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難
「難。」黃藥師閉眸,僅僅回了一個字。
封江月失望,意興闌珊地歎息:「那無論如何,我都打不過你?」她凝望著天,頗為憂鬱,瞅了眼黃藥師,突然打了個滾,離他半丈遠。
黃藥師皺眉,瞪著她,喝道:「過來。」
「不去。」封江月癟嘴,直接翻個身,背對著他。若是靠得那般近,萬一她見色起意,非禮了黃藥師,被他一巴掌拍死了,怎麼辦?
「我不喜歡說第二遍。」黃藥師聲音低沉,嚴厲警告。
封江月磨了磨牙,尋了個理由:「雖說江湖人不拘小節,雖說桃花島不崇禮法,但我好歹是個姑娘,與島主躺在一起,終究不適合。」
「現在啟程,去嘉興。」很快,黃藥師回了一句。
聞言,封江月眉頭緊皺,不甘不願地爬過去,悻悻道:「請島主幫忙,點下我的睡穴。」為性命著想,她唯有出此下策。
黃藥師冷冷瞪著她,二指並起,直接點了過去,力道用得不輕。
封江月剛想痛呼,一股困意襲來,當即睡了過去。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做了個夢。
夢中,延續了醉酒時的那個吻。一樣的溫柔,一樣的縈繞酒香味。
封江月伸了個懶腰,一聲痛呼,不由得摸了摸後項,偷偷地瞪了黃藥師一眼。只點下睡穴,至於下此重手?
就著河邊的水,她粗粗洗漱一下,突地蹙眉,「咦?」盯著水中的倒影,她仔細瞄了瞄,總覺得有點怪。
似乎,唇瓣有點腫。難不成是……封江月猛地回頭,見黃藥師面貌如昔,提著的心才放下來。
被咬一口,他的唇都沒腫;她不過被親一下,唇倒不至於腫。
「在磨蹭什麼?」黃藥師抬頭,見她輕撫唇瓣,眼中有絲異色,又問:「怎麼了?」
封江月搖頭,蹲坐在地上,啃了兩個饅頭。經歷昨夜,她有點尷尬,不太敢直視他。
嘉興人傑地靈,素有魚米之鄉、絲綢之府之稱。
封江月左瞄右瞧,滿面疑惑。她微微偏頭,詢問道:「島主,你有沒有發現,他們似乎不對勁。」
尤其是,旁人望向她與他的眼神,就與上次那般,她與他共騎時,他們亦是這副表情。但兩人如今是步行入嘉興,舉止並無逾禮之處,怎會遭到異樣眼光?
封江月摸摸唇,難不成是因它而起?她偷偷地瞟去一眼。黃藥師有藥膏,唇上傷口已愈,應不至於引人起疑。
黃藥師不答,只淡淡道:「還不去找六怪家在何處?」
對此,封江月早有經驗。在嘉興,江南六怪極有名,她隨意打聽一下,便得知了其居住地。
但人去樓空。經她沿途耽擱,故意誤時,兩人三日後才到。六怪家人經人報信,早就尋地躲避,逃向了別處。
望著空無一人的屋舍,黃藥師如何不明白?本就心情不佳,又經人從中作梗,他怒火難耐,空發了頓脾氣。
封江月低著頭,眼睛彎成月牙兒,正在偷偷幸災樂禍。重逢以來,她受了些氣,眼見他吃癟,如何不想笑?
瞥見黃藥師的視線,封江月忙斂去笑容,一臉凜然:「六怪不知蹤跡,眼下該去何處尋?」
「臨安。」黃藥師橫了她一眼。
嘉興與臨安相距五百里,原本依黃藥師的腳程,一日一夜便能往來一趟。但有封江月在,一路逛去臨安,竟費去了近三日。
近三日,兩人一句話都未說,儼然似陌生人。封江月不開口,黃藥師正在氣頭上,又如何肯低頭?
但有所不同。黃藥師喜清靜,不愛與外人多話,又戴著面具,生人勿進。封江月笑臉吟吟,除了他以外,上至富家子弟,下至街頭乞丐,都會與之聊上一兩句。
相似的客店,相似的店小二,相似的氣氛。黃藥師品著茶,眸光冷冰冰的,耳中湧入封江月的歡聲笑語,心中甚覺不悅。
一個店小二,與他有什麼好聊的?
