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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故國神遊》作者:城裡老鼠【完結】

第二百九十六章

    溫壬平在京城期間,一直住在溫家地產,並未獨立置辦房屋,因為他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不會長期留在某個地方。他所住的院子離運河很近,位於別野別墅的相反方向,比不得別墅周邊的繁華熱鬧,風景卻很好。

    十二連環塢幫眾只知總管出行,不知她車上還有龍王。蘇夜不喜歡天下第七故作神秘,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兩年當中,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龍王,總是滿臉茫然,感嘆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們能確定龍王人在開封府,偏生說不出她到底在哪裡。

    譬如這一次,外人僅僅看到了登車的沈落雁。蘇夜像個隱形人,神出鬼沒,幽靈一樣坐在車裡,卻無人得知。假如敵人發覺總管車仗,前來偷襲,將會得到令人魂飛魄散的後果。

    所有總管的馬車都是同一規格,同一款式。從外表看,這些馬車只是格外寬敞而已,並無太多特別的地方。但車簾向裡的一側,用金線繡著雲中飛龍。每當車簾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見這條金龍,從而意識到車主的身份。

    馬車外面,除了一名駕車的車伕,前後還各跟隨著八名騎士,均為十二連環塢的精銳。這樣的陣仗,無法與蘇夢枕、方應看等人相提並論,不過走在大街上,也足夠震懾宵小之輩,讓他們退避三舍了。

    蘇夜願意的話,可以躺在車裡。她卻不樂意扮出弱不禁風的模樣,始終端端正正坐著,出神地盯著簾子。

    如今天氣漸冷,窗簾換成了厚實的錦緞,內側用碎珠串成的珠鏈裝飾,遮擋住大部分光線。她往外看的時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輪廓。

    馬車穿行於大街小巷,簾上光影斑駁,忽明忽暗,有著別樣韻味。

    她覺得,自己接近溫壬平住處,等同於逐步接近數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還是那個江湖。過往恩怨似乎已經結束,其實餘波未平。時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躍,將往事延續下去,帶來極其深遠的影響。

    那些前輩裡面,諸如蘇遮幕、班搬辦、雷震雷等人早已銷聲匿跡,有的死了,有的失蹤多年,不復過往盛名。雷損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維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隱藏著不少秘密,否則他何必花那麼大力氣,把自己的過往經歷深深遮蓋起來?

    蘇夜追思舊日時光時,有種撫今憶昔的滄桑感覺。歲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變了,性格和舉動都毫無變化。

    追名逐利的人繼續追逐,淡泊名利的繼續淡泊。每年都湧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絕大部分消失在無數血腥爭鬥當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補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後,她和蘇夢枕才會成為江湖往事,被後輩不停回憶?

    樹影映在簾子上,彷彿暗色斑紋。蘇夜最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到我這裡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沈落雁模樣半點沒變,一雙美目顧盼生輝,猶如兩枚純黑寶石,充滿了年輕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擺弄著一柄裝飾用的玉如意,笑道:「你這是問我,還是印證你過去的說法?」

    蘇夜咦的一聲,卻見她莞爾一笑,解釋道:「我很喜歡這裡。你說的不錯,這地方讓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風平浪靜,但水面之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楊廣當政時,中原腹地衝突不斷,塞外還有異族虎視眈眈。趙佶治下,何嘗不是如此?」

    蘇夜笑道:「我不是問這個,這還需要問嗎?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時感覺怎樣?你本是寇仲的軍師之一,有權指揮千軍萬馬,現在沒有軍馬給你,你是否覺得無聊?」

    沈落雁搖頭道:「這倒沒有,我仍然給你同一個答案。當年你說過的話,正一句句變為現實。程大總管看似十分稱職,其實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對付那些殺人兇犯,奸詐權臣,實在難為了她。她曾說大娘來了,她鬆了好大一口氣,我來了,她肩上重擔又輕了一半。」

    她頓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師姐說,不論總管人數怎樣變化,她永遠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帶我那樣,再帶個精通施藥用毒的人回來,給她添個臂助。」

    沈落雁智計過人,遇事常以軍師的眼光看待,角度相當特別,而且一向實話實說。她說喜歡,那就是真的喜歡,說程英感覺輕鬆,也是當真輕鬆。

    蘇夜正在思索程靈素所言是真是假,沈落雁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來後,這是我第一次出門。說來奇怪,我總覺得心神不寧,直覺路上會出事。」

    蘇夜笑道:「拖到這時才出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對方儘早動手,別再拖延下去。」

    沈落雁道:「我們從來都是嚴加防範,不給外人動手偷襲的機會。他們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豈會輕易放過?」

    蘇夜頷首道:「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為他們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樣謹慎,就輪到我頭痛了。」

    五湖龍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時返回江南,何時回來,乃是京城各大勢力永恆的疑問。倘若他們去問十二連環塢的子弟,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龍王他老人家就在開封府」。

    可是,龍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他顯然不可能每天臉上蒙著黑布,坐在分舵靜室裡無所事事。他們不得不懷疑,他日常在做什麼,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籌劃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陰謀?

    眾人心頭陰雲盤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開封的幾位總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騷擾陸無雙,意在試探十二連環塢的應變、行動、處理意外能力,結果損兵折將,兩處都被人打的灰頭土臉。五湖龍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書臉上無光。

    龍八想勇爭第一,當街攔住蘇夢枕的師妹,別人就敢有樣學樣。最近一個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線下降,可見天下第七如蘇夜所料,逐漸收手,不願繼續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但是,沈落雁車駕駛離十二連環塢勢力範圍。官府眼線把消息傳遞迴去後,相府、太師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氣,得看個人的為人秉性。

    兩人用聚音成線的功夫談話,以免談話內容落進他人耳中。車前車後十六名騎士,至今不知龍王正在車裡,仍以為沈落雁一人乘坐。他們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說。

    車伕全程精神抖擻,時而呼喝兩聲,指揮拉車的馬匹轉到他想要的方向。那兩匹馬亦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毛髮錚亮,耐力悠長。它們小步奔跑,速度並不慢,沒過多久,馬車離開大街,抄近路進入一片林子。

    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時節,桃花盛放,遠看如一團糰粉霧紅霞,芳草落英交相輝映,美不勝收。林中清溪蜿蜒而過,溪上架橋,溪畔種柳,亦為賞景勝地。

    蘇夜靜靜聽著溪水流淌,心想再過一個月,開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將被完全凍住,要等春暖花開時,才能再次聽到這種聲音。

    沈落雁聽力亦是上佳,察覺不遠處的溪流,隨手撩開珠簾,挑起外面那層錦緞簾子,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桃樹比不得松柏之屬,於深秋落葉,於冬日枯枝,剩下光禿禿一大片樹幹樹枝,毫無觀賞價值。由於天氣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許淒涼意味,讓人看了心裡發冷。

    與此同時,周圍幾十丈方圓不見人影,寂靜空曠到了極點。這無疑證明,文人墨客都是勢利眼,只喜歡春、夏、秋三個季節的風景,等到冬天葉凋樹禿之時,就拋棄了這片樹林,讓它孤零零地享受嚴冬寒意。

    沈落雁認出這些是桃樹,忍不住點評道:「我們來的不巧。如果春天過來這邊,定然是滿眼濃粉嫣紅。」

    蘇夜淡淡一笑,平靜地道:「若想看花,數城外最好。京城之內土地貴重,也就運河兩邊有這麼幾片樹林。」

    她們往窗外看的時候,依然凝聚內力,將聲音直接送進對方耳朵。車外馬蹄篤篤作響,帶出一股難言的韻律感。馬蹄聲和溪水流淌聲,既毫無關聯,又相映成趣。車外的人照舊一無所知,全然沒意識到沈總管正在和人說話。

    馬匹四蹄踏上橋面,使車身微微後傾。沈落雁覺得無趣,重新放下簾子,回身坐好,心裡卻突地一下,掠過一陣濃厚的不祥感覺。

    她抬頭望向蘇夜,恰見蘇夜臉上笑容加深,無聲無息地向她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小心」。

    兩人先前談論對手,笑謔成分大於認真。蘇夜的確有意誘敵,但自覺概率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並不算高。傅宗書等人既可能因為最近屢屢失敗,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趕緊找十二連環塢出氣,也有可能敗而不餒,老謀深算,準備先摸透對方底細再做打算。

    因此,馬車一進這片很適合伏擊的桃林,蘇夜便暗自運功,感應林中的可疑人物。她發現陌生的心跳時,頓時感到十分滿意,絕對沒有一點驚訝。

    她說「小心」的同一時間,橋底驀然伸出了一隻手。這隻手一伸出來,立刻打出三枚形狀很奇怪的暗器。

    暗器外形像棋子,邊緣卻閃著寒光,飛旋激射而出,凌空劃出三條發亮的銀光。銀光穿過石橋護欄的空隙,射透馬車厚實、沉重、堅硬的木板,倏然而沒。

    手的主人不肯露頭,那隻手也瞬間縮回橋底。可是,三枚暗器就此音訊杳然,並沒像他想像中那樣,拐四個彎,產生六種變化,帶著血肉,飛出馬車的另一側板壁。

    暗器旋入馬車,馬車後面陡然出現了一柄劍,一柄燦然生光的寶劍。

    劍鞘掛在主人腰間,雕龍漆風,上面鑲嵌了十三粒明珠。劍鍔精美如藝術品,嵌著寶鑽和墨玉。劍鋒閃爍金光,如同由黃金製成,幾乎能閃瞎人的眼睛。

    這把劍華麗炫目,使出的劍法卻又狠又厲,神勇絕倫。握劍人披髮、戴花、長袍、古袖,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滑了出來,臉上兀自噙著冷笑。


第二百九十七章

    長劍去勢好快,轉眼刺進馬隊末尾一名騎士的胸膛,鮮血飛濺而出,濺上泛白的橋面,也濺進了旁邊馬匹的皮毛。

    馬匹受驚,不住搖頭擺尾,連聲長嘶。幸虧它們經過針對性訓練,遇險時僅是嘶鳴示警,並未奮蹄疾奔。何況,這座石橋寬度有限,它們擠在橋上,想逃也逃不出去,一時之間轉動不靈,像是卡在了那裡,焦躁不安地摩擦衝撞。

    那名劍手一擊斃命,旋即抽回長劍,手腕一振,劍光射向左側敵人。劍招凌厲狠辣,和他本人一樣冷酷,並透出拚命的架勢。

    這人持劍撞進馬隊,橋下再度打出兩批暗器。

    第一批共有五枚,都是內部中空、滴溜溜亂轉的鐵蒺藜,預計於射入馬車後爆開。第二批形狀狹長,竟是三枚竹簡。不過,普通竹簡都用牛皮細繩串在一起,作為記錄文字的工具。這三枚頭尾均磨的尖亮,激射時忽快忽慢,令人難以防範。

    但是,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兩批暗器的命運,與首次打出的三隻棋子完全相同。它們穿透木板,打進那輛寬大的馬車,自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鐵蒺藜裡面裝有火藥,火藥似已失效,全程無聲無息。別說爆炸,甚至沒有擊中人-體時的細微聲響。

    橋下的人心中一驚,不及多想,耳邊聽到一聲尖銳至極的呼嘯。他對暗器絕不陌生,一聽這聲尖嘯,立即猜出是利器破空聲。

    他雙眼無法透視青石,看不到橋上發生的事情,只能暗自猜測,想不出上面怎麼回事。

    此人僅靠聽力,終究錯判了形勢。那聲尖響並非發自一枚暗器,而是整整九枚。棋子、鐵蒺藜、竹簡於同一時間,從馬車後部飛出,速度快的出奇。它們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卻齊頭並進,速度一模一樣,連成一條直線,射向手握金劍的劍手。

    那人在片刻間殺死一人,殺傷一人。對他而言,殺人比殺雞更加容易。就在刺出第三劍時,他臉色驀地變了,冷笑亦扭曲成滑稽至極的表情。

    他身子向下重重一沉,間不容髮地躲過那九枚暗器。飛旋的棋子割斷了他一小半頭髮,只見空中髮絲亂飛,和主人一樣狼狽。

    馬車始終未停。車前八名騎士催動坐騎,向著石橋另一端疾衝,意欲給馬車留出空間。可是,他們還沒走出幾步,突然齊齊勒住韁繩,發現前方出現了兩個素未謀面的人。

    這兩人身量高大,面容粗獷彪悍,給人威武雄壯的感覺。左邊那人腰間懸掛金鞭,右邊那個一手拿金鞭,一手拿蟒鞭。他們神色嚴厲,凜凜生威,站在賞桃花用的小徑上,活像兩個從天而降的門神。

    他們正是「大闔神君」司馬廢,「開闔神君」司空殘廢。

    兩人在破板門一役後,始終心驚膽顫,不願當眾露面,此刻卻在這片桃林裡出現。他們站著,差不多與坐在馬上的人齊平,外加臉上無所畏懼的表情,氣勢十分驚人。

    他們失去多年相伴的「大開神君」司空殘,實力、精神兩方面,均承受著極其沉重的打擊。他們回到龍八太爺那裡,對龍八的辱罵置若罔聞,低頭喏喏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信心已經被姓蘇的王八蛋和姓蘇的小王八蛋摧毀。

    如果他們恢復不了,那麼從此以後,只能欺負蔡追貓那種弱者,再也不敢挑戰高手。

    因此,龍八太爺安排他們參加這次行動,要他們殺死十二連環塢的總管。如果此番功成,司馬廢與司空殘廢將重拾信心,變回以前的三神君。

    龍八的「三征」已變成了「二征」,真的不想看著倖存的兩人再變成廢物。

    他脾氣急躁,心胸狹窄,見高官如同見到親生爹娘,但這並不表示他做事之前完全不加思索。司馬、司空並非獨力承擔任務,他們有幫手,而且是武功非凡、地位在他們之上的高手。

    藏身橋底發射暗器的,是魯書一。位於橋後襲擊護車騎士的,是燕詩二。他們與顧鐵三、趙畫四兄弟齊心,共同擔任蔡京的「四大護衛」。但不久前,顧鐵三與趙畫四不幸戰死,令剩下的兩人既怒又驚,擔心遭受師父元十三限的追究。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活得頗為忐忑不安。

    六人的「**青龍乾坤大陣」,本應具有奇效,專門克制諸葛小花的蓋世神功。元十三限特意培養他們,正是為了戰勝諸葛神侯。如今元十三限尚未出山,他們已經六去其二,令他的夢想化為泡影。元十三限若不怪罪,才叫奇怪。

    魯、燕兩人多次商量,仍不知如何交待,只好先等葉棋五和齊文六趕來京城。

    更糟糕的是,蔡京見四大護衛死了兩人,似乎很不高興。他重視他們,是因為他們有用,而且從未令他失望。等他們沒用的時候,這些厚待亦會隨風而逝。這一次,他不惜冒上再失兩名強將的風險,命他們去圍攻總管馬車,既像給他們立功的機會,又像考驗他們的本事。

    幸好他安排的十分周全,不僅同意傅宗書出動兩大神君,還派人聯絡六分半堂。他希望六分半堂當機立斷,要麼選擇金風細雨樓,要麼選擇十二連環塢。無論選擇哪一方為對手,都必須向他展示足夠的能力。

    否則,朝廷為何非得支持他們,為何不坐山觀虎鬥,等著他們漸漸被另外兩方勢力打壓?

    雷損怎麼想,**青龍自然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他向蔡京作出許諾,同意轉移目標,也會在命令到來之時,繼續與太師府合作。

    他送來的幫手絕非敷衍了事,而是六分半堂非常看重的人物——鄧蒼生、任鬼神。

    蘇夜曾說,她一旦在京中招兵買馬,立刻會收到敵人派來的奸細。事實正是如此。沈落雁吩咐準備馬車,與其他總管交談,期間難免洩露風聲。太師府得到消息,趕緊安排人手,在半路等著伏擊。

    由於桃花林僻靜清幽,最適合埋伏,他們便選擇這裡。結果,馬車當真走上小路,不願意沿大道繞遠圈行,令伏擊者興奮不已。

    可惜,內奸根本不知道,他送出的消息本是人家故意讓他聽到的。他天真的像個初生嬰兒,對龍王的打算一無所知,還以為總管做事粗疏,如今終於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候。

    自古以來,風險與機遇並存,但他們得到的只是風險。機遇也許存在,卻大大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

    蘇夜接下九枚暗器,以柔勁阻止火藥爆炸,然後把它們當成自己的所有物,輕輕鬆鬆射向後方。魯書一在下方聽著,兀自不知那是自家暗器。

    與此同時,沈落雁出聲叫道:「散開,勿要擠在車子旁邊!如果不行,可以跳進水中!」

    馬隊遇上敵人,她居然要護衛散開,乃是大違常理之事。但那十六名騎士習慣服從命令,一聽總管呼喝,立刻眼觀六路,尋找離開原地的出路。

    其中六七人,毫不猶豫遵照沈落雁吩咐,縱馬踏入小溪。他們□□坐騎早就躁動不安,縱使看到溪水奔流,也不知害怕,不顧一切地想離開刀光劍影,紛紛按照主人命令,跳過護欄,躍進溪水之中。

    橋底不止魯書一自己,橋底共有三個人。

    他們的目標本就是沈落雁,無心追殺不重要的旁人。騎士離開石橋,一時人喊馬嘶,熱鬧的異乎尋常。石橋下方,卻幽靈似的翻上了兩個蒙面人。

    一人個子較高,身穿長衫,作書生打扮;一人個頭與常人無異,鞋襪整潔,好像很注意修飾。兩人臉上蒙著厚厚的粗布,露出銳利明亮的眼睛,一上來,雙掌立刻拍向馬車側壁。

    這輛馬車共有三個窗口,分別位於兩側和後壁。蘇夜擲出暗器,阻攔燕詩二,用的是後方車窗。這兩人則是一人負責一個側窗,打算堵住所有逃生之路。

    他們赤手空拳,一對手掌就是武器,出招時五指併攏,銳不可當。鄧蒼生愛用指尖,任鬼神擅用掌側,分別叫做「蒼生刺」、「鬼神劈」。

    鄧蒼生運氣不好,選中了蘇夜坐著的這一邊。他手掌前推,將全身功力凝聚於指尖,破鐵壁如破豆腐。任鬼神和他隔車相對,揮掌下劈,一掌劈在窗沿上。

    他掌力剛猛雄渾,當場劈碎木板,還順帶著撕碎了錦緞窗簾。珠簾寸寸斷絕,米粒大小的碎珠閃著寶光,落在馬車地板上,悉悉索索聲不絕於耳。窗口內側,驀地現出一點金光。

    金光來自一支赤金簪子。金簪一端鑲嵌指肚大小的明珠,光澤柔和悅目;另一端如同魯書一的三枚竹簡,磨的又尖又利。它乍然閃現,如同一道金色閃電,直刺任鬼神掌心。

    這一刺角度刁鑽,寒氣森然,功力極為精純。任鬼神心下駭然,急忙抽手,順勢向上一翻,落在馬車頂部,又是一掌拍下。

    他們兩個練的內功是「混元一氣神功」,多年以來縱橫江湖,全靠這門強橫霸道的功夫。他手掌拍中馬車,登時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就像馬車上空陡然響了一聲驚雷。他不信一掌過後,沈落雁仍能安坐車中,拒絕出來。

    可是,這聲巨響裡面,混雜了鄧蒼生的喊叫。

    鄧蒼生運起「蒼生刺」,右手點向前方,釘子般釘進那個平凡無奇的窗洞。手掌刺透窗簾,刺進馬車,然後刺進了一股空虛的寒意當中。

    他並未感覺到任何力量,只覺空氣突然寒冷如冰,裹住了他的手。他這只引以為傲的右手,不能前進一毫,也不能後退一釐,彷彿凍進了一座冰山,動彈不得。

    這是他平生未見的怪事,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極力運功後拉,奈何無濟於事。須臾間,手上傳來鑽心刺骨的劇痛。

    皮膚、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經,無一不在痙攣抽動。他覺得那不是寒冷,而是灼熱。有人在車裡拿著一塊烙鐵,把他的右手從外而內燙了一遍。

    他奮力相抗,方察覺手指與手掌的輪廓。到了這時,他終於意識到,抓住他的東西竟是一隻戴著手套的人手。但那隻手堅硬如鐵,紋絲不動,還一分分加重力道。任鬼神恍若神魔,豪情萬丈地掌擊馬車時,他正在竭盡全力掙扎。

    掙扎同時,他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喊叫。他看見馬車車頂轟然碎裂,一道游龍似的黑光浮現眼前。


第二百九十八章

    車頂裂開,陽光立刻照進車中。

    一個全身上下漆黑一片,彷彿能夠吸收陽光的人影,冉冉升了起來。天空湛藍無波,如同毫無雜色的綢緞,天色晴朗明亮,卻無法給這墨汁一般的影子鍍上微光。人影乍現,與刀光合二為一,難分難解。

    鄧蒼生身體卡在車外,面頰緊緊壓著冰冷的木板。蘇夜左手拉著他,右手運刀抵擋任鬼神,仍能使他動彈不得。他魂飛魄散,驚懼之情難以形容,接連大叫了幾聲,腦中忽然嗡的一震,傳來極重濁、極冰冷、極沉重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做夢亦忘不掉,正是五湖龍王的嗓音。

    龍王吐字清晰,氣息紋絲不亂,似乎不在意他的掙扎,淡淡問道:「你是誰?」

    她問話時,手中力道緩緩放鬆,令鄧蒼生不那麼疼痛,見他惶然無語,立時再加一把力。鄧蒼生嗷的一聲,下意識嚷道:「是我!我是鄧蒼生!」

    龍王道:「啊,那麼另外一位,定然是任鬼神了。」

    雙方在三合樓相見那一天,蘇夜的易容無懈可擊,鄧、任兩人尚是迷天盟聖主,同樣穿了一身黑袍,用面具遮掩容貌。他們加入六分半堂後,因堂主死傷者甚多,一躍成為新任堂主,很得雷損重用。

    這一次,兩人沿襲過往習慣,仍以厚布蒙面,卻遇上了蒙面與否毫無差別的敵人。

    鄧蒼生慌亂之中,勉強明白了自身處境。但人驚慌起來,難免胡思亂想。他甚至想起那天夜裡,自己仗著雷損、蘇夢枕等人正在附近,口出狂言嘲笑朱小腰,現在龍王捉住自己,沒碰任鬼神,一定是為朱小腰出氣來了。

    他這麼想的時候,任鬼神亦看清了那個黑色身影。他起初未注意鄧蒼生那邊,還以為自己與五湖龍王打的難解難分,正覺意外,忽聽慘叫連連,趕緊望向慘叫傳來的方向。

    此時,司馬廢、司空殘廢迅速接近石橋,出手攔截馬車。他們高大威猛,身法卻十分輕捷,晃動之際,踩著橋邊護欄,撲向那輛千瘡百孔的車子。蘇夜急於出去解決他們,不願和鄧蒼生多說,冷笑一聲,催動先天真氣。

    鄧蒼生手指咯咯作響,幾個彈指的時間,卻和幾個時辰一樣漫長。他疼的冷汗涔涔而下,忽覺一陣難以言喻的寒冷與劇痛,同時聽五湖龍王道:「雷損為了練武功,自行去除兩根手指,用木製的手指替代,令招式更具威力。你是他下屬,為啥不向他學學?」

    說到最後一個字,鄧蒼生驚叫著向後跌去,無法控制身體。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右手從車窗裡抽了出來,但手上血肉模糊,鮮血噴湧如泉水。

    他的拇指、食指竟被五湖龍王硬生生拔掉了,留下兩處慘不忍睹的傷口。與此同時,龍王震斷了他右臂經脈,臂中流轉的內力瞬間狂湧亂走,堵塞臂上穴道,使他整條手臂失去知覺。

    痛感消失,他的心卻沉入了萬丈深淵裡。他一身武功,全在兩隻手上,如今右手廢去,武功相當於打了大半折扣。從此往後,他要如何在江湖上生存?

    鄧蒼生尖叫著,叫的像個小姑娘,向後跌入溪水,令橋上人人側目。他們終於明白過來,發現五湖龍王就在車上。任鬼神擊破車頂,令這個可怕的人物現出真身。鄧蒼生已成第一個犧牲品,誰會是第二個?

    他們來不及猜測事實真相,亦不知自己是否陷進了對方的陷阱,各打各的算盤。自從龍王力戰關七,打塌了一座三合樓,他們就把她列進神秘高人的行列,一見她的面,氣焰就情不自禁弱了三分。

    任鬼神一邊對付夜刀,一邊對付沈落雁的奪命簪,一邊眼睜睜看著鄧蒼生遇難,神情複雜至極。忽然之間,夜刀力道陡增數倍,他眼前黑霧翻湧,舉目所及全是黑光,頓時大驚失色,二話不說棄友而逃,足底用力,人向後飄出數丈遠近。

    他逃脫了刀光籠罩範圍,別人卻沒這麼好運。黑光閃爍不定,如同一條活蹦亂跳的游龍,四下遊走。它並未追逐任鬼神,也未追趕連滾帶爬,向遠方奔走的鄧蒼生,而是當空蜿蜒轉動,刀勢重心轉換位置,迎上了兩大神君的金鞭。

    同樣是用刀,蘇夜與五湖龍王的刀法截然不同。

    司馬廢應對蘇夜時,感覺刀招輕盈靈動,自己成了笨拙的胖子,竭力亂蹦亂跳,仍然打不中自身邊擦過的雨燕。五湖龍王卻根本不在乎他怎樣蹦跳,刀光猶如噩夢,當頭壓下。他頭頂烏沉沉黑雲翻滾,辨不清刀鋒指向哪個地方,只得奮力舞動八棱金鞭,護住頭胸要害。

    任鬼神看清局勢,當場作出生死攸關的判斷,及時逃之夭夭,才能毫髮無傷地逃離桃花林。司馬廢、司空殘廢反應較慢,身法亦不如他那樣靈活,一被夜刀纏上,便是厄運加身。

    單就武功而言,他們尚不如顧鐵三和趙畫四。顧、趙死於非命,他們支撐的時間只會更短。

    馬車側畔金光閃現,彷彿金蛇狂舞。魯書一不甘寂寞,從橋底躍上橋面,剛一露頭,便感到沉重至極的壓力,看到了飛龍般的黑色流光。他暗叫不好,迅速縮回石橋底部,緊緊貼著青石。

    他縮回之時,橋上一聲銳利清響,響徹整片桃林。蘇夜一刀擊斷司馬廢的金鞭,再一刀撞開他護在身前的雙臂,最後第三刀刺穿他心臟,順手扣住他肩膀,把他摔出了石橋。

    鄧蒼生隨便把手伸進馬車,得到失去兩隻手指的淒慘結局。任鬼神不顧身份,奔逃而去。司馬廢照面不過七八回合,已是鞭毀人亡。參與這次行動的六大高手,轉瞬一傷、一逃、一死。活著的人心裡怎麼想,不問也可以知道。

    其他人猶可,魯書一、燕詩二把五湖龍王當成和師父不相上下的人物,見到她之後,警惕心比常人更盛。

    魯書一見機較快,藏身石橋之下。燕詩二正要大開殺戒,與同伴一起圍攻馬車,卻看到了同伴的下場。他無路可走,心下又無比驚訝,手頭自然慢了兩分,抬頭望去時,恰見司馬廢胸口血流不止,搖搖晃晃地倒翻下橋,墜進溪水。

    而五湖龍王隱於刀光當中,捲至司空殘廢身邊。司空殘廢大為恐懼,橫下心來,硬是挨了沈落雁一記金簪,抽身往橋底跳去。

    他上半身剛離開石橋,後心就傳來沉重的一擊。那一擊雷霆萬鈞,好像有人拿著千斤以上的大鐵錘,狠狠給他來了一下似的。他口中立即嘗到鮮血的滋味,又腥又甜,連雙眼都浮出了紅絲。可他沒有死,他橫飛向溪畔,重重摔在地上,竟摔出了一個淺淺凹陷。

    他還活著,他還爬的起來。他忘記了自己的金鞭脫手而出,蟒鞭纏在欄杆上,空著雙手爬起身,逃向遠離馬車的地方。

    他摔出凹坑的一刻,不遠處一株參天大樹後面,突然人影閃動。一個高高瘦瘦、身後背著破舊包袱的人,轉身就走,看都沒往後看一眼,彷彿那裡有致人死命的瘟疫,逼迫他盡快離開。

    司空殘廢看見了這個人,幾乎喜極而泣,用嘶啞的聲音連續叫了好幾聲,希望對方回來救他。然而,天下第七就像聽不見,身影一閃再閃,轉眼去的遠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七的名字,來自於他自認天下武功排名第七。他離開是非之地時,速度亦快的像是天下第七名。

    溪水原本十分清冽,此時已被鮮血染紅。十多匹駿馬爭先恐後,急著跳往岸上,其中三四匹踩中了摔在清溪裡的司馬廢。但司馬廢胸口中刀,斃命極快,任憑馬蹄踩來踩去,一動也不動。

    司空殘廢上一次受這麼大的驚嚇,還是直面金風細雨紅袖刀的時候。他喊不住天下第七,向前奔了幾步,忽聽背後五湖龍王一聲長笑,冷冷道:「你接我一招不死,也算不容易了,你滾吧!」

    話音未落,黑影縱躍如風,掠向仍在兩名騎士中間,心下猶豫不決的燕詩二。

    燕詩二習練的劍法,名叫「飛星傳恨劍」。他們六個師兄弟不但勤於習武,而且各具文才。

    魯書一自行創出一件法寶,模樣如同一卷竹簡,平時他身邊帶著書本,充滿了文人氣質。燕詩二劍法更加過分,直接化用秦觀的《鵲橋仙》。不過,他用起劍來,沒有半點「纖雲弄巧,飛星傳恨」的氣質,倒是與冷血很相似。

    顧鐵三、趙畫四分別選中鐵手與追命。燕詩二用劍,所以命中注定的對手是冷血。

    眾所周知,冷血用的劍沒有劍鞘、沒有劍鍔,猶如一條帶鏽的鐵片。但他的劍法神勇狠厲,正像他的名字那樣。燕詩二練劍時,也神勇,也狠厲,對敵人也招招拚命,劍劍狠毒。

    問題在於,看起來拚命,不見得真能拚命。燕詩二向來很愛惜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性命。如果敵人比他差,他拼起命來,自然得心應手,蕩氣迴腸,狠的無以復加。然而,等他碰上當真需要拚命,或者拼了命都換不回敵人一條命的情況,就得考慮再三了。

    金劍離馬腹只有毫釐之差。劍光忽然一閃,以逃命般的速度,猛地從駿馬身側滑開。劍鋒金光燦爛,絢麗奪目,卻壓不下那撲面而來的沉沉黑光。

    他們的想法並不錯。想要對抗五湖龍王,得元十三限親自出手才行,他們還不夠資格。即使六人齊聚,擺開乾坤大陣,對方練的又不是自在門武功,未必克制得住,何況現在只有兩人。

    燕詩二想法瞬息萬變,陡然發覺魯書一仍藏在橋底,似乎無意出面相救。他心頭一顫,手頭跟著一顫,劍鍔鑲嵌的十六顆寶鑽激射而出,勢如飛星。寶鑽上附著他的獨門內力,對手擋下之後,巧勁立即變換方向,在貼身距離以內,轉彎打進其他要穴。

    飛星傳恨的飛星,指的居然是十六枚暗器般的寶鑽。傳恨兩字,才被用來形容他的劍招。

    寶鑽當空疾掠,拖曳出長長的無色光芒,亮的異乎尋常。然後,十六點星光鑽入黑雲之中,被雲層吞沒。燕詩二不及計較大師兄,凝神去看那道黑光,驀地發覺光芒再現。刀氣裹住那十六粒寶鑽,彷彿用星辰裝飾自己的黑龍,張牙舞爪地逼向他。

    寶鑽一碰刀氣,立馬倒射而回,命運如同魯書一發出的暗器。區別在於,魯書一藏身橋底,暗器難近。燕詩二沒他那麼好運,離夜刀僅有一丈左右。

    他的心神被刀光吸引,明知危險至極,就是移不開目光。更要命的是,即使他全心全意地對付敵人,也難以化解眼前困境。眼見寶鑽就要擊中他喉嚨,把他脖子打的像個蓮蓬,他卻忽然動了。

    他用一種很奇怪的手法,拈下自己戴著的花。鮮花微微顫動,忽地攔在了他和暗器之間。寶鑽一顆接著一顆,全部打在花瓣上,瞬間把這朵花撕的粉碎。

    花碎了,寶鑽勁力也被卸掉,接二連三地落在地上,朝不同方向滾去。

    他倉皇后退,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正想殺死旁邊的馬,以及馬上的人。他甚至想不明白,兩匹馬並排而行,因受驚而挨擠摩擦,五湖龍王究竟怎麼從極狹窄的空隙鑽了過來,鑽到他這邊?

