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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小婢》作者:雙面人【完結】

第96章: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見到一名官員帶著官兵過來,已經到了榮國府三間獸頭大門前,剛出了儀門的賈璉頓時心驚膽顫起來,臉色蒼白,神情惶恐,唯恐自己家和寧國府同樣被抄家,不想那個官員和官兵並沒有進門,只停在門口抬頭看高掛的匾額,點頭微笑。

  見那官員身後跟著十來名官兵,神情舉止十分嚴肅,不像是來自己家生事的模樣,賈璉心神稍定,走上前去,拱手道:「不知大人到了門前,有什麼吩咐?」

  那官員看向賈璉,面露疑惑之色,道:「你是?」賈璉雖然常替府中辦事,但也只是和家中有來往的世交應襲相熟,朝中還有許多官員他不認得,別人也不認得他,何況這二年多在家中守孝,這兩位官員瞧著他面生,故有此問。

  賈璉忙道:「家父為榮國府世襲一等將軍。」

  那官員聽了便即瞭然,臉上流露出一絲莫名的神色,隱隱有幾分憎恨,含笑問道:「你便是榮國府的璉二爺?久聞大名,怎麼今兒卻站在門口?」

  賈璉陪笑道:「聽說寧國府被抄了,過來瞧瞧,到底為的是什麼。」

  那官員詫異道:「難道你們沒聽說?」

  賈璉面上一紅,十分羞愧,賈赦雖是襲爵,卻並沒有實缺,賈政雖是實缺,卻品級太低,平素都不能上朝議事,因此朝中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不大容易知道,賈璉一歎,隨即焦急起來,便是家中還有昔日榮光,如今也都不中用了,只得開口道:「因家中父母剛出孝,外頭的消息一概不知,敢問兩位大人,今兒團團圍著寧國府,果然是罪名已定?查抄其家?」

  拔出蘿蔔帶出泥,賈璉最擔憂的便是因寧國府之事牽扯到自己家。

  那官員聞得賈璉之語,靜靜凝視著他,半日方笑道:「聖人仁厚,若不是罪名已定,怎會忽然查抄其家?此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乃是有人彈劾寧國府違制虧空、國孝家孝聚賭、並與男女廝混,還有草菅人命、包攬訴訟、重利盤剝等等。」

  除了這些,還有許多罪名,最大的罪名便是虧空和結黨。寧國府雖不如榮國府赫赫揚揚,但是畢竟是賈家之長房,亦有許多不法之事,較之榮國府更為不堪入目。

  說完這話,這官員又笑道:「眼下並非牽扯到府上,璉二爺大可放心。」

  賈璉聞言一怔,隨即訕訕一笑,剛剛放下心來,卻聽這官員彷彿不經意地提醒道:「聽說不僅寧國府做了這些事,璉二爺也做了不少?若是聖人知道了,恐怕府上也逃不過。」

  賈璉登時大吃一驚,慌忙道:「我做了什麼?我並沒有做什麼,怎麼就說到這裡了?」

  那官員冷笑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賈璉忙道:「我並沒有做過,哪敢承認?還請老大人明示。」

  那官員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不已,眉梢眼角俱是不屑,道:「聽說璉二爺很是幫人辦了許多官司,不知道一年能得幾萬兩銀子?說出來好叫咱們知道,也倚仗權勢去包攬訴訟。」

  賈璉聽得一臉震驚,忙擺手道:「我並沒有做過。」

  那官員道:「我不過是外人,今兒來抄寧國府,璉二爺做沒做過,自個兒心裡明白。」

  賈璉道:「我這就去查,到底是誰誣陷於我。」說著,告罪一聲,退回了儀門,然後轉身匆匆往賈赦房中去稟告,途中又打發小廝去打探消息。

  瞧著賈璉的背影,那官員默默地望著敕造榮國府的匾額,心道:「牧兒,你放心,爹終究有一日叫這榮國府自食惡果,替你和你媳婦討回公道。我已經查得了許多證據,等到明年便替你報仇雪恨,眼下就先讓榮國府再過一個好年,也叫他們自相殘殺。」

  他查出來的消息說,榮國府主婦皆包攬訴訟,並重利盤剝,不過二太太王氏上了年紀便不曾再做過,而其侄女卻很是做了幾年,他兒子的官司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將此事透露給賈璉知道,賈璉去查探後,定然會與其妻反目,他早已聽說賈璉和其妻王氏脾氣並不相投,王氏善妒,若非有子,早已沒了地位,但是此事出來,賈璉就算不會休了她,也會處置。

  想完,轉身往寧國府走去,行走間吩咐道:「仔細些,別叫寧國府裡有人逃逸出去。」

  諸位官兵躬身應是。

  卻說賈赦聽說寧國府被參,頓時焦心不已,道:「好好的怎麼抄了?」

  賈璉歎道:「想是從前做的事情露了行跡。」

  賈赦道:「你去打聽打聽,到底是誰管著查抄東府的,另外,得想個法子打點一二,打著骨頭連著筋,總不能對東府裡不聞不問。」

  賈璉答應了一聲,道:「眼下不急著這件事,才聽到一件大事,來問老爺的示下。」

  賈赦因擔憂寧國府的事情,坐臥不寧,聞言道:「什麼大事值得你慌慌張張地進來?難道是東府被抄家,牽扯到咱們身上了?」

  賈璉搖搖頭,道:「不是這件事,乃是咱們府上也有罪名。」

  賈赦聞聽此言,奇道:「難道有人彈劾咱們府上了?若真是如此,先撂下東府裡的事情,你說的那些罪名,東府裡都是有的,只怕咱們家也有幾個罪名,東府已經敗了,若是咱們被彈劾,恐怕亦難逃抄家之禍。」

  賈璉心中一跳,暗自憂慮,將那官員在門口的言語說了出來。

  賈赦一聽,跳起身來,衣襟帶起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看著賈璉他厲聲喝道:「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做過這些事?既然那人說了這樣的話,必然不是空穴來風,若是以往咱們倒也不怕,只是眼下薛家王家史家都敗了,東府也抄了,咱們寧可小心謹慎些。」

  賈璉哭道:「老爺放心,兒子雖也做過一兩件,不過都是為世交人家門下門生打點,哪家沒有幾件這樣的事情?只是兒子著實不曾為此一年收幾萬的銀子。」

  若他有這樣的心思,當初也不會說賈雨村為了幾把扇子要人命了,還被賈赦打了一頓。

  賈赦聞言頷首,沉吟不語。

  過了半日,在賈璉心急火燎之時,賈赦面色沉怒地冷聲道:「查,速速去查,必須查個水落石出,讓我知道是誰膽子這麼大,竟然為了銀子去做這些事情,若是從前也罷了,咱們家也不怕,現今夾著尾巴做人還來不及,偏還落幾個罪名在別人手裡,難道要等著抄家不成?東府裡已經如此了,可見咱們家也岌岌可危,絕不能置之不理。」

  賈璉連忙答應了一聲,隨即道:「查出來又能如何?事情都在那裡放著。」

  賈赦猶未言語,去打探消息的小廝已經回來了,說是周元帶著官兵過來查抄寧國府。賈赦和賈璉登時想起周元是黛玉的公公,兩家也算是親戚,賈赦忙命賈璉過去。

  卻說鳳姐等人在家中聽說了寧國府被抄的消息,雖說兩府有園子相連,但是分家之後,大觀園已經封鎖,故不曾來往,想來抄家來得突然,尤氏等人也沒能來得及送些財物出來,鳳姐長歎一聲,暗暗憂心。

  平兒走過來道:「方才我在二門處聽小子們說,老爺打發大爺去查府上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一事,說是有個查抄東府裡的官員說給大爺聽的。」

  說到這裡,平兒憂心忡忡地道:「奶奶總得想個法子,別叫老爺和大爺知道了。」

  鳳姐心中一涼,忙問道:「你聽誰說的?」

  平兒想了想,道:「是跟著大爺的興兒說的,說等去了東府回來,就著人去打探這件事,說不能任由外人敗壞府中名聲,但若是真的,必定嚴辦。」

  鳳姐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好半日方忍住了,低聲道:「你怕什麼?當初既做了,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你出去吩咐一聲,讓旺兒兩口子避避,也敲打一番,倘或叫我知道他們嘴裡說了什麼出來,我即便不揭了他們的皮,也會將他們賣到煤窯子裡去。」

  平兒聽了,忙出去了,旺兒兩口子會意,果然藉口去看莊子上的雪災出城去了。

  賈璉對此一無所知,到了寧國府門口,求見周元。

  周元並沒有見他,反令官兵將其驅逐離開,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的賈珍賈蓉父子一眼,說道:「一概閒雜人等不得入內,若是入內當以阻礙公務為名拿下。」

  吩咐完,問剛從榮國府門口回來的官員道:「李大人,你去看著些,別打壞了東西。」

  李昭笑道:「這些士兵手腳沒個輕重,雖說十分仔細,也不能十全十美,終究要損傷幾件,不過大人既如此吩咐了,我就過去看著,將其家業賬冊悉數查封。」

  周元點頭不語,這些都要入庫的,寧可都完整地封存。

  到了晚間,諸事妥當,周元已算是駕輕就熟,命人押送出去。

  賈璉遠遠看著,急得暴跳如雷,只見無數官兵如狼似虎地押著賈珍、賈蓉父子兩個出來,兩人都神情驚慌,扛著枷鎖,跟在後面的是尤氏、蓉妻、一干姬妾並丫頭僕婦等,他們被官兵從府裡拉出來,衣衫凌亂,釵歪鬢鬆,只怕首飾都被官兵搶了去,在他們的後面,便是查抄出來的東西,寧國府子孫少,又不曾建園子,即使這些年賈珍奢靡花費,也還有無數。

  不知何時,一點微雪飄落,寒風吹過,賈珍人等凍得瑟瑟發抖,幸而出來時釵環配飾被士兵搶走,皮衣卻沒有剝下,倒還足以禦寒。

  賈璉不忍再看,卻不知怎地挪不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賈珍父子被拉上囚車,尤氏等女眷下人被拴成一串拉走,浩浩蕩蕩,彷彿看到了榮國府的前景,待得周元帶人裡面出來,先前提醒賈璉的官員亦在其內,指揮士兵將寧國府封了,並摘下敕造寧國府的匾額。

  李昭笑了一聲,道:「赫赫揚揚的寧國府,終究也到了這一日。」

  周元聞聽此言,看著他笑道:「我卻不知你為何請命過來,按理說,你如今也是三品大員了,跟著我做這些事情豈不是委屈了你?」

  李昭呵呵一笑,道:「下官不過就是為了尋求兩個字罷了。」

  周元一怔,問是哪兩個字,卻聽李昭道:「公道。」

  聽說李昭尋求公道二字,周元心中十分納悶,難道李昭和賈家有嫌隙不成?此事卻未曾聽說過,但是瞧著李昭並不想多說,便沒有繼續追問,而是上了轎子,回宮奏事。

  周元辦事,長乾帝十分滿意,批復後又問了幾句,便放他出宮。

  于連生送上熱茶上來,長乾帝喝了一口,問道:「李昭的家事,你打聽出來了?」

  于連生道:「此事已經過去多年,好容易才打聽到。」

  長乾帝聽完來龍去脈,點頭道:「李昭已得了證據,想來不日便要彈劾榮國府,也好,我正要從寧國府一案上,牽扯出榮國府。」

  于連生笑道:「老爺英明,這些勳貴世家作惡多端,總要得到報應。」

  長乾帝卻是一笑,道:「報應二字簡單,談何容易。雖說什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可我冷眼看著,滿朝文武裡頭做了惡事的,有幾個得到了報應?李昭為官以來,兢兢業業,何曾玩忽職守?卻要受喪子之痛。」

  于連生十分贊同,道:「老爺說得是。」

  周元從宮中出來後,夜色已深,回到家中,卻見周夫人尚在等著。

  周元一面脫了大氅,一面道:「這幾日忙得很,你們在家早早用飯歇息便是,不必等我。」

  周夫人接了大氅遞給丫鬟拿過去抖落雪花然後搭在衣架子上,聞言道:「並沒有多等,眼下也不晚,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寧國府抄家了。」

  周元接了丫鬟遞上來的手爐,道:「有極多的罪名,不抄不足以平民憤。」

  周夫人道:「怕榮國府也逃不過罷?」

  周元點頭道:「榮國府暫時無妨,日後誰也無法確定,眼下聖人已經著手料理勳貴世家,西寧王府已敗,南安王府無勢,寧國府乃是八公之首。」

  周夫人道:「幸虧鴻兒媳婦出京了,不然這會子便上門來了。」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寧國府和榮國府乃是一家,對於史家他們尚且不能袖手旁觀,何況寧國府,若是黛玉在家的話,榮國府定然會有太太奶奶過來請黛玉從中斡旋,畢竟是周元管著此事,縱然不會徇私,但是他們在牢裡的日子也好過些。

  周元長歎道:「既是親戚,總是避不開的。」

  周夫人微微一歎。

  周元忽道:「你可知道李大人家的事情?是否和賈家有什麼嫌隙?」

  周夫人問道:「哪個李家?」

  周元道:「就是李昭李大人。他如今已經升了從三品的官員,按理說不該跟我去料理寧國府的事情,偏他請旨前往,說只為了求公道。」

  周夫人想了半日,驀地撫掌道:「我記起來了,倒真有這麼一件事。」

  周元聽了,忙問是什麼事。

  周夫人道:「我也只是聽人說過一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甚明白。李大人在長安縣做守備的時候,原有個兒子,結了一門親事,偏那家小姐被什麼衙內看上了,那家父母便要悔婚,李大人家不願意,上門說斥責他們家一女許兩家,不想那家反賭氣要退婚,打官司,不知怎麼著就求到了榮國府門下,轉而寫信給長安節度使雲光,李大人那時勢不及人,只得忍氣吞聲退了親,倒是那家小姐知道廉恥,自縊死了,李大人家裡的兒子也跟著跳河死了。」

  周元駭然道:「竟然出了人命?」

  周夫人感歎道:「李太太這些年病重,一直未曾外出,我也沒見過她,終究怎麼樣,還得問李大人自己。」

  周元道:「李大人既云公道二字,可見已經查得十分清楚了。」

  周夫人想到李家之事十分悲慘,慨然道:「這榮國府真真是作孽,寧國府如此,何況他們?這樣的事情還不知道有多少,即便是抄家,也是他們自作自受。」若不是因為怕他們說黛玉涼薄,她也不想對榮國府援手,幸而黛玉遠離京城,不然,他們家不得不管。

  周元並沒有說話,心裡卻知道如果真因榮國府喪子的話,李昭絕不會饒了榮國府。

  寧國府的事情並沒有急著判處,乃因次日各處報了雪災,長乾帝命周元總管,暫且將寧國府一事擱下,只將賈珍父子和尤氏婆媳姬妾、倚仗權勢為非作歹之下人等皆押入大牢,餘者下人一併發賣,又將所抄沒之財物充入國庫以賑災,約莫百萬之數。

  因舊年黛玉賑災得了封賞,今年雪災雖比舊年又重些,倒有條不紊地辦好了。

  等到此事料理完,已經是年下了。

  賈璉剛剛將李昭所說的事打探清楚,包攬訴訟乃是鳳姐,王夫人從前亦曾做過,也曾重利盤剝,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定然知道,但因旺兒夫婦兩個都出城未回,不曾確認。

  一得到消息,賈璉便急急去請賈赦和邢夫人,又請了賈政和王夫人來,自己回了房,見鳳姐正抱著葵哥兒頑耍,臉容俏麗,氣度嫻雅,卻哪知在這樣的皮囊之下竟藏著蛇蠍心腸,賈璉走過去,一把搶過葵哥兒,他絕不能讓鳳姐教壞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鳳姐近因旺兒夫婦離去,心中略略放心,即便賈璉查到什麼也找不出證據來,畢竟印子錢的憑據都已經燒了,見到賈璉如此舉動,登時橫眉怒目道:「大爺在哪裡生了氣,過來拿我們娘兒倆出氣?」

  賈璉一手抱著葵哥兒,一手指著她,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敢問我,都是你做的孽!」

  鳳姐早已預料到賈璉有此舉,倒也不驚慌,道:「我竟不懂你這話是何意。」

  賈璉冷笑道:「你從中撈了不知多少銀子,你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今日定要休了你,免得我替你頂了罪名,也免得你害我全家!」

  平兒淒然勸道:「大爺有什麼事情不能跟奶奶好好說?奶奶做了錯事,大爺教訓便是,何苦說休書二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大爺和奶奶那麼多年的夫妻,又有了巧姐和葵哥兒,難道要讓葵哥兒看著大爺和奶奶吵架受驚?」

  賈璉聞聲,低頭一看,果見葵哥兒嚇得面色慘白。

  鳳姐心中大慟,上前去抱葵哥兒,一面輕拍,一面道:「葵哥兒乖,媽在這裡,沒人敢說你,葵哥兒乖,媽一會子拿點心給你吃,咱們不怕啊。」

  葵哥兒到了鳳姐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鳳姐心疼不已,細聲細氣地安撫,好半日方止了哭聲,只在鳳姐懷裡打嗝,聽得院中賈赦道:「誰惹我孫子哭了?」

  賈璉忙出去請賈赦夫婦和賈政夫婦上座,滴淚道:「還請老爺太太給我做主。」

  賈赦皺眉道:「做什麼主?什麼事兒嚇到葵哥兒了?」

  賈璉忙將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兩件事一一道來,瞅了王夫人一眼,指著裡間避著沒出來的鳳姐道:「老爺太太明見,東府裡被抄家便有這兩項罪名,咱們家如何擔當得起?我媳婦用的是我的名義,做下來的樁樁件件,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聞聽此言,賈赦登時吃了一驚,邢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王夫人,道:「原來二太太也做了這些事,怎麼得的銀子咱們都不知道呢?想必都是進了自己的私庫了。」

  王夫人臉色大變,猶未言語,賈政已經氣得渾身顫抖,站起來指著她大喝道:「你竟做過這些事?你給我說明白,你將咱們府中的聲名體面置於何地?」

  聽了他的指責,王夫人低頭不語。

  鳳姐在裡間微微冷笑,橫豎這件事鬧出來,為了名聲體面,賈政不會休妻,畢竟王夫人還是元春之母,自己也不會被休,雖然自己父親不在了,老娘病了,王仁也沒什麼本事,只知道敗家,但是為了葵哥兒賈璉便不會休自己,只要能留下來,按著自己的心機本事,終究能反敗為勝,她有嫁妝,有梯己,多送些東西給邢夫人,邢夫人便不在意了。

  賈赦冷著臉道:「二老爺和二太太如何料理,你們回去自己解決罷,眼下是我們家的事情,你們知道這件事便罷了。」

  賈政聽了,登時羞愧不已,道:「叫大哥和璉兒見笑了。」

  果然,他不想在眾人跟前和王夫人翻臉,攜著王夫人告辭離去。

  賈赦等他們離開後,便向賈璉道:「璉兒,你打算怎麼做?雖說這樣的事情十分要緊,但是你媳婦並沒有親手害死人命,起先也是張家自己所求,事後是小兩口自己尋死,再說,比之二太太,你媳婦倒是良善多了,未曾放印子錢。」

  平兒聽到賈赦的話,情不自禁地看了鳳姐一眼,幸虧收手快,不然只怕死路一條。

  鳳姐亦暗暗慶幸,幸虧已經將利錢一事抹平了。

  卻聽賈璉道:「這樣的毒婦,家裡如何能容得下?我竟是休了的好。我也不想白白頂著這個罪名,外面的人可都對咱們家虎視眈眈呢。」

  賈赦道:「你原先也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一家沒做過包攬訴訟一事?你說休了你媳婦,你讓葵哥兒怎麼辦?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你也三十幾歲了,咱們家只這麼一個孫子,寶貝似的命根子,萬萬不能有所疏忽。」

  提到葵哥兒,賈璉不禁面有難色,的確,若是休了鳳姐,於葵哥兒出身上不好。

  邢夫人道:「總得將她包攬訴訟所得的銀子都拿出來。」

  聽了這話,賈赦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就只記得銀子,不能想些別的。」

  邢夫人撇嘴道:「這樣的媳婦,有什麼好?留著也只是為夫招禍,難道要等著外頭彈劾咱們家才好?我瞧著,就算不休了她,也不能輕饒,那些她作惡得來的銀子更不能便宜了她,咱們家如今艱難得很,正說公中沒錢,就用這些填補罷。」

  賈赦等人雖說擔心此罪,但是自恃是元春的娘家人,且許多事情都做出來了,這些事查出來後有所處置便過去了,也不在意,反在意鳳姐歷年所得,便依了邢夫人所說。

  賈赦又吩咐賈璉道:「你拿些銀子,去那幾家打點一二。」

  賈璉聞聲會意,只要各處打點了,抹平此事,日後便不會有什麼了,想罷,首先便是出了人命的守備家和人財兩空的張家,打點需要銀子,轉而便帶人進了鳳姐的耳房。

  鳳姐抱著葵哥兒坐在炕上,冷冷地看著賈璉帶人翻箱倒櫃。

  平兒幾次阻礙不得,只得站在鳳姐身邊安慰她,低聲道:「好歹大爺沒有休了奶奶,銀子東西沒了,命和體面還在。」

  鳳姐冷冷一笑,道:「大爺不念夫妻之情,我何必為他著想?」她本想著賈璉若是念舊情護著自己的話,自己便將包攬訴訟和放印子錢得來的都交給他料理,但是他並沒有,反想休了自己另娶佳人,如何能忍?幸而早已先將許多東西分賞眾人了,都是陪嫁的,包攬訴訟所得任由賈璉弄走,和這些相比,鳳姐更願意自己能留下來好好陪著一雙兒女。

  賈璉拿走銀子後,雖然擔心,但是想到寧國府抄家,並未殃及自己,隨即便丟開了,只拿著這些銀子先去長安縣打點,打點了張家,聞得原長安縣守備已經高升了,忙循著消息到了李昭府邸門前。

  李昭聞得賈璉來拜,想起打探來的消息,說他和鳳姐為了這些事,夫妻反目,情分愈加冷淡,若不是因為葵哥兒,早已勞燕分飛了。

  李昭道:「請進來罷。」

  賈璉進門後,見到李昭,頓時為之一怔。

  李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璉二爺今日大駕光臨,有什麼事情?」

  賈璉惶恐道:「今日過來,特為請罪。」

  李昭看著賈璉帶來的禮物和銀錢,緩緩地道:「東西銀錢就不必了,璉二爺還是帶回去罷,我們並不敢收下。」

  賈璉羞愧地道:「令公子一事乃是內子假充我名所為,我若不知倒也罷了,既然知道了,如何能當做沒有發生過?因此只能來祈求大人的原諒。」

  李昭看著他,半日方道:「你放心,東西我不收,也不會彈劾你們府上。」

  賈璉此來便是為此,聽到李昭如此言語,忙再三道謝。

  李昭命人送他出去,目光如刀鋒冷冷,他說不彈劾榮國府,但沒說不能彈劾長安節度使雲光,拔出蘿蔔帶出泥,還怕不能牽扯到他們頭上為子報仇。

  賈璉絲毫不知李昭的想法,辦完事情後,便用剩下的這些錢花天酒地,賈赦邢夫人等聽說事情已經打點妥當,亦覺放心,憑空白得許多銀子,過了個好年景。

  鳳姐一心照料兒女,並不在意賈璉今兒有豔紅,明兒有煙翠,十分風流快活,連帶也寵愛平兒,反將鳳姐丟到了一邊,府中下人瞧出了幾分眉目,未免怠慢了鳳姐院中,時常短缺些東西,有幾次東西也是剩的,幸而平兒為人厚道,每每過去一趟,並沒有人敢輕視她。

  李紈聽說賈璉和鳳姐反目成仇,只不知道出了何事,心中暗暗歎息,本想冷眼旁觀,但是想到當年黛玉分金之時的言語,便過來探望鳳姐,鳳姐若無其事地道:「你常說,瞧著平兒也是大家奶奶似的,該和我換一個過子,如今大約就應驗了。」

  李紈瞅著過來端茶倒水的平兒一眼,道:「平兒對你忠心耿耿,你何必猜疑她。」

  鳳姐淡淡一笑,道:「我如今算什麼?哪敢猜疑她呢?大爺若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才怪。我現今只是為了葵哥兒苟延殘喘罷了,橫豎也沒人替我做主。」

  李紈一陣歎息,道:「誰承想,咱們竟都落到這樣的下場。」

  鳳姐卻是抿嘴一笑,道:「我以往並不信什麼陰司報應,如今風大閃了舌頭,倒也好笑。對了,嫂子過來,蘭哥兒呢?」

  李紈道:「我託了叔叔,將蘭哥兒送到書院裡讀書了。」

  鳳姐一怔,問道:「你們老爺太太願意?」

  李紈道:「不願意也沒法,我們住在東院地處狹小,沒有書房請先生教蘭兒讀書,蘭兒親自去求老爺,老爺便應了他,老爺如今並不如何管我們。」何況賈政和王夫人現今都不說話了,也不管這些事。

  鳳姐笑問道:「你們老爺太太就沒生分?」

  李紈納悶道:「何以生分?不過近來都不說話了,到底那日在你們這裡出了什麼事情?回去老爺大發雷霆,雖說沒如何責備太太,到底也給了太太沒臉,現今都歇在趙姨娘房中,任由趙姨娘在院中撒潑。」

  鳳姐道:「你們不知道?」

  李紈搖搖頭,只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卻不知道是何事。

  鳳姐一想也是,畢竟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賈赦和賈璉尚且不願多說,何況賈政,便沒回答李紈的問題,只笑道:「橫豎不是什麼好事,大嫂子竟是不知道的好。倒是蘭哥兒已經到了娶親的年紀,你有什麼好人家?」

  李紈垂淚道:「我能有什麼好人家?自打先珠大爺去了,我何嘗出過門?便是想給蘭兒相看人家也是有心無力,太太也不管。」

  鳳姐輕歎道:「若是我還像從前一樣,你來求我,我或者能幫你一把,眼下我自身難保,娘家無人,竟是不能了。」

  李紈本和鳳姐沒什麼來往交情,並不如何在意,原也沒奢求鳳姐如何幫襯,但是想到賈蘭遲遲沒有人家,她心裡十分難過,從鳳姐院中回來,仍是難解煩悶,想跟王夫人商議賈蘭的親事,但是想到王夫人近日被賈政冷落,在房中誦經念佛,只得作罷。

  轉眼到了二月,長乾帝判了寧國府之罪,當日便牽扯到了榮國府,長乾帝命人核查。

  當日,李昭又彈劾長安節度使倚仗權勢,逼自家退婚,導致兒子兒媳雙雙死去,長乾帝龍顏大怒,命人押長安節度使審訊,最終得出乃是得了榮國府的書信。

  然後,又有一干人等彈劾榮國府任上虧空等事。

  聞聽區區一個榮國府罪名不下數十個,長乾帝便派張璿主審此事,一旦審查如實,便將其抄家,步寧國府之後塵。因周元的長媳林黛玉是榮國府的外孫女,追根究底,也算得上是親戚,因此周元避開,長乾帝交給了張璿審理。

  聽到這樣的消息,雖未抄家,但是罪名屬實,榮國府上下登時人心惶惶,急急忙忙地上下打點疏通,只想著息事寧人,早日將罪過免去。

  唯有賈寶玉一如既往,採摘鮮花來做胭脂,歎道:「往年做胭脂,姐妹們都用,現今也沒人用了,二姐姐自然有二姐夫,三妹妹遠嫁千里,四妹妹出家了,雲妹妹失蹤了,只剩我一個孤鬼,守著這些勞什子罷。」

  凝碧笑道:「二爺送給我使可好?奶奶現今守孝,也不能使。」

  寶玉聽了,看她一眼,雖然凝碧和流朱都是王夫人給的,但是他看破紅塵後,反不和她們親密了,惹得鶯兒等人暗地裡笑話不提。

  寶釵走過來道:「寶玉,你好歹爭爭氣罷,咱們家已經不是以前了。」聽到府中因寧國府一事正被審查,寶釵格外憂心,榮國府做的事情她大多都知道,寧國府已經定罪,恐怕自己府中是逃不過了。

  寶玉道:「不如從前又如何?倒好。」

  寶釵聞言一怔,道:「你又糊塗了,怎麼說不如從前倒好呢?」

  寶玉站起身,將花籃裡的鮮花統統放進臼中,一面拿著石杵搗爛,一面道:「不如從前不過是沒了從前的權勢,沒了權勢,就不會以勢壓人,沒了權勢,也不必作惡多端依舊逍遙法外,豈不是好?家裡為此少做了孽,難道不是好事?」

  聽了這話,寶釵頓時驚呆了,道:「你是從哪裡聽來這些話的?」

  寶玉看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傻子,我有耳朵能聽,有眼睛能看,有心能分辨,從前我不管,如今在外面見識到了,還能跟傻子似的?」

  寶釵無言以對,卻也知道寶玉對府裡有所不滿了,但是又能如何?

  忽聽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玉,金環掀了簾子近來,看到案上的胭脂,又見寶玉的動作,笑道:「每回太太問二爺,二爺房裡都說二爺在用功,怎麼二爺是用這個功?又做胭脂,別人也罷了,若叫老爺知道,仔細打二爺板子。」

  寶玉問道:「太太叫我做什麼?」

  金環搖頭道:「才得了幾樣好東西,叫二爺過去吃。」

  寶玉便跟著她過去了。到了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因事蹟敗露,為賈政所不容,但是賈政畢竟好名聲,也沒有為難她,因此一如既往,只是擔心寶玉。

  母子兩個十分親熱,寶玉想起甄寶玉所言,面上終究帶了幾分出來,王夫人正欲問個明白,卻見寶釵跌跌撞撞地進來,不復端莊,道:「太太,不好了,寶玉不好了。」

  王夫人沉下臉來,道:「寶玉好好兒地在我這裡,怎麼不好了?」

  寶釵連忙搖頭,道:「是有人告發了寶玉,寶玉寫了什麼反詩,眼下官兵已經來捉拿寶玉了。」

作者的話:

  慢刀子割肉,先搞寶玉,再抄家


第97章:公府末路稚子新生

  寶釵一語未了,便見十幾名官兵闖了進來,王夫人和薛寶釵並一干丫頭人等都躲避不及,領頭一人盯著賈寶玉道:「你就是賈寶玉?」

  今日判處寧國府時,有人告發了賈寶玉,長乾帝心想榮國府的罪名尚未查證,竟然有人如此迫不及待,不止告發了賈寶玉一人,還彈劾了賈赦賈政賈璉等人,不過後面這些罪名已在查證,無需那官員如此,因此長乾帝只是依言下旨,命人先將寶玉送到刑部候審。

  下旨之時,長乾帝看了告發賈寶玉並彈劾榮國府的官員一眼,低頭冷笑,榮國府還沒落敗呢,他便先向自己表示忠心了,只是這樣忘恩負義的牆頭草卻是自己最不齒的。對於賈寶玉一個文弱的公子哥兒,長乾帝曾聽于連生提起過,無非是愛脂粉釵環女孩兒,到底不甚在意,看了姽嫿詞也不覺得區區一個公子哥兒有什麼反心,因此只是將其收押,而未嚴辦。

  聽到來人問話,寶玉尚未言語,便被王夫人拉到了身後,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王夫人雖然對這些官兵十分畏懼,但是事關賈寶玉,她便壯了壯膽子開口。

  望著將寶玉擋住的王夫人,領頭的官兵一把將她推搡開,冷冷地對寶玉道:「賈寶玉,跟我們走一趟罷,誰若攔著,咱們的刀可沒長眼睛,不認人。」說著,亮出了佩戴在腰間的長刀,一道青光,鋒銳無比,看得滿屋女眷害怕不已。

  王夫人死死地拉著賈寶玉不放手,道:「寶玉,你不能跟過去,你走了,讓我怎麼辦?」

  寶玉歎了一口氣,安慰道:「太太在家等我罷,既叫我去,總不能抗旨不尊。」

  王夫人卻知道反詩之事可大可小,愈加驚慌,哭道:「你幾時吃過這樣的苦,我如何放心讓你去?這可是大罪,牢獄焉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自小乖巧伶俐,什麼時候做了什麼反詩?我竟不明白,無緣無故告發你一個小孩子作甚?」

  寶釵站在一旁拿著手帕子拭淚,並用手帕半遮著臉,心中卻在想寶玉平素做的詩詞她也都知道,且寶玉是在家裡做的,外人如何知道,反以此為名告發他?難道竟因寧國府的罪過,牽扯到了寶玉身上?不怕自己府中追究告發他的人?想了半日,寶釵驀地想起寶玉曾經當著賈政和眾清客做過一首姽嫿詞,言語口氣之間確對朝廷頗有不敬之意。

  便在此時聽得寶玉問來人道:「我想知道是誰告發了我,告發了什麼?」聽了寶釵過來說的話後,他便一直思索自己素日的詩詞,唯一想到的也是姽嫿詞。他在姽嫿詞中讚歎了女子的忠勇,諷刺了君臣的無能,沒想到竟成了罪名。

  寶玉的性情為人滿京城中無人不知,聞得他忽然說出這樣言語,冷靜自若,並不是一味文靜懦弱,來人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略一沉吟,道:「你跟咱們過去便知道了,說起來,這人你們也認得,正是先前禮部侍郎後來降為府尹的賈雨村,據說和你們是同宗同族,也曾託庇於你們門下,這回判處寧國府時,賈雨村彈劾你們府上任人唯親,虧空百萬,逾制等若干罪名,眼下只是拿了你過去,明兒罪名確定了,府上也都逃不過。」

  聽說又是賈雨村,王夫人咬牙切齒地道:「從我們府上得了好處,竟這樣忘恩負義,先是害了我哥哥,幸而聖人英明,只是降了哥哥的職,如今又來害我的寶玉!」

  來人不再多說,打開枷鎖套在賈寶玉頸中,帶了出去。

  王夫人跟在後頭叫喚著寶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正房,但是苔痕點點,她在下臺階時不防一腳踏空,登時跌倒在地,丫鬟們扶之不及,急忙圍了上去,寶玉回頭看到,又是焦急,又是擔憂,急忙高聲道:「姐姐快扶太太進去,別讓太太追我了。」

  寶釵含淚應了,看著寶玉被人拉住枷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門外早已備好了囚車,官兵將寶玉塞進車內,逕自拉走。

  寶玉盤膝坐在車內,臉上無嗔無喜,路過寧國府時,抬頭看了一眼,不過區區數月,昔日風光熱鬧的寧國府便到了如今寥落不堪的地步,門上的封條亦已變色發黃,被風一吹,撕開了半邊,寶玉長歎了一聲,垂頭不語。

  出了寧榮街,路邊百姓見了紛紛避讓,同時對囚車中的寶玉指指點點,有人道:「這不是上回在我這裡買泥人兒的榮國府寶二爺?怎麼成了囚犯?」

  立時有人道:「我也納悶呢,上回寶二爺還在我這裡買了一個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呢。」

  寶玉隱隱約約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不禁抬頭望去,確實是自己舊年買東西的地方,那些東西直而不俗,樸而不拙,探春極愛之,自己後來又去了幾趟,買回去討姐妹們的歡喜,不曾想他們還記得自己。

  又聽人道:「瞧著一副富貴打扮,也不像是囚犯。」

  寶玉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金冠繡服,確是錦繡裹著木頭,他聽甄寶玉說起過,一旦入了獄,隨身的東西別想留下一星半點,他苦笑一聲,也罷了,橫豎都是身外之物,只求不連累父母的好,只不過,他也聽說本家被參,恐怕難得善終。

  官兵直接將他投入了羈候所的牢房中,並解下了沉重的枷鎖。

  寶玉回身扶著牢房之門,遙望著榮國府的方向,面上蘊含著十分擔憂,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去,老爺太太在家裡怎麼樣了。

  卻說王夫人因跌倒沒有追上寶玉,忍不住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道:「寶玉,我的寶玉,快,寶丫頭,快想法子打發人去救寶玉出來。」

  眾丫鬟聽得心酸,都背過身拭淚。

  寶釵走過來扶起王夫人,嗚咽道:「咱們家風雨飄搖,朝中還在議咱們家的罪名,眼瞅著寧國府的事兒也牽扯到了咱們家,十之八九都能定的罪名,但凡世交親友應襲,避之唯恐不及,幸而他們不曾和賈雨村一樣反咬一口,我和太太兩個女人家,又能去求誰幫忙?」

  話到中途,寶釵忍不住痛哭失聲,暗感人心涼薄。

  王夫人亦知其理,只是仍不願放棄,猶未言語,便見賈政進來,顧不得寶釵在側,指著王夫人道:「你養的好兒子,竟惹出這等弑君殺父的事情來!可憐咱們家百年世家,竟被這樣一個孽障惹出這等事情來禍及家人!」

  見到賈政,寶釵忙低頭不語,諸位丫鬟更是寂然無聲,唯有趙姨娘站在簾子下,聽了賈政的話暗暗歡喜,不住點頭贊同,但見到寶釵瞥過來,趙姨娘忙收斂了態度。

  王夫人好容易方站起來,只覺得腳上一陣劇痛,心知方才跌倒時崴傷了腳,但是這一點子痛楚卻比不得寶玉出事來得要緊,強忍著道:「寶玉小孩兒家,往常言語不知避諱,外人如何知道?偏是老爺交好的賈雨村告發了他,老爺不說想法子把寶玉救回來,在這裡指責我有什麼用?若是老爺能出氣,索性拿了一條繩子來讓我吊死,也算是給老爺賠了罪。」

  寶釵想起官兵說的話,頓時想起從前發生的兩件事,她原先還在歎息賈政的清客投奔到賈雨村門下做什麼,沒想到竟是為此,遂上前泣道:「老爺容稟,實非二爺之過,聽說是老爺門下的清客,近日投奔到了賈雨村的門下,給賈雨村作證,說二爺做了反詩。」

  賈政大吃一驚,問道:「是哪幾個清客?我怎麼不知道?」

  寶釵暗暗慶幸自己早早打發人去探聽消息,低聲道:「是單聘仁、詹光等人。」

  賈政聞言,匆忙去了小書房,一問,果然單聘仁詹光等人自從寧國府出事以後便沒有過來了,僅剩的一個清客猜測他們恐怕是揀高枝兒飛了。

  賈政聽了,頹然坐倒在椅上。

  卻說賈赦等人聽說寶玉被抓,乃為反詩,賈赦氣得暴跳如雷,一面痛罵賈雨村,一面說道:「真真是作孽,怎麼就沒個消停的時候?璉兒呢,速去打探。」現在寧國府的案子牽扯到了他們的頭上,他正想著怎麼託人花錢疏通,好讓查證的官員回稟長乾帝說乃是誣告,不想寶玉先生了事,做了反詩,雖不如謀反那樣罪大惡極,但也不容小覷,必定連累家中。

  賈璉在外面得到消息便匆匆趕了過來,聽到賈赦的話,又匆匆出去。

  京城中人剛剛過完年,正在議論寧國府一事,聽說賈珍賈蓉父子的罪名已經定下來了,判處了斬首之刑,今聞賈寶玉被抓,便知榮國府亦逃不過和寧國府一樣的下場。

  周夫人聽說此事後,歎息一聲,對周元道:「榮國府的罪定了沒有?」

  周元近因避諱並不管此事,只道:「先查探,若是屬實亦是抄家,怕也快了。」

  周夫人歎道:「雖說我也能藉口走親戚遠離京城,但是未免太顯白了些,只好仍舊留在京城裡罷,咱們往常都說自己家敗落時,飽嘗世態炎涼,他們家總是親戚,即便是當初寧和公主不託鴻兒媳婦,咱們家也不能袖手旁觀。」

  周元點點頭,甚為贊同。

  周衍過來聽到這些話,問道:「父親和母親有什麼打算?吩咐兒子去做即可。」

  周夫人笑道:「你先等著成親罷,等你成了親,你哥哥不在家,家裡多少事都要你去料理。榮國府的事兒,我和你嫂子都打算好了,並不必你費心。」

  周衍詫異道:「難道母親和嫂嫂早就料到榮國府有今日之禍?」

  周夫人看著次子,雖然比別人家一樣年紀的公子哥兒強些,到底不如黛玉看得透徹,且料到了八、九分,便道:「看著他們家素日耀武揚威,便知必不能長久,只是沒料到他們家那個寶哥兒居然寫了什麼反詩。」

  周衍道:「這姽嫿詞我倒是聽過幾句,果然不大妥當,據說當初還是政老爺帶著清客們鑒賞,叫賈寶玉和賈環、賈蘭二人當面做出來的,沒想到竟惹出這樣大的禍事。」

  雖說是寶玉詩詞之禍,但是未嘗不是賈政之過,若他無炫耀之心,外人怎能知道?

  賈寶玉的事情讓榮國府措手不及,寶玉一入獄,賈府上躥下跳地託人走門路,卻均被婉拒,即便是世代交好的人,又用探春遠嫁和親換回來的南安王爺也閉門謝客,倒是北靜王爺同寶玉十分交好,既見了賈璉,又答允了替寶玉斡旋。

  賈璉心中略有安慰,人人都說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果然有情有義,難怪寶玉獨與北靜王爺交好。

  從北靜王府裡出來,賈璉又去羈候所一趟,花錢給寶玉打點,叫他在牢房中舒適些。

  寶玉見到賈璉前來探望,忍不住眼圈兒一紅,雖說兩房嫌隙極重,但是事到臨頭,總還是有幾分骨肉親情,並沒有對自己袖手旁觀。他在羈候所中不過數日,一應配飾皆被獄卒奪去,連通靈寶玉和項圈也被摘了去,如今只剩一身錦衣華服,污穢不堪。

  自從金玉良緣一說起始,寶玉並不如何看重通靈寶玉,若是他願意的話,早在初進牢房之時便先將通靈寶玉私藏下來了,因此任由獄卒將其奪走。

  賈璉見到他這副模樣,伸手穿過牢門,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再忍忍罷。」

  寶玉忙問賈政和王夫人是否安好,賈璉道:「你放心罷,一時都無妨。」

  聽了這話,寶玉歎道:「一時無妨,怎能長久無妨?咱們家的罪名還在呢,若是查證屬實的話,誰又能逃脫得了?我不過就是比家裡早一步進來罷了,這樣也好,不必看著咱們家像甄家一樣被抄,也不必看著父母親人入獄。」

  賈璉心中一酸,無言以對。

  出了羈候所,賈璉回到府中,卻不見了葵哥兒和巧姐,道:「你把哥兒姐兒送哪裡去了?」

  鳳姐正對鏡梳妝,描眉點唇,聞聲回頭道:「大爺這會子不在外面忙著打點,問這些小事做什麼?我自己的親兒子親閨女,難道我能委屈了他們不成?今兒小紅過來請安,說起外面的風光,葵哥兒和巧姐十分喜歡,我便做主讓他們去我哥哥家中住幾日。」

  賈璉氣得指著她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讓兩個孩子出門!」

  鳳姐淡淡一笑,反問道:「我卻不知是什麼時候,大爺說給我聽聽?我哥哥是他們的親舅舅,還能拐了兩個孩子不成?再說府裡這樣鬧哄哄的,對孩子有什麼好?」她看著家中情勢不好,便託小紅接葵哥兒和巧姐過去,託付給自己的老娘和兄弟,王家雖然敗了,但是因為父親一死,反不容易再出大事,眼下唯願府中躲過這一難,再接了兩個孩子回來。

  賈璉道:「葵哥兒年紀尚小,虧你捨得。」

  鳳姐聽了,冷笑不語。

  賈璉跺了跺腳,道:「罷了,罷了,都說咱們府上是躲不過去了,你先想個法兒,挪些梯己財物東西,給家裡留一條後路。」

  鳳姐聞言道:「咱們家將史家送來的東西上繳朝廷,如今卻又知法犯法?如今想救寶玉都不得,誰又有膽子藏匿咱們家的東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項大罪,我瞧著大爺竟是老老實實地在家裡待著,靜候發落罷。」橫豎她是逃不過的,何必再生波瀾。

  一席話說得賈璉拂袖而去,意欲打發人去接孩子回來,又想著送出些東西,不想剛走出門,便見賴大匆匆忙忙地過來,神色驚慌地道:「大爺,快出去看看罷,出了大事了。」

  賈璉吃驚道:「又出什麼事了?」

  賴大吞吞吐吐地道:「就是那鮑二,吃醉了酒,在外頭渾說呢。」

  一聽到鮑二兩字,賈璉忽然心生不祥之意,問道:「說了什麼?」

  賴大低聲道:「說大爺倚仗權勢,強佔了他媳婦,被大奶奶撞見,廝打了一番,他媳婦不堪受辱,一條麻繩吊死了,說是大爺花錢買通了他們沒有告狀打官司。」

  賈璉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厲聲喝道:「還說了什麼?」

  賴大道:「還說二爺國孝家孝期間偷娶二房,就是他和他後來娶的老婆過去服侍的。」

  賈璉氣極頓足,道:「了不得了,還不趕緊將他堵了嘴拿回來!」

  賴大愁眉苦臉地回答道:「怕是不能,鮑二在街頭巷尾這樣渾說一番,聽到的人極多,現今已經被張大學士的人給拘過去了,說要查證,若是屬實,咱們家的罪名就又添了一條。」

  賈璉急得不行,一面往外走,一面長歎道:「若是林妹妹現今還在京城,咱們家也能有人說個情兒,誰不知道張大學士是林姑父的舊交,只可惜往年林妹妹住在咱們這裡時,除了林妹妹自己備禮,府上也不上心。」此時說這些話,後悔也來不及了。

  鳳姐聽到他們說話,掀了簾子出來,站在廊下往外看,只見外面竟下起了春雪,撕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掩住了賈璉和賴大的背影。

  平兒走過來送上斗篷,道:「眼瞅天暖了,沒想到竟又下了雪,奶奶回屋罷,仔細凍著。」

  幾個僕婦站在門口,往這裡看過來,待看到鳳姐依舊打扮得彩繡輝煌,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臉陰陽怪氣,對鳳姐指指點點,彷彿在譏諷鳳姐大勢已去。

  平兒見了十分不忿,鳳姐卻彷彿沒有見到一樣,低聲道:「只盼著兩個孩子平安無事。」

  雪不停地下著,不消片刻,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花,更顯得府中寂寥清冷。

  賈璉到了榮禧堂,迎面便是賈赦擲來的茶碗,他略略一躲,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只聽賈赦怒道:「你玩丫頭也好,玩姬妾也好,偏去玩奴才的老婆,如今倒好,惹禍上身了,先前還說寶玉的不是呢,你比他更可惡!」

  賈璉跪倒在地,滴淚磕頭不語。

  正在榮國府人心惶惶之際,外面罪名已經查清了,皆是屬實,長乾帝早有預料,當即下旨,命張璿親自帶人前去捉拿一干罪人並查抄其家。

  張璿雖未做過這些事,但因和周元交好,對此也都清楚得很。

  可巧這日是賈政的生日,雖因寶玉入獄府中未免有些悶悶不樂,但是下人還是過來磕頭祝壽,也有幾家世交親友過來,人尚未散,周瑞便匆匆進來,跑到賈政跟前,道:「老爺,榮禧堂那邊出事了,有好些官差圍住了咱們家,也有官差大人過來。」

  賈政一怔,隨即長歎一聲,淚如雨下,道:「終於輪到咱們家了。」

  眾賓客聞聲,頓時十分後悔,不該過來才是。

  賈政向眾人告罪一聲,正欲出去,便見李昭帶著數十個衙役昂首而入,不等賈政開口,便冷冷地開口道:「閒雜人等悉數離開,賈政到榮禧堂聽旨。」

  眾賓客一哄而散,李昭命人查明身份放行,賈政只得隨著李昭去榮禧堂。

  臨走前,李昭吩咐衙役們道:「把守前後門,不許院中人等出入走動,另外將這東院所有物事按著規矩查封,不許私自攜帶出去,亦不許輕易損毀。」

  眾衙役聽令,各自去料理。

  王夫人因寶玉之故大病一場,正在房中歇息,寶釵在旁邊服侍,忽見衙役湧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正欲起身,便被人齊齊按住,然後翻箱倒櫃收拾東西,俱各封裹。

  王夫人見狀,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寶釵尚未回過神來,便聽得院裡院外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一干人等都不敢動彈,李紈摟著賈蘭瑟瑟發抖,看著衙役將他們的東西一概查封,暗自垂淚不已,自己熬了多年,乃是節婦,沒想到卻落得如此地步,只盼著案子了結之後,朝廷看在自己守節的份兒上,將自己積蓄歸還,按著別家抄家的規矩,節婦都是如此。

  等到東西都查封完了,那邊榮禧堂賈赦賈政賈璉已接了旨,交由刑部審理。

  三人扛著枷鎖被拉出府邸,身後便是家中女眷子弟下人。

  榮國府被抄之時,黛玉並雪雁夫婦等人已經抵達了西海沿子。

  因黛玉身懷有孕,行程甚慢,足足走了小半年,下了船,便有周鴻打發人來接,有拉行李的馬車,還有乘坐的馬車,又有軟轎,趙雲下船之前,早已打發人向周鴻報喜,周鴻得知之後欣喜若狂,恨不得親自過來,只是公務在身,不能擅自離開,便打發親兵僕從過來,請黛玉坐轎,而非乘坐馬車,以免馬車太過顛簸。

  雪雁自從黛玉有喜,途中便日日陪伴在黛玉左右,比誰都精心,每每在黛玉感傷落淚之時安慰解勸,免得她心情抑鬱,也常抱著麒哥兒過去,逗她開懷,聞得來人言語,笑道:「將軍心疼姑娘,果然還是轎子好。」

  黛玉嗔道:「好不好,任憑你說罷了。」

  一干人等或是騎馬,或是乘車,或是坐轎,浩浩蕩蕩地往周鴻早已預備好的宅邸行去,周鴻帶著大軍,反比他們早到一個月,住的地方早已收拾妥當了。

  因駐守西海沿子的將領極多,住處都在一地,周鴻分得了自己的府邸,在沈睿將軍的隔壁,是三進的大院,約莫三十來間,亦給趙雲尋了一處宅子,在他們家的旁邊,只是一座小小巧巧的院落,前廳後舍俱全。

  雪雁進門後卻很滿意,十來間房舍,夠他們一家住了,於是忙著打掃房舍,安插器具。

  好容易收拾好了,次日沈睿的夫人設宴給他們接風洗塵。

  黛玉回了帖子告罪,沒有過去,她途中雖有雪雁十分照料,到底風塵僕僕,對身體並不好,神情蔫蔫地被周鴻勒令在家歇息,因此雪雁打扮一番獨自過去,沈家男客在前堂,女客在後廳,沈夫人又請了西海沿子諸官員將領的夫人作陪。

  雪雁身份在諸位誥命中不值一提,但是都知趙雲是周鴻的幕僚,也無人怠慢她。

  因此,這一日接風洗塵之事竟無可記述。

  黛玉沒有過去,心裡過意不去,叫周鴻再三向沈睿告罪。

  周鴻回來後,見她扶著腰顫巍巍地在房中走動,因身形纖巧嫋娜,越發顯出肚子來,瞧著十分嚇人,頓時驚得臉色慘白,忙上前扶著她坐下,盯著她的肚子道:「你仔細些,你這樣兒,便是想出門我也不能放你出門,沈將軍十分體諒,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黛玉笑道:「我哪裡就這樣嬌貴了。」

  周鴻卻道:「早知你有身孕的話,就該讓你留在京城調理,有母親看著倒好些,只是都沒想到偏是在離京一個多月後查出來有了,讓你奔波勞累了幾個月,我自從得了消息便日日心驚膽顫,唯恐你因他受了罪。」

  黛玉回握著他的手,笑道:「有雪雁照料我呢,你擔心什麼?」

  雪雁懷孕時人發福了,重了足足二三十斤,黛玉卻和她不同,除了肚子外,身形未有絲毫變化,依然是冰肌雪膚,白玉無瑕,恨得雪雁屢次抱怨,每日四五次地給黛玉吃東西補身體,奈何她仍是如常,她每每想起此事便覺得好笑。

  周鴻歎道:「再精心,也經不起幾個月的奔波。」

  他雖然也盼著早生貴子,但是更擔心黛玉的身體不足以負荷,即使大夫幾次三番說黛玉調理多年,已經大好了,他還是不放心,如今瞧著黛玉纖細的身形,心裡就更擔憂了。

  黛玉聞得他關切之語,微微一笑,心中甜如蜜糖。在榮國府時,鳳姐懷孕,賈璉幾時這樣擔心過鳳姐,只是歡喜於終於能有兒子了。她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不是有這樣的榮華富貴,而是周鴻待她之心,可比日月。

  摸了摸肚子,黛玉忽然想起別人說過養兒醜母的話來,不覺皺了皺眉頭,道:「若是這一胎不是兒子,生了女兒怎麼辦?」

  周鴻是長子,當然是兒子最要緊,但是他卻笑道:「兒子也好,女兒也罷,都是你我的骨肉血脈,生了女兒就當做眼中珠掌中寶,早早地給她預備嫁妝,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咱們都還年輕,日後再給她生個弟弟便是。」

  黛玉聽了這話,微微放下忐忑之心。

  周鴻見狀,下定決心在家時多多留心黛玉的心思,免得她多心。

  洗塵宴過後,黛玉歇息了半個月,精神略復,但是她肚腹隆起,不好出門走動,多是別人來探望,她和沈夫人的品級等同,但是黛玉的品級非是周鴻所掙,而沈夫人卻是夫貴妻榮,武將總比文官低半級,因此她多次來探望黛玉,每回都能見到雪雁。

  雪雁來到這裡後並沒有急著和人結交應酬,反讓沈夫人另眼相看,常請雪雁過去小坐,與她說起諸位誥命敕命,為她引見,然後雪雁又引她們拜見黛玉。

  黛玉和雪雁都是玲瓏剔透的人,雖是初來乍到,也不常出門,但很快就與眾人熟識了。

  不想寶琴卻小月了,雪雁忙過去安慰。

  原來寶琴年輕不知事,柳湘蓮性情浪蕩,行事又未免放縱些,夫妻兩人竟都未留心,途中又經顛簸勞累,等小月了才發覺,寶琴哭得什麼似的。

  雪雁一心記掛著黛玉,別人的事情便不曾留意,見她如此,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好言解勸,道:「快別哭了,小月子裡不能掉淚,仔細傷了眼睛,有你後悔的時候呢。況且,你還年輕,好生調理身子,沒有不好的。」

  寶琴聽了,忙拿手帕子拭淚,哽咽道:「只恨我不懂事,不知道,不然何以如此。」

  雪雁歎了一口氣,寶琴出嫁之後雖有陪房和丫頭,但家中並沒有預備貼身的嬤嬤,她奶娘也在那年進京發嫁時打發回家了,沒有人提醒,難免不知道這些。

  想了想,雪雁道:「吃一塹長一智,你經了此事,日後該當留心些了。」

  寶琴點點頭,說道:「好姐姐,我年紀輕,不知道,還得姐姐多多提點我些。」

  雪雁笑道:「放心罷,你有不懂的,只管來問我,一會子我再寫一張單子給你,小月子裡該當留心的也別疏忽了,趁著小月子裡養好身子才是正經大事,別的都暫且靠後。」

  寶琴聽了,忙鄭重答應。

  等雪雁走後,柳湘蓮進來,夫妻兩個相顧無言,都覺得傷心。寶琴強忍著心痛,安慰柳湘蓮並請罪,又因自己坐月子不好服侍他,將其中一個陪嫁丫頭明月開了臉兒給柳湘蓮放在屋裡使喚,柳湘蓮本是世家子弟,對此並不覺得如何,便依言收了。

  雪雁聞聽此事後,正在黛玉這裡陪黛玉吃飯,兩人頓時一怔。

  趙雲抵達這裡,並不是日日都在家中,而是隨著周鴻五日住在營地,和將士一同苦練,然後回來歇息一日,他們不在家時,雪雁便帶著兒子過來陪黛玉,他們若是回來,自己便帶著麒哥兒回家,最歡喜的莫過於黛玉,兩人情分更深了一層。

  聽到寶琴將陪嫁丫頭給柳湘蓮,黛玉放下飯碗,微微一歎。

  麒哥兒坐在雪雁身邊,拿著羹匙,仰臉看黛玉,道:「世伯母吃飯,弟弟妹妹吃飯。」

  麒哥兒如今已經一歲半了,走路穩當,口齒清楚,極得黛玉喜歡,又因雪雁現今也是誥命,黛玉常說英雄不問出身,並未因麒哥兒是自己丫鬟之子而看低他,因此從麒哥兒會說話便教他叫自己伯母,叫周鴻世伯。

  聞聽麒哥兒奶聲奶氣地說話,黛玉不覺開懷一笑,道:「麒哥兒乖,這樣小就開始關心我吃得好不好了。好,我這就吃飯。」

  雪雁卻碰了碰碗沿,轉頭對丫鬟道:「有些涼了,再去給奶奶盛一碗。」

  丫鬟聽了,忙過來料理。

  默默吃完飯,眾人都到黛玉裡間說話,麒哥兒坐在旁邊椅子上,晃著兩條小短腿,不管黛玉和雪雁說什麼,他都聽得眉開眼笑,即使他根本聽不懂。

  轉眼間進了六月份,這裡四季如春,炎夏倒不甚熱,卻是黛玉臨盆之期。

  雪雁是過來人,早已預備得妥妥當當,將麒哥兒穿過的舊衣服都拿出來用開水煮開漿洗了一遍,打算等黛玉之子降生後給他穿,反是周鴻覺得不夠,每常訓兵完後便拉著趙雲商議該當如何,穩婆大夫都請在家裡。