「有這等奇事?」封江月詫異。她素來愛熱鬧,得聞一件異事,哪能不感興趣。
「姑娘,這事在私下流傳,你可別伸張。」店小二神神秘秘地說。
昨夜,皇宮大內鬧鬼,一說瀑布裡有水鬼,在瀑布裡穿梭;一說禦膳房有饞鬼,欲偷皇帝的膳食——鴛鴦五珍膾。
「鴛鴦五珍膾,好吃麼?」封江月詢問。依她所見,此乃人所為,但入皇宮一趟,就為了道膳食,普天之下,唯有吃貨幹得出來。
「我沒嘗過,」店小二搖頭,又道:「有傳聞,它是人間美味,但凡嘗過一次,定叫人一生念念不忘。」
「這般好吃?倒想嘗嘗。」封江月狐疑,舔舔唇瓣。被這樣一說,她心有好奇,想一嘗這人間美味,忍不住瞅了瞅黃藥師。
入皇宮,她一人辦不到,須得勞煩他幫忙。但兩人此番狀況,三日不曾說過話,叫她如何開得了口?
黃藥師抿了口茶,淡淡地掃了眼封江月,見她似有踟躕,怎會不知她何意?他沉思不語,戴著面具的臉十分怪異,讓人望之心生寒氣。
見此,封江月收起了心思,不願去碰壁,又問店小二:「那個水鬼,又是怎麼回事?」
店小二遲疑道:「傳得玄乎,似是有人跳入瀑布裡,可半天不出來,這不是水鬼麼?」
封江月沉思,輕語:「若是瀑布後有洞,那便仍是人所為。」她心中一動,想到了一些劇情,隱約記得靖、蓉幾人去過皇宮,似為了《武穆遺書》。
算算時間,確是這幾日。
「誰知道呢?」店小二疑惑,轉瞬笑道:「姑娘對這些感興趣麼?那我再講幾則奇事罷。」
「也好,正巧無趣。」封江月笑吟吟。
這二人趣味相投。店小二巧舌如簧,將一件奇事講得十分有趣,逗得封江月咯咯直笑,一掃幾日來的不快。
「砰」的一聲,黃藥師重重放下茶杯,終是忍不下去,目光冰冷,盯著店小二。
他戴著面具,臉色古怪至極。其臉上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令人一見之下,直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冒起。
但教他這一瞧,店小二雙腿打顫,嚇得差點癱軟,小心翼翼地問:「客官,可有需求?」
黃藥師不語,又望向封江月。
封江月與之對視一會,恍然大悟。他喜愛清靜,她與店小二暢聊,勢必會叨嘮到他。當下,她笑吟吟道:「別怕,咱們去別處說。」
這話,自是對店小二說的。她端上茶,喚上店小二,另換了一桌,離黃藥師遠遠的。
封江月剛欲坐下,便覺一股勁力襲來,當即一驚,身子一個旋轉,縱到一旁。「啪」的幾聲,周邊桌椅皆毀。
黃藥師起身,放下一錠銀子,用作損物賠償,背負雙手施施然而去。
封江月呆了呆,忙向店小二告辭,朝他追去。半日過去,她終是忍不住問道:「島主,能請教一事麼?」
一句話,打破了兩人幾日間的詭異氣氛。黃藥師啟唇:「說。」
「我一直抱有疑問。依島主的脾性,我得罪你數次,甚至叛逃出島,理應受重罰,但你卻未罰我,為何?」封江月輕語,有點緊張。
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她總歸抱有一絲希望,覺得他對她是不同的。
黃藥師目視前方,步履未亂,冷哼一聲:「你拿我當長輩,」這話說得頗有怨氣:「我豈能與你一般見識?」
梅超風犯了大罪,盜走《九陰真經》,叛逃出桃花島,間接害死馮蘅,如今不也還活著?相對而言,封江月的錯,不值一提。
封江月一怔,勉強笑了笑,「其實,我已經……」後邊的話,她沒再說下去,而是換了一句:「島主真是大度。」
她握了握拳頭,下定決心,虛心請教:「島主,你聰明絕頂,能否教我如何忘掉心上人?」
既情系於他,那便斷於他罷,有始有終,有因有果。
「不會!」黃藥師皺眉,拂袖而去。片刻後,他腳步一頓,回身問道:「就是那個你『求而不得』的人?」
封江月欲忘掉意中人,于他而言,似乎也不錯。
見她點頭後,他略一沉思,又道:「今後,不要再見他,每日想想他的壞處。」說罷,他低低歎息。他一再忍耐克制,退讓至此,實在大違本性。
封江月心覺有理,若按此法,或有成效,當下笑顏逐開,贊道:「島主果真博學多才,江月佩服!」
說罷,她捂住嘴,努力往壞處想:他的博學多才,卻用在教她忘掉他之上,如此絕情,她還執著什麼?