    他施展暗算手段,勉強打亂夜刀節奏,再讓花替自己接下暗器,彷彿代他承受了劫數。可是,劫數一而再,再而三,如命運的車輪碾壓著他。他手段已經用盡,未能搶出一條逃生之路,所以只能持劍拚命。

    事實上,他劍法確實很好,帶著詩情畫意的風采。他每刺出一劍,都像寫下一句精雕細琢的詩。

    蘇夜一照面便看出,他仍然處於刻意雕琢,務求每一劍都發揮最大威力的階段。他很在意劍招的感覺,希望敵人察覺他想用劍表達的東西。可惜,他越刻意,劍法的破綻就越大,越在乎,就越容易暴-露弱點。

    在她眼中,這只是劍技,還稱不上劍道。劍是他的武器,而非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一邊拚命,一邊飛快轉動腦筋,思索如何才能生還。他想呼叫救兵,但別人死的死,跑的跑,救兵只剩魯書一。他內心深處,仍抱著一絲幻想,期待五湖龍王因為不認識他們,打算抓一個活口,出手時未盡全力。

    驚人的寒烈刀氣告訴他,他錯了。

    五湖龍王攻勢猶如狂風暴雨,出刀期間,竟客客氣氣地說了一句話。她說:「對不住。」

    金劍失去了寶鑽,還有明珠和金燦燦的劍身。金光縱橫來去,瀉下一片華麗的赤金簾幕。劍光映著燕詩二,使他的臉也變成了金黃色。他頭痛欲裂,精神上承受著恐怖壓力,劍招愈見散亂,哪裡還能說話,只好用眼神表達疑惑之情。

    蘇夜緩緩道:「你殺了我的人,我只能殺了你。」

    這句話清晰異常,不疾不徐,人人都能聽見。燕詩二面如死灰,魯書一卻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他貼在青石下面,輕巧地移向溪畔。他敢保證,自己全程未發出半點聲音。燕詩二激動慌張,覺得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戰,龍王應該手下留情。他卻鎮定而冷靜,趁著龍王與師弟交戰的間隙,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點。

    這個時候,鄧蒼生、司空殘廢已經逃之夭夭。魯書一發覺五湖龍王沒去追趕,不知她決定先攔住燕詩二,還以為她大發慈悲,放過逃走的人。

    他想做其中之一,於是慌不擇路,像個特別龐大的蜘蛛,靜悄悄貼石而行,正準備雙腿發力,躍向小溪岸邊,耳中卻聽到異響。

    飛星傳恨劍的呼嘯聲,在一聲短促清響後,驟然斷絕。燕詩二慘叫出聲,叫聲比那聲清響還短。魯書一聽在耳裡,驚在心裡,只頓了一頓,轉眼發現橋上一條蟒鞭,游龍般游了下來,捲向自己扒著石頭的雙手。

    他移動時足夠小心,但他無法消除呼吸、心跳,和皮膚摩擦青石發出的細微聲響。即使他一動不動,蘇夜照樣知道他在哪裡。她以壓倒性的實力解決了燕詩二,豈容魯書一逃走,遂挑起司空殘廢落下的蟒鞭,運鞭成風,抽向橋底的藏匿者。

    魯書一反應極快,右手疾翻,從懷裡翻出一冊書。蟒鞭如同真正的蟒蛇,一碰書的封皮,立刻死死捲住它,倒捲回去,抽動時的模樣與蟒蛇捕獵毫無差別,令人目瞪口呆。

    他在蔡京身邊任職已久,見過大開大闔三神君的出手。和這迅疾無倫的捲動相比,他們的鞭子活像被人點中了穴道,儘管也是靈動自若,仍然差了點什麼。

    他是**青龍的老大,內功深厚充沛。武功最高者另有別人,但他讀過最多的書,頭腦亦最為靈活。他見蟒鞭抽回橋面,馬上完成那個被中途打斷的動作——飛向河畔,落地就逃。

    他的人離開石橋,向外面明亮的冬日縱飛而去。可他剛飛出半截,便有個漆黑的東西,自上方垂下,恰恰遮在他縱躍的必經之路上。

    魯書一臉色遽變,比瀕死的燕詩二還難看。他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硬生生停在半空,隨後伸出左手,扒住橋底石縫。他的身子像條鐘乳石筍,惡狠狠地紮在原地,硬是沒撞上五湖龍王。

    寒氣瀰漫橋洞,無邊無際,似冬日吹拂不休的寒風。魯書一遏住去勢,足足用出了五成功力。他掛在那裡,發現龍王與他臉對著臉,平視著他。他那緊張中略帶驚慌的神情,被人家一覽無遺。

    魯書一喉頭微微抽動,轉眼擬定對策,鐘擺似地向後蕩去。他右手再度伸進懷裡,掏出了一卷竹簡。竹簡嘩啦一聲展開,向前兜去,其中五枚鬆脫彈射,利箭一樣射向蘇夜面門。

    當然,魯書一看不見她的臉,只能以戴著斗笠的腦袋為目標。他們同門六人中,葉棋五的暗器練的最好,但另外五人同樣擅長發射暗器。

    五枚竹簡沉穩凝定,劃出美麗的弧線,表示他仍未慌張失措,試圖用它們阻攔她的下一步動作。

    竹簡展開之後,變作一個長方形的屏障,擋住雙方視線。魯書一脊背拱起,剩下五成功力全用在這一次擺盪上。他鬆開右手時,恰見那卷他珍惜如半條性命的竹簡從中裂開。竹簡後面,閃出一道足以斬裂石橋的黑色寒光。

    他向外飛出,勢頭正好達到頂點,再不能作出其他動作。橋下寒風更盛,吹動時如有實質。寒意包裹著他,侵入他的皮膚與肌肉。但他很快發覺,這並非現實中發生的事情,而是幻覺。

    幻覺麻痺了他的頭腦,混淆了他的判斷力,讓他短暫地與現實分離,無力應對敵人的殺招。

    寒意頃刻消散,五湖龍王掠過他身畔。他頸後衣領突然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對方內勁凌厲無儔,如同山洪暴發,貫走他周身經脈,順勢上衝,帶著他躍上石橋,鑽進那輛三面透風的馬車裡。

    魯書一頭昏腦漲,體會到鄧蒼生的感覺,只覺眼前景象不停變幻,怎樣反抗都是無用。最終,他後腦撞上馬車地板,生出一陣劇痛,連帶著滿眼金星。

    他大駭之下,本能地猛烈掙扎,才覺察不知何時,他的穴道已被人家死死封住,把他弄成了動彈不得的俎上魚肉。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問道:「現在怎麼辦?還去不去見溫壬平了?」


第三百章

    魯書一無法動彈,只能轉動眼珠。眼珠向左一轉,看見殘破的板壁上,抹著一潑鮮血。他昏昏沉沉,腦子不怎麼好用,看了好幾次才想明白,這是鄧蒼生斷指時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轉,卻看見女子的羅裙與繡鞋。

    沈落雁在他身邊挪動,蹙眉看著他,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厭煩的東西。

    他想轉動腦筋,可惜轉不起來。馬車外面,馬蹄踏水聲、眾人發出的呼喝聲已漸漸消失,溪水仍在流淌。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橋上與水中各留一具屍首。幾個人遵照沈落雁的吩咐,正從小溪裡打撈司馬廢。

    他真的沒想到,這場伏擊的結局竟如此慘重。他不像兩神君那樣氣餒,但此刻落入敵手,心情仍頗不平靜。他胸腔左邊,心臟咚咚跳個不停。同時,他聽五湖龍王冷冷道:「去什麼?馬車已經變成了敞篷車,拉到人家門前,豈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擊失敗,取勝一方亦不宜久留。再過一段時間,六扇門中的人就會趕來收拾殘局,並發覺仰臥車中的魯書一。到那時候,任誰都難以交代。假如他們開口要人,蘇夜公然拒絕,就是當眾不給開封府顏面。

    她不認為他們膽敢糾纏不休,但不願陷入毫無意義的交涉中,才說盡快返回。

    魯書一竭力睜大眼睛,忽地發現頭頂飄來一片黑影。五湖龍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縫著的黑布自然垂落,將她長相遮的嚴嚴實實。

    布工織布時,線與線之間肯定會留出微小的孔洞,並非鐵板那樣結結實實的一大塊。這種孔洞已經足夠了,可以讓蘇夜在它後面正常視物。魯書一不明就裡,盯著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東西。

    一瞥之後,五湖龍王立即直起身體,轉身走向馬車出口。馬車內部十分寬敞,魯書一隱約覺得,旁邊再躺幾個人也沒問題。他心臟鼓噪不止,驀地脖頸處再度一緊,被人向上拉起,輕輕鬆鬆地拋出車外。

    這輛車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連環塢分舵,或維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張臉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後,有人跳下馬背,把他提到馬上。這匹馬悠悠邁步,走向離開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雙眼不受拘束,可以隨便睜開閉合,眼前卻是一黑,心知至今無人前來援救,自己將成為龍王的階下囚。

    他所預想的結局,絕不是這個樣子。沈落雁的確在這倆車裡,但旁邊多了一個人,一個有資格與元十三限相提並論的人。他們的失敗,就從他發射暗器襲擊馬車開始。

    魯書一怎麼想,蘇夜並不關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實很簡單。

    她認識司馬廢、司空殘廢兩人,知道他們是龍八太爺招收來的手下。鄧蒼生與任鬼神兩名難兄難弟,亦是她逐漸熟悉的角色。

    他們本是道上的出名殺手,不知從何時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被雷損暗中收買。她也很清楚,他們現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無太多值得發掘的秘密。

    魯書一、燕詩二則不同。她沒見過他們,不認識他們,而他們武功出眾,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詩二殺了人,所以她殺了他,留下魯書一。魯書一自以為悄悄挪動至石橋邊緣,飛撲溪畔就可以逃過一劫,實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為避免捕快、衙役查問,他們一直選擇僻靜小路,並未現身於繁華長街。蘇夜早就做好準備,一等遇上麻煩,她就抓起俘虜,直奔分舵,絕不給外人幹涉的機會。

    幸好一路平安無事,她精心準備的狂奔計畫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門處,沈落雁去處理馬車及死傷者,她獨自拎著魯書一,緩步走進後院的一座小樓。

    魯書一滿心忐忑,滿腹疑問,等了許久,蘇夜也沒有解開他穴道的意思。此時,他進了十二連環塢的勢力範圍,心中絕望之意更濃,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龍王花了不少力氣,特意帶他回來,應不至於一刀殺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師府,馬上想起任勞、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時間把自己嚇的脊背發麻,生怕對方幫派裡,也有這一類人物。

    小樓外表古樸低調,內裡雅潔精緻,陳設當中,不乏昂貴之物。可見傳聞裡五湖龍王家資巨萬,豪富過人,並非只是傳言。奇怪的是,樓上樓下空無一人,好像這小樓是後院的擺設,平時根本用不著一樣。

    他眼睛轉的都快酸了,忽覺後背與屁股齊齊一硬,坐到了一張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龍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後,特意伸手擺弄他的肩背與四肢,讓他像正常人一樣坐著,眼睜睜看著對面的座椅。

    他當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處,十二連環塢的總管也是各居一樓。小樓空空蕩蕩,缺乏有人長期居住的氣息,自然是預定劃給蘇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裡,只會覺得奇怪。

    這時候,房門突然開了。一位高貴豔麗,體態優雅端莊的女人,靜悄悄走進房間,站到五湖龍王身後,微笑著望向他。

    進門之初,魯書一處境猶如困在籠中的動物,屢屢被人圍觀。他心情糟糕至極,甚至忘了趁此機會,仔細看看那幾位豔名動京城的總管。公孫大娘方才不在,這時匆忙過來,給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雙眼一眨不眨,死死瞪著蘇夜。蘇夜正好無人可瞪,也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房中寂靜無聲,良久,魯書一臉色突然一變再變,本來微微泛白,驀地湧上一陣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後,透出一股死氣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動彈的東西,現在多了一樣。他的嘴忽然張開,一張就吐出一口鮮血。鮮血噴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這麼做,這樣很不明智,」蘇夜微覺訝異,向他淡淡道,「我見過很多種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脈的手法。」

    她的聲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語氣平靜從容,彷彿在吩咐自己的晚輩,「你內功練的不到家,單憑自己,解不開我封的血脈。你強行運氣衝脈,只會經脈爆裂,真氣逆流而死。那種死法,好像還不如活活餓死。」

    公孫大娘嬌笑道:「我倒覺得這麼死更痛快。」

    蘇夜搖搖頭,退後幾步,坐到魯書一對面。公孫大娘說是過來看俘虜,看完了卻不急著走,也退了幾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蘇夜靜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顆閃著白光的東西自她袖裡射出,擊中魯書一腹部的四滿穴,竟是燕詩二劍柄嵌著的珍珠。

    四滿穴上有羶中,下有氣海,是個不怎麼受重視的穴位。但她氣勁一到,效果靈驗如神,魯書一腰腹、胸口、肩膀、雙腿按次恢復,身體重新獲得活動的能力。

    脈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氣,搶在蘇夜前面開口。他問:「你抓我幹什麼?」

    這句話極具殺傷力。一瞬間,他變成了審訊室裡的小偷,蘇夜變成了小偷對桌的警察。她忍不住笑了笑,平靜地道:「問得好。」

    魯書一狐疑道:「好在哪裡?」

    他毫無反抗能力,仍有問有答,面無懼色,怎樣都算是個人物。至於這副模樣是裝出來的,還是發自真心,倒是不怎麼重要。

    蘇夜笑道:「因為你問倒我了。我把你扔進馬車時,根本沒有多想,現在仔細想一想,覺得把你弄到我這裡,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魯書一不由舒了口氣,附和道:「我也這麼認為。」

    公孫大娘目光流轉,眼神變的意味深長。她含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天真的小孩子,既因他而愉快,又不會把他當真。

    魯書一還在疑惑,便聽蘇夜道:「所以,你是誰?你姓什麼,叫什麼?你在蔡京身邊擔當何職?你有什麼用處?」

    這串連珠炮般的問題,令魯書一愕然無語。他尚未想好如何應對,蘇夜已經追加一句,道:「你答不出來,或者沒有任何用處,我就馬上殺了你,免得你的師兄弟、親朋好友、上司下屬前來相救,給我惹出更多麻煩。」

    她每說一個字,都運足了功力。鄧蒼生那時聽到的,是猶如九天驚雷的隆隆轟鳴聲,魯書一也一樣。他心驚不已,一呼一吸間,只覺勁風撲臉而來,割面如刀,沖的他呼吸不暢,好像有人把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在了他臉上。

    黑光劇盛,寒風四起。魯書一出於本能,想雙手按住木椅扶手,借勢躍起。可他屁股未離座椅,頸中倏地一涼,夜刀貼上他脖子,稍稍用力下壓。

    刀鋒下面登時出現一道血口,鮮血從中湧出。與此同時,魯書一大叫道:「等等!」

    面對死亡的威脅,他終於退讓了一步。蘇夜要殺他,原本不必砍中他脖子。她這麼做,只是給他施加心理壓力,所以魯書一叫喊出聲,頸上冰寒立刻退走,那股無形無質的重壓亦消失無蹤。

    他長吁出一口氣,卻見五湖龍王已坐回原處,悠然自得地說:「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說謊,被我看出來,那……」

    她並沒把話說完,反而更具威脅力。魯書一按著那道傷口,略一猶豫,仍儘可能地沉穩以對,問道:「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訴你,你會放我走?」

    公孫大娘好像覺得他很有意思,掩口笑道:「你習慣和對手討價還價,還是欺負龍王脾氣好?」

    五湖龍王脾氣確實不壞,至少她肯給人說話的機會。但在魯書一耳中,這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味。他畢竟是元十三限的徒弟,再度鼓足勇氣,冷冷道:「都不是。」

    蘇夜笑了幾聲,淡然道:「你以為自己可以說不?」

    魯書一道:「我知道你的為人。對手說出你需要的秘密,你就讓他們離開,因為你這麼做,別人認為你說話算話,更樂意用機密換取性命,而非頑抗到底。」

    蘇夜笑道:「這話是不錯,卻因人而異。你先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是誰?」

    魯書一一時衝動,想說自己名叫「一書魯」,究竟沒敢引火燒身,咬牙道:「我是魯書一,在師門裡排行第一。你殺的那個人,是我師弟燕詩二。我們師兄弟六人,合稱太師身邊的四大護衛。」

    蘇夜大為驚奇,詫異道:「六人怎麼合稱四大?」

    魯書一不敢對她不客氣,說起其他事情時,卻是毫無顧忌。他哼了一聲,道:「因為排名五六的葉師弟、齊師弟尚未進京。三師弟和四師弟死在金風細雨樓那姓蘇的賤人手裡,今日二師弟已經戰死,四大護衛只剩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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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窗外依然陽光明媚。

    但是,陽光驅不走屋中的寒意。魯書一說出「賤人」二字後,只覺渾身一寒,一股涼氣自脊背竄上,提醒他趕緊住口。

    於是他緊緊閉上嘴。公孫大娘卻笑了起來,笑的很開心,也不知是為什麼。

    他偷偷看她一眼,趕緊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五湖龍王的斗笠。這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因為斗笠之下似乎沒有人臉,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洞,讓人看了,沒來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公孫大娘笑聲未絕,龍王卻嘆了口氣,道:「四大護衛也好,六大護衛也罷。倘若太師身邊,最得力的就是你這種人,倒省下我不少力氣。」

    她話中大有輕蔑之意,偏偏具有輕蔑的資格。魯書一莫名其妙成了「這種人」,唯不敢計較,忍氣吞聲地道:「是嗎。」

    蘇夜笑道:「我相信你是聰明人,不必多說廢話。你們師兄弟武功不俗,請問出身於哪門哪派?師父是誰?」

    魯書一願意說真話,一方面是性命要緊,一方面則因為,說真話是最好的選擇。他本沒多少秘密值得隱瞞,裝出硬骨頭的模樣,將白白葬送一條命,身後還沒人憑弔撫卹。如果他實話實說,反而可以仗著師門的名頭,讓五湖龍王有所顧忌。

    因此,蘇夜一問,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家師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神隱已久,多年未踏足江湖。他生怕對方沒聽過這個名字,忍著背後疼痛,深吸著氣,繼續道:「他是諸葛神侯的師弟,大俠韋青青青的第四位徒弟。」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多說。元十三限的名字剛出口,蘇夜就在面具後面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許多出名的江湖人物,背後都有能嚇煞人的後台,譬如王小石、溫柔、張炭。但魯書一等人竟是元十三限門下,她不能不吃這一驚。

    她對元十三限瞭解不多,只知他與天衣居士、諸葛先生反目成仇,源自數十年前的舊怨。元十三限弟子投奔蔡京,顯然是準備與神侯作對。

    白樓中,元十三限名下一片空白,不見魯書一及齊文六的名字。也許從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足了怨氣,蹲在某座山裡□□徒兒,等時機到了,再出山嚇破別人的膽。

    魯書一見她沉默不語,以為策略奏效,略微有些得意,面上神色隨心情變化,少了幾分頹喪,多了幾分輕鬆。可他剛直起腰板,就聽對面一聲冷笑。

    五湖龍王竟未大驚失色,仍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樣子,冷冷道:「你們動手時,桃林裡有人站著張望。那人身形高瘦,身著灰色長袍,見你們出師不利,居然轉身就走,任憑你們落在我手裡,那人是誰?」

    魯書一不同於奔走的司空殘廢,至此才反應過來,自己陣營中還有個天下第七。按照原計畫,天下第七同樣要參與伏擊。形勢吃緊時,他得出面相助;形勢輕鬆,他才可以靜靜看著。但誰能想到,五湖龍王一現身,他身為蔡京最倚重的高手,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想起這碼事,心頭頓時湧起怒意。蘇夜不肯給他猶豫的時間,冷笑道:「你要說不知道?」

    她聲音逐漸低沉,聲音帶來的壓力捲土重來。魯書一剛剛供出元十三限,掙紮了三秒鐘,決定繼續賣掉棄己而逃的同伴。他苦笑幾聲,緩緩道:「那人?那人是天下第七……」

    他說出天下第七的名字,證明他並未隨意捏造姓名。公孫大娘望向蘇夜,意思是「果然是他」。蘇夜輕輕點頭,笑道:「他姓天,名下第七?」

    魯書一道:「他姓文,名雪岸,也是……也是家師收的弟子。這人行蹤隱蔽,耐心奇佳,做事小心謹慎,最怕別人打聽到他的事情。就算我們,也不太瞭解他。師父平生所學的絕技,傳給他的最多,我們一人只學到一項而已。」

    天下第七若姓王、姓張、姓李,都算不上稀奇,可他偏生姓文。蘇夜沉吟一陣,問道:「他和文張這人有沒有關係?」

    魯書一愕然之情溢於言表,意外於她的記憶力,隨即老實回答道:「他正是文張的兒子。江湖上那個「殺人王」文隨漢,是他的大哥。我真的不清楚他的過往經歷,只知他不得父親喜愛,年輕時就離開了家門,獨自闖蕩。後來,文張被風雨樓那……」

    他正準備口出惡言,直覺不對,硬生生改口道:「被那女子毒死。他心中懷恨,立誓報仇,自願對付金風細雨樓,但幾次出動均無功而返。太師不太高興,讓他暫時換個目標。他覺得十二連環塢亦是仇家,也就換了。」

    戚少商逃亡期間,蘇夜前去幫他解決麻煩,公孫大娘亦與她同行。事實上,在別人眼裡,五湖龍王和蘇夜這兩個人,均和連雲寨一事有關。魯書一記得龍王就在現場,所以敘述的十分簡單,希望她腦補剩餘劇情。

    公孫大娘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響起。她彷彿不以為然,笑道:「這麼說,我也是他仇家?」

    魯書一不想答,又不能不答,只好硬著頭皮道:「是,但正主未死,他犯不著尋你晦氣。」

    公孫大娘轉頭去看蘇夜,蘇夜坐在那裡,一動都沒有動。她不動,只因她完全不在意。

    文張臨終前曾說,他的兒子文隨漢、文雪岸會找她報仇,是以她初時驚訝,然後恍然大悟,心想難怪天下第七在鬧市跟蹤她,原來是想著復仇。

    文張死後,文家自此失去頂樑柱,家勢很快敗落殆盡,不復以往風光。文隨漢過慣了富貴公子的生活,耐不得清貧,遂做了收金買命的殺手。文雪岸則師從元十三限,後來一路摸到京城,跟隨蔡京,對她的威脅恐怕遠比文隨漢為大。

    她想著想著,忽然想起一個存疑許久的問題,狐疑道:「他自稱天下第七,那麼前面六人是誰?總不會是你們六個吧!」

    魯書一第二次被她當面鄙視,仍乖乖認了命,順從地答道:「當然不是。」

    他們四人常在蔡府行走,元十三限亦是如此,所以雙方難免存在交集。文雪岸號稱天下第七,只因他自視甚高。在政治方面,他以蔡京、梁師成、朱勔等人為今生目標。與此同時,他還選取六位武功最高的武林名宿,排在自己前面,希望有朝一日超越他們。

    這六人的版本有過變化,起初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順水、蕭秋水、方歌吟和諸葛小花,後來用關七取代燕狂徒,用查叫天取代李沉舟,用元十三限取代朱順水。

    六分半堂總堂主、金風細雨樓樓主、十二連環塢龍頭老大,這三大霸主居然沒有入選的資格,可見他眼光何等之高,又是何等自信。

    只可惜,一個人目標如何,與他的實際能力毫無關聯。天下第七見到五湖龍王,立刻瀟灑地飄然而去,還算有情可原。他追蹤蘇夜時,仍然一退再退,不敢上前一對一地挑戰,怎麼看都不像天下第七位高手應有的樣子。

    蘇夜聽完魯書一對文雪岸的介紹,覺得這是意外之喜,卻沒放過他,笑道:「關於這一位,最近我恰好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包袱裡裝著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像太陽般明亮,威力異常強悍,又是什麼?」

    魯書一道:「那東西就叫『千個太陽』,是師父獨門秘傳之一,我們無從得知。」

    蘇夜笑道:「令師規矩真多。」

    她想從魯書一口中,儘量多挖內-幕情報。但蔡京平時只把他們當成殺人的刀,從不與他們商量正事,一向都是他先作決策,再招來府中高手,吩咐他們如何做事。有些時候,他甚至不給具體計畫,只給一個目標,讓他們自行其是,考察他們的本領。

    四大護衛四去其三,即使魯書一平安返回,以後在蔡京心中的地位,可能也無法比得上從前。

    但此時,他想不到以後,想不到從前,全心全意地關注眼下。他本是滿腹詩書的人,如今滿腹悲涼,恨不得長歌當哭,發洩心中鬱積。他明明先賣師父,再賣同門,卻無比委屈,彷彿受到了難以形容的迫害。

    他悲涼不已之時,終於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問題。

    蘇夜認為再問也是徒勞,遂把話題轉到元十三限,問道:「令師人在哪裡?」

    魯書一道:「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深山老林、山川湖海、甚至京城之中。他有事要辦,自會來找我們。他要是沒事,我們也不必惹他心煩。」

    蘇夜豈會不明白他的用意,嗤笑道:「他是諸葛正我的死敵,那麼……你們自然是四大名捕的敵人?」

    魯書一遲疑片刻,毅然道:「是。」

    「你們與神侯府有深仇大恨,卻還是自在門門人?」

    「是。」

    「元十三限武功天下第一,甚至勝過了諸葛正我?」

    「是。」

    「你有問必答,不惜說出元十三限仍然活著,準備懲忠除善的秘密,所以我不該殺你?」

    「……是。」

    「好,你說的對,我不殺你,」蘇夜連聽三個是字,忍不住微露笑容,「可你忘了,咱們雙方敵對已久,你失手之前,正準備殺我的心腹。」

    魯書一猛嚥一口口水,又想起任勞任怨手底的慘狀。即使五湖龍王不用酷刑,只把他永遠囚禁,也夠他受的了。他好不容易撿回自己的聲音,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蘇夜瞟他一眼,轉向公孫大娘,莞爾一笑,「你把他送去神侯府,隨便交給誰都行,就說他是自在門的垃圾,讓諸葛正我看著辦。」


第三百零二章

    魯書一被提交至神侯府的第七天,蘇夜執行了她原來的計畫。

    「天殘劍」溫壬平獨居於一個小小院落中。他早上起床,洗漱完畢,一開外面大門,就看見全身漆黑的五湖龍王站在外面,像一具挺立在他門前的行尸。

    他避無可避,何況根本不想避。他露出一絲苦笑,笑過之後,客客氣氣地把兩位客人讓進住處。

    溫壬平、溫子平兄弟兩人擁有相同的愛好,心性卻迥然相異。溫子平心胸較寬,萬事不縈於心,人到老年,仍是一副少年人模樣。溫壬平心思則重的多,終日為「老字號」溫家的四分五裂而憂心,今年尚不足五十歲,已經生出白髮,滿臉皺紋,好像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此時,溫子平在洛陽溫晚那裡。溫壬平正打算在一月內離開京城,到洛陽看看,卻不想,未及動身,忽然就碰上了五湖龍王。

    大多數人對龍王興趣極深,渴望見她一面,弄清楚她的實力與目標。溫壬平不能免俗,時常幻想自己認出龍王身份後,將在武林中掀起怎樣的風波。

    可惜他見到正主,幻想終是幻想,不敢出手掀起那塊黑布,只好按部就班,像招待普通客人那樣招待她。

    蘇夜之所以非要走這麼一趟,仍是出於過去的原因。溫壬平可能知道關七和小白的糾葛,以及小白後來的下落。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出面找到小白,解決關七的心頭大患。

    她自然想過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然而,她還是認為事情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而非被別人搶先一步。

    因此她喝過一杯茶,就直率地拋出了她的問題,「你是否知道關七過往的事蹟,還有他最心愛的女子小白?」

    溫壬平皺紋彷彿更深了,在微不可覺的遲疑後,反問道:「尊駕突然問到他們,是為了啥?關七斷臂逃走,下落不明,你還想趕盡殺絕?」

    蘇夜淡淡道:「恰好相反。我想幫他的忙,替他尋回小白。他身為當世絕頂高手,運道卻非常不好,落入他人陷阱,二十多年來瘋瘋癲癲。老夫感同身受,不願見他一直這個模樣。」

    溫壬平皺眉幾乎皺出一朵菊花。這時,菊花倏然放鬆了。他的人亦笑起來,那是一種很奇異的微笑。他說:「果然如此,我聽說七天前,貴幫總管坐馬車到神侯府門前,把冷血叫了出來,扔給他一名五花大綁的俘虜。」

    蘇夜笑道:「確有此事。但這和我們正在說的問題有啥關係?」

    溫壬平正色道:「我認為,你確實不像喜歡趕盡殺絕的人,有時做事出人意表。譬如人人都想殺死關七,你卻樂意為他做點好事。」

    他似乎感觸頗深,立刻又說:「你把人送給諸葛正我,可聽說他的下場沒有?」

    蘇夜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怎會不知?」

    她從魯書一那裡,問出了大部分能問出的秘密。她甚至意外得知,魯書一六人組成的青龍大陣,乃是克制諸葛神侯的利器。怎奈六去其三,剩下三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是神侯對手。

    他們曾認為自己能夠挑戰四大名捕,此時亦失去了雄心壯志,談到四大名捕時,不再滿是輕蔑之意。

    比起銳氣盡失的他們,她更重視天下第七。重視同時,她又覺得他十分煩人。她盼望遇上行事乾脆的對手,跳出來,當面發起決戰邀請,而不是拖泥帶水,背後靈般的人物。

    天下第七跟蹤她,始終找不到動手機會,去殺其他人,又十分不幸地遇上她。只怕要等她落敗之日,狼狽逃竄之時,才會再次見到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可他不知道,蘇夜身上帶著保命的最終絕招。即使她重傷瀕死,也可迅速躲進玉珮,爬入某個世界修養幾年,原地滿血復活。

    十五歲以後,她再沒用過這個方法,卻不代表她不能用。

    蘇夜一心想著天下第七,便不怎麼重視魯書一。程英和陸無雙將人拎到神侯府,交給冷血,並說這是他師叔元十三限的徒弟,元十三限居心叵測,請他們著意提防。

    諸葛神侯對此有何想法,並未傳出神侯府以外。她只知道,第三天上午,刑總朱月明前去拜訪神侯,帶走了魯書一。

    按理說,朱月明負責審訊調查,合該他提走人犯。但蘇夜很瞭解他們,打賭事實絕非如此。魯書一八成已回到了蔡府,與刑部天牢擦身而過。別人殺人,活該王法從事。他殺人,卻得到了朝中大臣的包庇。

    她代入神侯的角度想想,覺得不應該如此輕易地放過魯書一,乾笑了幾聲,連評論一番的興趣都沒有。畢竟她自願送人過去,對方如何處理,不在她管轄範圍之內。

    那時程英回來,帶回神侯的口信。諸葛神侯依舊想會一會龍王,邀請龍王至神侯府一行。蘇夜想了再想,果斷搖頭拒絕。三天後,她聽說朱月明的消息,不由覺得就應該拒絕。

    她和神侯,實在沒多少好說的。

    溫壬平問及此事,其實僅是岔開話題,並沒有什麼特殊用意。他看不見她的神情,亦覺察她並不愉快。幸好他已經想好了怎樣回答,不需要更多時間,遂道:「關七當年,的確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連官府人馬都不敢惹他。」

    蘇夜頷首道:「我知道。」

    迷天盟昔日聲名昭著,已不必多說。雷震雷、蘇遮幕是何等人物,仍忌憚關七威名,不敢擅自入京搶奪地盤。前者將總堂設在不動飛瀑,後者在天泉山上開工動土。唯一能在汴梁城內耀武揚威的幫派,就是迷天盟。

    然而,蘇夜發問,溫壬平只需回答或者拒絕。他扯一大堆閒話,用心昭然可揭。

    沈落雁抿嘴微笑,笑道:「溫先生,你可以從關七出道講起,講到他的三合樓決戰。可你講完後,還是得給我們一個答案。」

    蘇夜冷冷道:「我不急,我今日無事可做,把一整天時間花在這兒,也沒關係。」

    溫壬平極緩極緩地道:「我並無此意。」

    蘇夜道:「我不關心你有沒有。但我相信你很熟悉數十年前的往事,聽過雷震雷創立六分半堂,聽過關七的妹妹嫁給雷損,也應當聽過關七的情感糾葛。」

    溫壬平嘆了口氣,坦承道:「你說對了,我聽過。」

    蘇夜不再說話,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溫壬平道:「不過此事牽涉甚廣,幾乎捲進了當年的所有梟雄人傑,與我們溫家,也有撕扯不開的關係。」

    蘇夜一怔,不得不追問道:「什麼樣的關係?」

    溫壬平寒聲道:「我不想談這件事,因為我不喜歡在背後說朋友的**。你想知道其中內情,為啥不去問問溫晚?」

    蘇夜微微一驚。沈落雁搶在她前頭,奇道:「溫晚?洛陽太守溫晚?」

    溫壬平嘿的笑了一聲,應道:「就是他。關七、小白兩人的情變,乃至事後餘波,他有份參與。不怕告訴你,當年追求小白姑娘的人不少,他也是其中之一。」

    話說到這裡,蘇夜已明白他為何不肯多說。嶺南溫家當今最傑出的成員就是溫晚。溫晚有朝廷官職在身,江湖名氣同樣大的驚人,武功深不可測,是一位驚才絕豔的人物。溫壬平既是溫家的話事人,當然不肯隨便出賣溫家人的秘密。

    他願意指點她去問溫晚,實際是很大的人情。他點出溫晚的當事人身份,也是想把龍王的注意力移開,讓她去關注別人。

    關七心儀小白,可見小白必定與眾不同,為當年江湖中出類拔萃的奇女子。那麼,雷損、溫晚等人都喜歡上她,也不算奇怪。

    只是,溫晚之女就是整天和蘇夜混在一起的溫柔。她往深處一想,頓時毛骨悚然,疑心溫柔正是小白和溫晚的女兒,不然怎會長的那麼美。

    溫壬平不知她心意,眨著眼睛,忽然道:「你特意找我,問關七昔年之事,說明……說明你並非許多人猜測的對象。至少我能夠確定,你絕對不是溫晚。」

    蘇夜向後一仰,緊盯住他,似笑非笑道:「是啊,你總不至於認不出溫晚。但是,你都聽過什麼消息?那些人猜我是誰?」

    溫壬平喟然嘆道:「多著啦。溫晚、懶殘大師、元十三限……哦,還有方歌吟。一些人猜想方歌吟憂心天下大事,不甘寂寞,用另一身份現身江湖。不過呢,小侯爺方公子親口說,你不可能是方歌吟,所以人家漸漸地也不猜了。」

    他下意識拿起茶杯,卻不喝,順手放了回去,皺眉道:「你到底是誰?通過關七與小白,我可以排除一批人物,但你到底是誰?」

    沈落雁衝他宛然一笑,笑容又清又甜,然後緘口不言。他再去看蘇夜,只見那個身影八風不動,好像一塊沉重的磐石。

    磐石不會說話,所以他死了得到答案的心。

    令人尷尬的靜默中,門外忽地傳來另一輛馬車停住的聲音。上一次,伏擊總管車駕的人被打的落花流水,險些全軍覆滅。估計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敢再打這主意。停在門前的車,顯然不屬於她的對手。

    溫壬平面露詫異之色,招呼人去開門。蘇夜原應告辭,卻想看看前來拜訪他的人,遂默不作聲,亦起身跟在他後面。


第三百零三章

    大門開了。

    門外露出一張英俊、瀟灑、高貴中透出溫柔多情的臉。這張臉後面,是一輛貴氣十足的馬車。車上坐著兩人駕車,車旁四人拱衛。那兩人是張鐵樹、張烈心兄弟;那四人是八大刀王之四,其中有一名女子,應當是她素未謀面的「女刀王」兆蘭容。

    蘇夜嘆氣,在重重黑色屏障後面嘆氣。門外的人竟是方應看,或者說,果然是方應看。

    方應看見到她,一雙鳳眼頓時睜的大大的,神色極為驚訝。顯然,他前來拜訪溫壬平,卻在溫壬平的院子裡發現了五湖龍王。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所以他除了吃驚,就是意外。蘇夜心情與他相差彷彿,只多了一點兒難以描述的情緒。

    她還不至於忘記溫壬平剛剛說的話。有人懷疑她是喬裝打扮的方歌吟,而方應看親口否定了這一猜測。溫壬平態度篤定,可見他親耳聽到他這麼說。

    「你與我會面時,居然仔細試探我是不是你義父嗎,混蛋。」

    這正是她想對方應看說的話。但現實裡,她沉默不語,先笑了笑,才主動招呼道:「小侯爺。」

    方應看苦笑起來,也比普通人好看的多。他苦笑道:「龍王,溫先生,沈姑娘。」

    蘇夜道:「好巧。」

    方應看道:「是啊,好巧。」

    他右手提著一個小巧包袱,此時向上一舉,解釋道:「我最近得到幾斤武夷山產的名種茶葉,送給溫先生嘗嘗。」

    沈落雁瞥了蘇夜一眼,微笑道:「沒有我們的份兒?」

    方應看重新垂下手,彬彬有禮地道:「自然有,在下回去就命人送去給姑娘。」

    蘇夜心想你拉攏人的手段,莫非只有請人喝茶這一種?她並不拒絕,笑道:「看來小侯爺與溫先生相識已久,如今這是重敘舊情來了?」

    身為主人的溫壬平終於找到說話機會,搖了搖頭,「並非如此,我是這次進京之後,才認得的方公子。以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蘇夜目光與方應看一碰,渾若無事地移開。雙方對視這麼一下,蘇夜漫不經心道:「那麼兩位慢談,我先回去。」

    溫壬平忽道:「等等。」

    他經過好一番掙扎,逼著自己在五湖龍王離開前,把問題問出口,「我擬於下個月離開京城。」

    蘇夜笑道:「為啥急著走?」

    溫壬平淡淡道:「我是嶺南人,北方冬日太冷,如果無事可做,我情願去別的地方。我想請問龍王,我應不應該離開,下個月、大下個月,乃至年關前後,京中會不會出事?」

    他熱愛記錄整理資料,在這方面,與楊無邪非常相似。但楊無邪將白樓資料庫當作有用的工具,溫壬平卻真心熱愛這項事業。否則,他們兄弟何必踏遍大江南北,只為親眼見證大事發生?