  黛玉因笑道:「急什麼?有雪雁呢。」

  周鴻道:「到底比不得穩婆,你好生在家裡靜養,除了麒哥兒母子,別人也別見了,仔細驚動,我不能每日陪著你,竟是我的不是。」

  黛玉忙道:「快別說這話,難道讓你為我請假在家不成?你若如此,我反看輕了你。」

  正說著,忽聽有人報,道:「柳千總的太太帶著她嫂子過來拜見奶奶。」

  聞聽此言,黛玉詫異道:「邢大妹妹什麼時候過來的?」

  說完,忙命快請。

  周鴻皺了皺眉頭,避開了,逕自去書房小坐。

  寶琴坐完小月子後,身體復舊如初,攜著邢岫煙進來,道:「林姐姐,我們可是打攪了姐姐?我哥哥嫂子昨兒到了,今兒我嫂子特特來給姐姐請安問好。」

  寶琴出嫁之後,薛蝌便迎娶了邢岫煙,當初送去邢家的聘禮聘金十分豐厚,邢家雖然窮,沒有錢給邢岫煙置辦嫁妝,但是卻用聘金給她置辦了嫁妝,又將聘禮添上,加上邢夫人鳳姐王夫人寶釵等人的添妝,也算是豐豐富富地完了婚。

  薛蝌想著妹妹妹婿都在西海沿子,金陵本家長房又敗落了,兼之薛蟠在時,沒少橫行鄉里,作惡多端,剩下的薛氏族人未免受了幾次報復,薛蝌深感在金陵立足不易,便攜著母親和妻子帶著一家老小來這裡做生意,在這裡有柳湘蓮在軍中,比在金陵強,他們母親養了幾年病,雖未大癒,遠行卻也無妨了。

  聽她們姑嫂兩個說完來西海沿子的用意,黛玉卻是十分歡喜,笑道:「邢大妹妹來了倒好,明兒個我請客,咱們再做一回詩。」

  邢岫煙含笑應是,原本打算說起寧國府被抄家之事,但是看到黛玉身形笨重,便掩口不語,寶琴早已從邢岫煙口中得知,見她沒有開口,方略略放下心來。

  黛玉卻是極聰明的人,鑒貌辨色,瞧出了幾分,意欲問時,忽然發動起來。

  鴛鴦等人有條不紊地叫人預備熱水,叫來穩婆,又有嬤嬤們扶著黛玉進產房,然後向寶琴等告罪,請她們避開,又打發人去告訴周鴻一聲,也打發人去叫雪雁。

  黛玉生得並不順,雪雁過來,逕自進了產房,十分安慰。

  熬了一日一夜,黛玉仍沒有生下來,雖然她不願周鴻為自己請假,但是聽著她在產房生得艱難,叫聲撕心裂肺,周鴻十分心焦,忙去沈睿那裡請了兩日假,沈睿想著西海沿子近日無戰事,聞得黛玉生子,且生得十分艱難,思及黛玉身份,便允了周鴻所求。倒是別人聽了,無不暗暗笑話周鴻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周鴻毫不在意,匆匆回到家中,黛玉仍未生下來,連雪雁也急得一頭是汗。

  半日,雪雁穩住心神,緩緩地安撫黛玉,又過了半個時辰,方聽得一聲嬰兒啼哭。

  黛玉心神一鬆,只覺得渾身乏力,昏死過去。

  雪雁大驚,忙按著她的脈搏,發現她只是脫力方放下心來,親手給嬰兒洗澡秤重,剪斷臍帶,是個六斤八兩重的哥兒,包好後命人告訴周鴻。

  周鴻忙問黛玉是否平安,聞得平安二字,忍不住喜極而泣。

  黛玉此時卻覺得眼前有人引路,影影綽綽,像是秦可卿,她心中詫異,不知不覺地跟了上去,遠遠看見一處清雅所在,朱欄白石,綠樹清溪,又有一女子迎了上來,細細一看,竟是晴雯,周圍也有無數認識的女子,不禁問道:「蓉兒媳婦,晴雯,這是何處?」

  此處有無數奇花異卉,噴芳吐豔,映得這些女子更顯嫋娜風流,不似凡間人物,黛玉心中忖度,越發疑惑不解,秦可卿早死,晴雯亦已夭亡,金釧兒、尤二姐、尤三姐素無交情,如何會在一處?正在她疑惑間,聽得晴雯噗哧一聲,笑將起來。

  黛玉聞聲看過去,晴雯開口道:「咱們都是沒福氣的人,比不得仙子,只是仙子怎麼忘卻了前塵?快隨我來罷,這一回,是仙子的造化大,連同別人也受益。」

  秦可卿推了她一把,道:「你說這話做什麼?絳珠仙子好容易來一趟,快請仙子入薄命司一觀,速去速回,仔細別人知道了,說咱們徇私。」

  晴雯笑道:「我這不就是來了?」

  說話間,走到黛玉跟前,行了一禮,道:「仙子且隨我來。」

  黛玉迷茫地道:「你們說的到底是什麼?我竟聽不明白。」

  晴雯冷笑一聲,道:「誰不知道仙子天生的玲瓏七竅心,哪裡還會不明白,只是凡塵走一趟,有了好姻緣,倒將前塵忘了個乾淨!你過來看看,那些才是咱們的命呢!」

  黛玉心中若有所悟,隨著她走到太虛幻境,定睛瞧著兩邊的對聯,感慨了一回,轉過太虛幻境的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亦有橫書對聯,心下不禁尋思道:「倒和別處世外仙境不同,不知其內有什麼值得我一觀。」

  當下跟著晴雯進去,配殿各有匾額對聯,不及細看,便被晴雯領進了薄命司。

  薄命司中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晴雯打開金陵省的大櫥,先取正冊遞給黛玉,待得黛玉看完,又遞上副冊和又副冊。

  黛玉只粗粗看完,便察覺到上面皆是自己所識之女,正冊乃是自己、寶釵、元春、探春、湘雲、妙玉、迎春、惜春、鳳姐、巧姐、李紈和秦可卿,副冊是英蓮晴雯襲人等人,只是上面的判詞有一二屬實,元春、探春、惜春、晴雯,卻有極多並未如判詞所言,迎春、英蓮和自己,餘者因離京便不知道了。

  黛玉忽然想到迎春先前的婚姻,莫非她若嫁給孫紹祖的話,不及一載便要香消玉殞?念及於此,黛玉暗暗慶幸當初自己打發人探聽了孫紹祖的為人,不然迎春只怕早已死了。

  正要開口詢問,卻見晴雯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忽聽身後一聲冷笑,道:「妹妹怎麼忘了,旁人都是陪著你和神瑛侍者下世,好了結前世的風流公案,不曾想,淚債未還,妹妹倒在凡間享受起紅塵之福來。」

  黛玉聽是女子的聲音,回頭一望,便見一位絕代女子姍姍而入,翩躚嫋娜,與眾不同。

  黛玉上前行禮道:「不知仙子如何稱呼?這又是何處?判詞又有何用?」

  女子答道:「我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可卿之姐,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那亦是妹妹前塵的所在,我令可卿引妹妹過來,妹妹怎麼倒忘了?」

  黛玉聽了,冷笑道:「我不過是個俗人,飲盡了孟婆湯,生來便和常人一般無異,如何知道你們這些,你們說話行事,半掩半露,無非是標示自己超凡脫俗,偏還口口聲聲責備我忘記前塵,我倒要問一問,誰在塵世間還記得前生之事?」

  警幻仙姑笑道:「妹妹在塵世間輪迴,倒越發伶俐了,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說罷,用手一拂,面前出現一案,案上唯有一鏡,鏡中現出形狀,黛玉定睛一瞧,卻是河畔一株仙草,十分孱弱,並不如何出奇,但搖曳之處,千般嫋娜,萬種嫵媚,但是黛玉卻彷彿見到了親人一般,不知為何眼中落下淚來。

  侍者以甘露灌溉,仙草修成女體,遊於離恨天,饑食密青果,渴飲灌愁水,神瑛侍者下凡歷劫,仙草入世還債,轉換凡間,從甄家起始,英蓮之失,甄家之禍,賈雨村之出身,而後自己喪母進京,竟沒有絲毫差錯,彷彿又重新經歷了一回,黛玉看到此處,淚水如溪,流之不盡,但是不久便愕然發現,從自己父病回南,鏡中所示卻非自己經歷。

  父親未有安排,自己黯然回京,元春省親,自己住進了大觀園,人人都說自己一草一紙皆是花費府上的,鏡中沒有雪雁的保護,沒有容嬤嬤和張嬤嬤的教導,沒有和自己家世交故舊的來往,也沒有父親安排的一半家產,沒有周家,沒有周鴻,自己所經歷的鏡中都沒有,她只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唯有寶玉一人,縱使心心相印,終抵不過世俗規矩,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忍受風刀霜劍,在賈母去世之後淚盡夭亡,看到了鏡中的雪雁孤零零地扶靈回鄉。

  黛玉看到此處,心頭一痛,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覺得,那彷彿就是自己經歷過的和現今截然不同的人生,鏡中的雪雁唯唯諾諾,只做一些跑腿傳話的小事,並沒有自己身邊的雪雁那樣精明厲害,鏡中所顯到底是真,是幻?

  警幻仙姑輕歎一聲,道:「鏡中才是妹妹應有的人生,只是不知出了何故,竟將妹妹的命運改了,不但有了月老所牽的紅線,如今還誕下了文曲星,連帶正副冊中亦有許多女子有了不同的命運,費了我們好些工夫,也難以令其按著薄命司所知而早日了結此案。」

  黛玉見鏡中所演到此戛然而止,賈家最後的命運如何,她沒有看到,寶釵一干人等又如何,她亦不知,唯覺揪心不已,聽了警幻仙姑的話,她心中卻想到了所有的改變都是從雪雁南下時開始的,彷彿雪雁便是其中的變數,只是警幻仙姑既是神仙,何以不知?

  即使心中有所疑惑,但是她卻不會說出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發現都是雪雁作怪,她最明白所謂的神仙無情之至,他們高高在上,斬斷了凡塵,不如凡人有七情六欲,若是知道雪雁弄鬼……還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瞅了警幻仙姑一眼,黛玉淡淡一笑,道:「你們帶我來此有何貴幹?難道非要讓我如鏡中所示,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依無靠,淚盡夭亡,方是理所當然?」她捨不得周鴻,捨不得剛落草的孩兒,捨不得和雪雁的姐妹之情,她不想做什麼神仙,也不想憶起紅塵,她只想和周鴻帶著孩子安安穩穩地生活,即使不做神仙也願意。

  警幻仙姑歎道:「即便想改,如今也晚了。」

  黛玉聞言,心中登時一寬。

  警幻仙姑見狀,十分氣悶,問道:「不知妹妹身邊可有什麼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改了妹妹的命運?若我們知道,該當有所請教才是。」

  黛玉一笑作答:「我只聽過我命由我不由天,想來是這句話改了我的命?我沒有像鏡中一樣自怨自艾,皆是父母教導所致,哪有什麼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追根究底,都是我父親在生前有所安排,我父親歷經世事,並未如像鏡中所顯對於後事毫無安排。」

  警幻仙姑聽了,正欲開口,只見秦可卿進來,道:「姐姐問仙子這些作甚?仙子積德行善,功德極大,此後命運不該由你我左右,點醒仙子知道今生來之不易也便罷了。」

  那一年賑災濟貧之後,黛玉年年都會從田莊商鋪進項中撥出一筆銀子來做這些善事,救下來的人命沒有上萬,也有八千,這些凡間之子得其援手而存活於世,都是黛玉的功德,並不能因為要以淚還債而令其人生回到鏡中所顯,只為了報神瑛侍者甘露之惠。

  警幻仙姑若有所思。

  秦可卿又道:「姐姐快送仙子回去罷,仔細旁人知道了什麼,又生事。」

  警幻仙姑點頭道:「也罷,橫豎世間之事亦真亦幻,絳珠妹妹且去罷,既到了這樣的地步,也沒有我們置喙的餘地了。」說罷,將黛玉一推。

  黛玉哎呦一聲,登時從夢中驚醒,於夢中之事忘了大半,不記得金陵十二釵,只記得鏡中所顯的人生命運。

  周鴻已守了黛玉一日一夜,見她遲遲不醒,急得如同沒頭的蒼蠅,大夫請了無數,都說只是力盡疲憊而睡,但是黛玉不醒,他便不能放心,正在此時,忽聽黛玉一聲驚異,忙過來一看,只見黛玉睜開眼睛,果然清醒了。

  黛玉乍然見到周鴻,神情憔悴,面容滄桑,眉梢眼角皆是擔憂,不禁心中一暖,想起夢中所見,幾乎要落下淚來,道:「你這是怎麼了?頭面也沒有收拾,咱們的孩子呢?」

  周鴻氣道:「都是為了他,你足足昏睡了一日一夜。」

  黛玉一怔,隨即笑道:「我只是累了,你怪他做什麼?我心甘情願呢。快抱來我看看。」

  周鴻道:「在你枕畔睡著呢,奶娘已經餵過了。」

  黛玉側頭一看,果然見到自己的兒子睡得正香,心裡愛得什麼似的,正要說話,忽聽人報說雪雁過來探望,想來自己昏睡一日一夜,雪雁也十分擔心,黛玉忙催促著周鴻去梳洗,然後請雪雁進來。


第98章:發配邊疆偶遇黛玉

  自從黛玉生子昏睡,雪雁並未離開,擔心不已,好容易聽說黛玉醒了,連忙念了一聲佛。

  進來見到黛玉平安無事,雪雁放下心來,道:「好好兒的,姑娘怎麼睡了這麼長時候?周將軍守了姑娘一日一夜,寸步不離,連吃飯都顧不得了。」

  黛玉聽了,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既想到夢中所見,又感歎今生之福。

  想了想,黛玉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雪雁一怔,坐到床邊鼓凳上,替黛玉挽了挽散亂的青絲,又看了看睡熟的哥兒,輕聲道:「人生在世,誰不做幾個夢?姑娘從前夜裡睡不著時不也做過?不過倒也奇了怪了,姑娘生哥兒雖辛苦些,終究無妨,怎麼一個夢倒睡了一天一夜?把我們擔憂得什麼似的。」

  黛玉凝視著她依然關切的臉龐,道:「你有所不知,我做的這夢古怪著呢,夢裡好像見到了蓉兒媳婦和晴雯金釧兒等人,但是說了什麼話,卻都不記得了,彷彿還見了什麼仙子,隱約記得那仙子讓我看了書冊和許多景兒,回南之前夢裡夢外都是一樣的,回南之後便有所不同了,夢裡因父親去得突然,並沒有安排妥當,我孤苦伶仃地在榮國府裡熬日子,十七歲就死了,他們都說我是一無所有投奔了來的,連吃一碗燕窩粥都怕生事,我們也沒有和表伯父家中有來往,旁人就更別提了。你說,這是什麼緣故?」

  夢裡還有許多事情發生過,實在是太真切了,畢竟都是榮國府的人物,別的她都不大記得,唯獨記得夢中所見和如今過的日子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雪雁聽了這話,頓時大吃一驚,難道黛玉做夢夢見了原著中所經歷的一切?她看著黛玉憂傷的目光,微一思忖,便安慰道:「咱們現今過得和和美美,何必太過在意這個夢?再苦,也不過是個夢。」

  黛玉躺在床上,搖了搖頭,緩緩地道:「雖說是做夢,倒像是經歷過似的,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當做是個夢。大夢初醒,不知夢裡是真,還是夢外是幻。」

  雪雁聞言,頓時默然不語。

  黛玉生性玲瓏剔透,必然是要尋根究底,打探清楚,她現今有家有夫有子,也不是得過且過的人,想到這裡,雪雁暗恨給黛玉托夢的人,聽黛玉說什麼書冊,定然是警幻仙姑那一干無所事事的神仙所為,黛玉已經過得十分圓滿,她們實在多事。

  黛玉一直看著雪雁,見她如此神情,便道:「雪雁,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回南之後,你之為人精明果斷,和夢中的你截然不同,我雖不知緣故,卻明白我能有今日,定有你十二分的功勞。」

  雪雁暗暗一歎,果然是黛玉,雖是一夢,卻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忖度半日,並沒有實話告訴她自己乃是穿越時空而來,半吐半露地道:「回南之時,我亦做了一夢,夢見姑娘在榮國府裡受盡欺凌,不但老爺留給姑娘的家業被侵吞得一乾二淨,且姑娘自己都說一草一紙皆用府上的,我和王嬤嬤無能為力,最終姑娘淚盡夭亡,金玉結成良緣。」

  黛玉奇道:「你也做了和我一樣的夢?」

  雪雁道:「按著姑娘說的,大約是有所相似,真不真,假不假,卻也說不上來。」她深怨警幻仙姑等人多事,讓黛玉平平靜靜過日子不是極好?何必讓她知道這些。

  這時,鴛鴦端著湯粥進來道:「奶奶睡了一日一夜,該餓了罷?早早熬的粥在灶上,大爺出去吩咐我送過來,姑娘好歹先吃些墊墊肚子。」

  黛玉掩住適才的話題,笑道:「聞到香氣,果然覺得餓了。」

  雪雁扶著黛玉坐起身,倚著靠枕,方回身接過碗,親手餵黛玉吃。

  黛玉笑道:「哪裡還要你服侍?讓小丫頭來。」說完,她看著站在一旁抿嘴微笑的鴛鴦,心裡想起夢中所見,夢中賈母去世後,自己無所作為,病勢已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賈赦強逼為妾不從,是夜自縊而亡。

  截然不同的結局,不獨鴛鴦一人,迎春、英蓮都不一樣了。

  雪雁道:「從前不是沒餵姑娘吃粥,今兒餵姑娘吃又如何?難道誰還嫌我多事不成?」說著,輕輕將粥吹了吹,拿著調羹將粥送到黛玉嘴邊。

  黛玉聽了這話,張口吃了,吃到中途,自覺力氣漸復,便伸手接了過來。

  吃完後,鴛鴦端了碗匙下去,黛玉用溫熱的開水漱了漱口,打發小丫頭亦下去,方對雪雁道:「我原說過,我能有今日,多虧了你幫襯,如今才明白,你何止是幫襯了我?簡直就是嘔心瀝血不讓父親給我安排的心思,只恨我懵懵懂懂,竟不知道。」

  雪雁聽了,心中十分歎息,她和黛玉的情分已經非比尋常,哪裡經得起黛玉這樣想。雖然黛玉有今日,自己的確功不可沒,但是自己也依靠黛玉有了這樣的日子,夫子俱全,家庭和睦,兄妹情深,想罷開口道:「姑娘快別說這些話,羞得我都不知道把臉藏在哪裡了。若說這個,難道姑娘就沒為我費過心?我能有今日,也都是得了姑娘的恩典所致,不然憑我一個丫頭,哪能得到這樣的下場?京城內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都說我不過是個丫頭出身,倒比小家碧玉過得還強十倍,如今又成了誥命。想想榮國府裡的二太太,熬到五十多歲還是五品,柳家大奶奶雖說是主子,品級也不如我。」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莞爾道:「這哪能相提並論?」

  雪雁忙道:「怎麼不能相提並論了?難道姑娘待我的好,卻比不得我對姑娘盡心不成?不管夢裡如何,夢外如何,姑娘快別放在心上了,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經,別理會什麼神仙,什麼和尚道士,他們滿嘴裡說什麼命運,實則不過是哄人罷了。」

  黛玉卻道:「我既知道了夢裡夢外不同,總要弄個清楚明白,不然放在心裡,總覺得不舒坦。雪雁,你同我說說,你夢見了什麼,我也說說我夢見了什麼,看看是否一樣。」

  雪雁見她執意如此,只得挑揀三四件事情說了出來。

  黛玉一面聽,一面和夢中相比,雖然不清不楚,倒也大概相同,不禁說道:「和我夢見的一樣,你說,果然有前世今生不成?不然怎麼偏做了這樣的夢?」

  雪雁無奈地勸道:「這倒不知,但是我卻知道給姑娘托夢的人必定不懷好意。」

  黛玉問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

  雪雁扶著她躺下,蓋上紗衾,道:「咱們的日子已經過得極好了,按理說,何必在意什麼前世,什麼今生,說到底,都是喝了孟婆湯投胎轉世的,誰還在意什麼前塵往事不成?咱們一步一步踏踏實實方得了這樣的結果,偏她們多事,讓姑娘知道這些,依著姑娘的性子,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難免有些抑鬱難解,除此之外,對姑娘有什麼好?」

  黛玉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些,托夢的人讓我知道今生難得也未可知。」

  雪雁撇撇嘴,不以為然,黛玉知道這些,除了感激自己外,有什麼好處?她和黛玉到了這樣的地步,情分深厚,姐妹如親,已經不需要她夢見什麼前塵往事方對自己好。

  黛玉始終記得夢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心裡更加明白雪雁替自己帶來了怎樣的改變,對於雪雁,她愈加感激不盡,道:「雪雁,這件事我不告訴別人,你也別讓別人知道了,我怕會惹來不好的事情。」

  夢中的事情她忘記了大半,卻始終記得似乎有神仙在查自己命運有所改變的源頭,她萬萬不能讓那些神仙知道是雪雁的緣故,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雪雁十分納悶,忙問道:「這是何故?」

  黛玉並沒有瞞著她,將夢中所見但凡記得的都告訴了她,道:「那仙姑說得不盡不實,我也忘記了好些,但是咱們好容易有了今日,千萬得小心謹慎些,那些神仙高高在上,只知道什麼歷劫歸案,在意什麼了結塵緣,哪裡知道咱們的喜樂哀愁。」

  雪雁聽完,點頭道:「姑娘說的是,咱們再不能告訴別人。」

  對於黛玉的胸懷坦蕩,雪雁微生歉意,但是穿越實在是太過離奇,她經歷了這麼些年的悲歡離合,遇到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書裡的角色,所以不願意前世影響今生,也不想黛玉知道自己居然是一本書裡的人物,因此只能用做夢來回答黛玉。

  雪雁愈加痛恨警幻仙姑等人,該不會是嫉妒黛玉得了好,所以巴巴兒地引了黛玉過去,讓她看到自己應有的命運罷?

  想到這裡,雪雁啞然失笑,自己不是警幻仙姑,猜不出她的心思。

  但是經歷此事後,黛玉和雪雁的情分更近了一層。

  兩人心照不宣地掩下此事,雪雁絮絮叨叨地告訴黛玉坐月子的避諱,又請來鴛鴦一一記住,該吃什麼,該做什麼,該避諱什麼,早就列了單子遞上,又道:「我生麒哥兒時是冬日,一個月不洗澡不洗頭也罷了,偏如今是六月,奶奶只怕要吃些苦頭了。」

  黛玉癖性喜潔,聞聲蹙眉,道:「別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我能如何?橫豎我比常人好些,往年身體不好時,盛夏還穿夾衣呢,倒也不怕什麼,多換幾次衣裳罷。」

  雪雁贊同道:「只好如此了。」

  忽然來人說麒哥兒醒了,在家裡哭鬧找娘,黛玉十分心疼,道:「你快回去罷,怎麼丟了麒哥兒一人在家?下回過來,帶麒哥兒一起。」

  雪雁笑著稱是,先告辭回去了。

  周鴻聞得雪雁已經走了,方進了房中,見黛玉正在凝神沉思,不禁皺了皺眉頭,走過去伸手理了理她頭上的抹額,道:「在想什麼?」

  黛玉回過神,問道:「我聽雪雁說,你守了我一日一夜,沈將軍那邊怎麼交代呢?」

  周鴻坐在床畔大圈椅上,安撫道:「沈將軍那邊我已經請了幾日假,橫豎近日無戰事,並沒有大礙。我在家裡能陪著你到給咱們的孩子洗三,你這次真是嚇壞我了。」說著,看了熟睡的兒子一樣,麒哥兒生下來六斤八兩,沒比他重,也沒像他這樣盡折騰黛玉。

  黛玉見微知著,伸手點了點兒子的鼻子,道:「你別怪他,生孩子這樣的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對了,給公公婆婆去信了沒有?」

  周鴻不提自己見她昏睡便急得忘記了,只道:「還沒去信。」

  黛玉一怔,問道:「怎麼沒去信?咱們離京城遠,這信送到京城也得幾個月後,早些去了信,好叫公公婆婆歡喜些,另外,咱們這孩子是請公公給他取名呢,還是你自己取?總要在信中有所交代。」

  周鴻道:「薛蝌近日採買了一批洋貨,三日後啟程進京,我打算讓送信的親兵下人與他同行,有咱們家的名帖身份,薛蝌途中行事也便宜些,入住驛站都使得。至於名字,還是請父親取罷,不得父親的信,咱們大哥兒滿月後便先取個小名兒先叫著。」

  黛玉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他們的大哥兒洗三,上到沈睿夫人,下到將士眷屬,悉數到了,因而十分熱鬧,邢岫煙也隨著寶琴過來,等到洗三過後,邢岫煙便給薛蝌收拾行囊,預備運貨進京。

  薛蝌頗有本事,行商也圓滑,寶琴意欲給哥哥多些助力,便拿嫁妝銀子湊份子,讓他買洋貨運到京城賣掉,再買些京貨南貨回到西海沿子,賣給外國人,轉手就是十幾倍的利息,說給雪雁聽時,雪雁想著手頭幾千兩銀子用不到,便也湊了一份,獨黛玉是讀書人,名下進項皆是田舍商鋪租子,自來不喜與民爭利,便沒有出手。

  薛蝌十分用心,因這筆貨物數目大,帶了許多健僕護院,又有周鴻派了幾個從軍中退下來的兵士,也有周鴻派去送信的人,一路倒也平安。

  及至到了京城,薛蝌到自家鋪子裡去,周鴻派的人便去周家和于連生家、趙家、韓家送信。趙家只三四個小廝,送信來往十分不便,黛玉跟雪雁提起周鴻派了好幾個人同薛蝌一起進京,雪雁便託他們替自己捎信給于連生,也有趙雲捎給八景鎮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家書。

  信送到周家時,周元上朝未回,周夫人卻在家,未曾拆信,先隔著窗子問話,聞得黛玉平安生子,不由得念佛不止,笑容滿面地對王氏道:「可惜咱們在京城,你們哥哥嫂子在西海,也不知道大哥兒生得好不好。」

  王氏笑道:「太太問問送信的小廝,想來知道大哥兒好不好。」自從年初進門後,周夫人一如傳言所說,待媳婦十分和氣,王氏也暗暗慶幸嫁到了這樣的人家,雖比不得黛玉,但和別人家的婆媳相比卻是強了十倍。

  周夫人聽了這話,忙隔窗一問,說是生下來六斤八兩,洗三極熱鬧,只是尚未長開,瞧不出像誰,接著周夫人又問了許多話,方打發他們下去歇息,回頭對王氏道:「雖說沒有六斤九兩,但是你嫂嫂生得單弱,大哥兒已算重的了。」

  王氏點頭稱是,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肚子,這個月並沒有換洗,想來也是有了。

  周夫人想起未曾見到的大孫子,忙不迭地打發人收拾東西,等到薛蝌離京時捎過去,吃的沒有,多是穿的用的頑的,忙到周元下朝回家都無所覺。

  周元解下斗篷,接過手爐,道:「外頭下了大雪,你在找什麼?」

  周夫人回頭笑道:「鴻兒來信了,說他媳婦生了個大胖孫子,我正收拾些東西,叫人捎過去給他們,信在炕桌上,你看看,還說請你給大孫子取名字。」

  周元喜不自勝,道:「是個小子?」

  周夫人笑道:「可不是,別看鴻兒媳婦單薄,孫子卻重得很,六斤八兩,難為她平安生下來,為咱們周家立了大功,得多送些東西過去,他們在西海,終究不比在京城裡。」說著,顧不得周元,忙忙地吩咐青梅紅杏從自己的梯己中挑上等的東西取出來,除了給孫子的,也有給黛玉的,給孫子的多是頑器,給黛玉的多是頭面,另有給他們一家三口做衣裳的綾羅綢緞,都是今年江寧織造府才進貢進京的,乃是長乾帝所賜。

  周元卻去取了書籍,費了幾日工夫,給周鴻之子取名為玄,寫在信中。

  聽說周鴻家書中說黛玉生了一子,紫鵑忙回了婆婆,打算和丈夫一起隨著薛蝌的商隊南下,仍舊服侍黛玉,丈夫在那裡也好謀個差事。

  王管家媳婦素知紫鵑滿心記掛著黛玉,當初若不是身子重,也跟去了,想了想,便答應了,他們夫婦跟著黛玉夫婦總比在家裡的強,家裡是周夫人管家,自己和丈夫雖是大管家大管事,但是兒子卻不大容易出頭,不如跟了周鴻。

  紫鵑聽了,十分歡喜,忙忙地收拾行李,又去了娘家一回。

  當初紫鵑想讓父母贖身出來,不想父親捨不得在榮國府的差事,屢勸不肯,直到抄家時,幾輩子掙下來的家業都被抄了,登時後悔莫及,被發賣時,紫鵑拿著梯己銀子,她丈夫好說歹說,才贖了下來,安置在紫鵑陪嫁的小院子裡,又撥了幾畝地給他們。

  紫鵑父母聽說紫鵑要去西海服侍黛玉,便道:「在京城裡無所事事,不如跟你一同去罷。」

  紫鵑撂下臉來,道:「爹娘這是何意?難道還想著到西海,在大爺奶奶身邊謀個差事不成?依我說,竟是和哥哥嫂嫂在家老老實實地種地罷,何必去打擾奶奶的清靜?爹娘哥嫂侄兒們從前雖是下人,也都是丫頭婆子服侍著,個個身嬌體貴,去了能做什麼活計?往日府裡多少下人都被賣到了天南地北,如今有棲身之所,也有二十畝地,不知道他們多羡慕二老呢。」

  紫鵑娘家一家都依靠著紫鵑過活,聞得此語雖不入耳,也只能答應不去。

  王管家媳婦見紫鵑怒氣沖沖地從娘家回來,忙問端的,待得聽說他們要去投奔黛玉,頓時心中一跳,而後聞得紫鵑拒絕了方放下心來。榮國府的世僕都十分懶散,規矩也不好,在府裡盤根錯節,往往使主子都忌憚,京城裡凡是達官顯貴除了得長乾帝賞賜的,餘者皆不願意買他們家的人,反倒是暴發新榮之家和來往客商買了去。

  紫鵑想到娘家,不覺十分煩悶,幸而公婆夫婿都是明理知事的人,並沒有攔著自己拿梯己銀子給娘家贖身,不想他們倒得寸進尺起來,對於娘家為人紫鵑再明白不過,因此不願他們跟過去,實在是跟過去了,不知得弄出多少事情來。

  周夫人聽說後只是一笑,怪道黛玉倚重紫鵑,單是這份心思便與眾不同。

  沒兩日,薛蝌帶來的洋貨皆已賣盡,因將年下,故生意紅火,賺了十倍的利息,而後置辦了京貨,大半銀兩留下來,等走過金陵時,多多置辦江南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等,這些東西外國人都當作寶貝似的,一船茶葉出海,能換一船黃金回來,只不過出海風險極大,薛蝌又無經驗,只能在西海沿子做生意,饒是這樣,賣給外國商賈,也能賺十幾倍的利息。

  這日薛蝌生意料理完了,便打算去榮國府拜見,掌櫃的卻道:「東家竟是不必去了。」

  薛蝌納罕道:「這是怎麼說?堂姐是他們家的二奶奶的,大太太又是內子的姑媽,既進京了,料理完生意,總得過去拜見,不然傳出去像什麼話。」

  掌櫃的忙道:「東家有所不知,寧榮國府已經被抄了。」

  薛蝌登時大吃一驚,道:「幾時的事情?我竟一點兒都沒聽到消息。」

  掌櫃的道:「有半年了,珍大爺判的是斬立決,秋後已經問斬了,大奶奶曾放過印子錢,也做過包攬訴訟的事情,還有幾個罪名兒,判了發配邊疆,小蓉大爺和餘者女眷家人都被發賣了。赦老爺政老爺璉二爺判的是斬監候,其中赦老爺為了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事情被賈雨村揭發了,秋審之後政老爺因房中抄出許多借據和當票等等,還有許多御用之物,仍是斬首,和珍大爺一起行了刑,但是聖人念著祖上功勳赦老爺和璉二爺未曾藏匿甄家史家財物,雖說減罪一等,但是赦老爺亦是斬首,唯有璉二爺僅是治家不嚴,並孝中娶親,改斬首為流刑,發配到了閩南,一家子就這樣敗落了。」

  薛蝌聽得驚心動魄,忙問道:「家中女眷呢?寶玉寶二爺和堂姐呢?」

  掌櫃的想了想,說道:「家中女眷除了大奶奶因是節婦,守著獨子過活,將其財物發還,大奶奶帶著蘭哥兒回南了,去投奔娘家叔叔,餘者所有人等都沒入官府為奴,尚未發賣,不過也就這幾日了,大太太和寶二奶奶便在其中,二太太判了流放西南,八月裡就上路了,璉大奶奶還在牢裡,比二太太罪過輕些,判了二十年監禁,寶二爺因做了反詩,也在牢裡。」

  薛蝌聽到這裡,長歎一聲,道:「赫赫揚揚的榮國府,就這樣敗落了?」

  掌櫃的沉默片刻,道:「他們家罪過滔天,聖人如此處置,百姓們反而拍手稱快呢!想當初,榮國府侵吞了周家大奶奶多少錢?聽說,從二太太房裡抄出許多林家之物,林家也是列侯,祖上四代深受隆恩,家裡存了不少御賜之物,禮部都是有記錄的,一看便知。想當初周家出事時,沒見他們如何行事,虧得他們家入獄後,周家還打發人打點了些。」

  聽了這話,薛蝌登時沉默不語,半日方道:「既知道了,總不能不去,一會子你陪著我去牢裡走一趟,瞧瞧他們罷。」

  掌櫃的點點頭,依言收拾了些冬衣吃食,陪著薛蝌出門。

  外面大雪紛飛,卻見鬧市街頭有官府賣人,薛蝌本不甚在意,因聽得旁邊有人說道:「瞧瞧,那些都是榮國府的人呢,他們家的下人早早就被發賣了,現今輪到主子們了。」

  又聽有人接口道:「可不是,當初他們家赫赫揚揚的,說什麼只有買人賣人的,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現今自己也被人拉到上頭跟牲口一樣賣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蝌聽了,忙和掌櫃的帶人過去。

  只見高臺之上,男女皆有,一群女眷中除了邢夫人等幾個年紀大的,寶釵等人雖然衣衫破舊,襤褸不堪,卻難掩姿容之美,下面人等指指點點,都垂涎不已。

  寶釵見到底下目光,羞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到衙役叫賣時,薛蝌吩咐掌櫃的道:「好歹將大太太和堂姐買下來,總不能冷眼看著。」

  掌櫃的答應了一聲,忽見周家有幾個人上去,跟衙役說了一聲,遞上銀子,將邢夫人、寶釵、趙姨娘和賈環、賈琮等人領走了,薛蝌見了,心中一寬,道:「想來是念著林夫人和府上的情分,所以周家將大太太和堂姐贖了回去安置。」

  掌櫃的說道:「周家行事真真好,誰不說他們家有情有義。」

  薛蝌靜靜地又看了一回,便轉身走了,沒有繼續看下去,橫豎剩下的人他都不認得,因此隨著掌櫃的坐車去了鳳姐寶玉所在,卻是在獄神廟裡,看守的衙役見到薛蝌立即攔住,目光往他們身上一掠而過,停在食盒上,道:「這裡關押著犯人,你們幹什麼呢?不能進去。」

  薛蝌陪笑道:「聽說有兩個親戚關在裡頭,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說著,給身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

  小廝立時遞上二兩銀子,道:「天冷,給官爺打酒喝,去去寒氣。」

  衙役掂了掂銀子,又打開食盒看了看,薛蝌忙命小廝將其中幾樣雞魚肉端出來給他們下酒,他們方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進去罷。」

  薛蝌進去後,當先便見到鳳姐獨臥於牆角稻草堆上,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幸而還有一床棉被足以禦寒,在鳳姐對面的牢房裡便是寶玉,亦是如此,薛蝌走上去道:「二奶奶,寶二爺,我過來看你們了,一別年餘,你們可還好?」

  見到他,鳳姐沒有起身,寶玉忙走到牢門邊,又驚又喜,道:「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薛蝌歎了一聲,道:「前兒才回京,聽說了這件事,立即就過來了。」

  寶玉忙問道:「今兒咱們家女眷發賣,你見到了寶姐姐沒有?」

  薛蝌知他一直不喜寶釵,但是身在牢中,還記掛著寶釵,也算有情有義,便道:「出來時正好遇到官府發賣,意欲買下姐姐,不想周家出手了,贖了大太太和堂姐幾個人,想來是有安置之處,寶哥哥只管放心罷。」

  寶玉鬆了一口氣,羞愧道:「府中行事我都無話可說,難為林妹妹的夫家願意援手。」

  薛蝌陪著說了些話,遞上冬衣和吃食給寶玉和鳳姐,又陪著說了許多話,正欲告辭時,卻見一個乾淨俏麗的小媳婦進來,薛蝌不敢多看,快步走了出去,卻見那小媳婦走到鳳姐牢房門口,道:「我來看奶奶了,才和茜雪做了兩件冬衣,奶奶好歹穿著禦寒。」

  鳳姐走過來問道:「小紅,我讓你去娘家問問,葵哥兒和巧姐怎麼樣了?」

  小紅聽她這麼一問,心中一酸,登時淚如雨下,道:「我和芸二爺去晚了,葵哥兒和巧姐都被王仁給賣了!」

  鳳姐聽了這話,圓睜雙眼,跌跌撞撞地過來,扶著牢門道:「你說什麼?巧姐被賣了?」

  寶玉也急道:「小紅,巧姐被賣到哪裡去了?」

  小紅哭道:「不知道,人牙子說是賣到南邊去了,芸二爺已經親自過去找了。」

  鳳姐只覺得頭暈目眩,半日方咬牙切齒地道:「都是我所託非人,我原想著娘家雖敗了,到底老娘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不能不管外孫子外孫女,那承想我竟是親自將一雙兒女送到了賊人手裡!」說著,不禁跪地大哭,寶玉在對面亦是淚流滿面。

  小紅道:「奶奶放心,我們都打發人去找了,找到了人牙子,總能知道地兒。」

  鳳姐流淚點頭,道:「難為你們了,我這一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原不信陰司報應,豈料都報應在孩子們身上了。我也不求什麼,只求你們救了葵哥兒和巧姐兒。」

  忽聽一聲顫巍巍的聲音道:「姑奶奶,我來看姑奶奶了。」

  鳳姐一怔,聞聲抬頭,卻是劉姥姥,頭髮雪白,扶著板兒的手進來,當即就到了鳳姐牢前,磕頭道:「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忙隔著牢門扶起,滴淚道:「難為姥姥還記得來看我。」

  劉姥姥說道:「聽到信兒心裡急得慌,早就想來了,只是先前還沒判下來,不讓人探監,我幾次走到門口都被攆遠了,好容易等到今日,聽說府上的太太奶奶爺們都發賣了,我去了一趟,去晚了,還是好人多,說是被林姑娘的夫家給買走了,安置在一處小院子裡,我便沒過去,先過來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痛哭失聲,哽咽道:「姥姥。」

  劉姥姥亦是老淚縱橫,忙命板兒磕頭請安,道:「這幾年虧得府裡照應,那年又賞了銀子東西,置辦了幾畝地,豐衣足食,又有林姑娘身邊的姑娘送的書籍筆墨,讓板兒念了一點子書,認得了幾個字,比那年懂得一些規矩了。」

  鳳姐打量了板兒一回,多年不見,確已成人,生得著實斯文清秀,但是見到他,不覺想起他和巧姐拿佛手換香櫞的事情來,忍不住淚流滿面。

  劉姥姥道:「聽說姑奶奶生了個哥兒,那年也沒來跟姑奶奶道喜。」

  鳳姐大哭起來,小紅在一旁嗚咽道:「哥兒和姐兒都被他們舅舅給賣了。」

  劉姥姥大吃一驚,拉著小紅的手問道:「賣到哪兒去了?怎麼有這樣狠心的舅舅?」

  小紅哭道:「說是賣到了南邊,我家二爺已經追過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處,只能慢慢兒地找,王仁把家給敗了,王家太太沒了,扶靈回鄉,也不知他怎地和小蓉大爺混到了一處,小蓉大爺生得好,很是得王仁歡喜,一時手裡沒錢使,便商議著把兩個孩子賣了。」

  鳳姐道:「是東府裡的小蓉大爺?你怎麼沒說?」

  小紅哭著點頭道:「還沒來得及說,劉姥姥就過來了。」

  鳳姐恨道:「虧我還將他當是親侄兒一般,直到尤二姐那事出來,才沒了來往,不想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如此害我的葵哥和巧姐。」

  劉姥姥也想到初次見鳳姐時,賈蓉給鳳姐請安,周瑞事後還說那才是鳳姐的親侄兒,生得那樣風流俊俏,沒想到心竟是黑的,忙道:「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厲害,我也去找,我經歷的事情多,也見過幾分世面,總得將哥兒和姐兒找回來,姑奶奶放心罷,我這就去。」

  鳳姐拉著劉姥姥的手,頓時說不出話來,唯有滿心感激,誰能想到當初自己看不起只是隨便打發了的劉姥姥,竟會記得自己的恩典,在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明知未必找得到葵哥兒和巧姐兒,還願意千里迢迢地過去。

  小紅道:「人牙子說凡是男女孩子多是賣往金陵淮河一帶,我們二爺便是去了那裡。」

  鳳姐聽到金陵淮河,只覺得五雷轟頂,險些昏倒在地,秦淮河上畫舫如雲,不是好地方,兩個孩子賣過去,焉能有好下場?哽咽道:「姥姥。」

  劉姥姥勸道:「知道在哪裡就好了,定能找回來,哥兒姐兒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

  出了獄神廟,迎著風雪,劉姥姥便和板兒迫不及待地出京南下。

  薛蝌對此一無所知,到了家中,打聽到寶釵等人的所在,去探望了一回,二進的小院子,雖無下人服侍,但是衣食豐足,日子倒還過得去。

  寶釵見到薛蝌,十分歡喜,忙問寶琴如何。

  薛蝌淡淡地說道:「我們現今都住在西海,不在金陵了,打算先在西海做幾年生意,等幾年再回鄉,到那時,金陵也沒人記得大哥哥做過的事情,也不會為難我們了。這回進京是送洋貨回來的,過些日子就回去。」

  寶釵聽了,登時一怔,無言以對。

  忽聽襲人來拜見寶釵,並送來麝月給她使喚,原來那日發賣下人時,麝月竟被蔣玉菡買了去,襲人認出來,遂送過來,薛蝌留下一些銀兩給邢夫人和寶釵,便即告辭。

  賈家之事已經塵埃落定,薛蝌收拾好貨物,預備啟程,周夫人和于連生忙將預備好的東西都送來,託他帶過去給黛玉和雪雁,足足裝了好幾口大箱子,薛蝌自然沒有拒絕。

  卻說今年雪雁和黛玉等人在西海過頭一個年,忙忙地預備年貨,雪雁剛吩咐妥當,外面就報說方千總的太太來了,忙命快請。方千總也是周鴻麾下,身份和柳湘蓮等同,武藝雖不如柳湘蓮,計謀卻高,方千總的太太和雪雁也算熟識,常有來往。

  方太太一進來便行了一禮,雪雁忙親手扶她起來。雪雁是五品誥命,方太太是六品敕命,但是雪雁是丫頭出身,素來謙遜,扶起方太太後,還了一禮。

  禮畢,兩人分賓主落座。

  寒暄過後,方太太笑道:「今兒有花會,何不過去看看?」

  雪雁想了想,方千總是周鴻到西海之後分過來的,方太太在西海已經住了幾年,聽她說了這話,便笑道:「我卻沒有去過,不知道熱鬧否?」

  方太太笑道:「熱鬧得很,這兒四季如春,奇花異卉極多,不比京城冬天除了臘梅水仙便沒別的了。若是你不嫌棄,我倒是可帶你一遊,那邊花園子都是女眷過去,並沒有外男,只是人多,未免嘈雜些。」

  雪雁笑道:「這倒無妨,等我去找周大奶奶一同去。」

  方太太巴不得黛玉同去,忙陪著雪雁到了周家,黛玉早出了月子,正帶著麒哥兒,看著自己的大哥兒,聽說賞花,果然歡喜,立時便收拾妝容,留大哥兒在家,帶麒哥兒過去。

  她們皆是坐轎過去,饒是減帶了下人,仍是前呼後擁,行人紛紛避讓,尤其是幾個衙役押著數十個男女犯人,拉著枷鎖上的鐵鍊,像趕牲口似的將他們趕到路邊,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男女犯人險些因此跌倒,好半日方站穩。

  因誥命眷屬車轎也有品級,一個衙役道:「不知道是誰家,竟是一品大轎。」

  便聽本地來接他們的衙役笑道:「還有誰家?這裡獨沈將軍是一品,但是方才過來時,我見到沈夫人家的轎子過去了,想來這是周將軍家的林夫人。」

  先一個衙役聽了,詫異道:「莫不是那個因賑災濟貧封了一品的林夫人?」他們是從京城來的,押送一干流刑犯人發配到邊境,壯年男丁充軍,老人和女人勞役,途中死了三四個人,他們在京城時,對於周鴻戍守邊疆,眷屬相隨的消息都十分清楚,這裡是邊境,都是武將鎮守,地方官員未過一品,因此獨沈睿身份最高,僅次於他的便是周鴻。

  本地衙役笑道:「可不是,周將軍家來了快一年了,六月份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呢!想來因為周將軍的緣故,今年咱們這裡的軍餉沒有短過一回,洗三滿月百日之時許多人都去了。」

  先衙役聽了,點頭讚歎不絕,此時黛玉等人已經走遠了,他忽然指著犯人中一個白髮老嫗道:「這樣巧,這個就是林夫人的二舅媽,被發配到這裡來了,京城裡都知道,從她房裡抄出不少拮据當票之屬,除此之外,還有藏匿的甄家財物,以及林夫人娘家的東西,也是他們貪心,林家有好些東西都是登記在冊的御賜之物,他們收著,可不就被查出來了。」

  本地衙役聞言一怔,看了王夫人一眼,形容蒼老,面有刺字,一路風塵僕僕,但是難掩舉止之間的富貴之氣,不禁咋舌道:「竟是這樣的人?一會子送到牢裡,派些重活兒給她。」

  京城來的衙役笑道:「這些就交給哥哥們料理了。」

  這兩個衙役有來有往,話裡話外既有對周家之羡慕,又有對王夫人之鄙棄,別的犯人目光微微一閃,也都看向王夫人,卻見她低頭不語,滿面憔悴。

  等到趕他們過去,王夫人方抬起頭來,看向黛玉所去的方向,面上心裡不知是悔是恨,本想著黛玉出閣多年無子,豈料來了西海不到一年就生了兒子,而且周鴻自從娶妻之後亦是步步高升,真真是有造化,此時她恨不能躲得遠遠的,不願黛玉見到自己落魄的景狀。

  黛玉和雪雁均不知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來了,她們抵達園子裡,凡此處之花園內皆有,各自噴芳吐豔,果然見到許多官宦將領眷屬亦帶了人在其內遊玩,沈睿夫人帶了兩個女兒在看花,聞得黛玉雪雁等人過來,忙出來迎了進去。

  沈夫人和一干女眷多是去拜見過黛玉,互相都認得,好容易方廝見過。

  進園子裡遊賞一番,又遇到幾個本地豪商鄉紳的眷屬,見到沈夫人等,忙都過來請安問好,黛玉微笑點頭,並沒有拿著款兒置之不理。

  麒哥兒已經兩歲了,精神抖擻地滿處亂跑,雪雁跟在後面看著,又吩咐小蘭和翠柳兩個跟著,黛玉笑道:「這裡花多,枝葉也多,看著麒哥兒,仔細劃破了臉,一會子哭起來。」

  一語未了,卻見他從花叢裡鑽出來,舉著一枝開得正好的鮮花。

  眾人今日賞花,都帶了男女孩子過來,正在旁邊嬉戲,圍著丫鬟奶媽看著,見到麒哥兒跑過來,眾人頓覺莞爾,原來麒哥兒從花間出來,不防風吹枝頭,落花墜地,倒落了他滿頭滿臉,紮的小辮兒上沾了幾片鮮豔的花瓣。

  麒哥兒跑到黛玉和雪雁跟前,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左右為難,過了半日,方下定決心,將花舉到黛玉跟前,仰臉道:「伯母,戴花!」

  雪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待麒哥兒素來嚴厲,不如黛玉疼他,他一年裡又有三個月跟在黛玉身邊,因此和黛玉十分親熱,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見到他得了花兒左右為難之下給了黛玉,心裡難免有些泛酸,道:「真是白疼他了。」

  黛玉卻是抿嘴一笑,彎腰抱起麒哥兒,道:「麒哥兒想著我,可見我沒白疼他。」

  麒哥兒笨手笨腳地將花插在黛玉鬢邊,花沒簪好,倒弄亂了黛玉的頭髮,雪雁見狀,忙走上前去拿下頭上的綠檀木梳,替黛玉抿了抿頭髮,用手攏好,重新將花插在鬢邊,鮮花映著黛玉的臉龐,十分好看。

  沈夫人看罷,笑讚了一回,道:「麒哥兒生得這樣好,林夫人什麼時候也把哥兒帶出來。」

  黛玉道:「麒哥兒從小長得壯實,瞧著,我抱著他都覺得墜手,我們家那個年紀太小了些,再過幾個月帶他出來罷,眼下還是在家裡的好。」

  麒哥兒聽到黛玉讚他,立時伸手摟著黛玉的脖頸。雪雁在一旁道:「奶奶快將他給我抱著,他沉得很,別累得奶奶胳膊痠。」

  黛玉並沒有將麒哥兒給她,抱著麒哥兒走了一陣,忽然一眼看到一群男女孩子在那裡頑耍,也有認得的,是沈夫人的大孫子,麒哥兒掙扎著下來,連跑帶跳,湊了過去。

  眾人都坐在花間石凳上歇息,說起西海的景致。

  因這邊是邊境要塞,又是通商港口,和別處不同,武官多而文官極少,她們這些女眷中鮮少是書香門第的世家出身,便是沈夫人的娘家也是武將,因此說起話來,都十分羡慕黛玉,黛玉雖是文人之後,但並沒有書香世家迂腐之氣,很多書香門第的女眷都不屑與武將家眷來往,旁人見黛玉和氣,有多年不曾回京的,問起京城之事,黛玉揀了些沒要緊的說了。

  沈夫人對黛玉和雪雁道:「這邊亂,不比京城安穩,你們出來進去,多帶些人,多帶些親兵護院跟著,仔細被人衝撞著了。」

  黛玉笑道:「這會子出來,帶了沒五十個親兵家僕,也有三四十。」

  沈夫人抿嘴笑道:「你們記著就好,寧可謹慎些,也別圖輕快。」

  雪雁也笑道:「沈太太放心罷,我們都記著呢。」

  這裡的確不同於京城,常年戰亂,又是夷族雜居,十分兇悍,且城外距離營地不遠處是牢營,裡面關著流放的凶徒罪犯,多是窮凶極惡之徒,即使有無數兵士把守,也時常出些亂子,因此趙雲每次回來都要囑咐一番。

  賞花歸家,晚間趙雲從營地回來,開口道:「你知道我今天見到了誰?」

  雪雁剛洗完澡,正拿著乾手巾擦頭髮,笑道:「你這話我竟不知,我也沒去你們營地,你們那裡閒雜人等哪敢靠近,快說,見到了哪個熟人。」

  趙雲接過她手裡的乾手巾,細細地給她絞乾頭髮,道:「今兒京城裡送來一批犯人,我過去登記造冊,揀身強力壯的充入軍中,年老體弱的做別的活計,豈料竟見到了榮國府二太太的名字在冊上,你說這是不是熟人?」

  雪雁吃驚道:「二太太判了發配?怎麼發配到這兒來了?」

  王夫人自小到大養尊處優,現今也有五十多歲了,沒想到她竟能平安抵達西海,從京城到西海沿子可是六七千里的路程,果然是禍害遺千年麼?她不知道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是于連生動了手腳,長乾帝也知道,並不在意,于連生又囑咐衙役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王夫人的平安,于連生跟雪雁在一處,自然知道雪雁因黛玉之故對於榮國府的怨氣。

  趙雲摸了摸她的頭髮,察覺已經乾了七八成,方將手巾遞給丫頭拿下去,道:「我看了他們帶來的卷宗,數罪並罰,榮國府中人除了斬首,賈王氏的刑罰最重,我又問了押解他們過來的衙役,你道衙役怎麼說?」

  雪雁不悅地道:「你快說,別藏著掖著。」

  趙雲微微一笑,將王氏的罪名都告訴了她,末了道:「我如今越發佩服林大人了,誰也沒想到,林大人並沒有將祖上所得的御賜之物交給林夫人收著,而是放在家產中被璉二爺帶回京,這些東西都是宮裡出來的,當也當不得,賣也賣不得,擺也不敢擺出來,只能收著,因此都還在庫房裡,禮部曾經登記過,抄家時一查便知。」

  雪雁聽了,暗自驚心,不過見識過林如海的心機手段,並不覺得如何,只覺得解氣,道:「我們老爺,自然是有本事的,哪能任由別人欺負了周大奶奶。」

  林如海雖死,其計卻是環環相扣,沒想到竟然還能在抄家時給榮國府再添一個罪名,私藏林家的御賜之物,侵吞林家家業之事屬實,容不得榮國府一干人等辯解,趙雲佩服得五體投地,根本不必黛玉報復榮國府什麼,因為林如海已經再為黛玉出氣了。

  雪雁道:「沒想到咱們才離京一年,他們家就被抄了,你還打聽到了什麼?」

  趙雲都說了,道:「死的死,散的散,還有幾個在牢裡。」

  雪雁長歎一聲,默然不語,雖然早有預料,但是聽到他們家樹倒猢猻散,仍舊傷感。

  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的消息,她既知道了,就不能不告訴黛玉。

  次日到了黛玉家,雪雁如實相告。

  黛玉聽說榮國府抄家,不禁滴下淚來,微微蹙眉,道:「是誰管著這些事的?是趙先生?」

  她問的是王夫人一事,雪雁忙道:「是我們大爺管著的,他是幕僚,就管這些,姑娘若有吩咐,我回去跟他說一聲,給二舅太太安排個輕省些的活計,她既到了這裡,咱們不知道還罷了,外人哪個不是一傳十十傳百?若是姑娘無所為,不知道外人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黛玉沉吟片刻,歎道:「只好如此了,想必二舅母未必想見我們。」

  雪雁笑道:「這是自然,當初咱們寄人籬下,他們何嘗善待了我們?我至今還記得姑娘在他們府裡吃的苦,如今換了個過子,咱們成了誥命,二舅太太卻淪為階下囚,若想好好兒地過下去,非得依靠咱們不可,心裡難免覺得不如意。」

  按著雪雁的性子,是不願意管王夫人如何,但是外面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黛玉在這裡若是不管不問,定然有一干嫉妒黛玉之人說黛玉心性涼薄。

  不過,對於王夫人而言,依附著黛玉,恐怕比殺了她都難過。

  趙雲知道後,很快就安排了下去,雖然衙役說要給王夫人派重活兒,但是趙雲卻總管此事,當著王夫人和一干犯人的面,道:「周家林夫人聽說賈二太太被發配到這裡來了,特地吩咐我給二太太重新安排,跟我來罷,林夫人給二太太安排了住處和衣食。」

  王夫人聽了,頓時紫漲了臉,她不願黛玉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也不想去求這個曾經寄居在自己家裡的丫頭,有心拒絕,但又吃不了和無數囚犯同處一房的苦。

  趙雲不容她拒絕,直接叫兩個牢頭解下枷鎖,帶到了黛玉給她安排的住處。

作者的話:

  ——林如海的最後一擊,沒人會想到吧,御賜之物都沒有留給黛玉,而是在被賈璉拿走的財產當中——


第99章:鴛鴦女再絕鴛鴦偶

  黛玉給王夫人安排的住處距離牢營不遠,小小的兩間房,一桌一床,讓她做營地裡士兵們漿洗的活兒,比之牢營中的女犯們輕省了許多,衣食也安排妥當了。

  趙雲帶她到這裡後,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雖說流放邊疆的犯人若上頭有人庇佑的話,日子過得與常人無異,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來乍到,周將軍位高權重,總得以身作則,不能視國法於無,因此還請賈太太見諒。」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營已經強了百倍,我還有什麼不足的?」

  雖說落到這樣的地步,王夫人仍舊氣度雍容,言行舉止並未失了體統,也沒有讓她學得跟粗俗村婦一般,只是神態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熱氣,趙雲看了她一眼,續道:「林夫人說,過幾日來探望賈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尋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搖頭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過是一個階下囚,又做了無數對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這樣重的罪名,林夫人雖不計前嫌,我卻沒臉再見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貴,若是林夫人憫恤,就別過來了,來了,我也不見。」