「天色已晚,去尋家客店,住一宿。」黃藥師輕語。
聞言,封江月心中默念:吩咐女孩子做事,沒有風度。
見她半晌未動,黃藥師皺眉,語氣不悅:「還在磨蹭什麼?」
見此,封江月再度默念:脾氣這麼壞,一點都不溫柔。
又過了半晌,她心滿意足,贊道:「多想想他的壞處,果真有奇效!」她笑嘻嘻地去尋了家客店,叫上幾道菜,欲美美地吃上一頓。
☆、擇玉蕭
「兩個人,只需這些。」封江月報上四道菜,叫了壺上等好茶,朝店小二問:「你知道牛家村在哪麼?」
見她又欲與店小二暢聊,黃藥師目光一寒,瞪著店小二,將他嚇得雙腿一軟,匆匆逃離。
封江月一怔,不明所以,喃喃自語:「牛家村這般嚇人麼?」房間幽靜,周邊十分靜謐,令她有點不自在。
很快,菜被人送來。他面容陌生,並非剛剛那個店小二。但這不妨礙,封江月向來活潑,頃刻間便能與人聊熟。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第二個店小二被嚇走。
第三個店小二前來,面帶驚懼,迅速收拾好桌上殘羹冷炙,逃命一般地離去。
封江月撓了撓頭,瞅了眼黃藥師,心下恍然。他戴著人皮面具,面貌甚是可怖。又不知何故,他身上氣息很冷,自是嚇人。
房門緊閉,一盞油燈擺在桌中央。兩人圍在桌旁,一時無言。封江月心覺尷尬,坐立難安,突想起一事。
黃藥師只叫了一間上房。
「島主,早些休息,我再去要間房。」封江月輕語,見他並無異議,又陪著笑臉問:「能給我些銀子麼?」
這銀子,她身上倒有,但卻不多,需留著以備今後。眼前有個大金主在,她怎會放過?
黃藥師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只需一間。」頓了頓,他又道:「今夜入皇宮一趟,去嘗嘗鴛鴦五珍膾。」
封江月想嘗這道菜,他心知肚明,但之前兩人相處冷淡,她不開口求他,他怎會應允?眼下既已和好,他便稱了她的意。
封江月雙眼一亮,拍手歡呼:「好哇!」轉瞬,她蹙起眉頭,一臉悻悻。她晚餐吃得飽,一點都不餓,怕是嘗不下鴛鴦五珍膾。
「三更時分再去,好不好?」封江月詢問。
黃藥師應允。
二人又是一陣無言。封江月玩著頭髮,不時地喝上一口茶,左瞅瞅右瞄瞄,心中既覺局促,又覺欣喜。
他入皇宮,想必是為了她。想著,她猛地搖頭,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去想他的好處。
「怎麼了?」黃藥師皺眉,心有不悅。那些店小二,她能與之聊得起勁,為何與他獨處,卻如此寡言少語?