    蘇夜不由一愣,旋即瞟向方應看。方應看笑容滿面,很感興趣地目視著溫壬平,似乎也在等她回答。

    她不願讓人家碰釘子,想了一想,漠然道:「本幫有事無事,我不能告訴外人。通常而言,我們僅是被迫承受,而非主動惹事。你若想走,自然可以走,數月之中,我不想大動干戈。」

    她說完這句話,不再多說,身影晃動,從方應看身邊越過。方應看回頭看她,她置之不理,徑直邁出不遠處的門檻,走向馬車。

    在八大刀王心中,蘇夜是他們的死敵,而五湖龍王仍是半個朋友。因此,儘管龍王比蘇夜可怕數倍,他們仍毫無危險預感,紛紛露出笑容示好,也不管自己笑的好不好看。

    登車後,沈落雁笑道:「如今去哪兒?」

    蘇夜冷冷道:「回去。」

    她見到了溫壬平,對方卻要她去問溫晚。溫晚遠在洛陽,輕易不肯離開自己的地盤。他不喜歡遠行,她更不喜歡。雙方日後可能有機會見面,到了那時,她再問不遲。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雷損,可惜以她和雷損的關係,如果她問小白在哪裡,雷損會說小白去了冥王星。溫壬平緘口不提他,正因很清楚他們是敵非友。

    她乘車返回分舵,一直逗留到黃昏,才動身返回金風細雨樓。有些時候,她會選擇性地轉述部分消息,宣稱是總管告訴她的,要她回去轉告蘇夢枕。就連五湖龍王拔掉鄧蒼生兩根手指、鮮血染紅桃林溪水的事情,她都一五一十地描述給他們聽。

    至於面見溫壬平,巧遇方應看這等小事,倒是沒必要說出去。

    她未想到的是,她無事可說,蘇夢枕那邊卻有。她一見到蘇夢枕,立即發覺他臉色很不好看,陰沉的好像雷雨前的灰暗天色。

    王小石坐在他旁邊,同他說話,一副仔細聆聽的模樣,像是有正事要辦。自打加入金風細雨樓,王小石身上沉穩氣質愈來愈濃。一個人肩上的責任越重,玩笑的心思就越少,將難以避免,逐漸從飛揚的少年變為可厭的成年人。

    然而,王小石仍是王小石,發覺她進來,馬上側頭瞧著她,笑道:「夜姊回來了。你每隔幾天,就去一次十二連環塢。幸好他們總管都是女子,不然……大家非猜你要嫁過去了不可。」

    蘇夜笑道:「我不去,誰能去。我叫你去,人家會給你吃閉門羹,你求見龍王,龍王絕不見你。」

    王小石聳肩,「有志氣的人,也絕不求人辦事。」

    蘇夜微微一笑,不想糾結這個問題。但王小石意猶未盡,笑嘻嘻地道:「說起來,我還聽有人胡說八道,認為五湖龍王喜歡你,準備把你籠絡到他那裡。後來沈落雁出現,這個傳言才逐漸消失了,要不是蘇大哥太厲害,說不定……」

    蘇夢枕忽然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你有事?」

    蘇夜不介意自己和龍王的緋聞,不代表樂意聽王小石拿她開玩笑。她正要反唇相譏,問他和溫柔相處的怎麼樣,見蘇夢枕開口,便在王小石對面坐下,笑道:「我沒事。你的臉色怎麼回事?天一冷,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蘇夢枕並未回答,冷冷看著她。他和人談話的時候,蘇夜時常打斷話頭,先把她的事情說完,然後揚長而去,讓他們繼續被中斷了的交談。他以前不在意,現在臉色如此難看,讓蘇夜不得不認為,他大概是把過去的賬攢到今天,準備一起算完。

    王小石在旁道:「大哥無事。但皇帝下旨,叫你明天入宮。」

    蘇夜詫異道:「入宮?不是別野別墅?不是龍八的那個……八爺莊?」

    王小石苦笑道:「不是,就是大內禁宮,汴梁皇城。」

    蘇夜險些以為出了大事,自己離開期間,東西南北四大神煞被人一鍋端了之類,一聽並沒有,頓時搖頭笑道:「我當是什麼。他八成心心唸唸著仙丹靈藥,所以把我叫過去,問我有沒有重大發現。」

    蘇夢枕忽地說了第二句話,寒聲道:「不是。」

    「到底是什麼?你們兩個別和外面的傻子學,」蘇夜愕然道,「一句話分成八段說,自以為出言有所保留,其實只會惹我不耐煩。」

    蘇夢枕陰沉沉地道:「你必須想好答案。」

    「答案?」

    蘇夢枕微露不屑之意,冷笑道:「龍八在御前告了你一狀,說你是殺人犯,手上染過許多人的鮮血,目無法紀,甚至挑釁當今的丞相與太師,視朝廷如無物。」

    蘇夜愣了一愣,神情變的十分古怪,奇道:「龍八那副尊容,居然能到皇帝面前丟人現眼?難怪說國將不國,連他……」

    蘇夢枕終於忍無可忍,打斷她道:「這消息由舒無戲派人送來,真實無誤,你打算怎麼辦?」

    蘇夜微笑道:「這是誣告,全盤胡說八道。我才殺過幾個人,哪來的許多?我從未見過傅宗書他們,怎可能挑釁?要不然他們召我進府,我當面挑釁給他們瞧瞧?」

    王小石正神遊天外,盯著椅子右側的小幾發呆,此時把手放到額頭上,揉了揉,用無意打擾的口吻,小心地說:「我們都知道,你的確沒殺過多少人。可是,當今這位皇帝慣會顛倒黑白,竟把蔡京當成赤膽忠心的良臣,認為諸葛先生僵板不化,蠢不可言。」

    蘇夜望著他,毫不留情地道:「我記得你以前說話,從來不用這麼多鋪墊,今天是怎麼了?」

    忽然之間,王小石體會到蘇夢枕面對她時的心情。他們明明在商量正經事,他卻悄悄看了看蘇夢枕,正色道:「恐怕他信任龍八,不信任你,叫你入宮,是為了審問你,一旦結果不妙,幾十幾百名大內高手一擁而上,你怎能逃出宮外?」

    蘇夜嗯了一聲,轉眼望向蘇夢枕,淡淡道:「師兄,這也是你的看法?」

    蘇夢枕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你先告訴我,你怎麼想?」

    蘇夜道:「小石頭的擔憂固然很感人,卻錯看了皇帝。他做事憑一己之好惡,與公道毫無關係。他喜歡蔡京,蔡京中飽私囊亦平安無事。他討厭諸葛小花,那麼諸葛就算在旁邊站著,他也要嫌他站姿不好看。」

    她說到這裡,深有感觸地笑了,笑容中並無歡愉之意,隨即說:「最緊要的是,你得獲得他的好感,讓他有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我只見過他兩次,卻有辦法對付他,你們放心便是。」


第三百零四章

    如蘇夜所說,趙佶並不真的笨,只是昏。

    他登基時,也想大展雄風,好好做一番事業,整頓趙氏皇朝多年來的弱點與不足。可惜,他終究不適合做政治家。他是個藝術家,一個極易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藝術家。

    他有想法,但想法常常是錯的。他試圖辨清忠奸賢愚,卻總是倒在「萬歲聖明」的呼聲下。他甚至對蔡京的惡行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君臣相得,狼狽為奸,從來不信蔡京有謀逆之心,一直任他在朝野中倒行逆施。

    況且,蔡黨根基已經深深紮下。即使趙佶忽然頭腦清明,打算一掃頹風,也得謹慎行事,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劇烈震盪。

    他不僅易受欺騙,還頗為固執。他喜歡誰,誰便是好人,是卿家。龍八搶著告狀,固然令人憂心,卻決定不了她的生死。

    以蔡京與傅宗書為例,可以看出趙佶的性格特色。當年民怨沸騰,朝中大臣紛紛上本彈劾,要求罷黜蔡京的相位。趙佶不得已而為之,換了一位新丞相,解除蔡京的實職,將太師封號賜給了他,作出他只拿俸祿不理朝政的假象。

    這位新任丞相,便是傅宗書。

    蔡、傅兩人早就約好,關係絕不是一雙兩好,蜜裡調油。在趙佶面前,傅宗書對蔡京不假辭色,時常指摘蔡京的不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而蔡京提及傅宗書,態度一模一樣。

    趙佶見狀,心裡自然十分高興,認為兩人均為忠良之臣。但他若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那些被指摘出的短處,其實都無足輕重,無損大節,反而讓人對他們生出親切感覺。至於在府中蓄養死士,大肆收買江湖武人之類的大事,兩人提都不會提。

    這兩人之外,還有大將軍童貫。童貫亦摸清趙佶脾性,投其所好,最後當上了大將軍。他出征之時,戰績其實乏善可陳,敗時多,勝時少,並未給大宋帶來什麼好處,反而惹怒金遼西夏等周邊諸國,間接導致邊關戰事頻發,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他能說善道,勾結權臣,每次都誇大自己的戰績,避而不談率軍搜刮,擁兵自肥的問題。倘若將士於戰場拚殺,拼出戰績,他便添油加醋,將一分功勞說成十分,其中九分半屬於他指揮有功。更有甚者,他利用手中軍權,協助蔡京鎮壓不服他的忠義之士,借此獲得蔡京的回報。

    趙佶認為蔡京是賢臣,也會覺得童貫是悍將。他至今沒能看出,他登位以來的舉措伏禍千里,埋下十多年後,金國吞併長江以北,將宋室趕至江南的禍根。而他親近和尚道士,追求煉丹飛昇,又耗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無暇旁顧國事,悉數交給信任的臣子,終於無力回天。

    蘇夜進入汴梁內城,見到軒昂莊嚴的宮宇時,仍在想著這些事情。

    宮中守衛森嚴,其中有不少大內高手,一部分聽從諸葛神侯吩咐,一部分投靠米公公與方應看,另一部分貪圖金銀,暗中與蔡黨勾結,把消息送出宮外。

    她一進宮,立即感到此地氣象萬千,不同於外面的民宅。幸好她見過不少皇城,並未露怯,平靜地跟著引路內監,從偏門小徑,一路越過九重正殿,走進後宮。

    王小石擔憂趙佶一旦翻臉,她難以離開皇城,並非無稽之談。不過,他將心比心,用自身的實力衡量蘇夜,畢竟衡量錯了。宮中人員不少,值得她留意的卻寥寥無幾。

    她驚訝的是,趙佶居然很有信心,揮退身邊服侍的宮娥太監,只留她一人,像是要和她私下說話。

    一般來說,一個人和別人獨自交談,生怕洩密,是想做不可告人的事。蘇夜聽著米公公關門的聲音,一度懷疑趙佶終於大徹大悟,察覺蔡黨對朝廷無益,準備讓她去刺殺蔡京。

    暖閣中御香繚繞,彷彿桌椅都帶上了香氣。香爐為前朝古物,華貴精緻,一看就知道價值千金。其他地方常用龍紋、鳳紋、日月星辰的紋路裝飾,描金嵌銀,金銀色澤並不過分,大多用於點綴,烘托此間主人不同於凡夫俗子的身份。

    趙佶寬下外袍,躺在柔軟的床榻上,頭下墊著一個格外堅硬的枕頭。他要蘇夜給他推拿揉捏,蘇夜就依言而行,按住他頭頸處的穴道,有一下沒一下地推著。

    屋裡有龍涎香味,也有茶香。趙佶吩咐她之前,曾大發慈悲,命她一起品茶,做派酷似方應看。她喝完茶,誇讚不愧為天家聖品,把茶杯放到一邊,再也沒碰第二口。

    她費了許多心思,當然不想只做皇帝的御用按摩師。但趙佶不開口,她亦找不到話說,只好關注他日益稀疏的頭髮,和略微消瘦了一點的臉。

    龍八既然告狀,趙佶就不會毫無表示。他刻意沉默,意圖弄出沉重嚴峻的氣氛,讓蘇夜忐忑不安,過會兒有問必答,不敢說假話。

    那時,龍八受傅宗書指使,把手下的大開大闔三神君當成苦主,控訴她無法無天。蔡京避嫌,全程一言不發,派傅宗書做另外一個證人,證實龍八說的確有此事。

    趙佶聽了,半信半疑,既不相信那神妃仙子般的女子會出手殺人,又覺得龍八不敢騙自己。他問身邊近臣,結果米蒼穹、方應看和一爺異口同聲,均說不是蘇夜的錯,全因為丞相府中護衛仗勢欺人,被她教訓了一頓。他們怒下殺手,她盡力反抗,期間死傷難以避免,卻非她好戰嗜殺。

    這正是趙佶最愛的戲碼——以明君姿態善察獨斷,斥責哄騙天子的人,愛惜對他忠誠的人。他呵呵笑了幾聲,決定親自問她,給他們一個交待,讓那些人知道他絕不好騙。

    但出言詢問前,他內心早有定論,或者說,潛意識裡早有偏見。蘇夜容貌美不勝收,如同暖閣裡的水仙、御花園中的白梅成了仙,說話異常溫柔,一舉一動都超凡脫俗,怎麼可能隨便殺人?多半是那紅臉大漢龍八見他寵愛別人,心生不忿,故意尋事挑釁。

    只是他想的太多,認為她殺沒殺人均不重要,重要的是趁此機會,向她恩威並施,「敲打」她,要她更加懂事,不要像傅宗書的手下,動不動在外面找事。

    他半閉著眼睛,只覺全身輕鬆,彷彿身體裡所有積鬱、凝滯的地方,正在被慢慢打通,重新嘗到身輕如燕的滋味。這感覺實在太過舒服,致使他享受了足足兩刻鐘,才想起有正事要做,連忙輕咳一聲,淡淡道:「蘇卿家,你是不是殺過人?」

    他自以為出人意料,哪知道蘇夜已經等的不能再等?她總算聽到他的問話,心想這皇帝也不是太傻,幽幽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願傷任何人的性命,可是……我怎能掌控他人的舉動?」

    她殺過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她有意控制自己,從來不肯濫殺,所殺之人,都有可殺之處。按理說應該把他們交給官府,依法處理,問題是一旦報官,往往就像魯書一那樣,被人輕而易舉帶走,沒過幾天又活蹦亂跳地出現。

    依她的脾氣,她想矢口否認,堅決不承認自己有殺人行徑。蔡京、童貫等人,都可成為一代名臣,大宋的中流砥柱,她為何不能做個手上不沾血的仙子?

    她之所以痛快忍了,是因為這樣最方便,亦最有可信度。趙佶聽她坦然承認,多半不致跳起來大罵你這可殺的重犯,而是十分滿意,認為她對他無所掩飾。

    但他沒有命令她去殺蔡京,她多少有些失望,說話時,口氣愈發幽然無奈。

    她一用力,就能擠爆趙佶的頭。他在她手裡,絕不存在任何逃生的可能。然而,他始終感覺一切盡在掌握,露出自信的微笑,明怒實嗔地道:「朕以為卿家與眾不同,結果還是和那些山野草民般,視人命如無物。」

    蘇夜笑道:「我只是一介民女,自然也是山野草民。人家要殺我,難道我站著給人殺?老莊書中,可沒講到這麼一條。」

    趙佶板起臉,正色道:「你可知道你身家性命,全在朕一念之間?我開口叫人進來,將你送到開封府那裡,羈押下獄,你怕是不怕?」

    如果蘇夜定力差一點,恐怕她得用盡全身力氣,阻止自己壓碎他的腦袋。可她什麼沒見過,什麼沒經歷過,所以微微一笑,笑道:「不怕。」

    趙佶道:「哦?為什麼?」

    蘇夜輕聲道:「因為我相信官家英明睿智,慈和寬厚,不至於為一點小事,就把我送給官府處置。」

    趙佶聽到自己想聽的話,頓時笑了起來,笑完又嘆,嘆息道:「你們這些人哪,總覺得朕長於深宮之中,平時養尊處優,不近人情,但朕有什麼不知道?你們不顧王法,也就算了,只要對我忠心,我不會管束你們。」


第三百零五章

    趙佶的意思已很明確,最緊要的是忠於他,不需要忠於朝廷,不需要做什麼好事,就能獲得他的倚重。

    這原是皇帝通病,大位坐的久了,當真以為自己上承天命,下撫黎民,是天生的九五至尊。他們開始把疆土當成私產,覺得胡作非為也無需付出代價。然後代價找上門,他們驚的六神無主。

    忽然之間,蘇夜想起了久違的前世生活。倘若這個皇帝的言行被放上視頻網站,那麼在這個時候,估計整個畫面都被鋪天蓋地的彈幕遮住了。當然,歷史上的趙佶或者沒這麼天真,可她沒活在真正的歷史裡,而是一個充滿了武功和高人的北宋。

    她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諸葛神侯的心情。神侯不擔心皇帝的人身安全,亦不覺得蔡京等人有謀逆之心。像這樣一個皇帝,確實很難找到,與其行廢立之事,不如好好供著他,騙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她的思緒飄的很遠,忍不住在心中勾畫未來,同時忍不住微微冷笑。在大難臨頭之際,趙佶將皇位傳給太子,躲進深宮作太上皇。那位太子,正是將來與他一起被擄走的宋欽宗。欽宗登基後,頒布了一些意圖力挽狂瀾的命令,例如貶斥六賊,平息民憤,致使蔡京死在貶官的路上。可惜為時已晚,僅僅一年時間,他無力挽回江山傾覆的命運。

    這個世界裡,倘若她沒出現,任憑命運自由發展,二帝北狩的事件是否仍會發生?她直覺認為,儘管中原能人輩出,看似一個與眾不同的江湖,但該出現的還是會出現。蔡京也許瀕死一搏,利用收買來的勢力鬧的天翻地覆,可惜的是,他終究逃不過死在中途的結局。最多病死換成刺殺、毒斃、自盡,對死去的人而言,怎樣死並不太重要。

    如今,她若去告訴蔡京,他將死的淒涼孤單,而朱勔等人將被當眾正法,想必他冷笑的聲音會比她還大。這些人大多飽讀詩書,深知「宮闕千重都化了土」的道理,只是放在自己這邊,就變成絕無可能發生的問題。

    而神通侯方應看,他又會扮演什麼角色,作出什麼事蹟?她很清楚,他對大宋沒有任何忠誠之心,如果他有機會坐上皇位,開闢下一代皇朝,他將二話不說抓住機會,即使犧牲長久以來的盟友米公公,也完全無所謂。但他的下場就像蔡京,根本無法成功,宋室基業將由默默無聞的康王趙構繼承,落不到他頭上。

    正因她瞭解未來,才屢屢生出輕蔑心理。她談到這批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時,平靜之餘,往往伴著不為人知的譏諷。她知道他們汲汲營營,最後依然一無所獲,與北宋一起走向末路。他們自覺觀天下事如掌上紋路,卻忘記世界大的超乎想像,絕非一兩人可以控制的。

    又過了一刻鐘,趙佶睡意退去,全身再一次有了力量。他自然不知,這種感覺憑藉外物而生,既不能給他好處,又不能持久。他僅是十分高興,原來故作嚴峻的神情亦大為放鬆,含笑起身,理理衣服,把外面的宮娥喚進來,服侍他穿衣戴冠。

    他一邊披外袍,一邊詢問仙丹之事。蘇夜繼續搪塞,把話說的模棱兩可,因為她真的找不到仙丹。即便她有,也是她自己服用,抑或送給蘇夢枕,豈有趙佶的份兒?幸虧趙佶還算講理,同樣認為仙丹難以獲取,並未逼迫別人獻上。那樣的話,詹別野早就走的影子不見,避開「拿不出就推出去斬了」的大禍。

    她想起詹黑光時,他就如同曹操,毫無預兆地現身在她眼前。

    趙佶先敲打了她一頓,以金風細雨樓相威脅,接著覺得敲打夠了,開始好言好語地撫慰她,說不會讓她白白受人冤枉,一定斥責龍八和傅宗書,要他們別得意忘形,誣告忠良臣子。總之話裡話外,不斷提醒她要相信皇帝,一切交給皇帝處理,他處事公正嚴明,不可能出錯。

    這正是他以為的帝王心術,一套連招做完後,帶給他難以形容的滿足感。蘇夜一直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等他高深莫測地說完,恭敬稱是,退出了這座香氣繚繞,溫暖如春的宮殿。

    宮殿大門外面,站著一個身著黑袍的人,正在等她,見她邁出門,立即面泛微笑,一副道骨仙風的模樣。

    這人自然是黑光上人。

    天氣愈來愈冷,頻頻落雪,宮中梅林已經開花,經由花匠調理,將於新春佳節時開至最盛。黑光身後的道童手裡,就捧著一瓶嫩黃色的臘梅。

    今日不知怎麼回事,米蒼穹不在附近,趙佶身邊,由地位僅次於米蒼穹的楊夢負責。蘇夜對此並不驚訝,因為沒有人規定米蒼穹必須像影子一樣,一刻不離地站在趙佶背後。現在她發覺黑光上人在等她,也沒怎麼驚訝。

    能令她萬分驚訝的事,已經很少了。只有「關七女友可能是溫柔生母」一類的大新聞,才有使她變臉的資格。除非黑光突然拋出重磅消息,自稱是神尼出家前的情人,否則她看待他,會永遠把他看作將來的謀殺對象。

    黑光上人道袍外面,披著一件深灰色的鶴氅,寬袍大袖,愈發仙氣飄然。他走上前,客客氣氣地道:「你好。」

    蘇夜笑道:「你也好,你去見管家嗎?」

    黑光上人道:「我原本要去,聽說你進宮面聖,便改變了主意。」

    一名道童手捧臘梅,另一名捧的是一盆朱紅色的海棠。蘇夜原以為冬天沒有海棠花,看見枝上垂苞纍纍,多少有些意外。既然他們都捧著花,那定是替換閣中的水仙了。事實上,水仙花非白即黃,看久了的確會感到無聊。

    她目光掠過海棠,笑道:「哦?」

    黑光上人也回頭看了看花,笑嘻嘻地道:「這是我送給萬歲爺的,冬天海棠難得,他必然很喜歡。」

    蘇夜道:「你事事想著他,他當然事事想著你。」

    詹別野彷彿聽不出她話中的嘲諷意味,依舊好脾氣地笑著,緩緩道:「姑娘並未出家,實在是道門的不幸。不過你在家修道,也是我半個道友。」

    他不僅賣相好,說話亦很優雅好聽,讓人聽不出他的真實心意。但他惡行纍纍,到了被懶殘大師出手教訓的地步,絕不會輕易與人為善。蘇夜終於正式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敢這樣自誇。但上人認我為友,我也不能不給你面子。」

    黑光上人笑道:「你可知宮中亦有藥房丹爐,先前由林靈素真人掌管,如今承蒙官家看重,改由我負責?」

    蘇夜笑道:「知道。」

    黑光上人道:「我一個月前,從古書裡揀出一個丹方,說服之能滿口生津,白髮轉黑,落齒重生,乃是先朝魏華存先師留下的方子。我認為此方可能對官家有益,所以開了爐子,希望有所成就。」

    蘇夜只關心唐宋元這三朝歷史,不太清楚魏華存的平生事蹟。她苦苦思索,試圖想出她是否屬於專注煉丹的道派,口中笑道:「那麼,上師成功了沒有?」

    黑光上人苦笑一聲,無奈地道:「哪有這麼容易?也許寫書人錄錯了,也許丹方原本就有缺損。我忙碌了一整月,只得到一瓶狀如水銀的東西,既不敢獻給聖上,又不敢親自試藥。後來我想,姑娘藝出小寒山,應當精通佛道兩家的典籍奧義,也曾告訴聖上,你懂得一些煉丹的法子。」

    他話說到這裡,蘇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此時,他打個手勢,叫道童先進宮送花,然後向蘇夜示意,要她跟他走。蘇夜本想謙虛幾句,想了想,嗯了一聲,與他並肩而行,滿懷疑心地問:「上師難道要我去丹房看看丹爐,幫你找出失敗原因?」

    詹別野雙掌一拍,笑道:「姑娘果然聰明。你能幫我這個忙,你我都有好處,日後咱們兩人也可以合作。」

    他這麼說的時候,語氣非常誠懇,極具說服力。他平時和蔡京同流合污,身處由米公公為主導的地盤,態度既客氣又提防,想來當真需要得力的幫手。但是,蘇夜並不認為他看上了她,準備把她從金風細雨樓那裡,拐到他的丹房。

    他隨口一提,已經很有說服力,給她提供一個雙贏的局面。要是她再疏忽一點兒,信了他的話,結果必然極為糟糕。

    詹別野久在宮中,很熟悉宮宇樓閣的分佈。他說,丹房在剛才那座宮殿的東面,與御膳房、敬事房等地相距不遠。趙佶只想服用丹藥,不想終日聞到丹爐中飄出的奇怪氣息。

    他說的再詳細,蘇夜也想不出皇城的具體地圖。她微微笑著,默默跟在他身旁,他指向哪裡,她就走往那個方向是。

    皇城裡面,不但有人,人數還不少。但黑光上人越走越遠,越走越是僻靜,漸漸地,附近人跡罕至,人聲罕聞,不像內城皇宮,倒像到了偏僻無人的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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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詹別野身上,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淡雅香味。也許他衣服熏過香,也許他身上戴著香囊,也許他沒熏香也不戴香囊,僅是沾染了香爐中飄出的香氣,被檀香醃的入味了。

    蘇夜鼻子微微一抽,深吸了一下這個氣味,然後又笑了起來。

    她笑的非常好看,可惜有點不自然。她不清楚大內地形,但她能看出來,這是一條暗藏著凶險的道路。

    她快走幾步,忽地問道:「這一帶怎的如此僻靜?」

    出乎意料的是,詹別野居然說了真話,「因為咱們先不去御膳房,先去萬歲爺賞我的別院。」

    蘇夜對此大吃一驚,甚至忘了追問他,因為他說到底是個生理正常的男人,趙佶讓他住在宮中,難道不怕傳出緋聞?她一邊想,一邊笑問道:「去別院?莫非太師正坐在那裡,等著你把我帶過去?如果當真如此,我可以裝作很驚訝。」

    黑光上人冷冷道:「姑娘想多了。」

    蘇夜笑道:「那麼我醜話說在前面。道長若是想和我合籍雙修,也決計不可能。」

    黑光上人神色遽變,下意識瞥了她一眼。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但她一說,他反而有些心動。他按捺著蠢蠢欲動的心情,冷哼道:「我不是那種人。我帶你去風荷別院,是為了兩件事。」

    蘇夜道:「請講。」

    黑光上人嚴肅地道:「你是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師妹。」

    蘇夜笑道:「不錯,我們還有另外一位師妹,是洛陽太守溫晚的女兒,叫作溫柔。」

    黑光上人並不關心溫柔,稍微一頓,像害怕被人聽到似的,壓低聲音,「我一向仰慕蘇公子的人品武功,想和他交個朋友,可惜,由於過去的誤會,我想他心高氣傲,一定看不起名聲不好的人。」

    「仰慕」二字一出,蘇夜立即閃電般轉過頭,怔怔看著他。她自然知道,詹別野在趙佶面前,永遠使用各種方式賣乖,討皇帝的喜歡。賣乖這種技能,說不定已成為他的本能。可她不想買,她只想問他,他與方應看有沒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風荷別院附近,有個不太大,但水質極清,蓮花奇多的小湖。夏日於湖上泛舟,或者登橋賞荷,自是人生樂事。不過到了冬天,湖面只剩林立的枯葉,大煞風景,不會有人到這附近遊玩。

    她看到了這個湖,也看到了黑光那張神情正經的面龐。她一轉頭,黑光誤以為說辭產生了效果,舒心地一笑,從容道:「我那裡有一瓶烏金丹,本是獻給萬歲爺的良藥。我自己留下一瓶,不知應當送給誰。蘇公子乃不世之雄,主持京師江湖局勢,轄制手下的好漢,不准他們隨意作亂……」

    蘇夜終於聽不下去,微笑道:「所以你想把烏金丹送給我師兄?」

    就算蘇夢枕是不世之熊,詹別野也犯不著討好他。他們兩方,屬於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多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流合污。而詹別野偏偏這麼說,可見他心裡有其他意圖。

    黑光上人道:「正是。另外我還想和姑娘談談。」

    蘇夜笑道:「談什麼?」

    黑光上人先不說話,先露出鬱鬱神色。論演技,他比趙佶不知高出多少倍,賦上無數真情實感,令人難以判斷是真是假。他鬱悶了起碼一分鐘,方道:「說來姑娘可能不信。」

    蘇夜伸手摸了一下旁邊垂下的,樹枝上火紅的楓葉,淡淡道:「上師先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信不信?」

    紅葉如火,被捏在她白玉一樣的手裡,顯的格外動人。詹別野不由自主看了看,咳嗽一聲,「我今日之前,都是蔡太師的人。我和他關係一直不錯,彼此各取所需,可……可最近,他忌憚我整日親近天子,有時說的話,萬歲爺願意聽聽,所以對我生出疑忌之意,準備用他從龍虎山找來的張姓道人,取代我在御前的地位。」

    桃花林春夏美不勝收,冬季無人遊賞,宮中花木也一樣。楓葉尚未全落,松柏依舊長青,其他樹木卻是葉片凋零殆盡,剩下光禿禿的難看枝子。蘇夜望瞭望它們,柔聲道:「原來如此。」

    詹別野道:「他對我不仁,我對他不義。說實話,我能嘗到的富貴都嘗遍了,何必非得奉承太師?我不願示弱,打算與宮外妖道抗衡,想過聯手神侯府,又覺得神侯他們不屑於此,然後才想起蘇公子,而且,蘇公子的師妹正在宮裡,以後還可能繼續進宮。」

    他身穿道袍鶴氅,頭戴鑲嵌玉石的星冠,打眼一看,彷彿從畫中走下來的神仙羽客。但他一開口就是「不仁不義」、「妖道」、「聯手」,頓時把那點兒仙氣消耗乾淨,提醒她這只是裹在道袍裡的凡人。

    蘇夜正要說話,詹別野卻不給她機會,接著道:「蘇公子需要情報,本人可以提供。蘇公子若和太師衝突,我也願意幫忙美言幾句。當然,蘇公子自幼多病多災,若需要藥物,丹房裡的藥多達千種,姑娘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蘇夜笑道:「上師這樣大方,我很不好意思。說到底,你和太師之間出現矛盾,所以你心中不服,希望為我師兄提供支持,藉著他的力量,讓太師府的人灰頭土臉?」

    詹別野大喜道:「我就知道不必把話說的太明白。」

    蘇夜道:「我看見荷花的枯葉,你住的地方叫作風荷別院,是否已經不遠?」

    她必須承認,詹別野提出了極具誘惑力的提議。據說傅宗書拜相之後,逐漸想甩開蔡京,自己單干,引的蔡京十分不快。那麼,黑光上人倘若風頭不衰,得寵時間太長,蔡京亦可能感覺地位受到威脅,希望輸入新人,避免詹別野壟斷皇帝。

    也就是說,他所說的情況的確可能存在。而他風光慣了,大概也想單干,遂眼珠一轉,開始靠攏金風細雨樓等勢力。

    她把這個消息帶回去,轉告蘇夢枕。蘇夢枕肯定深思熟慮,想足一天,再伸出風雨樓的觸角——她,要她和詹別野多多交流接觸。可惜,她根本不會轉述,從一開始起,黑光這些說辭就是障眼法。他不愧是在皇宮大內裝神弄鬼的人,哄騙別人的功夫登峰造極。不巧的是,他遇上了她。

    風荷別院就在小湖另一側,沿著曲折迴廊過去,便見一座小小院落,十分精巧雅緻,窗戶對著湖面,等夏天一推窗子,舉目所及,定是「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緻。

    蘇夜不清楚黑光上人收了多少徒子徒孫。她在別野別墅見過幾個道童,剛才見到兩個,這地方又有兩個。他們眉清目秀,身材矮小,都長著一張圓臉,似乎只有十二三歲。他們發覺黑光上人返回,趕緊迎出門,向他行禮問安。

    詹別野請她進屋先坐,自己到東邊廂房去拿烏金丹,並命童兒上茶。看上去,他那提議並非說說而已,還想趁此機會,多表現一下自己結盟的誠意。

    蘇夜無聲嘆了口氣,踏進正對照壁的正堂。這本是接待客人,處理大事的地方,可是理應住在這裡的宮眷,往往沒什麼資格處理事務。屋中椅子價值不凡,高大結實,板材厚重,顏色烏沉沉的,不曉得用的是那種木料。

    道童依言給她上茶,也給主位的詹別野倒了一杯,然後一人站到一張椅子背後,活像服侍主人的小太監。

    她的手剛碰到茶杯,詹別野便面帶笑容,由外飄然而入。他見蘇夜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笑容更深,更好看。他手裡托著一個黑色小瓶,瓶頸細長,瓶身溫潤細膩,竟是用墨玉雕成。他把小瓶遞給蘇夜,自己後退坐下,笑道:「姑娘瞧瞧這藥。它藥性醇厚,藥效發作緩慢,對人很有好處。」

    蘇夜含笑稱謝,慢慢拔出瓶口的小玉塞,正準備聞一聞,忽覺座椅微微一震。

    變數發生在肘腋之間。

    這張沉重厚實的珍貴木椅,居然早就被人動了手腳。椅背、扶手、椅子的前面兩條木腿,以及讓人坐住的椅面本身,同時彈出百煉精鋼製作的鋼箍,先把她罩在五六條亮閃閃的銀條當中,然後迅速彈回,把她牢牢箍在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

    黑光上人仍然笑著,笑容很和氣。蘇夜卻覺得,他得意之情幾乎溢於言表,隨時可能搓著手站起身,滅哈哈哈地大笑一場。

    墨玉藥瓶滾落在地,自內滾出十多枚烏金色的丸藥。黑光上人給的是珍品,也是正品。在他心裡,蘇夜橫豎是將死之人,何必吝惜這些藥丸。反正她拿不走,反正,她不可能離開這座別院。

    蘇夜也在笑,笑的很平和。她扭頭看了看箍在肩上的鋼條,笑道:「可憐的東西,你就這麼沒信心嗎?風荷別院……根本不是你住的地方。你隨便找了個偏僻去處,預先做好準備,等我上鉤。我對皇宮一無所知,自然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於是,我就這樣落入了你的圈套。」


第三百零七章

    詹別野選擇了錯誤的選項,卻對此一無所知。

    每個人的一生都像一場遊戲。他出身「黑光門」詹家,脫離家門之後,兢兢業業爬升到今日的地位。這得益於他多次作出正確選項,不肯錯過任何一個機會。但有些時候,他也身不由己,被迫結下強敵,抑或殺死不想殺的人。

    蔡京不僅注意了蘇夜,還十分重視她。出於某種不能說的原因,他很想除去她,讓蘇夢枕的繼承人變成一具屍體。好巧不巧,蘇夜居然高估自身實力,看輕宮中高手,冒險接觸皇帝,並順利混進皇城。

    皇城是米蒼穹的地盤,亦是詹別野的。他一方面為了維護私人利益,一方面想要加強與蔡京的聯繫,毫不猶豫接下這個任務。至於「仰慕蘇公子,希望幫助風雨樓」云云,均是他隨口胡言,麻痺她的謊話。

    他實在不應該這麼做。

    「風荷別院」乃是嬪妃夏天居所,因年久失修,如今關門閉戶,預計在來年春天時進行修繕。詹別野看中了它,命人預先送進藏有機關的木椅。無論蘇夜坐上哪一把,都會被牢牢箍在椅子裡。

    他本應鬆口氣,露出猙獰的笑容,卻怎樣都笑不出來。他忽然發現,蘇夜神色如常,說話中氣十足,不像中了毒的模樣。

    此時,蘇夜見他緘默不語,搖搖頭,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否在想,我怎麼還不倒下,還不昏睡過去?我說你信心不足,真是沒冤枉你。」

    黑光上人小心整著衣袍,緩緩道:「你嘗出來了?」

    蘇夜笑道:「我嘗出來了。」

    黑光上人吸氣,吐氣,面色終於變回常態。蘇夜卻在笑,笑的詭異絕倫,好像看著一個試圖騙過聰明人的笨蛋,嘲弄之意已經濃到化不開。

    她談興似乎很高,不緊不慢道:「你從哪兒弄來的毒?溫家嗎?和張順泰那蠢材用的十分相似。茶壺裡的茶、你身上熏的香、以及椅子上面落的微塵,都是機關的一部分。事實上,我相當欣賞你。別人攀到你的位置,往往自視甚高,乃至出現不應有的差錯。而你,你真是步步小心,生怕出事。」

    她提到溫家時,身後道童呼吸有異。她眼睛閃動一下,卻未點出。。

    趙佶命人上茶,那人用的是一隻常見的茶壺。茶壺內部,不知何時被裝上了奇異機關,可以按照倒茶人的心意,從壺裡分隔的兩半倒出不同茶水。趙佶喝的茶一切如常,她喝的則有一股極淡的莓子香氣,喝下之後,更是出現異樣感覺。

    茶裡的東西對人無害,所以她神色如常,後來為趙佶定神養氣時,悄悄用內力把血中異物逼出體外。再後來,黑光上人袍袖裡面,亦散發出古古怪怪的清淡香氣,令她瞬間想清楚原因。

    黑光上人起身,背光而立,陡然乾笑一聲,「你以為只有溫家人會用毒?」

    「那麼,是唐門?」

    黑光上人眼珠驀地轉動幾下,轉向另外一名道童。蘇夜清清楚楚看在眼裡,仍不吱聲,只聽他沉聲道:「不是溫家,不是唐門,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蘇夜輕輕道:「噢。」

    她能體會詹別野的緊張與懼意。如同她常說的那樣,倘若被暗算的目標渾若無事,就該凶手魂飛魄散了。幸好她全身依然在束縛當中,佔盡下風,使他不那麼忌憚。

    她嘆了口氣,笑道:「其實根本沒有龍虎山姓張的道人。」

    詹別野道:「也沒有準備同蘇夢枕合作的黑光上師。我和太師關係一直好的很,憑什麼親近你們這群草莽賊寇?」

    蘇夜不久前,剛被人叫作賤人,對黑光的稱呼適應良好,道:「我死在宮裡,你能逃脫我師兄的復仇嗎?」

    「你以為我沒想過後果,你以為我沒早作準備,難道世上只有你們師兄妹懂得未雨綢繆,」詹別野總算笑了,笑容卻不是很好看,「你沒有死在宮裡,你的死與我毫無關係。」

    蘇夜奇道:「為什麼?」

    詹別野道:「因為四下無人,在一個時辰之內,絕對不會有人接近這裡。這地方的景色,到了夏天才值得一看。宮門侍衛可以證明你平安出宮,不可能在宮中出事。」

    蘇夜道:「買通大內侍衛,皇城禁軍,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詹別野竟聳了聳肩,「你樹敵本來不少,蘇夢枕大可慢慢查訪。何況他是個英雄,英雄從不冤枉人,也從不作卑鄙事!難道他會不問青紅皂白,殺上金鑾殿替你討公道?」

    他沉住氣,沉了許久,到底受不得激,爆豆一般說出事先的安排。他期望蘇夜害怕、絕望、甚至求饒,可他等了這麼久,仍未等到預想中的場景。

    蘇夜蹙起眉頭,很誠實地說:「他確實不會,誰都不會。我死了,你毀屍滅跡,於是我從死了變作失蹤。你說這裡荒僻寂靜,渺無人跡,我也有所察覺。」

    黑光上人笑道:「是這樣嗎?」

    剎那間,房中氣氛耐人尋味。蘇夜臉色漸寒,不像困在原地的俘虜,倒像掌握全局的首領。她嘆道:「你多年前受過教訓,卻不知悔改,這些年仍助紂為虐,甘心充當皇帝和太師的護衛。」

    黑光上人道:「職責如此,身不由己。」

    蘇夜道:「你先修佛,再修道,就修出在花花世界打滾的道理?你武功高強,背景亦勝過許多無名小卒,有宗師之潛質。你偏偏選擇這條路,究竟為什麼?」

    這是她給詹黑光的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他願意倒向蘇夢枕,她不必立刻難為他。不過,她對此沒抱多大希望。她已看出,他心中殺意漸熾,雙眼亦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黑光上人眼神銳利,目光冰寒。他盯著她筆挺的鼻樑、明淨清澈的雙眸、玉雪無瑕的肌膚,一時忘形,脫口而出道:「你長的真美。」

    蘇夜淡淡道:「我知道我長的美。你修心養性,居然修的比色狼還差,也是當世奇聞。」

    黑光上人收束心神,哼笑道:「我為啥要修別人的道,我修的是自己的道,當然和世上的凡夫俗子不同。」

    蘇夜臉上詫異之色愈濃,「你的道?」

    黑光上人道:「我的道就是享盡人間福氣。錢、權、女人,一個都不能少。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豈不是所有江湖中人的夢想!而且你說錯了,我從未主動作惡,我做過的事,全是從太師、丞相等人的命令而來。你要恨就去恨他們,不要怨我。我只是個道人,做不得主。」

    他剛說完做不得主,又一陣衝動,咬牙道:「你活命的唯一法子,就是跟了我。」

    蘇夜笑道:「跟了你?你用兩重暗算手段,才敢向我出手。我跟在你身邊,你恐怕會輾轉難眠,晝夜不安。」

    黑光上人陰惻惻地道:「你必須自廢武功,不再拋頭露面。除此之外,你沒有第二條生路。」

    他貪圖她的美色,覺得就這麼殺了她,實在太可惜。他平生所見之人,要數她最為美貌。因此,他不顧蔡京命令,貿貿然提出了這條「生路」。

    他以為蘇夜至少會猶豫一下,仔細想想。但蘇夜想都不想,環顧一圈,幽然道:「這兩位是你請來的幫手?」

    黑光上人道:「不錯。若非我顧忌米有橋,還可多叫幾個人。但這樣也好,越少人知道,秘密就越不容易洩露。怎麼樣,你考慮好了沒有?」

    話音未落,他陡然一愣,因為蘇夜正用一種無盡憐憫,又無盡鄙棄的眼神,靜靜看著他。這一眼之後,她微笑道:「跟著你還不如去死。你為啥不趕緊動手,不怕半路生出變數,你雞飛蛋打,甚至喪命此地?」

    詹別野臉色再次變了,顏色有點像放久了的豬肝。他內功深湛,一轉眼把湧上來的血氣壓住,厲聲道:「動手!」

    蘇夜身後,那個團團臉,皮膚很白,長的也很可愛的道童,忽地掣出一把短劍。短劍色如凝霜,薄如宣紙,猶如一痕秋水。短劍劍尖寒光閃動,鋒利至極,朝她後頸狠狠插下。

    詹別野眼中,既有不捨,又有興奮。他不由自主邁上一步,想看她血濺當場的模樣。

    然而,他眼前一花,視線當中血光四濺。那血不是蘇夜的,而是那名道童的。他眼花的同時,耳邊聽見一聲迸響。

    蘇夜肩、腰、腿三處的鋼箍同時被她震碎。障礙有三處,聲音卻只有一聲,足見她內功遠勝黑光上人,輕而易舉地掙脫束縛。

    她震開鋼箍,一把奪過短劍,向後一刺,刺進那道童的喉嚨。那蓬血光,全部出自道童脖頸。三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中間毫無停頓。黑光尚覺眼花,道童更是全無還手之力,什麼都沒看清,只覺頸中一涼,熱血噴湧而出。

    黑光上人愣了一愣,蘇夜已款款站起。她右手仍握著那把短劍的劍柄,隨隨便便拔了出來,借勢擲向他的方向。

    半空中,驀地劃過一道銀芒。銀芒落處,恰是另一名道童的額頭。

    額頭原本十分堅硬,這時卻像嫩豆腐,被短劍順利刺入,一沒至柄。這個地方流血不如脖子那裡多,只發出噗的一聲悶響。那道童下意識去摸額頭,手伸到一半,全身便失去了力氣,直挺挺向後倒去。

    蘇夜看都沒看他們,雙眼直勾勾盯著黑光上人,彷彿要把他的魂靈勾出身體。

    黑光上人亦在看她,看著站在滿地碎鋼,以及一灘血泊中的她。血還在流,她卻成了掙開枷鎖的蛟龍,開始物色下一個獵物。


第三百零八章

    黑光上人站在那兒,忽然說了句出人意料的話。他說:「這都是太師的意思。」

    他聲音十分平靜,似乎不害怕也不緊張,因為他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他修煉的心法叫作「黑光大-法」,練出一身詭異氣功,被稱為「天下一般黑」。連蔡京、童貫都看不出他的真正實力,對他缺乏真實細緻的瞭解。

    因此,他自視甚高,敢只帶兩個人對付蘇夜。他的氣功登峰造極,遠勝江湖普通高手。他不屑**青龍,不屑大開大闔三神君,聽說他們戰死的消息,只認為是他們自己本事不夠。

    這應該是件手到擒來的任務。但他看著地上兩具屍體,至此仍未從驚訝與意外中恢復過來。他那句話,實實在在地反映出他的心情。

    這兩人一人來自溫家,叫溫泉,一人來自何家,叫何流。他們外表像十幾歲的少年,事實上一個二十多,一個三十多。兩人投奔黑光上人後,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常扮作小內監,隨他在宮裡行走。

    他們尚未得到動手的機會,就死於非命。黑光上人神色如常,心裡卻掀起了千軍萬馬,恨不得回到一個月前,向蔡京討要真正厲害的溫縱橫等人。

    他能殺誰,誰能殺他?