  若說王夫人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如今非黛玉莫屬,自己從高高在上的貴妃之母淪為發配邊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還要依附著她過日子,而黛玉卻從無依無靠的孤女成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誰見了都要問一聲好,見到她,自己便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兒,倘或日日見到她,與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時死去,免去了相見時的尷尬。

  趙雲微微一怔,既未答應,也沒反對,只留下一個月的米麵,就此離去。

  王夫人回身看著院中堆著的衣服,比她在牢營裡做的活計輕了一多半兒,她低頭看著因做活而變得粗糙的雙手,過去打水洗衣,眼淚滾滾地落將下來,墜入盆中,她倒不擔心自己,不過是苟延殘喘,唯獨記掛著的便是依舊關押在牢裡的寶玉,不知道他現今如何了。

  回想起從抄家、入獄到發配的過程,抄家驚慌,入獄惶恐,發配顛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貴妃之母,如何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是報應?可是她雖然吃齋念佛,卻並不信陰司報應。

  她一生之中最驕傲的便是生了世間最有本事的兒女,雖然賈珠早亡,但他在世時聰明伶俐,有讀書的天分,十四歲便考中了秀才,壓倒了只知吃喝玩樂的長房嫡長子賈璉,深受婆婆丈夫疼愛,都將一家的前程寄託於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還不到二十歲,娶妻生子之後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歡李紈和賈蘭,只覺得是賈蘭生來剋父。

  對於給她贏了極大體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寶玉,她是最歡喜的,誰能想到她的女兒竟能成為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僅次於皇后,連帶家裡都得了無上的榮光,偌大的家業還有什麼道理不是寶玉一個人的?只是沒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敗了。

  赫赫揚揚的榮國府就此風流雲散,王夫人唯一後悔的便是當初被賈赦查到自己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時,沒有及時將證據毀掉,導致抄家後有了這樣的罪名。

  想到這裡,王夫人忽然一陣冷笑,鳳姐沒少做這些事,只是何以沒有重利盤剝一罪?只有包攬訴訟一項?她記得鳳姐吩咐旺兒夫婦兩個在外面做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錢去放,有一回遲了月錢,襲人問平兒,平兒便說給她聽,而後又說給了自己聽,當時沒覺得,如今才想起來,必然是鳳姐早早毀了證據,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著手裡的衣裳,沒想到鳳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斷的時候,監禁雖苦,卻哪裡比得自己刺字發配,連臉都不敢露於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鳳姐做過這些事,也無計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語地道:「寶玉,娘只剩你一個了,你須得好好地活著,若是蒼天憐憫,我們母子還有相見之日也未可知。」

  不說王夫人如何思念愛子,趙雲卻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說起王夫人時,道:「難以想像經歷了這樣的波折,賈王氏居然依舊從容以對,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說話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見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給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難,只怕還當自己是貴妃之母,從你話裡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裡頭不知道什麼滋味,做貴妃的女兒薨了,家業敗了,老爺死了,僅剩的寶貝兒子還在牢裡,她自己到了這樣的境地,偏要託庇於她素日最不喜歡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驚又羞又惱又怒又氣呢!」

  趙雲笑道:「你倒說得明白,難道竟是賈王氏肚中的蛔蟲不成?」

  雪雁連忙擺手,道:「快別說這話,我哪裡有這樣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蟲?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偏將二舅太太發配到這裡來,雖說離京極遠,路上吃了苦頭,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爺留給周大奶奶的東西,我們還要照應她,周大奶奶還罷了,我心裡卻不甚自在。」

  趙雲聽完,也深以為然,但是對於王夫人而言,雖說衣食不愁,但心裡卻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著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嘗不是出了氣。

  雪雁聽了他的說法,點頭道:「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著受這樣的折磨,對於王夫人而言,還不如死了,按她看來,王夫人在榮國府裡養尊處優,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體養得極好,一年到頭都沒聽說她生過病,又撐著走了幾千里的路到這裡,雖說不上長命百歲,但一時半會也沒有性命之憂。

  對於王夫人,雪雁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雖不至於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榮國府所受的委屈,也不會對她額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帶著麒哥兒去黛玉處,告訴她已經將王夫人安排妥當。

  黛玉聽了趙雲轉達的王夫人原話,歎了一口氣,任由麒哥兒跑進裡間看弟弟,道:「也罷了,二舅母既不想見我,我不去便是,日後衣食上留心些,別叫人欺負了她。」

  鴛鴦答應了一聲,道:「奶奶放心罷,有咱們家在,別人不敢欺負了二太太。」

  黛玉點點頭,又是一歎。

  這時,大哥兒在裡間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齊齊住口,忙命奶媽抱出來,奶媽尚未出來,卻見麒哥兒先跑了過來,停在黛玉跟前撓了撓頭,不解地道:「弟弟怎麼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幫子,媽媽戳我我就沒哭。」

  雪雁聽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兒,幸而沒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兒一下,道:「你怎麼這樣淘氣,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兒作甚?」

  奶媽劉氏忙道:「我看著呢,麒哥兒不曾淘氣,就是輕輕碰了大哥兒的臉。」

  黛玉已將兒子抱在懷裡,也對雪雁笑道:「沒聽麒哥兒說是跟你學的,你打他做什麼?咱們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著必然是麒哥兒吵醒了大哥兒,大哥兒才哭的,你不知道,這孩子氣性大著呢,若是他睡覺時吵醒了他,哭得眼淚都流成了河。」

  雪雁湊過來看大哥兒粉妝玉琢的模樣,道:「大哥兒竟有這樣的氣性?」

  黛玉含笑點頭,叫麒哥兒坐在身邊椅子上,命人拿果子給他吃,麒哥兒橫了雪雁一眼,捧著果子咂了咂嘴巴,側身遞到黛玉跟前,道:「弟弟吃!」

  黛玉笑道:「你自己吃罷,你弟弟還沒長牙,吃不得。」

  麒哥兒聽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吃將起來,吃一塊點心,喝一口茶,吃一個果子,喝一口茶,然後眯著眼睛晃著腿,好不自在。

  雪雁搖頭一笑,因低頭看著大哥兒,一分像周鴻,三分像黛玉,倒有六分像林如海,眉目清俊,不禁道:「大哥兒除了眉毛像將軍,餘者倒像老爺。」黛玉氣度舉止極似林如海,雖說兒肖母,女肖父,但是大哥兒和林如海有八、九分相似,雪雁難免覺得詫異。

  黛玉將大哥兒哄睡了,方笑道:「我也這麼說,只是他爹沒見過父親,不然定嘖嘖稱奇不已。」想到娘家後繼無人,黛玉不覺有些感慨萬千。

  雪雁道:「像老爺也好,像將軍也好,從武有將軍,從文有老爺,老爺當年高中探花,明兒咱們大哥兒給姑娘考個狀元回來也未可知。」周家書香門第,幾代下來只出了一個周鴻棄筆從戎,至於大哥兒,按著周元的意思大約是從文,但是周鴻和黛玉往常說過由他自己。

  黛玉笑道:「古往今來,一共才出幾個狀元?哪有那樣的本事,他平平安安的,不惹是生非,不做紈絝子弟,憑他愛做什麼,從文從武,我都不攔著。」

  話題一轉,道:「麒哥兒兩歲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給他啟蒙?」

  雪雁看著吃得正開心的麒哥兒,絲毫不知黛玉已經考慮到他的功課了,遂笑道:「他生下來到如今,咱們都是愛看書的人,詩詞歌賦沒少說,耳熏目染之下,這孩子已記了幾首詩詞,只是若要啟蒙,還是三歲以後罷,眼下只隨意教他一些唐詩宋詞。」

  麒哥兒嚼著鴛鴦才遞上來的鮮花餅,口齒不清地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竇燕山,竇燕山。」他連續念了兩句竇燕山,卻不記得下面的了,一時瞪眼張嘴,不由得揪然不樂,淚珠兒溢滿眼眶。

  黛玉見他急得快哭了,忙笑道:「咱們麒哥兒記性真好,能背這麼多東西了,下面的不會了,一會子叫你媽教你。」

  麒哥兒聽了,頓時破涕為笑。

  麒哥兒的記性極好,雪雁常帶著他在書房看書,偶爾念出幾首唐詩宋詞,三五遍後,麒哥兒便能朗朗上口,多教幾回,他能牢牢記住,雪雁念了上句,他能順著下句背出來,趙雲和雪雁都是又驚又喜,雖說三歲後啟蒙,現今便開始悉心教導他背誦一些啟蒙書籍。

  轉眼到了第二年,麒哥兒已經會背誦十幾首唐詩了。

  雪雁因又有了身孕,黛玉聽說後,便叫她將麒哥兒送到自己身邊,既與大哥兒作伴,自己也能教導他,也不會讓雪雁太過費心,雪雁自知黛玉無所事事,也樂意如此。

  這日雪雁到黛玉家,只見麒哥兒兩隻小手背在身後,站在黛玉跟前昂首挺胸地背詩。

  見到雪雁,麒哥兒眼睛一亮,幾乎要立即衝過去,但是強忍著繼續往下背誦,只是在背誦的時候,一雙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雪雁身上瞥,黛玉嬌叱一聲,道:「麒哥兒,老老實實背完,不然你媽一會子給你幾下子。」

  麒哥兒眨眨眼,連忙垂下小腦袋,跺了跺腳,繼續背誦,不消片刻,就背完了。

  雪雁聽他背得又急又快,彼時自己腿腳還沒跨進門檻。

  麒哥兒剛剛背完,飛身跑到雪雁跟前,奮力地邁過門檻,險些摔個跟頭,被雪雁一把扶住,他抱住雪雁的腿不放,癟癟嘴道:「媽媽壞,都不來找我頑。」

  雪雁牽著他進屋,笑道:「你不是跟伯母親密,怎麼又來怨我了?」

  麒哥兒瞅瞅黛玉,看看雪雁,揪著眉頭,左右為難。

  黛玉見狀,道:「哪有你這樣做媽的,偏這樣說他,麒哥兒住在我這裡,一天到晚,無時無刻不在念叨著你。麒哥兒過來,伯母有好玩意兒給你。」

  麒哥兒慢吞吞地走過來,仰臉看黛玉,一臉好奇。

  黛玉將特特找出來的白玉九連環放在他手裡,道:「麒哥兒什麼時候解開這九連環,伯母還有好些玩意給你。」

  麒哥兒雙眼圓睜,抓著九連環不鬆手,用力點頭。

  雪雁和趙雲也給麒哥兒預備了幾樣開智啟蒙的頑器,不僅有九連環,還有七巧板,只是不及黛玉給的精緻,而且她一眼便認出來這是黛玉小時候林如海送給她的,當初收拾東西時,黛玉還特地拿出來頑過幾回。

  麒哥兒果然更喜歡黛玉送他的,一日都不肯離手,他畢竟年紀小,解不開,險些要將九連環摔到地上,但是隨即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

  黛玉莞爾一笑,招手叫他到跟前,教他解開。

  雪雁問道:「前頭的宴席還沒散呢?」

  黛玉摟著不斷撒嬌的麒哥兒,聞聲道:「早著呢,這才送了幾次酒?那些營裡的將士喝酒跟喝水似的,好容易這兩日不必當差,恨不得吃得爛醉如泥。」

  原來有周鴻的下屬將士來拜,黛玉命人在前堂設宴,周鴻又請了趙雲作陪。

  雪雁蹙眉道:「竟是少吃些酒才是,雖說不必當差,誰知道眼下是什麼景況?趁著將士吃得大醉時來攻,也不是沒有的事兒。」

  黛玉笑道:「你放心,他們都有分寸。」

  話雖如此,到底不甚放心,命人送酒菜過去時,也命人送了解酒湯和解酒石。

  送到時,趙雲想著雪雁懷孕,聞不得酒氣,便銜著一塊解酒石在嘴裡,也沒有和別人推杯換盞,大吃大喝,卻見柳湘蓮和方千總都有了些醉意,柳湘蓮倒好,方千總卻是吃得爛醉,等到晚間回去時,方千總仍要同柳湘蓮划拳。

  周鴻見狀,索性不讓他回去了,命人收拾了客房與他居住。

  趙雲回到家中,聽到房中麒哥兒興高采烈地背詩,忍不住會心一笑,忙先去洗了澡,喝了茶,才進房中,迎面便見麒哥兒飛撲而至,他忙一手接住。

  雪雁埋怨道:「怎麼這會子才回來?」

  趙雲將麒哥兒放在肩頭坐著,笑道:「方千總吃醉了,耽擱了一會子。」

  雪雁聽了,便不言語。

  趙雲陪著麒哥兒頑了半日,等到麒哥兒睏了,方將他放在對面的羅漢榻上,麒哥兒四仰八叉,衣服敞開,露出一截肚皮,雪雁走過來給他脫了衣裳,只著肚兜,然後換上銀紅衫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方扶著趙雲回到自己床邊睡下,一宿無話。

  過了兩日,趙雲一如往常地去了營地,雪雁帶麒哥兒去陪黛玉。

  彼時,周鴻亦去營地了,並不在家。

  不想雪雁到時,也有幾家將士家眷來拜黛玉,正在前廳說話,只見鴛鴦上茶時,方太太笑吟吟地拉著鴛鴦說話,從頭看到腳,又看了肉皮兒舉止,看得鴛鴦十分羞臊。

  雪雁眉頭微微一皺,瞧著方太太的模樣兒,倒像是看中了鴛鴦似的,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是冷眼看著,方太太確有幾分這樣的意思,不然怎會無緣無故地稱讚鴛鴦生得好學的規矩好,忙走過去道:「今兒我來得不巧,竟這樣熱鬧。」

  黛玉冰雪聰明,亦瞧出幾分眉目,見雪雁過來,登時鬆了一口氣。

  寶琴笑道:「怎麼說熱鬧反不巧了?」

  雪雁道:「今兒你來,明兒我來,一日一個,既不會太過熱鬧,也不會太過冷清,奶奶也能因此鬆快兩日,豈不是好?因此我說,來得不巧。」

  寶琴笑道:「這話倒有幾分意思,不過今兒我是陪著方太太一起來的。」

  雪雁看向方太太,方千總笑道:「我來求太太的恩典。」

  寶琴詫異道:「咱們來時,你只說拜見林姐姐,怎麼這會子又說來求林姐姐的恩典?我竟不知道你有什麼事情求林姐姐了。」

  黛玉也道:「正是,說什麼求不求的,有什麼事情只管說,若是力所能及,我必不推辭。」

  方太太聽了心裡一寬,笑道:「說來還是前兒我們大爺在府上吃酒,又住了一宿,誰承想,不防碰到了鴛鴦姑娘,一心看上了,因此叫我來求太太。這些年,我們大爺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服侍,鴛鴦姑娘是太太調理出來的,水蔥兒似的模樣,又是那樣的舉止氣度,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還展樣大方,我心裡也喜歡得不得了,只是怕太太捨不得。」

  聽到這裡,眾人臉上齊齊變色。

  黛玉寶琴雪雁等人都知道鴛鴦立下的誓言,不曾想,方千總竟看上了鴛鴦,還叫方太太過來說和,按著時下的規矩,一般人都不在意丫頭命運如何,而且周鴻到這裡將及一年,也要拉攏原先就戍守在此的將士,若是黛玉拒絕了,只怕會動搖底下的人心。

  方千總雖是周鴻麾下,但卻是周鴻來到西海之後分過去的,並不是從京中帶來的。

  雪雁卻知道方千總此舉,一是為了鴛鴦的美色,二則是想依附著周鴻,畢竟納了黛玉的丫鬟為妾,就是與周鴻有了瓜葛,一如趙雲和自己,又如柳湘蓮和寶琴,有了這樣的瓜葛,還怕日後不能加官進爵,她暗暗遞了個眼色給鴛鴦,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然後笑道:「方千總和方太太真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奶奶身邊人中的尖兒。」

  方太太笑道:「說到底,都是太太調理得好。」

  鴛鴦面上蒼白,嘴唇微微一動,幾乎便要脫口反駁了。

  黛玉看了鴛鴦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什麼時候做起這保媒拉纖的事兒了?」鴛鴦曾是賈母的丫頭,調教下面的丫頭也十分規矩,從不曾走到前面去,方千總幾時見到她的?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那日前後,鴛鴦都沒離開自己半步。

  說話時,黛玉抬頭凝視著方太太,心中微惱,只怕方太太說的話也不盡不實。

  用丫頭去收攏下屬將士的心思,非黛玉所為,亦非周鴻所願,周鴻自從為將以來,最不屑的便是這樣的手段,私下也曾與黛玉說過,說沈睿將軍麾下很有幾個將士都納了沈夫人身邊的丫頭為妾,即便不是沈夫人身邊的丫鬟,也是沈家管事之女,情分日益親密。

  方太太一怔,不解黛玉話中之意,難道她竟不願意?

  黛玉委婉地道:「我正是捨不得鴛鴦,她跟了我幾年,事事妥貼周全,且年紀又大了,正要留她長長久久地服侍我,」

  這話卻是拒絕了方太太所求,方太太聽了,不由得挑起眉頭。

  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鴛鴦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頭,當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鴛鴦姐姐的心氣,便不曾為難過她,倒不是故意拒絕了你。」

  方太太詫異道:「竟有這樣的事兒?」

  寶琴也笑道:「正是,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寶琴心裡暗暗後悔陪著方太太一起過來了,原想著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幾分交情,說來拜見黛玉,才請了自己同她聯袂而至,沒想到她竟是打著鴛鴦的主意。她如今經歷世事,大約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無非是因為雪雁嫁給了趙雲,趙雲也受周鴻十分倚重,方千總雖有謀略,但謀略不及趙雲,論起武藝,又不如柳湘蓮,因此出此下策。

  鴛鴦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個頭,道:「多謝太太抬愛,只是我早已發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過是蒲柳之姿,而方千總英雄氣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蒼天菩薩在上頭看著,不敢有所違背,因此還請太太原諒。」

  黛玉也笑道:「正是,憑別人怎麼好,十個百個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為人,因此回去請方千總千萬見諒。」

  方太太聽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頭,非是汀蘭等人,而是後來調教上來的二等丫頭,現今都是一等的了,汀蘭等人都到了年紀,在出京前,被黛玉按著她們的心意一一發配了出去,獨汀蘭嫁給周家管事,不似紫鵑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過來。

  雪雁見狀,道:「你快別看別人了,奶奶家裡有規矩,丫頭們也有志氣,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紀大了放出去,由家裡做主擇配,不論身份貴賤,要做正頭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麼讓方千總明媒正娶,要麼就此作罷。

  方太太本是隨著方千總同甘共苦過來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裡肯自請下堂,讓方千總另外娶妻,她本想著哪個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裡也有兩個妾,黛玉身邊的丫頭到了自己家裡還不是任由自己使喚,不想周家卻有這樣的規矩,鴛鴦又立了誓在先。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們竟晚了一步,也是我們沒福,得不到這樣的好人。」

  一句話便將此事揭過去了。

  不歡而散後,黛玉便告訴了周鴻,周鴻皺眉道:「不必理會,若因為此事不願對我忠心,我也不會重用他,在軍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這些手段。」

  說著,又安撫了黛玉一回,道:「雖說女眷們聯絡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風骨。」

  黛玉自從拒絕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沒有解決周鴻的後顧之憂,反給他惹來煩惱,聽了周鴻這句話,她方放下心來。

  雪雁也說給趙雲聽了,趙雲並不在意,只說:「這邊的將士並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鐵板一塊,既有沈將軍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從前的心腹,雖然調職了,還有一些人在軍中的勢力不容小覷,但是周將軍帶來的大軍卻是隨著周將軍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亂,非同小可。」

  就是說,別看家眷們親親熱熱,實際上沈睿也頗為忌憚周鴻。

  雪雁歎了一口氣,外患未除,內裡倒先傾軋起來,也不知道會生什麼事情。

  不久,方千總到底納了一妾,卻是討了沈夫人家的丫頭,示了忠心,方太太親自去討的,擺酒唱戲明堂正道地納妾,寵愛得什麼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後了,也不知道後悔了沒有,沒幾日,方千總被調到了沈將軍身邊,品級雖未升,卻比在周鴻身邊得到重用了。

  柳湘蓮氣得暴跳如雷,道:「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只因林夫人沒把丫頭給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將軍,雖說沈將軍比周將軍品級高,權勢重,但是誰不知道周將軍只是因為周老大人在朝中貴為一品文官,才沒有掌兵權的。」

  寶琴歎息一聲,勸道:「為這個生氣,何必呢。」

  柳湘蓮道:「到底心氣難平。」

  寶琴道:「方千總既走了,說了也無濟於事,再過個把月,哥哥就該回來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處拜見,送上禮物,又叫邢岫煙將賬冊送了一份到雪雁處,說明了一件要事,將數目也叫邢岫煙點給雪雁知道,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謝,任由他繼續做生意。

  紫鵑等人亦到了,黛玉見到她,十分歡喜,忙請了雪雁等人過去相見,共敘別來之事。

  好容易忙亂完,紫鵑抱著大哥兒細細看了一回,方交給奶媽,自己說起榮國府抄家後的事情。

  黛玉聞得葵哥兒和巧姐兒都被王仁賣了,忙問道:「可找到了沒有?」

  紫鵑想起尋找葵哥兒和巧姐的艱難,臨出京時去探望鳳姐,鳳姐日日跪在牢裡求神拜佛,只說後悔做了那事,報應在兒女身上,遂歎道:「誰承想竟是得了劉姥姥的濟,我們這會子來得晚,便是在金陵託薛大爺找尋,我將從前璉奶奶給的首飾都給了劉姥姥,芸二爺找到了葵哥兒,倒是劉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錢贖了出來。」

  雪雁聽了,道:「都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璉大奶奶只怕也沒想到罷?」

  紫鵑點點頭,想起賈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兒,劉姥姥在青樓贖回巧姐兒,心中唯有一歎,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說,卻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以免傷了巧姐的聲名體面。

  黛玉問道:「我先前囑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鵑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從奶奶的吩咐,咱們家太太將賈家的幾個主子贖了出來,安置妥當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沒有用的那四百兩黃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裡沒了。另外二百兩,我交給了珠大奶奶。」

  說到這裡,紫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想起京城發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裡出了名的賢惠,裡裡外外誰不說大奶奶是個菩薩,對下人也是和氣的,也替平兒做過主,還敢說璉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難當頭,竟只顧著自己,對於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聞不問。」

  眾人聞言,頓時怔了怔,問道:「這是怎麼說?」

  紫鵑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節婦,幾日後便被放了出來,又將財物發還,珠大奶奶當即便帶著蘭哥兒回南,說是投奔娘家叔叔,別說替老爺太太他們打點了。珠大奶奶這些年一年四五百兩的進項,加上奶奶留給他們的二百兩黃金,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錢來打點,也不知道將來對蘭哥兒有什麼好處。」

  雪雁卻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裡苦得很,這些年,誰對他們好過?吃的頑的用的幾時想到蘭哥兒?蘭哥兒這麼大了,也沒能說上一門親事,珠大奶奶為了蘭哥兒,多少不好的名聲都願意背負,那些積蓄牽扯到蘭哥兒的前程,日後還要打點使費,珠大奶奶如何不儉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黛玉微微頷首,道:「但凡府裡當初對他們母子兩個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鵑亦點了點頭,道:「可不是這麼說,府裡頭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時,我就說,當初珠大奶奶在府裡吃的苦,誰又看到了?誰又額外幫襯了一點子?就是一個月二十兩的月錢,也是老太太在時,見她寡婦失業的可憐,才命人提到和太太們等同。」

  雪雁聽了,問道:「誰怪珠大奶奶呢?」

  紫鵑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釋放後,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裡久等珠大奶奶過來打點不至,聞得珠大奶奶已經南下了,咬牙切齒地痛罵珠大奶奶。倒是那時大老爺二老爺還沒斬首,大老爺聽了這話,反指手畫腳痛罵了二老爺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無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爺怎麼罵的?罵了什麼?」

  紫鵑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道:「還能罵什麼?就是罵二老爺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時,正罵在興頭上,二老爺一句話都不敢反駁,只因大老爺罵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賈赦之性,聽了這話,幽幽一歎,黛玉問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斬首?可曾有人收殮?」

  紫鵑低聲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和珍大爺都是斬首,珍大奶奶和璉大爺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斬首之後,是我叫我爹娘過去收殮的,現今停靈在鐵檻寺,和老太太的靈柩放在一處。想當初老太太沒了,大老爺二老爺本該扶靈回鄉,讓老太太入土為安的,只是他們吵著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沒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個孝子賢孫將其送回祖墳。」

  賈母一生富貴安康,走時也沒受到什麼折磨,只是這身後之事終究讓人笑話了。雪雁唯有一歎,道:「二舅太太被發配到這裡來了。」

  紫鵑一怔,道:「我只知道是發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對了,于總管託我給麒哥兒帶了許多東西來,還有于總管聽說你現今在薛家的生意上湊了一份子,便做主將舊兩年他收著的租子交給了薛大爺買京貨南貨回來,讓我們告訴你一聲,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爺將賬冊給我了,也說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寶二奶奶他們仍在京城?京城雖好,卻哪裡及得上族中有家有業,還有祭田。」

  紫鵑慨歎道:「大太太和趙姨娘琮哥兒環哥兒回南了,原來璉奶奶已經跟大太太說在族中自己添置了許多祭田,讓大太太回鄉,不必在京城裡讓人笑話,依附別人過日子,又說若能見到葵哥兒和巧姐,好歹撫養兩個孩子長大,將來是要給大太太養老送終的,大太太無有不應的,因此薛大爺啟程時,除了我們,便是他們也跟著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開,如今葵哥兒便跟著大太太,巧姐隨著劉姥姥跟芸二爺進京了。」

  黛玉忙問道:「怎麼巧姐兒沒有留下來跟著大舅母?」

  紫鵑微一猶豫,道:「明兒再跟奶奶說罷。」

  黛玉猶未解,雪雁卻聽明白了,岔開道:「寶二奶奶沒有跟著一同回去?」

  紫鵑搖頭道:「沒有,寶二奶奶留在京城裡了,現今和麝月做些針線活兒賣了度日,除了咱們安排的那些,還有襲人幫襯著。襲人出府之後嫁給了一個贖了身的戲子,就是當初寶二爺挨打的那個蔣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攢了不少家業,襲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當初榮國府裡丫頭下人變賣時,她贖了麝月出來,送給寶二奶奶使喚。」

  雪雁聽了一笑,正要說什麼,卻見紫鵑眼裡閃過一抹憐憫,道:「襲人的日子過得也不甚好,無非是熬日子罷了,不管她從前做了什麼,如今她為寶二爺打點,又供奉寶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雪雁頓時好奇道:「你方才說蔣玉菡攢了不少家業,我記得他是忠順王府贖身出來的罷?如何襲人的日子過得不好?」


第100章:于總管深夜遇更夫

  像蔣玉菡這樣的戲子,即便是贖了身脫了籍,自己也有一腔志氣,盼著脫離戲子的行當,買幾畝地做個田舍翁,奈何擋不住達官顯貴的權勢。他起先在忠順王府時,旁人雖覬覦他溫柔標緻,但是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他從忠順王府出來了,沒了忠順王府的庇佑,和他交好的薛蟠賈寶玉馮紫英一干人等死的死,監禁的監禁,他也不過是任人魚肉罷了。

  紫鵑並沒有對黛玉和雪雁直言,只是長歎一聲。

  依她看來,襲人對寶釵寶玉二人有始有終,盡心之至,少時無礙,時間長了,蔣玉菡心中未必還能一如從前待她溫柔體貼,畢竟當初蔣玉菡被忠順王府找到,皆是寶玉所為,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妻子眼裡心裡還記掛著寶玉。

  基於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紫鵑臨來前也勸過襲人一回,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

  晚飯之後,房內只有黛玉、雪雁並鴛鴦等人,紫鵑方說明這段來龍去脈,歎息道:「不僅琪官身不由己,便是襲人,也只能由著那些人折磨作踐罷了。戲子尚且任人作踐,何況戲子之妻乎。不管她從前有多少不是,落得如此命運,也叫人著實可憐。」

  雪雁聽了這話,暗暗吃了一驚。

  她常和忠順王府有所來往,知曉蔣玉菡雖是戲子,卻有志氣,多年來唱戲,得了不少賞賜,攢下了不小的家業,原本還想著襲人嫁給他,既是蔣玉菡之福,亦是襲人之幸,如今看來,竟非如此,紫鵑說得隱晦,但是雪雁卻聽明白了,他們夫婦兩個都是任人玩弄。

  黛玉微微蹙眉,道:「怎會如此?難道竟沒法子避免?」

  紫鵑歎道:「避開了這個,還有那個,蔣玉菡生得好,琪官名滿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著呢,他們搬了幾次家都沒用。奶奶不知道,我遇到襲人,哭得淚人兒似的,一肚子的苦沒處訴,饒是這麼著,還不敢告訴寶二爺,只說琪官待她甚好,豐衣足食的。榮國府一干主子下人發賣時,她本想贖了寶二奶奶,只是叫咱們家先贖回來了,她便贖了麝月,送到寶二奶奶身邊作伴,原本還想贖平兒,不想平兒被過路的客商買走了,好說歹說,也沒能買下她。」

  周家只買下了邢夫人等主子,並沒有買下下人,按著她婆婆的說法便是,被別人買了也一樣是去做下人,不過就是從這家換到了那家,橫豎沒有性命之憂,同時吩咐紫鵑不得倚仗周家之勢強買強賣,因此在平兒等人身上紫鵑亦是愛莫能助。

  黛玉想起榮國府當年的熱鬧,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個個肆無忌憚,笑容如花,哪能想到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從此天各一方,而自己終究如先前所言,對他們鞭長莫及。

  雪雁問道:「姐姐的家人可贖出來了?」

  紫鵑忙笑道:「當年你提醒我,我也勸著我父母贖身,偏生他們捨不得府裡的體面,竟是不肯,我便撒手不管了,如今他們後悔得什麼似的,抄家時,因是家生子,所有家業一概抄沒,七八千兩都折進去了,幸而我陪嫁了一處宅子,現今給他們住著。」

  說到父母兄嫂侄子的下場,紫鵑忽又道:「賴家也被抄了。」

  雪雁一怔,忙問道:「我在這裡,不知道京城的事情,敢問姐姐,不知祖母和乾爹乾娘等人如何了?雖說祖母和乾爹乾娘是府裡的家生子,但是大哥哥和欣榮姐姐都是放出去的,且欣榮姐姐在京城裡,想必無礙罷?」

  紫鵑道:「你放心,賴大姑娘都把賴嬤嬤和賴大管家夫婦都贖出來了,他們家的園子家業當初都是記在賴大爺名下的,因此沒有被悉數抄沒,只抄沒了賴嬤嬤和賴大管家夫婦兩人名下的東西財物,竟有十幾萬兩呢,也占了他們家家業的一半兒,兼之榮國府敗了,依附著榮國府的賴家也沒有多少體面,如今也就只是平安二字罷了。」

  賴大家下場比較好,寧國府的賴升家不但闔家被抄,一家老小都被發賣。

  雪雁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平安二字,已經是他們的造化了。」雖然賴家待她一直十分盡心,但是她也知道賴家貪墨的銀錢出自榮國府,出自林家。

  紫鵑點了點頭,當她得知從賴家抄沒出十幾萬兩的銀錢東西時,便知道了來歷,榮國府建了個大觀園,不久他們家也有了一個園子,其磚木瓦石多是從修建大觀園時得的,抄出來的東西裡也有幾件林家之物,想來是榮國府侵吞林家的財物時,建造園子擺設其內,或者後來典當折變時,他們從中得的,因此她對賴家也沒了先前的敬佩。

  不過雪雁是賴家的乾女兒,紫鵑不好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雪雁鑒貌辨色,卻笑道:「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何苦藏著掖著?依我想,從賴家抄沒的東西裡定然有榮國府裡的,或者也有咱們家的也未可知。」

  紫鵑聞言一呆,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雪雁淡淡一笑,道:「有什麼猜不出來的?我雖是賴家的乾女兒,但是也知道當初他們拗不過老太太的意思才認了我,兼之後來姑娘嫁得好,他們也有所倚仗,有來有往,方日益親密。他們家的行事手段我心裡明白,不過因是外人不好說罷了。賴家從榮國府裡撈了多少油水,不必說我也清楚,榮國府裡得了咱們姑娘的錢,追根究底,賴家得的還不是姑娘的。」

  她和于連生親密無間,如同親生兄妹,但是對於賴家,她到底存著一分疏淡,倒也不是她忘恩負義,只是每每想到他們貪墨的銀子裡有黛玉的一份,即使兩家行事周全,來往密切,總是難以親近起來,況且若是自己當家作主,也不願意要賴家這樣的下人。在她的心裡,賴家一直都在黛玉、趙雲、于連生之後。

  聽了這番話,紫鵑道:「原來你心裡早就有一筆賬了。」

  雪雁點頭一笑,道:「我是賴家上了契的乾女兒,幾年下來,也不是虛情假意,便是養個貓兒狗兒還有情分呢,何況我們,如今聽說他們俱各平安,我便放下心來。」

  說完,問道:「賴家抄出十幾萬來,榮國府裡呢?」

  紫鵑想了想,搖頭歎道:「都說府裡早已寅吃卯糧了,我只道抄家也抄不出多少東西,不想府裡竟抄出不下二三百萬的財物,多是各房裡的梯己和管事們攢的家業,單是二太太房裡,就有不下五十萬的銀子東西,有咱們家的,有甄家的,還有當年包攬訴訟得的銀子和利錢,還有管家時撈的油水,各處的孝敬,真真是讓人吃驚不已,誰能想到太太竟是個財主。」

  說話間,紫鵑連連歎息不已,誰都沒料到賈家最有錢的不是別人,竟是王夫人,據說當初抄家時,連賈赦得了賈母的梯己,也比不上她的。

  雪雁皺眉道:「咱們家的東西,沒有發還給咱們?」

  按理說,林家的財物都不是賈家的,該當發還才是,榮國府剩下的雖不多,可也不少。

  紫鵑搖了搖頭,道:「都是從賈家抄出來的,哪能發還給咱們?就是珠大奶奶的梯己,說是發還了,其中還有一些官員從中盤剝呢,到珠大奶奶手裡的不過是十之三四。咱們家的那些東西,剩下沒用的多是御賜之物,不能折變典當,不然,早被他們用的用,賣的賣了。」

  黛玉插口道:「充入國庫便充入國庫罷,橫豎多是御賜之物,便不是,發還了給我們,我也不要,當初按著規矩,是要上繳朝廷的,只是璉哥哥倚仗甄家權勢沒有上繳。」

  雪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若是發還給了姑娘,姑娘或者上繳朝廷,或者用來賑災濟貧,都是極好的,並不是非要留給姑娘。」

  紫鵑笑道:「這都幾年了,你除了當著外人喊奶奶,私下怎麼還是叫姑娘?奶奶現今都生了哥兒了,你也該改改口了。」

  雪雁卻道:「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橫豎不當著外人叫姑娘,你不必管我。」

  眾人聽了,都是莞爾不已。

  黛玉輕輕一歎,道:「別說這些了,說說別的罷,咱們家二爺成親了,三爺和大姑娘可說親了?信我還沒拆,等晚上再看,你先告訴我。」

  紫鵑精神一振,眉開眼笑地道:「二爺成親了,我來時,二奶奶已經有喜了,就是得了大爺奶奶家書不久的事兒,大姑娘也在相看人家,三爺打算和二爺一樣,等考中了秀才再說親,三爺是爺們,太太說不必太急。」

  轉頭看著雪雁,她又說道:「戴總管已經告老還鄉了,現今于總管已經是掌宮大太監了。」

  黛玉和雪雁聽了她帶來的消息,無不歡喜。

  少時,因問起紫鵑生的是男是女,紫鵑笑回是個小子,名喚王瑞,黛玉忙叫抱進來看看,送了一套金五件作表禮,雪雁送了一個金項圈,一塊長命鎖,黛玉笑道:「好生養著,明兒大了,就叫進來給大哥兒作伴。」

  言下之意便是叫王瑞日後跟著大哥兒了,或為伴讀,或為小廝,或為長隨。

  紫鵑感激不盡,連連道謝。

  這時,前面趙雲來催雪雁回家,雪雁忙起身告辭,黛玉笑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家裡歇著罷,得了空我去你們家裡看你。」

  雪雁笑著答應了。

  回到家裡,雪雁先拆開于連生的書信,和自己給他的家書一樣,足足有二十多張,信中說的也是京城一些事情,以及自己又升了的消息,雪雁長長舒了一口氣,于連生今年二十多歲便有這樣的能為,自己總算放心了。

  一時命丫頭打開箱子,無非是綢緞衣料玩意兒等,大多都是給麒哥兒的。

  趙雲接過信看完,道:「一會子給我收拾幾件衣裳鞋襪,我要出門。」

  雪雁收好書信,問道:「去幾日?怎麼忽然出門了?」

  趙雲答道:「沈將軍派周將軍去查探另外幾處營地,讓周將軍組建新軍,離此約有百里之遠,極近海岸,因此一早就得出門,大約要去半年或者三個月方能回來。」

  雪雁吃驚道:「怎麼去這麼久?三個月便足以訓練出一批驍勇善戰的將士了。」

  趙雲淡淡一笑,並沒有言語,有些軍中之事並不能告訴她。

  雪雁卻瞬間明白了,自從方千總投奔了沈睿後,軍中一山不容二虎,傾軋日益激烈,不過周鴻一直都謹守規矩,知道自己不能掌握兵權,以免惹得長乾帝忌憚,也一直聽沈睿之命,而不與之爭權,他只管打仗。但是沈睿並不這麼想,大概是容不下周鴻手下帶來的十萬大軍,這十萬大軍的兵權在他手裡,而不是在周鴻手裡,偏偏這些將士都是周鴻帶出來的,一同征戰過沙場,即使周鴻不是一品大將軍,底下將士也聽周鴻的,而不是聽他的。

  沈睿把周鴻調去訓練新軍,一則新軍懶散,所有調任之權在自己手裡,周鴻只是個教頭,只要自己一紙調令讓周鴻回來,周鴻便即一無所有,新軍仍歸自己指揮,二則在周鴻不在的幾個月裡,他也能將十萬大軍打散重組,派別人接管。

  趙雲勸周鴻聽從軍令,虎符往往是虛的,將士們更信任佩服比他們強的統領,尤其是周鴻這樣的人物天生就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讓人信服。

  掌兵權和得人心相比,後者更為有用。

  周鴻喜愛疆場,本就是不喜朝廷上的爾虞我詐,寧可同將士喝酒吃肉,也不願在京城裡與紈絝子弟談論風花雪月,只是沒想到自己到了西海,竟惹得沈睿如此忌諱,將帥不和,乃是軍中大忌,雖說邊境近來安穩,但是隱患猶在,寧可避開,也不想與之硬碰硬。

  雪雁寫信給于連生的時候,將此事說給他聽,都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睿忌憚周鴻,自然不會讓人傳進京城裡,而周鴻也不屑於此,雪雁卻知道長乾帝的心思,雖然不願周元父子文臣武將聯手,但是更不願西海沿子的大軍出亂子,讓外人趁虛而入。

  信寫好了,一時卻不好送出去,雖有驛站,到底不如自己人送的便宜。

  雪雁打發人去問邢岫煙,聞得薛蝌打算八月啟程,她便將家書放在妝奩內,安心養胎,閑了給于連生做兩身衣裳鞋襪,又買了一些西洋藥和西洋玩意兒,他們住在西海沿子,常能見到外國人,一說要買西洋藥和西洋玩意兒,幾個外國行商都親自送上門,其中幾樣西藥在京城裡罕見,雪雁買下來,打算連同書信一同捎給于連生。

  其後,雪雁不斷寫些西海沿子的所見所聞,都和書信放在一處,叫于連生知道。

  這日一早,她扶著腰在院中散步,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忽然聽人通報說寶琴過來了,她忙命人快請,卻見寶琴帶著一個外國少婦過來,那少婦天生的金髮碧眼,雪肌玉膚,真可謂是國色天香,渾身打扮得珠光寶氣,額上打著聯垂,更顯得好看。

  雪雁並非初次見到外國人,並不如何稀罕,只看著寶琴,問道:「這是做什麼來?」

  寶琴笑道:「她叫愛麗絲,那年我在大觀園裡念的詩就是她做的,學說咱們的話兒,讀咱們的四書五經,我本想著見不到了,沒想到這回竟能再見到,就帶過來給你們見見。」

  愛麗絲向雪雁問好,他們在這裡經商,對於戍守於此的將士十分忌憚,常常送禮打點。

  雪雁聽她語言流利,並不似許多外國人那樣口齒生硬,暗暗讚歎,忙笑道:「快請進來坐,久聞大名,今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一面說,一面叫人倒茶。

  愛麗絲跟著進去坐下,喝了一口茶,先讚道:「好香,竟是沒有喝過的茶。」

  雪雁抿嘴一笑,道:「這是貢茶,尋常難得,你若是喜歡,一會子拿兩瓶給你帶回去。」雖然這些茶葉是進貢的,但是地方官員在進貢之前,總會預備一些孝敬戍守本地的將領,因此黛玉得了許多,分送了她好些。

  愛麗絲聽了,頓時大喜過望,連連道謝,然後笑道:「夫人真真大方,我喜歡得很。柳夫人說夫人買我們帶來的貨,因此我央求柳夫人帶我過來拜見夫人。」

  雪雁道:「是有這麼一件事,怎麼,我買的竟是你們帶來的?」

  愛麗絲點頭道:「是的,這次柳夫人的哥哥得的也是我們家的貨,我們用黃金、寶石、香料、象牙、羽緞、哆羅呢等物換薛先生的綢緞、茶葉和瓷器,不過藥卻賣得不好,薛先生買的也不多,聽說夫人很是買了不少我們的藥,難道夫人知道我們藥的好處?」

  雪雁聽完,笑道:「只要能用到實處,自然是好藥。你們帶來的金雞納霜極好,只是數量不多,我還打算多買一點子送人呢。」她並不是都送人的,自己也留了一些,尤其是金雞納霜,可遇而不可求,留著也算是防患於未然。

  愛麗絲聽得十分歡喜,道:「我們還有一些,今兒特地帶來送給夫人,另外,還有一些我們那裡的東西,不成敬意,請夫人莫要嫌棄。」說著,送上拜禮的禮單。

  卻見愛麗絲送的乃是自鳴鐘一座,象牙船一隻,哆羅呢四匹,羽緞四匹,寶石一盒,洋煙一盒,金雞納霜兩盒,還有玫瑰清露四瓶,這些在京城裡都是極為罕見的貢品,但是因為邊境通商的緣故,反而只是尋常之物,譬如說進貢宮中的羽緞羽紗只二三匹,但是邊境官員所得卻不下十幾匹,且在他們那裡也並不昂貴,因此愛麗絲送得十分大方,她來時已經打聽過了,雪雁的夫婿雖然只是幕僚,但是卻很得周鴻的信任,她知道寶琴和周家、趙家的情分時,立刻便備了兩份禮物,送給黛玉的比給雪雁的又加厚一倍。

  愛麗絲比寶琴大七歲,經歷的事情又多,在西海沿子這些日子裡,很明白天朝的人情往來,他們若想長久地做好生意不受剝削欺凌,便得打點好這些人物。

  雪雁推辭不得,次日便回了禮,貢茶、宮緞和官窯瓷器,都是百裡挑一的上品,比愛麗絲家和薛蝌交換的東西強了十倍,畢竟薛蝌採買過來的貨物都是民間常見之物。

  愛麗絲見了雪雁和黛玉回的禮,驚歎不已,都當寶貝似的收藏,離開時,戀戀不捨地過來辭別,可巧碰到麒哥兒在院中頑耍,當即送了一個金自行船給他,上了發條,擰緊,船便能在水中自行行駛,麒哥兒喜歡得不得了。

  雪雁在寶玉的怡紅院裡見到過這樣的自行船,倒也不甚在意。

  轉眼間進了八月,雪雁即將臨盆,越發小心地保養,輕易不出門,又請了穩婆在家,卻因趙雲尚未回來,未免有些悶悶不樂。

  薛蝌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大半貨物都已脫手賣給外國人了,尤其綢緞、茶葉和瓷器三樣,換了許多洋貨,下剩一半貨物賣掉換了黃金,也賺了十幾倍的利息,除去各樣使費稅銀後,便將寶琴和雪雁該得的金銀送過去。

  雪雁看著薛蝌送來的銀兩,暗暗咋舌不已,一來一去,竟賺了四萬兩銀子,難怪都說經商賺錢,果然是暴利,也虧得有周家庇佑,方保薛蝌一路平安。

  雪雁謝過薛蝌,託他將自己給于連生的家書東西捎帶進京。

  薛蝌打算趁著這幾年在西海沿子有靠山多走幾趟,聞言,忙答應了,出發時,自然也有周家下人帶著黛玉的家書和禮物回京孝敬周元夫婦。

  薛蝌走後,雪雁心裡盤算銀子的用處,黛玉過來,聽了說道:「橫豎放著也是白放著,咱們不知道在這裡住幾年,拿些出來置辦些良田,年年都有進項,咱們家單靠那幾兩銀子俸祿能做什麼?還不夠做兩件衣裳,我已打發人去看地了,等到回京時按著原價折變便是。」

  雪雁笑道:「姑娘說的是,拿一半買地,另一半就多多購置些洋貨,外國人帶過來的寶石香料象牙都是極好的,攢下來將來給我們姐兒做嫁妝。」

  黛玉瞅著她的肚子,道:「大約快生了罷?你怎麼知道是個姐兒?」

  雪雁笑道:「便是這胎不是,日後總能生個姐兒。」

  三天後是八月十五,雪雁十月分娩,果然平安生下一女,喜得黛玉連聲說她是兒女雙全,湊了個好字,等到滿月後,便取了一個乳名叫好兒。

  彼時周鴻趙雲未歸,也只有她們娘兒們熱鬧。

  雪雁買完地後,便開始給女兒攢嫁妝,大筆採買洋貨,其中自鳴鐘、黃金、寶石、象牙、香料和各色哆羅呢羽緞羽紗等物都買了許多,女孩子天生弱於男人,她雖待兒女一視同仁,但是卻覺得不如少給兒孫財物,令其自己掙來,而多給女兒一些,出嫁底氣足些。

  黛玉得知後笑道:「別人都是重男輕女,不想你卻反其道而行之。」

  雪雁道:「若是女孩兒也能掙一番事業,何必如此?若是子孫爭氣,不給他們留下家業,他們也能掙出一份來,給的多了,日子未免過於奢靡而導致不思進取,瞧瞧榮國府裡就知道了,倘或當初都是貧苦人,也不至於到了這樣的地步。」

  黛玉聽了,深以為然,讚道:「難為你有這樣的見識,教導兒孫總要嚴厲些,咱們都見到了何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總不能讓自己的後人重蹈覆轍。」

  至此以後,教導兒女時,兩人均是窮養兒,富嬌女,外人無不稱奇道異。

  薛蝌如同往常進京,周家下人便與之分手,去周家和于連生兩處送信送東西,薛蝌則在自家鋪子裡收拾東西,也有別家的商鋪來買他帶來的貨物,十分忙碌,也不及去探望寶釵等人了,只聽說寶玉出獄二字便不再問了。

  卻說書信和東西送到于連生手裡,于連生當即拆看,不覺眉頭一皺。

  雪雁能猜測到長乾帝的心思,于連生自然更為明白。

  于連生收了信,看罷東西,揀了幾樣連宮裡都罕見的東西孝敬給長乾帝。

  長乾帝整頓吏治大有所得,昔日勳貴世家皆已灰飛煙滅,四王之權都收了回來,西寧王府已滅,剩下的三家,南安王府沒了兵權,如今夾著尾巴做人,北靜王爺也不敢和人結交了,八公除了六個,還剩兩家老實本分的,因此長乾帝偷得浮生半日閑,見了于連生孝敬的東西,問道:「竟有西洋藥?這金雞納霜連宮裡也不過就那麼一點子。」

  于連生笑道:「都是小人那妹子從西海沿子託人捎來的,雖在京城裡少見,但是那邊的外國行商卻帶了不少過來,因此小人的妹子多買了些。」

  長乾帝聞聲瞭然,道:「西海沿子那邊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于連生想了想,道:「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只是說那邊外國人多,金髮碧眼的,也有紅髮藍眼的,和咱們大不相同,外國人慕天朝之威,也學四書五經呢。」

  長乾帝聽了,甚為自得。

  于連生又說起西海沿子的諸般趣事,這些雪雁在信中也說了,漸漸說到軍中之事,但並沒有明說,道:「周將軍本管著十萬大軍,老爺吩咐周將軍過去也是想打得邊境小國聞風喪膽,只是近來無戰事,周將軍竟去做教頭了,幾個月都沒能回來一趟,小人那妹子因妹婿數月不回,便在書信中抱怨給小人聽,小人覺得不大妥當,故稟告老爺。」

  軍中之事不得外傳,趙雲當初便沒有告訴雪雁,雪雁深知其理,便只在信中說方千總如何求納鴛鴦不得轉而納沈家丫頭為妾,然後抱怨說趙雲跟著周鴻一去幾個月不回等等。

  長乾帝眉頭一皺,道:「聽這意思說事將帥不和?」

  沈睿雖只是一品將軍,但卻是長乾帝派去的統帥,只是沒有大元帥之稱。

  于連生低聲道:「小人不懂這些,小人的妹子的信中也沒說,小人隱約覺得是這麼個意思,不然沈將軍怎麼偏派了周將軍去訓練新軍?周將軍是何等樣人,巡查邊境,安排將士,好生備戰才是正經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教頭。」

  長乾帝道:「信在何處?你將信中所言,一一如實說將出來。」

  于連生鬆了一口氣,連忙照實說來。於國於民,他都不能任由西海沿子那邊將帥不和,長此以往,軍不知聽誰之令,到那時遇到敵襲必然是無頭的蒼蠅,不能同心協力。

  沈睿只顧著自己在軍中的威信,而如此對待周鴻,決計犯了長乾帝的大忌。

  長乾帝聽完,登時龍顏大怒,道:「信中所言並不十分清楚,你打發幾個人速速趕過去查探清楚,若果然如此,便將沈睿調回來,令周鴻總管西海沿子諸事。」

  于連生一怔,忙道:「老爺是要讓周將軍掌管兵權?周老大人還沒致仕呢。」

  長乾帝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我這兩年也想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況周元一家老小都在京城,還怕周鴻在西海沿子反了不成?周鴻行軍打仗少有人及,不能讓沈睿壓著他,橫豎多派些人監察,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們也能先得到消息。」

  于連生笑著稱是,如此一來,周鴻更進一步,趙雲也隨之水漲船高,到那時,雪雁亦跟著夫貴妻榮,即便遠在西海沿子,上面無人壓著他們,于連生才算放心。

  長乾帝有了這樣的意思,于連生立即便派人去查探,並不能依雪雁一封書信作準。

  料理完此事,已經是年下了,年下忙碌,直到上元節後,長乾帝方放于連生兩日假。

  于連生出宮後,獨自一人在家只覺得沒趣,便帶人出門,行走於鬧市,昨日上元節,許多花燈未曾收回,街市上依舊亮如白晝,熱鬧非凡。

  于連生吩咐小太監買了一個花燈,自己提在手裡,歎道:「想當初未進宮時,哪裡能有什麼花燈賞玩?那時年紀小,只盼著有朝一日有錢了,也學人家在上元節裡點花燈,只是如今有錢了,卻沒那時的心思了。」

  跟著他的小太監笑著恭維道:「大總管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在意這些小玩意兒了,別說這樣的花燈了,按著大總管的本事,便是用金子堆砌出十個八個來也是輕而易舉。」

  于連生噗哧一笑,道:「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

  說完,忽然道:「昨兒個上元節,周貴人賞了一個玻璃繡球燈給我,你記著,回去收拾出來,等到薛蝌回西海沿子時,捎給麒哥兒頑。」

  小太監聽了,忙滿口答應,謹記在心。

  于連生又逛了一回,小太監提醒道:「聽著梆子聲,已經三更了,大總管回去罷。」

  于連生攏了攏斗篷的前襟,點了點頭。

  一個小太監忙先奔回街口,片刻後回來,身後跟著一頂轎子。

  于連生坐在轎子裡回去,行到中途,忽聽一陣打罵之聲,忙問發生何事了。

  小太監過去,不消片刻便回來了,隔著簾子道:「是一個打更的衝撞了賈雨村賈大人的轎子,隨從的差役僕從正在打那個更夫呢。」

  于連生想起賈雨村的所作所為,他生平最恨這等忘恩負義的人,便掀開簾子下轎,大步走了過去,人未到,聲先至,道:「喲,誰這麼不長眼睛,得罪了賈雨村賈大人?叫咱家瞧瞧,明兒個咱家也避開些,免得被衝撞著。」

  聽到于連生尖細的嗓音,被毆打吐血的更夫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怔怔出神。

  于連生微感詫異,挑起花燈走近,不及看那更夫,便見賈雨村慌慌張張地從轎子裡出來,對于連生拱手作揖,道:「老內相怎麼在這裡?」一面說話,一面讓人將自己的轎子挪過去,給于連生的轎子讓路。

  于連生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聖人賞了咱家兩日假,咱家出來看看花燈會。」

  賈雨村心裡羡慕非常,恭維道:「到底是老內相,別人便沒有這樣的體面。」

  他的奉承于連生並不覺得受用,道:「別說這樣的話,咱家不過是個太監,當不起賈大人這麼說。這個打更的怎麼得罪賈大人了?咱家可是聽著他打的梆子聲回家的,賈大人看在他跟咱家明示時候的份兒上,饒他一回罷。」

  賈雨村連稱不敢,喝命下人放過更夫。

  等圍著更夫毆打的差役僕從散開,于連生方就著花燈的微光打量更夫,只見他裹著一件破舊肮髒的氈斗篷,披頭散髮,形容憔悴,又被打得鼻青臉腫,瞧不出面目,于連生看罷,頓時心生憐憫,當初他未進宮時,何嘗不是這樣任人欺凌,便吩咐小太監道:「帶他家去,拿藥給他敷上,也請大夫瞧瞧,別傷了筋骨。」

  小太監答應一聲,走過來對那更夫道:「咱們大總管憫恤你,是你的福分,跟我走罷。」

  更夫看了賈雨村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賈雨村含笑給于連生讓路,等到于連生坐的轎子走遠了,方暗暗啐了一口。

  于連生回到家裡,頭一件事便是讓人請大夫給那個更夫治傷,又叫人拿了上等的棒瘡藥,道:「叫人燒了熱水來,讓他洗洗澡,再拿我不穿的衣裳出來給他更換。」

  小太監正要答應,卻聽那更夫嘶啞著嗓子道:「不勞于公公費心了。」

  于連生聞聽此言,不禁奇道:「你認得我?」

  他現在已經是大明宮掌宮內相,幾乎無人叫他舊日的稱呼了。

  那更夫微微點頭,道:「于公公不就是雪雁認的哥哥?那幾年于公公去我們家找雪雁時,我亦曾見過于公公,只是一別多年,我到了這樣的地步,因此于公公沒有認出來。」

  于連生聽了,忙吩咐人舉燈湊到更夫跟前,細細打量,驀地道:「你是榮國府的寶二爺?」

  那更夫緩緩地點了點頭,羞愧道:「讓于公公見笑了。」

  于連生聽了,暗暗稱奇,忙叫人備了熱水和茶果送來,問道:「寶二爺是八月裡出獄的罷?怎麼做了更夫了?倘或我沒有記錯的話,周家將府上人等已經妥善安置了,府上大太太等人南下回鄉,寶二奶奶卻留在京城裡等著寶二爺出來,雖無錦衣玉食,但有周家照應,也不至於讓寶二爺衣食無著,寶二爺如何在深夜打更?」

  于連生不敢相信寶玉這樣的公子哥兒竟願意做打更的活計,行走於夜間。

  聽了于連生這番話,寶玉幽幽一歎,慘然道:「一言難盡。于公公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謹記在心,只是夜深了,我還要打更,該告辭了。」

  于連生見他執意如此,宛然不是昔日的富貴公子,形容枯瘦,面目憔悴,明顯吃了不少苦頭,唯有歎息,也沒強留,只將棒瘡藥遞給了他,然後送他出去。

  寶玉將棒瘡藥塞在懷裡,依舊穿街過巷地打更。

作者的話:

  蔣玉菡作詩,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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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雲散於湘江遇故人

  今兒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圓,人間團圓,只是自己的家人卻都天各一方,死了倒乾淨,沒死的唯有活受罪罷了。寶玉長歎一聲,攏了攏破舊的氈斗篷,覺得手腳冰涼,沒有一點暖意,唯有寒氣刺骨,他回頭看著于連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響了梆子。

  八月裡蒙長乾帝隆恩,他被釋放出來,想來也是因為他們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所以沒有將他拉到街頭發賣。他出來時,避開了來接他回家的寶釵麝月二人,也避開了陪著寶釵麝月一同過來的襲人,而是跟醉金剛倪二離開。

  他不知如何面對寶釵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襲人。

  醉金剛倪二是賈芸的好友,曾於賈芸有借錢之恩,和獄神廟一干獄卒頗有來往,賈芸每每前來探望時,都是倪二幫著打點的,一年下來,寶玉也和他有了幾分交情。

  倪二雖是潑皮無賴,卻也仗義疏財,寶玉出獄後無處可去,不肯再見寶釵,倪二便給他尋了一處住處,又勸寶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寶玉自小嬌生慣養,沒有什麼能為,唯有讀書識字極好,倪二本想讓他給人寫信,能賺幾個筆墨錢,只是寶玉想到自己家裡做的孽,卻求了打更的活兒,只在夜間走動,不必羞於見人。

  打完更,天色漸亮,寶玉滿臉倦色,停在了寧榮街口,望著早已寥落破敗的府邸怔怔出神,不過一二年,門牆依舊,內裡破敗,朱漆大門上也剝落了好些。看著被摘下匾額的三間獸首大門,寶玉眼前彷彿浮現了自己策馬揚鞭的風流氣勢。

  柳湘蓮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乾淨,裡頭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言猶在耳,寶玉輕輕一歎,不乾淨的何止是寧國府,連榮國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給林妹妹的東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樣多的東西,不容辯解,他有何顏面託庇於林妹妹夫家的權勢之下?