封江月哀歎,雙手撐著下巴,想了想,輕語:「他雖壞,但亦有好,我想著他的壞處,總會念著他的好。這樣下去,我還是忘不掉他。」
「島主,你還有好辦法麼?」她虛心請教,一臉希冀。
「砰」的一聲,茶杯碎裂。黃藥師面無表情,緩緩擦盡手上水漬,冷冷道:「這個問題,我亦想知答案。」
封江月一怔。難不成他受了十五年孤寂,終是難耐心痛苦楚,有意忘掉馮蘅?想罷,她抿了抿唇,試探地答:「其實,若能戀上另一人,或許能斬斷舊愛。」
黃藥師沉吟片刻,瞅了瞅她,突地詢問:「那麼,你有人選麼?」
「暫且沒有。」封江月搖頭。在這世上,論文成武就,比得過東邪的,尚未出世。讓她斬斷對他的情,去戀上別人,很有難度。她攥緊髮絲,有點緊張,詢問:「島主有人選麼?」
如果他沒有人選,她能毛遂自薦嗎?雖說,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確及不上馮蘅,但亦有不少優點,總不至於沒有資格去追求他。
黃藥師哼了一聲:「沒心思換人。」
封江月心有失望,但所幸有心理準備,對此,倒未太過傷懷。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語:「求而不得啊,他應有體會,總之,他也不好過。」
生死相隔,對黃藥師而言,可不是求而不得麼?
「那倒也不錯,」黃藥師微微一笑:「桃花島的姑娘,總不能吃虧。」說罷,他蹙了蹙眉,又道:「你今後不要見他。」
實則,他有心詢問那人是誰,但轉念一想,得知此人,不免給自己找氣受。反正,解決完江南六怪後,他便帶她回桃花島,一輩子呆在那。
永不再見麼?封江月出了會神,失落苦澀。既終要訣別,何不在最後時刻好好相處?也不枉她暗戀一場。
她漸漸放開,笑眯眯地問:「島主,你那玉蕭呢?」
碧海潮生曲,她琢磨了十幾日,始終不知如何下手。實則,她對蕭不擅長,只因對音攻有興趣,才費心思學習。
「斷了。」黃藥師低語。在海上,他突聞愛女喪命,悲嘯狂歌,以玉蕭敲擊船舷,最終歌畢蕭斷。
想起了些劇情,封江月沉默片刻,忽然抓住他的手,笑道:「走,我們出去。」
宋朝不比唐朝,唐朝宵禁最嚴,宋朝卻幾無宵禁令,是以,入夜後,街上依舊喧鬧。
剛跨出客店,封江月手一抬,將黃藥師臉上的面具撕下,笑眯眯道:「不要嚇壞小孩。」
對於她的大膽之舉,黃藥師橫了她一眼,眉宇間卻無怒意,反倒蘊了些笑意。
宋之一朝,及不上秦之雄,及不上漢之強,比不上唐之盛,比不上明之硬,但若論經濟、工業、文化,卻遠超其它朝代。
高矮幾近相等的建築,一排紅燈籠懸掛屋簷,延伸至街道盡頭,來而往的行人,年紀不等,衣著不一。
封江月心中歡喜。她自抓住黃藥師的手後,故意沒放開,而他似無所覺,竟任由她握著。
「島主,有看中的麼?」封江月低著頭,目光流連在玉器上,指著其中一支,笑吟吟:「這支玉蕭不錯,挺好看。」
她要學《碧海潮生曲》,需一支玉簫,正巧,黃藥師斷了玉蕭,也需再購一支。
「你替我挑。」黃藥師輕語。
封江月登時皺起眉頭,左瞅瞅,右瞄瞄,手指輕撫過一支支玉蕭,苦著臉道:「但我不擅蕭,瞧不出好壞。」
「無妨。」黃藥師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兩人交握的手,又道:「你喜歡便可。」
封江月抿著唇,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愉悅,又有苦澀。他說這樣的話,既會讓她誤會,又會令她越陷越深。
定了定心,封江月擇出一支碧蕭,入手清潤光滑,把玩了一下,笑著遞給他,「就這一支吧?」
話語落畢,便見黃藥師遞來一支玉蕭,封江月微微一怔,就聽他笑道:「要學《碧海潮生曲》,如何能不用蕭?」
「多謝島主!」封江月眉眼一彎,頗為愉悅。她瞅了瞅,發現兩支玉蕭相似,竟似一對,不由得心中微顫,笑道:「我很喜歡!」
黃藥師微笑道:「『島主』二字聽膩了,換個稱呼罷。」
封江月愣了愣,想了半天,卻不知他是何意。見她面有困惑,他輕語:「你我既無師徒之名,亦非血脈之親,無須有輩分之別。」
沒有輩分之別,豈非是說二人可同輩?封江月撓了撓頭,雖不知他意欲何為,但卻知他性格古怪,並不拘泥世俗輩分。
若喚「黃老邪」,未免太放肆;若喚「前輩」,與「島主」無二致;若喚「藥師」,便過於親昵且怪異。
想了想,封江月選了個折中的叫法:「藥兄。」既不親昵,又不放肆,且符合他的要求。
黃藥師一時無言,似是被噎住。頓了會兒,他啟唇:「入皇宮罷。」
甩出一錠金元寶付帳,他摟過封江月,將玉蕭插入腰間,縱身一躍,身姿華美飄逸,青衣白衣相依,搖曳互戲。
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兩人已躍進宮牆。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他輕功何等了得,豈能讓護衛發現?