    兩人目光灼灼,相互瞪視,彷彿兩個積怨已久的死敵。蘇夜長嘆一聲,微笑道:「幸好太師不在這裡,沒聽見你的推諉之詞。不然,他老人家說不定會氣個半死,當面反駁你呢。」

    詹別野額頭很高,使人覺得他很聰明。額頭依然光潔,並未出現汗珠。他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竟很坦然地道:「我小覷了你。」

    蘇夜笑道:「是不是覺得事情不對勁?是不是有了不祥的預感?」

    黑光平靜,她卻安詳。她安詳的就像身處鮮花盛放的花園裡,正享受著清風的微醺吹拂。詹別野冷冷盯著她,盯的久了,驀地覺得眼前一陣模糊,感覺她的身影半虛半實,難以判定位置。

    他每定睛一看,蘇夜都有微不可覺的偏移,不肯幫他建立信心。他呆呆望了一會兒,忽地意守靈台,低眉順目,冷冷道:「你如此說,可見你的心已亂了。」

    蘇夜失笑道:「真沒亂。」

    她仔細打量黑光,恨不得透過他的外表,看穿他的心靈。黑光上人非常有用,若沒用,蔡京不會與他勾結,送他金銀美女。但她遺憾地認為,這不是她能利用的人物。

    他內功練的深不可測,真的很深,所以絕大多數控制人的手段,難以在他這裡發揮效果。如果她給他下毒,那麼他脫險後的第一個行動,一定是直奔太師府,向蔡京手底的高人求救。

    她不信他的品德,不信他能知情識趣。方才明明有個倒戈機會,他卻親手扔掉。於是,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道袍鶴氅無風自動,微微顫抖著。詹別野全身上下,起了一陣顫慄。這不好,但也不壞。

    他低著頭,他的面孔漸漸模糊,好像被一團朦朧黑光遮住,令人看不清五官。他內功之強,居然到了以真氣影響容貌的地步。

    黑光上人的稱呼,正是來自他的武功。他獨自創立黑光門,也的確有資格開宗立派。蘇夜總算明白,他為何能與米蒼穹井水不犯河水,在大內和平共處了。

    就在此時,詹別野眼角,陡然瞥見另一道黑光。蘇夜身著白衣,衣袖自然也是白的。在一片雪白襯托下,那抹漆黑光芒更是驚心動魄。

    這道光從她右邊衣袖滑出,落到她手中。落下之際,他才看清那是一柄短刀。刀身通體漆黑,猶如一段黑沉沉的烏木,雖然薄,卻很密實,似乎不會透光。奇怪的是,刀鋒每次反側,都可反射光線,閃出迷離的黑光。

    蘇夜面對不可捉摸的強敵時,從來不用青羅刀。她怕雙方交鋒期間,青羅刀遭人毀去。然而,她掣出夜刀之後,即便不自報家門,也算是主動洩露身份。像詹別野這種人,肯定聽過五湖龍王,知道她是大宋江湖上,唯一一個使用黑色短刀的人。

    到了這個地步,詹別野平靜自若的面具終被打破。他一見黑光,立刻深吸了一口氣。他那張面龐上,仙氣瞬時退去,換上與凡人一般無二的驚愕。

    他想了很多很多,腦子開足馬力,拚命回溯那些傳聞謠言,試圖想出她和五湖龍王的關係。遺憾的是,奇蹟未曾發生。他步許多人之後塵,愣了再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後仍然得相信。

    「哦。」他說,不像說出的一個字,倒像一聲嘆息。

    四下無人,四下當然無人。風荷別院空無一人,天澹鏡湖上也沒有人。方圓三百米之內,只有他和蘇夜。他知道,蘇夜也知道。她悉心反覆聆聽搜查,聽不到任何人的心跳呼吸,才放心拿出夜刀。

    詹別野喉頭滾動了一下,問道:「蘇夢枕知道嗎?」

    蘇夜道:「不知道。」

    詹別野既驚愕,又茫然,神情簡直有點天真,「那……你想取而代之,奪走金風細雨樓?」

    蘇夜笑道:「真沒這個意思。不過,我開始喜歡你了。」

    「為啥?」

    「因為每個人知道我的身份後,都認為我是被師兄派去江南的,」蘇夜微微笑著,笑容裡總算多了幾分真誠,「只有你,你認為我還有點野心,準備奪取他的基業。」

    即便她是五湖龍王,詹黑光亦有一戰的信心。他並未見過她,只聽聞她一些戰績,例如在三合樓大戰關七。但那一戰中,她並沒有贏。

    他也笑了起來,儘可能鎮靜地道:「昔年楚狂人燕狂徒,十三歲成為一代宗師,二十歲就打遍天下無敵手。想不到若干年後,江湖上再度出現這等人物。」

    蘇夜笑道:「我可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我不是敗過嗎,你不是知道嗎?」

    黑光上人臉色亦很善變,方才有些泛白,現在經過一番調整,回到恍若無事的狀態。她眼光一掃一掃,掃過他眉間、緊握的雙手,和已有動作的雙腿,只聽他道:「我現在想起剛說的話,不由汗流浹背,慚愧至極。」

    蘇夜點點頭道:「你的確應該。我拿出刀以後,你的注意力並非全在我身上,大部分在你身後的門。」

    黑光上人沒有否認。

    蘇夜道:「我知道你想逃。大內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絕非殺人的好地方。後宮之中,也有米公公、公孫公公一干高人。」

    詹別野一陣洩氣,緩緩道:「我輕功不必比你高,只需逃到有人之處,你就不會動手。」

    蘇夜聲音沉了下去,「是,所以你逃不逃?」

    詹別野的聲音卻大了起來,「我不逃,我不能把後背對著你。我很懷疑,天下有沒有一個人敢這麼做。」

    蘇夜笑容不見了,面無表情。她望著他,眼神就像兩支冰刀伺機待發,隨時準備戳他一刀。她口吻如同長輩對晚輩,平和而冷淡,「你有這個志氣,很好。但從你打算逃走時起,你就不是我的對手。」

    有本事做她對手的人,不至於未戰先逃,所以她不擔心天下第七,也不擔心黑光上人。

    詹別野身體扭動著,扭動的越來越快。他平時仙風道骨,有如得道高人,此時卻迸發出一股邪異的妖氣。一開始,他只是臉上罩著一團黑氣,如今整個身子都成了黑氣。

    與其說黑氣,不如說妖氣。他扭動得如此之快,幾乎成了一條不住晃動的龍捲風。他所在之地,也變為一個黑色地帶。別人看向他時,會覺得那裡被黑暗吞噬,日光都射不進去。

    日光射不透,黑光卻可以。

    蘇夜掠向前方,恰好撞進這股黑氣。夜刀刀鋒黑光一閃,已被黑氣同化,變為黑氣的一小部分。但下一秒,刀尖沒入的地方,黑氣猛然上拱,彷彿一條蜿蜒矯夭的黑龍,從龍捲風裡分了出去。

    黑氣轉動,不住變換方位,自身形體亦在變幻。詹別野顯然無法完全控制,撞到旁邊的木椅,木椅便轟然粉碎,化作數不清的木屑碎片,被他身上捲出的勁風裹挾,隨他四處旋轉。

    這裡沒有旁觀者。如果有旁觀者,而他們仔細看,會發現這是兩種不同的黑光,一種如龍捲風,一種如海上怒潮。龍捲風吸起海水,形成水龍卷,看似聲勢浩大,但總有它衰落消散的時候。倘若詹別野支持不住,黯然撒手,那麼等待著他的,勢必是穿心一刀。

    刀光射入黑光,忽隱忽現。雙方力道迥異,混在同一處,形成一種黑水銀到處流動的奇景。忽然之間,水銀爆開了。四處飛射的內家真氣也像無數小球,蹦跳著濺落而出,激起常人扁嘴吐氣時的聲響。

    黑氣消散,妖氛隨之湮滅無蹤。黑夜似的潮水落下後,兩人交換位置。蘇夜靜靜站在門邊,黑光上人狼狽不堪,被她堵在那把座椅附近,狠狠瞪著她。

    他雙手環抱,以兩臂合成一圈,蕩出逆向、倒錯、對流的邪異力量,形成如同深淵的氣場。這個氣場,名叫「黑洞」,是他的獨門絕技。任何陷入氣場的人,都會被毀滅一切、撕碎一切的力量殲滅,既能瓦解敵人的攻勢,也能摧毀敵人的生命。

    蘇夜依舊毫無表情,逼視著他,同時嘆道:「我說過,你不是我對手。」


第三百零九章

    晴空萬里。

    北風鼓蕩呼嘯了一夜,鵝毛大雪也飄了一夜。待晨曦初露,大雪就像被金烏逐走了似的,悄悄停下了,留下滿地鏤冰碎玉。雪停之後,天氣反而更冷。人一邁出門,便覺寒風刺骨,必須把衣服裹的緊一點兒。

    下完雪,就要掃雪。雪堆潔白無瑕,看似棉花堆、白糖堆,其實冰冷刺骨。內功練的好的人,自然不在乎是寒是熱。但街上掃雪的、堆雪的、用板車將雪拉走的,全是討生活的平民百姓,沒有一個武功高明的人士。

    皇城禁宮裡,一向由小內監負責灑掃。其中有一人,拿著竹掃帚四處亂走,結果在一條排水用的溝渠旁邊,發現了一個覆滿白雪的人形雪堆。

    他發現它時,還不信雪下蓋著屍體,上前拂掃幾下,立即露出一件深灰色的鶴氅,一頂鑲著白玉的發冠。鶴氅穿在人身上,髮冠頂在人頭上。這居然真是一個死人,而且死了許久,全身已凍的僵硬結實,顯出不正常的姿態。

    小太監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把人翻到正面。這人臉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冰層後面,神情因驚怖而扭曲,五官悉數變形,面皮紫漲,活生生一張從幽冥中走出的鬼臉。

    即使如此,他仍能認出,這是皇帝面前紅人中的紅人,新近冊封的國師,「黑光上師」詹別野。

    他周身無可見傷痕,鶴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皚皚,沒有血跡或腳印。這個連皇帝都尊稱為「仙師」的絕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這裡。

    小太監看見這張可怖的臉,當場發出一聲慘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還不敢盯著死屍使勁兒看,等看出這人是詹仙師,心中驚上加驚,情知這裡出了大事,趕緊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蒼穹。

    米蒼穹正在喝茶,聽完也變了臉色,匆匆趕來一看,驚的半晌一言不發。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監深的多,長遠的多。但無論他怎麼想,詹別野橫屍於此,絕不可能瞞過趙佶,亦不必瞞過。

    此時趙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宮中內監,要求他們暫停手上活計,開始搜查後宮。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來稟告,說湖邊的風荷別院裡,正堂空空蕩蕩,家具擺設彷彿被小鬼搬運走了,原來的桌椅一張都沒留下。屋子收拾的乾乾淨淨,似是經過仔細擦洗,卻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蒼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別院有異常之處。即使這地方發生過怪事,事後痕跡也被人清理乾淨,不想給他留下半點線索。

    積雪無痕,代表詹別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時做事,米蒼穹並不完全知情。他為何前來別院,為何無聲無息死去,均是難解的謎題。

    米蒼穹親自動手檢查屍身,確認死人是詹別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檢查過後,發覺他死於溺水。換句話說,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帶到水溝側畔,硬生生把他腦袋按進水裡,死死按著,到他肺中充滿冷水,徹底斷氣為止。

    皇城中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這當然不是他幹的。

    米蒼穹靜立在屍身旁邊,兩條長眉一抖一抖,呼吸卻輕勻緩慢。他看到最後,忽地長長吐出一口氣,沒頭沒腦扔下一句話,「真是何苦來哉。」

    他等趙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滿意足地鋪開紙筆時,才小心翼翼,婉轉地說出詹別野已死。趙佶大吃一驚,隨後又拒絕相信,非得去看看屍體。米蒼穹勸阻半天,效果為零,只好帶他去看。

    趙佶看了詹別野變形的面孔,自己的臉也扭曲了一下。米蒼穹趕緊把他扶開,卻聽他喃喃地道:「宮裡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師怎會著了道兒?」

    他越信任詹別野,詹別野之死給他的打擊就越大。詹別野平日裝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卻死於非命,不是鬼做的,難道是人?

    屍身驅走了他吟詩作畫的雅興,使他心神不寧。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諸葛正我一干人辦,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無戲入宮。

    米蒼穹苦笑道:「是。」

    趙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蘇姑娘也叫來。她進宮的時辰,要和諸葛岔開。他們萬一碰面,朕又得聽那老頭子囉嗦。」

    米蒼穹略一猶豫,繼續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這個驚人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迅速傳遞出宮,飛馳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諸葛先生尚未入宮,便有許多人從許多途徑,聽說詹別野的死訊。他們有的高興,有的震驚,有的心懷鬼胎,唯獨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這些人當中,要數蘇夢枕反應最為獨特。他和米公公一樣,也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

    深宮命案傳到之時,蘇夜正在吃一個千層油餅。她飲食很簡單,但通常很精緻。油餅旁邊,放著一碗湯,三碟菜,還有胡亂堆放在小籮筐裡的點心。她的筷子從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鮮嫩,色澤亦很誘人,飄著裊裊熱氣。

    蘇夢枕盯著筷子和牛肉,同時問道:「是不是你?」

    楊無邪送來口信,旋即走了,臨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夜一眼。他人已離開,蘇夢枕卻代他問出他的疑問。

    蘇夜眼皮都沒抬,一派無動於衷,「除了我還有誰?自然是我,我昨天殺了他。」

    蘇夢枕冷冷道:「你為啥不告訴我。」

    蘇夜笑道:「我知道屍體第二天會被人發現,何必著急?我特意等到現在,等你驚訝完畢,再向你解釋具體過程。你想聽嗎?」

    蘇夢枕不作聲,繼續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著她,意思不言而喻。

    蘇夜放棄招納詹別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務要在最短時間內殺了他。詹別野絕招盡出,甚至使出「黑洞」這種恐怖的功夫,依然無力回天。

    她和他在風荷別院激戰,打碎屋中所有擺設,頗費了一番力氣,終於將他生擒活捉,壓制在地。

    他準備毀屍滅跡,她也一樣。到了真要下手時,她忽然改變主意,把他帶到離案發地點最近的水溝,活活淹死了他,讓他躺在那裡,隨後返回別院,將一切痕跡清除殆盡,清不掉的就放進玉珮空間,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溫泉、何流兩人的名姓。自從背後那人掏出短劍,一劍刺向她後頸,她便不再關心他們是誰。她取出化屍水,化去他們的屍體,包好殘骸,同樣扔進洞天福地。因此,米蒼穹再怎麼大張旗鼓,尋找詹別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費心力。

    詹別野在水溝裡溺死,屍身上缺少能夠辨認出凶手身份的痕跡。沒有痕跡,就沒有證據,就無人能夠隨便指控她。她這樣做,很可能是不滿太師府做盡壞事卻不必擔負責任,一時義憤的舉動,但她不打算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別野的死亡,乃是深宮中恐怖片般的場景。對她而言,能夠嚇嚇別人,已經足夠了。

    「他養尊處優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勢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貿貿然暗算我。」蘇夜淡然道,臉色一如平常。

    蘇夢枕哼了一聲,卻沒說話,顯見接受了她的說法。或者他認為,這個師妹的秘密將永遠保持下去,問也白問,索性任她去了。

    蘇夜隨便說人家武功不行,毫無心理壓力。反正死人長眠不醒,無法從墳墓裡跳出來找她算賬。但她見到米公公後,並未採用同一套說辭,更不肯承認她就是那個殺人凶手。

    她奉詔入宮,一下馬車,就看見面色紅潤,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蒼穹。米蒼穹獨自一人,在宮門入口等著她,自然是有話對她說。

    他們兩人緩步而行,離宮門侍衛剛過百米,米蒼穹便頗為急促地問:「是不是你?」

    蘇夜微笑道:「什麼是不是我?」

    米蒼穹嘿然而笑,笑聲卻異常森冷。他加重語氣,再問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宮裡,是不是你下的手?」

    「這件事我知道,我師兄蘇公子已經告訴了我,」蘇夜側頭凝視著他,神情中三分訝異,三分高興,四分天真無邪,要多麼無辜有多麼無辜,「我和黑光上師無冤無仇,何必殺他,何況我哪裡殺得了他?」

    米蒼穹斜眼瞧著她,眼裡有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氣。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態,拿捏著架子,以目光表達他的不滿。

    然後他說:「你跟我說,倒不要緊,等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過關。」

    蘇夜奇道:「諸葛神侯?他憑什麼找上我?黑光上師的遺體上,留下了和我有關的證據?他被紅袖刀一刀封喉,還是死在不為人知的毒-藥下?」

    這正是米蒼穹猶豫不決的疑點。他首先懷疑的,正是昨日進宮的蘇夜。蔡京、傅宗書等人對蘇夜有敵意,從來瞞不過他。等蘇夜接觸趙佶,詹別野亦覺得受到威脅,開始躍躍欲試,想伺機把她幹掉。論動機,蘇夜的確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個問題——蘇夜怎能把風荷別院的東西清理乾淨。她是挖土埋掉?拋進水裡?夾帶出宮?還是找到了宮中內應?

    他沒有證據,說話的底氣便不太足。何況蘇夜膽大心細,絕非嚇一嚇就服軟的女子。他若一味逼問,只會令他惱怒。

    就在這時,蘇夜慢悠悠地道:「莫非從此以後,只要宮裡死了人,就要算在我頭上?如果有人打這個主意,最好換一個目標,因為我實在不容易欺負。」


第三百一十章

    米蒼穹成了第二個蘇夢枕。

    他輕輕哼著,重重哼唧著,對她有些不滿,卻拿她沒辦法,只好板起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他不討厭蘇夜,甚至相當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很容易引起老年人的好感。但是,她乾脆利落地甩掉了指控,並反咬一口,指責有人想把罪名扣到她頭上,又令他不太愉快。

    當然,他年紀大,地位高,已經不再把情緒表露在外。他只是淡淡說著話,回答她漫無邊際的問題。

    從談話之中,蘇夜得知一切尚是雲山霧罩,找不到可疑人物。按道理說,宮門守衛若肯作證,勢必增加她的嫌疑。但蔡京聲名在外,對待敵人向來很殘酷,那四個人不願被攪進這樁沒頭沒尾的疑案,異口同聲說她已經離宮,此事與她沒有關係。

    這是詹別野預先交代的說法。案發後,由於當事人怯懦不安,一舉變為她的護身符。他泉下有知的話,沒準已經氣死了。

    米蒼穹全程平心靜氣,侃侃而談,偶爾轉頭看她一眼,均看見她捉摸不定的笑容。要說鎮定,沒有人能比她更鎮定,確實不像凶手應有的模樣。可惜,米蒼穹本人就是裝模作樣的行家,自不會僅憑外表斷定一個人。

    蘇夜知道他的想法,卻不以為意,因為最重要的仍是趙佶。

    趙佶召她入宮,原因極其簡單。他從未覺得她可疑,要當面問案,而是自覺受了驚,找她驅邪寧神,代替詹別野的工作。

    蘇夜事先準備了一大堆說辭,孰知毫無用處,只好找來道門經書,坐在皇帝身旁,低聲唸著書中內容。趙佶問她,為何不像其他道士那樣,披髮仗劍、畫符唸咒,最後燒一些符灰給他喝下。她也只能回答,世間萬千法門,如百川匯海,殊途同歸,以她的道行,不需畫黃紙符,也可驅走宮中鬼魅。

    她每說一句話,米蒼穹就瞥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可胡說八道。但趙佶一無所覺,反而信了她敷衍出來的胡話,把心放回肚子裡,安安靜靜地躺下。

    蘇夜聲音低而弱,溫柔清脆,有種潺潺流水的嫻靜感覺,十分好聽。她剛唸到經文的一半,便聽面前鼾聲漸起,趙佶居然順利睡著了。他自稱心神不寧,心驚肉跳,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可見之前的抱怨全是假話。

    她哭笑不得,心想這人真是容易哄,趕緊把書放到一旁,向米蒼穹頷首示意,緩步退了出去。

    詹別野等人動輒以煉丹為名,尋隙離開宮廷,到宮外活動一段時間。其中原因,她今天終於知道了。如果不這麼做,皇帝天天下聖旨召其入宮覲見,他們哪裡有時間辦自己的事情?他們想做的是國師真仙,絕非貼身侍候的小太監。

    雪後天晴不久,皇城內的道路已經打掃完畢。她沿著來時路徑,走回東側宮門。出門之後,還得順著大路走一段時間,才能來到禁區之外,重回充滿平民百姓的紅塵世界。

    大臣府邸大多靠近皇城,便於清晨上朝,亦可得到守衛皇城的禁軍保護。因此,附近雖有眾多商戶,卻無可疑人物,算是一片難得的平安地域。

    蘇夜正要轉進長街的時候,一眼望見了方應看。

    方應看似乎無處不在,每件事背後,都有他奔走操縱的影子。而且他行蹤不定,意圖不明,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今日,他又毫無預兆地來找她,騎在一匹馬上,在街角耐心等候。

    他也可能是在等候別人。但她望向他時,他立即微微一笑,縱馬過來。既然如此,她就不必費心猜測其他人選了。

    他騎著一匹白馬,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匹。那匹馬身高腿長,神駿至極,全身長著蓬鬆光亮的深黑毛髮,沒有一絲雜色。它的眼睛則是常見的棕色,又大又明亮,透出一股靈氣,彷彿能用眼神表達情緒,堪與他本人的坐騎相比。

    白馬由方應看自行騎乘,黑馬的韁繩牽在一名披髮大漢手裡,活脫脫是貴介公子和他的跟班。

    蘇夜不認識那名牽馬人,望了一眼之後,發覺他臉容粗獷,身軀雄偉,長的還沒有馬好看,頓時失去了興趣。

    方應看瀟灑一笑,笑容就此掛在他臉上。他躍下馬背,笑道:「蘇姑娘,你好。」

    詹別野說完這句話,在同一天死於非命。方應看也這樣打招呼,倒不用擔心被殺。蘇夜看馬多過看他,邊看邊道:「小侯爺,你也好。」

    方應看笑道:「我正要找你。」

    蘇夜詫異道:「哦?」

    她裝出驚訝模樣,其實不怎麼驚訝。她不奇怪方應看出現,只奇怪他為何帶著兩匹馬。難道他怕自用的這匹丟失,所以事先準備一匹替換的?

    出乎意料的是,方應看下一句話,就提到了那匹黑色駿馬。他招招手,打個呼哨。牽馬人鬆開韁繩,讓黑馬向前走了幾步。它看上去十分沉靜,實際性格卻不見得如此,一直用孩子般的好奇眼神看著他們。

    它離的近了,蘇夜更能看出它的珍貴難得,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那皮毛像緞子一樣,在她手下滑過,同時一聳一聳,讓她感受到皮毛之下的蓬勃生命力。

    方應看微露喜色,露的恰到好處,「這是我從蒙古草原得來的馬。」

    蘇夜哦了一聲,問道:「小侯爺與蒙古也有來往?」

    方應看沒想到她抓重點如此之準,不欲多說,立即將話題岔開,笑道:「此馬……」

    蘇夜搶先道:「此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在夜幕下奔馳,速度有如白晝,是萬里挑一的神駒。這種馬在中原,通常被叫作千里馬。」

    方應看似乎很喜歡她的快言快語,爽快地笑了幾聲,「正是。我已有一匹愛駒,便想把它送人。」

    蘇夜淡淡道:「你牽著它來到這附近,自然是想把它貢給聖上,作皇家馬廄裡的御馬?」

    方應看一拊掌,搖搖頭,面上露出誠懇之意,「猜錯了,那樣做實在太可惜。它應該物盡其用,而非被人好吃好喝地供起來做擺設。在下想了半天,覺得只有姑娘配騎它,便帶它來找你。」

    蘇夜的手仍搭在馬背上,黑白對比異常分明。她之前一直摩挲著它,這時猛然停住,神情嚴肅地望向方應看。方應看笑道:「恰好你也喜歡,正是再好不過。況且你是江湖俠女,比起乘車坐轎,還是騎馬更威風。」

    蘇夜幽幽道:「說的也是。」

    她仔細思忖一陣,最後泛出笑容,笑道:「既這麼著,我就收下它了。但無功不受祿,我隨便收你一匹馬,心裡很是不安。你有沒有事情需要我幫忙?」

    她總覺得方應看有備而來,在她這裡進行投資,希望以後得到回報。說到底,她終究是蘇夢枕的師妹,未來的金風細雨樓之主。雖說日子還長著,期間好事壞事都可能發生。但她眼下的地位擺在眾人眼前,難怪方應看動心。

    哪怕他不存任何邪念,只想拉近雙方之間的聯繫,也是一筆相當合算的買賣。

    方應看如她所想,堅決否認自己有要求,並邀請她上馬試試。蘇夜同樣沒有推辭,大大方方躍上馬背,笑問道:「它有名字嗎?」

    方應看道:「沒有正式的名字,不過它什麼都聽得懂,叫什麼都一樣。我平時叫它『驚飛』。」

    蘇夜秀眉驀地向上一挑,顯然驚訝於他的露骨。毋庸置疑,驚飛指代的是飛驚,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飛驚。方應看故意在她面前這樣說,是真有此事,還是想就此打開話題,談一談六分半堂的人物?

    她不想多說,淡然道:「這名字說出去,容易讓人誤會,我還是自己多想想吧。」

    她知道,方應看絕不會特意跑來把馬送給她,就這麼結束一天的工作。果然,方應看見她收下駿馬,再度開口,邀請她去汴梁一家十分有名,專做江浙一帶菜餚的酒樓,嘗嘗那裡的魚羹、蜜火腿和香酥鴨子。

    蘇夜不僅自己去過,還帶溫柔去了一次。有人請她去那裡,尚屬第一次。她拿人家的手短,又想聽方應看有何話說,遂點頭應允。

    結果菜還沒上,兩人正在閒談,方應看忽然凝視著她,隨意問道:「是不是你?」

    蘇夜本來在笑,此時一下子面無表情,冷冷道:「你是第三個問我的人。」

    方應看居然堅持不懈,又問一次,「所以,究竟是不是你?」

    蘇夜道:「不是我,以後有證據了再來找我。」

    方應看笑道:「沒證據呢?」

    他口中說著話,伸手拿起桌上酒壺,替她斟了一杯酒。這家店拿來配菜的,竟也是專門從江南運來的紹興老黃酒,酒味醇厚正宗,且微微帶著甜意。

    蘇夜垂眼瞧著杯中酒液,笑道:「若沒證據,那就過來找打吧。」

    方應看彷彿很滿意她的答案,風度十足地笑了笑,突然嘆了口氣,嘆道:「不瞞你說,其實我羨慕你的生活。」

    蘇夜奇道:「羨慕我?」

    方應看笑道:「不錯,你平時隨心所欲,誰的面子都不買,誰都敢殺,卻不必承擔後果,一切都有蘇公子兜著。所以我說,你過的定然很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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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蘇夜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兜著。」

    方應看道:「即使如此,你在樓外得罪了人,蘇公子總不能置之不理。」

    蘇夜道:「他是小寒山一脈的大師兄,照顧師弟師妹,本是他的責任,就像我也得照看溫師妹,防止她被人擄走,用來威脅溫嵩陽。這世上,並非人人都像懶殘大師,出了家,就不再管紅塵紛擾。」

    方應看微微一笑,「在下看得出,蘇公子把你照顧的很好。」

    兩人說話期間,菜陸續上來了,分別是一隻切成薄片,浸泡在蜜汁裡的肥厚火腿;一隻外表炸的香酥,內裡墊著軟糯芋泥的鴨子;以及由雪白魚絲和翠綠蓴菜組成的新鮮魚羹。

    這些菜香氣撲鼻,鮮美中帶著香甜,分別呈現暗紅、金黃、綠白相間三種顏色,令人食指大動。但蘇夜食指完全沒動,好像根本未看到桌上的佳餚。

    黃酒事先燙過,在她手邊冒著熱氣。她把酒壺撥向旁邊,冷冷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方應看微笑道:「我只是觸景生情,發一番感慨,並不想說什麼。方某沒有同門兄弟姊妹,所以真的很羨慕你們。不過,我至少可以做個照顧別人的人。而姑娘你,你八成也不在乎多上幾個師兄師姊?」

    這句話過後,兩人的心思就此岔開。

    蘇夜揀了一片火腿,放進嘴裡嚼著,越嚼越慢,逐漸陷入了沉思。

    方應看提到蘇夢枕,其實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數人定力不夠,一看見她,必定想起她的師兄。諸如王小石、唐寶牛之輩,才會想起她師妹。但方應看輕描淡寫的話語,觸動了她內心深藏著的一個弱點。

    當方應看說「你生活很舒服」時,這個弱點緩緩浮上心田,絲毫不顧自己有多麼討厭,不停向她彰示存在感。

    她倏地發現,她確實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倘若她一直待在小寒山,未曾出走江南,那麼長到十八歲時,她就會順理成章地,被蘇夢枕接到汴梁,像楊無邪那樣,從旁輔助他。

    她出門對付敵人,他便靜靜坐在象牙塔裡,當她必要時的後盾。她出謀劃策,他便無聲旁觀,最後點頭或者搖頭。

    而且,由於金風細雨樓在江湖的龐大影響力,她日後勢必成為重要人物,一舉一動都能影響江湖局勢。這種生活不僅舒適和諧,而且波瀾壯闊,能夠滿足所有少年男女的江湖夢。

    她真想永遠這麼過下去,如紅袖神尼所說,與大師兄相互扶持,照顧彼此,直到照顧不了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因為她是創立十二連環塢的五湖龍王。

    她這一年來過的很好,享受著兩方勢力受她調遣的感覺。蘇夢枕拿她沒辦法,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她不去江南,這就是她沒當上龍王的生活——作為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師妹,擁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權勢,高高興興地生活在樓子裡。

    她的快樂影響了她的決策,以致她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她走進一個心理舒適區,就此深陷在裡面,迄今沒能爬出去。

    她本應把秘密告訴蘇夢枕,與他商量如何利用雙重身份。然而,一旦脫下偽裝,她就不可能再住風雨樓,必須返回十二連環塢分舵。世上從來不存在這樣的霸主,放著自身地盤不管,跑去盟友那裡又吃又住,出事了才回去。

    以神侯府為例,神侯府亦是金風細雨樓半個朋友,而蘇夢枕與無情的交情相當深厚。但他永遠留在天泉山,充當樓中數萬子弟的後盾,從不見他去神侯府過夜。

    她遲遲不願洩露身份,為自己找出無數理由,卻都可以輕易推翻。沒有人能動搖她的決定,也就沒有人能修正她的錯誤。

    忽然之間,她心中的濃霧散開了,露出霧中清晰可見的事實。她想起總管勸她實話實說,想起她們希望她早回十二連環塢,她居然一直拖延著,拖到有能力兌換七返靈砂,仍戀棧不去。

    她做學生的時候,拖延再久,還是得把論文寫好,按期交上去。這件事也是一樣,再怎麼裝作看不見,總有一個繞不過去的障礙,直挺挺豎立在前方。在前世,這障礙叫「死線」;在這一世,它的名字變成了「事實」。

    她能把十二連環塢送給蘇夢枕嗎?她不能。她能掩藏身份,直到雙方發生摩擦嗎?她也不能。她很喜歡這位大師兄,程度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所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道揚鑣。但這並不表示,她會為他放棄十二連環塢。

    這兩者當然可以共存,而且是愉快的共存。

    因此,她不應繼續沉迷,裝作看不見應該做的事情。拖著拖著,只會拖掉她的自制力與意志力。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它們,難道又要重蹈覆轍?

    她必須走出舒適區,主動接觸那個她不能順風順水的世界。倘若她沉迷於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何不回到小寒山,一輩子躲在神尼羽翼下撒嬌?