  寶玉邁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卻聽有人笑道:「喲,這不是寶玉寶二爺?怎麼這樣落魄?」

  聞聲抬頭,寶玉見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連忙低頭匆匆走開,雖說這裡是寧榮街,但是所住的並非賈家一家,而說話的正是曾經和自己在家學中有嫌隙的金榮,是璜大奶奶的侄兒,賈家雖敗了,但是賈璜賈芸這些旁支子弟卻都無罪,因而平安。

  金榮身形一閃,擋在寶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別走啊,寶二爺,我家的丫頭嘴上的胭脂又紅又香,寶二爺不嘗嘗?」

  寶玉神情卻十分沉靜,搖頭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後,不是什麼二爺。」

  金榮哈哈大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二爺當初強令我給秦鐘那小娘兒們磕頭時,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場?今兒你不給我磕頭,就別想從我跟前走過去。」

  聽了這話,寶玉登時漲紅了臉,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一時卻瞧不出來。

  早起出來做生意的販夫走卒都看了過來,漸漸的人越來越多,無不對寶玉指指點點,有笑的,有歎的,也有憐憫的,交頭接耳,都繼續看著。

  寶玉定了定神,道:「金榮,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榮冷笑道:「怎麼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兒給我磕頭賠罪,不然,我可就叫寶二爺素日的相好們,什麼香憐玉愛的來瞧瞧二爺打更的模樣!」

  寶玉穩穩地站著,縱然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也不願對金榮這樣的小人卑躬屈膝。

  他不動,金榮便不讓,僵持間,天色大亮,出門走動的人也多了起來,都好奇地看著這裡,忽聽有人道:「這不是寶二爺?怎麼在這裡?又做了這樣的賤活兒?」一面說,一面走了過來,高大豐壯身材,不是別人,卻是司棋。

  寶玉乍然見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從司棋被攆出去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司棋一副尋常婦人打扮,抱著一個小女孩兒,瞪了金榮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金大爺,怎麼不在家裡用功讀書,倒來欺負起人了?金大爺在這裡欺負寶二爺時,也想想當初在賈家上學讀書仗的都是誰的勢,當初吃穿住都是賈家的,如今竟來欺負賈家的人。」

  司棋生性潑辣,即使被攆出去嫁了人,也一樣刁鑽古怪,金榮有幾次調戲平民丫頭時,有一個是她小姑子,被她拿著雞毛撣子追了幾條街,因此一見到她,金榮便覺得脊骨一陣疼痛,連忙轉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著金榮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對寶玉道:「二爺怎麼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寶釵的衣食住處,不敢相信寶玉竟會做了更夫,而沒有去找寶釵,她記得寶釵一直在等著和寶玉團聚。

  寶玉鬆了一口氣,淡淡一笑,道:「咱們家已經這樣了,二姐姐也不容易,當初我們在牢裡時,二姐姐也派人打點了好些,我何必再給二姐姐添煩惱?橫豎我現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幾年不見,二爺倒比先前懂事了。」

  寶玉苦笑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過得可好?當初你們被攆出去,就再也沒見過。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兒入畫也和你一樣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當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當初出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寶玉點頭道:「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來叫司棋回家吃飯,司棋歎道:「二爺來我們家坐坐罷,吃頓飯再走。」

  寶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實憨厚,並不出色,實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著司棋的目光中卻滿是柔情,寶玉也替司棋歡喜,聽到司棋留飯,搖頭道:「今日多謝你,不必了。」

  說完,便別過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著梆子半遮著臉,及至到了家,卻見倪二迎了出來,倪二一走幾個月,回來見到寶玉鼻青臉腫的模樣兒,立時拉著他怒道:「寶二爺,是誰打了你?告訴我醉金剛,我找他算帳去!」

  寶玉連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皺眉道:「怎能不去理論?二爺幾時吃過這樣的苦?我倪二雖沒什麼本事,在本地卻有幾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干友人不許為難二爺,難道還有人竟不聽?芸二爺將二爺託付給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爺受人欺負。」

  寶玉抹了一把臉,道:「是衝撞了賈雨村的轎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頓,今兒也巧,被于總管救了,才沒被打斷骨頭,于總管已經給了上好的棒瘡藥,上了便無妨了。倒是我託二哥打探的消息怎麼樣了?」

  倪二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賈雨村怎麼還不死?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還能為官做宰。」

  寶玉悠然道:「天道循環,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倪二歎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著他進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絳紅色的滾茶給他,方道:「二爺託我的事情,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爺二老爺和珍大爺珠大爺寄存在鐵檻寺裡的靈柩,都已經被蘭哥兒送回金陵安葬了。」

  寶玉聞言一怔,道:「不是說大嫂子早就帶著蘭哥兒回南了麼?」

  榮國府抄家不久,李紈便被無罪開釋,發還了嫁妝梯己,因蘭哥兒是寡婦獨子,又未成家立業,亦被釋放,聽說其中李紈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氣,有一個族侄是張璿的門生,李紈遂以家中無依無靠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嬸嬸,又說等安置好了便回來。寶玉本想著大難臨頭,李紈母子既走了,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賈蘭竟然回到了京城,請走了賈母和賈赦賈政賈珠等人的靈柩,雖未盡善盡美,沒有替他和鳳姐打點,但也算是孝子賢孫。

  倪二一拍大腿,道:「當初我醉金剛也說他們無情無義,一家子都在牢裡,他們卻先跑走了,對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嬸嬸不聞不問,不想還會回來,說是家鄉已經安置妥當了,故回京,只是沒想到祖父死了,祖母發配,因此只能扶靈回鄉。」

  寶玉聽到這裡,歎道:「不過是為名聲計,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爺們能入土為安,我心裡也感激大嫂子和蘭哥兒。」

  倪二道:「二爺感激什麼?那原是他應該做的,若不這樣,指不定被人戳脊樑骨。」

  寶玉搖了搖頭,慘然一笑。

  大難臨頭,方知人心善惡。

  李紈肯讓賈蘭回來,未嘗不是因為怕人說三道四,即使賈蘭日後不能科舉取仕,但也不能背負著這樣的名聲活一輩子,幸而他們現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裡日子也能過得去。

  家已經敗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寶玉不想再苛責其他無辜的人。

  倪二又道:「還有一件事,太太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聽說是在周將軍戍守的地方。」

  寶玉聞聲一呆,隨即道:「到了那裡,我反略略放下心來,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勢必不會對太太冷眼旁觀,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麼吃得了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

  倪二點了點頭,道:「前兒遇到了薛大爺,聽薛大爺說,林夫人的確打發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處,只是太太是發配到那裡的,終究不比在家裡罷了。」

  寶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我,等開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聽了,忙勸道:「這一路幾千里,二爺怎麼吃得了這個苦?」

  寶玉卻道:「太太都能過去,我怎麼不能?我這一世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總不能棄太太於不顧,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見他執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爺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爺罷,薛大爺做生意,來往於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爺跟著一同過去,有人作伴不說,也有人照應著,我和芸二爺都放心些。」

  寶玉卻不願叨擾別人,聽了倪二的話,只是笑而不語。

  倪二只道他答應了,轉而道:「芸二爺說,北靜王爺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賈家抄家之時,北靜王爺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歸,以至於賈家孤立無援,寶玉搖頭道:「我一個罪人,就不必去北靜王爺府上了,也沒有顏面再見王爺。」

  倪二歎了一口氣,便起身告辭。

  寶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身只覺得饑腸轆轆,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著酸齏,蹲坐在門檻上吃,剛吃了半碗,便聽襲人麝月哭道:「二爺就吃這個?」

  寶玉抬頭看到麝月扶著寶釵,襲人帶著丫頭,烏壓壓地站在門外。

  蔣玉菡站在旁邊,見到寶玉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亦覺悲慘,只見襲人拿著手帕半掩著嘴,哭道:「二爺出獄也有幾個月了,怎麼不去找我們?寶二奶奶為了等二爺,一直在京城,沒有跟著大太太等人一同回鄉。若不是今兒麝月出來買菜遇到司棋,聽說了寧榮街發生的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二爺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兒,讓區區一個金榮那樣玷辱欺凌。」

  寶玉看了蔣玉菡一眼,長歎道:「我如今還有什麼顏面見你們?」

  寶釵姍姍近前,柔聲道:「咱們家落得如此,並不是二爺的不是,二爺何必在心裡怨自己?二爺跟我回家罷,咱們一同等著太太回來,二爺住在這裡,不但我們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爺。」

  寶玉凝視著寶釵,並沒有說話。

  蔣玉菡卻道:「人人都記掛著二爺,二爺還不回家?」

  寶玉聽了,仍是默然不語。

  襲人拿著手帕拭淚,上前勸道:「二爺,我知道二爺心裡苦,只是已經這麼著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寶二奶奶和麝月兩個人過得也苦,二爺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團聚罷,太太知道了,心裡也歡喜。」

  寶玉聽她提起王夫人,不由得長歎一聲,眾人見他面上略有鬆動,不由分說,連拉帶拽地簇擁著寶玉回家,燒熱水給他洗澡更衣。

  蔣玉菡瞅了襲人一眼,道:「你怎麼不去服侍寶二爺?」

  襲人見寶釵麝月都在裡間忙碌,忙笑道:「咱們供奉二爺和二奶奶過日子,已經十分盡心,就是外人知道,也挑不出咱們的不是。我如今不是二爺的丫頭了,如何能進去?我眼裡心裡唯有大爺,只是大爺不知罷了。」

  蔣玉菡聽了,眸光卻是微微一暗。

  襲人若是十分忠心,自己也能高看她一眼,只是她這麼說,倒有幾分忘舊,似乎供奉寶玉寶釵等人只為了名聲,但是蔣玉菡卻不知話中有幾分真假,誰不知道她原是寶玉心裡的寶貝,連薛蟠和錦香院裡的雲兒都知道。她現今行事算什麼?若是一心一意和自己過日子,怎麼還記得寶玉?若是記得寶玉,如何又在意名聲?

  蔣玉菡雖曾恨過寶玉在忠順王府長史官跟前吐露了自己的所在,但是畢竟和寶玉情分不同,且也知道寶玉的心性,倒也沒有怪他,反在娶妻之時,見到自己當年送給寶玉的大紅汗巾子,明知襲人跟過他了,仍舊對她十分溫存體貼。

  襲人不知蔣玉菡的想法,只覺得自己做得兩全其美,既承了蔣玉菡之情,也對寶玉盡了昔日之心,雖然她知道自己已經嫁人,但是到底自己先跟寶玉有了雲雨之事,如何能忘。

  等到寶玉洗完澡出來,渾身煥然一新,雖然清瘦憔悴,又受了傷,卻難掩秀色。

  襲人目光掠過寶玉頸中,忽然道:「二爺的玉呢?」

  寶釵這才發現沒有見到寶玉的通靈寶玉,忙問玉的去處。

  寶玉淡淡地道:「人都從牢裡走了一趟,什麼東西還能留得住?不過是一塊石頭,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你們不必問,問了我也不知道。」

  寶釵眼圈兒一紅,轉頭掉下淚來,隨即拭去,不願讓人看到。

  蔣玉菡卻催促襲人道:「二爺回來了,咱們該回去了,讓二爺好好歇息罷。」

  襲人聞言答應,方向寶玉寶釵告辭。

  周家當初安排了住處,同時也有衣食,但是周家畢竟不是正經親戚,而且黛玉遠在西海沿子鞭長莫及,因此衣食不足以她們長長久久地過日子,寶釵縱然落魄,也不願處處受人接濟,便同麝月做些針線活兒賣,有薛蝌留的銀子,還有迎春常照拂,日子也過得去。

  接了寶玉回來,寶釵麝月二人都覺得歡喜,只盼著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襲人也暗暗放下心來,倒常和蔣玉菡供奉他們衣食。

  寶玉並沒有辭了打更的活計,每晚仍舊出去,一早回來,不管寶釵如何勸,他都拿定了主意,若是寶釵勸得狠了,便道:「既覺得打更不好,我不回來便是。」

  寶釵聞聽此言,再不敢逼他。

  展眼出月,寶玉去獄神廟裡探望鳳姐,因有賈芸和倪二等人的緣故,寶玉又在這裡住了一年多,彼此也熟識了,點頭問好便進去了,如今獄神廟裡除了別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鳳姐一個人了,望著她骨瘦如柴的模樣,寶玉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鳳姐笑道:「你既出去了,還來做什麼?」

  寶玉提著寶釵預備的食盒,打開取出飯菜遞進去,低聲道:「姐姐吃些東西罷,在這裡熬了一二年,我瞧著姐姐的身子也熬壞了。」

  鳳姐咳嗽了一陣,道:「若不是當年好好調理了幾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過二十年的監禁。我這一輩子,缺德的事兒沒少做,如今是我的報應罷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別的,只盼著葵哥兒和巧姐平安。」

  寶玉聽了,忍不住拿著衣袖擦眼淚。

  當初葵哥兒和巧姐兒被找回來,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兒在跟前養活,卻沒有留下巧姐,巧姐畢竟是從青樓裡贖回來的,名聲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願收留,唯有劉姥姥厚道,帶巧姐回京,來獄神廟裡見鳳姐,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劉姥姥見巧姐兒孤零零的沒人照料,便斗膽向鳳姐請求給板兒做媳婦,鳳姐答應了,便將巧姐託給了劉姥姥,只盼著她日後粗茶淡飯,安穩度日,不必學她一樣。

  想起一雙兒女各有歸宿,雖不知將來如何,到底比無依無靠的強,鳳姐也算放心了。

  寶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劉姥姥高義,也沒嫌棄巧姐是從那裡出來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兒來看姐姐,日後只怕要出遠門,不能再來了。」

  鳳姐微微一怔,問道:「你要去哪裡?」

  寶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鳳姐不曾讀書識字,也不知道寶玉的心思,只當他又犯了舊日的癖性,便沒在意。

  寶玉走出獄神廟,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卻見襲人過來了,正跟寶釵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竟這樣命苦,被他撇下來了。」

  寶釵勸道:「這都是咱們的命,無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聽了這話,襲人反而哭得越發厲害了。

  寶玉不免有些詫異,問麝月道:「這是怎麼了?」

  麝月悄聲道:「蔣玉菡撇下襲人姐姐一個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寶玉怔了怔,問道:「好好兒的怎麼走了?」他還想著蔣玉菡和襲人因紅綠汗巾結緣,乃是天賜,襲人常說他們日子過得甚好,怎麼會忽然勞燕分飛?

  麝月沉默不語,襲人雖說供奉他們度日,但並不若在園子裡那樣盡心,畢竟她已經嫁為人婦,她原有這樣的癡處,服侍賈母時,心裡只有一個賈母,服侍史湘雲時,心裡只有一個史湘雲,後來跟了寶玉,眼裡心裡便只有一個寶玉,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棄了賈母,也許是因為嫁給蔣玉菡後日子過得不順,襲人也常念著在榮國府裡時的自在,她接濟別人也罷了,偏生又是寶玉,長此以往,蔣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寶玉歎道:「咱們家的女孩兒,如何都這樣命苦?」

  襲人聽了這話,越發痛哭不已。當初花自芳給她說親,都是平頭百姓,皆是家裡窮,長得也不好,襲人是榮國府裡陶冶教育長大的,難免有些自視甚高,都不中意,雖知蔣玉菡是戲子從良,但是蔣玉菡生得標緻,家裡又有家業,襲人心裡十分願意,成親後,也過了一段夫唱婦隨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長,還不如嫁給平頭百姓呢。

  蔣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該當如何?哥哥已經娶了嫂子,雖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卻不容人,自從她和蔣玉菡被人作踐後,嫂子都不許她進娘家門。

  寶釵亦感傷身世,一時無言以對。

  寶玉道:「快別哭了,都是咱們的報應罷了。蔣玉菡這會子出去,未必是不回來了,你回家略等等罷,這是他的家,他總不能置之不理,將來會回來也未可知。」

  襲人聽了,道:「但願如此。」

  襲人自忖蔣玉菡為寶玉打點時也是鞍前馬後,十分周全,想來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聽了寶玉的勸告,含淚回去苦等蔣玉菡回來,每日仍有人打攪,搬了兩次家也沒有擺脫,後來怕蔣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來,但是終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消息,且是後話不提。

  見到襲人的命運亦是不堪,寶釵唯有歎息一聲,不知如何開口。

  寶玉卻對寶釵說道:「我已經跟倪二辭了打更的活兒,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回鄉罷,這裡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輩子依靠林妹妹買的院子過活。」

  家裡那樣對待黛玉,他哪還有顏面依附他們。

  寶釵固也遂願,遲疑了一下,道:「蝌兒不日南下,不如和他一起罷。」

  寶玉搖頭道:「何必打擾他的清靜?」

  寶釵卻知途中艱險,不顧寶玉意願,到底去找了薛蝌,可巧薛蝌正準備南下,不過是順路,一口應承了,及至到了金陵,將他們送往賈家族中方離開。

  賈珍死了,賈蓉跟王仁廝混在京中未回,賈家宗族現今都是邢夫人帶著葵哥兒做主,鳳姐當初置辦祭田時留了一手,她用自己嫁妝錢買的祭田只能給葵哥兒,買地時和族中立了契,並分三成給族裡,邢夫人雖然吝嗇刻薄,但也不是沒有管家的才幹,不然不會帶著娘家的家私嫁人,兄弟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掌著這麼多的田產,別人都爭不過她,倒也安穩。

  寶釵和寶玉回來後,邢夫人只分了一處小院子給他們住,別的都不管了,吃喝都和族裡一樣,由族中祭田所出,也沒短了他們的衣食。

  才過了沒幾天安穩日子,這一日一早起來,寶釵卻見寶玉不知去向了。

  麝月忙道:「我這就去找二爺,給大太太磕頭,求大太太打發人去找。」

  寶釵緩緩地搖了搖頭,泣道:「不必了,他本就是不想留下來的,是我們強求,找到了他,如今我們回到了家鄉,他放下了心,更不會留下來了。他不會回來了,就像蔣玉菡也拋下襲人一樣,不會回來了。」

  麝月聽了這話,忍不住痛哭失聲。

  若是寶玉還在家裡,即使沒有榮華富貴,寶釵日子也能繼續過下去,現在寶玉一走了之,剩下寶釵無公婆丈夫,又無一兒半女,這樣一個人如何過活?

  寶釵心如死灰,半日方哽咽道:「金玉良緣,金玉良緣,這算是什麼金?什麼玉?」

  風吹紗窗,如泣如訴,問花無語,問柳無言。

  卻說寶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路過李家老宅,迎面碰到了賈蘭。賈蘭剛剛練習騎射回來,見到寶玉,頓時站住了腳,叔侄兩個面對面,都不知如何開口,良久,賈蘭方走到寶玉跟前磕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李家旁邊的一所小院落裡。

  原來李紈帶著賈蘭急急忙忙從京城回到金陵以後,話說投奔,但畢竟是出嫁的寡婦,不能久住娘家,便託娘家人在旁邊買了一處小院落,等到賈蘭帶回賈政等人的靈柩後,獨自帶著賈蘭在家守孝,並沒有住在娘家,也沒有住在金陵賈家宗族之中,多虧了黛玉吩咐紫鵑交給他們的二百兩黃金,加上多年的梯己,日子還算過得去。

  賈蘭已經絕了科舉取仕的路,李紈便督促他勤練騎射,打算從軍出身。

  寶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知道他們母子日子還好,終於放下心來,出了城,一路往西南行去,他沒有本事,也沒有帶盤纏,唯有舉著破瓢四處乞討,向店家乞討,被當成叫花子趕出來,向窮人乞討,只得半碗剩菜湯,向富人乞討,未上臺階,已被推搡離開。

  途中不知經歷了幾日幾何,這日抵達湘江之畔,寶玉捧著破瓢,瓢內裝著剩菜湯,泡了一塊窩窩頭,隱隱約約散發出一股餿味兒,他並不嫌棄地大口喝著湯,嚼著窩窩頭,忽見幾艘華麗的船隻漂於水上,分外顯眼。寶玉打更的時候常見到這樣的船隻,實則是畫舫妓院,尋歡作樂的多是達官顯貴,便沒有多看,只是冷笑一,繼續低頭吃喝,吃喝完了,就著江水淘洗破瓢,洗乾淨了,捧在手裡打算上岸。

  船上一名妓女倚欄而立,船艙內的熱鬧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燈紅酒綠,珠圍翠繞,亦非她本意,細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失蹤多時的史湘雲,她瞥見寶玉的所在,忽然渾身一顫,喃喃自語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麼會做了乞丐?」

  她扭頭央求船夫道:「大爺,求求你,將船靠過去一些,靠過去一些罷,到岸邊。」

  船夫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答應,正要搖櫓離開,史湘雲連忙摘下腕上的玉鐲,拔掉頭上的金簪,統統塞到船夫手裡,央求道:「求大爺靠岸,讓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夫見到她遞來的金玉之物,方將船搖到岸邊。

  史湘雲翹首遙望,高聲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寶玉愕然抬頭,只覺得聲音耳熟,但離得遠,彼時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隻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誰?」

  史湘雲細看走近的寶玉,雖然衣衫襤褸,面容枯槁,但卻是寶玉無疑,此時此刻,哪裡是舊日面如滿月模樣?看罷,史湘雲不由得放聲大哭,伸手抓住寶玉探過來的雙手,道:「二哥哥,我是雲兒,二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這副模樣了?我只道再也見不到你和寶姐姐了,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了你。」

  破瓢順著江水漂走,寶玉大吃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道:「雲妹妹,你怎麼會在這裡?」

  史湘雲哭道:「我被衛家的人給賣了。」

  寶玉不禁哭了起來,道:「衛家對外說你一病沒了,我不信,託人找你也不得,誰承想衛家竟是那樣的人,連你這樣的人都欺負。」

  史湘雲嗚咽道:「都是銀錢家業作祟罷了。我被他們賣給了過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裡帶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轉手賣到了這樣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麼在這裡?怎麼這副模樣?老爺太太和寶姐姐呢?」

  寶玉黯然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史家抄家,我們家沒多久也被抄了。」

  聽了這話,史湘雲驚道:「怎會如此?家人呢?都還好?」

  寶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發配的,也有監禁的,也有發賣的,也有自顧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了。託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趙姨娘琮哥兒環哥兒寶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蘭哥兒也有自己的去處。」

  史湘雲聽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麼來這裡了?這裡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遠。」

  寶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發配到那裡去了。我從金陵南下,頭一回出遠門,又沒人跟著,一路乞討而行,想是走錯了道,到了這裡才知道是湘江,沒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誰能想到,咱們再相見時,竟是這樣的身份。」

  史湘雲伏著船板痛哭,道:「太太怎麼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

  寶玉淚痕未乾,道:「抄家時有極多的罪名,證據確鑿,因此被發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裡,也能照應著些,我只是去看看,見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雲驚疑不定地抬頭,問道:「二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回家了?」

  寶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哪裡還有家呢?我只是去尋我自己的路,求得一個解脫。」

  史湘雲忽然道:「你常說,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難道你這是要出家不成?」

  寶玉沒有說話。

  史湘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寶姐姐怎麼辦?寶姐姐好容易才有了這樣的終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麼活?」

  寶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當初我們不信三妹妹的話,偏生她一語成讖。寶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著族中比跟著我強,老爺已經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見過太太,我也就是了無牽掛了。」

  史湘雲呆呆地看著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絕望,含淚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寶玉轉過臉去,淚如雨下。

  這時,船夫搖櫓意欲離岸,湘雲緩緩鬆開手,道:「二哥哥,你去罷,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們都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天真爛漫的時候了。我成了這樣的人,只道再也見不到故人了,蒼天有眼,讓我再見你一面,以後,以後都各自保平安罷。」

  寶玉伸手去抓湘雲的手,卻怎麼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遠,夜色漸深,湘雲回頭深深地看了寶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噗通一聲,直沉江中,也許,唯有如此,方能落得乾淨。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頓時驚叫出聲,在船艙中尋歡作樂的官員豪紳忙都出來,又有鴇母等人大叫著讓人打撈。

  湘雲眼前忽然出現在大觀園中的情景,春日賞蘭,夏日賞荷,秋日賞菊,冬日賞雪,無憂無慮,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哪怕經歷種種苦難,仍舊難以忘懷。

  寶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雲沉江,登時哭得撕心裂肺,喊道:「雲妹妹!雲妹妹!」


第102章:王夫人登門有所求

  史湘雲既死,寶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濤依舊,似哭如泣。

  寶玉抱頭坐在岸邊,未曾尋得史湘雲之身,亦已多日不曾進食,只覺得頭暈眼花,忽然聽到遠遠飄來一陣歌聲,嘶啞蒼老,憔悴不堪,卻是:「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寶玉觸動心思,呆呆地抬起頭,卻見一個麻衣草鞋的白髮道人飄然而至,拄著拐杖,弓腰駝背,顫巍巍地繼續唱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寶玉登時聽得癡了,盯著道人漸漸遠去,歌聲亦如此,隱隱還能聽到耳中幾句:「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歌聲終於聽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丟棄的破瓢又浮到岸邊,寶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幾聲,眼淚隨之落下,掉進水裡隨即無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過見到,都指指點點只說是個瘋子。

  寶玉拿著破瓢,繼續蹣跚南行。

  他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記得經歷兩次寒暑,方抵達西海沿子,問明周鴻府邸和牢營所在,卻還有月餘的路程。寶玉大步而行,這些年,他經歷寒暑,看遍紅塵,富貴的,貧賤的,都見識到了,渾身越發透出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

  打聽到王夫人的所在,寶玉遠遠地看著緊閉的院門,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問過了,王夫人單住在這裡,比尋常流放之人過得強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絲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寶玉就在門外,幾年來,她不願出門,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來到這裡,起先樣樣都做不好,時間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條。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堂屋,揭開柳條筐,拿出一個餅子就著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來,沒了權勢富貴,沒了林黛玉的接濟,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經家裡的丫頭連碧粳米粥都嫌棄,現今卻是求而不得。

  一轉眼來到這裡已經三年了,也不知道寶玉出獄了沒有,有沒有和寶釵團聚,雖說寶釵進門後屢帶噩耗,但是寶釵賢惠能幹,縱然敗落了,也能照料好寶玉,不會讓寶玉吃苦受罪,不然,單憑寶玉一人,怎麼吃飯穿衣都不知道。

  王夫人幽幽一歎,忽聽得一陣拍門聲。

  聽到聲音,王夫人驚疑抬頭,不知道這個時候有誰會來,按著往常的規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漿洗,周家送米麵糧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個月才來過,如今天色已晚,誰會過來?自己不喜出門見人,除了幾個送衣服和送米麵的兵士小廝餘者皆不認得。

  拍門聲依舊不斷,王夫人躊躇了片刻,放下飯碗過去開門,卻只開了一道縫隙,不敢大開,卻見一個花子見到自己,當即跪在地上叩頭。

  寶玉此時蓬頭垢面,王夫人沒有認出來,驚問道:「你找誰?」

  寶玉抬起頭,雙眸熠熠生輝。

  王夫人忽然想起當年曾經見到送寶玉回家的叫花子來,只覺得十分相似,忙問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寶玉回家的叫花子?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寶玉目光平靜,心中卻是苦笑不已,被母親認錯為甄寶玉,何其悲哀?豈非報應?

  王夫人見寶玉遲遲不開口,忙打開門,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寶玉回來,我心裡感念著你的好處,問寶玉,寶玉也不說你是誰,今兒好容易在這裡見到了,且進來坐一坐罷,我一個罪人,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

  寶玉聽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還是轉身離去。

  王夫人見了一笑,正要再說什麼,驀地湊到寶玉眼前,看著眼前的寶玉,想起豐神俊秀的寶玉,不覺失聲道:「你是誰?你終究是誰?難道是我的寶玉?寶玉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寶玉沒有說話。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詳良久,激動道:「寶玉,寶玉你怎麼來了?」

  寶玉淡淡地道:「來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著他往裡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麼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寶丫頭是怎麼照料你的?我聽說寶丫頭都叫林丫頭的夫家給贖出來了,你們也早早回了家鄉,可是你怎麼來了這裡?這麼六七千里的路,你難道是一路乞討過來的?」

  寶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飯碗上,頓時腹鳴如鼓。

  王夫人聽到了,淚流滿面地張羅著剩下的餅子和米粥給他吃,寶玉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也不知道幾天沒吃東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寶玉,我的寶玉,你還沒跟娘說話,你怎麼落到這樣的地步了?」

  寶玉吃完,饑餓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從家裡出來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幾年了,就是想來看看太太。」

  王夫人嗚咽道:「你不好好在家裡,出來找我做什麼?沒的讓你丟了顏面。」

  寶玉的目光掠過王夫人的面頰,沉默不語。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燒了熱水給他洗澡,又拿出兩件衣裳給他換,這幾年黛玉並沒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發配過來的又死了兩個人,她還好好兒地活著,每年四季黛玉也會打發人送兩匹粗布來,她日夜思念寶玉,故給他做了兩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靜無聲。

  寶玉坐在王夫人簡陋的木床上,聽王夫人絮絮叨叨地問起別來之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只覺得往事漸遠,似乎已經不放在心上了,說起李紈母子回南,寶釵亦在家鄉,史湘雲沉江等等,聽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

  看著寶玉粗糙的手,被磨爛了的腳,王夫人心疼不已,淚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經回了家鄉,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過來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嬌生慣養,哪裡來的志氣,走了這麼遠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這裡,雖說這裡比之幾年前大為安穩,也沒海寇蠻夷來鬧事,但終究不是你該久留的地方。」

  寶玉卻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處?我已經有了自己的路,見到太太,也放心了。」

  王夫人吃驚道:「你有什麼路?你又想做什麼?」

  寶玉微微一笑,笑容灑脫不羈。

  王夫人緊緊地拉著他,搖頭道:「我不許你胡思亂想,你不能拋下我不管,我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幾個人送你回鄉。」

  寶玉忙道:「太太別打擾林妹妹的清靜了,咱們如今還有什麼面目呢?」

  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這幾年都不想見她,可是為了你,我什麼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裡歇著,我這就過去,過去求她。」

  寶玉反手拉著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別去,去了我也不受。」

  王夫人聽了,眼淚長流。

  但是王夫人卻不願意寶玉在這裡因為自己吃苦受罪,等到寶玉睡下,立即就推門出去,離了營地,立時便有兵士上前查詢,不許她離開,王夫人平靜地道:「我是周大將軍夫人的舅母,有要緊事找她,若是耽擱了,你們可擔當不起!」

  幾個兵士都知道賈家是如何對待黛玉的,聞言冷笑一聲,道:「林夫人是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若不是林夫人善待,你當有清淨日子過?還拿什麼款兒?」

  王夫人漲紅了臉,苦苦哀求,方有兵士押著她到周家門前,求見黛玉。

  彼時黛玉同周鴻早早歇下了,聞得王夫人過來,不免有些詫異,道:「二舅母平素最厭見我,幾年來一回都沒見過,怎麼今兒忽然上門來了?」

  周鴻皺了皺眉,按下她道:「好生歇著,有什麼事讓她明天再說。」

  黛玉起身披衣,歎道:「二舅母既來了,便不能拒之門外,想來是有要緊事,不然她不會巴巴兒地過來。你先歇著,我去瞧瞧。」

  小兒子周白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在搖籃裡驀地哇哇大哭。

  黛玉慌忙過去,命人掌燈,親自抱起周白,細細查看一番,既是餓,也不是髒了衣裳,想來是被自己吵醒了,忙柔聲安慰道:「白哥兒不哭,白哥兒乖,媽媽在這裡抱著白哥兒。」

  白哥兒是她今年生下的次子,剛滿半歲,打從生下來便十分愛哭,又因體弱多病,一日離不得,黛玉未免多疼了些,周玄自小都是奶娘帶著在外間住,唯獨這周白不同,只跟黛玉,黛玉若抱了別人,必先放聲大哭,也不肯住在外間,周鴻只能讓人在臥室裡放了搖籃。

  黛玉哄了半日,周白方抽抽噎噎地停了,然後呼呼大睡。

  黛玉將他小心地放回搖籃裡,方重新換了衣裳出來。

  見到王夫人,黛玉不禁感慨萬千,不過幾年沒見,滿頭白髮,面容憔悴,竟已垂垂老矣,比賈母八十高壽時亦覺蒼老,哪裡還有當年矜持端莊的風度,黛玉讓了座,又命人倒了茶,道:「二舅母三更半夜地過來,不知道有什麼要緊事?」

  乍然看到黛玉,王夫人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雖然風流嫋娜依舊,卻添了十分風韻,萬分雍容,全然不是當年初次進府時謹慎小心的小丫頭,她如今已經是明堂正道的一品夫人,因為兩年前沈睿回京述職,西海一帶的兵權盡歸周鴻所掌,不到三十歲,已經是一品大將軍了,聽說黛玉連生兩子,長子已經啟蒙,不過三四歲,就已經認了數千字,西海一帶都說是天生俊才,雪雁家的長子趙麒比他大一歲多,也頗有不及。

  周鴻自從和黛玉定親,雖然起先周家出了些事情,險些中落,但是很快轉危為安,十年下來,周鴻步步高升,從當初的四品榮升到如今一品,八級之高,又生有兩子,難怪西海一帶人人都說黛玉命格好,享福,眼前也沒有什麼姬妾丫頭生事,端的富貴雙全。

  王夫人心裡又羨又妒,自己曾幾何時做過一品夫人?最多不過五品,連雪雁那個小丫頭都比不上,雪雁如今已經隨夫升為四品誥命了,且兒女雙全。

  黛玉見王夫人良久不語,心中微覺詫異,重新問了一遍。

  王夫人恍然回神,低眉順眼地道:「今兒來,是求大姑奶奶一件事,請大姑奶奶多派幾個人送寶玉回鄉,免得在這裡跟我吃苦。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寶玉,誰承想他竟一個人千里迢迢地過來,也不知道走了幾年,走岔了幾回,我心裡疼得慌,也只盼著他平安罷。」

  黛玉陡然聽說寶玉過來,不覺一怔。

  自從前些年薛蝌做了兩回生意回來後,因邢岫煙懷孕,而後又因寶琴有喜,更是十分擔憂,便沒有再出遠門,只先料理西海的鋪子,所以還是上回帶來的消息,說寶玉寶釵等人都回鄉了,自家家書雖未斷過,卻從不提這些,沒想到寶玉竟到了這裡。

  王夫人含淚道:「我這一輩子,只求寶玉能安安穩穩。」

  黛玉蹙眉一歎,道:「二舅母放心,可巧我們家大姑娘明年年初出閣,正要打發人回京送禮,也就三五日後,若二舅母和二哥哥能等得,那日就讓二哥哥同路返鄉罷。」

  王夫人聽了,低頭思忖,道:「如此多謝。」

  黛玉歎了一口氣,王夫人冷冷淡淡的,這麼多年了,自己也不想再見她,偏她上門請求卻又是這副態度,心裡也不大自在,正欲吩咐人給王夫人收拾客房,卻聽王夫人忽然道:「大姑奶奶只怕不知道罷?雲丫頭被衛家賣到了不乾淨的地方,在寶玉跟前沉江死了。」

  黛玉大驚失色,問道:「怎麼回事?雲丫頭不是早早就從衛家搬出來住在別院裡?衛家哪裡來的膽子,竟然敢做這樣的事情?」

  王夫人淡淡地道:「史家抄家了,衛家自然無所顧忌。這些姐妹們,也只大姑奶奶過得安樂平和,十個別人都比不得大姑奶奶一個人。他們死的死,散的散,哪有大姑奶奶的命好,夫貴妻榮,年紀輕輕便做了一品夫人。」

  黛玉只覺得這話極不入耳,她父喪再進榮國府時,何嘗不是十分絕望?若不是有雪雁開導,有父親的安排,又有長乾帝的思慮,自己只怕比姐妹們的下場還不好,自己過得好,姐妹們過得淒慘,便是自己的不是不成?她雖說在這裡對京城之事鞭長莫及,但是離京前都安排妥當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他們的事情。

  鴛鴦在旁邊聽了,冷笑道:「聽二太太的意思,倒是我們奶奶的不是了?那些姑娘們過得不好,都是因為奶奶?我竟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王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我們家的丫頭,倒不記得舊主子了。」

  鴛鴦道:「我是老太太的丫頭,老太太沒了,府裡也沒人護著我,我們奶奶救了我的身家性命,我便一身一心都屬於奶奶,即便是老太太的在天之靈知道了也不會怪我,畢竟老太太臨終前,也只我們奶奶對老太太心誠意誠,不似別人,早將老太太拋到腦子後頭了。」

  想起賈母臨終前重病連好人蔘都沒有,鴛鴦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怨恨,但凡他們略有一點孝心,賈母也不會落到那樣的地步。但是聽說史湘雲下場淒慘,鴛鴦難免有些傷感。

  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該回去了,寶玉還在家裡等我呢。」

  黛玉沒有十分挽留,命人送她出去,然後流下淚來,道:「我只道雲丫頭雖說守寡,但守著嫁妝也夠過活了,不曾想,她竟落得如此。」

  鴛鴦忙道:「奶奶快別自責了,史大姑奶奶如此,難道是奶奶作祟不成?再說了,咱們離京時史大姑奶奶還好好兒的,誰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事後別人進京家書來往也都沒提起,直到今日方知。」

  黛玉長吁短歎道:「姐妹一場,雖有嫌隙,我卻沒有放在心上,哪裡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命運,便是想拌嘴也不能了。」

  鴛鴦想了想,道:「世事無常,誰能管誰一輩子?當初都說衛家好,才結的親,誰也沒料到衛家竟敗落了。別想這些了,奶奶快回房歇息罷,這都三更了,二太太說這些話,未嘗不是故意的,見奶奶日子過得好,心裡不忿。」

  黛玉眉目清淡,道:「等送了二哥哥回去,他們家的一概事務我都不管了,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日後不必告訴我了。」一次兩次容忍,皆看在親戚的份上,但是終究不能容忍一輩子,她雖不是睚眥必報的人,卻也受不住他們這樣理所當然的想法。

  鴛鴦點頭稱是,榮國府抄家了,她哥哥嫂嫂也不知道賣到了哪裡,但是她並沒有想過贖他們,也沒想過託人打聽,畢竟是下人,不管賣到誰家都是一樣被使喚,沒有性命之憂。

  論起冷心絕情,自己倒可以與惜春比肩,黛玉終究是顧忌太多。

  黛玉不知鴛鴦的想法,走到臥室裡,只見房內床頭點著宮燈,十分安然,周鴻披著單衣等她,搖籃中周白睡得正香,黛玉見了,忍不住一笑,只覺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此,有夫有子,外面還有雪雁情同姐妹。

  周鴻起身下床,替她寬衣,然後在枕畔問道:「為的是什麼事?」

  黛玉便將王夫人的來意說了,又說起素日姐妹們如今的下落,歎道:「我本想著他們都好好兒的,但是聽到這些消息,到底覺得傷感。」

  周鴻安慰道:「逝者已矣,你別多想了。」

  對於賈家一干人等,周鴻向來不甚在意,他只在意黛玉一人罷了。

  黛玉微微點頭,安睡之前卻想到史湘雲沉江,未嘗不是見到寶玉反而走投無路。她心裡一陣歎息,道:「史大妹妹死了,連屍骨都沒了,也不知道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周鴻眉頭一皺,低聲道:「沒有依靠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你可記得趙家的李媽媽?她也是青年守寡,被族裡賣了的,幸而遇到趙家太太,不然現今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黛玉感慨道:「我越發感激雪雁了,若不是她,我哪有今日?」

  第二日送走周鴻,黛玉便去雪雁家中。

  雪雁正追著好兒給她洗臉,聞得黛玉過來,忙放過好兒,親自迎接。

  黛玉一進門,見好兒藏在花枝後面半露著臉,眨著骨碌碌的大眼,雖然衣裳齊整,但是頭髮凌亂,尚未梳洗,便笑道:「好兒,你是不是又淘氣了,惹你媽生氣。」

  好兒是兩家中唯一的女孩兒,年方三歲,倍受寵愛,本性伶俐嘴又甜,哄得上下人等都愛得什麼似的,連忙撲到黛玉身邊,仰臉道:「伯母,伯母,玄哥哥怎麼沒有來?讓玄哥哥過來,玄哥哥讀書比哥哥厲害,看哥哥還天天拿著書本子讓我學認字不學。」

  黛玉牽著她的小手往裡走,道:「你這丫頭,又故意岔開我問的話。」

  好兒吐了吐舌頭,被發現了。


第103章:白茫茫厚地連高天

  黛玉素喜打扮,連帶也愛打扮好兒,見狀,登時會心一笑。

  雪雁卻瞪了好兒一眼,道:「快跟香櫞回去梳洗,這副髒兮兮的模樣兒別叫姑娘看了笑話。」好兒到底只有三歲,不大愛梳洗,每回日上三竿起床,都得揪著她方可。

  好兒聽了這話,只得垂頭喪氣地隨著香櫞去了,一步三回頭。

  小蘭和翠柳年初都嫁人了,小蘭嫁給了觀月,翠柳嫁給了賞風,因趙雲升了一品,家裡僕從不夠使喚,雪雁前年便買了四個丫鬟,四個小廝,兩個灑掃房屋的僕婦並兩個看門的男僕,香櫞便是四個丫鬟中的一個,現今放在好兒身邊。

  黛玉瞅見好兒可憐兮兮的目光,忍俊不禁地問雪雁道:「怎麼好兒這會子還沒梳洗?」

  雪雁請了黛玉進屋,連命香橘沏茶,方笑道:「昨兒好兒夜裡貪玩,睡得比舊日晚了一個時辰,故今早起得便晚了,若不是姑娘來,只怕還不知道她躲到什麼時候。」

  黛玉噗哧一笑,道:「咱們家的幾個孩子都沒她這樣兒的,也不知道像誰。」

  雪雁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天生的,好兒別的都好,就怕洗臉刷牙,性子也懶得很,每回都說臉痛牙酸,非得扭著她不可,麒哥兒早已起來練字半個時辰了,好兒卻遲遲不肯起床。」雖然女兒嬌養,但是她仍十分細心地教導好兒,以免慣壞了她。

  黛玉卻道:「小孩子家的長身子,多睡些無礙,你別太嚴厲了。」

  雪雁點頭稱是,即便麒哥兒起得早,也已經辰時了。

  說笑一番,黛玉方說起昨日王夫人之話。

  雪雁怔了怔,道:「正如鴛鴦姐姐說的,二舅太太故意如此罷了,姑娘何必放在心上。世間因果,都是說不上來的循環。像史大姑奶奶這樣的,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我們家李媽媽,和前年才買下來的陳媽媽,都是青年守寡,膝下無子被族裡賣了的,陳媽媽跟前還有個女兒呢,就是現今服侍好兒的香櫞,幸虧母女兩個生得尋常,不然也不知道被賣到何處。」

  黛玉默然不語,良久方歎道:「這世間終究是咱們女人家吃虧受罪,這子嗣二字害了天底下多少婦人,竟成了她們的罪過。」

  雪雁歎息不已,卻無話可說。

  不管她們心中有多少不滿,但是世事如此,非她們隻言片語所能扭轉。

  黛玉忽道:「過兩日我們家有人進京,你們家的書信東西都得預備好了,一塊兒送去,這二年薛大爺不來往於京城之間,咱們家雖有驛站送信,到底不便。」

  雪雁點頭道:「早預備好了,東西倒罷了,不過還是那麼些,這回書信卻多,麒哥兒自打認字起,就想著大哥哥了,只是不得見,今年又給大哥哥寫了不少信,日日問我什麼時候送去,又問我什麼時候能收到大哥哥的回信。」于連生時時刻刻記掛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常常耳提面命,兩個孩子對于連生都十分敬重。

  黛玉莞爾一笑,趙麒年底六歲,於書法有極高的天賦,許是因為從小耳熏目染之故,練字時靜得下心,三歲執小毫練字,不過兩年餘,已經寫得十分工整了,黛玉自忖自己五六歲時,尚不及他有此本事,周玄雖然聰穎靈慧勝趙麒一籌,但是字卻不及他這個年歲時寫出來的,為此,黛玉常笑言趙麒來日在書法上的成就必在雪雁之上。

  趙麒由趙雲親自教導,雪雁也常在旁邊指點,因趙麒此時尚未聘請先生,年歲又小,雪雁便叫他將每日的發生的大小事件記下來,權當練字,又因雪雁常常說起于連生,年年還能收到于連生送來的書信東西,多是給趙麒和好兒兄妹兩個,趙麒便將這些作信給他。

  提起回信,黛玉道:「你聽說了沒有,惠姐姐的夫家壞了事兒,惠姐姐的公公發配到咱們這裡來了,前兒才託信給我們大爺,請我們多加照應些。」

  雪雁忙答道:「怎麼沒聽說?幸而有張大學士在朝中周旋,又有功績在前,聽說只是流放,而非刺配。」張惠的公公胡雍亦是文官,世家清貴,若是刺配,即便將來起複,恐怕也不能再為官了。西海沿子原是流放之地,年年都有許多人發配此處,其中也有這樣的官員,吃苦受罪幾年,往往還能官復原職,得到長乾帝起複,但是絕大多數都老死邊疆。

  黛玉搖了搖頭,道:「恐怕惠姐姐的公公不大能起複了。」

  雪雁一怔,隨即歎息道:「姑娘說得是,伴君如伴虎,聖人之心,旁人誰也揣測不到一星半點,即使沒有刺配,又有張大學士在朝中周旋,也未必能回去。」

  張璿現今位極人臣,風頭無兩,長女為公主的媳婦,次女又嫁入高門世家,媳婦亦是公府千金,可謂是聯絡有親,俱是富貴雙全,他們家門風清正,行事也循規蹈矩,行事沒有差錯,但是長乾帝卻不容他們日益坐大,以免成為第二個榮家。

  張惠的夫家門第雖比張家高,行事卻不及張家妥當,張璿為官多年,但並不是神機妙算之人,也猜不透長乾帝的心思,因此胡雍獲罪後,流放六七千里,可見長乾帝有心嚴辦。

  雪雁想起從于連生書信中說起的消息,胡家規矩嚴謹,處處講究,婆婆也十分嚴厲,張惠進門後日子過得並不十分自在,三四年來連生二子均已夭折,倒是一個女兒活了下來,卻三天兩頭地生病,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黛玉亦知此事,感歎道:「張大學士雖有本事,但是哪裡能預兆到惠姐姐如今的景況?想當初張大學士於咱們的恩典,我心裡感激非常,偏生遠在此處,也不能安慰惠姐姐。昔日的姐妹們也只嫣然姐姐、我、婉兒、媛兒和你寥寥幾個人過得正經自在,別的姐妹們都不是十全十美,新姐姐倒好些,養了兩個兒子,比惠姐姐強些。」

  雪雁問道:「不知道將軍如何安置胡老先生?」

  黛玉道:「胡先生學問極好,又做不得什麼重活兒,便想請他在家裡教導幾個孩子讀書,你看如何?過幾日就叫玄哥兒跟胡先生上課,你若是願意,也送麒哥兒過去。」

  兩家親厚,又因周玄年紀雖比趙麒小,讀書認字卻比趙麒強,兩人現今功課相當,故周鴻早和趙雲商議過了,待得請了先生,教導他們兩個一同上課。

  雪雁在心中忖度半日,含笑對黛玉道:「這主意自然是極好的,只是還得我們大爺做主才好。」胡雍也是兩榜進士,又做了二三十年的官,於學問上十分之好,旁人都有所不及,為人處世十分圓滑世故,即使身為流放之犯官,但是並無妨礙。

  流放到這裡的犯人,有的在牢營中做活,有的充軍,有的被官宦人家做奴僕使喚,橫豎比買來的便宜,若是家裡有權的,即使流放,照樣吃喝玩樂。

  黛玉當初額外照應王夫人,如今另行給胡雍安排差事,並不出格,世人皆已司空見慣,只是當初黛玉畢竟難以諒解王夫人私吞自家財物許多,所以並沒有接王夫人到自己家中,對外說叫王夫人在家中做活,在周家做活,哪怕只是針線活兒也比在牢營裡漿洗強。

  雪雁想到這裡,心中一笑,並不擔心請胡雍做先生會惹來禍事。

  黛玉笑道:「放心,必然得問過趙先生的意思。咱們雖說言傳身教,也能教導孩子,但是誰又成日家清閒?外面有外面的事,裡面有裡面的事,到底給他們請個正經先生才好,遍觀此處,進士出身的先生十分罕見,學問不高的恐耽誤了孩子,倒不如請了胡先生,我們既能對張家有所交代,兩個孩子也能正經上學,豈不是兩全其美?」

  雪雁贊同道:「既照應了胡先生,也不會落人話柄。」她一直掛念著給麒哥兒請先生,她知道其中的厲害,趙雲自然也知道,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雖說長乾帝忌憚聯姻之勢,胡先生未必能起複,但是誰也拿捏不準長乾帝的意思,胡雍流放,其家卻平安無事,子嗣眾多,其中又有張家在內,雪雁也願意趙麒跟他上學讀書。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笑聲,丫頭打起簾子,便見趙麒牽著好兒的小手,由著丫頭僕婦簇擁著進來,趙麒一見黛玉,立時規規矩矩地給她行禮,道:「見過伯母。」

  好兒也似模似樣地跟著請安,道:「伯母,我可想伯母了,想得心都疼了。」

  黛玉見到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早已滿臉笑容,先前想說的話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了,招手道:「麒哥兒,快帶你妹妹到伯母這裡來。」

  趙麒和好兒近前,黛玉一手攬一個,摩挲半日,道:「麒哥兒閑了,去找你玄弟弟頑,你玄弟弟在家讀書一個人也寂寞,明兒你們一同讀書作伴罷。」

  趙麒一年中有三四個月住在周家,遂眉開眼笑地點頭答應。

  黛玉在趙家坐了半日,回去時便帶趙麒和好兒一起。

  剛到家中,黛玉叫人帶周玄出來,看著三個孩子你追我趕,她亦開懷,忽見王夫人哭哭啼啼地過來,跪倒在地,道:「求周大奶奶開恩,趕緊打發人去找寶玉。」

  黛玉見她跪地磕頭,連忙站起身讓開,微微蹙了蹙眉,吩咐人先將孩子帶下去,方開口問道:「二舅母這是做什麼?昨兒夜裡二舅母來,我已經答應了二舅母,這會子二哥哥又出了什麼事情?非得立時打發人去?」

  王夫人含淚道:「我回到住的地方,寶玉已經不見了。」

  黛玉見她哭得可憐,歎了一口氣,吩咐鴛鴦道:「傳話給外面的小廝,去找找二哥哥。」

  鴛鴦答應了一聲,自去料理。

  不多時,便有人來回說沒找到寶玉,倒有路人說是見到一個花子往北邊去了,派人追了幾日都沒有找回寶玉,兩家送信送東西進京,也無法帶他同去,王夫人知道後,頓時昏死過去,醒來時,日日延醫問藥,也沒有好轉。

  王夫人雖說先前養尊處優時調理得好,到底經歷了幾次折磨並長途跋涉,能撐下來未嘗不是想和寶玉團圓,只是沒料到寶玉忽然又一走了之,病勢漸重,於深秋溘然長逝。

  雪雁聽說後,微微一歎,也過去幫襯黛玉料理。

  黛玉料理完王夫人的喪事,將其棺木寄存於寺廟中,家中已將外面三間書房收拾出來了,裡間給胡雍居住,外間留給胡雍教導趙麒和周玄兩個孩子讀書識字,胡雍久聞周玄之名,觀其舉止,度其天資,果然與眾不同,趙麒雖不及他資質,但也是數一數二的,因此教導十分用心,他流放到這裡,也不知道幾時能回京,倒不如依附著周家過活,總比做苦役強。

  胡雍在周家住下後,雖說衣食豐足,也得周鴻敬重,但是對外一概都說是犯官僕役,並不以先生自居,也不肯穿戴綾羅,只教導兩位小公子的讀書認字罷了。

  雪雁和趙雲每隔五日都檢查趙麒的功課一回,見他大有進益,亦覺歡喜。

  趙雲這日又去海邊操練將士,因南安王爺征戰諸海上小國鎩羽而歸,乃因不慣海上作戰,這幾年周鴻執掌兵權之後,一面和趙雲料理當地軍務,修建城牆,安撫將士孤兒,一面操練將士,組建水師,偶有幾處海國興風作浪,均被一一擊退。

  趙雲這回便是陪著周鴻去海上,一去三個月。

  雪雁無事,便同此處幾家官宦女眷去廟裡打醮,在這裡幾年,沒有沈夫人,便以黛玉為尊,雪雁的地位亦隨之水漲船高,晚間回來聽說周白病了,不及換衣裳,忙去探望。

  周白生來體弱,即便十分精心,仍是三不五時地生病,忙得周家人仰馬翻,黛玉憂心不已,垂淚道:「白哥兒像我,我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樣,都是我不好。」

  周白才吃了藥,躺在黛玉懷裡,眼角還掛著淚水,瞧著十分可憐。

  見到黛玉哭,旁邊丫鬟僕婦的眼圈兒都紅了。

  雪雁連忙安慰道:「姑娘說什麼?怎能怨姑娘?姑娘打小弱,現今可不是調理好了?姑娘平平安安生了兩個哥兒,外面誰說姑娘體弱多病?白哥兒年紀小,人又嬌嫩,不免折騰些,只要吃了藥,明兒就好了,咱們再好好地給白哥兒調理,將來必然和玄哥兒一樣無病無災。」

  黛玉嗚咽道:「但願如此,只是看到白哥兒吃苦,我這心裡跟刀割似的。」

  雪雁百般勸解,又將周白抱到懷裡,細細把了一回脈,黛玉目不轉睛地看著,等她把脈完,忙問道:「白哥兒怎麼樣?」

  雪雁忙道:「姑娘別擔心,大夫開的藥極恰當。」她雖懂一些粗淺醫術,到底不精,只知周白先天不足,卻不敢用藥,倒是大夫開的藥尚可,即使擔心是藥三分毒的道理,但是周白病重,也只能用藥,她想著趙雲醫術極高,忙命人去送信兒,盼著趙雲早回。

  黛玉愈加擔心,低聲道:「他們去海上了,哪能接到什麼信兒。」

  雪雁無言以對,訓練水師十分嚴謹,即便是她們,也不知道水師船隊在海上何處。

  一時通報說周玄和趙麒過來了,黛玉方止住眼淚。

  趙麒拿著手帕給黛玉拭淚,道:「伯母別擔心,白弟弟定能平安無事。」

  周玄也上前如此言語,黛玉心中一暖,點頭不語。

  周白原有不足之症,這一病就是兩三個月,到了冬底,途中幾次驚險,不知道請了多少大夫修方配藥,都說不成了,闔府十分驚慌,雪雁和黛玉晝夜守著,熬得人都瘦了一圈,好容易方保住周白的性命,連大夫都覺得驚詫。

  雪雁從前照料黛玉頗有經驗,便住在周家照料周白,倒也漸漸痊癒起來。

  黛玉見雪雁如此,心裡感激不盡。

  外面聽說周白重病,險些性命不保,各樣藥材補品流水似的孝敬進府,各家女眷也親自來探望,黛玉只見了幾家,餘者都以照料周白為名給推了。

  彼時于連生收到了他們的書信,周家亦如此,但是不知道周白之病。

  瞧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周夫人將黛玉送來的東西添在女兒嫁妝單子上,方轉頭對周元道:「鴻兒媳婦送了不少東西給灩兒。」

  周元站在窗前看雪,聞聲並不回頭,道:「既然是鴻兒媳婦的心意,叫灩兒受了便是。」

  周夫人點點頭,心裡打算等來人回去時,給黛玉多多地捎帶些東西過去,一時又想到今年的進賬,道:「鴻兒媳婦這幾年的進項已經有十五六萬兩銀子了,是叫人給他們送去,還是依舊留在家中?他們在那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手裡很該有些錢使。」

  黛玉隨著周鴻在西海沿子,在那裡採買些洋貨東西比在京城裡強,這幾年給周灩預備嫁妝,許多東西都是託黛玉在那邊置辦的,花了一萬兩銀子,能買下京城裡五六萬兩的東西。周夫人想著黛玉已平安生下兩個兒子,現在還年輕,將來若是添了女兒,總得先攢嫁妝,聽說雪雁早早就開始給好兒攢嫁妝了,因此黛玉身邊不能沒有錢使。

  周衍之妻王氏進門三四年,生了兩個女兒,夭折了一個,如今又懷了一胎,周夫人嘴裡不說,心裡難免偏向黛玉些,畢竟黛玉生了兩個大孫子。

  周元回過身,道:「送去也使得,只是費些力氣。」

  周夫人笑道:「咱們家那麼些人,還怕費什麼力?再說,既有家僕,又有官差,年初還得送軍餉,不如就將銀子換成金子,一同帶過去,有官差護送,不怕出事。」

  周元道:「你收拾罷,開春送軍餉時,我來安排家人一同跟去。」

  周夫人含笑應是。

  次日一早,周夫人使人將銀子兌換成金子,周元卻上朝去了,今日賈雨村一案塵埃落定,長乾帝批其革職,闔家抄沒,並流放粵南,押送賈雨村的官差中有一個人便是告倒賈雨村的,據說是當年葫蘆案中出謀劃策的門子,來報當年事後賈雨村無中生有將其治罪的仇。

  周元暗歎:「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賈雨村今日落馬,何曾想到竟會是當年自己結下的仇家?