尋尋覓覓,未見到禦廚房所在,卻意外瞧見了宮外客,竟是侯通海與沙通天。
在海上,黃藥師曾遇上大金王爺的船,與這二人見過一面,自是認得。他淡淡地瞥了眼,卻不曾理會,抱著封江月穿梭禁宮內。
不多時,又遇上三個宮外客。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出沒。昨夜,他五人隨同完顏洪烈來此,尋到了瀑布後的石盒,可回去後,方發現盒中並無《武穆遺書》。
幾人一商量,又再入皇宮一趟,欲尋回《武穆遺書》。
封江月瞅了眼,便失了興趣。忽的,兩人急速降落,躍入禦廚內,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廚子正在忙活,欲呈宵夜給皇帝。
黃藥師隨手抓來一個廚子,面容冷肅,逼問他一些事。封江月搜了遍禦廚,並未發現異狀,想來洪七公不在此地。
「走吧。」黃藥師輕語,朝她伸出手。
封江月遲疑一瞬,瞄了瞄正燉著的補品,嘀咕:「還沒嘗美味呢。」
「回島後,我做給你吃。」黃藥師微微一笑。他剛問了鴛鴦五珍膾的做法,以及各項要求,已熟記於心。
它要求甚嚴,連炭火、碗盞都需成套特製,若是一件不合,便會損了幾分美味。
封江月眨了眨眼,心中又澀又甜,唇角微微翹起,點頭道:「好。」只可惜,她不欲回桃花島,嘗不了這道菜。
☆、夜下尋訪
銀月皎潔,光華如煙霧般,天地間一片朦朧,兩條人影自禦廚躍出,輕靈地從屋瓦上飛過,身姿飄逸。
封江月黛眉彎彎,唇瓣微翹。看得出來,她心情很好。
「鬼啊!」嗷的一嗓子響起,打破了安寧。她眺目望去,見兩人一前一後沖來。
正是侯通海與沙通天。侯通海神色慌張,滿臉是血,形相甚是可怖;沙通天稍好些,但身上衣裳破爛,被撕成一片片的,衣不蔽體。
眼見那二人沖來,封江月正欲細辯,但雙眼卻被東西遮住,那是只溫熱的手掌,來自黃藥師。
黃藥師一躍而過,路過那二人身旁時,腳一勾,令那二人徑直朝地上摔去,發出一聲慘叫。
在這時,封江月抓下他的手,瞪著一雙眼睛,疑惑詢問:「為何蒙住我的眼?」
黃藥師瞥了她一眼,卻是不答。
一條過道裡,三個人狼狽不堪,一邊朝宮外逃去,一邊相談:「咱們遇上了高手,若知歐陽前輩在哪,可請他相助。」
另一人甕聲甕氣地答:「回牛家村,去稟明王爺,再做定奪。」
這三人,正是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他們遇上了高手,大敗而回,甚是淒慘。
「也不知那《武穆遺書》藏去了哪兒。王爺對其志在必得。」
「歐陽前輩先咱們一步入宮,或許早已尋到了兵書。」
黃藥師駐足,立於宮殿之上,目送那三人離去,聽著他們的談話,眼中漸漸有了絲寒意。
見他面有不悅之色,封江月詫異道:「藥、島主?」說罷,她嘀咕:「喚『藥兄』怪怪的,我還是喚你『島主』罷。」
「《武穆遺書》是嶽飛留下的。」黃藥師沉默片刻,又道:「我祖父因保岳飛而死,家屬為此獲罪,充軍至雲南,我在那兒出生。」
封江月揚眉淺笑,心有所悟,興致勃勃地問:「那島主想奪回《武穆遺書》?」
黃藥師冷哼道:「岳飛一生抗金,留下的《武穆遺書》若是落入金人手中,那也是宋室無能,與我何干?」
封江月撲哧一笑,見他橫眼瞪來,忙斂去笑容,一本正經地說:「若真如此,那倒是個諷刺,想必嶽飛在九泉下不會安息。」