    她吃東西先慢後快,胃口很是驚人。尤其她頻頻發愣,分出十分之一精力應對方應看,十分之九思考是否從今天做起,更無心在意飯菜滋味,面無表情地塞進嘴裡。

    方應看眼睜睜看著她風捲殘雲,用一刻鐘吃掉半隻鴨子,再用一刻鐘吃掉四分之三個火腿,連下酒的小菜都不放過,想驚嘆又覺得太無禮,只好靜靜看著。

    他反覆回溯自己的言談舉止,始終未能找出不妥之處。在他看來,蘇夜的反應異乎尋常。他羨慕了一下蘇夢枕與蘇夜的兄妹關係,她忽地進入了發愣狀態,一筷子接著一筷子,掃蕩面前的精美菜餚。

    客人胃口好,對主人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他意在拉近關係,並非來酒樓吃飯,幾次想插話,都被她輕而易舉地打發掉,自然感到挫敗。

    事實上,他刻意提及蘇夢枕,只是為了讓她生出好感。這樣一來,他可以就坡下驢,提醒她,他方應看亦有權有勢,亦可像師兄般照顧她。

    如果將來某一天,她遇上危險,自然而然地找他求助,那他的目的便達到了。

    蘇夜對他愛答不理,向鴨子與火腿發起猛攻,乃是他預想不及的。他知道她有心事,他想問出這樁心事。可惜,這是個絕不可能告訴他的秘密,於是他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不得不硬著頭皮,維持面上溫柔多情的模樣。

    蘇夜喝下第三碗湯,意猶未盡地放下湯羹,輕輕吁了口氣,笑道:「這地方雖然貴,貴的卻很有道理。我喝湯之時,彷彿又回到了江南。」

    方應看奇道:「你是江南人氏?」

    蘇夜道:「是。」

    她的瞳仁彷彿兩粒小小的黑珍珠,隨瞳孔在眼中滾動來去,泓泓然如有寶光。她盯著方應看,略帶抱歉地說:「多謝方公子,我很遺憾不能陪你多談一陣,但我必須回去了,我還有事要做。你若有話,下次再敘吧。」

    她要走,方應看也不能攔著,彬彬有禮地起身相送。他費盡心思,結果直至蘇夜打馬飛馳而去,心裡仍未留下他的影子。與此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輕輕淡淡一席話,竟禍及金風細雨樓,引出一場本來不必發生的大震盪。

    蘇夜回到天泉山時,天早就黑了,夜幕籠罩了整座山峰。一輪皓月正搖搖晃晃地升起,尚未升至中天。夜空上,懸著斑斑點點的星辰,發著黃白色光芒。

    她並不緊張,因為這件事不值得緊張。她只是很想見蘇夢枕,因為今日之後,她住在金風細雨樓的日子必然屈指可數。她想著他聽到這秘密時的表情,突然又覺得很愉快。她高興的時候,一張臉在黑暗裡彷彿發起了光,一種愉悅而恬淡的光。

    然後,她被人攔了下來。

    蘇夢枕若不在青樓,就在四座樓環繞拱衛的象牙塔。她往象牙塔走,不遠處卻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是青年人,一個是老年人。

    那青年眼皮堆在眼睛上,層層疊疊,把雙眼壓的半睜半閉,像是在夢遊,讓人懷疑他怎麼可能在夜裡看清東西。老人滿頭銀發,神情威猛,身材高大雄偉,留著蓬亂硬挺的鬚髯,彷彿把一隻銀色的刺蝟按在下巴那裡。

    莫北神與刀南神。

    他們是她新近得到的手下,也是金風細雨樓毋庸置疑的守護神。

    他們急著找她,見她遲遲不歸,竟和溫柔一樣,打算進城去找。幸好,他們正往外走,恰見蘇夜牽著一匹純黑色的千里馬,慢悠悠地拾階而上。他們耐心等著,等到她把馬交給其他人牽走,才趕緊現身,以免她去見蘇夢枕,自己又失去了機會。

    蘇夜見他們攔路強盜似的,急匆匆躥出來攔住她,不由哭笑不得。她笑著笑著,發現他們神情中有一種急切,好像壓抑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向她噴吐出來。

    滿天星光倒映在她眼裡,使珍珠變成了亮閃閃的鑽石。她不再笑了,猶豫著往玉塔看了一眼,問道:「你們找我?」

    刀南神道:「不錯,我們兩人有話要說。姑娘是我們最後的指望,如果你不聽,我們只好去找公子。」

    蘇夜一愣,笑道:「何必這麼嚴肅,什麼話?」

    莫北神搶先一步,在刀南神之前,答道:「附近有巡邏的子弟,能否找個安靜地方?」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刀南神與莫北神同屬五大神煞。

    刀南神掌管「潑皮風」部隊,控制京師禁軍十分之二的武力,與朝中武官聯繫緊密,為金風細雨樓不可或缺的大將。莫北神的地位不下於他,率領僅有數十人的「無發無天」,乃是蘇夢枕最信任的人之一。

    兩年前,楊無邪為她解說這些成員時,態度非常鄭重,把他們看作樓子裡最重要的人物,而事實也是如此。

    當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說「十分之二」,而是「五分之一」,只靜靜聽著。時至如今,她已經很熟悉他們,還生出幾分警惕。

    無論潑皮風,還是無發無天,一旦在戰場反水,後果將是毀滅性的嚴重。

    他們若有事要說,一定是重要的事。與此同時,他們不去找蘇夢枕,反倒來找她,可見事情相當嚴重。她是他們名義上及實質上的上司。她下達的命令,他們必須執行。那麼,他們遇上麻煩,她也有義務想辦法解決。

    她把他們帶到自己住的宿舍,請他們坐下,才淡淡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對面兩人體型容貌不同,神情卻差不多,面面相覷後,竟未分出誰先說,誰後說,異口同聲道:「我們不喜歡白愁飛。」

    蘇夜一愣,臉上浮出訝異神色,氣氛亦變的古怪詭異。他們齊刷刷說不喜歡白愁飛,很像兩名小朋友向老師告狀。可他們不是小朋友,而是熟悉江湖事務,歷盡武林風波的兩大悍將。他們無法忍耐,選擇直抒胸臆,表示他們當真受不住了。

    她正要去說一樁很重要的秘密,卻被這樁同樣很重要的事情攔下。於是,她安心坐在椅子裡,默不作聲看著他們。

    白愁飛是蘇夢枕認下的兄弟,證明蘇夢枕會信任他、重用他。他張口就要副樓主的位置,蘇夢枕先提了一個附加條件,然後痛痛快快給了。她一直認為,白、王兩人與金風細雨樓相處融洽,最多有點兒小矛盾,不會影響大局。但此時再看,實情竟然與想像中相反。

    刀南神性格較為暴烈,說話比較直接。這一刻,卻是相對木訥的莫北神開口,「白二樓主是公子的結義兄弟,所以公子一定會袒護他。我們思量再三,決定先找你,看你有什麼話說。」

    蘇夜一驚,奇道:「師兄怎會處事不公?」

    莫北神面無表情,「已經有兄弟試過了。公子要他們尊重白二樓主的決策。」

    蘇夜本來心平氣和,認為這也許是因性格不合產生的摩擦。但是,通過這些「小摩擦」,有人竟然開始質疑蘇夢枕做事不公正,足以見得這不是普通問題。

    她猶豫著,猶豫著,終於問道:「首先,你們為啥討厭白愁飛?」

    莫北神道:「他太張狂,不把樓中兄弟放在眼裡。」

    刀南神道:「他憑著公子信任,才有今日的地位,有什麼資格擺出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他就算驕狂,也不必狂給咱們看。公子尚未如此,他算什麼東西?」

    莫北神冷冷道:「而且,他的宗旨與公子分道揚鑣。公子素來以德服人,對手有能饒之處,就輕輕放過,從不喜歡斬草除根。他倒好,自以為心狠手辣,在外面大擺威風。」

    刀南神嘆道:「如果只是這樣,倒沒什麼。可他……他居然當眾與公子爭執,指責公子不該手下留情,留情會縱虎歸山,自取滅亡。公子屢次叫他不用再說,他的話反而越來越多,說什麼無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就該不擇手段!唉!還埋怨公子心慈手軟,難怪這麼多年收拾不了雷損。我們聽著看著,別提多麼不服了!」

    莫北神大有不耐煩的意思,不屑一顧地道:「老刀,你何必找這麼多藉口。再怎麼說,他畢竟只是二樓主,做主的有蘇公子,有你,還有楊總管。他再怎麼樣,一個人抵不過三個人。金風細雨樓到了今天,仍然姓蘇,不是姓白!」

    刀南神說到激動處,鬍鬚一根根挺了起來。在這把銀白色的鬚髯中,他的嘴猛烈動彈著,「總而言之,我們看他不順眼已經很久了。樓子裡的兄弟,平時大多私下溝通,對他極為不滿。有人去抱怨,公子卻不置可否。再這麼下去,人心先散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質疑公子為啥重用這種人!」

    蘇夜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手指忽緊忽鬆,藉以發洩逐漸升騰的意外感覺。

    她見他們第一面時,就看出白愁飛桀驁不馴,卻不知他桀驁到這個地步,敢當面頂撞蘇夢枕,消解蘇夢枕在下屬心裡的權威性。這樣的場面出現一次,大家不忿白愁飛,出現兩三次,也沒太大問題,那要是十次八次呢?

    蘇夢枕曾說,金風細雨樓就是他,他就是金風細雨樓。他聲名極盛,遠遠超過了父親蘇遮幕。現在,他身邊多了個目中無人的傢伙,底下弟兄眼睜睜看著,又會作何感想?

    刀、莫兩人一句遞一句,盡情傾吐一番,聲音漸漸小下去,話與話之間,停頓長度亦慢慢增加。蘇夜等他們敘述夠了,微微一笑,問道:「其次,你們喜不喜歡王小石?」

    對面的兩個人又互視一眼,一起搖頭,「王三樓主很好,王三樓主待人很和氣,也願意尊重蘇公子。」

    刀南神說到半路,又憤慨起來,「這才像認大哥的樣子!」

    莫北神笑了笑,沉重眼皮下的兩隻細針般的眼睛,忽地精光亂閃,「爭執全發生在樓子裡,倒不妨事。但姑娘請想一想,倘若白愁飛外出時,也和公子當面狡辯抗議,叫敵人看見了……」

    蘇夜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說,「這麼說,你們的確厭惡白公子的為人處事,並非因空降兩位樓主,心懷不忿。」

    莫北神點點頭,「是,我們的心胸沒有那麼窄。不然的話,我們應該討厭你才對。」

    蘇夜不想管太多,因為她遲早要走。但是,她一直秉持這個原則,就得承受原則帶來的後果。

    他們兩個老老實實,跟她回到白樓宿舍,自然指望她幫忙解決風雨樓新生的矛盾。她可以找蘇夢枕談談,陳述矛盾有多麼嚴重。但白愁飛似乎不在意蘇夢枕怎樣看他,否則不必激烈爭辯,並作出種種蘇夢枕不喜歡的過激舉動。

    她覺得,自己仍然要從白愁飛那邊著手。如果白愁飛願意聽從她的建議,那麼萬事大吉;如果不願意,那就算了,反正他是蘇夢枕的兄弟,不是她的。

    她沉思之時,莫北神突然道:「姑娘剛來樓子的時候,蘇公子就給你留出副樓主的位置。他身體不好,患了二十七種病症,誰都不清楚他能活多久。」

    蘇夜笑道:「這樣明擺著的事實,你不用特意告訴我。」

    莫北神固執地道:「公子過世之後,風雨樓自然是你的。我們私下商議,也覺得這主意不錯。」

    蘇夜道:「承蒙你們瞧得起我。」

    刀南神聲音隆隆響起,「所以我們不明白,公子給你現成的位置,你為啥不去坐。你坐了,就能壓一壓白愁飛的氣焰。現在可好,你不用聽他的,他也用不著聽你的。以後你多陪一陪公子,自然能發現他多麼不像話!」

    蘇夜苦笑道:「我陪陪師兄,又能怎樣?還要我壓壓氣焰?難道你們指望我和白愁飛對著吵架,從以前的兩個人吵,變成以後的三個人?」

    莫北神堅持問道:「你為啥不當副樓主?」

    蘇夜冷冷道:「因為我想給你們一個熟悉我的機會。況且,我的地位一步一步上升,別人也容易接受。」

    刀南神道:「你的地位?你到底不一樣。你和公子意見相左,隨便撒個嬌就過去了,我們能這麼幹嗎?」

    蘇夜笑道:「隨便你們說吧,我不可能慫恿師兄收拾他的結義兄弟。」

    刀南神雙眼頓時瞪的很大,像兩隻鈴鐺,「你不管?」

    蘇夜道:「別這麼心急。我管,你們先讓我想想。」

    風雨樓中人認識蘇夜後,十分期待溫柔進京。蘇夜出身貧寒,又被出家的紅袖神尼收養,從未受過針對千金小姐、大家閨秀的教導。溫晚則不同,既是江湖前輩高人,又是朝廷命官,教養出的女兒,一定比蘇夜更出色。

    至少,以莫北神為首的一干青年是這麼想的。結果溫柔一來,大事不干,小事不斷,連人在六分半堂臥底的薛西神都得照顧著她,防止她惹上禍事。莫北神失望之餘,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蘇夜,接受了蘇夢枕只有一個師妹頂用的現實。

    單溫柔一個,已經讓人頭痛,還得加上飛揚高傲的白愁飛、溫吞厚道的王小石。他時常覺得,這日子還不如溫、白、王三人沒來的時候。

    他這麼想,刀南神也一樣。他們雙眼一動不動,死死盯著蘇夜,非盯到她給個答覆不可。

    事已如此,蘇夜無可奈何,暫時放棄和蘇夢枕坦白的計畫,長嘆一聲,嘆道:「行啦,你們該說的都說過了。」

    莫北神追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蘇夜道:「我不能只聽一面之詞,總得問問另一位當事人吧?你們兩人去找白公子,說我要見他……不,算了,我又不是師兄。他人在哪裡?我自己過去找他。」


第三百一十三章

    蘇夜看待白愁飛,角度與那兩位不同,對他的觀感並不壞。

    她認為溫柔嬌縱任性,武功稀鬆平常,是一位很典型的刁蠻千金小姐,幸好心地較為善良,樂意幫助落難受欺的人。問題在於,溫柔的頭腦不足以分辨謊言,能力不足以獨當一面,做的好事,大多建立在他人的幫助上,同時還有一半幾率是好心辦壞事,拖著朋友們一起倒霉。

    王小石則純樸踏實,擁有少年特有的好奇心和上進心。他有時也用詭計,也設下一些彎彎繞繞的圈套,但一切都為了行俠仗義,從不見他捉弄自己人。他做事很像神侯府的成員,卻不受律法約束,更加靈活多變。

    至於白愁飛……

    王小石談起白愁飛時,曾親口承認,這位結義二哥為了達到目標,做事經常不擇手段,甚至六親不認。他還說,白愁飛表面深沉傲慢,其實只是涇渭分明,態度因人而異,並非真正的壞人。

    對蘇夜而言,白愁飛並非競爭者,亦非上司。她在金風細雨樓裡,地位比他高;以後回去了,他只是她師兄結義得來的兄弟,師妹的好朋友。因此,她可以擺正心態,用儘可能公正的眼光評價他。

    然而,他屢次自行其是,獨斷專橫,不惜違逆蘇夢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古代的幫派也好,現代的公司也好,都不會允許員工這樣做。尤其雙方宗旨正好相反,風格迥然相異,很可能在未來埋下禍根,導致風雨樓四分五裂。

    換句話說,白愁飛不認同蘇夢枕的做法,而蘇夢枕覺得自己的做法很好,無需改變。這種情況延續下去,他不是憤而走人,就是鳩佔鵲巢,贏取大多數人心。

    她覺得他做不到後者,同時不太願意見前者發生,所以離開白樓之後,她立刻找到了正與溫柔閒聊的白愁飛。

    她想避開蘇夢枕的耳目,不願在風雨樓地盤中交談,開口邀請白愁飛出去,到山上走走。當然,「山上」指的是遠離青紅黃白四座樓的地方。

    如今夜色已深,月亮隱在細雲裡,灑下朦朦朧朧的月光。由於天泉山林木茂盛,這點慘白光芒灑進密林,就消失不見了。林間崎嶇小路亦模糊難辨,很容易一腳踩空。

    她選擇今夜邀請白愁飛,顯然不想遊山賞月,而是有話要說。

    他們繞到風雨樓後方,大概走了二十分鐘路程,前面斷崖邊,出現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涼亭。遊人走路疲累時,大可到亭子裡歇歇,凝望遠方風景。因為很少有人喜歡冬天登山,山中一下子清靜多了,也使這個亭子空曠寂寞,積起厚厚一層白雪。

    蘇夜拂開積雪,坐到那隻冰冷的石凳上,示意白愁飛到她對面去坐。

    她喜歡有話直說,於是今天也是如此。她直接挑明,之前樓中子弟找她,述說對他的不滿,不想聽從他吩咐。她問白愁飛,是否真有其事,是否他辦事時無視蘇夢枕,只憑喜好去做?

    結果,,愁飛聽說有人抱怨,冷笑幾聲,先問是不是楊無邪,再問是不是師無愧,見蘇夜兩次搖頭否認,才停止猜測,開始回答問題。

    她開門見山,他竟也直言不諱,坦承那些話都是真的,自己的確喜歡斬草除根。面對金風細雨樓重要人物的指控,他居然態度傲然,不贊同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月光本就微弱,被亭頂一遮,只能給亭子裡的東西塗上稀稀拉拉的白色。這種發陰的月光已經足夠,足夠她看清他的每一個神情動作。

    蘇夜看著他的時候,沒來由想起方應看。他們都很年輕英俊,鼻樑挺直,眼神明亮,五官輪廓分明,喜歡穿白衣。但方應看謙和有禮,白愁飛飛揚不羈,方應看帶著一股貴氣,白愁飛則是一股傲氣。

    此時此地,這股傲氣不分青紅皂白,在她面前漫延流動,讓她無法忽略。兩人加起來只說了四十句話,白愁飛聲音中已漾出火氣。

    一陣短促的沉默過去,白愁飛冷聲道:「蘇大哥想結交兄弟,可不想結交唯唯諾諾的奴僕。二小姐,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你若想我當個應聲蟲,大哥怎麼說,我就怎麼辦,那麼,我姓白的決計做不到。」

    蘇夜笑道:「結義兄弟得齊心協力,而非背道而馳。蘇師兄竭盡所能,用盡了他最後一點精力,換取金風細雨樓的俠義名聲,你不要為片刻的快意,任性損壞它。」

    白愁飛再一次冷笑,「俠義名聲?名聲有什麼好處?只有實實在在辦出大事,才值得人家重視。蔡太師、傅丞相、童將軍、梁太傅那幫人,名聲已壞到不能再壞,仍然權傾天下,操縱朝野政務,他們為啥不去賺好名聲?。」

    蘇夜笑道:「原來你這麼想。」

    她口吻越和緩,白愁飛就越覺得受到觸犯。他喜歡控制別人,不喜歡紋絲不動、完全不受影響的回應。如果對付溫柔,他可以三言兩句,說出她最不愛聽的言論,把她生生氣走。可對面那個不是溫柔,而是蘇夜。

    他臉色陰沉,不知該不該發怒,轉念一想,也採用了較為平靜的語氣,「當今京城局勢如何,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哦?我不清楚自己清楚不清楚……你聽,我這話說的像繞口令,」蘇夜淺淺一笑,「蘇師兄向我解釋,我就聽著,所以我的想法與他一致,你不信就去問他。」

    她揮袖拂雪,把桌凳上的雪掃落在地。他們身畔地面一片銀白,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月光照上一兩片雪,反射出微不可見的銀芒。蘇夜若願意,完全可以看到這些微小光芒。但她只掃了一眼,旋即道:「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白愁飛的看法相當常見,就是大部分有識之士的那一種。

    在過去,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保持著平衡,都想徹底毀掉對手,又怕兩虎相爭,一死一傷,失敗者成為江湖往事,勝利者被朝廷趁機發兵剿滅。雷損親近蔡黨,常用金錢和人手換取好處。蘇夢枕團結天下主張對金國作戰,奪回燕雲十六州的俠士,獨立自主,同樣過的很好。

    兩人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殺死對方的方法,京城不行,就到外省去找。等五湖龍王進京,這個各站一邊的局勢終於變了。十二連環塢與金風細雨樓結成隱形同盟,至今彼此秋毫無犯,隱隱有聯手之勢。雷損迫於無奈,正式與蔡黨勾結,壯大自身實力。

    白愁飛對此極不服氣,認為蘇夢枕應搶先交好蔡京,徹底拔掉六分半堂。雷損率先出手,蘇夢枕失去好機會,導致京城局面回到難以言喻的平衡狀態。

    蘇夜安靜地聽完,笑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風雨樓應該一家獨大,先依附朝廷,除去六分半堂,再同盟友翻臉,依然借助朝廷的力量,搶佔以十二連環塢為主的南方地域,甚至殺死五湖龍王。到那一天,風雨樓獨霸天下,成為如昔日權力幫般的怪獸。」

    白愁飛聽到「權力幫」三字,眼中不由發出了光。他豔羨創幫的燕狂徒,也嫉妒把權力幫發揚光大的李沉舟。他有時想,李沉舟能做到,他白愁飛憑什麼做不到?他智謀過人,武功非凡,眼光遠大,今生所缺的,只是一個當家做主的地位。

    與此同時,他不承認亦不否認,只問:「這有什麼不好?一個人身份卑微時,說話不算數,也辦不成事。我必須揚名立萬,把權力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隨心所欲。蘇夢枕不是打燕雲十六州的主意嗎?想收回失去的疆土,就得有軍權。你瞧瞧他那些命令,那一項與□□沾邊?」

    蘇夜微笑道:「獨霸天下之後呢,咱們最好和蔡京翻臉,殺了他們,捧出自家選定的權臣大官,以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做宋室江山的幕後推手。」

    白愁飛冷笑道:「不錯。」

    他並不愚鈍,聽的出蘇夜話中的揶揄,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權謀手段僅是過程,是達到目標的必經之路。等我們成功了,要做多少好事都行,為啥非要拘泥一時的成敗得失。若非蘇夢枕太固執,六分半堂恐怕已經垮了。」

    蘇夜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想過,蔡京不是一塊泥巴,想捏圓就捏圓,想捏扁就捏扁?他飽讀詩書,深沉多智,練過不為人知的高深武功,堪稱文武雙全。你只看到雷損勾結他們,拿到許多好處,不由眼紅……」

    白愁飛冷冷道:「誰眼紅了?」

    蘇夜道:「好吧,你沒有。可蔡京這種人,他的好處是白拿的嗎?拿完他的好處,就得乖乖聽他的話,寧可把手下人打發去送死,也不可違背命令。你以為人人都是蘇夢枕,隨便你頂撞,頂撞之後平安無事?狄飛驚八成已愁白了頭,終日想著如何不被人家利用。」

    「你與結義大哥當面爭吵,到了蔡京面前,說不定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蘇夜說著說著,驀地笑了笑,「我勸你把歪心思放下,老老實實地三方博弈,不要妄求捷徑,捷徑沒那麼好走。」

    白愁飛冷冷道:「我當真失望之極。你果然是蘇大哥的師妹,話中涵義一模一樣。對真正的聰明人而言,世上沒有捷徑,只有不同的坦途。全樓上下,無人膽敢違逆蘇夢枕,所以固步自封,思維僵化,不能接受其他做法。或者要到我功成名就那一日,他們才能理解我的苦心。」

    蘇夜道:「你的苦心並不罕見,以前有,以後也會有。你現在不擇手段,只為攫取權力,日後權力到手,你竟突然光風霽月起來,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善人,你覺得我會不會相信?」

    白愁飛道:「你自然不相信。」

    蘇夜緩緩道:「我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無話可說。你有野心,這很好,誰沒有呢?但你最好挑其他地方實現野心。否則,別說你只是師兄義弟,就算是他親生兄弟,我也不會手軟。」

    她說完了,站起來,從容拍了拍衣袂沾著的雪,正要轉身,忽聽白愁飛道:「每個人都誇讚你聰明,我卻覺得你愚蠢之至。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做法和你利益一致。你不應該指責我,反而應該幫我的忙。」

    蘇夜嗤的一笑,笑道:「我有什麼利益需要和你一致?你氣糊塗了嗎?」


第三百一十四章

    白愁飛和蘇夢枕的分歧,在於通往目標之路上,是否可以不擇手段。

    蘇夜想過這個問題,最終仍偏向蘇夢枕的立場。她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評判,也不想做當世大俠,所以她的選擇和名聲無關,也不是偏向師兄,而是權衡利弊後的抉擇。

    她何嘗不想投奔太師府,接近蔡京,最後趁著接近他的時候,把他一刀幹掉。但是,天下間想殺「六賊」之人不知凡幾。他們花重金聘請高手,就是為了保護自己,防備入府行刺的刺客。在平時生活裡,他們也是萬般小心,唯恐被人下毒下藥。

    她要取得他們的信任,勢必得拿出值得信任的證據,要麼身家背景與俠義道無關,要麼幫他們殘害忠良,鞏固權勢。

    她一想再想,感覺自己不可能做到。倘若蔡京要她對付金風細雨樓,乃至十二連環塢,她又要怎麼辦?何況,她也不屑於此,每次考慮付諸實施,就生出濃厚的排斥感。

    白愁飛顯然認為,如果他執掌風雨樓,那麼一定可以做出最好的選擇,別人就像木偶一樣,憑他擺弄欺瞞。但他小看了他的對手,因為蔡黨只要走狗,不需要凡事自有主張的梟雄或英雄。

    他想借助朝廷力量,只怕卑躬屈膝、委委屈屈了半天,仍要被當做可以替換的消耗品,隨意扔進江湖勢力的爭鬥之中。

    她無法更改他人的主張,尤其白愁飛個性鮮明,性格有偏執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這個資格去改。她認為自己言盡於此,遂爽快起身,不打算繼續浪費口舌。不過,白愁飛竟然還有話說,令她忍不住回身看向了他。

    淡薄月色中,白愁飛氣質愈發出眾。他臉上陰影越多,五官就越顯的立體。與此同時,他雙眼亦閃閃發亮,神采湛然,使人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他說:「原來你真的不知道。」

    蘇夜一蹲身,坐回那張冰冷潮濕的石凳,「我只知道,你有話應當痛痛快快說,不要說一半吞一半。」

    白愁飛神情微變,笑了笑道:「你可知,蘇大哥為啥對六分半堂心慈手軟?」

    蘇夜笑道:「因為他要收買人心,讓敵人覺得在他手下,比在別人手下更舒服。也因為他生性如此,遇事只找首惡,不喜歡欺負弱小之輩。」

    白愁飛頷首道:「的確是這樣。但還有一件事,他始終沒告訴你。」

    蘇夜詫異道:「什麼事?」

    白愁飛道:「破板門一戰後,雷損曾派人送來一封信。信中說,他的愛女雷純小姐身體不適,需要休息調養,因為汴梁地處北方,冬天天氣太冷,希望能將婚約推遲半年,待明年初夏再送她進京,與蘇大哥完婚。」

    他神色很鄭重,眼中卻閃現著天真到接近殘酷的光芒。他就像找到大人秘密的小孩子,自心底煥發出得意之情。

    這個夜裡,雪早停了,風亦不大,只是沒來由的寒冷,即常人說的「乾冷」。蘇夜無視冰雪與寒風,只覺如遭雷亟。她雙手往石桌上一按,想霍然站起,又下意識穩住了身形,緩緩道:「你說什麼?」

    她知道,蘇遮幕還活著的時候,為蘇夢枕定下與雷損女兒的婚事。那時雙方年紀都不大,聽憑父親主張,定了也就定了。

    但這麼多年過去,蘇遮幕人已作古,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勢成水火,務必要致對方於死地。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認為婚約自動作廢,蘇夢枕不會娶死敵的女兒,雷純也不會嫁給父親最可怕的敵人。

    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蘇夢枕居然有意於雷純,將婚約維持至今。在破板門那裡,他竟是以雷損未來女婿的身份,與對手激戰的嗎?

    白愁飛忽然向她拋出這條重磅消息,果然收穫奇效。

    她的手按在桌上,整個人變成了一座美麗的雕像,全身上下紋絲不動,只有一雙眼睛向前直視,冷冷盯著他。此時,那對眼睛突然變的深沉冰冷,完全不像之前柔聲細語的和氣模樣。她終於忘記了偽裝,毫不保留地展現敵意,希望從他話中找出可疑之處。

    白愁飛十分滿意,又笑了一下,淡淡道:「你認定我殘酷無情,見到不服金風細雨樓的人,就下手殺了。可是,要對付雷損,不狠心一點兒怎麼能行?我下狠手擠兌托庇於六分半堂的勢力,以免日後有縱虎歸山之禍。蘇大哥偏生到處留力不發,想和他們緩和關係,與雷損修好。」

    蘇夜雙眼如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已被黑暗籠罩。它們依然黑白分明,美麗動人,但旁人看著它們時,總覺得看見了能吸收所有光線的兩個黑洞,無法擺脫幻覺。

    白愁飛說到這裡,正好看見她的眼神,不由頓了一頓,悠然道:「我和小石頭第一次聽到這消息時,也吃驚到了極點。誰能想到,蘇公子和雷老總表面上是仇敵,私底下卻結了親家?他之所以不肯趕盡殺絕,除了你說的理由之外,就是看在雷小姐份上,等著明年成就這門婚事。」

    蘇夜冷冷道:「是嗎?」

    白愁飛道:「當然。你看,他腿上中了劇毒,險些把整條腿廢掉,仍不肯解除婚約,那麼只能是看在雷小姐份上了。」

    蘇夜不作聲,因為她已經心煩意亂。她竭盡全力,想著這事是不是真的,白愁飛有沒有騙她。然而,只要去找蘇夢枕,甚至楊無邪問一問,事情真假便水落石出。白愁飛並不傻,沒必要捏造這等謊言。

    她的反應相當劇烈,可惜沒有達到白愁飛預想中的效果。他嘆了口氣,繼續分析道:「他看完那封信,對來客說了一句『我明白了』,就再無下文。結合他最近的舉措,他的心思難道不是明擺著的?」

    蘇夜道:「他從未告訴我。」

    白愁飛笑道:「傻子才告訴你呢。不但如此,他還讓我們不要出去亂說這封信。」

    蘇夜驀地微微一笑,笑道:「那你為啥和我說了?」

    白愁飛輕輕道:「因為我可憐你,我想替你做點好事。雷小姐成了樓主夫人之後,豈會容你在蘇大哥身邊整天打轉?而蘇大哥有了妻子,只會漸漸疏遠你,信任愛妻更甚於信任你。其實人人都明白,雷損把女兒送進金風細雨樓,是為了充當他的眼線,在風雨樓釘下一口釘子。只有蘇大哥關心則亂,至今十分期待這樁婚事。」

    蘇夜笑道:「這麼說,你待我倒是很好?」

    白愁飛笑道:「你傻了這麼久,仍被蒙在鼓裡。蘇大哥看不出你喜歡他,小石頭和溫柔也不成。但我可以,你看大哥的眼神,與看別人時的不一樣。」

    蘇夜道:「所以你才說,你和我利益一致。」

    她本不應該覺得冷,這時卻感覺到了。亭子旁邊就是崖邊,斷崖足有百餘米高度,因夜色昏暗,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她發覺自己彷彿一片羽毛,順著斷崖飛了出去,慢悠悠地往下飄落,除了冰冷,沒有其他感覺。

    而白愁飛的聲音,居然也輕的像一枚細白的飛羽,「你總算明白過來,幸好你並非唯一一個失望的人。風雨樓的子弟絕不會接納雷純,連楊無邪都不樂意。你若幫我、支持我,我們與六分半堂的衝突便會不斷增加,雷純也就絕不會嫁過來。蘇大哥為情犯了錯,你難道要重蹈覆轍?」

    蘇夜緊握著的雙手一點點鬆開,緊繃的肩膀亦恢復正常。她說:「原來你早已做好準備。」

    白愁飛笑道:「人生在世,連這點眼光都沒有,還算什麼七尺男兒?」

    蘇夜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緩緩道:「因此,師兄與雷小姐有婚約,無論雙方關係怎樣糟糕,婚約始終雷打不動,延續至今。破板橋那裡,雷損勾結太師府高手,誓殺蘇夢枕,戰後又送來書信,要求推遲婚期……」

    白愁飛道:「是,婚期本是這個秋天。二小姐,你實在應該感謝雷損。若非他推遲半年,你就要眼睜睜看著大哥娶雷純。到了那時,你心裡是什麼滋味?」

    蘇夜驀地一聲冷笑,神情從僵硬呆板,變作冰冷漠然。

    她冷笑道:「說到底,你整天關心這些破事,意圖從中謀利。白愁飛,這就是你胸懷的大志,這就是你所謂的權謀手段?你不是夢想入朝為官麼?你就拿這點本事,去和蔡京相鬥,看是誰勝誰敗?」

    白愁飛衣袍一振,倏地站起。縱在這座小小涼亭裡,他站著的姿態也是玉樹臨風。

    他自上而下逼視蘇夜,很有風度地笑道:「你傷心的頭腦都糊塗了,所以我不和你計較。我也想看你一廂情願到什麼時候,才會幡然醒悟。」

    他想再加一句,心底不知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寒顫,頓時逼的他把那句話吞了回去。蘇夜恰於同時抬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她的臉既無表情,亦無人的生命力,令他忐忑不安,彷彿看見了不應招惹的強敵。

    儘管如此,他仍不肯輸陣,衝她最後笑了一次,轉身踏出涼亭。


第三百一十五章

    白愁飛走了,蘇夜還坐在亭子裡。

    她慶幸自己身處如此安靜的環境,可以獨自想想心事。她當然有心事,任何人都有心事。之前的驚訝漸漸平息,新生的慌亂躁動不休。如果用現實世界時間計算,她已有五年不再真正心慌了。這時她重新嘗到這滋味,卻不想壓制它,只一動不動坐著,蹙眉思索白愁飛透露的消息。

    但是,無論她怎麼想,總有一道門檻邁不過去——蘇夢枕與雷純訂婚,婚約直到今天尚未取消,而且,他似乎根本不想取消。

    她曾勸過許多人,不要把感情看的太重,不要依情緒起伏而做事,這樣一來,做出的決定通常有害無益。現在輪到她自己,她的態度亦未比人家好多少,自我安慰了許久,仍忍不住想像未來可能有的婚禮。

    大概過去一個多時辰,夜空陰雲漸濃,飄起了細小的雪珠。蘇夜忽地站起來,走向金風細雨樓的方向。

    刀南神他們來告狀之後,她要聽聽白愁飛的說法。白愁飛向她洩密,她自然也得問問蘇夢枕。

    她中途遇到王小石,然後遇到楊無邪。這兩人大約都知情,可以打聽一下。但她一想他們知道,而自己不知道,便湧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索性刻意避開話題,一句話也不向他們透露。

    蘇夢枕正在象牙塔。他一向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忽見師妹這時來找他,並且神情非常不對,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蘇夜很隨意地坐到他對面,緩緩道:「我今天……在外面聽到一個傳聞,與你有關,所以過來問你是真是假。」

    與白愁飛相比,蘇夢枕的容貌委實算不上出色。但他和雷卷一樣,都有著讓人一見難忘的氣質。人人都覺得「蘇公子」這個稱呼恰如其分,並不因為他的病,就減少了對他的敬重。

    這時他表情不像平常那樣陰冷,便露出陰冷後的雍容。他不解其意,只知她情緒起伏極為劇烈,於是先笑了笑,方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蘇夜也笑了,說:「我忽然想起當年的事情。你孤身一人,回到京城你父親身邊,過後不久又執掌風雨樓,一定吃了不少苦。」

    蘇夢枕笑道:「其實並不太多。如果我能力不夠,那就到不了今天的地位。」

    他不認為蘇夜特意前來同他敘舊,可惜以他的聰明才智,依然猜不出她的來意。他雙眼在燈下微微閃亮,仿若兩點寒火,無聲地燃燒著,燒到生命耗盡為止。與此同時,他一直耐心等待,絕不開口催促,因為他發現,蘇夜好像遇到了一個極其棘手的問題,而且與金風細雨樓無關,只與她有關。

    蘇夜盯著他,眼神一瞬不瞬,「你和雷損一直相互欣賞,把彼此當成最可怕,最喜歡,最值得尊敬的敵手。你欽佩他的氣魄,他欣賞你的胸襟。」

    蘇夢枕道:「是。」

    他習慣了她有話就說,不喜歡逶迤拖拉的風格,此時見她東扯一句,西扯一句,連雷損都扯了進來,登時疑雲叢生。

    但他馬上就不用懷疑了,因為蘇夜嘆了口氣,直率地問道:「我聽說,你和雷損的女兒雷純小姐訂婚了,是真的嗎?」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蘇夢枕不動聲色地道:「是。」

    「這樁婚事至今有效,你沒退婚,雷損也沒有,是不是?」

    「是。」

    蘇夢枕這樣坦白,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自以為很瞭解他,至此方知,其實遠遠不夠。譬如眼下,他神情十分沉穩,口吻十分平和,彷彿這個婚約根本與他無關。他打心裡這麼想,還是刻意裝出的平靜,她確實想不清楚。

    蘇夜再一次變成了雕像,從髮絲到衣角,透出難得一見的僵硬。她靜默了一會兒,見蘇夢枕不開口,遂道:「訂婚後,你們兩人見過面沒有。」

    蘇夢枕道:「見過,見過一次,那時我還很年輕,她只是十來歲的少女。」

    蘇夜不在意他們何時見過,只問:「那你喜歡她嗎?」

    「……喜歡。」

    這兩個字說完,蘇夢枕終於肯屈尊多說幾個字。忽然之間,他說了很長一段話,「我喜歡長得漂亮,心地好,能幹聰明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很聰明,那麼不夠漂亮也可以。只有這樣的女子,我才能和她相處一生一世。」

    蘇夜笑道:「那麼雷純小姐,一定又聰明,又漂亮,又善良了。」

    她覺得已經不必再問,她想一抬屁股就走,可她的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她內心深處,屬於宗師高手的驕傲與刨根問底的決心正在纏鬥,所以她才像雕像一般,不准別人看出她的真實感受。

    就算這樣,她也藏不住心裡的不適感。像她這種人,本來不該在這裡死纏爛打。

    蘇夢枕竟也嘆了一聲,沉思一會兒,道:「她並非你想像中那樣,她甚至不會武功。她一出生就帶著病症,不能練武,所以她很柔弱,但也嬌美可人。我見到她時,她正一邊彈琴,一邊唱歌,和仙樂一樣好聽。我一見她,就愛上了她。」