  門子面色冷峻,押著賈雨村上路,賈雨村扛著枷鎖,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看著門子,門子一聲冷笑,道:「賈大人,你沒料到有今日之禍罷?」

  賈雨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而行,沉默不語,他的確沒有想到門子竟會出現在自己跟前。他為官之後,一生享盡榮華富貴,出門都是坐著大轎,令人抬著,前後都有差役前呼後擁,敲鑼開路,幾時吃過這樣的苦頭?聽了門子的話,只覺得渾身寒冷徹骨。當日嫌棄官職小,拍馬溜鬚,奴顏婢膝,為了升官,不知道做過多少事,誰知今日便淪為了階下囚。

  在雪地中行了半日,賈雨村忽然抬起頭,凝視著路邊站立的人,看得目不轉睛,雖然滿身風霜,卻依稀認得出來,正是賈寶玉。

  門子瞟了一眼,並不認得,推搡了一把,喝道:「磨蹭什麼?」

  寶玉見到賈雨村落得這樣的下場,頓時哈哈大笑,笑聲響徹天地,向遠方走去,口中唱道:「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天地連成一片,四面雪白,無邊無際。


第104章:聞噩耗夫婦返京都

  轉眼又是一年春,花開正好,春意盎然,雪雁坐在上房,一面查閱薛蝌送來的賬冊,一面估算家中今年的花銷,一時又有丫頭僕婦進來回話。

  這些年她將錢投到薛蝌的生意上,年年都有進賬,即使薛蝌不出遠門,自有家中掌櫃的去料理,一年淨利約莫二三萬,三四年下來,不但自己的梯己攢到了十萬之數,連家裡公中的銀錢也翻了十幾倍,約有三四萬兩銀子,他們家如今雖比不得百萬之富,但家底也不算薄了。

  薛蝌這些年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隱隱越過了當年薛家長房的百萬之富,故此薛蝌意欲攜妻帶子,返鄉回京,想在戶部門下謀個差事,復舊日祖上皇商的風光,雪雁心知自己不能貪心不足,聞得他有如此打算,便想著將分子都取回來。

  算了一筆總帳,雪雁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等到今年收回,自己的梯己還能翻一番,只是,她臉上的笑容旋即消逝,看著家中的進賬歎了一口氣,在這裡廣置良田,進項卻不好,頭一年便遇到大旱,反賠進去幾千兩,次年方略好些,即使風調雨順,進項也不及京城附近的良田和江南的地,她名下的良田已經不必交稅了,饒是這麼著,一畝地也只能收上兩石糧食,她又因佃戶賣糧不易,便沒讓他們折變成銀錢交上來,只收了糧食,堆在家中庫中。

  常與人來往,雪雁方知,佃戶都願意交糧食,而非交錢,交錢雖說輕便,但是糧食的價格時高時低,他們常賣不出好價錢,雪雁想起頭一年買地就遇到大旱,地裡顆粒無收,好幾個縣遭災,等到京城派欽差送賑災糧款時已是數月之後,因此雪雁便收了糧食儲存在家中以防萬一,若是不遇災次年收新糧時,便前一年的作陳糧賣出,這幾年都是這般。

  小蘭問道:「奶奶,年下各處交了租子過來,今年該將前一年的糧食賣了罷?若是賣,我讓觀月去料理,總得賣個好價錢。」

  觀月和賞風成親之後,小蘭和翠柳兩個在家中做管事媳婦,雪雁便讓觀月和賞風在外面管著地租子和商鋪等事,除了買地,雪雁很是買了幾處房舍商鋪,年年收租。

  雪雁搖了搖頭,道:「咱們這裡最易大旱,去年沒下幾點子雨,且先留著罷。」

  小蘭聽了,便不言語。

  自從收糧之後,趙家很是修建了幾座大糧倉,都是趙雲帶著營地中的兵士修的,十分結實,裡面又闊朗,即使前一年的陳糧不賣,也能裝得下。

  雪雁吩咐道:「一會子打發人去薛家,給薛大奶奶下帖子,請她明兒來賞花。」薛蝌既然另有打算,雪雁也不想拖泥帶水,只想早些收回來,家中採買置辦東西,也花了不少錢。

  小蘭笑道:「知道了,這就送去。」

  小蘭前腳從香橘處拿了帖子送去薛家,翠柳後腳進來,道:「奶奶,上回奶奶看中的一棵紫檀木,外面已經料理好了送來,請奶奶查看。」

  雪雁忙命人抬進院中,紫檀價比黃金,她自己陪嫁中倒有兩件小的,但是家具卻沒有一件,這些年她給好兒置辦嫁妝時,很是費了些力氣,也沒有得到能打大件家具的紫檀木,黃花梨木倒得了不少,因朝中豪富之家皆喜紫檀,紫檀多已被砍伐殆盡,即便有些上好的紫檀,也都是外國人帶過來的,所以如此,這一回她看中的也是外國帶過來的。

  愛麗絲的哥哥初次坐船過來做生意,上岸後登門拜見,聞得雪雁意欲購買紫檀,便帶了與他同行的好友過來,正帶了一棵很有些年月的紫檀,足夠雪雁給好兒打一張千工拔步床還綽綽有餘,雖然紫檀價格昂貴,但是他們卻不要黃金,而是請求雪雁將送給愛麗絲的回禮送他們一些,他們採買的絲綢瓷器終究比不得這些上用的。

  這些年因薛家做生意的緣故,雪雁和于連生彼此間常託他們捎帶東西,于連生送她的綾羅綢緞瓷器茶葉皆是上用的,她也樂得這些外國人只要這些東西,而非別的。

  紫檀抬進來後,雪雁收了賬冊,命人送進臥室鎖起來,方走過去細細查看。

  今日送來的紫檀是整棵紫檀截作數段,十分完整,十檀九空,這一棵卻並不空,其色濃重,暗紫帶紅,又有許多暗朱紅色的紋路,雪雁見了十分歡喜,道:「是極好的紫檀呢,這樣的紫檀不大常見,若不是跟著周大奶奶,我還認不出來。」

  翠柳笑道:「大爺和奶奶真真疼咱們姑娘,這樣一張拔步床陪嫁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姑娘。只是是不是早了些?姑娘今年才四歲。」

  雪雁對眼前的紫檀十分滿意,一面叫人將早已預備好的上用綢緞官窯瓷器和貢茶送過去,一面命人將紫檀收入庫中,道:「這樣的好木頭,必然得託給江南的工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動工,且一做三年,不知什麼時候能得,哪裡還早?何況,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姑娘的嫁妝哪一個不是從小兒攢將起來的?」

  千工即一千日,千工拔步床便是花費三年的工夫做出來,到那時,按著江南的風俗,工匠做床不好,所以也不能請工匠做,而是須得工匠做完了將床送進家中,家中送紅封謝禮答謝工匠,而非付工錢。

  雪雁給好兒置辦嫁妝時,黛玉特特提醒她採買打家具的木頭,好木頭可遇而不可求,聽黛玉說她出生之時,賈敏已經開始給她置辦嫁妝了,小到珍珠寶石,大到床榻几案,尋了極好的黃花梨木和紫檀木,只是賈敏一病沒了,她又進了京城,尚未打家具的紫檀黃花梨木等,跟著林如海留下的家業都由賈璉做主,再也沒有見到。

  當世規矩,上到書香世家勳貴名門,下到殷實耕讀之戶,家裡正經的嫡出姑娘,其嫁妝都是自出生時便開始置辦,寒門小戶預備的東西不多倒罷了,但是世家名門卻往往都要給姑娘置辦十幾年,雪雁雖不是什麼世家名門,但是丈夫步步高升,自然不願委屈了女兒。

  翠柳跟著雪雁日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笑著稱是。

  收好紫檀,雪雁又備了禮物答謝愛麗絲的哥哥,雖仍在採買木頭,卻再也沒有遇到上等的紫檀,倒是黃花梨木也買了一棵,攢將起來。

  彼時邢岫煙已經回了帖子,雪雁忙在家中相候。

  邢岫煙嫁給薛蝌後,與人應酬交際,落落大方,不似在榮國府中那般不大顯眼,且薛家豪富,錦衣玉食,打扮得也頗富麗,很有當家奶奶的氣勢,到了雪雁這裡,意欲請安,被雪雁一把扶起,各自分賓主落座。

  寒暄過後,邢岫煙笑問道:「麒哥兒和好姐兒呢?」

  雪雁抿嘴笑道:「麒哥兒在周家和玄哥兒一同上課,周大奶奶說身邊寂寞,便接了好兒過去住幾日,還沒接回來呢。」

  邢岫煙心中瞭然,這幾年冷眼看來,黛玉和雪雁的情分非比尋常,若不是知道她們是主僕,只當是親姐妹了,兩家也親厚得如一家,事事同進退,黛玉對待趙麒和好兒如同親生子侄一般,即使雪雁不說她也知道。

  雪雁笑道:「這會子請你來,不為別的,就是聽說你們家要返鄉回京了?」

  邢岫煙忙道:「正是,這幾年蒙林姐姐照應,家裡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我們大爺便想重復祖上風光,想著回京,在戶部謀個差事。」她素知雪雁的心性,隨即暗暗一歎,難怪都說她聰明伶俐,果然如此。

  雪雁點頭道:「薛大爺有本事,又能闖蕩,安安穩穩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未嘗不能重複舊日之威。既這麼著,我就開門見山了,你們回京,雖說這裡仍有你們的鋪子,但是畢竟不及薛家行商時的便宜,因此我想著將分子抽回來。」

  邢岫煙遲疑了一下,道:「年年都有二三萬兩的進項,你捨得?」

  雪雁聽了卻是淡淡一笑,說道:「沒什麼捨不得的,當初也是想著我們家底子薄,我們大爺不做官時還罷了,做了官,各項應酬往來,哪一樣不花錢?單憑那幾畝地的進項,竟是遠遠不夠使費,我又想著多給兒女攢些本錢,因此才隨著柳大奶奶湊了分子,不想倒攢下這樣的家業來,如此已經足夠了。」

  有了這些本錢,日後家裡多添些房地商鋪,年年的進項雖不及薛蝌做生意給的分紅,卻也足夠他們這樣一家人的花銷了,很不必再繼續從薛家得分紅,倒落個不好的名聲。

  邢岫煙沉吟片刻,道:「我回去跟我大爺商量一番再回覆你可好?」

  雪雁笑道:「理當如此。」

  話題一轉,雪雁又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邢岫煙忙道:「還沒定日子呢,不過行李東西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只等日子一定,便即啟程,大約三四月份,最遲也不過六月。」

  雪雁屈指一算,道:「若是三四月份啟程,也不過一個多月。倒好,去年雖說隨著周家進京送了家書東西,但是一別幾年,終究記掛著,恨不得年年都有書信往來,到時候我再收拾些東西,你們進京,好歹替我捎給我哥哥他們。」

  年年往來,不但有于連生的,也有趙家老宅和韓家的,只是她都託送到了于連生處,然後在書信中託于連生打發人送到八景鎮分送眾人,免得趙家老宅說他們一走幾年,只記著于連生等人,不記得他們,若說送東西,仍是給于連生的多,別人少些。

  邢岫煙笑道:「到時候你只管打發人送到我們家,我們必然安安穩穩地替你送到。」

  雪雁含笑道謝。

  邢岫煙又坐了一回,賞了花,吃了酒,方告辭離去,回到家中告訴薛蝌,薛蝌卻不捨雪雁將分子抽回去,畢竟有雪雁湊了分子在內,自家也仰仗了趙家良多,外人不敢欺負,只是他也知道雪雁的思量,畢竟是讀書人家,長此以往便不好了。想罷,薛蝌便讓邢岫煙去回了雪雁,三日後便將雪雁該得的分子錢送了過去,一共五萬兩,連同賬冊一起。

  薛家的貨尚未賣出,雪雁的錢亦在其內,但是薛蝌卻想得周全,等到貨物賣完得等好幾個月,不如先將銀子給了雪雁,貨物賣完所得便是自家的了。

  雪雁看過賬冊,發現銀子多了三千兩,便退了回去,只收四萬七千兩。

  雪雁執意如此,薛蝌和邢岫煙夫婦兩個不由得相視苦笑,只得作罷。

  雪雁將四萬兩歸攏到自己的私房裡,七千兩放在公中,如今投在薛家的分子都是她的陪嫁銀子,並沒有動用公中的,趙雲從外面回來後得知,道:「都是你的嫁妝錢,放在公中作甚?你只管自己留著,這幾年因你做主,公中並不缺錢。」

  雪雁嗔道:「你我還分什麼彼此?公中也好,私房也罷,都是咱們家的。」

  趙雲低聲一笑,道:「放在公中就算咱們家的了,若是你的私房,外人卻不能得,只能給孩子們,你說哪個好?」

  雪雁想了想,抬頭看他一眼,點頭道:「既這麼著,就罷了。」

  的確,她的私房將來只能給自己的親生兒女,而放在公中的卻不同。

  趙雲莞爾一笑,拉著雪雁的手,歎道:「這些年,我一年中倒是二百多天在外面,家裡的事情都交給你,實在是苦了你了,白哥兒生病那會子,周將軍也不在家,後來知道後,心裡悔得什麼似的,跟了我們這些出征打仗的,真真沒個安穩。」

  雪雁一怔,隨即笑道:「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怎麼說起這個了?我早就知道你們是常年在外的,現今還後悔不成?我卻不曾後悔。你們為國,不也是為了家裡過得平安和樂?」

  他們海上訓練水師,一去幾近半年,聽說在海上設防,很是抵禦了幾處小國年年的騷擾,還解決了一批海寇,過年時都沒有回來,直到年初方回,其時周白已經漸癒,但是聽說周鴻得知後,抱著周白枯坐了半夜,只跟黛玉說自己對不住他們母子。

  趙雲歉然道:「雖說如此,到底對不住你。」

  雪雁橫了他一眼,一臉不悅,道:「你這樣說,越發讓我無地自容了,難道因為你們保家衛國,我和周大奶奶便怨你和周將軍在白哥兒生病時不在家不成?白哥兒病了,周將軍又不是大夫,雖說你醫術好,到底不如隨軍的大夫醫術精湛,何苦覺得過意不去?若是覺得過意不去,在家時就多陪陪家裡,不就兩全了?」

  趙雲聽了這一番肺腑之言,只覺得心頭一熱。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趙雲長年累月在外面,經歷周白一事,恍然發覺在家事上終究是雪雁費心的多,因此滿懷愧疚,幸而是雪雁,若是別人,指不定如何鬧呢。

  經此一事,夫婦兩個情分愈加深厚,倒有些新婚時的親密。

  不但他們夫婦如此,就是周鴻和黛玉,亦是如此,較之趙雲,周鴻更為愧疚,雖然帶了黛玉一同過來,卻是黛玉吃苦多些,外面既要應酬,裡面還要照料孩子,和京城裡也要常來往,竟比他這個行軍打仗的都勞心勞力。

  夜深人靜之時,黛玉耳畔常能聽到周鴻的訴說。

  在周白重病之時,黛玉心裡怨過周鴻沒有陪在自己母子身邊,但是想到周鴻的志向,想到因為周鴻坐鎮西海,邊疆小國不敢騷擾,百姓安居樂業,那一年大旱也沒有官員敢中飽私囊,貪墨賑災糧款,她便不再怨周鴻了。

  正如雪雁曾經說過的,國在家之上,她不能因家裡的事情約束了周鴻的志向。

  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周鴻這回倒能多陪著黛玉母子,五日在營地,一日在家,這日剛從營地回來,和趙雲騎馬說笑,尚未抵達家門,便見觀月匆匆跑過來,請了安後,對趙雲道:「大爺,家裡出事了,奶奶請大爺早些回去。」

  趙雲心中大驚,連忙別過周鴻往家裡趕去。

  周鴻不知趙家出了何事,自己回到家中告訴黛玉,黛玉想了想,打發人去探聽消息。

  半日後,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道:「聽說是趙家老太太沒了,送了信兒來,叫趙大人和趙大奶奶回京奔喪呢。」

  周鴻一聽,眉頭一皺,道:「怎麼竟是這樣的消息?」

  黛玉也覺得十分不捨,歎道:「這就是說,趙先生一家都得回京了。」

  趙雲是承重孫,趙老太太沒了,趙雲不但必須得回京,還得丁憂三年,雪雁和趙雲素來是夫唱婦隨,這會子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都必須盡早回京。

  周鴻點頭道:「先打發人給他們預備船隻,多多派些親兵相隨。」

  黛玉又打發人去趙家道惱,並送趙麒和好兒回家。

  趙家裡裡外外一片素色,雪雁亦穿了孝服,也給趙雲預備好了。

  來送信的卻是三叔趙立,趙雲拜見畢,痛哭過後,忙上了摺子請求丁憂,並交卸職務,但是此處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遙,等到摺子發下也得一年以後了,幸而他是周鴻的幕僚,有周鴻做主,即刻便能啟程。

  趙立彼時方知趙雲已經做到了四品,不由得暗暗吃驚不已。

  按理說,趙立是趙老太太跟前唯一的兒子,該在家中料理喪事,而不是親自過來告知趙雲趙老太太沒了的消息才是,他們家也不是沒有長工短工,但是牛氏想知道趙雲夫婦在西海沿子的景況,三言兩語便勸了趙老爺子,先將趙老太太收殮,等到趙雲回來後發喪,又叫趙立親自過來,然後和趙雲夫婦一同回京。

  趙雲夫婦離京五六年,趙鋒考了兩回,都沒有考中舉人,家裡花費日益增多,既要給趙鋒打點,又要預備筆墨之用,因此牛氏愈加想依附趙雲之勢做些別的有進賬的營生。

  雪雁絲毫不知牛氏已經想著怎麼依靠他們家做有錢的營生,她忙著收拾行李東西,分派下人,家裡留了觀月和賞風兩夫婦,餘者跟著進京,房舍田地商鋪和家裡的糧食等等都託給了黛玉,他們這次回京,即便回來了,也是二三年後,若是那時周鴻仍舊在此處,他們自然也跟著回來,若是周鴻不在這裡了,這些便託黛玉幫著料理,黛玉自然無有不應。

  趙家這些年添置了不少東西,尤其是給女兒預備的嫁妝,很是忙亂了幾日,雪雁料想自己家十有八九還得回來,便沒有將家中之物悉數帶走,只帶了家常之物,又將公中和私房的銀錢送到黛玉處寄存。

  黛玉深知雪雁的心思,兼之也知道都帶走十分不便,便替她收了。

  可巧薛蝌尚未啟程,聞得他們回京奔喪,便請求同路。

  一行人四月上路,到了八九月間方抵達京城,棄船登岸,此時趙雲已經不是當初被趙家老宅分出去的少年舉人,而是有四品官職在身的老爺,趙家宗族早早就打發人來接,多是族中的年輕子弟,簇擁著趙雲一家回八景鎮。

  趙雲和雪雁帶著一雙兒女先拜了趙老太太之靈,痛哭一番,方與眾人見過,除了趙老爺子、韓青山以及趙家宗族中的幾位族老外,其餘人等都不敢受禮,反都來拜見他們。

  好容易方彼此見過,各自落座。

  韓青山見他們夫婦兒女雙全,形容舉止與眾不同,心裡暗暗歡喜,但知道不是自己開口之時,便只坐著不說話,反倒是趙老爺子問起趙雲西海諸事。

  趙雲在外面和堂客同坐,雪雁自在裡面和女眷一處。

  豆母見了雪雁,心中十分歡喜,若不是正逢趙老太太之喪,只怕早已喜極而泣了,正要開口說話,卻聽米氏搶先開口道:「聽說大哥哥如今已經升了四品了?」

  雪雁心中微微一動,頷首道:「都是聖人恩典,也是大爺拼殺沙場立的功。」

  聽了這話,米氏心裡既羡慕又嫉妒,這些年趙鋒屢試不第,她又急又氣,但是也知道趙鋒天資不及趙雲,科舉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多少人都考到老,只是見到趙雲和雪雁夫婦兩個衣錦還鄉,氣勢超然,難免覺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開口道:「大哥哥既有這樣的本事,也該拉扯些家裡才是。」

  話音未落,便聽長氏道:「雲兒媳婦剛回來,茶水都沒沾唇,鋒兒媳婦,你去催催罷。」

  米氏聽了她的話,只得出去張羅。

  雪雁甚感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等到米氏端了茶水過來,豆母側身接過一碗,遞到雪雁跟前,雪雁忽覺豆母趁勢悄悄在自己手上寫了幾個字,不由得吃了一驚。


第105章:辦喪事直言索銀兩

  雪雁心中雖然吃驚,依舊笑容滿面,彷彿沒有察覺似的。

  豆母暗暗一讚,寫完字,便退回原位。

  雪雁看了她一眼,見豆母微微頷首,心中不禁暗暗一歎,難怪趙雲在去西海之前不肯受封賞,想來他早已料到自己一旦為官,老宅中人必定倚仗權勢,做出不法之事,他們不在家牛氏等人尚且如此,倘或身在京城,指不定會做出多少事情來。

  想到這裡,雪雁眉頭微微一蹙,她和趙雲辛苦掙下這樣的家業,絕不能讓人毀了。

  長氏等人卻無所覺,見雪雁沒有接米氏的話,大約心裡都明白了,笑著低頭吃茶。

  牛氏意欲再開口跟雪雁說話,繼續米氏先前說的事情,又被長氏打斷道:「雲兒媳婦,你們這回進京,打算住在哪裡?是住在城裡,還是住在鎮上?可打發人去收拾行李了?你們匆匆忙忙地回來,實在是辛苦,一口氣兒都沒歇下來。」

  說話時,長氏瞥了牛氏一眼,眼裡流露出一抹不贊同的神色,他們老趙家好容易出了這樣一個有出息的人,慶賀時便跟過年似的,如今已經升到了四品,真真是光宗耀祖。族裡上下齊心督促子弟讀書,有趙雲在,族中讀書出仕也更加順暢些,即便不讀書出仕,有趙雲的門路,借趙雲的勢,也能尋到別的前程,豈料反倒是趙立一家子處處為難他們夫妻兩個。

  長氏暗暗歎息,趙老爺子上了年紀,為人倒越發糊塗了,得罪了趙雲夫婦有什麼好處?沒的反叫他們心裡遠著族裡,虧得他們夫婦明理,時時記掛著族裡,六年來因他們留下的銀子資助族中子弟讀書,已經有兩個中了秀才,闔族興盛便在眼前。

  不獨長氏如此,便是族中男女老幼十之八九亦是這般想法,這幾年若不是族裡看著趙立一房人等,只怕現在已經給趙雲惹出許多禍事了。

  豆母也笑道:「正是呢,先定了住處,好打發人去收拾,免得晚上你們竟無處可歇。」

  雪雁道:「自然是住在鎮上家裡,我們大爺是承重孫,原該在老太太墳前結廬而居,因此我們娘兒們便隨著他回來,舊年不曾承歡於老太太膝下,此時更該盡些心意。老太太沒了的時候我們不在跟前,今兒回來,晚間便該宿於靈前。」

  趙家老宅行事不妥,趙雲早已同她商量過了,必須立於不敗之地。

  長氏點頭感歎道:「你們有心了,大嫂子在九泉之下必然記著你們的好處,你們既要住在這裡,竟是早早打發人去收拾才好。」

  雪雁笑道:「已經打發李媽媽帶人過去了,行李也送過去了。」

  說完,張望了一回,問道:「怎麼不見暉兒家的大嫂子?我們回來住在家裡,先同她說一聲才好,家裡房舍夠住,也不必他們挪出去。」

  長氏撫掌笑道:「聽說你們來,暉兒娘先去開門了,總得讓你們今兒晚上有地方住。說起他們,托你們的福,他們家漸漸好起來了,去年暉兒中了秀才,雖不是第一名,卻是第三名呢,今年又娶了媳婦,家裡也蓋了三間新房,日子過得十分殷實。」

  雪雁聽了,又驚又喜,沒想到當年的貧家少年竟然已經中了秀才,又見長氏朝一個站在下面的小媳婦招手,道:「暉兒媳婦,快過來,好好謝過你們嬸娘。」

  雪雁抬頭順著長氏望去,只見那小媳婦十六七歲年紀,穿著月白棉布夾褙子,以銀簪綰髮,打扮得格外樸素,倒生得一張容長臉兒,細眉細眼,十分嬌俏。

  那小媳婦站在一旁多時,亦在悄悄打量雪雁。

  雪雁十九歲出閣,二十歲懷孕生子,如今的年紀已有二十七歲了,若是旁人,成親生子後,到了這個年紀已見老態,哪裡像她這樣仍舊膚如凝脂,貌若鮮花,渾身縞素,烏髮木簪,卻越發顯得舉止嫻雅,氣度風流,宛如二十好女,因此暉妻心中吃驚不已。

  長氏不知暉妻所想,道:「還不過來。」

  暉妻忙走上前來,深深拜下,笑道:「母親常常提起嬸娘,滿心滿眼都是感激之意,只說若沒有叔父和嬸娘,我們家便沒有這樣的光景,我心裡也感激嬸娘,只恨不得見,今兒總算見到嬸娘了,跟母親說的一樣,就好比那天仙下凡。」

  雪雁聽得合不攏嘴,一面命人扶她起來,一面道:「聽這一張嘴,伶俐得什麼似的。」

  香椿忙從帶來的禮物中打點出一份表禮來,卻是尺頭一匹,赤金累絲的金戒指一個,還有一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

  雪雁笑道:「太簡薄了些,別嫌棄。」

  暉妻忙道謝道:「這樣的好東西若嫌棄,天底下哪裡還有更好的東西?」難怪每每在鄉鄰之間說話時,常聽牛氏和米氏婆媳冷言冷語,只記著趙雲家年年歲歲豐厚的進項,果然是有本而來,這樣的貴重的東西,便是族中長輩們也沒有送出過。

  她卻不知趙暉成親時雪雁一家遠在西海,雖然自有趙家老宅代她和趙雲上禮,不過一吊錢的禮,但是到底未曾親至,因此給的表禮略厚幾分。

  雪雁素喜藏富,不露於人,即使攢了將近二十萬兩的梯己,仍舊不肯財大氣粗地出手。

  思及豆母在她掌中所寫的字,她的目光掠過牛氏和米氏一干人等,果然見到別人都不曾在意,各自輕聲細語地說話,唯獨牛氏、米氏婆媳並兩人娘家的幾個女眷眼中隱隱現出一絲貪婪之色,雪雁不禁一怔,隨即有些諷刺,趙家老宅也有幾千兩的積蓄,想必趙老太太的梯己也都留給他們了,竟然還是這副模樣。

  牛氏聽了暉妻的話,笑道:「你這位嬸娘素來大方,你就收下罷。」

  暉妻低頭一笑,沒有說話。

  長氏皺眉道:「說這些做什麼?暉兒成親時雲兒兩口子都沒過來,這會子給得略厚些本在情理之中。倒是立兒媳婦,眼下是你婆婆的喪事,更該心無旁騖地料理。」

  牛氏稱是,心想趙老太太出殯後趙雲夫婦仍住在家中,倒也不急在一時,便暫且不提。

  長氏問起西海沿子的事情,雪雁便挑些能說的說了。

  在長氏牛氏等人跟前,雪雁雖是晚輩,卻是趙家唯一的誥命,又是趙家的承重孫媳婦,故坐在上首,趙老太太舊年年底沒了的,趙立啟程去了西海沿子給他們報喪,屈指算來,趙老太太已經沒了九個多月,早已收殮,只是等著自己夫婦回來發喪罷了。

  前面已經擬定了出殯的日子,乃是七日後。

  雪雁聽了前面傳來的消息,眉目清淡,拿著手帕拭了拭眼角,猶未說話,趙麒牽著好兒的手跟著婆子進來,眾人見了,忙都問道:「這是麒哥兒罷?都這麼大了,竟和雲兒小時候一模一樣,真真兒不愧是父子兩個。」

  雪雁向趙麒和好兒招手,道:「快過來給家中的長輩們磕頭。」

  趙麒和好兒走近,雪雁起身拉著他們拜見各位,又向趙麒和好兒道:「這是你太叔婆,這是你叔婆,這是你伯母,這是鋒叔叔家的嬸子。」

  趙麒未滿一歲時他們家隨周家南下,到此時已經七歲了,身條兒也抽高了,不似幼時那樣淘氣,且同周玄一同長大,受胡雍教導多時,居移氣,養移體,遠非同齡之人相比,聞聲見狀,忙帶著好兒上來向一一拜見,眾人見他言行舉止,落落大方,儼然一副世家公子氣度,又見好兒粉面桃腮,形容標緻,不由得一陣嘖嘖稱讚。

  趙麒因是男兒,在西海沿子跟趙雲亦曾見客無數,如今又已經懂事了,對眾人並未流露出不同的神色,唯有好兒不曾見過他們,滿眼好奇。

  長氏笑道:「瞧這兩個孩子的模樣氣度,到底不是尋常人能比的。」說著,摘下腕上的一個銀鐲子給好兒做表禮,好兒轉頭看著雪雁,見雪雁點頭,方雙手接過,然後道謝。

  見她如此伶俐,喜得長氏忙摟在懷裡揉捏一番,越發讚歎不絕。

  趙麒出生後洗三眾人都去了,倒也罷了,好兒卻並不是生在京城,又是初見,旁人見長氏給了表禮,也都紛紛摘下身上的配飾給好兒,唯有暉妻給了趙麒和好兒每人一份,一人一個銀鎖,聽說他們將進京時,暉母便替她早早預備下了。

  雪雁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到了晚間,趙雲留在老宅不能回家,雪雁便先帶兩個孩子回去。

  好兒揪著雪雁的衣擺,嬌聲俏語地道:「媽,媽,今天見了許多人,得的東西媽媽替我收著,等咱們回家,我送給伯母和白弟弟頑。跟爹爹在前面,也得了好幾件東西,媽可不許忘了,都給我留著。」

  雪雁聞言莞爾,道:「行,都叫香櫞給你收著。」

  好兒用力點頭,很是滿意。

  走到家門口,看到李媽媽等人都迎了出來,好兒仰臉道:「媽媽,哥哥,這也是咱們家?」

  雪雁將她抱在懷裡,道:「正是,這也是咱們的家,咱們此後一二年內便住在這裡,可不許淘氣,也不許說咱們家在西海沿子,記住了?」

  好兒疑惑不解地道:「咱們家和伯母家在一處,怎麼不能說?」

  趙麒卻明白雪雁的言下之意,忙對她說道:「這裡才是咱們家的根,若是妹妹說那裡是咱們家,外人都說咱們忘本,到那時,說爹爹媽媽不好,也說我和妹妹不好,因此妹妹得聽媽的話,千萬不能胡說。」

  好兒聽得似懂非懂,但她自小伶俐,卻也記在心裡了。

  暉母忽然迎了上來,房舍當初借給他們母子居住,時時有人打掃,即便後來他們家蓋了新房,但是她也常過來看著,且前院又作家塾,不顯寥落,因此李媽媽等人收拾起來得十分便宜,裡裡外外都安插好了,飯食熱水皆已齊備。

  暉母心裡感激趙雲夫婦,便留著幫襯了一回,等到雪雁回家。

  雪雁見她容光煥發,較之六七年前大為不同,忙叫一雙兒女上前拜見伯母,暉母扎煞著手,一手扶起一個,連聲道:「當不起,當不起,幾年不見,哥兒已經長得這樣出息了,姐兒也生得雪團兒似的,好生標緻。」說話時,亦有表禮給好兒,行事周全之至。

  趙暉已經中了秀才,能有今日,多虧了雪雁和趙雲,日後趙暉還要考舉人,考進士,不知道得求他們多少事情,因此暉母時時刻刻記在心裡,不去算計。

  雪雁卻道:「大嫂子是做伯母的,怎麼當不起?」

  暉母一笑,他們家雖說今非昔比,但是趙雲家卻是官宦之家,這些年趙老爺子和趙立一房人等都後悔莫及,若是當初沒有分家,想必此時他們已經改換門庭了,偏生分了家,趙雲的官職便和他們無關,他們也不能稱之為官家。

  雪雁請暉母進去小坐,問道:「方才在老宅子裡有許多人,也不好打聽什麼,大嫂子且同我說說,咱們鎮上可有什麼稀罕事?好叫我記在心裡,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想到豆母所寫,雪雁愈加煩悶。

  雖然西海沿子遠離家鄉,但是在那裡十分自在,不必為這些瑣事費心。

  暉母想了想,連忙道:「倒真有一件事提醒你們,舊年你們家老太太和三嬸娘、鋒兒媳婦不知從哪裡聽說的營生,想放印子錢,幸而被族裡知道了,狠狠斥責了一頓,方收斂些,老太太覺得面上無光,因此一病不起,沒了的。」

  雪雁忙道:「竟有此事?他們後來沒放罷?」

  暉母搖頭道:「放心罷,族裡都看著他們呢,哪能由著他們敗壞了咱們族裡的名聲?族裡多虧了你們才有今日,再不能給你們惹是生非。只是我瞧著他們似乎尚未悔改,隱約聽說三嬸娘前兒許了人,說你們不日回京,拿你們家的帖子就能幫他們將官司結了。」

  說到這裡,暉母深恨趙立一房,老趙家好容易有了這樣的體面,他們非得生事,他們家家也不是沒錢,偏還見錢眼開,只盼著趙雲和雪雁回來好生壓制住他們。

  今日豆母在雪雁手裡寫的便是印子錢和包攬訴訟兩件事,雪雁向暉母打聽只是確認罷了,聞聽此言,冷笑道:「我們家的帖子哪裡能落到他們手上?我只擔心他們假借我們大爺之名去信,即便沒有帖子,仍舊是一件大事。」

  暉母道:「就是這麼說,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你們回來了,早些拿個主意。」

  雪雁頷首道:「多謝嫂子提點,只是我們老爺子知道不知道?事關一族前程,不能壞了名聲,老爺子再疼三叔父和鋒兄弟,也不能容忍他們做這些事。」若是趙老爺子知道了還允許他們如此行事,真真是糊塗了。

  暉母笑道:「族長告訴老爺子了,老爺子是知道的,生了好大的氣惱,只老爺子畢竟年事已高,哪裡管得住兒媳婦和孫媳婦在外面做什麼?因此你們還是得謹慎些。」

  雪雁聽了,深以為然,歎道:「幸虧我們今日回來了。」

  暉母望著她點了點頭,亦是一歎,若是等到他們做了這些事再回來那就完了。

  送走暉母後,母子三個方進屋梳洗,雪雁因心裡有事,頗為悶悶不樂,聽暉母說族裡對趙立一房不滿,可見族裡倒還明理,若真是如此,倒好辦些,有族人看著,總比自己家遠在西海沿子一無所知且鞭長莫及的好。

  思索良久,雪雁終於計上心來,略略開懷,叫人將晚飯擺上來,母子三人同吃。

  好兒納悶地問道:「爹爹怎麼不回家?」

  雪雁尚未開口說話,趙麒便道:「傻妹妹,爹爹是承重孫,吃住都不能在家裡,此時在曾祖母靈前守著,等到曾祖母下葬,爹爹還得住在墳前,自然不能回來。」趙麒讀書知禮,知道趙雲丁憂,必得十分清苦,方不會落人話柄。

  聽了這話,雪雁點頭讚許,她這個兒子天生聰慧,很不必她費心。想到丁憂的種種規矩,她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從聞喪時須得守二十七個月,也不知道趙雲能否支撐得住。

  是夜,趙雲果然沒有回來,雪雁想到他此時此刻正在趙老太太靈前睡草席、枕磚頭,受涼秋深夜之寒,十分心疼,但是不能給他送鋪蓋過去,又因趙雲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便是想送厚衣裳過去都無法,只得打發兩個兒女歇下,自己帶著丫頭婆子過去。

  趙老太太靈前已經沒人了,只有趙雲守靈,正倚著靈柩合眼歇息,跟前一燈如豆,聽到雪雁的腳步聲,他睜開眼起身迎上來,道:「你不在家裡,怎麼過來了?」

  雪雁打量了靈棚一眼,輕聲道:「擔心你受不住,過來瞧瞧。」

  趙雲笑道:「別擔心,我有功夫,一點子寒氣還受得住,眼下更得守著規矩,方能立於不敗之地。」丁憂守孝時掩人耳目的有許多人,但是他卻不能,若不想趙立一房過來叨擾自己家,也不想趙老爺子以孝道壓人,必須得先發制人。

  趙雲行事,從來都講究這些,不讓自己有說閒話的餘地。

  雪雁聽了這話,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圈兒,道:「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心疼你,眼下倒還罷了,雖是秋日,倒不甚冷,等到再冷些,在老太太墓前搭棚而居,你如何受得住?」

  趙雲淡淡地道:「沒什麼要緊,你放心罷。」

  雪雁道:「明兒我好生安排,倒也無妨,只是眼下有一件事,等送完殯,須得先料理。」

  趙雲見她神色肅然,心知非小,忙問是何事。

  雪雁將豆母所寫、暉母所言一一告訴了他,然後盯著趙老太太的靈柩,目露三分冷意,道:「當日你說不做官是怕老太太和三嬸娘她們因沒見識去做這些事,徒生是非,我只道你杞人憂天,哪知她們竟然真有這樣的膽子。」

  趙雲冷冷地道:「外祖父已經悄悄跟我說了這事,我自有打算。」

  雪雁也說了自己的打算,兩人竟然不謀而合,不由得相視一笑,平添幾分暖意,不管心中如何氣憤,眼下得先顧著趙老太太的喪事。

  聞得趙立父子過來,雪雁便先離去。

  這一晚,她夜裡並沒有睡好,次日天還沒亮,想著得帶孩子過去,便起身梳洗,隱約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不由得問道:「怎麼回事?」

  香椿進來道:「外面三太太和鋒大奶奶過來求見奶奶。」

  雪雁眉頭一皺,道:「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地過來?不在老宅中料理事務?」

  一語未了,便見牛氏大步進來,說道:「雲兒媳婦,若不是實在為難得很,我也不過來找你,咱們家賬面上只有幾吊錢,不夠老太太出殯的使費,你看該當如何?既要請和尚道士超度,又要預備香燭草紙,還要預備酒席,哪一樣不花錢?」

  說到這裡,牛氏忍不住拿著手帕按了按眼角。

  乍然聽到牛氏過來,雪雁便猜測到了幾分,沒想到她竟敢張口,聽了牛氏的話,她淡淡一笑,道:「老太太的喪事都是嬸娘料理的,嬸娘又是當家作主的,既然賬面上沒有錢,採買東西不妨先賒著,等到喪事辦完了,用各家送來的奠儀再去結帳。」橫豎她不會拿出一兩銀子來,趙老太太沒了,梯己大概都留給了三房,豈能沒錢。

  牛氏不悅地道:「老太太疼了雲兒一場,雲兒又是承重孫,難道給老太太辦喪事的銀子都不肯出?叫外人知道了,該怎麼想雲兒?」家裡的進項一年不如一年,又要預備趙鋒考試打點的花費,哪一樣都是不小的數目,牛氏打定了主意,非得讓趙雲家出錢不可。

  雪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嬸娘的意思是我們若不出銀子,嬸娘就到外面說我們大爺不孝?倒好,我也想請了族長和族老們過來做主,到底該當如何行事。」他們家的銀子接濟叫花子,叫花子還能真心實意地對他們感恩戴德,給趙立一房不過是讓他們越發得寸進尺,且認為理所當然罷了,自己何必白花了錢還不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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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老太爺做主分梯己

  說完話,雪雁草草梳洗完,然後轉身出了臥室,去了前廳。

  牛氏臉色忽而一沉,跟在後面盯著雪雁看,目光中隱隱藏有一絲寒意,他們對族裡不相干的子弟那樣大方,又給房子做家塾,又請先生,又付筆墨錢,對自家人竟如此小氣。

  想到這裡,牛氏心中頓生不悅。他們都是護著趙雲的人,當初將趙啟一家逐出族時,自己家也十分贊同,皆因趙啟一家行事,害了本家改換門庭的前程,不曾想分了家,趙雲竟在成親後不久做了官,只改了他們大房的門庭,自己家不曾沾一點兒體面,如今他們在為趙鋒的前程忙得焦頭爛額時,他們還不肯出手相助。

  牛氏本也是有見識的人,當然知道不能得罪趙雲和雪雁,但是每回想到自己的兒子三十歲了尚未考中舉人,而趙雲已經做到了四品官,趙老爺子又動了心思,她心裡自然十分嫉妒。趙老太太的梯己由老爺子做主收著,尚未給他們,若是給了趙雲,趙鋒怎麼辦?

  看著渾身縞素卻更顯風流婉轉的雪雁,再打量著前廳中的擺設,即使雪雁沒有插金戴銀,房中也不見金玉古董,但是誰都知道他們掙下了偌大的家業,這份家業連十個江家都比不上。牛氏心神一定,打定了主意必須得從雪雁手裡撈些油水,不給的話,就等著被人戳脊樑骨罷,說到底,趙雲是承重孫,不拿銀子給老太太置辦喪事,就是不孝。

  被雪雁說破了心事,牛氏不覺得羞愧,反而坐下來,然後理所當然地道:「你知道其中的厲害就好,雲兒好容易做了這樣的官職,總不能不顧名聲。」

  牛氏走在前面,腳下速度又快,等到雪雁說完牛氏回答,米氏方堪堪跟上,又跟到了前廳,聽了這些話,亦紅了眼圈兒,卻道:「婆婆原沒有那樣的意思,只是為銀錢著急,想求大嫂子貼補一點子,好讓老太太走得體面些。」

  雪雁嘴角微微一撇,問道:「哦?嬸娘今兒過來說這些話,竟是為了老太太著想?」

  牛氏忙道:「自然是為了老太太,不然,我何必來求你。」

  雪雁卻笑道:「既然嬸娘一大清早地親自來求,我若不管不顧,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聽了這話,牛氏和米氏大喜過望,她們早想到了這些,為了名聲計,由不得雪雁不答應給銀子,當初分家時趙老爺子和趙老太太同他們住在老宅,喪事也是他們辦,按理,各家送來的奠儀都該歸他們,趙雲家出了喪葬花費,他們就是發了一筆財。

  牛氏忙不迭地道:「二百兩銀子便足夠了。」

  雪雁冷笑了一聲,真真是獅子大開口,因是鄉村耕讀人家,便是喪事辦得熱鬧些,滿破費不過幾十兩銀子,他們倒張得開嘴,當即問道:「二百兩銀子怎麼夠?夠請幾個和尚道士,夠辦幾桌酒席?想來是因為來的人多,所以和尚道士多,酒席置辦的也多。」

  牛氏笑道:「可不是這麼說,咱們家在鎮上是獨一份,誰不奉承?若是你們願意,多給些銀子,辦得更熱鬧些,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記著你們的好處。」

  雪雁擺了擺手,道:「想來咱們家給不少人家報了喪?」

  牛氏不知她此言何意,遂點了點頭,說道:「即使沒去報喪,老太太燒紙時,也有人過來,都是托了你們的福。」

  雪雁笑道:「哪裡是我們的福?竟是我們的罪過才是。看著嬸娘如此操勞,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偏生分家時老爺子老太太都同叔父和嬸娘一同住,一應大小事務都是嬸娘料理,既這麼著,原先打算往各處送訃聞的也不必去了,他們同趙家非親非故的,沒的讓他們看著我們舊日的情分,從京城裡走百十里的路過來,嬸娘還得置辦酒席招呼他們。」

  趙麒早已起來了,梳洗過後來請安,站在門邊聽了這番話,暗暗好笑,他本不是懵懂稚兒,昨晚聽雪雁說了些事情,知道趙家老宅本性貪婪,頓時明白雪雁話裡的意思。和雪雁交好的多是貴胄之家豪富之族,若是過來,出手必然不會小氣,若是雪雁不送訃聞,他們不過來的話,趙家老宅便得不到這一筆巨財。

  牛氏臉色一變,道:「雲兒媳婦你這是何意?」

  雪雁氣定神閑地回答道:「自是為嬸娘解憂,嬸娘如何反惱了?我們離京六年,今兒回來,各處也未必知道,既然如此,就不必打攪他們的清靜了。」

  銀錢和他們孰輕孰重,料想牛氏和米氏都明白得很。

  雪雁梯己豐厚,雖說不在乎幾個錢,但是卻不願給他們,對於趙家老宅一干人等,須得性子剛強些,自己如此,他們便軟和下來了,正應了那一句話,欺軟怕硬。

  良久,牛氏訕訕一笑,道:「這怎麼能相提並論?來的人越多,老太太越有體面,我並不怕操勞,又早已定下了許多酒席,若是不來,豈不是白費了心思?」

  雪雁卻道:「不是說賬面上沒有錢了?如何定下了許多席面?」

  牛氏被她說得登時無言以對,漲紅了臉。

  趙麒邁進來,先行了禮,然後笑道:「媽,我知道啦,叔婆定然是哄你的。眼瞅著曾祖母就要出殯了,如何能不先預備出來了?叔婆是來試探媽媽對曾祖母的孝心罷?叔婆放心,爹爹媽媽對曾祖母再孝順不過了,不然我們一家也不會晝夜兼程千里迢迢地趕回來,爹爹昨兒就守在曾祖母靈前寸步不離,還上了摺子丁憂呢。」

  說話時,趙麒朝雪雁眨眨眼,目光中蘊含著十分狡黠。

  雪雁嗔道:「哪有你小孩子家說話的時候?快去叫你妹妹起床,咱們早些兒過去。」

  趙麒聽了,忙道:「妹妹雖小,到底明理,不必我去叫,也該起來了。倒是叔婆的事情要緊,竟不能耽擱,若是媽做不了主,我打發人去問爹爹的主意。」

  見趙麒小小年紀,說話行事滴水不漏,牛氏和米氏臉上變色,只覺得不自在。

  米氏瞧著趙麒,驀地想到了趙威,比趙麒還大四五歲的年紀,自小也隨著趙鋒讀書識字,打小兒便讀了一肚子詩書,連先生都誇讚不已,但是言談舉止氣度卻遠遠不及趙麒,難道自己的丈夫比不得趙雲,連兒子也比不上趙麒不成?

  思及於此,米氏輕輕扯了牛氏的衣襟一下,牛氏煩躁地回了她一眼,米氏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看到趙麒容貌俊美,氣度雋永,牛氏心中如何靜得下來。

  女人家到了她們這樣的年紀,不就是比丈夫比兒子誰比較出色?

  她們不說話,雪雁也不言語,等到香椿過來問幾時打發人送訃聞時方開口道:「不必去了,只拿二百兩銀子出來給三太太和鋒大奶奶,老太太的喪事咱們盡了心,日後再有什麼事情,也和咱們不相干了,咱們也不必幫襯什麼。」

  聽到這句話,牛氏和米氏吃了一驚,她這是說給了銀子,日後不管他們了?不行,若他們不管,將來趙鋒考中了舉人進士,只怕也謀不到好的官職。

  雖說每三年一次春闈,一次只有三百來人,但是考中了的話,需要在京城裡候缺,沒有門路,常常等個一年半載才有去處,就是去了也大多都是偏遠貧寒之地,做了官,也沒什麼油水,沒有功績,十年八年不升職的好多著呢。

  牛氏連忙擺手道:「快別如此,哪能為了幾兩銀子,壞了咱們兩家的情分。」

  趙鋒的前程和銀子相比,孰輕孰重,牛氏自有取捨。

  雪雁微微一笑,問道:「嬸娘難道不是為了銀子來的?怎麼不要了?還是家裡的銀子夠使?很不必我們再出?」趙立一房老小,總是如此,平常不理會這些,等到自己說話,卻又知道權衡利弊了,此時便是明白和銀子相比,自家交好的那些故舊十分要緊。

  牛氏一時無話可說,忽然靈機一動,滿臉堆笑,道:「正是麒哥兒說的,原為了試探你們對老太太的孝心,並不是為了銀子來的。說到銀子,我倒有一件賺錢的營生告訴你,你若是應了,還怕將來沒有銀子使?」

  米氏聽牛氏說起此事,頓時心焦不已,忙向她使了個眼色,此時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若是讓雪雁知道了他們的打算,必然是不願意的。

  牛氏卻沒有發現媳婦的舉動,只看著雪雁,神色間俱是期盼之色,

  雪雁聽她說了幾句,便料到她的未竟之語是什麼了,遂坐到椅子上,沉著臉道:「我倒要聽聽是什麼賺錢的營生。」

  牛氏恭維道:「你如今是官太太了,誰不敬著?也不必你出面,只要拿著雲兒的名帖送到衙門裡,替那些無依無靠的人打點,既行了善,也積了德,又有銀子拿,何樂而不為?」

  舊年她去買肉時,早聽付家二小姐說了,只需拿著帖子打點,便能財源廣進,又幫自己引進了幾家人,牛氏心中蠢蠢欲動,前兒已經有一家人求到她跟前了,幫他們打贏了官司,立時便有一千兩銀子的謝禮,這可是他們家二三年的進項。

  雪雁霍的站起身,擺手道:「嬸娘不必說了,我們大爺的名帖可不是用來做這些事的,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我這就去請問老爺子和三叔父,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由著嬸娘做這些事,竟想將咱們一家的前程都毀了不成?」

  米氏又急又氣,婆婆實不該打草驚蛇。

  牛氏卻道:「怎麼就毀了一家的前程?老太太的喪事,你們捨不得出銀子,難道也不願我們賺錢不成?我說雲兒媳婦,你們家如今非比尋常,好歹也得拉扯些我們。」

  趙麒插口道:「叔婆要替別人打官司?」

  牛氏笑道:「麒哥兒,等贏了官司得了錢,叔婆給你買果子吃。」

  趙麒垂頭一笑,然後抬起頭來,道:「我跟先生讀過當朝律例,包攬訴訟可是去大牢裡吃飯的,難道叔婆也想去大牢裡吃飯?莫非叔婆家裡窮得沒有飯吃了,所以要去大牢裡吃?叔婆,你可別這麼想,先生說牢房裡的飯不好吃,都是冷飯餿菜。」

  牛氏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趙麒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時,有一道顫巍巍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道:「正是,立兒媳婦,你和鋒兒媳婦若是想去牢裡吃飯,我們這就送你們去,免得你們在家裡做些倒三不著兩的事。」

  牛氏和米氏聽了頓時一驚,小丫頭過來道:「奶奶,大爺和老爺子老族長來了。」

  雪雁點了點頭,看也不看牛氏和米氏,拉著趙麒出了前廳。

  果然見到院中站著十幾個人,有老族長,還有趙老爺子和趙二老爺子,並族中幾位族老和韓青山父子等人,還有趙立父子亦在其內,老族長氣得渾身顫抖,狠狠地瞪了牛氏和米氏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道:「雲兒媳婦,你帶孩子去收拾,不必在這裡了。」

  雪雁聞聲點頭,帶著趙麒下去了。

  等雪雁一走,老族長便看著趙老爺子道:「事到如今,你怎麼看?」

  趙老爺子歎了一口氣,道:「全聽族長的。」

  來之前,趙雲已經請了眾人當面說清,陳述了重利盤剝和包攬訴訟兩條大罪,並說明若是族裡如此行事,他將大義滅親,絕不姑息。事關一族前程,眾人紛紛斥責趙立和趙鋒父子治家不嚴,趙雲看著趙鋒道:「若是嬸娘和弟妹壞我前程,鋒兄弟的前程也不必想了。」

  如今闔族都依靠著趙雲,他這句話說出來,不啻天雷,眾人嚇得魂飛魄散,趙鋒更是驚得面色慘白,連連告罪,只說一定管教米氏,不准她胡作非為。

  趙雲冷笑一聲,道:「我只怕有人陽奉陰違,仍置國法於不顧。」

  趙鋒連稱不敢。

  趙雲看著老族長和族老們道:「這些年我不在家中,族裡多虧了族長和族老們,我在西海沿子沒有後顧之憂,此事還請族長和族老們有個章程,務必嚴防死守,不能做出這些事情,到那時自己入獄是小事,連累族中上上下下的前程卻是大事。」

  老族長贊同道:「雲兒,你放心,家裡有我這把老骨頭壓著,也叫人盯著,不會出事。」

  趙雲聽了,忙向眾人拜謝。

  眾人都說不敢當,他們明白趙雲對於趙家一族而言十分要緊,萬萬不能出一絲差錯,所以這些年一直都看著趙家老宅,才沒生事,今日聽趙雲言下之意,若是牛氏和米氏惹是生非,他將不再庇佑族中老小,頓時心慌起來,忙說為他做主。

  偏在這時,趙暉過來說牛氏和米氏去找雪雁了,眾人大驚失色,匆匆趕過來。

  趙雲扶著老族長走在最後,低聲道:「我已經預備了一筆銀子修繕宗祠,置辦祭田,原是為了族裡的前程,只是我出了事,族裡也沒什麼好處,倘若家裡安分守己,明兒族裡子弟出將入相,我自會鼎力相助,絕不推辭。」

  老族長聽了,欣喜不已,對於牛氏和米氏婆媳原有五分管束之意,現今有了十分。

  當初分家將趙雲分了出去,無非是因為趙雲沒有了出仕的前程,誰知此時趙鋒尚未考中舉人,他竟做了官,趙老爺子後悔莫及,又見趙麒聰明伶俐,談吐有致,遠勝自己細心教養出來的趙威,當然不肯再有所偏心,因此只說一切聽族長的。

  看著趙雲,趙老爺子暗暗一歎,有些過意不去,就像族裡人說的,自己家若想光宗耀祖,終究還得靠趙雲,若是靠趙鋒,自己閉眼前也未必能看到他改換門庭。

  趙雲彷彿沒有察覺到趙老爺子的心思和期盼,嘴角掠過一絲冷意。

  他早已對老宅心灰意冷了,此時老爺子肯為自己做主,無非是因為自己做官了。

  老族長聽趙老爺子回答得乾脆俐落,微微一笑,看著牛氏和米氏道:「付家二小姐因這兩條罪過入了獄,又被娘家休了,你們也想落得如此?若是想的話,我這就做主寫了休書,命人送你們回娘家,憑你們如何,都和我們趙家不相干。」

  牛氏嚇得淚流滿面,忙道:「這是從何說起?我也都是為了家裡罷了。」

  米氏悄悄地退後,站在牛氏身後低頭不語,只拿著手帕掩面哭泣,眼角望了隨著族老們過來的趙鋒一眼,見他面色蒼白,眼神不善,心中登時打了個冷顫。

  老族長揮手道:「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家裡,立兒媳婦,你自己心裡明白。今兒我把話撂下了,日後不許再打攪雲兒和他媳婦,你們若學付家二小姐,咱們老趙家便沒你們這樣的媳婦,鋒兒前程雲兒和族裡都不管了,鋒兒如今還沒考上舉人呢。」

  趙立本分老實,站在旁邊不言不語,趙鋒卻是羞愧不已,跪倒在地,滴淚道:「母親如今知錯了,求老族長開恩,饒了母親一回罷。」

  見到趙鋒跪下,米氏當即跟著跪下,低頭抹淚不語。

  趙雲卻是冷冷一笑,道:「嬸娘別怪老族長,這是我的意思,從前不理會,不過是瞧著一家人的份上,如今嬸娘竟想毀了我的前程,我如何能依?嬸娘若想為鋒兒好,日後便安分守己些,別沾手那些事,若是沾手了的話,雖說我不會落井下石,但是只要我一句話,鋒兒即使考中了舉人進士,也別想有什麼實缺。」

  這番話說將出來,擲地有聲,震得眾人都微微一怔。

  趙雲態度強硬,明明白白地說了自己的意思,為了趙鋒的前程,牛氏和米氏即使不甘心,也無可奈何,哭道:「原是我脂油蒙了心,雲兒你千萬別對鋒兒撒氣。」

  趙雲淡淡地道:「鋒兒好不好,也得看嬸娘如何行事。」

  牛氏只此一子,寶貝似的養大,別的不怕,只怕趙雲報復趙鋒,連忙指天發誓,說絕不會做這些不法之事,又拉著米氏一同立誓。

  當著眾人的面米氏紫漲了臉,但也深怕趙雲報復趙鋒,只得隨著牛氏立誓。

  老族長點頭道:「你們知道就好,但是你們有此心,也不能不罰,等老太太的喪事辦完了,你們婆媳兩個就到祠堂裡跪上半年。日後我叫族裡都看著,你們再有此心,再生歹事,索性寫了休書送你們回娘家。」

  這件事到了這裡便塵埃落定了,此後族裡果然人人都看著他們一家,再沒生過事。

  七日後趙老太太出殯,入土為安,雪雁早早打發人送了訃聞。訃聞原本該在趙老太太死後三日發喪,然後送出去的,但是這些人只和趙雲和雪雁有來往,和趙家並不相干,而且趙老太太一直未曾入葬,因此出殯前方送去。