她眼波流轉,搖頭歎了幾句,又笑嘻嘻道:「出宮罷?」
黃藥師凝視著她,沉吟片刻,目光中似有深意,突地低語:「你不在乎《武穆遺書》?」
這是件可疑的事。封江月愛看兵法類書籍,又問他如何保襄陽,問他如何令大宋取勝,如今卻對兵法奇書毫無興趣,不在乎其被金國所得。
封江月低頭,想了想,輕語:「他們並未尋到《武穆遺書》,不急。」
「我從未問過你的來歷。」黃藥師淡淡道。猶記得,她初臨桃花島時,被浪潮拍來,但他眺目遠望時,卻未見海上有船隻碎木。
落入大海之中,周邊無浮木,幾人得以倖存?但她上岸時,卻神志清晰,尚有氣力,顯是落入海中不久。
封江月欲言又止,幾番踟躕,終是答道:「我暫時不能告訴你。」
聞言,黃藥師靜默,雖覺不悅,但也不曾逼問,摟住她越過層層宮闈。
兩人回到客店,此時天色濃黑,已至深夜。一問之下,得知客店爆滿,兩人只有一間上房。
封江月有自知之明,向小二要了床棉被,鋪展在地上,就著燭火,看了會兒書。
「你對兵書這般癡迷,」黃藥師坐於床沿上,目光中有絲疑惑,低語:「為何?」
封江月正在翻書的手一頓,思了思,淺笑著詢問:「那島主為何愛唱《水龍吟》這首曲子?」
這詞出自宋代朱敦儒之手,表明了一名愛國詞人的思想,一種對國家、民族存亡的憂憤之情。
黃藥師離經叛道,性格古怪乖癖,厭惡世俗禮法,卻愛唱這樣一首詞曲。封江月笑吟吟道:「島主,咱們去牛家村麼?」
突然的轉折,莫名的問題。黃藥師自明其意,不禁瞪著她,但見她依舊笑容可掬,終是哈哈一笑,一錘定音:「去!」
「哦?」封江月趴在棉被上,雙手撐著下巴,唇角微翹,戲謔地問:「一個破村子,島主去做什麼?」
黃藥師凝眉瞪來,沉著臉道:「明知故問。」岳飛一生抗金,其心血《武穆遺書》若入金人手中,轉而用其來攻宋,必會令英靈不安。
須臾,他又道:「宋室無能腐朽,棄《武穆遺書》如敝履。我便是得了書,寧願它長滿書蟲,亦不會交予他們。」
封江月笑嘻嘻,仰躺在棉被上,感歎道:「島主,你是個『口頭抗金派』。」他討厭金人,敬重抗金忠臣,會為嶽飛奪《武穆遺書》,卻因宋室腐朽,便有滿腹兵法戰略,也決不為宋效力。
聽她如此說,黃藥師也不生氣,反倒笑道:「曾經年少時,我還想推翻宋朝,後來一想,實在過於麻煩且無趣,何不如瀟灑恣意人生?」
「曾經年少?」封江月心中一抖,試探地問:「島主,你今年多大?」依她看來,他駐顏有術,單論面貌,不過三十五六。但其真實年齡,怕是會令人驚歎。
「為何問這個?」黃藥師一怔。
「因為……」封江月眨了兩下眼,暗道:我想知道我戀上的是個啥級別的人。
但這話不可明言。她輕咳一聲,換了個說法:「依島主的年齡,我該叫你『伯伯』還是……」
話語剛還說完,一股勁力迎面撲來,她心中一驚,竭力避過,往地上翻了幾個滾,還未鬆口氣,攻擊再至。
一招接一招,如貓戲老鼠般,逼得她滿屋子打滾,甚是狼狽。
八八六十四招後,封江月趴在地上,累得直喘氣,臉蛋暈紅,衣衫淩亂,一頭髮絲亂糟糟的,見黃藥師氣定神閑,不由得心中一惱。
她歇了歇,呼吸依舊不穩,挑釁般地問道:「島主打了我六十四招,莫非示意你高夀六十四?」
果不其然,掌風再至。封江月懶得躲避,只捂住臉,以免破相。
青影一晃。她被人拉入懷中,透過指縫瞄去一眼,見他臉色鐵青,忍不住哈哈大笑,斷斷續續地問:「你…這麼…不愛聽…人說…你老哇?」