    他總結似的,在最後多加了一句話,「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蘇夜心想,我真應該剛才就走,我真不應該留在這裡。除了慌亂,她的情緒裡又加上了嫉妒與不安。她想告訴蘇夢枕,她不僅會出刀殺人,她也會彈琴唱歌,而且彈得不錯唱得也不錯。她幾乎得分出一半意志力,阻止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

    就算她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又能怎樣?雷純因病不能習武,與蘇夢枕同病相憐。他們兩人相處之時,定然有很多話可以說。

    她鎮定地說:「原來如此。雷損一代梟雄,養出的女兒當然不是普通女子。」

    她正要問「你何必瞞著我」,話到口邊,陡然變了,「你打算娶她嗎?他們說,雷老總把婚期推到明年初夏,而你並未拒絕。到了明年夏天,雷小姐就要成為你的夫人了?」

    蘇夢枕冷冷道:「我不會娶她,我也不能娶她。」

    兩人相互凝視,眼光絕不移向其他地方。蘇夜看到的,是蘇夢枕異常堅定、冰山火種般的眼神。蘇夢枕看到的,則是一張焦灼不安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驀然多了起來,異乎尋常的多,「我們雙方的仇恨,已經到了只有鮮血才能洗清的地步了,不是我死,就是雷損死。我願意給他和平相處的機會,但他不願給我。即使一方投誠,另一方也不會相信。我們之間,至少得有一方徹底毀滅。」

    他眼中閃著迷惘的光芒,迷惘之中又有惋惜,「你認識我已很久。難道你認為,我會娶仇敵的女兒,讓手下萬千兄弟都稱呼她為夫人?何況,這將置雷小姐於何地?她嫁過來,以後不是看著我殺了她爹,就是她爹殺了我。我蘇夢枕怎會做這種事?」

    蘇夜要插話,卻被他打斷。他冷冷問道:「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你不應該聽信他們。」

    蘇夜不再僵硬木訥,隨意地往椅背一靠,笑道:「我倒想聽信你,可你根本不肯說。」

    蘇夢枕明顯愣了一愣。要讓他語塞可不容易,但他的確露出一時語塞的神情,然後答道:「因為你沒有必要知道。」

    他這句話,並不是現下的最好選擇。因此話一出口,蘇夜立即笑了,「是的,我確實不必知道。換句話說,你決心要娶她,只因形勢所迫,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她是你一生當中,愛上的第一個人?」

    蘇夢枕道:「不錯,以前或者是,但現在不是,也不可能。你若擔心這樁婚事有啥後患,那大可不必。我……」

    蘇夜笑道:「你怎樣?」

    蘇夢枕道:「我本想等事情結束後再告訴你,你原本不應該攪進這件事。在世上所有人裡,你是最不應該攪進來的一個。」

    窗外雪花飄然墜落,原先是雪珠,現在變成了稍大些的雪片。不用問,到明天早上,汴梁城內外定然又是銀裝素裹,一派冬日特有的清冷氣質。雪落在地上,對常人而言,是沒有聲音的。只有特別大的、羽毛一樣的雪絮,才會發出極為輕微的摩擦聲。

    她想問你現在還愛不愛她,但又覺得何必再問。

    她進京時婚約在,她殺六分半堂的人馬時婚約在,她在破板門和蘇夢枕並肩禦敵時,婚約仍在。現實已可以回答她的問題,她為何還要問個不停?雪落無聲,幻夢成空時,同樣毫無聲息。

    蘇夜霍地立起,神色已變的一如既往。她笑了笑道:「聽起來,你當真不可能娶雷小姐。」

    蘇夢枕似乎放鬆了,竟也露出笑容,道:「除非發生奇蹟。」

    「但奇蹟有時候可以發生,也許它真的會發生,」蘇夜說,「我並非懷疑你的能力,只是擔心你與雷損結親後,對金風細雨樓可能出現的不利,還有,你又要怎麼和你的盟友交代,比如說,五湖龍王?」

    蘇夢枕方才話多,這時已恢復常態,冷笑道:「難道五湖龍王會管我的婚事?」

    蘇夜凝視他八到十秒,忽地一笑,頷首道:「肯定不會,我只是說說而已。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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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起來。」

    程靈素站在床邊,俯視著躺在床上的蘇夜。她目光十分專注,顯的眼睛更大更亮,又黑又深。

    被她這樣注視,蘇夜仍無動於衷,冷冷道:「不起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離開這張床了。」

    程靈素手裡捏著一張紙,紙上寫滿字跡。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這些字全部與白愁飛有關,組合在一起,湊成了一份他的人生履歷。

    白愁飛今年二十八歲,一生化名無數。他化名白幽夢時,在洛陽沁春園唱戲;化名白鷹揚時,在金花鏢局裡做鏢師;化名白道今時,在市井裡給別人代寫書信為生;化名白金龍時,受到赫連將軍府的重用;化名白高唐時,在群雄比武中奪得魁首;化名白明時,先從軍為將,號稱「天外神龍」,名噪一時,然後成為兵部通緝的要犯,逃的杳無蹤跡;化名白一呈時,做了「長空幫」的一名副令主,又脫離幫派,不知所蹤。

    他離開長空幫後,曾被六分半堂著力拉攏,差一點當了第十三位分堂主。不過,排名靠後的分堂主皆能力平庸,例如周角或霍董。白愁飛心高氣傲,怎會與他們為伍。

    他這輩子人生經歷豐富多彩,常人難以相比。奇怪的是,他有不少出人頭地的可能,卻都錯失機會,放棄大好局面,不得不換個名字重新開始。以他從軍的履歷來看,他若想出將入相,本可以把「翻龍坡之役」作為基礎,一步一步向上攀升,卻忽然之間成為通緝犯,實在讓人想不通。

    蘇夜賴在床上,堅持不肯起身。這張床旁邊,程靈素、沈落雁、公孫大娘三人面露無奈,分三個方向站著,活像在圍觀動物園鐵籠裡的猴子。

    她又說了一句,「我死也不起來。」

    這時,程英帶著陸無雙匆匆而入。她們見她這樣,面露詫異神情,卻不打算問這是怎麼了,因為她們之前從她口中,聽說了蘇夢枕與雷純的婚約。

    程靈素把那張紙遞給程英。程英看完,先驚後笑,笑道:「這麼說,即便是金風細雨樓,也很難在江南安插人手。」

    蘇夜面無表情道:「你在哪裡見到白玉京的來著?」

    程英道:「嘉興。」

    「那麼確實如此,」蘇夜說,「你與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飛見面時,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

    她們已聽過她與他的爭執,對這人即便無惡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著紙上墨跡,嘆道:「他真是……有才華卻難以得志,我覺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談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樓一遊的心思。」

    蘇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少。我對所有人都網開一面,恐怕早就死了。」

    她翻了個身,從仰躺變為側臥。床鋪很柔軟,也很堅實,彷彿給她提供了支撐的力量,使她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她眸中現出朦朧的光芒,隨口問道:「你們看著那張紙,看到了什麼?」

    陸無雙笑道:「他運氣不好,合該不能成名。這種倒霉蛋又不止他一個,而且他不是得到蘇公子的賞識了?難道……」

    程英苦笑一聲,「難道他即將再一次失去機會?」

    公孫大娘輕輕說:「很難說。不過,若我是他,早在赫連將軍府中,或者奪得比武大會頭名時,就得償所願了。」

    程靈素有時參與討論,有時不參與。她不作聲,也沒人追問她,於是只剩沈落雁。

    沈落雁淡然一笑,微笑道:「他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這種人的時候,一定會小心再小心。他屢次失敗,屢次化名,與其說他時運不濟,不如說他無力抓住任何一次機會。若非他不滿別人,就是別人不滿他。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說明他難以相處,難以滿足。」

    她目光落在蘇夜身上,猶豫一下,堅持說了下去,「落雁並非蘇公子,缺乏蘇公子那種睥睨一切的信心。像這種人,我沒有把握可以駕馭他。」

    程靈素問道:「你聽完了?滿意了?」

    她唇邊亦含著笑意,她的師妹卻沒有笑。蘇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說他心急,而他確實心急。我想他並非一出生就這麼急,可一個人失敗了這麼多次,換了許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東西,不急也要急。」

    程靈素道:「我不明白他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約威脅你。他不怕你鬧到你師兄面前,大家都討不了好?」

    蘇夜笑道:「首先,師兄不會和他計較。其次,我也不至於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陸無雙嬌笑一聲,似是懶得站著,遂走到另一邊坐下,口中道:「也許他只是憋不住了,惱羞成怒,沒頭沒腦先將你一軍再說。」

    沈落雁嘆了口氣道:「不談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麼樣。莫非你真躺在這裡,躺到地老天荒。」

    蘇夜笑道:「你們不明白。」

    她不僅躺在床上,還蓋了一張被子,就露出一個腦袋。然後,她繼續說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間,什麼都不重要了。天地萬物離我很遠很遠,世界是一處,我是另外一處。因此,我只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待著,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為止。」

    程靈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說:「可你總得起來。」

    蘇夜愣了一會兒,笑道:「但我現在不起。」

    沈落雁緩緩道:「你去仔細問問蘇公子。」

    蘇夜笑道:「問什麼?你不娶雷姑娘之後,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說起來你們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雙眼發著光,似乎很平和鎮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處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發著一點皂角味道。她裹在這團輕微的氣味裡,目光灼灼,緊盯著沈落雁。

    比起有些人失戀了毀天滅地,有些報復社會,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會兒,已經很有自制能力。

    事實上,沈落雁自己都不會問出那個問題。她回頭一想,覺得這果然是個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說。

    公孫大娘也拍了幾下,笑道:「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挾木道人時的氣魄何在?你論文論武論容貌,都是當世難尋敵手,你難道比不上雷純?」

    蘇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種人才叫難尋敵手。」

    公孫大娘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師兄搶回來,總比窩在被子裡傷心好。」

    蘇夜搖頭道:「再怎麼樣,我不致淪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搶東西。何況我們與六分半堂為敵,雷損無時無刻不想我死。」

    公孫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搶,如果雷損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

    程靈素終於幫了一次忙,在旁說:「而且那不是東西,那是你最為重視的大師兄。你們有二十多年的同門情誼,同時金風細雨樓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勢力。」

    蘇夜嘆道:「隨你們說吧,總之我不去,我不去。」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冷冷道:「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得去一趟玉珮中的世界。」

    程英既不認同沈落雁,也不認同公孫大娘,所以只默默聽著,聽來聽去,竟聽到蘇夜想離開三個月,頓時一驚,問道:「為什麼?」

    程靈素緩緩道:「你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

    蘇夜盤膝坐在那裡,平靜地道:「你們以為我一時衝動,那你們就錯了。當然,我原先認為,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驚慌失措,我也錯了。蘇夢枕娶雷純,除了給我以毀滅般的打擊之外,麻煩還在後面。」

    沈落雁輕聲道:「你是說,他對雷姑娘的感情,將影響他對六分半堂的策略?」

    蘇夜道:「是的。每個人都知道,蘇夢枕、雷損兩人之間,沒有可能講和,要麼一死一活,要麼同歸於盡。但只要我活著,蘇夢枕就不會死,所以我可以說,雷損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臥室裡鴉雀無聲,只有頻率不同的輕微呼吸。蘇夜目光掠過每一張臉,慢條斯理地續道:「雷損死了,雷姑娘和狄飛驚也許還活著。為保險起見,我必須把他們連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繼續存留於世。可惜,蘇夢枕既第一眼就愛上了她,肯定會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讓六分半堂保留殘存勢力。」

    她戲劇性的停頓一下,苦笑道:「這才是真正值得擔心的事,而非我傷心失意。我一想這件事,一個頭就變作八個大,不但覺得棘手,還根本不願去想。人常說,目光需放遠。我放遠了,之後我就碰上了無法解決的問題。」

    沈落雁若有所思,順口問道:「你選擇離開,就是為了把問題想清楚?」

    蘇夜漠然道:「當然。我現在極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著,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衝進不動飛瀑,當眾殺了雷損,踩在他屍體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這樣的情緒,而只要住在金風細雨樓,看見蘇夢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靜。」


第三百一十七章

    蘇夢枕和雷損的關係,決定了京城局勢。

    他們兩人生命力頑強至極,若沒被徹底打倒,就會像初春的野草一樣,經過一季寒冬□□,仍掙紮著生長出來,讓人後悔忘記他們的存在。然而,因為雷純,雷損也許不會死,或者死後勢力仍在。

    儘管世事無常,離雷損倒台這一天還有很久,但她必須預先作好準備,準備應對事前事後的所有意外。

    蘇夜一想未來有一天,自己與蘇夢枕會發生衝突,就感到極其失望。這種失望影響了她的頭腦,導致她無法心平氣和地看待問題。它也很像野草,隨時可以侵吞她的心田,唯有儘早除去它,才能避免它日後氾濫成災。

    而且,雷損向來能屈能伸,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處於弱勢的時候,主動退讓示好,消解金風細雨樓對他的敵意,將女兒光明正大嫁過來,借此機會翻身,亦是一個非常符合邏輯的發展。

    蘇夢枕親口承認他愛上雷純,實在影響深遠。她心灰意冷之外,還深深擔憂起了未來。

    沈落雁猶豫道:「蘇公子真這麼傻?」

    蘇夜笑道:「我覺得,他就是這麼傻。我們在破板門,好不容易衝進大堂,他竟想饒過豆子婆婆不殺。可他饒完別人,就沒想想,以後誰肯饒過他,誰肯饒過我?他對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況雷姑娘呢。」

    沈落雁不由望向程靈素。她希望在蘇夜的師姐身上,找到一點信心,因為她怕蘇夢枕傻了之後,蘇夜也跟著犯傻。

    幸好蘇夜很快開始說話,「你們放心,他怎麼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後……日後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遠把十二連環塢放在第一位,絕不因為他對我意義非凡,就網開一面。」

    「我進京時,已做好兩手準備,萬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詬病,」她繼續說道,「我只能孤軍奮鬥,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樣?不過是昔日的擔心成真而已。」

    沈落雁是猶豫,程英就是猶猶豫豫。她一字一頓,斟酌著道:「因此,你有必要離開一陣子?」

    蘇夜道:「是,你以為我為啥賴在這裡不走?今天我心裡又酸又苦,不想見到他,甚至不想見到他的兄弟下屬。唉,我居然連楊無邪一併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可他是金風細雨樓的總管,自然更親近蘇夢枕。你們瞧瞧,我一會兒恨這個,一會兒怨那個,恨的怨的都是沒幹系的人,這能成嗎?」

    沒有人接她的話,因為從未有人見過她這樣子。

    沈落雁心想不應繼續沉默,遂道:「不過,這僅是一時氣憤,也許過上幾天,就會好了?」

    蘇夜苦笑道:「別人個個用情極深,輪到我,忽然變成了用情奇淺,幾天會好?要是有人認為,我會像……呃,諸葛神侯與天衣居士那幫人似的,因感情生變,鬧的分崩離析,那他們就錯啦。我見過的例子已經夠多,不必重蹈覆轍。」

    沈落雁緩緩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軒?」

    蘇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實自作自受,怪不得別人。我需要把這件事看的輕一些,從容一些。我輸了便是輸了,應當很有風度地從情場上退開,接受自己的失敗。」

    公孫大娘終於忍耐不住,問道:「哪來的情場?你戰都未戰,馬上找一個理由,從容逃跑了?」

    蘇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為例,你無法想像出葉孤城或西門吹雪和人爭風吃醋,那也不該想像我。事實上,這樣也好,以後雙方公事歸公事,不再有什麼私情,可以避開許多問題。」

    話說到這裡,她心意已很明確。其實「把這事看輕一些」,無非就是揮慧劍、斬情絲,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長時間,刻意遺忘現實世界的煩惱。遺忘程度因人而異。可以確定的是,她三個月後返回,看待蘇夢枕的眼光,不可能與過去一模一樣。

    陸無雙總算說了一句話,「可是,如今快過年了……」

    蘇夜道:「所以我過完年就走。到了那時,我還不能擺脫沮喪心情的話,將有損心境和修為。我不願冒這個險。」

    她長長嘆了口氣,彷彿把心裡的鬱悶都嘆了出來,然後看向程英,問道:「你剛剛見過葉雲滅?他有什麼話說?」

    程英之前聽蘇夜吐露婚約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幾句,結果葉雲滅登門求見,不得不出去見他一面。等她回來,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著又收到白愁飛的資料,以及蘇夜即將離開的消息。

    直到此時,她方有機會提起剛才的訪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還在側廳坐著。」

    蘇夜奇道:「為什麼?你們欠他錢了嗎?」

    程英笑道:「除了他,還有他侄子。」

    蘇夜緩緩道:「他們有啥問題?」

    她真的不願起來,但是積蓄了一會兒力氣,感覺勇氣回來了,可以繼續面對這個世界,遂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整理頭髮,拍打衣服,同時聽程英說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湊巧遇到他,聽他吹噓自己是五湖龍王的人,有……有錢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號令,所以十分羨慕,問他可不可以幫忙引薦。」

    程英說話之時,蘇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無表情地道:「也就是說,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連環塢?」

    程英道:「是。」

    「他侄兒是誰?」

    「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他稱葉雲滅為叔父。」

    落英山莊名聲不小,葉博識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葉雲滅孑然一身,到處弄不到錢,侄兒竟頗有勢力。這等送上門的人馬,蘇夜自然不會拒絕。她一邊想著葉博識的生平事蹟,一邊蹙起眉頭,問道:「他們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對,他們求見龍王,而你的確就在分舵。於是我想問你見還是不見,誰知……」

    她沒再說話,但她的眼睛補足了未說出口的意思。蘇夜微微一笑,在眾目睽睽下,最後一次理順裙襬上的褶皺,笑道:「見。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帶來,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樣,哪有虛度時光之說呢。」

    別人聽到「落英山莊」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繽紛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將想到萬梅山莊,以及山莊中的劍神西門吹雪。

    程英學藝於桃花島,師父黃藥師獨創「落英神劍掌」,美妙與凌厲兼具,是武林中誰都不敢小覷的一門絕學,因而落英對她來說,更有獨特意義。

    葉博識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學富五車,滿腹詩書,是一位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的書生。

    名字起的好,讓人尚未見到他們,就生出難以控制的美好聯想。蘇夜亦不能免俗,走向側廳時,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後她透過黑布,看到了葉雲滅,打扮的像暴發戶,全身上下披金戴銀、穿綢著緞,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錢」的暴發戶。他的腰帶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橫在腰間。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卻獨樹一幟,黑底銀花,行走時銀光閃爍不定,極其引人注目,看的蘇夜愣了又愣。

    葉雲滅另一側座椅上,坐著一個長袍瘦漢,頜下留有三綹長鬚,毫無特別之處,反倒有種獐頭鼠目的猥瑣感覺,使人猜測他是否藏著什麼秘密。也不知怎麼回事,同樣是干瘦,蘇夢枕給人的感覺是病弱公子,此人則只是穿著長袍的乾瘦漢子。

    蘇夜一瞥之間,將廳中情況一覽無餘。廳裡只有這兩人,其餘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幫眾,每張臉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願,也得承認這位瘦漢,正是她預想當中,充滿儒雅氣息的葉博識。

    她把目光從葉雲滅靴子上移開,移步就坐,冷冷道:「兩位的來意,我已聽人說過了。葉莊主坐擁山莊,勢力不小,為啥也看中十二連環塢?」

    葉博識顯然想過這問題,不及向她問安,立即答道:「因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滿口稱讚龍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與莊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許久,始終未找到合適的目標,心想不如前往十二連環塢,聽從五湖龍王的吩咐。」

    蘇夜看了看葉雲滅,看不出如有內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淡然道:「莊主休怪老夫多問。」

    葉博識未想五湖龍王連招呼都不打,亦不溫言撫卹、大喜認同,一上來就扔出疑問,如同考問學生的塾師,攏共答了兩句話,心頭已有忐忑之意,忙道:「豈敢,豈敢。」

    蘇夜笑道:「葉兄來見我時,為啥不提你有個侄兒,也未推薦你侄兒?」

    這個問題卻是葉雲滅代答,「因為我們倆多年不見,不知過去的交情還剩下幾分,所以不敢貿然提起。」

    蘇夜嗯了一聲,又問道:「京師臥虎藏龍,派別林立,你不選別人的理由是什麼?」

    葉博識仍像背過了標準答案,在一秒鐘時間裡搶答道:「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兩家根基極深,幫中能人無數,哪還有給在下的位置。至於蔡太師、傅丞相那邊,好是好,但咱們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貴人。」

    蘇夜微笑道:「答的不錯。」


一見桃華

第三百一十八章

    蘇夜收下了葉博識。

    葉雲滅歡天喜地走了,自覺很有臉面,一引薦就成功。他既不知她的提防,亦不知她用何等眼光看他闊別已久的侄兒。蘇夜面對這些貪錢的、愛財的、希求權勢的江湖人物,從來小心又小心,絕不讓他們接觸核心機密。

    葉博識來意如何,已不再重要。只要他的落英山莊有利用價值,就足夠了。如果她懷疑別人用心不良,非得先進行詳細背景調查,再同意他們的要求。那麼十二連環塢的人馬,恐怕得少上三分之二。

    她只是未雨綢繆,讓人嚴密監視他、葉雲滅和白愁飛。其中,她對葉雲滅疑心最小,因為這人實在不像心機深沉的樣子。但他因貪圖錢財而投靠她,就會受更多錢權的吸引,悄悄投到別的地方。說不定,他還想一個人拿兩家錢,走上雙面間諜的職業道路。

    同理可證,蘇夢枕與白愁飛意見不合,多次不歡而散。他再怎麼爭執吵鬧,金風細雨樓仍然只聽從蘇夢枕的命令。久而久之,他是否會心懷不滿,開始追尋其他位高權重的目標,以便得償所願?

    之前發生了很多事情,最近亦有黑光上人深宮暴斃。江湖如同潮水,起伏不定,一段時間的驚風疾雨後,肯定接續著另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在她離開的三個月裡,應當不會出現大事。

    新春飛快到來,待年關過去,她先向趙佶告別,宣稱自己要入山修行三個月,待春暖花開時再回來。趙佶不疑有他,還以為這是修道之士的必經之路,當即點頭允可,盼望她靜修有成。

    然後,她才去見蘇夢枕。

    她以為他會不高興,會質問她,會問她以前答應的驚喜在哪裡。可他反應異乎尋常,只在一開始時面露詫異,思忖片刻,問都不問一句,直接說好。王小石第一次知道她經常消失幾個月,反而十分驚訝,問來問去,試圖打探消失背後的秘密,見她諱莫如深,也就算了。

    蘇夜走出玉塔時,心情比以往更壞。

    她能夠很深細地體會他人情緒,所以她總覺得,蘇夢枕有些心虛。人一心虛,就比較容易說話,很少提出要求或疑問。她不得不懷疑,他堅定了將婚約進行到底的心思,於是想盡快把她打發出去,免得她多嘴多舌,去問那些不該問的問題。或者說,她終於觸及他的弱點。那弱點與她毫無關係,甚至在他們之間產生了裂痕,導致蘇夢枕收起挽留她的心思。

    她不但心裡不舒服,喉嚨也難受起來。進入玉珮時,她仍感到如鯁在喉,彷彿所有郁氣結成了一個氣團,卡在在她喉間,怎麼也不肯消失。

    青銅門屹立如昔,能進的泛出光芒,不能進的黯淡無光。事到如今,她無資格進入的門已經很少,且都靠近甬道末端的青銅巨門。門上沒有文字,只有糾結的花紋,門後是什麼世界,唯有進去了才能知道。

    此行並無特定目的,僅是為了排解鬱悶,防止她一頭鑽進牛角尖。她沒興趣挑揀,隨便挑了一扇新的、在遠端的門,隨便走了進去。

    眼前一黑一明。

    她尚未睜開雙眼,已覺秋風呼嘯,寒意逼人,心神為之一爽。風裡有樹葉散發出的氣味、山花濃郁芬芳的香氣、清淡悠遠的稻香。稻香幾乎被花香壓過,非得仔細去聞不可。這說明附近種著稻子,且接近豐收季節。

    半天高懸一輪明月,如玉宇上掛著的澄鏡。月光柔淨而明亮,灑落大地,立時罩上一層朦朧的輕紗,與飄渺霧氣混在一起,形成如夢似幻的奇景。風很大,月很明,霧很濃,楓葉滿山,峰巒蒼茫。比諸白晝,夜晚本就更容易體現秋意的淒冷。

    她居然站在一座山上,被夜色籠罩著,周圍杳無人跡,楓葉之上微結白霜,讓人覺得荒涼寂寞。秋蟲偶爾一聲長鳴,也使人聯想到它找不到配偶的悲慘境遇。

    蘇夜仰頭看了看月亮,發現只依靠環境,根本無法判斷這是哪裡。她在夜晚現身,只有兩三次,均與當下世界中的重要情節有關。因此,她一見明月當空,滿地秋霜,立刻凝神靜聽。

    她聽見風吹樹葉,山中昆蟲鳴叫不止,還聽到遠方更高處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沉重的東西被打碎了。山上果真有人,也許不只一個人。

    蘇夜抬頭望去,但見林木森然,遮住了她的視線,正要循聲覓跡,忽地腳步一轉,右手按上頸間玉珮,身影一閃,已於原地消失。她回到洞天福地,迅速找到那扇青銅門,查看門上浮出的文字。

    然而一看之下,她頓時如墮冰窟,僵立在門前,神態猶如木雕泥塑,兩隻眼睛還能活動,射出無比驚駭的目光。

    任務時間僅有三年,雖不常見,也不是特別稀奇。真正令她魂飛天外的,是時間下方列著的路線。由於時間較短,路線十分簡單,分成兩條,每條有建議的三個任務,如此而已。

    一條是朝廷路線,一條是江湖路線。在大部分武俠世界裡,江湖與朝廷永遠對立,依照這個標準分類,最為一目瞭然。兩條路線下面列明了任務內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正是這六個推薦,或者說最好是完成的任務,把她帶進了無休無止的強烈震驚。

    想要完成朝廷路線,首先得擁有萬畝土地,方法不論。也就是說,可以採用正常手段,從土地主人那裡購買,也可以佔山為王,在某個山頭劃地立派,不是她的也是她的,還可以利用手中勢力,將土地上住的人強行逐出,劃到自己園子裡。

    其次,殺死張三爸、戚少商、王小石、溫晚、諸葛小花五人中的任意數目。殺一人,完成度增加百分之五,五人全部殺死,則增長百分之三十。最後是取代蔡京的位置,擁有操縱大宋朝廷的權力。說明白一點,就是要她封侯拜相,成為新一代權臣。至於蔡京的死活問題,玉珮好像並不關心。

    江湖任務則與土地無關,上來就是一行長長的字——保住蘇夢枕的性命,或者成功奪得金風細雨樓樓主之位。

    蘇夜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她全身起了一陣顫慄,目光彷彿被粘在了上面,根本移不開來。她想問蘇夢枕怎麼了,為什麼需要保住他的命。可就算她問出口,面前的門也不能回答。

    她踩泥沼如履平地,這時踩的是結實地面,卻像踩著一堆軟泥,一刻不停地往下陷落。她聚起所有力氣,硬逼著自己去看下一個任務。

    第二個任務與朝廷路線相似,需要殺死龍天樓、詹別野、文雪岸、元十三限、方應看五人中的任意數目,獎勵則完全相同。

    龍天樓就是龍八太爺,詹別野是黑光上人,文雪岸自稱天下第七。排在最後的元十三限和方應看兩位,已經不必刻意對應。玉珮善解人意,生怕她因綽號相似而找錯了人,特意點出每個人的本名,以便她確認身份。

    最後的任務,竟是誅殺蔡京、童貫、朱勔三人。歷史上共有六賊,之所以漏掉其餘的王黼、李彥、梁師成,很可能因為他們在這個世界裡,扮演的角色不太重要。準確地說,難點只在蔡京,童、朱兩人不過是附帶的目標。

    過了不知多久,她眼中的驚愕逐漸消失。她驀然發覺,自己在這裡浪費了相當多的時間。她都沒去研究這六個任務,只是站著發愣,急促不安地呼吸著,暗自祈禱看得久了,文字就扭曲變形,出現另外的內容。

    可惜,無論她站多久,盯多久,她熟悉的名字依舊待在門上,向她展示出觸目驚心的事實。

    她從未想過,她身處的現實亦是別人的創作,但為什麼不是?她的總管全部來自創作出來的作品,她當然也可能投胎到另外一部裡面。她一直把她的世界叫作現實,認為其他世界都是副本、幻境般的存在,其實從來沒有區別。

    她同時還發現,自己壓根不在乎。難道她的世界是某個人寫的一本書,她回去就橫刀自盡嗎?這些事情也許重要,與蘇夢枕的命相比,又瞬間失去了所有重要的理由。

    她通常一看任務內容,馬上能夠總結出最合適的入手點,並興致勃勃地去做,現在卻不一樣。她重新讀了一遍,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又突然折回,找到預先放在玉珮裡的衣物箱子,翻出五湖龍王的那套黑衣斗笠,默不作聲地往身上套。

    要認真說理由,她說不清楚。她只是認為,自己若要殺人、救人,最好先行隱藏身份。這歸功於她常年一人飾兩角的經驗,也得益於她凡事尋求最大利益的本能。

    幸好這一次,她的體型、身高、年紀均未變動。她進來之前是什麼模樣,此時還是一樣。

    蘇夜再次站到山中泥土上時,已從巧笑倩兮的俏佳人,變成了一個黑漆漆,似乎見不得人的黑影。她再次仰頭一望,認準傳來異樣聲響的方向,飛身而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荒山古剎,冷月青燈。

    古剎是佛門裡頗有名氣的老林寺,主持就叫老林和尚。老林寺坐落在私房山山毗,沐浴著清冷月華,彷彿深山裡的一個古老幽靈。

    私房山乃是三房山的分支,與填房山、洞房山比鄰而居。三房山又稱甜山,位於京城以南七百里的地方。這裡一向只有僧侶、樵夫、獵戶和遊客,不染紅塵,遠離恩怨仇殺。但今夜異乎尋常,山上來了許多不應在甜山出現,卻滿懷殺意而至的人。

    老林寺的寺門外,站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她外表並無特別之處,好像只是個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可是,如果把時光向前追溯數十年,別人會發現她年輕時候,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容貌俏麗,性格爽快,以小小繡針為武器,卻抵得住天下任何刀劍斧鉞。

    她是織女,「神針婆婆」織女。

    她人已老了,眼角亦生出無數細紋,勾連著雙頰蛛網般的皺紋。她的雙眼則和少女一樣,發出意味難明的奇異光芒。這光芒非常明亮,非常動人,宛如月光在她眼中的倒影,含義卻是死亡。

    她緊盯著前方,而前方正飛來一支小箭。箭身呈青黑色,短而堅硬,箭頭閃著寒光。這並非普通的箭矢,而是昔年奇人韋青青青的絕學之一,傷心小箭。

    當今世上,練成這門絕技的人只有一位,便是韋青青青的四弟子元十三限,所以這支箭乃是出自他手中。他剛一照面,立即使出好不容易練成的絕技,表明他誓殺織女的決心。

    織女眸中的寒光,絕非月光,而是傷心小箭附著的死氣。

    她從不天真,也從不容忍饒恕惡人,但她沒想到元十三限會殺她。她與天衣居士、諸葛神侯、元十三限有著過往的深厚交情,更是曾經與天衣居士結成愛侶。後來,她因難以啟齒的緣故,切斷了這段關係。可她從未得罪元十三限,也未招惹他重視的人。

    元十三限殺她,僅僅因為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諸葛神侯兩人師出同門,孰知關係每況愈下,從起初的並肩禦敵,變成處處裂痕,變成各有心結,再變成今日的你死我活。

    織女很清楚,元十三限是個驕傲的人,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一旦結仇,就會銘記一生。

    他本名叫作元限,因有十三門絕技,就把十三兩字加到名字上,方有元十三限之名。像他這樣的人,本應仿照過去的梟雄與豪傑,統領大幫大派,掀起無數腥風血雨,掌握江湖的半壁江山,甚至獲得威脅當今皇帝的地位。

    然而,元十三限無論做什麼,都比不過他的三師兄諸葛小花。武學修為、官路仕途、江湖地位不如人家,也就算了。最氣人的是,諸葛小花長的像個女人,身高不足六尺,年輕時的女人緣竟也超過了他。

    當他們遇上今生最心儀的女子小鏡時,小鏡只當他是朋友,倒和諸葛小花你儂我儂。

    嫌隙本就存在,小鏡一出現,登時激化了他們的矛盾,最後陰差陽錯,鬧出一場鬧劇。織女帶著未出世的孩子遠走天涯,天衣居士避世隱居,小鏡負氣嫁了元十三限,而元十三限成為諸葛神侯的死敵。

    幾十年過去,他曾多次刺殺諸葛神侯,均落敗負傷而回。這許多場敗局,激發他內心的惡意,令仇恨不斷加深。他不擇手段地尋找武功秘籍,一心想練成傷心小箭。

    後來,他收了七個弟子,把「乾坤大陣」教給**青龍,把另外三門絕學教給天下第七。收完這些弟子,他仍覺得自己無法抗衡神侯府,索性投靠蔡京,將徒弟派去作蔡京的護衛,此時已發展到親身上場。

    元十三限極為聰明,當然知道蔡京獨攬大權,殘害忠良,以一己及走狗的權勢為重,不管蒼生死活。他也知道,蔡京為維持趙佶對他們的倚重,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可他仍然相信他,敬慕他,自願替他辦事,只因兩個極為私人的原因。

    第一,蔡京是諸葛小花的對頭,諸葛小花的對頭就是他的朋友。第二,蔡京重視他,肯重用他,答應功成之後,給他高官厚祿,讓他做當朝的中流砥柱,亦可繼承諸葛的神侯之位。

    這麼多年了,他內心煎熬萬狀,苦痛難解。他在太師府裡感受到別人的尊重敬畏,乃是多年未嘗過的滋味。

    他在韋青青青門下時,同樣懲奸除惡,是非分明。可惜世事變幻無常,到了這個時候,他已徹底變成一個鑽進牛角尖出不來、視善惡如無物、連過去的情誼都可一筆勾銷的瘋子。

    天衣居士趕赴京城,欲助諸葛神侯一臂之力,並調查兒子「天衣有縫」許天衣的死因。織女不肯見他,許天衣卻還是他的兒子。

    而許天衣,正是死在元十三限徒弟天下第七手裡。

    元十三限對天衣居士本無仇恨,只因他多次支持諸葛,勸說自己,把這個二師兄一併怪上。天衣居士生來體虛氣弱,不能修煉高深武功,自然不是他對手。

    如果天衣居士仍留在白鬚園,仍然不問世事,那麼元十三限不會殺他。可是,即便只為許天衣的死,他也不能裝作聽不到看不到,旁觀同門師弟胡作非為。

    天衣居士北上開封,元十三限奉命攔截。方應看與米蒼穹,已經在攔截洛陽太守溫晚的路上。

    儘管他故佈疑陣,利用手頭有限的人手,將敵人主力吸引至填房山、洞房山,但元十三限比他高著一籌,發覺此地乃是甜山殺氣最盛之處,於是派人扮作自己,真身親自趕來老林寺,藏在寺中的達摩神像裡面。

    天衣居士的計畫宣告失敗,又因惻隱之心,以禪機點化元十三限,期盼他改邪歸正。在他心裡,元十三限固然胡作非為,卻一言九鼎,絕不會不認說過的話。

    可他再次犯了錯。

    元十三限衝破功法的最後一重關隘,首先做的就是反目成仇,向天衣居士、天衣居士的摯友老林和尚、寺外的年輕男女出手。

    他居然理直氣壯,宣稱天衣居士膽敢走出白鬚園,就是違背了他們當年的約定,就理應去死。他的徒弟已殺了天衣居士的兒子,現在他更要殺織女。

    倘若織女進入寺中的「大曼荼羅法陣」,用她的「密刺亂雨繡」、「風起雲湧刺」,與天衣居士聯手對付他。那麼,就算他練成了傷心小箭,取勝的可能也會大大降低。

    天衣居士想不到,織女也想不到。他們到現在還抱著一線希望,認為他會看在「過去」的份上,收回「現在」的舉動,想想「未來」的打算。

    他們不知道元十三限殺了小鏡,知道的話,恐怕不會這樣天真。

    元十三限的人還在神像裡,卻拿下背後弓箭,掣出腰間箭壺裡的箭,彎弓搭箭,一箭射向剛剛奔到寺外,連氣都沒換上一口的織女。

    神針婆婆門人眾多,探聽到天衣居士意欲進京,元十三限半路攔截。迄今,許天衣已死,王小石因為刺殺了當朝丞相傅宗書,正頂著通緝犯的身份逃亡,京中唯一可能幫忙的金風細雨樓大權旁落,而神侯府中人左支右絀,很難及時趕到相助。

    她突然發現,能幫天衣居士的只剩她一個人,所以她來了,費盡心思找到私房山的老林寺,迎面而來的,竟是元十三限射出的一支小箭。

    小箭由弓-弩而出,離弦之後,如同一個活物。它擁有無窮的毀滅之力,當別人看到它時,時機轉瞬即逝。一時之間,天上的滿月亦失去了光彩。

    寺外滿地霜華,古樹披著一層月光,帶出泛白的顏色,好像樹幹也在發光。這無疑是個明亮的夜晚,四周景物纖毫畢現,對織女卻沒有意義。

    她看到小箭的時候,視線中只剩下了它。她武功極其高,膽子極其大,這時卻像鷹爪下的小鳥,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她直挺挺地佇立不動,因為她做不出其他動作。小箭似乎突破了時間的限制,瞬間飛至她身前,想要刺進她胸口。

    月光的皎潔溫柔,秋夜的寒氣襲人,私房山上的松濤陣陣,立時離她而去。她忘記了自己正在寺外,天衣居士正藏身寺內的文殊菩薩像,眼前、心裡、腦中,均被小箭佔據,無法分心思考其他問題。

    在一剎那都不到的時間裡,她回憶起了一生經歷的大事。是否人臨死時,都會想起這些東西,平生做過的好事與壞事,全部幻燈片一樣,一時不停地播放著?