  八景鎮眾人都已聽說了牛氏和米氏之事,暗驚趙雲和雪雁的手段態度,都不敢怠慢。

  因趙雲做官之故,聞得他丁憂回鄉,京城各處故交或是親至,或是打發人送奠儀,趙老太太的喪禮辦得極盡熱鬧,竟是八景鎮首屈一指,雪雁也忙著招呼眾家女眷,秀妻、唐太太、唐昕並小紅司棋玉釧兒等人都到了,忠順王府和寧安郡王府都打發人送了奠儀,于連生多年不見妹妹和外甥,親自坐著大轎子過來,眾人忙將其請進。

  趙雲迎上來,道:「大舅哥怎麼有空親自過來?」

  于連生目光流轉,往趙老爺子等人面上一掠而過,然後道:「你們回來,因守孝之故,也不能進京相見,我若不來,豈不是得等到你們出孝方能相見?你們不必拘束,我先到老太太靈前一奠,再見見妹妹和外甥外甥女。」

  眾人聽了,無有不從。

  于連生設了路祭,雪雁聞得于連生親自過來了,也不及過去,直到靈柩入土,各自回家,方請他到自己家中,兄妹相見,自不免喜極而泣。

  趙麒和好兒聽雪雁耳提面命多年,都睜大眼望著于連生,然後上來磕頭拜見,于連生只比雪雁大一歲,隨著長乾帝多年,越發顯得眉清目秀,風采逼人。

  于連生一手拉著趙麒,一手拉著好兒,左顧右看,覺得好似觀音跟前的金童玉女,疼愛不已,讚歎之語尚未開口,便有趙老爺子打發人來請他們過去,說請于連生作證,將趙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分給一干兒孫。


第107章:急流勇退為子讓路

  聞得趙老爺子做主分趙老太太的梯己,于連生倒罷了,雪雁卻十分詫異,問來送信的婆子道:「是叫我和大哥哥都去,還是只叫大哥哥一個人?」

  她是孫媳婦,按理說分家時,她是不能在場的。

  來人臉上一紅,忙道:「老爺子是請于總管過去,並沒有請大奶奶。」

  雪雁倒也明白,不管怎麼說,她是女眷,是不能出面的,隨即擺擺手,道:「你先走一步,于總管隨後便到。」

  婆子答應一聲去了。

  于連生側頭看向雪雁,卻聽雪雁咕噥一聲,道:「這可奇了,我只道老太太的梯己早已留給三房了,原本想著嬸娘和鋒兒媳婦貪心不足,得了老太太的梯己又來向我索取喪葬用費,沒想到竟然擱置了快一年都沒動,老爺子還要分給我們。」趙老爺子來叫他們,必然不會不給。

  顯然她也有料不到的時候,不過想想便即瞭然。趙雲如今身份不同,乃是趙家身份最高之人,趙老爺子偏心多年,這會子看著他們大房已然凌駕於三房之上,自然改變了心思。

  雪雁料想,趙啟一家因自己家之故被驅逐出族,後來又入獄的入獄,勞役的勞役,即使明知他們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作為母親的趙老太太未必不恨趙雲,想必梯己也不會分給自己家,只怕是老爺子做的主,趙老太太剛剛入土為安,便請于連生過去,亦是早有打算。

  于連生並未抬頭,只低頭看著趙麒,笑道:「麒哥兒可還記得我?」

  趙麒比著手指,搖頭道:「媽說我們離京時我尚未周歲,不過我小時候卻極親舅舅,這些年媽常提起舅舅,舅舅每年送我許多東西,媽都嫉妒了,只說舅舅疼我們,媽反靠後了,因此我雖不認得舅舅,心裡卻覺得格外親近。妹妹,你說是不是?」

  好兒手裡攥著于連生給的表禮,一對羊脂白玉雕的白兔,憨態可掬,她十分喜歡,聽了趙麒的話,笑眯眯地對點頭,道:「舅舅要是再送我一對小老虎我就更喜歡舅舅了。」

  于連生一呆,隨即噗哧一笑,彎腰抱起她,笑道:「好兒喜歡這些玩意兒?」

  見好兒用力點頭,于連生越發愛得不行,道:「好,舅舅有一套玉雕的生肖,也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所雕,每只寸許,小巧玲瓏,栩栩如生,明兒舅舅打發人送來給你。」

  好兒眉開眼笑道:「舅舅說話算話,不許反悔!」

  雪雁在一旁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嗔道:「好兒,你這是做什麼?竟問舅舅要起東西來。」好兒生來嬌生慣養,她喜歡什麼便直言要什麼,雖說年紀小,到底日後得留心教導,當著于連生的面兒也罷了,若是當著外人的面,可就是不懂禮數了。

  于連生卻護著好兒,道:「小女孩兒家如此方顯可愛,難道叫她小小年紀學大人一般懂事知進退不成?也忒老成了些,我倒不喜歡了。你們家老爺子既然來請,咱們先過去,等料理完了事情,咱們再回來說梯己話。」

  雪雁聞言一笑,忍不住伸手點了點好兒的額頭,道:「真真你是有福氣的,上上下下都向著你,明兒可不許對舅舅不孝。」

  好兒摟住于連生的脖頸,大聲應是。

  一行人到了趙家老宅,趙老爺子和趙雲、趙立、趙鋒都在堂上,因分的是老太太的梯己,故族中人等不在,牛氏和米氏亦已去了祠堂,倒是請了韓青山、趙二老爺子等人作證。

  見到于連生抱著好兒進來,趙老爺子一干人紛紛站起。

  好兒見了,忙從于連生懷裡下來,等他們見過于連生後,然後和趙麒上前行禮,她雖年幼淘氣,但在黛玉和雪雁的悉心教導下,禮數上挑不出一絲不是。

  韓青山見趙雲的一雙兒女伶俐知禮,心裡十分欣慰,女兒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寒暄過後,趙老爺子開口道:「如今喪事已畢,老婆子留下了些生前的梯己東西,我做主分一分,請于總管和老親家、二弟做個見證。」

  趙立為人老實,聽了這話,低頭不語。

  趙鋒卻微有不滿,老太太心裡記掛著趙啟一家,臨終前早就說了,梯己都留給自己一房,不給趙雲,沒想到老爺子執意不肯,竟然在老太太去世後將東西統統封鎖在自己房中,如今還要分給趙雲,趙雲家資饒富,哪裡還差老太太留的幾件梯己?趙鋒不禁心慌意亂起來,老爺子想起趙雲,對自己可沒有什麼好處,他們跟著老爺子住在祖宅,祖宅卻並不是給他們的,看著老爺子的意思,大約是要等終老之後將祖宅留給趙雲。雖然按著規矩,祖宅的確該歸趙雲,但是趙雲分走偌大家業,好東西還要給他,到底意難平。

  韓青山端坐不動,趙二老爺子卻點頭道:「理當如此,雖說雲兒分出去了,也還是大哥哥和大嫂嫂的親孫子,現今又這樣出息了,更不能太過偏心。」趙老太太的東西對於趙雲家而言算不得什麼,總歸是一點心意。

  聽到偏心二字,趙老爺子忍不住臉上一熱,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立兒是兒子,雲兒是孫子,我也不偏不倚,老婆子的梯己一分為二,每家一份。」

  說著,趙老爺子命人將東西搬上來。

  趙老爺子和趙老太太成婚七十年,分家之前所有的進項都在趙老爺子手裡攥著,但是每年人情往來日常花費所剩卻在趙老太太手裡,即使家中供養三房兒孫讀書科舉花了不少錢,但是還剩下一半沒動,不然當初不會乾淨俐落地分了六成家業給趙雲,分家分的只是房舍地畝和為數不多的銀兩,統共六七千兩,家裡銀錢的大頭實際上都在老爺子和老太太手裡。

  趙老爺子和趙老太太本來打算將私房都留給趙鋒,只是沒想到趙雲居然步步高升做了官,如此一來,趙老爺子立時便改變了心意,無論如何,家業總要給家裡最出息的兒孫。

  趙老爺子指著東西道:「這兩匣是老婆子留下的首飾,立兒家給立兒媳婦和鋒兒媳婦,雲兒家給雲兒媳婦和好兒,衣料布匹也是如此,我都點清了分好了,誰家也不比誰家多一分,清單在這裡,你們都看看。平常攢下來的銀錢共計一千八百六十三兩,銅錢十五吊,還有三十多兩的金子,按著數目分給你們。」剩下的家具不動,老爺子還得住在祖宅,其餘的零碎東西都麻利地分了,有針頭線腦,也有陳設擺件,果然分得十分公道。

  趙雲早料到趙老爺子的心思,恭敬地道:「就按祖父說的,孫兒並無異議。」

  趙老爺子聽了他的話,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隨即看向趙立父子,趙立和趙鋒登時打了個寒顫,忙齊聲道:「我們也沒有異議,全按老爺子說的辦。」他們的心頭卻在滴血,這些東西原本都屬於他們,現在讓趙雲生生分走了一半。

  韓青山亦細細看了一遍清單,單是分給趙雲家的金珠簪環便有三四十件,臉上不禁露出滿意之色,原先他只道趙老爺子和趙老太太的梯己不會分給趙雲了,畢竟當初分家還是自己帶人打上了門。如今趙雲出息了,即便不要,趙老爺子也會雙手奉上,這就更好了,原是趙雲該得的,若不是趙老爺子對趙鋒依舊寄予厚望,趙雲至少能分到七成,而非一半。

  此次分家,除了趙立一房心裡抑鬱不樂,旁人卻覺得合情合理,雖說趙老爺子和趙老太太未免偏心些三房,不過因為盼著趙鋒有出息,但是現在趙鋒仍是個秀才,沒半點進益,趙雲卻是大官,身份簡直就是雲泥之分,理當一碗水端平。

  八景鎮上有那些愛說閒話的老嫗村婦親眷,幾個湊在一處,都說趙老爺子很該如此行事,又說牛氏和米氏貪心不足反栽了跟頭,趙老太太剛入土她們便被送到了祠堂。

  長氏笑道:「老爺子早該如此行事了,哪還能像從前偏心三房怠慢雲兒?」

  有人忙笑道:「可不是,別看趙家的大叔叔沒了,二房又被驅逐出去,只剩三房,鋒兄弟又是個會讀書的,三房倒也打的好算盤,只是可惜了,讀了這麼些年的書,鋒兄弟還是沒有考中舉人,誰能想到雲兄弟先做了官呢?」

  又有和牛氏素有嫌隙的人開口道:「自打雲大哥做官,三房也不似往常那樣得意了,想想那些年,雲兄弟絕了前程,三房何等威風,都說鋒兄弟將來必定能金榜題名為官做宰光宗耀祖,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鋒兄弟是老爺子老太太心坎兒裡的肉,也都把老爺子和老太太的梯己當成自己的了,如今只怕抓心撓肺地心疼分出去的東西罷?」

  長氏笑吟吟地聽著,道:「三房婆媳兩個也是脂油蒙了心,鬧得進了祠堂。依我說,咱們老趙家,將來都得靠雲兒,旁人都比不得他,沒見麒哥兒那副聰明伶俐的模樣兒,活脫脫就是年幼的雲兒,家裡又不比尋常人,金榜題名乃是輕而易舉之事。因此,咱們都得謹慎些,別叫三房給雲兒家添了煩惱,樹倒猢猻散,若沒了雲兒庇佑,咱們能得什麼好?」

  眾人紛紛點頭,個個都說要看著三房,他們只顧著閒話,卻沒見到路邊停了一輛馬車,車上坐著的乃是趙立牛氏那位嫁到江家的女兒趙容,將他們的話都聽在耳中,氣得臉色慘白,暗暗擔憂母親,唯恐她在祠堂中吃苦。

  她身邊的大丫頭嬌紅連忙勸道:「二奶奶,老太太的喪事辦完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趙家分家,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不該過去指手畫腳,嬌紅知道趙容自小被牛氏慣壞了,雖然讀書識字,卻是為了嫁到門第比他們高的人家,只是趙雲絕了前程,趙鋒又不知前程如何,並沒有從耕讀人家的小姐晉身為官宦之家的千金,為了供趙鋒讀書,只得委屈下嫁江家少爺,起先倒還溫柔和順,做小伏低,這些年依仗著讀書人清貴,自家出了不少秀才,又出了趙雲這樣一個大官,行事漸漸失了分寸,在江家很是驕縱。

  江淼是趙雲的學生,趙雲剛剛返家的次日,便過來請安磕頭,江太太和江赫的妻子恨不得和趙雲家親厚得如同一家,因趙容是趙雲的堂妹,橫豎管家有江太太,長媳是江赫之妻,她在家裡也做不得主,便行事都讓著她,越發縱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實際上誰都知道趙容和趙雲夫婦沒什麼來往,不過是因為趙雲比趙鋒有出息,如今牛氏和米氏又險些壞了趙雲的前程,得罪了趙雲夫婦,還不知道趙容如何在江家立足呢。

  想到太太和大奶奶的手段,嬌紅忙對苗媽媽使了個眼色,苗媽媽因是趙容的陪嫁丫頭,後來又嫁給了江家的管事,好歹有多年的情分,趙容也能聽進她的話,忙道:「正是,太太和大奶奶已先回去了,咱們可不能耽擱了,仔細旁人說奶奶的閒話。趙大人已經是四品官了,正如他們說的,家裡都靠著大人,奶奶惱了有什麼好處?」

  趙容漲紅了臉,眼裡流露出一抹寒意,隨即消逝。她當然明白趙雲有這樣的前程對自己大有好處,這些年自己出去誰不敬著,但是自小到大都覺得自己的大哥必能高中,到時候自己就是官老爺的親妹子,比趙雲的堂妹更加名正言順。不料趙雲早已毀了容,還能做這樣的官,將自己的父母兄嫂都壓倒了,她便是再明理懂事,也難免有幾分怨恨,自己的母親和嫂嫂只是想多賺幾個錢,竟然被他們威脅休回娘家,現今又要跪祠堂。

  誰不知道趙雲家富甲一方,祖父居然還將祖母說要留給自己哥哥的梯己東西分給他們,難道就因為他們現在做了官,所以就棄了自己的哥哥?今日分了祖母的梯己,明日再分祖父的梯己,後日是不是將自己父母兄嫂居住的祖宅也留給他們,將自己的父母兄嫂攆出去?

  趙容忽然掀開簾子,走了下來,嬌紅和苗媽媽沒有拉住她,只得跟著下來。

  長氏正在說話,且她上了年紀,眼神兒也不好,依舊說道:「雲兒和雲兒媳婦得在家裡住兩三年,咱們須得好生敬著,可不能惹出什麼事情來,倒傷了彼此的情分。」

  眾人點頭稱是,豆母一眼瞥見趙容,不由得一怔,臉上頓時流露出來。

  旁人見到了,也隨著她看過去,倒也沒有什麼畏懼之色,江家雖富,到底不敢輕易得罪了他們趙家,如今還得依附著趙雲呢。趙容若是聰明機敏些,便別得罪趙雲夫婦,反而應當常來往,畢竟牛氏米氏本是罪有應得,非趙雲夫婦之過。

  長氏笑道:「容兒怎麼過來了?送完了殯,你婆婆已經回去了。」

  長氏是長輩,又是積年的老人家,說話行事,絲毫不必顧忌,且她同雪雁一向很好,也沒人敢在她跟前說什麼,趙容自然也不敢無禮,聽了這話,強笑道:「我去祠堂那邊看看我媽,我媽五十來歲的人了,深秋寒冷,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頭。」

  長氏卻是一笑,道:「祠堂裡都是我們老趙家的先人,能吃什麼苦頭?你媽的性子也該磨一磨了,這麼大年紀,孫子都十來歲了,再沒人管,還不知道想什麼法子折騰自家人。你竟是別去,祠堂哪裡是你能去的?先回家罷,過些日子你媽出來了你再去看她。」

  趙容頓時火冒三丈,但是她畢竟不是年輕女孩兒不懂事,只得強忍著。她哥哥是文曲星下凡,總有一日會金榜題名,到那時,看這些人是什麼嘴臉。

  趙容抿了抿嘴,帶著苗媽媽和嬌紅上車走了。

  長氏等人毫不在意,卻不知趙容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仍舊去了趙家祠堂,隔著祠堂同牛氏說了一回話,方怏怏不樂地回去。

  牛氏和米氏跪祠堂不足兩個時辰趙容便過去探望,這個消息瞞不過人,不過一頓飯工夫就傳到了雪雁跟前,于連生剛從趙家老宅回來,正抱著好兒頑耍,說些宮裡的趣事,聽了這事,問道:「是妹婿的堂妹?和你們親厚不親厚?世間人心難測,牛氏和米氏婆媳兩個又因你們之故罰跪祠堂,別那趙氏也給你們惹事。」

  雪雁正給趙雲打點鋪蓋送到趙老太太墓前,趙雲從今日起結廬而居,她雖然心疼,卻也知道文人骨子裡的執拗,只能想方設法叫他過得好些,鋪蓋和孝服都是厚的,火爐也都齊備,一日三餐到時都打發人送去,即使是清粥小菜也變著法兒讓他舒坦些,聽了于連生的話,笑道:「自打我進門,也沒有見過幾回,哪有什麼來往,我不是任人欺負的,江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有江太太在上頭壓著,這位姑奶奶掀不起風浪來。」

  何況,她早防著趙容了,亦已打發人留意,不然趙容還沒回到家中消息怎麼就送來了。

  于連生搖頭道:「這娘兒們幾個倒是一脈相承,依我說,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別心慈手軟,讓她們越發得寸進尺。」

  雪雁莞爾道:「誰家沒有一兩門糟心的親戚,哥哥放心罷。」

  于連生摘下腕上的珍珠串子逗好兒頑耍,歎了一口氣,道:「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家裡的父母兄長侄子現今也找上了門。」

  雪雁忙問道:「都過來了?一直沒聽哥哥說起過家裡的事情,現今如何安置的?」

  于連生冷笑一聲,先對趙麒道:「麒哥兒,帶妹妹出去頑。」

  趙麒會意,想來下面的話他們聽不得,忙牽著好兒的手出去。

  于連生看著他們遠去,方開口道:「家裡雖窮,當日也不是一口飯都吃不上,不過是羡慕宮裡的富貴,送我去淨身,從此以後人不人鬼不鬼。我沒有進宮當差時,那時年紀小,哭著鬧著求著想回家,但凡他們有一點惻隱之心,我也不必流蕩街頭,險些餓死。是他們送了我進京的,淨身後卻又嫌我丟了祖宗的顏面,不肯叫我回家,若不是遇到妹妹,我哪有今日?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不想提起他們,也不當他們是親人,豈料他們一大家子竟然找上門來了。」

  除了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太監,沒有人知道淨身的痛苦,那時他年紀尚幼,昏厥了幾次,半死不活,連淨身的師傅都說活不了了,偏生他性子堅韌,滿懷著一腔怨氣,竟熬了過來,但是即使如此,也因淨身的緣故,時常小解失禁,難以啟齒,平常連茶水都不敢多喝。

  如今他有了些本事,家人卻上門來,如何能讓于連生心氣得平?

  雪雁十分心疼,勸道:「都過去這麼些年了,哥哥別放在心上了,咱們日子過得好,若是哥哥實在不想理會他們,哥哥送他們回鄉便是。世人講究孝道,但是我卻知道哥哥的心思,原不會拘泥於此,咱們兄妹兩個也不必學世人。」

  于連生微微點頭,歎道:「我恨不得立時趕他們離開,但是老爺以仁孝治天下,我總不能失了老爺的體面,不過我已經有主意了。」

  雪雁聽了,忙問是什麼主意。

  于連生冷冷地道:「他們想著錦衣玉食,想著榮華富貴,我都給他們,橫豎我不缺這幾個錢,我已經叫人買了一處大宅子,僕從都是我的心腹,現今宅子正在收拾,等我回去就讓他們住進去,從此以後我給他們綾羅綢緞,給他們山珍海味,但是卻不准他們踏出院門一步,免得他們倚仗我的權勢橫行鄉里,也免得朝中官宦為了巴結我而討好他們,給我惹來禍患。」

  雪雁聽了這番話,雖然覺得手段未免霸道些,但是卻十分贊同,她知道于連生對於自家人的心性必然是清楚明白的,于連生現今是長乾帝身邊第一得意人,若不如此,于家一干人等和戴權的家眷一樣,正如于連生說的橫行鄉里,結交官宦。于連生此舉,既然不會落得不孝的涼薄之名,也免除了許多後患,當真是兩全其美。

  想了想,雪雁道:「哥哥自己拿主意,哥哥怎麼做,我就怎麼聽著。」

  于連生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必然是贊同我的,知道我的心,咱們都是從一無所有到了這樣的地步,一路走來,何止步步荊棘?萬不能因為他們毀了前程。」他若是心慈手軟就沒有今日的地位,不想家人打攪,必須以絕後患。

  雪雁點頭稱是,笑道:「不管別人怎麼說哥哥,在我心裡,哥哥是極好的。」

  兄妹兩個正說得熱鬧,香桃進來道:「奶奶,舅老爺,已經擺飯了。」

  雪雁聽了,忙向于連生道:「咱們先用飯罷,白日裡大魚大肉地吃著,到底膩得慌,晚上吃得清淡些,脾胃也輕快些。」

  說著,又叫人給趙雲送晚飯過去,不過是清粥饅頭小菜,吩咐小廝道:「往那裡送鋪蓋時也送了火爐,還有一些用具,若是到那裡這飯菜涼了,你們就用火爐熱一熱再請大爺吃,這會子入秋了,凡事小心些。」

  小廝答應了一聲,自去料理。

  于連生笑道:「妹婿當真住在墓前不成?雖說丁憂清苦,可是正經如此守孝的有幾個?」

  雪雁道:「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

  于連生一笑,卻明白趙雲的脾氣,他雖是承重孫,但是和趙老太太情分極薄,若不是為了日後,他也學別人在家守孝了,不過這樣也好,對他的仕途,對趙麒的前程都大有好處。

  他在雪雁家裡住了一日,次日便要離開。

  給于連生的禮物早在回來後送殯前就收拾好了,連帶送給京城各處的,雪雁忙叫人駕了一輛大車,又將單子都交給于連生,道:「除了給哥哥的東西,還有給忠順王府、寧安郡主府、周家、桑家並各處的禮物,我們家有孝,不好登門拜訪送禮,就請哥哥代勞罷。」

  趙麒讀書天資極高,僅次於周玄而已,既然要以科舉晉身,這些人家都不能怠慢了。除此之外,雪雁還捎了胡雍的書信到胡家,也有送給張惠的禮物,周家也有書信,但因周家之僕進京時就直接去周家了,所以不必雪雁送去。

  于連生接過清單看了一回,道:「給我的還有自鳴鐘?這樣的東西你留著罷。」

  雪雁笑道:「在西海沿子最不缺的便是這些,自鳴鐘雖貴,卻是西洋人帶過來的,我用幾匹綢緞幾盒茶葉換來的,並沒有花錢。我給哥哥預備的都是西海沿子西洋人常帶來的東西,在船上,我又用他們的衣料給哥哥做了幾身衣裳,哥哥能著穿罷。」

  于連生聽了,點頭道:「倒也有理,正好,前兒老爺跟前的一座自鳴鐘被老爺不小心弄壞了,鳥兒也不叫了,下面還沒修好,這個我帶過去孝敬老爺。」

  雪雁笑道:「既給了哥哥,就由哥哥做主。」

  于連生哈哈一笑,將單子收入袖中,忽道:「你們家裡這幾年的收成和租金除了頭兩年讓薛家帶給你們,剩下的都在我那裡,眼下你們家裡事多,等過些日子再送過來。」

  說完,逕自坐轎離去。

  他走後,雪雁便收拾昨日趙家老宅分的東西,清點時暗暗咋舌不已,單是老太太便有這麼些梯己,只怕老爺子手裡的東西更多了,難怪當年趙雲說自己對老宅心灰意冷,想必是知道其中的藏掖。

  想罷,雪雁遂將之和趙雲之母的嫁妝放在一起,都收了起來。韓氏是韓青山之女,娘家饒富,嫁妝也十分豐厚,留了不少東西給趙雲,但是多年來已經用了七七八八,不過首飾卻都幾乎沒動過,仍舊收著。

  李媽媽歎道:「虧得大爺做了官,不然咱們除了祖宅一點子東西都得不到。」

  雪雁抿嘴一笑,道:「老爺子如今反悔了,分得也公道,咱們就受著,何必再說這些,叫人聽了倒不好。」

  李媽媽聽了,忙住嘴不言。

  雪雁回頭吩咐香桃道:「將往年收著的冬衣揀素色的拿出來曬曬,皮子也拿出來曬,在西海沿子住了幾年,竟沒再穿過,我雖然生了一兒一女,身量卻沒大變,舊衣服都能穿,不必再做,在船上給麒兒和好兒做的幾套冬衣也拿出來曬一曬,比熏香強。」

  香桃笑道:「咱們家的衣裳哪一年不拿出來曬?都好好地收在樟木箱子裡呢,我正打算等老太太的喪事辦完了,該曬的曬,該做的做,再過一二個月便入冬了。」

  雪雁忍不住道:「收拾好了,來我這裡拿幾匹料子,上上下下各做兩套冬衣。」

  香桃笑著答應了,感恩戴德不已。

  卻說于連生回到自己家裡,他現今雖然越發有權有勢,但因孤身一人,仍舊住在南華留給雪雁的宅子裡,彼時宅子裡熱鬧非凡,父母兄弟等人正在廳中大吃大喝。

  見到于連生回來,一干人等忙站起身,抹了抹嘴,于大哥諂媚道:「兄弟,你回來了?」

  于連生冷冷地甩開衣袖,道:「別碰我!」

  于大哥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收回手,訕訕一笑,道:「兄弟,你是我的親兄弟,咱們兄弟不好好親香親香,這麼生分做什麼?」

  于父大馬金刀地坐在上手,摸了摸花白的鬍子,對于連生吹鬍子瞪眼道:「正是,難道你如今有權有勢了,就不把父母兄弟當親人了不成?就是出去說,也沒有這個理兒。」

  于連生嘴角掠過一絲嘲諷,冷笑道:「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能讓父母兄弟心滿意足?」

  于父清了清嗓子,道:「你大哥二哥和你四弟一家都有好幾個兒子,個個聰明伶俐,最大的已經二十歲了,也該娶妻生子了,你給你大侄子挑一門好親事罷,聽說有不少人富貴人家都爭著搶著將女兒許配給你,你不要,讓給你侄子也好。」

  聽到于父的話,一干人等紛紛點頭,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于大哥的長子若是娶的好,他們將來的前程也不差,真沒想到他們家二十年前送去淨身的于連生竟然成了皇帝老爺子身邊的心腹,若不是有官員往他們家裡送禮,他們還不知道于連生已經光宗耀祖了。

  于大哥道:「正是,兄弟,你可是我的親兄弟,咱們家就靠你了。你大侄子長到如今,人品模樣都是極好的,在兄弟家裡吃喝了幾日,越發養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有兄弟你的權勢,還怕娶不到官宦人家的小姐?好歹為你侄子著想一番。我聽說戴公公不但自己娶了十幾個妻妾,也有好些個繼子繼女,個個娶得好,嫁得好。」

  于連生下定了決心,定要將他們鎖進大宅子中,從此以後不必惹是生非。

  于父等人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顧自地道:「連生,你今年也有二十八歲了,偏生還沒有後,不如聽我的話,娶一個老婆回來,然後再從你這些侄子裡挑一個順心如意的,過繼到你名下,從此以後,你有妻有子,才算是個過日子的。」

  眾人聽了,忙都點頭,尤其是一干子侄,都盼著自己能被于連生挑中。

  自從進了京城,他們瞬間就被京城的繁華迷住了眼睛,在于連生家裡,穿的要綾羅綢緞,吃的要山珍海味,戴的要珍珠寶石,這些真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生活,只有跟了于連生,做了于連生的兒子,才能長長久久地富貴下去。

  于連生淡淡地道:「這些事,以後再說罷。」

  橫豎宅子快修繕完了,他特特吩咐人加高了院牆,砌牆時牆頭插滿了鋒利的刀片、碎瓷片、荊棘等等,又堵死了後門和各處角門,只留正面大門,命人嚴加看守,一旦修完,立時便叫他們住進去,此時便先模稜兩可罷。

  于連生心性極狠,一旦決定了的事情,絕不會後悔。

  于家一干人都道于連生願意了,不由得相視一眼,彼此目露敵意,都不願意別人被于連生挑中,正鬧得跟烏眼雞似的,卻見小太監來回道:「東西都已經卸下來了,放在哪裡好?」

  于母連忙插口道:「什麼東西?又有人送禮了?」

  小太監並不做聲,他跟著于連生多年,自然知道于連生的規矩。

  話音剛落,早有幾個女眷跑出去到前院看剛從馬車上搬下來的東西,目露精光,然後回來跟于父于母道:「都是好東西,滿目珠光寶氣的。」

  于母聽了,忙向于連生道:「既這麼著,就送來孝敬我和你爹罷。」

  于連生摸了摸腕上的紅瑪瑙串子,臉上浮現一抹冷意,道:「不怕死的話,就搬走罷,這可是我要孝敬老爺的東西。」

  聽說是孝敬長乾帝的,眾人頓時不敢吱聲了。

  于連生望著他們冷冷一笑,滿臉都是寒意,誰能想到這些當初是將他逼入絕境拋棄自己的人,現在卻又蜂擁而至,只為了富貴二字,道:「宅子已經在收拾了,明兒我親自送你們去大宅子裡住,裡頭綾羅綢緞珠寶玉翠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眾人聽了,頓時大喜過望,于父讚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孝心的。」

  于連生低垂著眼睛,又是一陣冷笑,然後回頭吩咐人道:「沒見到桌上的菜肴都冷了?趕緊做了肥雞大鴨子送上來,再送兩罎子好惠泉酒,別叫大家餓著。」

  眾人喜笑顏開,見于連生事事依從他們,隨即坐回原處大吃大喝起來。

  于連生拂袖而去,將禮單遞給小太監,然後吩咐道:「按著清單,除了我的,其他的都送到各處,就說是姑奶奶從南邊帶來的,但因家中守孝,恐惹了晦氣,所以託我送來。」

  小太監答應一聲,自去料理。

  于連生則在次日一早,挑選幾件罕見之物並著自鳴鐘帶進宮中,孝敬長乾帝。

  長乾帝看了幾眼,道:「又是你妹妹送你的?」

  于連生含笑稱是。

  長乾帝便叫人將這座自鳴鐘擺在殿裡,取代了先前的那座,他富有四海,自然不在意區區幾件東西,自鳴鐘再珍貴,在宮裡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他所記得的是于連生的一番心意,不似別人逢迎媚上,送禮也都存了心思。

  端詳了一番,長乾帝忽然道:「聽說你家裡來人了?」

  于連生羞愧道:「正是,聽說是河間府一帶的官員去家中送禮,家裡便知道了小的在老爺跟前有體面,一大家子統統進了京,正住在小的家中。」

  長乾帝想起戴權家眷行事囂張跋扈,眉頭微微一皺,道:「你有什麼打算?」

  于連生忖度再三,便將自己的打算說了,他萬事不瞞著長乾帝,何況也知道長乾帝的心性,雖說是以仁孝治天下,但是實際上他自己的本性卻非如此,而是以國家為重,自己的方法雖說是狠辣了些,卻恰好解決了長乾帝擔憂之事。

  長乾帝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人說你涼薄?」

  于連生笑道:「小的奉養父母兄弟子侄一家人,錦衣玉食,何來涼薄?」

  長乾帝頓時哈哈大笑,心裡愈加滿意,若是戴權也像于連生這樣,自己就不必擔心宦官之禍了,指著案上的一個摺子道:「你看看這道摺子。」

  于連生一驚,雖說長乾帝信任他,但是從未叫他涉足朝政,倒有幾分躊躇。

  長乾帝見狀笑道:「無妨,這是周元乞骸骨的摺子,他說自己年過半百,如今精力不濟,因此祈求致仕回鄉,以教導子孫為要。」

  于連生聽了,頓時詫異不已,周元這是給周鴻讓道?


第108章:選伴讀德妃中麒哥

  周元做戶部尚書,管著國庫和朝廷錢糧進出,穩穩當當地過了多年,若非長乾帝心腹,絕不能連任,他見長乾早已坐穩了帝位,朝堂之事也都已經料理了八、九分,想起長子年過三十,掌管西海沿子的兵權多年卻始終未有兵馬元帥之名,便生了致仕之心。

  長乾帝看了摺子後一直留而不發,又給于連生看了。

  于連生回思種種,不由得暗暗讚歎,周元好生精明,拿得起放得下,又在此時,即便自己不再為官,也會讓長乾帝記在心頭,畢竟此時裡裡外外都被長乾帝清理了一遍,朝堂已穩。

  長乾帝問道:「你怎麼看?我是批了,還是不應?」

  于連生忙笑道:「老爺英明神武,自有決斷,哪有小的說話的餘地。」人貴自知,于連生並不認為自己能倚仗著長乾帝的信任而指手畫腳。

  長乾帝聽了,莞爾一笑。

  周夫人陡然聞得丈夫意欲退出朝堂,不免有些慨歎,道:「老爺捨得放棄這樣的權勢?」天底下也就那麼幾個人能做到一品大員,哪有幾個捨得放棄?八十多歲猶在為官的好多著呢,哪像周元這樣,未到六十便已致仕。

  周元一旦致仕,她便不是十分有底氣的誥命夫人了,畢竟誥命的底氣全靠丈夫的實權,不過自己的長子爭氣,現今是一品大將軍,自己又不比黛玉的身份低,次子三子亦爭氣,因此仍舊有所倚仗,只是卻不是周元的,而是周鴻掙來的。

  周元卻是一笑,道:「有什麼捨不得?咱們家到了這樣的地位,也難以更進一步了,倒不如急流勇退,讓聖人記著我的好,善待鴻兒兄弟幾個。何況,諸皇子漸次長成,也不知如何爭端,咱們不必捲入其中,竟是穩妥為上。」

  聽了這話,周夫人心頭一凜,暗道好險。

  長乾帝跟前有十一個兒子六個女兒,夭折了兩個皇子和兩個公主,皇長子、皇次子、皇四子、皇七子、皇十一子皆是皇后所出,皇長子已經十八歲了,十五歲進朝領了差事,次年皇次子、皇三子亦上了朝,去年皇四子、皇五子、皇六子也上朝了,大家都知道長乾帝並非由太子而登基,皇太后身份不高,連帶長乾帝身份也不高,如今未封太子,誰都可以一爭。

  周夫人雖是女眷,卻也知道皇子之事,丈夫已是文官之首,三年前才封了大學士,長子手握西海兵權,次子已為翰林,乃是皇子必定拉攏之戶,難怪前兒中秋入宮時,皇長子妃和皇次子妃、皇三子妃等人對自己十分的和顏悅色。

  周夫人想起二十年前奪嫡之慘,心裡頗為贊同周衍致仕,隨即皺了皺眉頭,輕聲道:「老爺只怕擔心太過了,聖人年富力強,想這些太早了些。」

  周元歎道:「寧可先多想些,也別被富貴榮華蒙了眼,想當初我何嘗不是如此?幸而鴻兒媳婦聰明絕頂,反倒點醒了咱們,才有今日之福。」長乾帝極端自制,規矩極嚴,早些年還能看出長乾帝的意思,眼下他卻看不透了,倒不如退出來,橫豎長子不在朝堂,次子不知多少年方能上來,諸皇子即便想拉攏,也拉攏不到周鴻。

  周夫人笑道:「想當初都說鴻兒媳婦生得弱,娘家子嗣不繁,她也不像是能生養的,誰知她竟是極好的,連帶咱們家又是幾代興旺。」旺夫旺子,這是她最喜歡的,王氏雖然生了兒子,周漣之妻容氏也生了一子,到底比不得周玄是長子嫡孫,冰雪聰明。

  作為公公,周元不在此事上多說,咳嗽一聲,岔開道:「你心裡有個數,等到我致仕後,你也少出去走動,只管在家含飴弄孫罷。」

  周夫人點頭答應了,她現在五十多歲了,兒女娶的娶,嫁的嫁,心事已了,若是黛玉在家,早將家事交給黛玉料理了,自己當個悠閒自在的老封君,偏生黛玉不在家,自己也不想亂了規矩,交給王氏和容氏,以免她們管過家後,等到黛玉回來卻捨不得放手。

  想了想,周夫人問道:「難道咱們就此回鄉不成?」

  周元道:「鴻兒在西海沿子,咱們如何能回鄉?不過是個說法罷了,留在京城方能讓聖人放心。再說,咱們家裡沒什麼要緊,衍兒和漣兒都不必回鄉考試,咱們回去做什麼?」

  原來周衍中秀才的下一科便已經中了舉人,當年周漣與之同行南下,亦中了秀才,舉人又險而又險地中了最後一名,其時兄弟兩個名揚江南京城兩處,一門父子皆不俗,次年兄弟兩個參加春闈卻都同時落榜,其後又一科周衍中了二甲進士,雖是二甲最後幾名,但是人人都道年輕有為,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周夫人聽了,臉上露出微笑,她這一輩子極有福分,丈夫位高權重,兒子個個爭氣,每每出門應酬,誰不說她教子有方,笑道:「我只盼著咱們家下一回有人回鄉時那人是咱們的玄哥兒,聽說玄哥兒天資極高,竟能給老爺爭個頭名回來也未可知。」

  說到周玄,周元不禁十分思念,道:「玄哥兒今年五歲了,咱們還沒見過呢。」

  黛玉極善丹青,心思又細緻,恐周元和周夫人想念長孫,每回和書信一同進京的還有厚厚一疊她素日替兩個兒子畫的肖像,近年來因常見洋人,又學了幾筆油畫,繪得栩栩如生,周元和周夫人見了,雖覺奇怪,卻每每愛不釋手,都放在枕畔小匣子裡,時常拿出來看。

  周夫人心想若不是西海沿子距離京城實在太遠,自己早就過去一趟看孫子了,尚未有所言語,便聽說于總管打發人送東西過來。

  于連生進宮前吩咐人將雪雁送給各家的禮物送去,剛剛送到。

  周夫人忙出去見了送禮的太監,接了清單,聽小太監說了雪雁的意思,不免笑道:「你們家姑奶奶也太謹慎了些,他們家老太太已經沒了快一年,熱孝早已過了,誰在意這個?」

  話雖如此,周夫人心裡卻滿意非常,她最喜歡的便是雪雁的謹慎二字。

  雪雁思量周全,他們家畢竟是守孝之人,自己即使不忌諱,那些為官做宰的卻在意,故此寧願託于連生打發人送禮,也不派自家人去,各家收了禮,都知道于連生的身份,也見了送禮的小太監,次日各自回禮。

  過了幾日,長乾帝忽然降下旨意,批了周元乞骸骨的摺子,與此同時又往西海沿子發了一道旨意,命兵部尚書帶人去頒旨,乃是封周鴻為兵馬大元帥,雖說品級和所管的軍務一如既往,但是卻更加名正言順。

  聽到這兩道旨意,朝中內外無不吃驚。

  幾位已經上了朝的皇子暗暗跌足長歎,唯獨皇長子和自己同母的弟弟想起皇后的教導,立時沉靜下來,橫豎他父皇依然年富力強,自己只需做好身為兒子的本分即可。

  皇后得知皇長子的舉動,心中十分滿意,這日皇長子來請安時,她招手叫他到跟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心道自己雖不在意後宮恩寵,但是無論如何都得護著兒子名堂正順地登上皇位,只有做了皇太后,她方能放下心來,遂笑道:「周大人既然致仕,少不得各處去人,你按著規矩送些禮即可,不必太厚,不必太薄,和從前一樣。」

  皇長子微微一笑,道:「母親放心,兒子曉得。」

  若說誰最明白長乾帝的心思,除了長乾帝跟前的于連生外便是皇后,因此皇長子十分尊敬自己的母親,皇后和長乾帝乃是少年夫妻,她比皇太后更有志氣心機,只要長乾帝不會因寵妃而愛屋及烏,她和兒子們安安穩穩,本本分分,便能熬到頭。

  皇后撫摸著皇長子的頭頸,面色柔和,道:「你知道就好,咱們別想那些糟心事兒,你只需將聖人交代的差事辦好便可,雖然該當和文武百官有所來往,但是切記結黨營私,以免惹了聖人的忌諱。」

  皇長子心頭一凜,連忙點頭稱是,打算回去教導皇長子妃一番,雖要和朝臣女眷交好,卻也要顧及身份,不能學後宮有子嬪妃和皇三子妃那樣,極力拉攏諸誥命。

  皇后看他明白過來,略略放下心來。

  母子兩個靜默了片刻,皇后忽一眼瞥見幾上下面才孝敬上來的赤金累絲香囊,不知想起了什麼事情,慢慢地開口道:「我聽說你前兒納的一個侍妾小王氏,素日擺設穿用很有幾分奢華,用的是什麼瑪瑙碗翡翠盤?」

  皇長子一愣,他素來不大在意後院的事情,隨即道:「後院之事兒子不甚清楚,都是季氏料理的,不過小王氏是王氏的妹子,娘家頗為富貴,想來闊綽些。」

  皇后道:「傻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雖說男主外,女主內,但也要自己心裡有數,不能叫女眷左右了去。季氏是我親自給你選的,端莊賢淑,深明禮義,可是後院有些事情她也不能一味做主,畢竟你那些姬妾各有娘家來歷。依我說,你在女色上清淡些,和季氏多生幾個嫡子才是正經,你是嫡子,也該重嫡而輕庶,這樣方是正統,難道你是嫡子,卻偏愛姬妾庶子不成?沒的讓天底下的讀書人笑話。何況,聖人儉省,你府上便該隨著聖人,奢侈有什麼好?不管是粗茶淡飯還是山珍海味,都是果腹之物,即便是綾羅綢緞,也未必比粗衣麻布暖和幾分,聖人好容易才讓國庫裡多攢了幾兩銀子,可不是由著後人敗的。聖人大刀闊斧地整頓吏治,好容易才穩當些,你便要記得儉省、守成。」

  皇長子聽了這一番話,頓時茅塞頓開,深深拜下,道:「兒子謹遵母親教誨。」的確,長乾帝整頓吏治,雖然朝堂內外為之清明了幾分,但是到底也傷了元氣,沒有二三十年,決計恢復不了,的確是該有仁厚守成之君,國庫空虛,自己便該儉省,也不能陽奉陰違,做給長乾帝看,畢竟長乾帝也不是容易哄過去的。

  皇后見兒子聽進去了,心裡鬆了一口氣,眉眼不覺帶了幾分笑意,低聲道:「咱們娘兒們什麼都別想,記得本分二字即可,規矩上嚴謹些,不管旁人如何攛掇,你都不能動心,咱們也別管別人如何上躥下跳,他們如此,只是自取滅亡罷了。」

  皇后能安安穩穩地養大五個兒子和一位公主,只夭折了一個公主,在宮裡既得皇太后滿意,又得長乾帝敬重,下面嬪妃都不敢輕舉妄動,她穩穩當當地主饋中宮,靠的可不僅僅是運氣,她靠的是自己的高瞻遠矚。

  皇長子笑道:「母親放心,我一直都按著母親說的行事。」

  皇后抿嘴一笑,道:「聖人忙著國事,你們也有名師教導,學的都是治國之策,朝堂上那些事兒我不懂,也不多說,不給你出主意,只是告訴你些該當留心之處。」

  皇長子聽得感動不已,心頭一熱,有母親教導,他在長乾帝跟前確實很得長乾帝中意。

  等到皇長子離去後,皇后又叫來餘下的兒女們過來,分別教導了一番,主要是讓他們兄弟齊心,事後又吩咐皇長子妃到宮裡服侍自己,細心教導她該如何輔佐皇長子。

  皇長子妃季氏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季昊之女,比不得皇三子妃成氏之父乃是一品封疆大吏,季昊為人剛直不阿,得罪了不少文武百官,所以除了寥寥幾家世交外幾乎沒有來往的人,但是即使多年來沒有升遷,在讀書人中名聲卻是極好,很得長乾帝倚重,而且季氏自小十分羡慕黛玉,和黛玉有所來往,世人都知道季昊曾與黛玉有守金之恩。

  季氏嫁給皇長子後,知道自己丈夫的處境,心裡也羡慕皇后的風儀,學得十分用心。

  不管外面如何,皇后及其兒女一直安分守己,皇長子行事愈加沉著冷靜,孝敬父母,友愛兄弟,辦差時並不倨傲,對待朝臣十分體恤,卻又不會上趕著結交,雖無長乾帝果斷狠絕,但是本性仁厚,雖然如此,也不軟弱。

  與之一比,皇三子和皇六子等人越發沉不住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連生耳目靈通,將其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卻從不多說什麼,既不在長乾帝跟前讚歎皇長子,也不在長乾帝跟前說德妃和皇三子等人的不是,但是旁人的賞賜,他都收下,稟告過長乾帝後送給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頑,大發其財。

  長乾帝滿意之餘,在御花園裡遊玩時,側頭道:「聽說戴權有十幾個妻妾、十幾個養子、三四個養女,你怎麼不娶一房老婆?若是你願意,我下一道旨意,給你聘個官宦人家的小姐。」

  此話一出,慌得于連生忙道:「老爺恩典,本不該推辭,只是小的並不想蹧蹋了別人,倒不如孑然一身的好。小的跟著老爺,不管怎麼說,小的出去也有幾分體面,為了這份體面還不知道別人如何算計著呢,仗勢欺人也未可知,小人何必再添煩惱?」

  這些年來他清靜慣了,可不想弄這些事情,既玷辱了自己,也作踐了別人,不管那女子是什麼身份,都不該嫁給一個太監守活寡。

  旁邊隨侍之人聽了,暗道于連生不知享福,竟敢推辭了長乾帝的善意。

  長乾帝卻是哈哈一笑,隨即道:「難道你就不想著有人養老送終?」說著,折了一支菊花拿在手裡把玩,目光炯炯,注視著于連生。

  于連生見長乾帝不會再給自己賜婚,登時放下心來,笑道:「小的本是無根之人,在意這些作什麼?小的原本還想過陪老爺幾十年,等到小的年紀大了就告老出宮,和小的妹子一處住,到時候收養幾個孩子,比什麼都強。只是後來想想,世間之事難說得很,誰知道能養出什麼孝子賢孫來?故此小的又決定不收養了。小的外甥雖不是親的,卻比親的更好,小的決定將來把家業都留給外甥,比外人強,難道將來小的沒了,外甥不能給舅舅摔駕送靈不成。」

  于家人等找上門來以後,于連生便有了這個決定,後來又親見趙麒和好兒,兩個孩子年紀雖幼,但是趙麒已經明理懂事了,並沒有嫌棄自己這個做太監的,雖然外面都說如何尊敬自己,實際上十個人裡有九個人看不起自己,太監出宮後被養子嫌棄的不是沒有,因此他堅定了心思,只是沒有告訴任何人,連雪雁都不知道,還當他仍舊打算收養孩子。

  長乾帝聽了于連生的打算,不由得一怔,道:「你倒是想得開。」

  于連生微微一笑,他也不是想得開,只是經歷的事情多了,見到的是非多了,心思也就愈加想簡單些了,他不想日後老得走不動了,被別人嫌棄驅逐,孤苦伶仃,他一生之中唯有在雪雁等人身上才能感覺到自己和常人一樣的,既然如此,何必再理會別人。

  雪雁當他是親哥哥,趙麒當他是親舅舅,這就足夠了。

  忽聽有人通報說德妃求見,于連生便掩住了話,聽到長乾帝讓德妃過來,便抬頭見德妃嫋嫋婷婷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干宮女太監,氣勢逼人。

  等到德妃等人拜見後,長乾帝將手裡的菊花遞給于連生,逕自往亭中坐下,道:「朕好容易得一日清閒,你來做什麼?」

  德妃心頭一顫,忙道:「妾是為了小九來的。」

  長乾帝淡淡地道:「老九怎麼了?不是說好讓他十月去上學?難道不願意去?」

  長乾帝夭折的兩個皇子分別是賢妃生的八皇子和貴妃生的十皇子,下剩皇九子七歲,皇十一子五歲,都尚未上學,其餘沒當差的兩個皇子亦需上學,已經上朝當差的皇子每個月也有半個月由名師教導治國之策。

  德妃道:「老九自然願意上學,今兒還說等學好了,替聖人分憂呢!妾聽了這話,心裡覺得十分欣慰,只是老九去上學,伴讀尚未定下來,因此來請問聖人之意。」

  長乾帝聽了,道:「伴讀自有朕下旨挑選,還是你有看中的人選?」

  德妃面上一紅,她生了兩個兒子,即皇三子和皇九子,心裡未嘗不是沒有想法,悄悄看了于連生一眼,低聲道:「自然是聽聖人的意思,若是聖人已經挑中了人也就罷了,若是尚未挑選,妾倒是有兩個極好的人選。」

  長乾帝心中冷冷一笑,便問是誰。

  德妃笑道:「一個是妾的娘家侄兒韓旭,一個是趙大人家的長子趙麒。」

  聽到趙麒二字,于連生愕然抬頭,看向德妃,他萬萬沒想到德妃挑中的竟是趙麒,是了,趙麒身份不高,但是卻偏偏是自己的親外甥,滿京城裡誰不知道自己最疼的便是這個外甥,當親生骨肉一樣對待,方才還跟長乾帝說將自己的家業都給趙麒呢。

  長乾帝眉頭一皺,道:「趙麒這個名字朕怎麼沒聽過?哪個趙大人家的?」

  于連生低聲道:「回老爺,小人的外甥便是名喚趙麒。」

  長乾帝聽了便即瞭然,問德妃道:「你說的這個趙麒,莫非是連生的外甥?怎麼想起他來了?他們家遠在西海沿子,進京奔喪還不到一個月呢。」

  德妃心機本事畢竟不如皇后,笑道:「妾也是聽說的,聽說周大人家的長孫公子天縱英才,又說趙麒比周哥兒雖差些,卻也是極難得的,寫得一筆好字,妾想老九生性淘氣,字寫得不好,該當有人督促些才好,倒不在意身份來歷了,因此取中了趙麒。」

  于連生聽到這裡,暗暗搖頭不已,德妃太心急了,長乾帝沒有立下太子,便是考校眾人心性本事,德妃如此,反露了行跡。

  于連生並不希望自己妹妹一家捲入奪嫡之爭,他心中想著出宮後須得去趙家一趟。

  聽了德妃的話,長乾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吟吟地道:「原來如此,你倒是對文武百官家中子孫知道得清楚,若不是你說,朕都不知道南華和連生的外甥都這麼大了。」

  提到南華,德妃心中一頓,她之所以選中趙麒,一是于連生是他舅舅,是長乾帝跟前的心腹,二則南華是他姨媽,是長乾帝的救命恩人,然後就是因為趙雲夫婦和周鴻夫婦的情分非比尋常,皇后給皇長子選了季氏做妻子,不也是想著這些麼?季氏和黛玉有交情,便和周家有來往,黛玉又是雪雁舊主,七拐八繞,這就是瓜葛。

  德妃殷切地看著長乾帝,目光中蘊含著十分柔情蜜意,道:「不知聖人覺得如何?」

  長乾帝含笑道:「都不好。」

  德妃聞言一怔,隨即面色一白,有些氣弱,但是卻不敢反駁,道:「莫非聖人已經有了人選了?不知是誰家的公子?好讓妾心裡有數,告訴了老九,老九也喜歡些。」

  長乾帝擺了擺手,道:「急什麼?等老九去上學就見到了,跪安罷。」

  德妃見狀,只得忐忑不安地退下了。在回去的途中,德妃越想越是憂心不已,皇后十分狡猾,若是她讓趙麒做了十一皇子的伴讀該當如何?豈不是拉攏了于連生和周鴻等人?本想著這些年長乾帝頗寵自己,能求得恩典也未可知,誰知長乾帝竟然沒有答應。

  即使如此,德妃仍舊打定了主意,必須給皇三子拉攏幾家勢力。

  皇后很快便知道了德妃在御花園中的說法,頓時冷笑一聲,對季氏道:「我就說,咱們穩得住,別人卻沉不住氣,任由他們鬧罷。」

  季氏剛生過孩子,身段豐腴,面龐圓潤,倒越發顯得端莊嫻雅,聽了這話,恭維道:「母親英明,旁人怎能比得上?我跟著母親,學了許多道理,越發覺得進益了,若是母親不嫌棄,日後我經常來陪伴母親。」

  皇后卻笑道:「罷了,你們府上的事情最要緊,日後來請安時,我教導你一些,你還是多在府裡料理家事帶孩子罷,這是聖人的嫡長孫,萬萬不能讓人做了手腳。」

  季氏早已將房中治得水泄不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福身稱是。

  皇后又道:「對了,南華的那個妹子,你是見過的,你覺得她為人如何?」

  季氏想了想,黛玉在京城時,她年紀甚輕,但也已經知道世事了,因此情分雖比不得張惠墨新等人和她好,但比別人卻好幾分,自然認得雪雁,何況這些年來,黛玉雖在西海沿子,每回家書送到京城,隨之一起的禮物也送給自己娘家一份,便道:「母親是說林姐姐貼身的大丫頭罷?我記得,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

  皇后笑道:「這就是了,南華那樣聰明,她妹子如何能蠢笨?當初誰也沒有想到她竟有今日,雖非皇太后所賜婚事,但是聽說他們夫妻和睦,兒女雙全,極是自在。」

  對於這些事,季氏卻不甚知道,只是一笑,並不說話。

  皇后雖然知道雪雁帶來的好處,但是卻不急在一時,說過之後便不在意了,只冷眼看著德妃鎩羽而歸後,依舊不屈不撓地祈求長乾帝,長乾帝素性喜怒不形於色,既不答應,也不說選了誰給皇九子做伴讀。

  于連生搖頭一歎,歇息時逕自出宮去趙家。

  彼時趙雲雖在趙老太太墓前守孝,卻時時刻刻留意城中消息,因聽說周元致仕,略略思忖片刻,便離了草廬回到家中,見雪雁坐在窗下,正在擺弄案上大荷葉翡翠盤上的數枝菊花,細心地插在花囊中,好兒坐在雪雁旁邊,仰臉看著。

  聽到趙雲的腳步聲,雪雁轉頭一笑,放下手裡的花,起身道:「怎麼這會子回來了?我才說今兒的豆腐好,打算叫廚房裡做了給你送去。」

  趙雲走過來拍拍他的手,夫妻兩個一同坐下,隨即又彎腰抱起好兒,令其坐在懷裡,道:「我在家用過午飯再回去。好兒,吃了什麼好東西?怎麼又重了?」

  好兒不滿地道:「才沒有胖,我無肉可吃,媽媽和哥哥都說我瘦了。」

  雪雁也笑道:「天漸漸冷將起來,好兒穿得厚實,人倒沒重。」好兒跟趙麒一樣,都是無肉不歡,但是因守孝之故,家裡一應飲食清淡,她打算熬過這個月,便讓好兒和趙麒同以往一樣,葷素皆有,自己則隨著趙雲茹素。

  趙雲聽了,道:「兩個孩子正在長身子,何況他們兩個都出了孝,不必和你我一樣,他們愛吃什麼便叫廚房做什麼。」

  雪雁點了點頭,好兒眼睛一亮,立時掙扎著下來,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趙麒去。香桃香椿等人看了看,香櫞跟著好兒出去,香桃香椿都出去了,沏茶捧果送上來,趙雲揮了揮手,兩個丫頭各自退出。

  雪雁伸手理著菊花,疏落有致,問道:「你是為周大人致仕的消息回來?」趙雲留心京城諸事,一概消息都過了雪雁,方送到趙雲那裡,因此雪雁不必深思便知他回來之故,對於周元致仕一事,旁人雖覺可惜,雪雁卻讚歎不已。

  趙雲微微頷首,道:「周大人退的正是時候,周將軍總算能名正言順地掌管西海兵權了。」

  夫妻兩個說到這裡,相視一笑。

  雪雁卻頗為想念黛玉,又擔憂周白的身體,不知道自己離開這小半年,他們母子兩個如何了,遂道:「也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只盼著將來守完孝,聖人仍舊允咱們去西海沿子,到那時,麒哥兒和玄哥兒好好地上學讀書。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麒哥兒總不能無所事事,你看著是你教導麒哥兒讀書,還是另外請先生?」

  趙雲守孝,趙麒因是曾孫,已經出了孝。

  趙雲沉思了一會,道:「倒有些兩難。我自忖才華不差,到底沒有經歷春闈和殿試,雖說能教導麒兒讀書,但是將來出了孝,也不能顧及到他,因此不如請名師教導。」

  雪雁也知道胡雍是罪人之身,算不得周玄和趙麒正經拜下的老師,道:「雖說咱們能請先生,但是名士難尋,何況咱們將來也不知道是在京城,還是在西海,就是請了先生,也只是教導麒兒兩年,倒太過繁瑣了些。」

  趙雲點頭道:「我也是思量到了這個沒有下定決心。這樣罷,明兒我給老師去一封信,老師現今住在京城,這兩年不打算外出了,若是老師清閒的話,請老師教導麒兒兩年。」

  雪雁聞言,眼前頓時一亮,道:「寧先生的學問自是極好,從前胡先生教導玄哥兒和麒兒時還誇讚過寧先生呢,只是可惜寧先生沒有入朝為官。若是寧先生願意教導麒兒的話,那可是麒兒的造化。」

  胡雍雖然流放到了西海沿子,但是論及人品才華都挑不出不是,不然張璿不會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去,周鴻也不會請他做兩個孩子的先生,只是胡雍時運不濟,又因底下人貪污的緣故,壞了朝廷上的大事,兼之長乾帝怕朝堂上再多一個榮家,故此將其發配邊疆。

  趙雲笑道:「雖說如此,但是也得看麒兒的天資,若是麒兒奇蠢如牛,依老師的性子,必然不肯教導他。老師的才華絕頂,麒兒能得老師指點一二,比我教他十年都強。」

  雪雁點頭一笑,心裡想著寧先生家裡還缺什麼,到時候好送過去,前兒託于連生送去的,給寧家的皆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洋貨玩意,寧先生酷愛此道。

  趙雲說完之後,當即便修書一封,打發人送到寧家。

  信剛送出去,便聽說于連生到了。

  兩人忙迎了進來,于連生也不拖泥帶水,當即開門見山地說了德妃所求,又說趙麒眼下只怕也躲不過了,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趙雲和雪雁聽了,不由得一陣苦笑。

  他們地位雖不算差,但是卻左右不了朝堂,曾幾何時,趙麒竟成了香餑餑?

