,啪的一聲關上大門。

  不過,在韓家上下十分有誠意的三次提親之後,花家的大門再一次向韓寧打開。

  而當韓寧再一次踏上花家大門的時候,也正是他騎著高頭大馬,引著四人抬的正紅花轎,敲鑼打鼓,迎走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時候。

  襲人的視線被一片鮮紅籠罩,身下的轎子抬得穩穩,一點顛簸都沒有。

  轎子外,除了嗩吶聲、鞭炮聲、逗弄新郎的恭喜聲,似乎遠處隱約有哪家錦衣衛抄家的聲音。襲人恍惚了一下,前段時間平安州叛亂,京城不少世家落馬,想來賈家倒下的時候也快到了。雖然賈府的日子並不愉快,但和晴雯等人畢竟有些情分。雖她無法力挽狂瀾,但搭把手讓一些人不至於淪落污泥,也是應有的情分。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現在應該考慮的。

  襲人悄悄掀起蓋頭一角,觸眼可及,是深紅厚重的轎簾。雖然轎簾擋住了視線,但她知道,那個一直以來相扶以伴、不離不棄的男人就在那裡,她此生攜手,一世所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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