    元十三限略喜,天衣居士大驚,老林和尚目眥欲裂,張炭與他身邊的小姑娘根本沒看清小箭的來勢。織女紋絲不動,木然立在原地,感受到死亡的降臨,卻無能為力。

    箭尖已觸及她的衣衫。

    驀地,她身後傳來一股巨力,把她狠狠推了出去。這股力道相當柔和,但沛然莫能御,猶如狂衝而下的洪水,輕而易舉將她推倒在地。

    織女面朝下、背朝上,摔了個嘴啃泥,額頭在地面碰出一聲悶響。她的意識馬上恢復了,察覺地面泥土冰冷,有些沾到了她唇上,帶來淡淡的土腥氣。

    這是一個狼狽的姿勢,很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正是這匆忙的一推,把她推離了死亡。傷心小箭的壓力倏然而沒,與此同時,她聽到有人在旁邊問:「你是誰?」


第三百二十章

    這個聲音蒼老低沉,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裡寺外,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句低沉的問話,卻不認識發問者。

    織女立時躍起。

    不知何時,她旁邊多了個黑衣人。一頂斗笠罩在這人頭上,斗笠邊緣縫著厚實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將他的頭和肩遮的嚴嚴實實。他雙手亦戴著厚厚的黑手套,與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徹底遮掩住他的容貌體型。

    小箭一去,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雲、離她只有咫尺之遙的老林寺。在這張秋夜古寺的畫面裡,黑衣人應該格格不入,但實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極其自然,絲毫沒有突兀感覺,好像生於此,長於此,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織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織女。」

    「……『神針婆婆』織女?天衣有縫的母親,織女?」

    「是。」

    神針婆婆名滿天下,號稱「一針見血,名動天河」,所以用不著藏頭露尾。她回答過後,黑衣人不驚反笑,低低笑了幾聲,平靜地道:「原來如此。」

    織女再度一愣,卻見黑影閃動,用一種她有點眼熟的身法,掠進老林寺中。

    老林寺是佛家清淨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羅漢,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薩與達摩祖師。此時,十八羅漢已被打碎兩尊,金身碎塊四散亂滾,沾染灰塵,勾勒出滿地狼藉的淒涼景象。其餘十六尊也大劫難逃,被人搬離原來位置,七零八落地分開了。

    那尊以獅子負著青蓮,盤膝坐在青蓮上的文殊菩薩像,正面已經裂開,露出藏身於內的人。這人年紀和織女相差彷彿,頜下後續全白,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清秀如竹葉,說不出的恬淡出塵。

    他原來靜靜看著達摩祖師,如今則一臉愕然,緊盯突然踏進大殿的黑衣人。

    至於那尊達摩像,表面僅有幾處小擦痕,並未綻裂,還保持著本來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膚和眼睛都在發光,而且是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過來似的。

    文殊像裡有人,達摩像裡同樣有。迄今為止,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給人的壓力卻超過任何一位高手。

    這兩尊佛像最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還站著一個身穿大黃袈裟,銀鬚銀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著一柄折斷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顧。

    佛殿大門外面,有一個稍微有點黑,稍微有點胖的青年,一個不停擦著臉上的血,努力睜開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個嬌憨美麗,額頭上有道疤的小姑娘。這三人被迫退離,卻不肯走,堅持在外觀戰,好像一有機會就會衝進去。

    蘇夜從三人身邊掠過,飄然進殿,一看之下,頓時無聲嘆了口氣。

    文殊菩薩像裡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見過他一次,卻不至於輕易遺忘他的模樣。外面那個青年,乃是張三爸的義子張炭,和她再熟悉不過了。達摩像藏著誰,她不太清楚,殿內的老禪師、張炭背後的美貌小姑娘、張炭旁邊的重傷之人,她一樣不認識。

    即使不認識,也能猜個**不離十。方才,達摩像用一枚奇異的青黑小箭攻擊織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也不在意達摩像裡的神秘人。她一一掃視過去,愕然望著老和尚左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形容極為可怖,臉上挨了深深一刀,滿臉都是鮮血幹了之後的血跡,雙腿被火燒傷,腿部皮膚透著深紅色,頭頂咽喉都有受傷痕跡。他本應死去,現在卻活了過來,一張臉上毫無表情,猶如剛從墳墓裡走出的活屍。

    她認得他。他就是曾經死在她刀下的趙畫四,**青龍中的老四。魯書一憤憤述說時,並未忘記向龍王透露三師弟四師弟已死,他們與她勢不兩立的消息。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傷,依舊僵直挺立,令她進一步相信,這的確是個和現實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這座佛殿寬度大約二十多丈,否則供不下這麼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燭火,亮光十分微弱,彷彿敵不過達摩像上的光彩,無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羅漢像中燃燒。

    她趕到之前,佛殿裡有一場精彩至極,也凶險至極的決戰。她一現身,立即中斷了它。達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動都不動。她很明顯地感覺到,它正在瞪著她,且是種缺乏善意的瞪視。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溫晚再清楚不過,因而紅袖神尼也有所瞭解,再轉述給她的徒兒。蘇夜至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能確定一點——如果天衣居士出手應敵,那麼敵人一定很凶暴,事態一定很嚴重。

    她進了佛殿,立刻察覺壓力鋪天蓋地,氣氛緊繃到一撥就斷。倘若她未及時趕到,織女將會血濺當場,給天衣居士沉重打擊。那些羅漢像並非隨意擺放,而是組成了一個大有玄機的陣型,意在困住達摩像。

    她覺得,自己知道達摩金身裡藏著誰,因為選項實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將殿內情況盡收眼底,仍然鄭重問道:「你呢?你又是誰?」

    金光漸濃,然後是一陣接近於窒悶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銀鬚老和尚、好不容易掙脫死神的趙畫四,三個人都在看她。她無視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關照著達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佛像不開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幫忙介紹,似乎那個人太可怕、太高貴,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發問之時,織女、張炭等人一擁而入,在她後方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說幾句。

    殿門打開,山風吹進殿堂,帶來一股清涼感覺。但是,山風撕不開接近凝固的空氣,也無法消解眾人咬牙頂著的強大壓力,在殿裡打了個淺短的圈兒,就消失了。

    蘇夜從不性急,就算要辦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緒快。按照她的脾氣,她很樂意呆站不動,與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斷誰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蘇夢枕,弄清楚什麼叫做「保住蘇夢枕的性命」,不願把時間浪費在荒山上。

    她相信達摩像不著急,相信它絕對沒有急事要做。老林寺裡發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緊要事務。

    達摩像沉默不語,因為它要衡量她的斤兩。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就愈大。這是一種不帶殺意的壓力,可用來操縱他人的行為,甚至把某種觀念放進他人腦中。有時,受害者尚未發覺任何不對,就在這潛移默化又無可抵禦的影響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動。

    蘇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頂的路上,她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達摩像產生的壓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後透體而過,彷彿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個物件發火似的。

    她感受到了它,同時暗暗心驚,卻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沒後退也沒出汗,只是站在那兒,從容望著對面。

    大約一分鐘過去,她轉向天衣居士,正要再問一次,忽聽達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這句問話聽上去自負決定,其實所來有因。一直以來,沒資格做他對手的人,不配問他的名字,有資格與他為敵的那批人,又認識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紹。像蘇夜這樣,不懼怕他的神功,一上來就請教他姓名,實在鳳毛麟角。

    「我不知道,」蘇夜笑道,「你肯告訴我嗎?」

    達摩像竟也在笑。它塗著金漆的臉上,似乎綻放出了一個笑容。它說:「我是元十三限。也許你只聽過我三師兄的名字,從未聽說過我。」

    蘇夜道:「我聽過。不過,那時候我把你當一個敵人來聽。」

    元十三限道:「這麼說,你是諸葛小花的朋友?」

    他總共向她說了兩句話,兩句話都提到諸葛神侯,可見他心結之深。蘇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絕對不會和他成為朋友。我們是兩路人。」

    忽然之間,所有人都覺得達摩像神情一鬆,似沒那麼威嚴可怖了。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麼會有人一樣的表情?

    蘇夜不等他開口,馬上又說:「你在這裡辦事?」

    達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無論眼黑還是眼白,都煥發著濃烈的生命力。可惜,這依然是幻象與錯覺。她始終盯著它的眼睛,如同對正常人說話,從沒發現它眨過眼。

    達摩像內部中空,足夠藏下元十三限那樣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瘋子似的天才,一生堅持不懈,終於練成絕世奇功,成為傳說級別的高人。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上當年的燕狂徒,但沒辦法無中生有,把畫出來的泥像眼睛,變為可以活動。

    倘若他成了神,擁有能夠隨意改變物質的能力。那麼天衣居士何必再戰,織女何必趕來幫忙,張炭等人何必堅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豈不省事?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錯。」

    莫說其他人,他本人也認為,蘇夜將發驚人之語,做驚人之事。在他們心裡,她一定是有備而來的,絕不可能只是「路過山頂」。

    蘇夜甚至沒問他的辦事內容,忽地轉向張炭,冷冷道:「你。」

    張炭的臉本來就黑,此時變的更黑,咬牙問道:「我怎麼了?」

    蘇夜道:「你可知蘇夢枕如今的處境?他是不是身陷險境,卻沒人去幫他?你認不認識王小石和白愁飛,他們兩個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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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張炭有點兒發傻。

    這個世界沒有五湖龍王,江南仍是朱勔、朱厲月兩兄弟的天下,所以他不認得這個黑衣人。他堅持不懈地認定,此人要麼和天衣居士有關,要麼和諸葛神侯有關,才會突然出手救下織女,飄進老林寺佛殿,阻止了這場決戰。

    結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說了兩句話,突然點出他的名字,問他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三人的情況。

    他們三個地位十分重要,均為當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卻和現在無關。他被點名之時,腦中閃過了無數猜想,就是沒想到現實中的發展。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呃——」,下意識望向達摩像,同時問道:「你為啥問他們?」

    黑衣人衣袍筆直垂落,如同一個筒子,從肩膀到足踝,寬度絲毫不變,打眼一看,容易混淆正面與背面。測試他正面朝向張炭,用後背對著元十三限,一雙眼睛掩在黑布後面,眼神估計不會是溫柔良善的。

    張炭一隻眼睛看他,一隻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為敢於反問,已是不畏強梁的象徵。但黑衣人根本無意多說,馬上再轉一個角度,問天衣居士道:「許笑一,他不願回答,你願不願意?」

    天衣居士微覺詫異,正要說話,只聽張炭叫道:「我說,我說!」

    蘇夜的問題極為簡單,因為人人都知道答案。正因如此,別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問。此外,張炭目睹元十三限視誓言如無物,上一句承諾猶在耳邊,下一句就翻臉無情,深怕他不要前輩高人的臉子,於大家對話閒聊時突然偷襲,因而屢屢看他。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見達摩像恢復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樣,雙睛仍有神光,卻含而不露,不像馬上就要動手的樣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溫柔等人最熟,於是先說他們的情況:「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書得手後,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後快的欽犯,一直不見蹤影,可能揚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馬隊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兒。」

    傅宗書之死尤勝黑光上人,死訊一出,朝廷人心惶惶。當今太師親自過問,責令府道州縣全力追蹤,若不能把人犯帶回,也可以就地格殺。通緝令貼的到處都是,連鄉野村夫都知道有個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況江湖中人。

    這樣一來,蘇夜沒來由地一問,張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這裡打聽王小石的行蹤。

    旁邊未滅的佛燈裡面,忽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燈花,映的整座大殿光影一跳。蘇夜瞥了瞥那盞燈,緩緩道:「傅宗書已經死了?」

    張炭奇道:「死了,早就死了,你是哪裡人,怎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蘇夜道:「死了就好,蘇夢枕呢?」

    她看完洞天福地推薦的任務路線,猜測蘇夢枕處境極壞,甚至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但是,縱然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張炭的第一句話,仍帶給她多年未有的驚駭。

    他說:「蘇夢枕不行了。」

    蘇夜吐息一滯,達摩金身微光浮動,張炭卻一無所覺,繼續說道:「金風細雨樓幾乎完全落在白愁飛手裡,這兩年,什麼事都是白愁飛出面辦,樓子的作風也和以前大為不同。白愁飛對外的說法,是蘇夢枕大病難癒,精力不濟,才把大小事務都交給了他。但爸爹……」

    蘇夜道:「張三爸怎麼說?」

    張炭失聲道:「你認識我?你既然認識我,怎麼不認識王小石?」

    蘇夜冷冷道:「張三爸究竟怎麼說?」

    她語氣冰冷如今夜的秋風,即使把秋霜貼到張炭臉上,也不會像他聽了她的話時這麼冷。他面前僅有一頂普通斗笠、一襲黑色衣袍,看不到五官神態。可他總覺得,黑布是一層虛設的障礙,自己正與一張冷漠無情的臉說話。

    他答道:「爸爹一說這事,就很是不屑,認為白愁飛結交了朝廷裡的權臣貴人,準備鳩佔鵲巢,擠壓親近蘇夢枕的人馬,趁他病要他命,把金風細雨樓變成自己的基業。」

    蘇夜嗯了一聲,應道:「好。」

    張炭從未聽過這麼寒冷,這麼陰沉,這麼篤定的一個好字,其他人也沒有。

    自從蘇夜發問,達摩像彷彿放棄了格殺天衣居士的決心,一直像個真正的佛像,墩在旁邊聽著,這時驀然道:「你生氣了。」

    蘇夜笑道:「你看出來了?其實也不是太生氣,多少有一點吧。」

    達摩像低沉地笑了一聲,然後,聲音裡也帶了笑意,問道:「你欣賞蘇夢枕?」

    蘇夜坦然道:「豈止欣賞,簡直非常欣賞。方歌吟曾說,當今的京城勢力中,只有金風細雨樓還像個樣子。我與他素未謀面,不清楚他的為人,但我同意他這句話。」

    她背對元十三限說話,元十三限也不以為忤。他放柔聲音,輕輕道:「其實蘇夢枕的遭遇,我也有所耳聞。」

    蘇夜道:「你在太師身邊做事,自然有所耳聞。」

    元十三限選擇這個時候插嘴,必有特別用意。她表現的再冷漠,他也不會計較她的態度,只顧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果然,達摩像面露笑容,隆隆地道:「蘇夢枕的結義兄弟王小石,就是許笑一的得意弟子。」

    蘇夜道:「那又怎樣?」

    元十三限笑道:「你猜蘇夢枕失勢後,以王小石為首的俠義道做了什麼?他們什麼都沒做!任憑白愁飛拜太師為義父,一天一天蠶食金風細雨樓。太師和我談起這事時,慶幸上天助他,因為王小石撒手不管,使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不在京城大動干戈,悄無聲息地達到目的。」

    張炭大聲說:「他自身難保,怎麼幫人!」

    元十三限狂笑起來,笑聲令人心悸。他一邊笑,一邊說:「他是許笑一的弟子,當然聰明過人,明知把重病的蘇夢枕扔在白愁飛手裡是個什麼下場,仍然堅持刺殺丞相,藉機遠離京城。等他回來,大可捶胸頓足,撲在蘇夢枕的屍體上,大哭兄弟來的晚了!自在門下,一貫如此!」

    天衣居士嘆道:「老四,你把別人想的太壞了。」

    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幾十年前,已經悟透這個道理。什麼俠客,什麼俠義道,都一樣。太師意欲剷除蘇夢枕,諸葛小花為啥不插手幫忙?因為他心裡高興著呢。蘇夢枕桀驁不馴,白愁飛易於對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拋到腦後,坐山觀虎鬥,等蘇白鬥個兩敗俱傷,金風細雨樓也就無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駁斥天衣居士,其實是跟蘇夜說話。普通人通常認為,他盡說諸葛神侯的壞處,是因為忌憚蘇夜,希望激起她對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從而不再理會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厭恨極了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時機,向人灌輸這位正道領袖的「真相」。

    別人之所以啞口無言,難以提出反對論點,也是因為缺乏論據。白愁飛架空蘇夢枕,攫取風雨樓大權期間,大家各有各的是,從未有人一怒拔劍,為蘇夢枕說幾句公道話,不僅無法力挽狂瀾,甚至沒有試過挽一下。

    佛殿之中,儘是元十三限金剛神煞般的大笑聲,震的幾盞油燈搖曳不定。

    蘇夜微微一笑,沒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張炭,溫聲問道:「溫柔呢?她還在京城嗎?她的處境如何?」

    張炭本以為她要藉著元十三限的話頭,責怪王小石棄義兄於不顧,正在打疊腹稿,準備替他辯護一番,卻聽到了與溫柔有關的問題。他先愣了愣,方道:「溫姑娘?溫姑娘她很好,白愁飛一向喜歡她,從來沒有為難過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蘇夢枕是她同門大師兄,唉,她夾在他們之間,也是難做人!」

    蘇夜沉默一會兒,輕輕道:「原來如此,這確實難做的很……」

    她輕柔地說出這句話,用的仍是老人的蒼老嗓音,卻有種揮之不去的悠長韻味。她的目光越過張炭,投向殿門外濃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還是那麼黑,只要幾片烏雲遮住明月,光就不見了。而她的心情,已經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張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傷心小箭後,最好有段調息回氣的時間,二是他對她的好奇心愈來愈濃,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彈指之間,她無聲嘆息著,很快收回目光,又說了一句,「蘇夢枕還在京城吧。」

    張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裡?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別人也不會放過他,何況,他這種人怎麼會逃?」

    蘇夜點點頭,笑道:「多謝你,你今日幫了我的忙,解決我的疑問,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張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溫姑娘,怪她不向著她師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難處,白愁飛再怎麼不對,也沒有對付她,沒嫌棄她是蘇夢枕的師妹。」

    蘇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誰都不怪。對了,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離京城有多遠?」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蘇夜終於轉過身去,「不怕,所有不願意在你身邊的人,都是怕你嗎?我倒覺得,這些人聯手,足夠對付得了你,你的武功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隨你怎麼說,但你不能走。」


第三百二十二章

    蘇夜笑了。

    她不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

    見到元十三限之前,她已領教過他的徒弟。魯、燕、顧、趙四人,當了蔡京的四大護衛。葉棋五和齊文六正在路上,同樣打算為蔡京效力。

    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天下第七大肆作惡,殺死親近神侯府的捕快。她至此方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奉師命行事。

    徒弟爭先恐後投靠權臣,師父的風格可想而知。事實上,她不關心元十三限的個人恩怨,只要他還在助紂為虐,她和他就不可能成為朋友。但是,她想置身事外時,他竟主動挑釁她,表現出不懼任何人的狂妄,仍然令她意外。

    那老和尚忽然說:「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元十三限冷笑一聲,「我何必知道?」

    蘇夜笑道:「即使我立即認輸,承認武功不如你,不想和你打,也不行嗎?」

    元十三限傲然道:「難道你不明白,這裡的事由我說了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

    蘇夜道:「空口無憑,你得用武功說服我。」

    元十三限道:「這很容易。」

    他一說話,達摩像臉上光影游移不定,變出凶神惡煞的凶相。這不再是禪宗祖師的金身,而是神魔投射至人間的倒影。只要他人還在裡頭,泥像就不僅僅是一個死物。

    天衣居士再次看了一眼織女,緩緩道:「你走吧,我來攔住他。」

    蘇夜尚未回答,元十三限已搶先一步。他哈哈大笑道:「你瞧,他明知攔不住我,你也不會走,偏要故作好人。他隨便說幾句話,不用付出實際代價,你就得領他的人情。你若感激他,以為他真心對你,難免會上他的當。」

    他當面指責對手,對手卻不再辯駁。

    那一箭沒有射中織女,射碎的是師兄弟之間最後一點幻想。自那以後,天衣居士的態度與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欣然微笑,不再苦口婆心,不再抱著任何希望,最多長嘆出聲,連口舌都不肯浪費了。

    蘇夜微笑道:「多謝你提醒,看來你和我的衝突不可避免。」

    元十三限笑道:「你總算想明白了。」

    蘇夜道:「你為啥不願任我離開,有什麼特殊理由,還是一時興起?」

    她直視透出邪意的達摩像,並不在意它的氣質,口吻一直很客氣。元十三限笑了笑,居然也客氣地發問,「你急著去京城救蘇夢枕?」

    蘇夜笑道:「你用了『救』字,可見情勢相當嚴峻。不錯,我是要去救他,你有意見嗎?」

    達摩像忽地露出詭異笑容,說:「許笑一進京,說到底是為了幫諸葛小花。他離開白鬚園,即是違背了多年前許下的承諾,所以我過來攔他。他不肯乖乖回去,我只好殺了他。」

    蘇夜道:「不怕告訴你,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現在你自己說了,我居然完全不意外。」

    元十三限道:「許笑一能利用的人馬很有限,常常故佈疑陣,想把我引去其他地方,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詭計。他武功不夠高,做什麼都沒有用。」

    蘇夜道:「如果一個人必須武功高強,才能讓別人認為他有用,這個世界未免太可悲了。」

    元十三限恍若不聞,沉聲道:「方小侯爺和米公公去了洛陽方向,阻攔溫晚。我則負責甜山、鹹湖、酸嶺等許笑一可能出沒的地方。不僅是許笑一及他那些人手,只要我還活著,任何人都不能進入京城。」

    他頓了一頓,又冷笑著解釋道:「任何人裡,自然也包括你。除非你拿出太師手書,否則我不可能允許你離開老林寺。」

    蘇夜聽的眉頭一跳一跳,聽完後,灑然笑道:「難怪蔡太師大喊天助我也,難怪你要攔我。方小侯都願意幫助你們,我真是無話可說。」

    達摩像發出幾聲冷哼,「凡是和太師作對的人,都會想著援助許笑一。我在老林寺守株待兔,正好將你們一網打盡。你不來倒罷,既然來了……」

    蘇夜道:「你說了這麼多,我亦有一些猜想,說給你聽聽,你來告訴我對是不對。」

    「神侯府耳目一向靈通,你想殺天衣居士,順帶誘出他的幫手,那麼神侯一定會離開京城,前來相救,」她一邊說,一邊笑,語氣頗為輕鬆,「你那六個不中用的徒弟,好像能組成一個神奇的陣法,專門用來對付他。因此,我相信他們六人都在這座山上。」

    元十三限道:「這並不難猜。」

    天衣居士道:「**乾坤,青龍白虎,無有頭尾大陣。」

    蘇夜道:「殺不了諸葛神侯,殺了四大名捕也是好的。你對自己信心十足,對徒弟也一樣。這座山……」

    銀鬚老和尚及時道:「這座山叫作甜山,在汴梁以南七百里。這座佛寺叫作老林寺,老衲是本寺的主持,老林和尚。」

    元十三限好像很喜歡拆別人的台,悠悠笑道:「你使出了霹靂堂的哀神指。從那時起,你不再是老林,而是雷家的雷陣雨。」

    蘇夜微微一愣,聲音驟然變的很輕很輕,「原來你就是雷陣雨,」

    老林和尚苦笑道:「是又如何?那是我出家前的姓名,我已拋開過往恩怨。」

    蘇夜搖了搖頭,繼續對元十三限說道:「甜山看似是你攔截天衣居士的地方,實際是你和諸葛正我的決戰之地。與此同時,神侯府人馬悉數出京,京中正道勢力大為衰減,恰好給太師提供了下手的機會。他想對付誰,可以抓住這個空隙迅速動手。」

    元十三限笑道:「就算諸葛小花沒死在我手上,急匆匆返回京城時,也已經來不及了。」

    蘇夜盯著達摩神像的雙眼,如同盯著她多年不見的摯友,「張少俠說,金風細雨樓大權旁落,白愁飛趁蘇夢枕病重,借太師府之力,控制了樓子裡的大多數人馬。可蘇夢枕不死,風雨樓就不可能真正落到他手裡,畢竟它始創於蘇遮幕,又被蘇夢枕發揚光大。」

    元十三限微帶愉悅地道:「所以呢?」

    蘇夜笑道:「所以,諸葛神侯一離京城,少了一個掣肘白愁飛的力量。我是他的話,會馬上帶人逼宮,殺了蘇夢枕,對外說是病重不治身亡,徹底接管金風細雨樓。」

    她不等元十三限接話,輕鬆自若地說了下去,「元十三限,你我素未謀面,從你的言談之中,我已看明白你的為人。你派**青龍攔截諸葛神侯,親自到老林寺埋伏,準備在諸葛趕到前殺了天衣居士。我想問的是,五個人如何才能布出需要六個人的陣法?**青龍死了一個,是否還是四大名捕的對手?」

    她的話彷彿具有影響人心的魔力。霎時間,包括天衣居士在內,眾人全部下意識望向了趙畫四。

    沉默在佛殿中蔓延,到了最後,自無聲中生出森森寒意,而趙畫四就是那個散發出寒意的、超乎常人想像的厲鬼。然而,他是活人,不是厲鬼。他身體裡的血液仍在流動,胸口也微微起伏。

    他明明活著,蘇夜為何說他死了?元十三限不惜耗損真元,硬是救活了他,焉能容他再度死去?

    張炭身邊的那個嬌俏小姑娘,突然叫道:「他本來被我們殺了,但……」

    她不再說話,轉眼望向達摩像,目光中頗有豔羨之意,顯然在羨慕元十三限。張炭替她說完,「但元十三限一運功,他又活了過來。他的傷口不再流血,功力好像更勝過往。」

    蘇夜笑道:「他只是沒死透而已。你們再去殺一個人,我也給你們表演這種戲法。」

    眾目睽睽下,趙畫四不顧喉嚨上的傷口,嘶聲道:「我……」

    他周身血跡斑斑,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味。這股腥氣裡,夾雜著奇怪的惡臭。

    惡臭來自達摩金身。泥像當然不會發臭,發臭的是它空腔裡的元十三限。他內力越是流轉凝聚,達摩像表面的金光越明顯,惡臭也越濃厚。

    金光是淡金色,臭味卻濃的無法忽略,好像元十三限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腐臭了的屍體。

    趙畫四開口,勉強說了一個字,視線投在遮擋著蘇夜面容的黑布上。那只是普通的厚布,卻給他以驚心動魄的感覺。一眼過後,他一下子變成了毒蛇面前的老鼠,心裡唯一的想法是——快逃!

    可惜的是,他沒有逃,甚至沒能移動一步。

    他的恐懼感太強烈,連元十三限也不能抵消如此明顯的影響,致使他無視師父的意志,一心想要逃離這座佛殿。就在他產生逃走的想法時,他看見了一樣很詭異的東西。

    元十三限與達摩像合為一體,令它有了凡人一樣的生命力,成為半人半魔半仙半神的存在。趙畫四站在這等高人的陣營裡,信心自然極為強烈。他做夢也想不到,元十三限在此,自己還會陷入致命危機。

    殿中燈光、殿外月光,瞬間銷蝕殆盡。無盡的黑暗籠罩了他,使他與佛殿分離開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恐懼佔據了他的心靈,攻克了他的意志。他頭皮發麻,心臟咚咚直跳,視線亦模糊不清。

    他一生之中,從未乘船出海,這時卻產生了人在深海的幻覺。不遠處,一個深黑色的龐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深海巨獸,彈指間逼近他身側,向他露出猙獰至極的形象。


第三百二十三章

    黑影越來越大,壓得他喘不過氣。

    就連深呼吸的時候,他的胸膛也像碰上了無形屏障,擴張到某個程度,肌體便無能為力了。不過一眨眼、一彈指、一嘆息,他的意志已徹底毀滅,身上種種重傷突然發作,無視元限為他輸入的蓋世神功,疼的疼、麻的麻,滴水不漏地拖延著他的腳步。

    刀風烈烈,狂風般席捲而來,瞬間卷滿整座佛殿。他看到那個深黑陰影,和張炭他們看到漾著金光的達摩先師像,感覺其實相差無幾。等他驚覺事情不妙,已經無力回天。

    他視線中的景象不斷變化,忽而是逐漸膨脹的深海怪獸,忽而是端坐在文殊菩薩像裡的天衣居士,忽而是臉上皺紋深如溝壑、仰頭望向空中的織女,最後才是超越平凡世界,化身為達摩祖師的元十三限。

    他目光觸及達摩金身,覺得後腦挨了一巴掌,頭腦清楚了許多,能夠判斷自己的處境。不知為什麼,他醒是醒了,一身力氣卻沒有回來。

    然後,他忽然發現地上佇立著一具無頭屍體。屍體頸部被人一刀截斷,鮮血正從創口向上噴湧,猶如一個小小的噴泉。屍體的衣物非常熟悉,體型也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可不就是他,趙畫四本人的身子嗎?難怪他的視角如此古怪,竟像由上空俯視,原來他的頭已經離開了身體,視覺尚未完全消失。

    當趙畫四想明白了這一點,他的意識才不甘心地模糊了。他耳邊殘留著一句話,他想努力聽清說話的內容,卻無法做到。這個腦袋劃過半空,在眾多羅漢像頭頂灑下幾點鮮血,就落回地面,骨碌碌地滾到佛殿的某個角落。

    與此同時,蘇夜冷笑道:「頭乃六陽之首,我削了他的頭,你還能讓他平地復生,如有神蹟嗎?」

    話音中暗藏先天罡氣,蘊含風雷之聲,震的幾尊塑像簌簌落著泥片。話音未落,佛殿正中黑影拔地而起,如同一條黑龍。

    她凌空上躍,撞破了佛殿的殿頂,躥到大殿上方。一線清明月華沿著剛被撞出的大洞,從容不迫地瀉下。

    元十三限出手當然不慢,當世也沒人敢說他出手慢。但阻攔一個人和擊敗一個人,難度完全不同。一向只有他做事,別人阻擋的份兒,哪像今天這樣,對方一出手,一刀殺了**青龍中的老四,然後直躍而上,避開他凌厲無儔的一掌。

    達摩像的雙目當中,射出兩道邪異金光。金光一起,整張面容的氣質馬上改變。泥像彷彿離開了原地,又好像沒有。到了這時,趙畫四的無頭屍身才受巨力衝擊,向後翻倒,振起滿地塵土。

    無論什麼塑像,完工之後姿勢都是固定的,再也不能改變。然而,元十三限藏進達摩像,這座佛像就活了,不但能夠移動,還像一層有生命的護甲,成為他體外的第二層皮膚,與他無比細緻地貼合著。他是達摩像的靈魂,達摩像是他的外在表現。與其說這是祖師再生,不如說他變成了一個邪異的妖魔,可以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影響別人的舉止思維。

    蘇夜不在意他是誰,只在意他做什麼。她方才想要離開,棄老林寺於不顧,因為她確實有些心急。按照她的想法,神針婆婆平安無事,諸葛神侯正在路上,所以天衣居士等人當可支持一段時間,直到神侯趕到這裡。

    換句話說,這件事正在發生,而白愁飛的謀害即將上演。元十三限聽完她的推測,並未當場否認,也沒嘲笑她愚不可及。這推測即使不是完全正確,也是□□不離十。

    元十三限自認打遍天下無敵手,阻止她進京,使她把怒意壓在心底,愈發躁動不安。話說到最後,她不想再說,悍然抽出夜刀,當空直劈趙畫四一刀,如同死神手中揮出的鐮刀。刀意冷如堅冰,勢如雪崩,刀氣吞吐不定,忽快忽慢,在趙畫四難以動彈時,一刀斫下了他的頭。

    這一刀劈完,她鬱積已久的郁氣才抒發完畢。這時,她刀勢由盛轉衰,無力抵擋元十三限的掌力,遂往上躲避,順便穿破殿頂,讓月光驅走殿中的森森鬼氣。可惜的是,她始終是個神秘人物,來歷不明。她動手過後,殿中人神情各異,卻無一人上前助戰。

    張炭、蔡水擇、無夢女三人武功差的太遠,著實無能為力。何況蔡水擇剛剛受了重傷,頭上傷口尚未止血,依然滲著血珠;無夢女本就是元十三限那邊的人,因為要殺趙畫四,才和張、蔡兩人走在一起。

    天衣居士、織女、老林和尚這三個,則莫名其妙,不知她為何與元十三限對上,也看不出她的武功來歷。他們想問她的名字,卻錯過了最佳時機。今夜主角,應該是他們這對認識幾十年的師兄弟,而非忽然出現的黑衣神秘人。

    如果蘇夜一動手就吃了虧,他們自然會奮不顧身地相救,可她偏偏沒有。

    她悄無聲息地落在殿頂之上,足底頓時傳來一股殺機。元十三限隔空發掌,擊中她站著的地方,殿瓦轟然拱起。她一邊飄身後退,一邊看到面前泥石飛揚。瓦片下面似乎埋伏了一條透明巨龍,正拱動身體,一路衝向她。

    她輕功已為當世絕頂,落地時絕不致發出人耳可以聽見的聲音。但這一招對元十三限完全無效,她走到哪裡,他的掌力就跟到哪裡,好像永遠不會枯竭,永遠不肯給她回氣時間。

    佛殿只有一層,並不高大,但這等功力仍然極為可怕,直覺更是驚世駭俗。他甚至不必細心搜索,就能輕易判斷她的位置。

    缺口越來越大,月光也越來越明亮。無數碎瓦掉落下來,聲音一時清脆,一時沉悶,全憑瓦片材質而定。張炭伸手拉著蔡水擇,以免碎瓦砸中他腦袋,匆匆忙忙地邊躲邊看。

    元十三限在他前方左側,他卻忍不住朝上看。也許因為事不關己,他居然心生好奇,想知道那黑衣人何時堅持不住。但是,就在他怔怔望著破洞中露出的夜空時,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犬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攏共五個字,局勢卻瞬息萬變。

    如果等別人喊出來,蘇夜才意識到元十三限移到自己身後,那她早就死了。話音未落,元十三限打出去的拳平攤為掌,左掌右掌重重一合,恰好拍住夜刀薄如蟬翼的刀鋒。

    黑光倏然而沒,露出持刀的人。她戴著黑布手套,而夜刀通體純黑,看上去就像一個影子,被元十三限從虛無裡拍了出來。

    普通人甚至看不出蘇夜如何轉身,以及元十三限如何變招。他們驚覺達摩像移動後,一眨眼的時間,那兩個人就變成了通過夜刀相觸的姿勢。

    蘇夜知道,元十三限本名元限,由於身懷十三種絕技,才改成現在的姓名。幸好她沒有這樣的興致,否則恐怕得改稱「蘇八夜」。

    十三絕技裡面,有傳給**青龍的「大摔碑法」、「飛星傳恨劍」,有傳給天下第七的「仇極掌」、「恨極拳」、「勢劍」,還有他自己留著的「一線杖」、「化影□□大-法」。任何一種拿出去,都是足以馳名武林的可怕絕學。

    至於方才那一箭,一定是他新練成的功夫,威力之大,當真驚世駭俗。

    他將絕技傳給徒弟後,不能再使用這些武功。但他現在面臨強敵,一時間顧不上門規不門規,先覷破刀鋒所在,雙掌拍住它,準備施展大摔碑手,把敵人連人帶刀扔出十丈開外。就在此時,他陡然察覺掌心有如火灼。夜刀彷彿被高溫融化了,正在他雙掌之間流動。

    熱意乍生,雙掌壓力略微減輕。刀身立即抓住機會,猶如水中游魚,輕靈絕倫地向外抽離。刀尖方退出他掌緣,刀光劇盛,漫空都是黑色閃電般的燦爛光芒,取代了頭頂的真正夜空。刀勁雷霆萬鈞,疾劈達摩像額頭。

    刀意著實驚人,不僅外觀如紫電驚雷,給人印象也和現實中的閃電差不多。由此可見,刀上威力應該直追雷電,可以劈碎達摩像的頭顱,還可以一劈到底,把金身一分為二。金身倘若破開,藏在裡面的人下場絕不會太好。

    一片黑光裡,爍爍電光直垂九天,使殿頂變為人工製造的蒼穹。眼見下一瞬間,這道刀光就要擊在達摩像頭頂。

    張炭那五個字總算喊完了。元十三限手中,突然多出一根木製枴杖。枴杖其實是禪杖,就是達摩祖師持之伴遊天下的那一根。達摩逝世以來,木杖已成為他金身的必備裝飾。

    元十三限雙手平伸,霍然向上托舉,木杖平托在他掌心裡。這是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卻以守代攻,招式裡暗藏玄機。不知怎麼的,夜刀好巧不巧,準確無誤地劈到了木杖正中。

    離的越近,達摩像內散發出的臭味就越濃。蘇夜縱然不明就裡,也猜得出他是為了練某種功夫,練出了一身臭氣。

    發臭事小,練出的武功事大。她這一刀下去,枴杖明明由普通木材製成,卻發出金鐵交擊時的響亮聲音。

    錚的一聲巨響,彷彿閃電後的雷聲,震動著這座佛殿。

    木杖並未從中折斷,甚至沒有產生裂紋。它在元十三限掌中彈跳數下,最後一次落回去時,杖身中的先天真氣已被完全化解。只是,達摩像神色愈發猙獰,那股臭氣也濃的無法忽略。

    蘇夜衝天而起,穿過殿頂空洞,躍回佛殿的屋頂上。她踩著的地方自然完好無損,所以別人看不見她。殿頂毫無聲息,連人的呼吸心跳都沒有,似乎剛才交手時,元十三限神功蓋世,一杖把她打的無影無蹤。

    達摩像仰頭望著夜空,神情變幻莫測。月光照著它的眼睛、鼻子、臉容,在它臉上留下深淺不一的陰影,導致它的模樣更加詭譎。

    它往上看,蘇夜向下看。兩人之間隔著屋樑和屋頂,目光卻穿透重重障礙,把對方盡收眼底。現在無人在旁,她迅速撩起袖子一看,只見原本雪白嬌嫩的小臂色呈青紫,且微微發脹,正是氣血逆流,鬱結在右臂經脈裡的證據。

    常人一中此招,立即血脈爆裂而亡,死時滿身鮮血,就像從內而外爆炸而亡。她肯定不會死,但元十三限全力以赴,雷霆一擊,仍然讓她受了傷。

    蘇夜莫名驚詫,元十三限何嘗不是如此。他未及使用大摔碑法,對方已經溜走;未及施展一線杖的招法,對方已抵住了他杖上驚天動地的勁力,再度脫離他真氣所及的範圍,與他一上一下,無聲等待著後續招法。

    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將緊隨爆發,震碎她的肌膚筋骨,把她骨頭寸寸震斷,變成一團爛泥。可她輕輕巧巧擋了下來,還瞬間反擊,借勢上升,堵住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狂笑。

    這一刻,佛殿靜的瘆人。它當然不至於真的寂靜無聲,因為這裡還有其他人。譬如說,蔡水擇輕一聲,重一聲,喘息得相當厲害。但這一點點呼吸聲,根本無法擊透大殿裡充溢著的死寂。

    蘇夜躍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無語,帶動了周圍氣氛,使每個人都有危機迫在眉睫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

    驀地,元十三限率先動了。他解下背後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彎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頂。箭身擦過空氣,發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聲,乍一看,與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無區別。

    想用這種箭射中五湖龍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鏃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為二,再碰上大殿穹頂,那個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藥炸開了似的,轟的一聲朝上噴發。粉塵噴向天空,泥灰則一大塊一大塊,爭先恐後地落了下來,如同下了一場泥灰雨。

    殿頂炸開時,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兩支箭自然有先有後,看起來卻完全沒有。第一支射穿殿頂,飛向遠方。第二支緊隨其後,射向殿上那個比他更詭異的目標。他動作很隨便,隨隨便便取弓,隨隨便便射了兩箭。然後,上空出現了另外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那個聲音悠長綿遠,渾厚而不渾濁,清亮而不高亢,富有節奏感,很難用其他聲響比擬,倒像是傳說中的龍吟。

    犬吠來自諸葛小花疾掠時的衣袍破空聲,那麼龍吟肯定也有來歷。

    蘇夜並未依靠輕功閃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對。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攔住了它。

    夜刀圍著小箭,以極高的速度旋轉游弋,消解箭上氣勁。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著黑光的霧氣。小箭被刀光裹住,彷彿衝進了柔軟的棉花堆,一時之間難作寸進。

    幾秒鐘後,龍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裡。她左手於同時抬起,捏住箭翎部分。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覷。她掂量幾下,順手一甩,將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沒入地面,離達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動不動,雙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著箭尾。

    蘇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飄然而落,落在達摩像對面。她一邊冷冷看他,一邊按住受傷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地推拿著。這種毫不遮掩的態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們兩人都沒說話。

    蘇夜在等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著雙眉,仔細想著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蘇夜完好無損,使他從一個瘋狂混沌的夢裡醒來。他猛然發現,她當真不是能夠輕易對付的敵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說,她不是諸葛小花的朋友,並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來不應該是對手。他壓根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為何在甜山現身。

    為什麼他時運如此不濟,為什麼他碰上的人總和他作對?他怕嗎?他不怕。哪怕戰到地老天荒,他也絕無懼意。可是,他必須付出巨大代價,才有可能戰勝並殺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針婆婆、老林和尚一擁而上,恐怕不等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戰敗而逃了。他錯失這次機會,等下一次,要等到什麼時候?是否他一輩子都不能復仇,殺不了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顧後,懼怕失去應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萬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氣概,如今一想得失成敗,立即覺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過,在許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夠不打下去?