  雪雁不願意送兒子做伴讀,雖說皇家的伴讀十分尊貴,和皇子從小一同長大,也不似尋常人家哥兒的伴讀要替哥兒挨打,但是皇宮深深,她並不想自己的兒子介入其中,自古以來,奪嫡之爭便沒有平安無事的,問道:「哥哥,聖人是什麼意思?」

  于連生讚許一笑,道:「聖人不會同意的。」

  雪雁頓時鬆了一口氣,嗔道:「既然聖人不同意,哥哥還嚇唬我們做什麼?」

  于連生笑道:「我只是告訴你們,麒兒已經入了上頭的眼中,你們早日做好打算,別叫他牽扯進去,雖說只是個孩子,到底咱們的身份總有些瓜葛,誰讓你們和周將軍好呢?不止周將軍,還有桑元帥家呢。粵南有桑昆元帥,東北有桑青元帥,西南有周元帥,戍守邊疆的六大元帥,和咱們有瓜葛的便是一半,誰不放在心上?」

  桑隆致仕後,桑昆封了兵馬大元帥,桑青也接手了山海關,幾年前接替了桑隆的軍權,一門祖孫三元帥,乃是武將之首,在軍中地位極重,別處的雖非他們所管,奈何一半武將都是他們帶出來的,又是黛玉的親戚,自然難免惹人惦記著。

  雪雁歎了一口氣,道:「只能小心些,咱們千萬別攙和進去。」

  趙雲還在丁憂,近年無妨,不能出門,也不好待客,只要長乾帝不打算讓趙麒做什麼勞什子伴讀,等離了京城,他們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他們三個用心良苦,共同商議日後行事,趙麒卻在房中懸腕練字。

  房中不似趙雲和雪雁的臥室素淡,但是也沒什麼鮮豔的顏色,桌上放著一個龍紋鼎,飄出一縷青煙,好兒坐在一旁吃著果子,嘴裡說個不停,嗅到香氣,道:「哥哥,這是舅舅給我的素馨,怎麼你屋裡點了?媽說,虧得你不怕煙薰火燎。」

  趙麒寫完了字,擱筆揉腕,笑道:「不知道昨兒誰拿走了我屋裡的沉香。」

  好兒假裝沒有聽到,跳下椅子,跑到案邊,踩著椅子看趙麒寫的字,煞有其事地用指頭點著宣紙,道:「哥哥,你的字大有進益了,比豆子哥哥寫得好。」

  于連生進來時,便聽到了好兒說的這句話。勤勉好學的金童,嬌俏伶俐的玉女,房中除了他們的言語動作,兩個丫鬟在旁邊微笑看著,當真是好看得很。而于連生的腳步聲驚到了趙麒和好兒,兩人同時回頭,兩張笑臉一如美玉,一似明珠,相映成輝。

  好兒伸手撲向于連生,嚷道:「舅舅,你許我的小老虎呢?」

  于連生被她嚇了一跳,迅速上前幾步,堪堪接住好兒,緊緊摟在懷裡,道:「小心些,若是我沒有接住,你豈不是摔倒了?」

  好兒笑眯眯地道:「舅舅才不會讓我摔倒呢!」

  雪雁跟在後面,也被好兒嚇了一跳,道:「就這小丫頭嘴甜得很。」

  于連生既然出來一趟,自然帶著兩個孩子頑,因聽于連生說起城裡的事情,兄妹二人都說沒去城裡頑過,于連生當即就帶兩個孩子進城了,趙雲和雪雁都知道于連生的本事,也相信于連生能照料好他們,便只打發丫鬟婆子跟著。

  于連生買的大宅子早已修葺好了,將于家一干人等送入其中,不許出來,因此家裡十分清淨,趙麒和好兒頑得十分開心。

  為了這外甥和外甥女,于連生索性又告了兩日假,單陪著他們。

  長乾帝聽說後,允了。

  于連生帶著趙麒和好兒在城中各處遊玩,這日路過寧榮街,好兒指著寧國府和榮國府說道:「舅舅,他們的門上為什麼貼封條呢?我只在媽媽的金銀箱子上看到過。」

  于連生笑道:「他們家已經被抄了,沒人住,自然封上了。」

  趙麒聽了,甚為納罕,卻見兩座國公府十分寥落,沒有人煙,正要開口,卻聽旁邊有人問道:「這不是于公公?怎麼來這裡了?」


第109章:重陽日登高遇故人

  于連生今日出門穿著常服,並不甚華貴,隨從亦是打扮尋常,原是為了帶趙麒和好兒在京城好生頑耍一番,免得惹人留心,不料竟會遇到認得他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京城裡都是隨處可見的熟人,遂聞聲回頭,卻見是一個婦人,隱約有幾分面善。

  趙麒和好兒都覺得詫異,睜大眼睛看著來人。

  那婦人穿著半新不舊的大紅撒花褙子,桃紅百褶裙,頭上插著幾根金釵銀簪,雖說都是舊物,倒華麗,天生一張容長臉兒,瞧著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鬢添白霜,眼露皺紋,憔悴非常,她見到于連生回頭,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一抹謙卑,連忙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道:「我瞧著像總管大人,才魯莽開口,還請總管大人見諒。」

  見到于連生臉上猶有疑惑之色,那婦人不禁苦笑一聲,定了定神,方道:「怕是總管大人不記得我了,我原是服侍寶二爺的大丫頭,叫襲人的便是。」

  于連生恍然大悟,雪雁陪著黛玉居住在榮國府時,自己幾次三番地過去,自然見過賈寶玉身邊的丫頭,沒想到眼前的婦人竟然便是當初雪雁嘴裡寶玉跟前的第一得意人,他記得雪雁說過,襲人紫鵑鴛鴦等同她都是一樣的年紀,如今看著襲人卻顯得比她老了十多歲。

  想來情有可原,雪雁的日子一直過得舒心,眼前這婦人明顯日子過得艱難。

  于連生含笑道:「你怎麼在這裡?」

  襲人只是榮國府出來的丫頭,于連生並未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她早已嫁給了蔣玉菡。

  襲人聽了,面上一紅,扶了扶鬢邊的簪子,金釵銀簪上猶閃微光,聲音帶著幾分疲憊,抬眼看著早已摘去匾額的榮國府大門,眼裡閃著一點淚花,道:「我就是想念舊主子,過來瞧瞧。總管大人抱著的姐兒倒有幾分像雪雁,莫不是雪雁家的姑娘?」

  好兒年紀雖小,但是生得膚似玉雪,眉目婉然,模樣兒極似雪雁,又被于連生抱在懷裡,襲人看罷,她本性聰明,心中便忖度出幾分真相來。

  自從那年蔣玉菡離家後,就此一去不回,除了一些潑皮無賴經常言三語四外,倒不必如蔣玉菡在時那樣任由人作踐,幾次搬家,漸漸的也沒人來打擾她了,只是依靠娘家哥哥終究非長久之道,只得又搬回了原處,關門閉戶,別人不知道她又回來了,日子倒還過得去,只是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小丫頭和兩個小廝,不能坐吃山空,她便帶著丫頭做些針線賣。

  舊年她曾被寶玉踢了一腳,踹到了肋下,雖未傷筋動骨,到底少年吐血,身子大不如從前,蔣玉菡在時,也沒有坐胎,蔣玉菡一走,只能淒淒冷冷地獨守空房。襲人每回想到自己也曾過著夫唱婦隨的日子,不覺又想起寶玉之情,因此常往寧榮街走動。

  于連生淡淡一笑,道:「寧榮府已被封鎖,賈家之人早已不在,倒不必過來了。」卻沒有回答襲人問的話,既沒有承認好兒的身份,也沒有否認。

  襲人容色頗為愁苦,住在榮國府裡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即使過了多年,仍舊難以忘懷,榮國府上下主僕風流雲散,她即便年年過來幾趟,也見不到幾個熟人,只得低聲道:「總管大人說的是,卻是我自誤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當初寄人籬下的林姑娘如今貴為一品夫人,身份卑賤的雪雁也能成為朝廷誥命,與之相對的榮國府卻敗落了,自己也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想到這裡,襲人忙問道:「不知雪雁如今可好?」

  于連生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慨歎,淡淡地道:「一切都好。」

  于連生無意與她多說,趙麒見狀,忙扯著于連生的衣袖,道:「舅舅,咱們走罷,我和好兒還有好些東西沒頑過呢。」

  于連生笑道:「好,咱們走,你們看中了什麼,舅舅給你們買。」

  好兒頓時拍手叫好。

  一行人說說笑笑,漸行漸遠,襲人不由得怔了怔,愣在當地。

  她的兩個丫頭春桃和春杏趕了過來,伸手扶著她,柔聲道:「奶奶,咱們也該回去了,這條街過來看又能看到什麼?都已經由朝廷做主了。」

  襲人回首遙望兩座國公府,門庭冷落,階前黃葉滿地,貼在門上的封條業已發黃變舊,在寒風中十分鮮明,她忍不住滴下淚來,哽咽道:「誰能想到竟是這樣的下場,偌大的家就這樣沒了,也不知道寶二爺和寶二奶奶回南之後如何過活。」

  春桃和春杏都沒有作答,扶著她慢慢往家裡走去。

  行到途中,襲人忽然看到一個極標緻的媳婦從自己眼前走過,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和一個男子說說笑笑,襲人登時怔住了,那媳婦沒認出襲人,逕自走過,襲人卻認出了她,乃是當年從榮國府裡攆出去的四兒,當時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兒被放了出去,聽說許了一個莊稼漢子,想來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們夫婦平和喜樂,襲人忍不住眼圈兒一紅,越發傷感。人人都說蔣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過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踐,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還不如聽從哥哥的意思,嫁一個尋常的莊稼漢子。

  只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襲人帶著兩個丫頭將近日做的針線送到針線鋪子寄賣,然後悶悶不樂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著熱水上來,服侍她梳洗。

  襲人對著鏡子卸下頭上的金釵銀簪,放在空蕩蕩的妝奩裡,她在榮國府一住十多年,早已享受慣了,出來後亦同舊日,梯己和蔣玉菡所留的財物這些年竟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當鋪,出來進去也只這幾件衣裳首飾,免得打扮寒酸,讓人笑話。

  她原先手裡有錢時,也曾想過置辦幾畝地,只是長安城是天子腳下,遍佈達官顯貴,但凡周邊良田,都被他們買去,自己一個小婦人,無依無靠的,哪敢和人買什麼良田,因此家裡只有蔣玉菡在時買的二十畝薄田,沒多少出息,交了稅,也將將夠糊口。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頭油沒有了。」

  襲人歎了一口氣,說道:「明兒出門就去買一瓶桂花油罷,總不能沒有頭油使。」

  春桃略有幾分躊躇,低聲道:「咱們家已經沒錢了,今兒寄賣的針線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錢,拿了錢,也得先結了肉鋪和米鋪的賬。」

  襲人忍不住道:「想當年一瓶桂花油算什麼?脂粉頭油玩意兒不知道作踐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這時候還想什麼往年?過得再好也是過往,如今吃穿的錢都不足了。她還是當年蔣玉菡成親時買來的丫頭,服侍襲人多年,常常聽襲人說榮國府當年如何富貴,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華麗,這些都聽得爛熟於胸了。

  襲人做完針線,每逢閑了,也只想這些,說些往事,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消遣,過了兩日,去針線鋪子送針線並結帳,打算然後去肉鋪和米鋪付帳。

  剛踏進針線鋪子,襲人便聽內堂簾後有人驚疑一聲,道:「可是襲人姐姐?」

  襲人聽著聲音耳熟,抬頭一看,竟從裡間走出一名婦人,不是別個,卻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現今喚作英蓮,甄家娘子是姑蘇人氏,繡工極好,英蓮跟著寶釵做了幾年活計,繡活兒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給金旺後,便開了一家針線鋪子,平常賣些繡線花樣料子,也收些針線寄賣,英蓮模樣兒標緻,金旺捨不得她抛頭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門,住在針線鋪子後面的院落裡,今日因在內堂聽到襲人的聲音,方走了出來。

  襲人乍然見到她,亦覺納罕,道:「你怎麼在這裡?」

  又見她形容俊俏,氣度風流,雖說年紀比舊年大了些,卻並不大顯現得出來。

  英蓮忙請她進內堂說話,笑道:「這是我們家的鋪子,已經開了好幾年,因我畫的花樣兒好,繡的東西也精緻,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來我們這裡?」

  英蓮素與襲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諱地開口。

  襲人臉上泛紅,羞愧道:「家裡只剩我一個了,做些針線寄賣,勉強夠吃喝的。」

  英蓮一怔,不由得連連歎息。

  襲人問她道:「那年聽說你找到了親媽,過得日子甚好,你出門子的時候,我偏生不得出來,也沒去賀喜,你如今可好?」

  英蓮歎道:「我媽前兩年就去了,現今我過得好,調養了幾年,好容易生了個姐兒,我婆婆帶著去親戚家,今日姐姐見不到了,下回姐姐來再見罷。不知姐姐如何?怎麼自己做起針線賣了?有什麼為難的,只管跟我說,若能幫得上,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襲人若無其事地道:「家裡有房子有地,也有丫頭小廝,過得並不差。」

  英蓮笑道:「姐姐過得好,我也放心了。」

  襲人聽了,心裡卻十分羡慕她過的日子,當初自己嫌棄莊稼人粗鄙貧寒,不肯下嫁,後來花自芳給自己挑中了蔣玉菡,蔣玉菡生得好,又有家業,又有攢下來的東西,本道是良緣,誰知竟兩地分離,哪裡像四兒、香菱等人過得自在。

  英蓮天生有一種呆氣,襲人說的話她毫不懷疑,只當襲人當真過得極好。

  襲人不願說實話,結了帳後便即告辭,打算日後的針線活計不送到這裡來了,以免讓人知道自己貧賤的處境,英蓮卻不知道,送她出去時還讓襲人常來做客。

  金旺聽得一笑,搖了搖頭,道:「你這樣說,只怕人家還當你故意的呢!」

  英蓮不解地問道:「這是怎麼說?我見襲人姐姐衣裳打扮雖說是舊日的東西,倒也不失體面,而且她也說自己家裡有房子有地的,想來不缺衣食。」

  隨即又嗔道:「你既見了襲人姐姐,怎麼不跟我說?」

  金旺笑道:「我又不認得什麼花姑娘,什麼襲人姐姐的,哪裡知道竟是你的故人?你說她過得好,我看卻不盡然,她們主僕三個來過幾次了,一直都是這幾件衣裳首飾,並未變過,若是日子過得好,何必賣針線活計?也只你當她的話是真。」

  英蓮聽了,愕然不已。

  金旺道:「榮國府都敗了,主子奴才各自分離,他們能得什麼好?別想這些了,眼瞅著快到重陽了,咱們往周家和趙家送的節禮別忘記了。」

  英蓮精神一振,道:「都預備妥當了,只等著送去。」

  這些年全靠周家的體面,他們家的針線鋪子方能安安穩穩地做生意,因此每逢三節兩壽,英蓮和金旺都不忘送禮給周家,即使黛玉不在,他們也送去。

  金旺家往各處送禮的時候,雪雁也在打點各處的禮物。

  于連生剛送趙麒和好兒回來,雪雁便託他打發人替自己家將節禮送去,于連生自是答應不提,坐著喝茶,聽趙麒和好兒繪聲繪色地講述在京城裡的所見所聞。

  雪雁得知遇見襲人之事,唯有歎息。

  她早知榮國府抄家後,沒有幾個過得心滿意足,但是她是外人,忙活自己的日子尚且不夠,難道還巴巴兒地趕去相助不成?也沒這個道理。

  于連生不以為意,招手叫丫頭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只說走了一日也累了,等他們一去,方回頭對雪雁道:「都已經過去幾年了,你也不必感慨,竟是好生教導麒兒和好兒要緊,這兩日我帶他們兩個在京城遊玩,遇到了不少人,都誇麒兒聰明呢。」

  雪雁卻道:「麒兒還小,不該如此。」

  德妃時時記掛著讓趙麒做九皇子的伴讀,在這節骨眼上小心為上。

  于連生呵呵一笑,道:「德妃娘娘縱然有意又如何?老爺不願意。老爺說了,給幾位皇子挑選伴讀時,只挑其外祖家或是親戚家的表兄弟,不會選朝廷官宦名家子弟。」

  雪雁心頭一凜,撫掌道:「聖人果然英明。」選中後妃娘家的子弟為皇子伴讀,杜絕了皇子和其他朝臣家來往,此乃其一,其二便是伴讀也不是輕省的活兒,是諸位皇子自己人,便不容易生嫌隙,即使氣惱,也不會傷了和氣。

  于連生長歎道:「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老爺的意思,雖說老爺不願意選咱們麒兒做九皇子的伴讀,但是德妃娘娘卻未必放棄,寧可小心罷。」

  雪雁點點頭,謹記在心。

  于連生又道:「如今幾位皇子各自有了心思,老爺心裡也不好受。」

  雪雁反問道:「難道聖人沒有打算?」長乾帝何等手段,自己經歷過奪嫡之慘,眼下便該有所防範才是,沒見胡雍只因手下貪污就被流放西海沿子,不知幾時得以回京。

  胡雍是能臣,雖說眼瞅著長乾帝似乎不起用他的樣子,當日也和黛玉如此議論過,但是遍觀史書,哪些能臣一輩子沒有幾次起起伏伏,雪雁倒覺得他極有可能回來,若是回來倒也好,他們在西海沿子的時候總有幾分香火情。

  于連生摸了摸腕上的瑪瑙串子,微微一笑,道:「老爺自然是有打算的,眼下老爺年富力強,只在心中考校諸位皇子罷了。只是他們年紀越大,心思越多,老爺也覺得煩悶不已,總沒有什麼妥善的法兒讓他們安安穩穩地讀書辦差。」

  雖然長乾帝考究諸位皇子,但是知道諸位皇子對自己的皇位虎視眈眈,自然心寒。于連生跟著長乾帝日久,只為長乾帝不忿,卻也沒有什麼好法子。

  雪雁問道:「當真沒有法子?」

  于連生歎道:「奪嫡之爭,素來都是你死我活,有什麼法子?除非是立太子,可是即使立了太子,底下兄弟虎視眈眈,太子之位未必穩當,想當初義忠親王老千歲不就是太子,後來壞了事兒被廢了?老爺經歷過腥風血雨,便不想看著諸位皇子們手足相殘。」

  雪雁莞爾道:「既然如此,不如密建皇儲。」

  于連生素知雪雁心思深細,忙問道:「何謂密建皇儲?」

  雪雁想起雍正帝所用的立儲之法,道:「就是將傳位詔書封入密匣內,由聖人擇一秘密之處安置,屆時由皇家宗室並文武大臣同時啟匣為證,立密詔所定之儲君為帝,如此一來,誰也不知道密詔中立了誰為儲君,諸位皇子只能孝順聖人,友愛兄弟,減少了彼此的紛爭。」

  于連生眼前頓時一亮,道:「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他素知雪雁聰明,沒想到竟能想到這樣的法子,若非身為女子,何愁不能建功立業。

  雪雁當然不會說自己是從史書上所得,笑道:「我有一件好東西,麒兒想要,好兒也想要,雖說兄妹友愛,比別個不同,麒兒和好兒都不是小氣的人,但是我卻不能厚此薄彼,給誰都有不是,於是我便放入匣內,告訴麒兒和好兒,他們兩個誰讀的書好,誰寫的字好,將來這東西我便給誰,為了得到這件東西,他們兩個都勤勉起來。」

  于連生沉吟片刻,點頭道:「果然極好,我回去說給老爺聽聽。」

  雪雁忙道:「哥哥千萬別說是我想的法兒。」

  于連生點頭笑道:「放心。」

  回到宮裡,于連生果然不提雪雁的話,只說起外甥和外甥女的趣事,因道:「一件東西兩個孩子都爭,小的妹子想出了這個法兒,兩個孩子都想得到,因此越發勤勉起來。」

  長乾帝正因諸位皇子年紀漸長而煩惱,聽了于連生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于連生又笑著重複了一遍。

  長乾帝驀地目露精光,問道:「你再說一遍?是什麼法兒?」

  于連生含笑說了第三遍,末了道:「匣子裡的東西放著,兩個孩子都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但是為了那件東西,兩人都分外用功苦讀。」

  長乾帝哈哈大笑,道:「他們的心思越來越多了,你這法兒倒好。」

  說完,長乾帝心中便想著此法,若是自己秘密建儲,諸子都不知道誰能登基,必然相繼奉承討好自己,他們都想著自己的名字上密詔,即使仍有事端,但是也能減少他們手足相殘的種種紛爭,畢竟一旦在自己跟前不好了,便沒了繼承皇位的前程。

  長乾帝越想越覺得此法可行,次日便召見群臣,頒佈此法。

  不管是王公宗室,還是文武臣子,聽到這種法子,都相顧駭然,亦覺不解,皇長子等人卻都心頭凜然,各自暗暗苦笑,若是明立太子倒好,他們心裡有數,如今密建皇儲,誰也不知道誰是自己的對手。

  長乾帝笑道:「今諸子年紀尚幼,長者不過十八,朕亦不過三十有餘,建儲一事實在不急,必須謹慎些,但是人有旦夕禍福,不得不防之。朕已親寫密詔,封於匣中,置於大明宮正中高處,朕若有什麼三長兩短,諸王公大臣共覽立帝。」

  眾人雖覺此法匪夷所思,但是都知道諸皇子之事,一時均無異議。

  密建皇儲之後,朝堂內外頓時為之消停。

  長乾帝暗暗派人看著,得知諸位皇子不再針鋒相對,雖然只是一時為之,但總比他們鬥得你死我活強,遂與于連生說道:「雖然密詔建儲此法甚妙,但是若是他們治死了對方,即便對方在密詔之上,到時我也只能重新改了密詔。」

  說到這裡,長乾帝忍不住長吁短歎。

  于連生眉峰一動,笑道:「世間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只能老爺費心罷了。」

  長乾帝頷首道:「你所言不錯,哪裡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眼下消停幾日,足矣。」

  高處不勝寒,坐在帝王之位上俯瞰天下,方知其寂寞。

  長乾帝歎息不止,都說天家無父子,果然如此,先帝當年膝下數子,個個龍章鳳姿,卓然不俗,若非自己小心謹慎,哪能成為最後的贏家,自己拼了個頭破血流登基為帝後卻又受先帝所制,如今好容易掌控天下,卻得操心自己的兒子們。

  于連生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語。

  長乾帝看重他,乃是他的福分,他若是逾越,那便不是福了。

  最明白的長乾帝的當屬于連生,長乾帝性子冷酷無情,刻薄寡恩,同時卻也愛憎分明,莫看長乾帝如今對他十分倚重,偶爾也願意聽從自己的意見,但是若自己當真做了那些為禍朝綱後宮的事情,第一個不饒他的定然是長乾帝。

  因為密建皇儲一事,重陽節前後的氣氛便有幾分輕快,緩解了京城中緊繃的形勢。

  皇后首先鬆了一口氣,目前來說,大皇子的表現最好,最符合長乾帝的心思,除了大皇子和她的幾個兒子們,其他的皇子都明目張膽地為自己拉攏勢力,就算小皇子,也有其母想方設法,德妃不就是如此?長乾帝不可能沒看在眼裡,只要大皇子循規蹈矩地辦實事,友愛手足,多生養幾個嫡子,不癡心妄想地表現出對皇位的覬覦,一定會讓長乾帝滿意。

  皇后捧著一碗菊花茶,氤氳的霧氣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長乾帝如今還年輕,平時非常注重保養,一年到頭很少生病,說不準最少還能活個三五十年,雖然當皇后不如當聖母皇太后來得讓自己放心,但是自己端得住,兒子教得好,處處讓長乾帝滿意,她就不信別的女人孩子能越過自己。長乾帝英明神武,極看重江山社稷,而且極重嫡庶,只要他不會為了寵妃愛子昏了頭,自己就不必擔心。

  大皇子現在做得很好,是諸位皇子中最出色最讓長乾帝放心的一位,接下來她應該好好教導皇長孫,不但要讓大皇子的能力在諸位皇子中脫穎而出,也得讓長乾帝知道何謂後繼有人,皇長孫教導得好,必然能增加大皇子在長乾帝心中的分量。

  後繼有人,才是最讓人歡喜和欣慰的一件事。

  世人講究隔代親,也有人說抱孫不抱子,就是因此。

  皇后毫不遲疑地吩咐宮女去請大皇子過來,同他商議此事,將皇長孫放在自己跟前;季氏教導皇長孫固然足夠了,但是論及心計眼光,季氏終究不如她。

  大皇子對自己的母親極為敬服,卻有些躊躇地道:「豈不是太勞累母后了?」

  皇后微微一笑,柔聲道:「傻孩子,我今年也就三十幾歲,撫養自己的孫子說什麼勞累不勞累?何況我這宮裡清靜,沒什麼黑心爛肺的人,你那府裡再怎麼說都有姬妾丫頭,這女人哪,就沒有不癡心妄想往上爬的,倘若她們暗中生事,大孫子沒了,季氏不但受到打擊,而且她們也有機會生下長子,因此不如在我這裡,我能護得他滴水不漏。」

  大皇子心頭一凜,頓時想起了長乾帝還沒登基前在王府裡發生的事情,他是長子,當時沒少受暗算,多虧長乾帝嫡庶分明,皇后心計深沉,他才躲過屢次算計。眼下,他是皇長子,府裡的女人哪個都有來歷,妄圖取代季氏母子的不是沒有。

  想得明白了,大皇子恭敬地道:「母后既如此說,兒子回去同季氏說一聲便把孩子送來。」

  皇后點頭,輕聲說出自己如此打算的緣由:「只有我能名正言順地把自己的孫子撫養在宮裡,孩子放在我這裡安全不說,他是老爺的頭一個孫子,又是唯一的一個,模樣兒生得又好,經常見到老爺的面兒,祖孫情分自然比別人深厚些,可謂是一舉兩得。」

  大皇子恍然大悟,躬身應是。

  皇后細細思索了一下,發現自己沒有疏漏的地方,如今和以後都不必有所動作,似德妃那些人越是歡快,越容易出事,道:「如今密建皇儲可以說內外都消停了,雖不知能消停多久,但是總歸有些好處,你就老老實實聽老爺的旨意辦差,用心地表現出自己的才幹,只要是為國為民,別怕得罪什麼文臣武將,想當初老爺辦差時,可沒少得罪那些官宦世家。」

  因為辦差得罪朝臣,比處處結黨營私更讓長乾帝放心,當年長乾帝便是如此,先帝仁慈寬厚,既想博得好名兒,又想治理江山,故而得罪人的差事都是長乾帝去做,大皇子想到此處,連忙道:「母后放心,兒子曉得。」

  皇后想了想,又道:「你今年不到二十歲,雖說你才幹不錯,但畢竟年輕,清閒的時候向老爺請教請教是極好的,世間哪,沒有哪個做父親的不喜歡仰慕自己的兒子。」

  大皇子一點即通,何謂赤子之心他清楚得很,都說高處不勝寒,覬覦皇位的人如同過江之鯽,皇帝也希望能得到尋常人常見的父子親情。

  母子兩人商議過後,大皇子回去便與季氏說了一聲,將兒子送到皇后跟前。

  季氏暗暗慶幸自己遇到一位明理豁達守規矩的好婆婆,尤其這位皇后婆婆還經常教導她一些手段,令她眼界大開,她也曾憂心過府中姬妾的心思,因此如今皇后這麼做,對兒子大有好處,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立即便同意了。

  季夫人得知後,亦悄悄放下心來。

  和皇后不同,幾位有子的嬪妃卻是既覺歡喜,又覺忐忑,卻也害怕密建皇儲中的皇儲是皇長子,雖說皇長子繼位名正言順,既是嫡,又是長,且也是賢能之人,但是身在帝王家,見慣了說一不二的權勢,沒有哪個嬪妃不盼著自己的兒子繼承皇位,尤其是德妃,她有兩個兒子,而且聰明伶俐,三皇子已經上朝當差,九皇子也時常被人誇讚不絕。

  德妃自認除了子女數目比皇后少以外,其他的可同皇后一拼,皇后娘家雖為名門,奈何權勢不顯,其父封了承恩公,卻沒什麼實權,兄弟子侄也都是沒有實權的文職,哪裡比得上自己,當初義忠親王的王妃就是她的親姐姐,只可惜自己是庶出,不然,她完全可以做長乾帝的正妃。不過眼下也不錯,做王妃的姐姐早就死了,而自己卻一躍成為宮中四妃之一,由此可見,她娘家何等顯赫,有這份助力,三皇子也可以同皇長子一爭長短。

  皇后的性子就是膽小如鼠,十幾年如一日,如今執掌中宮,受朝中命婦朝拜,卻不敢給大皇子拉攏勢力,真是白白占了名正言順和諸王妃誥命見面的機會!若是她主持中饋,她一定會利用面見諸王妃誥命的時候擴張自己的勢力。

  德妃嗤笑一聲,暗暗籌劃著該如何為兒子拉攏朝中官宦之家。先前自己給九皇子取中做伴讀的趙麒就極好,父親是周鴻的心腹兼好友,母親是聖人救命恩人的妹子,舅舅是聖人身邊的心腹大總管,若做了九皇子的伴讀,就是三皇子一派的人了,就算他們不願意,別人也會如此以為。還有就是,他出身低,不過是區區四品官員之子,而且母親還是個丫頭出身,在上書房中讀書替九皇子挨罰也好,被九皇子欺負也好,諒那趙家也不敢說什麼。

  只是,她特地給九皇子選了一個身份不高的伴讀,聖人如何反不答應呢?

  想到這裡,德妃皺了皺眉頭,必須得想個周全妥貼的法子求聖人應了才好,朝中官宦之家的兒子雖好,也比趙麒高貴有權勢,但卻都不如趙麒來個合適。

  向心腹宮女招了招手,德妃問道:「老夫人幾時進宮來請安?」

  宮女忙道:「今日初七,二六之期方能進宮。」

  德妃蹙眉道:「也就是說還得四五日方能進宮?不行,太晚了。老爺已經說過了,等過了重陽就讓小九去上書房讀書,眼下竟是耽誤不得。罷了,你去叫夏守忠來,把重陽節的節禮賞下去,再叫咱們宮裡的小太監跟過去一個,傳我的話給老夫人知道。」

  宮女連忙答應一聲,果然傳了夏守忠。

  夏守忠乃是六宮都太監,雖比不上大明宮掌宮內相于連生,卻也不同於下面的小太監,哪個皇妃往娘家賞賜東西下諭旨都是他去,每回都能得到極豐厚的茶錢,故她十分樂意,兼之自己若短了銀子使,打發個小太監過去借,必然都能借來,且不必還。

  聽說德妃賞賜娘家重陽節禮,夏守忠連忙滿口答應,德妃生了兩個兒子,比那些無子的嬪妃更值得奉承,夏守忠自然恭敬不已。

  跟隨夏守忠賞賜節禮的小太監,很快便將德妃的意思傳達給老夫人。

  德妃娘家姓韓,韓老夫人乃是其嫡母,最是精明不過的人物,先叫兒媳婦領著夏守忠去吃茶,然後叫小太監到跟前,待聽了小太監說的話,方呷了一口茶,問道:「娘娘的意思是讓旭兒去結交那個勞什子四品官的兒子,叫什麼趙麒的?」

  小太監低眉順眼地道:「娘娘正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小太監將德妃的話一一如實說來:「娘娘說,讓旭哥兒同趙麒交好,什麼吃的頑的都別吝嗇,不過是個孩子,有了這些,再加上進宮做皇子伴讀的體面,諒他沒有不動心的時候,倘若他自己願意,咱們娘娘就能順水推舟地跟聖人說了,若說聖人先前反對,如今孩子都心急火燎地願意進宮,又有于公公疼外甥,料想必然不會駁了。」

  韓老夫人聽完,陷入了沉思,她所疼的乃是嫡長女,奈何愛女竟沒有福分,反倒是這個庶出的小女兒做了天子的枕邊人,自家亦隨著德妃生的兩個皇子而步步高升,由不得她不聽德妃的話為外孫謀劃。

  雖說雪雁不曾在達官顯貴中走動過,但是韓老夫人卻知道雪雁的名聲,曾經也暗暗驚詫於這麼個丫頭竟有如此運氣,即使她出身低微,夫家不顯,奈何她有個已去世的好姐姐,現活著的好哥哥,還有一位好主子,丈夫也有同年同窗,拜的又是名師,而且同忠順王府、寧安郡主等人十分交好,隱隱有了極大的人脈關係。

  韓老夫人自知這些人如果都拉攏到三皇子一派的話,在朝中,即便是大皇子也無法與之抗衡,因此倒也贊同德妃的主意,只是聽說趙雲丁憂在家,趙麒幾乎不進京城,該當如何結交?難道要讓自己孫子巴巴兒地跑到荒郊野外不成?

  等小太監走後,韓老夫人便叫來德妃同母的哥哥韓林與其子韓旭商議。

  德妃是庶出,雖說也抬舉了嫡出的兄弟,但都不如她對一母同胞的哥哥韓林,韓老夫人心知肚明,橫豎韓林再出息,家業也分不到多少,何況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比韓林出息得多,也便順水推舟只叫了他們父子過來。

  韓旭不過七八歲年紀,素來懂事,聽了韓老夫人的話,並沒有插口,倒是韓林沉吟片刻,道:「娘娘既在重陽節前下了諭旨,想必是想著重陽節是極好的機會。」

  韓老夫人聞言,微微一怔,竟沒反應過來。

  韓林笑道:「明兒讓旭兒多帶些人往城外登山去,縱然遇不到趙麒,但是若以疲累歇腳為由,未嘗不能在趙雲一家所居的八景鎮上停留。咱們家這樣的身份,就算一個奴才到了八景鎮,只有被人奉承的份兒,何況去了三位公子?還不得慌得八景鎮上所有人都來拜見?」

  登高辟邪,插茱萸,賞菊花,吃花糕,都是重陽風俗,家家戶戶都要登高辟邪,趙雲雖在守孝中,但是鄉鎮人家和鄉下百姓需要做活,在守孝的風俗上並不如達官顯貴那般忌諱。按照常理,韓旭到了八景鎮上,八景鎮上但凡有身份地位的人都該去見他,即便趙雲乃是官員丁憂,但是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韓旭提出要見趙麒,諒他們也不會反對。

  韓老夫人撫掌一笑,道:「果然是個好法兒,只是得累著我的旭哥兒了。」

  韓旭立即畢恭畢敬地道:「老太太不必擔憂,這是孫兒該做的事情,只要對兩位表哥有好處,孫兒願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韓夫人眼波一閃,微微頷首道:「那便如此罷。」

  至重陽節,韓旭裝束一番,果然帶了無數家僕,浩浩蕩蕩地出城登山,韓林不放心兒子,又派了一名管事帶著十來個小廝跟著。

  此時此刻,趙麒絲毫不知有人打著自己的主意。

  因今天是九月初九,昨日趙雲就回來同雪雁商量,帶一雙兒女登山辟邪,雪雁在西海沿子時,雖經常進出寺廟庵堂,卻不如在八景鎮進出自如,即使她不在意,但是在那裡總要顧忌著體面,是以聽趙雲說陪著自己母子三人一起,頓時喜笑顏開。

  趙麒和好兒兄妹兩個年紀尚小,聞得登山遊玩,更是歡欣不已。

  一大清早,雪雁便將登山所需之物悉數預備妥當,吃的花糕,喝的菊花酒,還有一些精緻小菜裝在食盒裡,她今日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白綾小襖,同色裙子,外罩月白對襟褙子,渾身上下一色素淨,唯有鬢邊插著茱萸,雲鬟霧鬢,幾點殷紅,更增風致。

  趙雲目光柔和,面上湧現無數情思。

  雖然他們成婚已有多年,但仍如少年時一般,彼此牽掛著,未減分毫。

  雪雁面上一紅,瞅了他一眼,找出一頂帷帽戴上,面紗垂下,將面容遮住,好兒好奇地道:「媽媽,戴這個勞什子作甚?」

  雪雁笑道:「咱們鎮上的人大多都去爬山,原也沒什麼妨礙,都是認得的,只是昨兒聽說城中也有世家子弟來咱們這一帶登山,若是撞見了倒不好。」

  趙雲眉頭一皺,道:「你幾時聽說的?」

  雪雁低頭理了理衣襟,又伸手扶了扶好兒頭上的茱萸,方回答道:「城中許多大戶人家的人,不拘男女老幼,但凡出城,必先打發人知會一聲,以免讓村婦農夫衝撞著了,我見咱們這裡有一點子跡象,因此小心為上。」

  她自然不能神機妙算,也不知會有什麼大人物來附近登山,總之,最好謹慎些。

  說完,雪雁又道:「依我看,今兒必定人多,鎮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去呢,咱們也別去爬那幾座常去的山,湊那份熱鬧了,倒不妨爬些小山頭,人少,也清靜。」

  趙雲沉吟道:「避開些倒好,現今京城裡也只是一時風平浪靜罷了。」

  夫妻合計完,用過早飯,果然帶著孩子並兩個小廝兩個丫頭乘車遠行,繞開常去的那幾座山,路過時山上已經有好些人了,他們去了小山頭,山下乃是鄉村,爬山者雖不少,卻都非鎮上人等,僅是山下村中的一些村民。

  此山甚矮,花草樹木不多,山石嶙峋,唯有山下幾株果樹,垂著累累碩果。

  到了山頂上,春桃拿出一條毛氊子鋪在地上,擺上帶來的菊花酒桂花糕等物,食盒也只是拿出來,並未打開,以免塵土飛入。

  好兒坐在趙雲懷裡,一手攥著趙雲守孝未理的鬍鬚,一手捏著花糕往小嘴裡塞,伸頭往山下看,看到山上的人影,和遠處山腰上往上蜿蜒的黑點,忍不住叫道:「爹爹,看,都是人,好多人,他們和我們一樣爬山嗎?」

  趙雲笑著點點頭。

  在西海沿子時忙於公務,很少陪著兒女,現下偷得浮生半日閑,自然樂得疼女兒。

  趙麒卻陪在雪雁身邊,雪雁教他背詩,皆是有關重陽節的。

  學完一首詩,瞭解了重陽節的風俗,趙麒依偎在雪雁懷裡,仰臉問道:「媽媽,上回爹爹說給師公寫信,請師公教導兒子讀書,不知道師公答應了沒有?自從回家以後,爹爹守墓,未能日日教導,兒子自覺功課落下了許多。」

  雪雁坐在一塊大石上,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你師公已經答應了,等過了重陽節就讓你爹爹帶你過去磕頭,然後住在師公府裡,等到放假了才能回來,你怕不怕?」

  寧先生在教學上十分嚴格,來信答應之後,說讓趙麒過去住,七日一回。

  雪雁知道後,雖覺心疼,卻也明白寧先生的性子,故此和趙雲都答應了,正打算重陽節後跟趙麒說明,沒想到他倒先問起來了。也是,趙麒打小兒和周玄一同讀書,比周玄大兩歲,功課卻遠遠不及,自然發憤圖強。

  趙麒搖頭道:「不怕。頭懸樑,錐刺股,那才是叫人害怕呢!」

  說得雪雁嘻嘻一笑。

  不過趙麒緊接著說道:「舅舅也住在城裡呢,離舅舅近了,我便能去給舅舅請安,舅舅定然十分歡喜。」于連生對他的好,他心裡明白。

  雪雁眼裡閃過一絲欣慰,道:「好孩子,不枉你舅舅疼你一場。」

  這時,春桃斟了菊花酒過來,雪雁接在手裡,叫趙雲回來同飲,他們夫妻並坐,兩個孩子都在懷裡,吹著秋風,嗅著菊花香,十分自在悠然,旁人上山見到,都有些羡慕,即便是登山辟邪,鄉村人家到底也不得清閒,爬完山就得回家做活。

  爬山的人很多,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氣勢非凡,都不敢打擾,紛紛避開,其間卻有一個極年輕極美貌的小媳婦悄悄看了雪雁一眼,眼裡滿是疑惑。

  彼時因山上都是鄉村人家,雪雁反倒不如何避諱,又因飲酒吃糕,故已摘下了帷帽。

  雪雁察覺到有人看自己,抬頭看了過去。

  只見那小媳婦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柳眉鳳目,唇紅齒白,雖生得十分標緻,舉手投足間也很是不俗,打扮得卻極平常,不過荊釵布裙,看得出家境貧寒,但她身畔一位少年相伴,斯文清秀,也生得齊整。

  見雪雁看過來,那少年攜著妻子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奶奶可識得林姑姑?」

  乍然聽到一個林字,雪雁頓時警醒,細細打量二人,見那小媳婦眉宇間和鳳姐有幾分相似,少年也甚是面善,不由得想起劉姥姥收留巧姐兒,給板兒做童養媳的事情來,忙站起身,道:「可是巧姐兒?」

  那小媳婦登時喜笑顏開,道:「雪雁姐姐,當真是你。」

  雪雁是黛玉身邊第一等大丫鬟,巧姐兒稱呼原也沒錯,何況如今她淪落到鄉野之間,雪雁卻已貴為誥命,言語之間自然小心了些。

  聽聞眼前果然是巧姐,那少年想必就是板兒了,雪雁心中慨歎,上前一步,拉著巧姐兒的手,端詳再三,越發覺得肖似鳳姐,只是遠比鳳姐溫柔樸素,道:「瞧我這眼睛,幾年不見,一時竟不敢認姐兒了,姐兒可千萬擔待些。」

  巧姐兒笑道:「姐姐離開時我才多大,若不是板兒說瞧著像,我也不敢認的。」

  板兒上前道:「我還記得那一年,姐姐給了姥姥好大一包錁子,還給了筆墨紙硯,我回家後才得以讀書識字,故記得姐姐。」

  雪雁忙問道:「姥姥可還好?」

  巧姐兒和板兒神色哀傷,尤其是巧姐兒,得劉姥姥相救方能脫離苦海,心裡自然感激不盡,低聲道:「姥姥上了年紀,今年年初沒了。」

  雪雁驚呼一聲,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提起了姐兒的傷心事,姐兒節哀順變。」

  巧姐兒點點頭,面上浮現一抹紅暈,指著板兒道:「姥姥臨去前,給我做主,同他成了婚,姥姥去時,也說一輩子的心事都完了。」

  雪雁聽了,連道恭喜,不必巧姐兒說,看其打扮舉止,自己也知道他們已經成了婚。

  巧姐兒羞澀道:「我們原是登山來頑的,沒想到會遇到姐姐,早聽說姐姐跟著琳姑姑一起出京去西海沿子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林姑姑可曾回來?我媽說,當初我們多虧了姑姑,叫我知道姑姑回來,給姑姑磕頭呢。」

  雪雁道:「我們姑娘不曾回,只我們家回來奔喪。二奶奶可如何了?」

  提起鳳姐,巧姐兒微微一歎,道:「媽判了二十年監禁,現今才幾年?還在牢裡呢!我和板兒時常去探望,又有二姑姑和芸嫂子小紅在城裡也打點,日子倒還好些,媽媽也說這是她罪有應得。我和板兒成親的時候,二姑姑為我預備的嫁妝,芸嫂子也送了很多東西,現在闔家都督促板兒讀書,二姑父說趕明兒讓板兒考科舉呢。」

  有了錢,許多百姓都想著讀書,榮國府雖然敗落了,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且迎春尚在,板兒若從科舉出身,遠比在家種地強,何況有迎春相助,他們家瞧著也不差錢,雪雁道:「也好,將來板兒未嘗不能給你掙個誥命出來。」

  巧姐兒笑道:「那就承姐姐吉言了。」

  雪雁問起其他人,巧姐兒道:「多謝姐姐記掛著,都挺好的。二姑父做了官,弟弟跟祖母在金陵,也常和二姑姑書信往來,二姑姑也打發人說給我聽。珠大伯母倒是進京了,未曾往來過,不知身在何方。至於寶二嬸嬸,聽二姑姑說,已經死在一場冬天的大雪裡了。」


第110章 大結局:返京都主僕重聚首

  聽巧姐兒說李紈進京,寶釵已死於寒冬雪地,雪雁不由得吃了一驚,隨即歎息不已,豔冠群芳的十二釵之首竟然去世了?金簪雪裡埋,果然是應了判詞所言麼?

  巧姐雖也應了判詞,卻遠比判詞上所言過得好,這也是因為鳳姐早有預備的緣故。

  雪雁看著巧姐,問道:「寶二奶奶身在金陵,如何這樣年輕就沒了?」

  算著年紀寶釵與自己同齡,自己尚是芳華,寶釵怎麼竟死了?雖說榮國府早已敗落,但祭田尚在,不缺糊口之食,寶釵本身又是個極精明的女子,斷不該早早亡故,除非是病死。

  想到這一點,雪雁凝了凝神,果然聽巧姐兒歎道:「祖母寫信給二姑姑說,寶二叔叔走後不久,寶二嬸嬸舊病復發,憑是什麼名醫藥方都治不得,若有從前吃的冷香丸倒好,只是家境敗落,哪裡還吃得起冷香丸?故咳嗽了幾年,一病去了。」

  巧姐兒年紀雖小,卻經歷了世態炎涼,經過富貴,吃過苦頭,若沒有劉姥姥,只怕她的下場比寶釵還不如,哪裡有今日夫婦和樂之喜。

  雪雁暗忖,寶釵吃冷香丸才能治好的病,實際上她覺得冷香丸治標不治本,只是壓抑著從胎裡帶來的熱毒,配那麼一料丸藥,稀奇古怪倒也罷了,雨水雪水花蕊兒這些還能找得到,不過費幾年工夫,難得的卻是那一包異香異氣的藥引子,沒有藥引子,什麼藥都配不成。落魄之家,失夫之婦,無引之藥,無不昭示著寶釵的種種不如意。

  當年雪雁私下就曾經說過,黛玉身嬌體弱,雖是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但是人蔘肉桂燕窩易得,只要不受氣,從年輕時開始保養,總能調理得好,這些年黛玉可不是好得七七八八?而寶釵則不同,沒有了藥引子,家裡又沒有錢,拿什麼來治病?

  沒想到,自己竟一語成讖。

  歎息了幾句,雪雁撇開寶釵,問道:「珠大奶奶進京了?幾時的事兒?」

  巧姐兒想了想,方道:「只聽二姑姑說起過,蘭哥哥已經做了官,故珠大伯母進京來替蘭哥哥打點,雖說與我們並無甚往來,倒是和二姑姑通過書信。」

  乍然聽到賈蘭已經做了官,雪雁不免有幾分驚奇,沉吟道:「蘭哥兒做了官?想是從軍罷?」賈家犯了事兒,即使李紈是節婦,賈蘭也不能從科舉,幸而李紈娘家人尚在,其父雖稱不上桃李滿天下,但曾為國子監祭酒,學生極多,薦舉賈蘭從軍亦不失為一條出路。

  至於巧姐兒所說李紈和她沒有來往,雪雁覺得此舉雖稍嫌涼薄,卻在情理之中,也難為李紈一個寡婦人家,含辛茹苦地撫育兒子。

  巧姐兒覺得自己如今日子過得極好,雖沒往年的富貴,卻更顯得安樂祥和,倒也不羡慕李紈母子,說不準李紈母子還沒自己過得自在呢,點頭道:「正是。二姑姑說,蘭哥哥和菌哥哥文武雙全,既不能科舉,便都從了軍,在軍中敢拼殺,況且蘭哥哥又是讀書識字的人,因軍中兵士多不識字,故蘭哥哥很受上面倚重,已經升了七品。」

  雪雁聽了,點頭不語。

  巧姐兒又道:「姐姐回京了,不知林姑姑現今在西海沿子可好?林姑姑自打出了京,一去就是六年,竟不曾回來一次,前兒去看我媽,還聽我媽念叨著呢。」

  提起黛玉,雪雁臉上便堆滿了笑意,離開西海沿子進京時她最不捨得的就是黛玉,也不知道周白的身子骨現今如何了,不覺十分掛念,道:「我們姑娘一切安好,我來時還提起諸位奶奶姑娘哥兒們,心裡惦記著大夥兒。」

  她本想說王夫人已死,但是想到賈蘭如今蒸蒸日上,一旦王夫人亡故後的消息傳來,勢必要回鄉守孝,一去三年,少不得斷了青雲路,便將此事吞咽了下去。

  雪雁也想到了別人,薛蝌做生意時,時常來往於西海沿子和金陵、京城一帶,若是有心,他們未必不會不知道王夫人已去,只是她卻不知薛蝌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況且王夫人重罪纏身,死於流放之地不是什麼好名聲,故薛蝌未曾說過。

  巧姐兒不知其中的緣故,感激道:「如此甚好,我們在京城也便安心了。」

  他們家這些年全憑著親戚的餘蔭得了平安,尤其是黛玉,不然早就被人惦記著了,貧寒之家,有幾個家業,她又生得齊整,頭兩年不是沒人打過主意,幸而迎春來過一回,浩浩蕩蕩的官家太太,威儀天成,賈芸夫婦也常來探望,方令先前打主意的人息了心思。

  旁邊的趙雲早命小廝請了板兒過去跟前,彼此見過後,詢問他的學業,板兒進出過榮國府,如今長大了,又讀了書,倒也不膽怯,且他也知道趙雲曾經中過舉人,現今又是丁憂的官員,忙畢恭畢敬地回答,口齒清楚,談吐有致。

  巧姐兒見狀心喜,趙雲和雪雁都是有能為的人,得他們青睞自然好處極多。

  世事無常,令人感慨萬千,誰能想到他們竟換了一個過子,昔日的主子鋃鐺入獄的有,淪落鄉野的有,早早亡故的也有,赫赫揚揚的百年大族一夕之間樹倒猢猻散,而那時的小丫頭卻憑著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成為今日的四品誥命。雖然趙雲因面容毀損之故,一生官職止步於此,但是一般四品官員又哪裡比得上趙雲和雪雁夫婦的人脈。

  重陽節後,巧姐兒同婆婆上門拜見,雪雁招待得十分周到,又想到板兒現今在家苦讀,央趙雲修書一封,薦舉他到一位極有名的大儒那裡讀書,王家現今有一點子家業,也供應得起,自是感恩戴德,倒與趙家時常來往,此乃後話不提。

  卻說雪雁一家至傍晚下山回家,各自回房梳洗,便有人來請趙雲並趙麒一同過去。

  趙雲和雪雁相視一眼,果然是衝著他們來的麼?

  雪雁眼珠一轉,趙雲不好開口,便由她詢問請趙雲父子過去做什麼,她開了口,來人自然不好不答,可巧來的是趙家本家的一個子侄,忙道:「聽說是宮裡娘娘的娘家侄子,來了咱們這裡,聽聞叔父的名聲,特特來請叔父和麒兄弟過去一會。哎喲喲,好大的排場,錦衣玉帶,浩浩蕩蕩的,叔父如今做了官兒,也比不得他們排場大呢。」

  趙雲眉頭一皺,心中雖怒,面上卻不顯半分,只是輕輕咳嗽了一聲。

  雪雁聽了,忙問是哪一家娘娘,當她聽說是德妃的娘家侄子韓旭,今年不過七八歲年紀,正是九皇子的伴讀人選,便猜測到了韓旭的來意,幸虧她先前得了于連生透露出來的消息,無論德妃和韓家如何謀劃,當今都不會點趙麒為九皇子的伴讀。

  別說趙雲只是尋常的四品官兒,便是封疆大吏,他們也不想涉足奪嫡之爭,從龍之功固然能夠平步青雲,但若沒有看準,被新帝忌諱,卻是滅頂之災。

  趙雲淡淡地道:「替我告罪一聲,如今熱孝在身,實不能赴宴吃酒玩樂。」

  讀書之人本就有一腔傲氣,韓旭雖是德妃的娘家侄子,出身世家,但追根究底,就是個白身,既無功名,又無官職,不說他正在守孝,便是已經出了孝,也沒有他去給一個白身作陪的道理,更何況他和雪雁同心,不願涉入奪嫡之爭。

  看到來人頗是為難,雪雁聽出趙雲語氣中的不滿,她心中也有些惱意,但是卻不能平白無故得罪了人,畢竟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忙婉轉解釋道:「好侄子,好歹替我們在貴客跟前賠個不是,按理原不該辭的,只是你叔父實在去不得。」

  見他面有不信之色,雪雁不急不緩地道:「你也知道我們一家千里迢迢地從西海沿子急急忙忙地趕回來,晝夜兼程,到家頭一日你叔父顧不得歇息便守在老太太靈前,不論晝夜,草席磚枕,受了寒氣,吃了幾日藥才好些,只不敢讓外面知道,不料今兒陪我們娘兒們幾個上山,偏又吹了風,有些兒咳嗽,正想著再抓兩劑藥煎了吃呢,可巧你來了。」

  趙雲雖然做了官,趙家本族倒不是十分害怕,畢竟是自家人,老族長並族老們也能他說幾句,但是對於雪雁他們卻是敬到了十二分,誰都知道她說話比趙雲還管用,故只得應了這話,回去稟告正陪著韓旭的鎮上大小人物並族老們。

  趙老族長等人聽了,忙向韓旭告罪。

  他們已經陪了韓旭一天了,韓旭十句話裡有八句都是詢問趙雲父子,老趙家才興旺起來,憑什麼得到娘娘侄子的青睞?趙老族長上了年紀,也不懂京城裡的爾虞我詐,但是他眼明心亮,他們老趙家就出了趙雲這麼一個人尖兒,為人處世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既然不願結交宮裡娘娘的侄子,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故言辭十分謹慎。

  韓旭不過七八歲的年紀,縱然聰慧無雙,亦年幼氣盛,見趙雲父子油鹽不進,老族長說話也顛三倒四,沒有半句有用的消息,臉上登時流露出三分不悅來。

  趙老族長心中暗暗叫苦,幸而他人老成精,挑些好話奉承。

  韓旭哪裡是趙老族長的對手,不多時便消了氣,心下卻越發拿定了主意,趙雲父子不知好歹,更該將趙麒放在眼前,到時候做了九皇子的伴讀,還怕九皇子不替自己出氣?因此,竟而要在鎮上小住幾天。

  雪雁知道後,忙與趙雲商議。

  趙雲道:「先前同老師說定了,重陽節後讓麒哥兒過去跟老師讀書,既然他們來勢洶洶,咱們且避一避,明兒一早我就送麒哥兒過去。」

  雪雁歎了一口氣,道:「只好如此了。」

  趙雲想到的,雪雁也想到了,一則趙麒跟著寧先生讀書,韓旭便找不到人了,見不著面,自然結交不得,二則趙麒已有了讀書的去處,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讓他做九皇子伴讀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趙麒年紀雖幼,卻頗懂事,且他極愛讀書,聞得寧先生乃是父親恩師,滿腹經綸,又深恐自己落後於周玄,故聽父母說起,便一口答應了。

  次日一早起來,雪雁同趙雲梳洗完,仔細查看給寧家的拜禮,唯恐有所疏漏。

  趙麒和好兒一雙兄妹攜手過來,先行了禮請安問好。

  如今正值清晨,很有些涼意,兄妹二人俱換了秋衣,趙麒倒罷了,出門在外,穿得並不寡淡,好兒卻穿著玉色銀楓葉夾襖,繫著水綠綾子面白色綢裡的裙子,因趙老太太去世之故留了頭髮,用青色絲繩挽著雙鬟,更顯得嬌嫩非常。

  趙麒素疼妹妹,只是這一回出門讀書,怕得好幾日才能回來,心下十分不捨。

  好兒聽說自己日後好幾日都見不到哥哥,眼圈兒頓時紅了。

  趙雲見狀,忙抱著女兒安慰,較之將來要繼承家業的兒子,趙雲極嬌寵女兒,安慰了她好半日,方對雪雁笑道:「一會子我送麒哥兒去老師府上,帶好兒一同去,讓老師見見,然後再帶她回來。」

  雪雁嗔道:「送麒哥兒去,是為了讀書,帶她去,豈不打擾了先生?」

  好兒朝她扮了個鬼臉,摟著趙雲的脖頸不放。

  雪雁到底拗不過他們父女,況且對於兒女她向來一視同仁,若非世人重男輕女,她早已送好兒同趙麒一同上學了,因此用過早飯,便任由趙雲帶著他們兄妹二人駕車進城。

  他們去後不多時,香桃過來道:「奶奶,咱們收的節禮都收拾妥當了。」

  重陽節禮他們送出去的多,收到的也多,因一家老小吃用不完,雪雁便吩咐下面清點一番,將可以送人的點心酒水尺頭等挑出來,道:「按著從前的規矩,先送老宅和外祖家一些,剩下的給各家些,不必太多,就說給下面孩子們嘗個鮮兒,或是用尺頭做身衣裳。」

  香桃答應一聲,自去料理。

  他們在八景鎮還要住一二年,雖說守孝,也並非不與人來往,只是不敢宴樂罷了,雪雁難得清閒,命人拿出皮子和布匹做冬衣,主子各六套,下人們各兩套。

  才動了幾針,忽有人捧著帖子進來,笑道:「奶奶,這是姨奶奶家送的帖子。」

  雪雁忙命人呈上來。

  所謂姨奶奶指的是賴欣榮,現今她丈夫仍在苦讀。

  榮國府被抄後,賴家隨之大傷元氣,後來在斷榮國府的案子時,又查出了賬上虧空,波及賴家,抄了家,封了宅子,然而賴家家底比一般官宦之家都豐厚,仍舊有房子有地,不缺吃穿,亦不缺下人服侍,賴尚榮還在做他的官兒。

  雖說雪雁不喜賴家從榮國府所貪污的銀兩,但是既為賴家之女,她並沒有因此與賴家疏淡,這些年她不在京城,但送往京城的禮物中都有一份是賴家的。

  如今賴嬤嬤已經去了,賴尚榮也官至六品,賴大夫婦並沒有去賴尚榮的任上,在那裡雖然能做老太爺老太太,享受富貴,但在京城裡卻能為賴尚榮打點前程,不會斷了與雪雁的來往,所以仍舊住在京城裡。

  欣榮這回下帖子乃是有事所求,定在三日後登門拜見,雪雁看罷,忙命人回帖。

  晚間趙雲帶著好兒從寧家回來,雪雁說與他聽,趙雲微一沉吟,道:「想是沒什麼要緊事,只是因為咱們回京,故有些來往罷了。」

  雪雁見好兒面上似有睏倦,忙叫香櫞帶她下去安歇,方點頭道:「我也這麼想,賴家雖說敗了,底子猶存,大姐姐又是出嫁的女兒,憑榮國府如何也不能殃及到她,只是我料想必定不如從前賴家依附著榮國府的時候了,與咱們來往,少不得也要借幾分勢。」

  說到此處,不禁微微有些歎息。

  趙雲笑道:「情理之中。」

  話題一轉,他開口道:「今兒給老師請安,老師考校了麒哥兒一番,連聲說麒哥兒比我這般年歲還要強些,心裡十分喜歡,說必定傾囊傳授。」

  雪雁大喜,眉開眼笑道:「果然?」

  趙雲點了點頭,雪雁心中更是喜悅無限。

  趙雲幼時讀書在八景鎮已是極好了,然而和他比起來,趙麒卻是耳濡目染,比他受到的教導更多更好,趙麒有父母啟蒙,又得黛玉教導過,後來同周玄一起上學,皆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兼之他天資聰穎,自然比趙雲強得多。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也就是學而優則仕。

  對於八股文雪雁雖覺不以為然,但是科舉流傳千年,卻是寒門學子唯一晉身之路,總有其道理,即便是現代不也是需要經過考試方能晉身?科舉唯有考中,方能輔國治民,或許有人如賈寶玉一般說是國賊祿鬼,為了求名奪利而讀書,但是雪雁覺得不能以偏概全,而且那些學子學的並不獨八股文一項,更有君子六藝等等,因此她盼著兒子能學有所成。

  趙雲笑道:「老師見了好兒,心裡很喜歡,特地給好兒取了學名,叫我們好生教養。」

  雪雁忙問學名為何,趙雲道:「名曰麗。」

  趙麗,麗字看似極俗,卻是大雅,意蘊幽深。

  雪雁聽了,亦覺喜歡,遂令下人改口,稱呼好兒為麗姐兒。

  好兒從前的性子十分跳脫,讀書也不用心,得了學名之後,竟乖巧地隨著雪雁讀書認字,雖然仍舊淘氣,卻比之前顯得穩重了幾分。

  倏忽數日即過,雪雁驚喜地發現好兒的資質亦是上乘,靈慧頗似黛玉,於詩詞一道極有天賦,雖然年紀甚小,詩詞佈局也十分俗套,詞句並不極雅,但是她小小年紀便能成詩數句,雪雁覺得女兒強過自己幾倍,多年如一日,她如今還是做不出好詩來。

  雪雁特地把好兒作的兩首詩記下來,打算給黛玉寫信時告知她。

  欣榮送的帖子說是今日過來,雪雁收拾一番,不多時,果然聽說人到了。

  雪雁攜著好兒親自迎了欣榮進來,見欣榮身上穿得並不鮮豔,倒有幾分暗淡,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態,不由得十分詫異,不動聲色地道:「姐姐怎麼沒帶哥兒姐兒過來?」

  論年紀,欣榮也只比她大幾個月罷了,如何卻顯得老了十歲?