聞言,黃藥師哼了一聲:「別人說的碎語,我向來不在意。」
「嘴硬!」封江月不客氣地數落。若他真不在意,又豈會計較她的一句話?整整六十四招,足可證明他十分在意。
「咚咚咚」幾下敲門聲。門外,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問:「客官,你們可無恙?」這間上房,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整個客店都有所感。
封江月一眼掃過,見整間房殘破淩亂,桌椅傢俱皆損,不由得咂咂舌,歎道:「賠錢罷。」
桃花島雖富裕,但也不可如此破費。午間,他一怒,折損客店桌椅,賠了些銀子;夜間,他一惱,將一間上房折騰成這樣。
門外,經掌櫃催促,店小二咬咬牙,猛然推開門,臉帶驚懼。這可是青衣怪人的房間,他早先被其嚇得雙腿發軟,至今未恢復過來。
哪想,見到房間一幕後,他臉色一紅,忙偏過頭去。屋內女子衣衫淩亂,雙眼濕漉漉的,臉上佈滿紅霞,正被男人抱在懷中。
封江月本就容貌出色,再配上這幅表情,當真我見猶憐。
見眾人驚豔、垂涎的目光,黃藥師皺眉,心有不悅,身上隱有殺意,但終究克制下來,摟著封江月,拎起她的包裹,徑直躍出窗子,沒入暗色之中。
「毀了人的屋,便這般離去?」封江月目瞪口呆,見他冷眼瞟來,顯是仍記著剛才的事,不由得一笑,抬手回抱著他,又依在他的胸膛上,岔開話題:「現在去牛家村?它在臨安郊外。」
黃藥師臉色稍緩,微微一笑:「困了?你睡會兒。只消天亮,便能到臨安郊外。」他低低歎道:「江南六怪不殺也罷,蓉兒總活不過來。此行過後,我們回島,不出來了。」
封江月默了默,心底悸動喜悅,又是失落難過。她忽然加大力道,緊緊地抱了一下他。
「怎麼?」黃藥師一怔。
封江月搖頭,勉強笑了笑:「放我下來罷,我練練輕功。」若非意志堅定,剛剛那一刻,她差點頷首同意。
差點同意陪他回島,永不赴中原。她閉上眼,苦笑道:「島主,縱然蓉兒離世,你也不必把我當女兒看,我終不是你的女兒。」咬咬牙,又道:「我已毀諾,島主若要人陪伴,煩請去尋別人。」
她原想在訣別之前,與黃藥師好好相處,直到此刻方明白,這條路行不通。他的溫柔、寵溺,會讓她失控。
若按此下去,終有一日,她會淪陷於此,再也離不開他,默默陪伴,不計其它,卑微至此。
假如真到了那一刻,那將是多可悲的事!一輩子,圍繞著一個人,因他的寵溺而喜悅,因他的冷漠而黯然,為他的樂而樂,為他的愁而愁。
她喜歡他,若得不到他的心,寧願永不再見他,也絕不以晚輩的身份陪伴他。
兩人落地。封江月低下頭,態度十分堅定。
「封江月,」黃藥師怒極反笑,捏著她的下巴,迫她抬頭,直視她的雙眼,嚴厲警告:「但凡你敢逃,我必下附骨針,絕不手軟!」
「我懂!」封江月點頭,心中一松。溫柔的黃藥師,她難以招架,會淪陷;但盛怒的他,她卻能應對。經他這一喝,她離去的心思堅定幾分。
黃藥師一怔。原以為她會力辯爭執,哪想竟乖乖應好,頗有幾分虎頭蛇尾的味道。他直感不對勁,一時間,倒有點猶豫。
如果,他現在下一根附骨針,便可防止她逃跑。只不過,真要走到這一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