  她不知道欣榮自覺到了這把年紀,很不用像小媳婦時的打扮新鮮,加上丈夫有兩個標緻的通房丫頭放在屋裡,故顯得格外端莊,很有主母風範,聽了雪雁的話,開口笑道:「原先打算帶了孩子們過來,不想前兒夜裡著了涼,都病了。」

  雪雁忙道:「如今可好些了?」

  欣榮笑道:「已經吃了藥,好了八九分,只在家養著。」

  話雖如此說,雪雁仍舊命香椿預備藥材補品,道:「家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只這一點子補品倒好,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姐姐拿些家去,給哥兒姐兒們補補。」

  欣榮不難於此,也沒推辭,道謝再三,方收了。

  雪雁叫好兒上前拜見,欣榮伸手攬在懷裡,讚歎不已,道:「前兒你們老太太的喪事上我已見了好兒,覺得和你十分像,這才多久?越發出挑了。」

  上回見面時,欣榮送了豐厚的表禮,好兒依稀記得,行了禮後,笑嘻嘻地不開口。

  欣榮見了,心裡越發喜歡,她極想同雪雁結親,畢竟雪雁非是當年的小丫頭,和她結親,好處極多,奈何自己夫君讀書不成,哪裡配得上他們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憑著趙雲和雪雁,只怕極多的人家都想惦記著呢。

  雪雁鑒貌辨色,暗暗一笑,嘴裡謙遜道:「前兒先生給取了個學名,穩重了些,若是節前見,還跟從前一樣,禁不住姐姐誇她。」

  欣榮又誇了幾句,話過三巡,方提起來意,面上帶著一抹羞愧,道:「按理說,不該來打攪妹妹,只是我們老太太說自己身上不好,得用人蔘配藥,家裡只剩下一些蔘膏蘆鬚,竟沒有上好的人蔘,雖有銀子,妹妹也知道外頭藥鋪哪有上好的?便是蔘行裡也都是一枝人蔘截作兩三斷,鑲嵌了蔘鬚。走了多家藥鋪,得的都是不好的,我們老太太又挑剔,人蔘略差一些兒老爺便說我捨不得錢,少不得來求妹妹。」

  說到這裡,欣榮羞愧之餘,又流露出幾分滄桑之色。

  雪雁聽了忙道:「咱們姐妹倆說什麼求不求的?倒生分了。姐姐要人蔘,我們家有好些呢,送姐姐兩支又何妨?」她知道欣榮在夫家日子並不好過,從前榮國府尚在,賴家依附著榮國府,欣榮的夫家把她當真佛供著,如今榮國府不在了,賴家也損失大宅子和十幾萬財物,家計不如從前,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權貴所占,她夫家立時便變了一副嘴臉,好在賴尚榮仍在為官,自己又很有些體面,他們倒也不敢真的對欣榮頤指氣使。

  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連生送的人蔘,香桃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個小匣子過來,打開與欣榮瞧,一共兩支人蔘,都是拇指粗細,頭小身粗,十分名貴。

  欣榮卻道:「太珍貴了,我們老太太也用不著,妹妹不妨另換比這差些的。」

  雪雁聞言,頓時一怔。

  欣榮莞爾一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來求你,你必定送我上好的,只是我們老太太哪裡是真病了?不過是聽說富貴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蔘肉桂補身,得了人蔘養榮丸的方子便要配藥吃,又嫌藥鋪裡的不好,非得叫我拿銀子去買上好的,若見了妹妹送的這人蔘,明兒指不定還有什麼主意,不知道得煩勞妹妹多少回呢!妹妹好心,我卻不能如此。」

  雪雁恍然大悟,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蔘,在他們家雖說是次一等的,在外頭也是極難得,道:「人蔘大熱大補,好端端的吃什麼人蔘養榮丸?姐姐也多勸勸你們老太太些。」

  欣榮聽了,笑容頓失,苦澀地道:「我若能勸得住,也不會來勞煩妹妹了。自打家裡出了事,哥哥多年沒有升官,老太太就看我不順眼,成日家挑三揀四,綾羅綢緞、山珍海味樣樣都要,略有一些兒怠慢,就哭天喊地罵我不孝。」

  說到這裡,欣榮幽幽一歎,當初多少人羡慕自己,如今自己卻羡慕雪雁,也許有些話兒說不得不錯,負心多是讀書人,丈夫如此,連帶婆婆也吝苛了。

  雪雁眉頭一皺,打從心裡瞧不上欣榮婆婆丈夫這樣的人,考不中才好,一旦高中指不定如何禍害百姓,遂道:「姐姐也別太縱容了,揮霍得多了,日後孩子們怎麼辦?若不是姐姐當年嫁妝豐厚,姐夫如今哪裡能順順暢暢地讀書?也忒得隴望蜀了。」

  欣榮點點頭,前兒她見過父母,父母也是如此囑咐,故謹記在心,不似從前那樣任由丈夫和婆婆揮霍無度,感激道:「妹妹放心,我理會得。」

  如今雪雁歸京,諒他們也不敢再對自己使臉色。

  彼時香桃已另拿了人蔘過來,亦是兩支,都是手指頭粗細的,欣榮看了一眼,道:「這也是上好的人蔘,便是三十換都難得,妹妹破費了。」

  雪雁微微一笑,又指著先前拿來的人蔘道:「我也並沒有破費,都是別人送的,姐姐也知道我哥哥,哪一日沒人送東西,吃用不完,這幾支人蔘姐姐只管都拿去,好的自己留著,說不定將來用得上,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給老太太配藥罷,只不過姐姐也留個心眼兒,別一股腦兒地給她老人家,且先稱個一二兩。」

  欣榮聽她提點,頓時恍然,心中感激不盡。

  隨後,姐妹二人說起城中之事,雪雁知她消息靈通,便問起李紈母子二人來。

  欣榮道:「這大奶奶也是個有能為的人,蘭哥兒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辦,如今蘭哥兒做了官,又有娘家人幫扶,將來必定前程似錦,只是為人稍顯涼薄了些,對於榮國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顧,守著這樣的婆婆,蘭哥兒媳婦日子雖說不差,但也說不上好。」

  寡母婆婆多對己子愛如珍寶,深恐媳婦奪走了愛子,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對媳婦多不和善,自古以來,不獨李紈如此,知書達理的極少。

  聽欣榮這麼一說,雪雁忽然想起李三來。

  老太太辦喪事時,桑家打發人過來,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婦二人,與雪雁閒話時提起李三之妻唏噓不已,雪雁方知道一些,較之李紈,李母更為吝嗇刻薄,畢竟李紈自幼讀書識字明理,如今又要藉助媳婦的娘家,故不曾對她十分苛刻。

  李母不同,雖也明理,卻自覺兒子最好,旁人都是理當伺候他,又覺得連雪雁都配不上李三,現今的媳婦能嫁到他們家實在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縱是家資饒富,自己也讀書識字,教養孩子,可有這麼一個婆婆在上頭,實在難過,偏生李母雖病著,卻因一直用人蔘養著,雖未痊癒,卻也未曾喪命,現今還活得好好的。

  雪雁聽到這裡時,頓時感慨萬千,幸虧自己沒有選擇李三,不然倒黴的就是自己了,雖說以自己的心計本事自然不會落得如此,但畢竟不自在,難怪人都說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長壽,想來李母便是如此罷。

  不管他們如何,都與自己無關了,她如今過得很好,這便心滿意足了。

  送走欣榮後,雪雁回來看人收拾她送給自己家的禮物時,赫然發現送的禮物極重,綢緞釵環一應俱全,雖不足人蔘之貴,但也有百兩之巨,可見其用心。

  雪雁暗暗感歎了幾句,欣榮行事有章法,有來有往,日後才能長久,如此甚好。

  趙雲聽雪雁說完,覺得賴家在人情往來上很不錯,許是從奴才出身翻身為官,賴尚榮官聲不錯,未曾被榮國府牽連罷官,也是一件幸事,既是暴發新榮之家,又做了幾件為國為民的實事,趙雲不在意他們家的出身,請恰是賴尚榮上峰的同窗關照一下。

  賴家聽雪雁說趙雲已去了書信,頓時感激不已,賴大家的親自來了一趟。

  賴大家的走後過了一日,雪雁收拾些東西,帶著好兒去周家的家廟,探望妙玉和惜春。

  雪雁先上了香,又上了一百兩香火銀子,請廟裡的師父們念幾日經,趙老太太已去,她此舉亦是恰當,交代完了,方去見二人。

  如今兩個人依舊住在周家的家廟裡,妙玉身邊仍由嬤嬤和丫頭服侍,惜春卻同她不一樣,十分苦修,但是平常兩人談經論道,弈棋品茗,又有周家護著,倒也平平安安。

  見到雪雁,妙玉頓時臉露笑容,招手叫好兒到跟前,細細打量一番,道:「倒好個模樣兒,和你有些兒彷彿呢。一別這麼多年,不知道你們家麒哥兒如何了?」一面說,一面命末兒拿了一個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給好兒,底下綴著一塊玉鎖片。

  好兒不缺此物,看向雪雁,見她點頭,方拜謝收下。

  雪雁笑道:「麒哥兒現今跟寧先生讀書呢,不常在家,若今兒在家,我就帶他來了。」

  妙玉聞言倒也不覺得如何失望,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只顧著自己自在,雖不如惜春那般冷心絕情,榮國府勢敗絲毫不聞不顧,但也不是十分熱絡便是了。

  隨後,妙玉問了黛玉,雪雁忙一五一十地說了。

  惜春坐在蒲團上,緇衣佛珠,面容平靜,聽了雪雁這些話,眼珠微微一動,合十道:「阿彌陀佛,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罷了。如今林施主伉儷相得,兒子爭氣,不枉從前受的那些罪。」

  雪雁聽她如此說,唯有苦笑。

  一時惜春說該做功課了,便自顧自起身離開,妙玉知她性子,雪雁亦知,也沒有起身送她,只看著她消瘦苗條的背影暗暗歎息。

  末兒在一旁侍候著,扇風爐燒水烹茶,臉上帶著一絲紅暈,道:「了緣師太如今正經地修心,外事一概不管不問,那年賈家出事兒,聽跟著了緣師太一同出去化緣的小師父說,見到了賈家的人她也不認。」

  雪雁問是見到了誰,末兒想了想,道:「不曉得,小師父也不敢問。」

  妙玉卻道:「修佛修的是四大皆空,惜春也好,了緣也罷,無非是換個地兒成全自己,並沒有超脫,若真是看破了紅塵,一顆平常心足矣。」

  雪雁聞言一怔,隨即一笑。

  也是,惜春的出家,更多的是因為她看破了賈家的齷齪,見到了姐妹們的淒涼,她無力改變,遂起了逃避之心,她只當空門即淨地,當有歸處,卻哪知若沒有周家庇佑,如今尋常的尼姑庵裡哪裡能得安生?水月庵那些事兒至今屢見不鮮。

  妙玉則不同,即便人人都說她可厭,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她依舊我行我素,壓根兒沒當自己是佛門中人,行事作風依舊帶著大家小姐的嬌氣。

  雪雁在廟裡吃了一頓齋飯,至傍晚方帶著好兒回家。

  途中好兒問道:「那兩位師父同咱們家有來往嗎?妙玉師父還送了這麼好的東西,就算是咱們家,雖然有,也不多呢。」

  雪雁莞爾一笑,細細地將妙玉和惜春的來歷告訴她。

  好兒聽罷,同情地道:「原來了緣師太是周家伯母的表妹,怪道這樣好看,只是妙玉師父還記掛著哥哥和周家伯母,她怎麼就一點兒都沒問呢?」

  雪雁怔了怔,笑道:「難道你不曾發現了緣師父是聽完咱們的話才說去做功課?」

  好兒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好兒倒挺喜歡妙玉,妙玉才氣極高,非雪雁所及,況且好兒恰喜詩詞,除了趙雲教導一些,雪雁半點兒教不得,趙雲不在家的時候,只能督促她練字,因此趁著無事,她便常帶好兒去廟裡尋妙玉,妙玉如今三十幾歲的年紀了,也愛好兒伶俐,教導得十分用心。

  妙玉曾經於邢岫煙有半師之分,若說她冷冷淡淡,偏生是有心的人,不然不會對邢岫煙如此照顧,因此一來一去,不過三兩日,竟擇了一日收了好兒為徒。

  雪雁自是歡喜,自己一雙兒女真是了不得,將來的前程幾乎可以預料得到。

  好兒拜師的第二日,雪雁打發人給賴家送果子,忽然收到了黛玉的書信。

  黛玉信中說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良田乾裂,顆粒無收,因有周鴻坐鎮,底下不敢貪污,說服了當地不少豪紳開倉放糧,黛玉做主率先將兩家積存的糧食都濟了災民,又拿了她自己的體己銀子派人從各地收購糧食運來,又免了今年的租子,耕種之時發放糧種,因百姓之家也有一點存糧,如此一來,除了救急不及的外,餓死之人竟不足百個。

  與黛玉書信一同進京的還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摺子,長乾帝立時命人加急發放賑災糧款,褒獎了周鴻夫婦一番並賞賜周家一些財物不說,又令當地官員齊心協力開倉放糧。

  雪雁亦覺憂心,最近幾年旱澇不定,莊上的收成減了好些,往往還得貼補幾千兩出去,猶記得在西海沿子買田值地的頭一年便是如此,她原不是小氣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能歎息一聲,哪有那麼多的太平盛世,只可憐了老百姓,經常因賑災不及活活餓死。

  雪雁想罷,同趙雲商議了一回,忙回了黛玉的書信,她本就將自家託付給黛玉,那些糧食既能救人,何必白放著黴爛,臨行前曾與黛玉說過,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若是有災,只管動用自家錢糧,故十分贊同黛玉所為,同時又打點東西,託去賑災的人送往西海沿子。

  黛玉愛書,也愛打扮,她們主僕兩個至今都未曾改變絲毫,仍有閨閣女兒時的爽利,她們還不到三十歲,正值芳齡,風華絕代,就算都有了兒女,也不願意像當下女子那樣,到了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顏色的衣服,以示端莊穩重,因此雪雁特特選了許多京城中新鮮花樣的布料、首飾、宮花等物送給黛玉。

  趙麒謄寫了幾篇跟寧先生上課後做的文章,好兒因已學了一點針線,遂做了些絡子、結子和荷包等物,雖然粗糙,卻十分用心,雪雁將其一併放在禮物中。

  對於一雙兒女,雪雁雖不致嚴苛到讓他們失去天真活潑的天性,卻也並不敢放鬆對他們的教養,唯恐他們仗著家裡有一點錢,一點勢力就去做一無所能的二世祖,故向來是一鬆一緊,張弛有度,趙雲也十分贊同。

  趙麒讀書之餘,便跟趙雲習武,也學騎射之術,閒暇時則同族中子弟一同頑耍,爬山涉水,登樹捕鳥,無所不為,並未因出身就覺得高人一等,八景鎮上眾人對他讚不絕口。相比較閉門苦讀的趙鋒父子,趙麒自然更得人喜歡。

  雪雁經過嬤嬤們教導,自然又教導女兒,從小兒便開始,將禮儀銘刻在骨子裡,況且妙玉也是仕宦之家的千金小姐,長此以往,還怕好兒將來不成材?

  于連生知道後心疼不已,但也知道不能心軟,只能趁著假日過來帶兩個孩子進城作耍,亦來往於達官顯貴之家,長乾帝信任他,他又不似戴權夏守忠之流貪財弄權,倒漸漸在讀書人中有了些好名聲,雖不及司馬蔡倫鄭和等人,卻也不如一般宦官那樣被人輕視。

  于連生無欲無求,也沒有因為自身輕視自己,便不會生事。

  長乾帝對此自然極是滿意,更信任于連生了。

  皇后越發覺得自己先前的決定不錯,聖人正當壯年,又懂得保養,並沒有因為忙於朝政而誤了歇息,也沒有寵冠後宮的嬪妃,身邊也沒有弄權的宦官,自己母子安分守己,動那麼些心思做什麼?可惜德妃等人被脂油蒙了心,自尋死路。

  韓旭鎩羽而歸後,德妃氣得不行,皇后掌管後宮,每逢嬪妃眷屬進宮,須得先來給她請安,三宮六院也就那麼點大的地方,大多消息都瞞不過人,皇后暗暗一笑,趙雲夫婦兩個倒是聰明得很,先下手為強,又有于連生在長乾帝跟前的體面,縱然德妃心裡不滿,但雪雁如今守孝,不會進城進宮,兩三年後,誰還提如今之事。

  想到雪雁,皇后不免想起南華,也是個聰明人,可惜沒那福分,倒蔭及了妹子,比之南華,雪雁似乎更聰明些,日子過得比別人強百倍,記得當年還是個小丫鬟,汲汲營營地替主子打算,誰能想到榮國府說敗就敗了,反倒是這個丫頭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等她出了孝,趙雲官復原職,離京前宣進宮裡見一見罷,她一向喜歡聰明人。

  雪雁不知皇后的心思,如今在家裡養兒教女,十分自在,她只是看得清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罷了,日子總是靠自己經營的,好與壞,大多怨不得人。

  卻說黛玉收到東西時已將是年下了,這一年本地雖然大旱,但秋後就得了雨水,旱情緩解,耕種得宜,又有了朝廷發放的錢糧,百姓感恩戴德,渡過了難關。

  她因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覺得十分疲憊,家裡大小事務都交給紫鵑等管事媳婦操持,人情往來多不出門,到了她這樣的身份,在此地只有旁人來拜她的,沒有她去拜別人的,紅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辭,只打發下人去送禮。

  周白生來體弱,險些不保,黛玉對這一胎十分謹慎,家裡大夫常駐,乃是精通婦孺調養之道的,周鴻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親自登門請來,有這位大夫在,周白的身子骨倒比先前強了些,黛玉也依照大夫和雪雁曾經說的,都是用藥膳來調理,若不是發熱患病,鮮少吃補藥。

  這日正在看書,聽說賑災的官員到了,黛玉並未在意,周鴻只管軍中,這些自有本地父母官料理,哪知雪雁送的禮隨著一起,黛玉聽聞,忙命人進來。

  賑災的官員也知道周家身份,打發婆子送來的,請了安,問了好,奉上禮物和書信。

  主僕分別雖不及一年,心裡卻甚是掛念,黛玉問了好些話,又收了禮物書信,方命人帶兩個婆子下去,賞了一等賞封兒。

  看著雪雁送的禮,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紅蟒緞,笑道:「這是上用的,想來是于總管送給雪雁的,給白哥兒做件小襖倒好。」經過調理,周白比從前好了些,黛玉又得老人的囑咐,給白哥兒穿得鮮豔些,這兩個月雖然咳嗽些,卻沒再病得讓自己擔心。

  紫鵑陪笑道:「這一年忙著賑災,奶奶不曾做新衣裳,如今也該做幾身。」

  黛玉點頭一笑,道:「如今災民也都妥善安置了,又有了朝廷發下來的錢糧,不愁過不完冬天,我這顆心也放下來了。」

  說完,拆開雪雁送來的書信,看罷,面上有些歎息。

  紫鵑見狀忙問道:「可是京城裡出了什麼事兒?」

  黛玉搖了搖頭,歎道:「也就是說些姐妹們別離後的事情。」放下書信,又看好兒做的針線和詩詞以及趙麒做的文章,不禁為雪雁感到喜歡,笑道:「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曾想妙玉竟收了好兒為徒。」

  紫鵑訝然道:「竟有此事?」

  黛玉抿嘴一笑,道:「人人都說妙玉如何乖僻,實不知她也教過薛家大奶奶呢,由此可見她並不是無情的人,只是性子和人不同,落了這樣目無下塵的名聲。」

  黛玉自幼被父母當作男兒教養,讀書識字,素來不在意世人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自己已有了兩個兒子,盼著能再生一個女兒,況且好兒是在她跟前長大的,故待她如女,並沒有重男輕女的心思,知她有了名師教導,又有父母薰陶,很是為她歡喜,特特命紫鵑找出自己幼時用過的詩詞書籍,其中有不少批註,打算到時候送回京城給好兒。

  紫鵑聽了,笑道:「急什麼?也不知道那些書都放在哪個箱子裡,須得細細翻找,咱們送回京城,如今也不方便,還得等些時候呢,瞧誰順路罷。」

  黛玉道:「你替我記得,早早找出來要緊,免得到時候忘記了。」

  紫鵑滿口答應。

  一時奶娘抱了周白過來,黛玉忙命放在自己身邊,逗了一會子,道:「雪雁送的綢緞你們拿兩匹去做衣裳,過年好穿,宮花兒也各拿兩支去戴,白放著黴壞了。」

  紫鵑帶著丫頭們連忙過來磕頭。

  黛玉又選了幾色禮物送人,方罷手命人收下去。

  晚間周鴻在營中未歸,周玄過來陪著母親用飯,飯後黛玉細心地問了學業,見他日益長進,大有父親之風,自是十分欣慰,等周玄走後,摸了摸隆起的肚腹,黛玉微微歎息,可惜林家終究無後,也沒有人給父母上墳燒香,雖有娘家旁支族人念著自己的好處,勢必不會坐視不管,但終究不是父母的後人。

  想到林家,黛玉不禁長吁短歎,卻也知道縱然自己再生數子,亦不能承繼林家香火。不過她也知道自從弟弟去世之後父親便絕了心思,只一心教導自己讀書,父親豁達如斯,自己何必糾結於此?沒的徒生傷感,遂放下此心不提。

  黛玉懷的這一胎比前兩胎都艱難,吃不下,睡不好,慌得紫鵑等人想盡了辦法,周鴻幾乎都是白天在軍營裡,晚間縱馬回來安撫,饒是這麼著,黛玉本就不豐腴的身子更顯得纖細,直到懷胎六七個月後方漸漸好起來。

  紫鵑等人鬆了一口氣,忙不迭地給黛玉進補,倒漸漸豐腴了些。

  七月七日,黛玉平安產下一子,和周玄的儒雅、周白的纖弱不同,此子哭聲洪亮,眉濃眼黑,十分壯實,一個奶娘的奶水竟然不夠他吃,須得兩個方足,消息送到京城,周夫人和雪雁都為之歡喜不已,七月如火,故周元給他取名為周赤。

  雪雁聽說後,笑道:「三公子生得這樣壯實,難道將來要從武不成?」

  現今周玄喜愛讀書,行事有周元、林如海之風,將來必定從科舉出身,周白身子弱,前程未知,周赤如此,她又從信中黛玉口中得知,周赤自出生後清醒之時總是手舞足蹈,腿腳十分有勁,奶娘身上常現淤青,周鴻說此子根骨極佳,有學武的天賦。

  雪雁本是隨口說笑,卻不料竟一語成真,周赤後來果然繼承父業,執掌天下兵馬大權。

  此時趙麒跟著寧先生讀書,大有長進,因年初長乾帝命九皇子讀書,選了韓旭並韓家另一位旁支子弟做伴讀,只說趙麒已有了讀書的去處,未曾選他,德妃十分不忿,暗恨趙雲和雪雁夫婦不知好歹,底下人為了奉承她,竟然來尋趙家的晦氣,在趙家的商鋪搗亂。

  雪雁和趙雲回京後守孝,因清閒得很,趙雲便置辦了不少商鋪、田莊和宅子,都放在雪雁名下,另外還得了一處溫泉莊子,那家官宦原是趙雲的同窗,偏生壞了事,雖未抄家滅族,但大傷元氣,所以變賣了京城的產業準備回鄉,因與趙雲極熟,聞得趙雲置辦家業,便賣給了趙雲,雪雁和趙雲得了這莊子後歡喜不已,時常過去小住。

  那些人很是鬧騰了些日子,弄得趙家的鋪子不敢開張,一旦開張,必定有人來鬧,影響了生意,或說他們賣的東西不好,或說他們坑人,種種理由不一而足。

  趙雲查清那些人是為了奉承德妃自作主張,暗暗冷笑一聲,他本就不是忍氣吞聲的人,何況消息素來靈通,當即收集了那些人的罪證,做這些事的人或是欺男霸女,或是貪污受賄,總而言之,沒有清白無辜的,將罪證悄悄送到其政敵手中,不過數月,他們統統落下馬來。

  長乾帝從于連生口中得知後,笑道:「不正面交鋒,反而釜底抽薪,倒是個能人。」

  于連生道:「老爺謬讚了,小的這妹夫性子太烈了些。」

  長乾帝搖了搖頭,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若是忍氣吞聲,沒有半點兒剛烈,我反而看輕了他,如今用罪證來解決奉承德妃的一干人等,又不曾冤枉了他們,且為民除害,真真好本事。我記得你這個妹夫是舉人出身?」

  于連生謹慎地道:「回老爺,是。」

  長乾帝想起趙雲因為面上殘缺遂不能科舉,一生只能止步於四品,然而這等人才若是任由埋沒,實在可惜,道:「我記得趙雲如今丁憂在家,何時出孝?」

  于連生心中一喜,趙雲還沒出孝便被長乾帝記掛著,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忙道:「按著他們家老太太去世算的話,年底便該出孝了,然而當時趙雲身在西海沿子,知道消息是去年二月,因此明年五月方能出孝。」

  算一算,也就半年多。

  長乾帝道:「既這麼著,你且記在心裡,等到五月時趙雲上了摺子,提醒我批閱。」

  于連生滿口答應,長乾帝這麼說,意思就是趙雲一出孝便能復職,不必似其他人的摺子經過層層遞進,等到復職已經過了許久了。

  至於德妃及其娘家人,于連生冷冷一笑,眼底一片晦暗,自作孽不可活,雖說非德妃之命,但終究是他們那一派的人,這樣睚眥必報的人物,還想登上皇位?做夢!

  皇后暗暗稱快,不說她平素十分照顧于連生,便是日後不拉攏他,他也不會替德妃娘兒們在長乾帝跟前說好話了,誰不知道于連生幾乎是無欲無求,唯獨對這認來的妹子一家親熱無比,德妃娘家人得罪了趙家,同時也得罪了于連生。

  轉眼間就到了來年五月,榴花初綻,如火如荼。

  趙雲和雪雁設宴請客,脫了孝服。

  此次宴上來了不少人,丁家的老太太也親自過來了,送了很豐厚的禮物。

  這個丁家便是丁宇家了,即付二小姐原先的夫家。因付二小姐之故,丁宇被牽連免了職,他本人倒是有才幹且正直厚道的人,回鄉之後和趙家有些來往,倒也識情識趣,後來又娶了一房妻室,不同於付二小姐,本性十分賢惠。趙雲和雪雁去西海沿子之前,可巧朝廷再次起複舊員,趙雲心中品度多時,便薦舉他到舊友跟前,謀了個偏遠之地的縣令,幾年下來,丁宇勤勤懇懇,已經升到了從五品,依舊外放,但是卻到了江南。

  聽說付二小姐眼見謀劃不成,遂捲了丁家還給自己且一直被自己緊攥在手裡的嫁妝趁夜跑了,也曾糾纏過丁宇,只是丁家也不是軟弱的,到底厚道,只攆走了她,剩下付家沒有能為,又沒了錢,如今已經是家徒四壁了。

  雪雁回來不久就聽說了,倒也唏噓不已,見到丁家老太太,自是一番寒暄。

  今兒皇商家的唐太太也來了,見到邢岫煙,倒覺有些詫異,但想到他們的交情,隨即瞭然,忙上前問好廝見。

  邢岫煙瞅見和唐太太同來的一個婦人,唐太太說是和他們家交好的一個行商的太太,才進京,邢岫煙只覺得她十分面善,忽然靈光一閃,道:「這是平姐姐不是?」

  平兒雖然只是鳳姐的陪嫁丫頭,開了臉兒放在賈璉房中,但因她平素十分體恤下人,底下小廝丫頭有什麼為難的事兒都求到她跟前,便是鳳姐罰人,她也給人求情,兼之又與鴛鴦、襲人等交好,在榮國府裡比一些主子還有體面,故寶玉等人常喚她一聲姐姐,平兒曾經還拿過鳳姐的斗篷給邢岫煙,邢岫煙一直記在心裡。

  雪雁吃了一驚,轉頭細看。

  平兒今年已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了,但那婦人瞧起來卻只三十多歲的模樣,膚色白潤,容顏娟麗,依稀還能瞧出年輕時的花容玉貌,不是平兒是誰?

  雪雁見她雖是跟著唐太太同至,但言行舉止落落大方,身邊也有丫頭僕婦跟著,身上亦是當下時鮮的綺羅綢緞,倒比唐太太還顯得氣派些,也難怪如此了,唐太太家雖然是皇商,到底比不得平兒自小就在公府侯門裡長大,見的都是達官顯貴。

  唐太太訝然道:「薛太太認得她?」

  邢岫煙點了點頭,隨即看向雪雁,又看向平兒,臉上難掩詫異。

  當初賈家敗落,許多下人都被變賣,問到平兒時,都說被過路的行商買走了,再不曾想到她竟然會出現在這裡,且聽到自己驚呼,亦是坦然自若。

  雪雁心中卻是一歎,唐太太說是行商的太太,那麼就是說平兒是正室了?

  想罷,雪雁笑道:「好你個平兒,既來了,也不說一聲,倒叫咱們吃了一驚。」

  平兒含笑賠罪,道:「我今年才跟我們老爺進京,唐太太說帶我來給太太賀喜,也見識見識,原沒想到竟是太太,若是知道,早該親自來拜見了。」說畢,又問雪雁一家好,又問邢岫煙和賴家人等,但凡是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竟然一一問候,面面俱到。

  唐太太笑道:「不曾想你們竟是舊識。」

  雪雁和邢岫煙微微一笑,平兒過得好,她們也為她歡喜,自然不會說平兒的舊事,平兒心中著實感激,待人散了,她反留下與雪雁敘舊,唐太太交代了幾句方離去。

  邢岫煙也留了下來,賴家卻沒有。

  提起往事,平兒只覺得一言難盡,道:「那年,我被買了去,原想過尋死的,到底膽子小,沒死成,不過是做妾,在賈家也是個通房丫頭,日子還是一樣過,到底循規蹈矩地熬了幾年,也是先前的太太沒福,我去時已得了病,幾年後死了。可巧我有些見識,又善與人應酬,還能在生意上出些主意,他便扶我做了正室。我吃過苦,受過罪,那時已有三十來歲了,不能生了,先前太太留下的孩子都大了,覺得與其讓老爺續了別人再生孩子分家產,不如我占著正室的位子,都同意了,扶正之前還花了錢,特特消了我的籍,成了良民。」

  雪雁和邢岫煙聽了,頓時感慨萬千。

  鳳姐如今還在牢裡苦熬著,平兒竟已做了行商的正室,雖說士農工商,商為末流,但卻是良民,又和唐家交好,日子過得不差。

  平兒又道:「我已打聽到二奶奶和巧姐兒的下落了,正打算過兩日去請安,沒想到今兒反見到了太太們,倒是意外之喜。」

  雪雁道:「巧姐兒今兒原說要來的,偏生才有了喜,成日家嘔酸,行動不得,故只她婆婆來了,你又不認得,我們也不想說舊事,便沒給你們引見。」

  平兒聽了,立即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巧姐兒好,我也放心了。」

  雪雁暗暗點頭,雖說平兒有心計本事,但是性子也的確不失良善。

  次日,平兒果然去探望了巧姐,送了許多東西,又去牢裡見了鳳姐,還花了些錢替鳳姐打點牢裡,雪雁得知之後便撂開此事了。

  因他們夫婦早已得了于連生先前的囑咐,故此趙雲出孝後立即寫了摺子呈上去,他本是武職幕僚,隸屬周鴻麾下,本意也願意重新回到西海沿子輔助周鴻,他們之間多年的情分到了如今並不想分離,不料長乾帝看到摺子後,卻點他為從三品京營遊擊將軍。

  旨意下來,雪雁又驚又喜,外面亦是群情聳動。

  趙雲面有瑕疵人盡皆知,人人都以為他止步於四品,畢竟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普天之下不過區區數百人,京官唯有三品以上方能朝見,即便是四品亦已是極為難得了,誰也沒有想到他竟能跨過這道坎兒成為三品官員,即便是從三品武官,也足見深受當今信任。

  朝堂內外人心如何,長乾帝心中明白,不少人暗暗與皇子來往,雖說諸位嫡出皇子十分懂事,並未結黨營私,但其他皇子可是個個都為自己拉攏勢力,因此皇宮內外的守衛以及京營統領長乾帝都選擇最能讓自己信任的人,不允許出任何差錯,趙雲無黨無派,又是于連生的妹夫,心性品格都無可挑剔,長乾帝自然願意額外恩典重用。

  長乾帝願意額外加恩,趙雲又從武職,在邊關打仗的將士腿腳臉龐受傷的好多著呢,不似文人那般,故別人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只在心裡暗暗羡慕趙雲受長乾帝重用罷了。

  雪雁卻有些惋惜,若在京城,她就很難再見到黛玉了。

  除了守孝二年多,她和黛玉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現在黛玉遠在西海沿子,日後必然也要跟著周鴻,而自己卻在京城,再相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何能不想念?

  趙雲走馬上任後,一家搬回了城裡,趙雲當差,雪雁則出門應酬,好容易出了孝,自然要各處酬謝一番,先是忠順王府,後是寧安郡主府,然後周家、桑家、張家、寧家、霍家等等,雪雁一家不落的送帖子過去,然後登門拜見,其後方是賴家、唐家、薛家等處。

  薛蝌精明,人卻又厚道,憑著這幾年的生意,又費了些功夫打點,年初已領了戶部的差事,晉身為皇商,重復了薛家舊日的榮光。

  彼時薛家嫡系長房已絕了嗣,薛蝌也是嫡系,乃是長房嫡次子的長子,是薛蟠嫡親的堂弟,又有本事,家業也大,金陵薛家餘下幾房早已沒了往年的張揚跋扈,個個夾起尾巴做人,如今見薛蝌如此本事,寶琴的夫君柳湘蓮也有官職,遂奉薛蝌為族長。

  邢岫煙如今過得極好,她本性善良,恬淡安然,不忘接濟娘家,同時也沒忘記遠在金陵的邢夫人祖孫兩個,但她不曾任由娘家和邢夫人予取予求,薛蝌自是滿意,待她更好了。

  這一日雪雁在薛家同邢岫煙說話,忽然下人來說是賈蘭死了。

  雪雁和邢岫煙登時大吃一驚,賈蘭年紀輕輕怎麼就死了?

  賈蘭如今仍是七品,在外從軍,大約是李紈自知本性,羞於見人,不曾與雪雁邢岫煙等人有所來往,她既如此,雪雁自然不能登門,以免給人耀武揚威的印象。

  邢岫煙意欲換了素服過去道惱,雪雁忙道:「先打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兒。」

  雖說她已不將自己身處的世界當成是一本書,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但是鑒於從前極愛紅樓夢,對其中的情節判詞幾乎倒背如流,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失而忘記,因此她突然想起賈蘭賈菌的一些蛛絲馬跡來。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邢岫煙怔了怔,先打發了說消息的人,而後又叫人打探,雪雁亦回家如此,同邢岫煙約好了次日去李家道惱。

  趙雲道:「為了功名利祿,強奪苦爭罷了。」

  雪雁不解,忙問其故。

  原來賈蘭賈菌等人只想著重復祖上榮光,苦心經營,經不住旁人遊說,竟投到了一位皇子的門下,即德妃所生的三皇子,賈家雖然敗了,但歷經百年,賈代善賈赦在世時,亦有不少舊人在軍中,總有那麼幾個念著舊情的,也便被三皇子惦記上了。

  長乾帝豈是旁人可左右的,什麼事情沒看在眼裡,底下幾個心腹鑒貌辨色,都覺得賈蘭等人自尋死路,也有和李家有些瓜葛的,心下不忍,可巧一地鼠盜蜂起,遂命人帶軍剿匪,便是賈蘭賈菌所帶的那一支,原本只想著讓他們有些事情做,免得攪合進朝堂風波中,誰承想賈蘭等人卻是年輕氣盛的,貪功冒進,竟被土匪亂箭射死,只可憐了家中寡母寡妻。

  雪雁知道來龍去脈後,歎息不已。

  次日,她換了素服,同邢岫煙過去。只見李紈從賈蘭之妻渾身縞素,憔悴不堪,一旁奶娘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雪雁嘴唇蠕動了一下,不管什麼言語都無法安慰。

  李紈淚流滿面,聲音嘶啞,道:「自打蘭兒做官,便說要替我掙下誥命,今年才請封了的七品敕命,鳳冠霞帔在身,哪裡想到蘭兒竟先我而去,只剩下我們娘兒們三個。都說積陰德,積陰德,想是我的陰德不夠,才讓我中年喪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寧可蘭兒在家庸庸碌碌,也不願意白髮人送黑髮人,只可惜如今已經是後悔莫及了。」

  雪雁心中暗歎,對於李紈而言,鳳冠霞帔後步入黃泉,遠沒有中年喪子來得痛苦,或許這就是李紈命薄之處,青年喪夫,中年喪子。

  薄命司中在冊的女子,除了寥寥幾個,餘者竟都一一應驗。

  黛玉和李紈交好,雪雁不是沒想過幫襯李紈一二,也因此瞞著王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李紈舊日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大戶人家的長媳,她能同迎春來往,卻不會自降身份同自己來往,便是有話也沒有時間說,何況,誰能想到賈蘭竟然會攙和進那些事。

  也許,接王夫人靈柩回鄉守孝的話,賈蘭會避免此劫。

  但是她不是賈蘭,也不是李紈,在他們心裡,定然不願意因丁憂耽擱了前程。

  邢岫煙安慰道:「嫂子節哀順變罷,這世事無常,誰能說得?若能知道後事,也就沒有後悔一說了。好歹蘭哥兒還留了個哥兒,等著嫂子撫養呢。」

  看到孫子的臉龐,李紈登時放聲大哭。

  雪雁知道自己現在頗為風光,一直閉嘴拭淚不說話,免得他們更加傷心,當初她只道賈蘭做官,李紈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再沒料到賈蘭竟然會死。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將功成萬骨枯,從軍者眾,死的又何嘗賈蘭一人。

  賈蘭死後,除了李紈,其妻也恩賞為七品敕命,婆媳二人帶著孫子送賈蘭的棺木回南,雪雁親自去送了一程,回來後便覺得身上不爽,一診脈,竟是有了身孕。

  算算時間,竟是剛出孝時所得。

  每每有人打趣,雪雁總是羞得滿臉通紅。

  趙雲同雪雁的孩子算是少的了,只有趙麒和好兒兩個,如今有了喜,闔家俱歡。

  因已有了兒子,雖然旁人總是盼著多子多孫,但雪雁卻不以為然,是男是女對她而言都一樣,她忽然想起黛玉書信裡的抱怨,原本盼著第三胎能得個女兒,誰承想又是個兒子,她不禁一笑,多少人都想要兒子,黛玉卻想要個女兒。

  她卻不知黛玉此生只得此三子,並無女兒,連帶黛玉更疼了好兒幾分。

  夫婦二人居住京城,本想給趙麒另外請個先生,不料寧先生愛其天賦,自己又閑來無事,竟不肯他們另尋他人,仍由自己教導趙麒,趙麒今年九歲,除了一筆好字,已能做得好文章了,只是寧先生從不叫他顯露於人前,除了寧先生的幾個至交外,外人絲毫不知。

  趙雲和雪雁都贊同寧先生此舉,太過張揚終究不好。

  雪雁時常與人應酬,倒也見了不少人家的男女孩子,心中忖度,雖說有不少天資勝過趙麒的,但因父母溺愛,仗著家世頤指氣使者居多,總不如趙麒懂事。

  根基門第家世好的孩子們固然容易出仕,有著寒門所沒有的金錢權勢先生等等,考不上科舉捐個官兒照樣當官,但是也往往因為家世好而自覺高人一等,又被家人疼寵溺愛,百依百順,早沒了寒門子弟身上的鬥志,因此反不及寒門學子出息。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當真不是虛話,古往今來,富不過三代的說法也是有依據的,可笑世人大多看看不透,安享富貴者多,運籌謀劃者少。

  雪雁見慣了公府侯門裡的這等情狀,回來更加嚴格要求一雙兒女的學業,連帶好兒亦是如此,讀好書,開眼界,明至理,萬不可因為身為女子就侷限於一宅之地,只顧著在後院爭名奪利,卻忘記了以身作則教導子孫。

  趙雲有妻如此,越發放心家中,只專心於公務。

  次年二月的花朝節,雪雁生下一子,滿月後眉眼長開,神清骨秀,極似雪雁,唯有一雙濃眉頗像趙雲,寧先生給他起名為趙麟,同趙麒恰合了麒麟之意。

  雪雁本打算寫信給黛玉報喜,不料長乾帝忽然降下旨意,命周鴻回京述職,此時西海沿子已經平定,各國來朝,俯首稱臣,同時海防修建得十分堅固,水師亦是勇猛無比,便是沒有周鴻,十年內也不會再起戰事,長乾帝有心調任周鴻平定西北蠻夷,故令其回京。

  雪雁得知消息後,喜悅非常,息了寫信之心。周鴻回京,黛玉母子四人自然跟著一起回來,她本來只道難見黛玉了,誰承想這麼快就能相見了。

  周夫人急急忙忙地收拾房間,安插器具,只盼著一別近十年的長子一家早日歸來。

  她如今兒孫滿堂,女兒嫁得也好,日子過得格外悠哉,滿京城裡像自己這等自在的老封君可沒有幾個,只是長子家的三個孫子還沒見過,難免有些遺憾。

  周衍之妻王氏和周漣之妻容氏見周夫人心急火燎的樣子,饒是她們都是出自書香門第的千金,又一直知書達理,但是周夫人一直不曾放下管家之事,待自己的子女雖然十分疼愛,卻不曾出一點格兒,不免對即將到來的黛玉母子四個生出幾分羡慕來。

  周夫人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來了,當即敲打了一番,道:「你們大哥哥和大嫂嫂雖說多年不在家,也比不得你們在我們二老跟前承歡孝順,但是他們在外頭的日子可不如你們在京城裡過得自在,如今老爺已經致仕,全靠你們大哥哥支撐門楣。何況咱們家有咱們家的規矩,自古以來,長子承家,長孫承嗣,唯有不亂了長幼規矩,才能長長久久。」

  王氏和容氏本就知曉周家規矩,當初她們能嫁入周家,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尤其是婆婆明理,只要三十歲前生了兒子就不會有姬妾鬧心,因此忙躬身應是。

  容氏是幼子媳婦,性子活潑些,陪笑道:「我和二嫂只是羡慕大嫂能得太太這般疼愛,等大嫂回來了,太太可別有了大兒媳婦,就忘記了我們妯娌兩個,若如此,怨不得我們吃醋。」

  王氏也笑道:「正是呢,常聽人說,大嫂極出色,我們個個心馳神往呢。」

  周夫人聽了,也笑了,不再繼續追究。

  因周鴻得了長乾帝的密旨,知道以後恐怕不會再回來了,同時胡雍也得了赦免,黛玉收拾東西,連同雪雁的一起,又變賣家中產業,吃了踐行酒,方同胡雍一起乘船回京,隨行的還有雪雁留下的小蘭翠柳夫婦等人,從海道轉為長江水道時路過江南,周鴻便攜著黛玉去了姑蘇一趟,拜祭林如海夫婦。

  一別十年,再次回到蘇州,黛玉只覺得恍然如夢。

  年幼時喪母,與父親離別是從揚州起始,而後回來服侍父親,亦是身在揚州,而後扶靈回鄉,活到如今,她在蘇州的記憶竟只寥寥。

  聞得周鴻和黛玉回京,途經江南,回來拜祭林如海和賈敏,姑蘇不少人都前來拜見一番,十分踴躍,林家族人的態度更是畢恭畢敬,這些年有黛玉的幫襯,周家的扶持,林家已出了不少進士,且在仕途上平穩非常,他們自然懂得感恩。

  黛玉一一見過後,又住兩日,便準備離開,不想在離開的前一天,忽然有人來拜見。

  黛玉看了帖子,卻是昔年的老管家,如今的五品官之祖父,忙命人快請。

  因老管家如今已經是七十來歲的老人了,白髮蒼蒼,黛玉並不避諱見面,同周鴻一同見他,又讓人給他看座倒茶,老管家顫巍巍地謝過。

  看到黛玉風華迫人,氣度卓然,又見周鴻英姿勃發,氣勢凌人,端的天生一對,跟前三個哥兒形容俊俏,老管家不由得老懷大暢,含淚道:「老爺臨終前只念著姑奶奶,如今在九泉之下知道姑奶奶有了這樣的終身,又有了三個哥兒,定然是歡喜不已。」

  黛玉聞言,不覺眼圈兒一紅,周鴻忙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意似安慰。

  黛玉收了傷感,問道:「有勞老管家記掛著,那一年我們來,怎麼不曾見?」

  提起此事,老管家也覺得甚是傷感,道:「誰也不曾想姑奶奶那一年竟能回來,老奴那孫子從前得了老爺的恩典,放出去捐了個官兒,如今已經五品了,偏那一年我們隨著孫子去了任上,故不曾來給姑奶奶請安。如今聽說姑奶奶回來了,慌得不得了,忙忙地過來。」

  黛玉道:「若不是令孫有能為,也難有今日成就,現今在哪裡就任?」

  老管家聽她稱讚自己的孫子,十分歡喜地道:「如今在山東做官兒,因老奴年紀大了,想著落葉歸根,便先回來了,巧得很,今年才回來,就見到了姑奶奶。」

  黛玉聽了,也覺得歡喜。

  老管家不見雪雁,便問了幾句,黛玉忙將雪雁待自己之事揀了一些要緊的告訴他。

  老管家點頭道:「老爺果然沒看錯雪雁那孩子,這樣忠義,有了這樣的終身,想是老天記得她對姑奶奶的心,我那年聽我孫子說時,心裡還念佛呢!還有一件事我記在心裡,好容易遇到了姑奶奶,非得告訴姑奶奶不可。」

  黛玉不解什麼事值得老管家記到如今,忙問是何事。

  老管家道:「姑奶奶跟著璉二爺進京後,咱們這些老奴才有不少都記掛著姑奶奶,姑奶奶怕是不知道,這些年一直都有人暗中看著姑娘,原想著若是榮國府照料姑奶奶不周,咱們定然會想方設法地送姑娘回鄉,知道姑奶奶平安嫁到姑爺家後,他們也就各自離開了,只是姑奶奶不知道罷了。另有一件事,老爺交代了老奴,就是關於那兩萬兩黃金的事兒。」

  黛玉聽到這些事,忍不住心中澎湃,早知父親安排妥當,沒想到竟然還有人在暗中看著自己,想來父親是怕榮國府對自己不好,自己孤身一人不好回鄉才如此安排的罷?

  聽老管家提起兩萬兩黃金,黛玉微微一怔,問道:「那兩萬兩黃金的事兒?」

  老管家點頭道:「老爺一共送出去兩萬兩黃金,我恍惚聽說姑奶奶只得了一萬五千兩,一家是桑家老爺子給的一萬兩,一家是季御史季大人家的五千兩,另外五千兩竟不見了蹤影兒,偏生見不著姑奶奶,也不敢給姑奶奶去信,方耽誤至今。沒想到老爺英明一世,也有看錯人的時候,那杜大人清正廉潔,人盡皆知,誰承想竟貪了老爺託給他的五千兩黃金。」

  黛玉忙問道:「是哪個杜大人?」

  老管家道:「還有哪個杜大人?就是那個杜蓮杜大人,聽說如今已經是極大的官兒了。」

  乍然聽說吞沒林如海留給自己五千兩黃金的人竟是大清官杜蓮,莫說黛玉和周鴻夫婦二人,便是房內紫鵑等管事媳婦丫頭們得知此事也都是大吃一驚,誰不知道杜蓮是當世的大清官,名聲極好,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事。

  黛玉想起趙氏,在京城時有所來往,脾氣也相投,記得公公說杜蓮之子杜仲也是年輕有為,品格出眾,若是杜蓮吞沒父親遺財的事情傳出去,恐怕會影響杜仲的前程。

  黛玉將這件事藏於心中,命紫鵑等人都不許傳出去,杜蓮雖吞沒了錢,辜負了父親所託,其子其媳卻都不錯,時過境遷,完全沒有必要再提起此事了,一是黛玉豁達,二則是她聽說過杜家種種事蹟,不忍心杜仲因為其父壞了前程。

  她本無意追究此事了,沒想到回京後不久,啟程去西北之前,卻得了杜仲歸還的五千兩黃金以及杜夫人的懺悔,且是後話不提。

  卻說他們並未久留姑蘇,次日別過姑蘇眾人,一行人啟程回京。

  抵達京城時正是初冬,風颯颯,雪如畫。

  周鴻和黛玉都沒有自己的府邸,回到周家,一家人相見,悲喜交集,自然不必細說。

  看到三個舉止迥然不同卻各自出彩的大孫子,周元和周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周元考校周玄的學問,十分滿意,聞得周白多病,周夫人忙將其攬在懷裡,擔心得不得了。

  王氏和容氏暗中忖度,怪道林黛玉不在京城,卻名聲甚重,竟是這樣仙子一般的人物,風姿絕世,舉止嫋娜,言辭之間也和和氣氣,雖然已經生了三個兒子,卻沒有半分憔悴蒼老,反而顯得比她們還年輕,衣著打扮也十分鮮豔嫵媚。

  見了玄白赤三侄,王氏和容氏跟在周元夫婦和丈夫之後,各有表禮送上,出手十分闊綽,黛玉常同家中通信,也知家中侄子侄女,亦有禮物相贈。

  周夫人早已打發人收拾好了房舍,忙命人安置他們歇下。

  周鴻進京便即面聖,長乾帝龍心大悅,論其功,封其職,乃為鎮北侯,執掌西北一干軍民要務,令其一個月後啟程,趕赴西北,抵達之時正是來年開春對戰沙場之時,這一個月周鴻便放假在家,同父母團聚,並見故舊世交。

  另外,長乾帝又將抄沒賈家時封存的林家財物俱賞賜給周鴻,曰是物歸原主。

  賈家素來揮霍,剩下的也都是古玩字畫金銀器皿紫檀瓷器等輕巧之物,先前賈赦分家時已先歸還了一些,但只是庫存中的,並沒有王夫人梯己中的,因此這些恰是從二房所得,不僅有王夫人梯己中的,也有賈政、寶玉房中的,竟也是不小的數目。

  黛玉從一品夫人升為超品侯夫人,前來賀喜者眾多,她亦不曾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找回娘家祖上遺物,雖說並不齊全,但終究是個念想兒,心中對長乾帝自是感激不已。

  雪雁以為這些早已沒有了,沒想到長乾帝竟命人封存,到了此時賞下。

  閑言少敘,接過賞賜之後,賓客盡至,周家已設了宴,今天來的乃是諸王爺、王妃、公主、駙馬、郡主、郡馬並諸世交應襲等,外宴男客,內請女賓,極盡熱鬧。

  雪雁雖同黛玉情非尋常,且十分親密,但自知身份,至次日方來,今日周家所請乃是諸官員並誥命等,雪雁比他們先來一步,帶了孩子過來。

  黛玉嗔道:「我時常念著你,昨兒怎麼沒來?忠順王妃和寧安郡主還問起你了呢。」

  雪雁笑嘻嘻地沒有說話,只瞅著黛玉,半日方道:「我記得那一年妙玉師父說姑娘能做到侯爺夫人,不想如今果然是侯爺夫人了。」

  黛玉莞爾一笑,道:「說我做什麼?你如今也是三品淑人,比誰差了?將來麒哥兒好生讀書上進,未嘗不能給你掙個一品夫人。倒是你,我才聽說你又生了個兒子,竟和我同一日的生日,快讓我看看。我們赤哥兒你還沒見呢,倒比你們麟哥兒大一歲,巧得很,生在七夕。」

  雪雁笑道:「倒和巧姐兒是同一日。」

  黛玉聽了,忙問道:「我才回來,還沒見人,巧姐兒如今可好?」

  雪雁道:「倒好,已生了一子一女,板兒讀書也用功,只是啟蒙得晚,到底比不得打小兒學的,不過也已在今年中了秀才。」

  到底是表兄的女兒女婿,知道他們安好,黛玉自是歡喜。

  彼此的孩子見過後,周玄帶著趙麒去見周鴻,周白則依偎著黛玉,好兒乖巧地坐在雪雁身邊,兩個小娃兒放在炕上,周赤已經會走路了,搖搖擺擺地走了兩步,不防摔倒在炕上,炕上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他也不嫌疼,哼哧幾句,爬到裹著趙麟的大紅襁褓前,瞪大眼睛,口水流得滿襟,揮舞著小拳頭,滿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

  見到這樣的景象,黛玉和雪雁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笑,笑容中盡是心滿意足。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兒女成群,人生所求無過於此。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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