    蘇夜凝視他,亦凝視他後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聲長嘆。她嘆氣時,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門。

    門外站著一個人。這人身量不高,長的也不算英俊瀟灑,偏生有種淵渟嶽峙的氣勢,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視他。他年紀應該很老,留著銀白色的鬚髯,給人的印象卻沒那麼老。

    蘇夜一直想見他,一直沒找到機會。她一看見他,就認出他是諸葛神侯。

    大殿陷進另一片容易引發心悸的死寂裡。

    她緩步走向殿門,漫不經心地說:「你來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無論是誰,請回答我的疑問。」

    預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聲,撲向諸葛神侯的場景從未出現。到了需要爆發的時候,當事人已然精疲力盡,需要醞釀一會兒。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諸葛神侯只能暫時移開目光,注視著她,問道:「什麼事?」

    蘇夜笑道:「聽說這裡在京城南邊七百里,具體究竟怎麼走?找到驛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嗎?」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圍詭異莫名。

    如果說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麼元十三限這些人,就是舞台上的演員。蘇夜突如其來進入佛殿,打斷了即將上演的戲碼,如同觀眾跑到了台上。

    此時,諸葛神侯緊趕慢趕,總算在元十三限殺死天衣居士前,趕到了案發現場。但迎接他的並非兩位師兄弟,而是一個誰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使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他當然非常驚訝,既因為有無名高人在場,也因為這人馬上要走。縱觀江湖,能敵得過元十三限的人,著實屈指可數。依常理而論,這等人物說話做事,都具有深意,不太可能半夜路過荒山,發現寺裡有人,便進去看看。

    遺憾的是,事實正是依託於「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問路,早就一溜煙下山,全速奔向開封府了。

    諸葛先生向她一瞥,雙眼光芒閃動,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後問道:「你是什麼人?」

    蘇夜準備邁出佛殿大門,立在門檻內側,與他面對面交錯而立,冷冷道:「你這樣的身份地位,也得請教別人是誰?」

    諸葛先生和藹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問。我認出那位是天機組的張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擇,所以我用不著問他們。佛殿裡這麼多人,我只認不出你和張炭身旁的小姑娘。」

    蘇夜哦了一聲,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蘇夜說,「而且你沒必要什麼都知道。」

    老林寺是針鋒相對的戰場,無論哪方人馬趕到,氣氛都有揮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語,對神侯頗不客氣,又給凝重添上了一點尖利的辛辣。

    諸葛先生不以為忤,正要表示同意,卻聽她一字一頓地說:「我現在想去京城,誰攔我,我就殺他。順便告訴你,我去京城,是為了幫助蘇夢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處,神色寧靜而悒鬱。他打點精神,代替諸葛先生問了接近真相的問題,「你來自小寒山,對不對?」

    「……對。」

    這聲回答很篤定,也很沉重。蘇夜答完之後,立刻說:「如果蘇夢枕出事,境遇十分糟糕,而我救了他,那麼有沒有安全地方供我們躲藏一陣子?」

    她做事時喜歡考慮最壞的情況,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壞。但是,天衣居士開口說話,元十三限也不甘人後,陰沉沉地問:「要是蘇夢枕已經死了,你打算怎麼辦?」

    蘇夜猛地回頭,眯起眼睛,透過垂在面前的黑布,緊盯遠在大殿另一頭的達摩像。離得這麼遠,臭氣輕微了許多,金光依然引人注目。這層微光輕柔地貼合在達摩像表面,彷彿是它生來就有的神蹟。可她視若無睹,更未覺得這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微微笑道:「我還沒想好,到時候再說吧。」

    兩人一問一答,而諸葛先生還沒給出答覆。這個問題確實比較難答,也難怪他猶豫。首先蘇夜身份不明,承認自己與小寒山有關,不一定當真如此。其次,蔡京一直想剷除金風細雨樓,因而扶持白愁飛,希望他鳩佔鵲巢,接管這個大名鼎鼎的江湖勢力。

    幫助蘇夢枕,相當於和以蔡京為首的整個黨派作對,牽一髮而動全身,讓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達摩像冷笑連連,笑聲七分譏諷,三分冷酷,充滿了人類特有的情感。他從半人半仙,變回了血肉之軀的凡人。與此同時,蘇夜也在冷笑,於是元十三限一笑,就像替她笑了出來。

    她冷笑道:「我的耐心相當差勁,我來替你回答。沒有藏身處,我就帶蘇夢枕回小寒山。他離開後,支持他的力量立即分崩離析。金風細雨樓如太師所願,成為他手下的走狗。京城市井中的好漢將失去後盾,很快被人一一擊破捉拿。」

    「諸葛小花,你、你那四個徒弟、你在朝中的親朋好友,你們這些人大可孤軍奮戰,慢慢對付日益壯大的蔡黨。反正你們是官,我們是匪,素來不兩立……」

    諸葛先生苦笑道:「閣下何必這麼著急?我並未否認或拒絕。倘若蘇樓主蒙難,你又救了他,你們可以去我那裡。」

    蘇夜詫異道:「神侯府?」

    諸葛先生道:「不錯。」

    蘇夜忖思道:「你和四大名捕一起出京,如今人人都在甜山一帶,府中沒有值得一提的人物。我去神侯府,豈不是會連累府上被追兵砸毀?」

    她的話比剛才還無禮,諸葛先生卻笑了。他慢悠悠地說:「等我解決了這邊的事情,馬上摺返京城。京城裡有戚少商、舒無戲、哥舒懶殘,全部值得一提。你先向他們求援,等我回去再說。如果你撐不過這段時間,或者根本不該冒險做這件事。」

    蘇夜失聲道:「戚少商?」

    諸葛先生好像覺得她很有趣,一字不差地重複道:「戚少商。」

    蘇夜臉色微變,心念電閃,心知這裡的戚少商應下神侯邀請,前往汴梁,代替暫時離開的鐵手,成為四大名捕的臨時成員。後來鐵手想通了心中疑問,平安歸隊,戚少商繼續留在京城,直到現在為止。

    戚少商處境如何,她並不特別關心。她想了想,毫不客氣地說:「好,多謝你願意幫忙。」

    元十三限叱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諸葛若有用,蘇夢枕怎會落到眼下境地?你求他,真是求錯了佛,拜錯了門!」

    蘇夜緩緩道:「他沒用,難道你有用?不求他,難道求你?」

    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已經蓄勢待發,聽元十三限當面譏諷,再一次回身對著他,接著道:「這樣如何,你幫我除去包括蔡京在內的,蘇夢枕的所有敵人。我幫你殺了你的仇家,殺多少都成,你幹不干?」

    張炭聽得眼皮直跳,諸葛先生則默不作聲,眉宇間浮出了淡淡的愁意。

    這提議石破天驚,足以扭轉局勢。不過,他其實不怕元十三限答應,只怕他不答應。果不其然,一想蔡京的權勢威焰,元十三限立時猶豫起來。他不願與太師府作對,也不想作對。要他自認趨炎附勢,絕對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別的理由。

    他只能厲聲道:「我憑什麼信你?」

    蘇夜冷冷一笑,點頭道:「是啊,你說我為啥信他不信你?」

    話音落處,她的人已經不見。

    元十三限沒去攔她,其他人更不會攔。然而,無夢女出人意料地大叫道:「你等等!」

    她一邊大叫,一邊展動身法,掠出佛殿之外。出於本人都說不清楚的原因,張炭見她走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許神侯駕臨,他暗自鬆了一口氣,覺得天衣居士不再需要他。也許他秉持責任心,自覺有義務瞧瞧她在搗什麼鬼。總之,無夢女在老林寺外追到蘇夜時,他也緊隨而至。

    蘇夜之所以停住等著他們,只因她潛意識裡,始終把這個張炭當作風雨樓的張炭,誤以為他們想為蘇夢枕出一份力。

    她想得不能再錯了。

    皎皎月華下,一個甜美動人的女子匆匆奔出寺門。她嫣然微笑著,容貌很甜,笑容也是甜甜的。由於月光明亮,她額頭上的傷疤十分顯眼,卻沒有破壞她的美麗,只會讓人憐惜。

    她站在蘇夜面前,用近似撒嬌的語氣說:「把你的刀法教給我好不好?」

    寺內飄出諸葛先生與元十三限對話的聲音。對蘇夜來說,距離雖遠,仍在一清二楚的範圍內。

    她受了小傷,元十三限也一樣,而且他先後射出三支小箭,元神損耗比她更多。諸葛先生以此為理由,勸他不要動手。但元十三限肯聽人勸的話,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她聽了幾句,忽聽面前之人索要刀法,奇道:「你是?」

    「無夢女,因為我沒有過去的記憶,從來不做夢,」無夢女得意洋洋地說,「你收我為徒,傳我武功,我以後會好好報答你。」

    蘇夜從未聽過這名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轉身就走。無夢女在她身後叫道:「我絕不讓你後悔。莫非你沒有半點同情心,眼睜睜看著我棄明投暗?」

    蘇夜冷冷道:「什麼叫作投暗?」

    轉瞬之間,她已到了十來丈外的地方。無夢女連忙追過去,笑道:「我失去了記憶,孤身一人,難以在江湖平安度日,不得已想找個靠山。你不收我,我只好去找你的敵人。」

    她們兩個素未謀面,對彼此的過往一無所知。所謂「敵人」,指的就是元十三限一干人。

    蘇夜按捺著急切的心情,目光越過她肩頭,望向稍遠一些的張炭,發覺他滿臉驚詫,一副不明就裡的模樣。很明顯,他事先不知無夢女覬覦她刀法的野心。

    她嘆了口氣,「你可以離開江湖。」

    無夢女緊追不放,「說不定麻煩會找上我。你答不答應?」

    蘇夜啞然失笑,「不答應。」

    這一刻,無夢女的失望之色讓她有些心軟。張炭終於反應過來,出聲揭發道:「她是元十三限那邊的,和我……和我們本來不認得,你別信她的話。對了,王小石可能很快回來,你要不要等等他?」

    蘇夜蹙眉道:「哦?」

    張炭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頂著前方壓力,小心地說:「他師父和結義大哥出了事,他走到哪裡都……」

    蘇夜不由笑道:「原來他記得蘇夢枕是他的結義大哥?他以前不在,以後也不必來。白愁飛□□時,敢問他人在何方?我若等他,哪裡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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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蘇夜離開甜山,直奔北方時,心裡屢屢想起方應看。

    張炭無意支持蘇夢枕,她也無意浪費口舌。她甚至沒問無夢女的經歷,不想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從她的角度看,那些人、那些事毫無份量。位高權重如諸葛神侯,桀驁狂暴如元十三限,都輕飄飄的不值得重視。

    她從元十三限那裡得知,溫晚之所以沒來幫助老朋友,是因為方應看和米蒼穹趕去應付他。也就是說,在這場波及甚廣的阻擊裡,方、米兩人毋庸置疑地站到了蔡京的那一邊。

    她本來對米公公稍有好感,現在好感如烈日下的冰雪,飛快地溶化蒸發了。有橋集團建立以來,看似暗懷鬼胎,想從蔡京那裡分一杯羹,打出另外一片天下。如今事到臨頭,需要親自下場的時候,他們果然原形畢露,顯出與好人背道而馳的真實面目。

    任務路線把方應看列在元十三限後面,很可能是暗示他的能力更強,手腕更毒辣,在未來扮演的角色更重要。她早就這麼想,聽完他們的事蹟,愈發確定自己判斷無誤。她唯一奇怪的是,方應看助紂為虐,同武林正道徹底撕破臉皮,以後要怎麼向方歌吟交待?

    或者說,他根本不想交待。

    反正方歌吟銷聲匿跡已久,不知何時才會在人前現身,他大可利用這段時間,凝聚能夠一爭短長的力量,連義父一併除去。但時,他一身武功均得自方歌吟,很難青出於藍。也許這正是他結交四方,試圖從不同人手裡拿取好處的原因。

    無論那種情況,蘇夜都不太關心。武功越高,需要顧忌的問題就越少。迄今為止,方應看對待她兩個身份都很客氣,似乎不致短時間內翻臉。即使他日後露出獠牙,也沒什麼關係,反倒給她一個領教血河神劍的機會。

    比起方應看,她更在意她認可的正道同盟。

    她不願聽取元十三限的意見,因為他偏執到驚人的地步。但他至少有一句話說對了——神侯有用的話,蘇夢枕豈會落到今日的地步?

    連王小石都覺得為難,無視二哥與朝廷命官同流合污,逐步侵佔大哥的畢生心血,一會兒置身事外,一會兒遠走高飛,又怎能指望神侯府、天機組、桃花社、洛陽王這一干勢力?

    說到底,真正關心蘇夢枕安危的人屈指可數。蘇夢枕一死,金風細雨樓立時淪陷,才是值得重視的敗局。

    而且,即使她前去問責,別人亦可用「不便干涉」、「蘇公子不願外人插手」、「無能為力」、「事先不知內情」等理由回應。到那時候,她也無話可說。

    寒風朗月下,蟄伏已久的恐懼再度浮上她心田。

    白愁飛想奪取大權,絕非一日之功,肯定經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努力。期間有人反擊嗎?有人為此費心嗎?有人誅殺投奔白愁飛的成員嗎?蘇夢枕尚且如此,等她本人落難之時,下場是否一模一樣?

    她從來不願深想,不願苛求別人,一旦往深細處想下去,便覺人生殊無樂趣,長久以來秉持的俠義之道也不堪一擊。元十三限狀若癲狂,一心鑽向牛角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她厭煩他,看不起他,可誰能斷言他的人生態度一定是錯的?

    長久以來,她陷入哭笑不得的怪圈中。她不忍見生靈塗炭,所以竭盡全力,不惜裝出神仙玉女般的模樣,只為阻攔史實在自己眼前上演。然而,她最有可能依靠的盟友卻讓她再三喟嘆。

    方歌吟一向認為,江湖中人不應插手政局,最好把所有政務交給皇帝與大臣。諸葛神侯對朝廷忠心耿耿,在外是絕世高人,在內就成了山呼萬歲的白首老臣。

    她想,可能要等兵臨城下,生靈塗炭時,他們兩位才能驚覺禮教、規矩、道義毫無用處。只要世上還有皇帝,只要蔡京與唐寶牛犯罪不同罪,他們的堅持就如畫餅充饑,這個「朝代」就必定走向盡頭。

    她盡力而為,做得堪稱不錯,反而妨礙了他人從夢中驚醒。可是,她若撒手不理,命運的車輪將轟隆隆滾過,碾死無數不如她的人。這理應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她與很多大宗師不一樣,她確實在意這些人。

    現在她親耳聽到了,如果她沒有投胎到這個世界,唯一像樣的、堅持不與蔡黨合作的蘇夢枕將是什麼下場。風雨樓子弟投靠白愁飛時,多半沒想過何謂「俠義」。

    她忍不住去想,她付出的努力當真值得嗎?應不應該順勢而為,接受每過若干年就出現一次的天道輪迴?

    她在路上全力奔行,卻感覺不到常有的清涼爽快。天地並未和她融為一體,而是上下合攏,像口大鍋,把她憋在悶不透風的空間裡。她身處永遠看不到盡頭的世界,只覺喘不過氣,想一刀斬開無形屏障,又找不到可以出手的目標。

    看不到盡頭,不代表沒有盡頭。慢慢地,天泉山黑黢黢的影子聳立遠方,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蘇夜當然希望蘇夢枕沒出事,但這只是一個美好心願。倘若他安然無恙,她怎會接到保住他性命的任務?他若非被人害死,就是活活病死。她無暇多想,只能懷著數不清的雜亂思緒,彷彿長了翅膀似的,儘可能快地衝向山腰。

    山上點著燈,以及無數支熊熊燃燒的火把,把金風細雨樓總舵照的纖毫畢現。

    她很明白,蘇夢枕已然失勢,樓裡大多是白愁飛的人馬。但她萬萬沒想到,他失勢的如此徹底,讓她差一點愣在了原地。

    總舵不僅有人,而且人員眾多。她掠進此地時,發現青、白、紅、黃四座樓屹然矗立,玉塔也平靜地站在中央地帶,外表一如往昔。但是,所有人把青樓和玉塔當作瘟疫源頭,避之唯恐不及。他們遠遠站在高處,緊盯青樓內庭,好像那裡藏著價值萬金的寶貝。

    他們不是懼怕青樓或玉塔,而是躲避埋在泥土裡、堆在地面上的火藥。今天是冬至,天氣很冷,北風裹挾寒意,在山間呼嘯,風中傳出硫磺硝石的刺鼻氣味。她人還沒到現場,就聞見了它。

    火藥堆積如山,引信已被點燃,嗶嗶碌碌爆著火花,眼見七八秒鐘後就要爆炸。忽然之間,埋有火藥的地方多出一個黑衣人影。

    青樓內庭本來種著一棵樹,名叫「傷樹」,枝繁葉茂,足能遮蔽內庭上方的半個天空。這棵樹是老樓主蘇遮幕親手種下的,代表金風細雨樓萬世不墜。蘇夢枕最喜歡它,視之如性命,特意向她介紹過它的由來。

    此時,樹被斫倒抬走了,樹根也被完全挖出。砍掉之後,有人仍然不滿意,沿著露出的土洞往下挖掘,挖出幽深陰森的大洞。大洞連接地下通道,路徑錯綜迷離,越挖越大,越挖越複雜。不問可知,這是金風細雨樓特設的秘密地道,而「傷樹」就是入口之一。

    蘇夢枕介紹樹的時候,也順帶介紹了這條地道。她問他地道通向哪裡,他卻笑而不語。他說,如果情況壞到需要使用地道,那他肯定會帶上她,在此之前,沒必要問那麼多。

    這正是蘇夢枕最後一條逃生之路,早在蘇遮幕當樓主時,就預先設下的機關。地道直通山腹,四通八達,如蛛網般繁瑣,這些人找不出地道的走法,索性用火藥炸塌它。

    蘇夜看著洞口,看著正在燃燒的粗長草繩,突然抬起了頭。她正站在極度危險的地方,卻像一無所知,一動都不動。遠遠望去,她的身影如同樹幹,彷彿傷樹死而復生,重新拔出土地。

    她望向離青樓最近的那座樓。在樓上,他看到了意氣風發的白愁飛,看到了白愁飛身邊一身灰衣的高瘦個子,看到了他們身後的八大刀王。

    引線燒得很快,留給她的時間實在不多。她往下往上各瞧一眼,已經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她寧可不明白。

    火光當中,悶雷般的聲音轟然震響,「蘇夢枕在哪裡?」

    回音如同海浪,一重重推進,響徹這片天地。白愁飛嘴角一抽,臉色微變。天下第七下意識去拿背後的包袱。他們的驚訝較之她更甚,卻能看出她是敵人。八名刀王沒有這麼好的定力,一個接一個,目光投向那個剛被他們掘出的洞。

    蘇夜笑了。如果普通人看到她的笑容,會嚇的全身發顫。她抬起手,憑空一劃,厲聲道:「你們一個都逃不掉!你們全部都要死!」

    「都要死」三個字,不斷在空中迴蕩。這並非能產生回音的地點,所以更令人心驚膽顫。回聲未絕,她的人已經不見。

    「轟!」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陸續響起。氣浪衝天,帶起數千斤重的泥沙,一瞬間遮住月光,打滅火把,用沙塵籠住總舵,讓它變成了灰撲撲的地方。地面不住搖動,活像經歷了一場地震。

    玉塔和青樓先被炸燬,然後因勢下陷,緩緩滑進地底,與原本是地道的土塊混在一起,繼續緩慢移動。因爆炸而生的巨響持續了很久,結束之後,旁觀者才能聽見泥土往下陷落的聲音。

    代表蘇遮幕、蘇夢枕父子的一塔一樓,就此謝幕退場。近百人在廢墟中翻找,始終沒能找到蘇夢枕的蹤跡,以及那名奇怪人物的屍骸。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今夜過後,京城裡有頭有臉,和沒頭沒臉的人都在找蘇夢枕。

    他們不是白愁飛,急切之情倒是相差彷彿。蘇夢枕即使病重、落難、逃亡,也是獨一無二的蘇夢枕,價值遠超普通角色。若把他奪到手裡,日後很可能派上大用場。

    風雨樓地道宏大複雜,如同設在山腹裡的秘密基地。八大刀王挖開入口,深挖很長時間,發覺必須耗費十數天乃至數十天,才能搜索完每一條通道。他們當然不允許蘇夢枕拖延這麼久,直接用火藥將地道炸燬,想把他埋葬在這個巨大幽深的墳墓裡。

    他們的想法沒錯,決策亦正確無誤。大地隆隆震動時,蘇夢枕正在地道中艱難地移動。

    他袖中藏著紅袖刀,手裡提著一盞燈。遠近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這燈是他唯一的光源。

    蘇遮幕修築地道時,不僅把它當成後路,還考慮到埋伏精兵、暫避風頭的問題,於是通道內部寬敞整潔,足夠容下成千上百人。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修有承放火把的鐵箍,防止樓中子弟武功不濟,無法在黑暗中視物。

    然而,他現在孤身一人,孤立無援,就算點起所有火把,又有何用?

    自雷損身亡,樹大夫替他割掉那條中毒的腿以來,他的傷情和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的肺長了瘤子,胃穿了一個大洞,連呼吸都是痛苦的折磨。

    病症發展到近期,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斷腿創口慢慢腐爛,散發出死人般的氣味。不管服藥還是吃飯,他都因劇痛而嘔吐不止。以前他是瘦骨嶙峋,現在瘦的像一把乾柴。

    他病到這個地步,仍然堅持不死,所以白愁飛等不及了。他對此已有預感,遂早早遣走楊無邪,作出種種安排,準備圖窮匕見,臨危一搏。

    但貼身服侍他的三名親信裡,有一人貪慕榮華富貴被白愁飛收買,殺了另外兩個兄弟。雷媚值此關鍵時刻,突如其來背叛了他,亮明她支持白愁飛的立場。

    蘇夢枕一退再退,退到最後一步,終於無路可退,便扳動床上機關,跌進地道之中。

    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不會倒下。他的敵人日日盼著他死,他偏要忍耐著、堅-挺著、無所畏懼著活下去。

    白愁飛炸玉塔青樓,具有一石三鳥之功,首先摧毀了他在風雨樓子弟心中的威信,再是通過這種絕情手段,告訴他不會有人前來相救,最後才是利用崩塌傾瀉的土石,把他活埋地底。

    想法不錯,執行起來雷厲風行。可惜的是,他們低估了地道的支撐強度,也低估了它的大小。地道上半截,恐怕已被沙土堵住,但中間承受住了爆炸氣浪的衝擊,成功止住泥土下滑,使下半截維持著原有結構,不至於塌在他身上。

    建造之初,設計者已考慮到了火藥的問題。他不覺慶幸,只覺感傷。青樓與象牙塔連續倒塌,帶給他難以忍受的苦痛。

    白愁飛面對病重的他時,始終缺乏底氣,預先通過他的親信,給他下了兩種無藥可解的劇毒。他身體本就虛弱不堪,中毒之後,虛弱更甚,且不能運用內力,變成一個接近於不懂武功的重症病人。

    那時,他摔在地道硬實的地面上,過了許久才掙紮起身。他很意外自己居然還活著,沒有病發猝死。也許上天覺得給他的考驗太少了,硬是把他逼到最絕望的境地。

    因此他不抱任何希望,很清楚眼下無人相救也無人能救。他右手扶著牆,左手提著燈,用僅剩的一條腿,咬牙挪向出口。

    他「步行」速度很慢,步子卻很堅定。走了這麼久,離出口只有幾里地,他仍不知道該不該去。但是,到了這種時候,他已無路可走。咬牙爬出去的話,他有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生路;留在這裡,肯定會成為地道里的一具乾屍。

    何況,他自知命不久矣。在死去之前,他想見那個被他多年深切掛唸著的女子。

    爆炸聲漸漸停息了,他又挪動了差不多一刻鐘,挨著牆慢慢坐倒在地。他並非軟弱之人,只是疲累的難以支撐,得歇一會兒,才能繼續往前走。

    坐地之時,他忽然發現身後有道像流螢,但更為熾烈的流光,游動如龍,向他這邊蜿蜒而來。

    他精神一振,死死盯著它,試圖看出它是發光的飛蟲,還是瀕死之際出現的幻覺。

    彈指間,這道流光畫出明亮曲線,來到他眼前。這不是飛蟲也不是幻象,而是一隻打亮了的火摺子。拿著火摺子的,竟是個頭戴鑄鐵面具,一身黑袍的神秘人。

    黑袍東一塊,西一塊,沾染著暗灰塵土,似乎它的主人剛剛躺倒在地,打了個滾兒。面具上方,露出烏黑光亮,如烏雲般堆起的秀髮。

    這些特徵均無足輕重。他看見這人的第一眼,便驚訝於她周身迸發而出的激烈感情。

    這種情感複雜的難以形容,極為動人心魄,似有常人難及的感染力。面具、衣袍、手套全部沒有發揮作用,遮掩了她的容貌,卻遮不住她給人的印象。她焦急而難過,憤懣而壓抑,像一座亟待噴發的火山,令人暗自心驚,又忍不住同情她那深沉真摯的悲傷。

    面具後的雙眼照映火光,卻遠比火光明亮,似能噴出焚盡一切的無明之火。

    可是,她為什麼傷心,為什麼難過,為什麼傷心到隱藏不住的地步?

    兩人一坐一立,面面相覷。蘇夜舉著花了不少銀子買來的火摺,手臂穩定的有如銅鑄,心卻在不停發抖。她呆呆站著,好一會兒才問:「你……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火藥爆炸前一秒,她身子往下一沉,神鬼莫測地鑽進地道入口。圍觀眾人瞠目結舌,認為她要麼跑了,要麼死了,幾乎沒人相信她自尋死路。

    而她確實是自尋死路。

    她可能被火藥炸死,可能被泥土埋住。這兩種情況發生時,她沒有進入洞天福地躲避的機會,但她壓根不在乎。蘇夢枕在地道里,她就要進去。如果她會死於這場大爆炸,蘇夢枕死去的概率豈不是更高?

    泥石沖上天空時,她在下落;沙土往下湧動時,她仍在下落。她的五臟六腑曾經互相換了位置,又及時換了回去。她竭盡全力,化解因爆炸而生的浩然巨力,以及能把人燒成焦炭的高溫。

    那可怕的力量擠壓她,摔打她,要把她震成血肉碎塊。她身體如同橡皮泥,柔軟的不可思議,不斷變換形狀,盡力成為土壤的一部分。

    氣浪有時可以幫忙,有時是難以抗禦的阻力。與此同時,她神智依然清明。

    過了讓人發瘋的短暫時間,她成功穿過土層,啪的一聲,拍在地上,只覺周身滾燙,骨骼寸寸斷裂。痛覺潮水一樣湧來,藉著飛快退去。她跳起身,發覺斗笠完全燒光,假髮燒掉一半。除此之外,她和跳進火藥堆前一樣完好。

    這樁成就無比驚人,足夠拿去對關七炫耀,也幸虧火藥均勻分佈,並未全部堆積於某一處。怎奈時機不對,她已忘了自傲的滋味,心裡唯有急切與恐懼。

    落地以後,她立刻凝神聚氣,感應周圍數十里的動靜,僥天之悻,當真發現了一個微弱氣息。

    若她記憶無差,那個位置居然靠近六分半堂總堂,她滿腹疑竇,一邊飛掠疾馳,一邊懷疑自己認錯了方向。結果不到一刻鐘,她驀然發現前方出現一點燈火,還有一個佝僂瘦削的身影。

    那正是扶著牆,艱難前行的蘇夢枕。他尚未完全坐下,她人已經到了。

    按理說,這個蘇夢枕不是她師兄,與她毫無關係。實際情況則是,只要她記得他,就做不到毫無關係。

    她本以為,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認得出他。但一看他的面容,她仍然吃了一驚。那滔天怒火立時熄滅大半,化火成灰。怒氣深埋在灰燼之中,像一塊塊暗紅的餘燼。

    他不但骨瘦如柴,而且極其虛弱。一雙眼睛真成了兩點鬼火,燃在他像鬼比像人多的臉上。也許病重期間,他無心打理外表,下巴多了胡亂生長的短髭。短髭根部,泛出藍汪汪的顏色,一見便知他體內毒性透出肌膚,使人能從外表看出他中了毒。

    此外,他眼白處綴著十個左右的小紅點,看上去紅白分明,導致他容貌更加詭異。藍代表一種劇毒,紅代表另外一種。他本就是重病將死之人,還有人生怕鬥不過他,給他下了劇毒!

    病尚可治,毒傷有救,他失去的腿卻絕不會回來。他坐著,把腿掩在衣擺下面,明顯少了一塊,有種空蕩無物的感覺。用一條腿走路,不曉得多麼困難,他竟能堅持到這裡。

    蘇夜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燃到盡頭,隨時可能熄滅,也可能拖過別人始料未及的時間。

    把她熟悉的師兄砍掉一條腿,用病魔摧毀到支離破碎,就是她面前的蘇夢枕。人不是同一個,可她的感情沒有差異。她眸中有怒火,有精芒,也有淚光。她說話時不想刻意改變聲音,所以一開口,清脆婉轉的嗓音夢幻般響了起來,微微顫慄著,彷彿風中之燭。

    她匆忙趕來,事態頓時峰迴路轉,多出無數可能。蘇夢枕詫異至極,眼底亦有光芒流動。

    他沒問她是誰,只說:「我當然就是這個樣子。」

    說完之後,他喘息幾聲,微露笑容,淡然道:「我是否應該長出一口氣?」

    蘇夜不由一愣,苦笑道:「你不怕我是你的敵人?」

    蘇夢枕像是要積蓄力量,猛提一口氣方說:「你若是白愁飛的人,絕不會在火藥爆炸後,還留在地底密道。但蘇某的確想不通,你究竟是從哪個地方進來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如她所見,蘇夢枕中的毒有且只有兩種。

    一種是詭麗八尺門的「十三點」。中毒之後,眼裡出現鮮明的紅點。紅點數目達到十三個時,毒性完全爆發,使中毒者虛弱無力,任人宰割。

    另一種名叫「鶴頂藍」,中毒特徵為毛髮根部呈現藍色。普通人吃下它,藥力遊走血脈,最終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老字號」溫家曾試圖破解這種劇毒,損失了不少人手,仍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棄之不理。

    兩種毒均無藥可救,前者可用高深內力逼出,後者得聽天由命,看自己練的武功能否克製毒性。

    蘇夢枕受過必死的傷,得過必死的病,如今中了必死的毒,仍然咬牙活著。似乎要等主動放棄生命的時候,他才會真正死去。

    幸好蘇夜有解藥。解藥來自程靈素。

    程靈素一生不用無藥可救的□□,也厭惡他人使用。她和師父無嗔和尚一樣,都不喜歡「毒手藥王」的名號。不過,她的厭惡不算數,醫術才算。她經常找來這些劇毒,施展畢生所學,一種一種地製出解藥,分發給她的姐妹,讓她們遇到意外時,能夠及時救人。

    溫家、唐家、何家這些擅長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憚她。他們知道她天賦極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獨門奇毒,卻不敢輕易與十二連環塢產生衝突。

    無嗔和尚有這麼一個專治各種不服的徒兒,倘若地下有知,也會老懷大慰的。

    蘇夜進入洞天福地,找到預先放進去的藥箱,找出兩份解藥,給蘇夢枕服下。對一個瀕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問題。蘇夢枕見她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竟不發表評論,只在旁邊默默看著。

    她不敢給他吃別的藥,因為任何輕微藥效,都可能影響因病症糾結而生的平衡。當然,她還不至於無能為力。但地道陰暗壓抑,他們最好早談正事。

    十三點毒性漸消,紅點顏色隨之淡去。鶴頂藍需要的時間更長,至少得兩三天,髭鬚處的藍色才會消失。

    蘇夢枕病重以來,不願看見自己這張臉,遂把桌上銅鏡矇住。如果他照照鏡子,立刻會察覺中毒跡象,從而推斷白愁飛收買了他的親信,在每天煎好的藥裡下毒。

    怎奈世上沒有如果,若干個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蘇夜仔細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嘆道:「先這樣吧,你的病等以後再說。」

    蘇夢枕笑道:「有勞閣下費心,其實我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以後未必能有改觀。」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藥石和藥石之間,向來有很大差別,」蘇夜口氣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這個地方,你走的這條路,就是地道出口嗎?它通往什麼地方?」

    蘇夢枕並無站起來的意思,仍然倚牆而坐。那盞燈放在他手邊,照著他半邊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那邊?那邊通向六分半堂總堂主,雷純姑娘的住處。」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種著一株梅樹,樹下是地道機關樞紐。」

    這兩句話虛弱至極,近乎耳語,卻像九天驚雷,在蘇夜耳邊炸響。她震驚到說不出話,震驚中又有酸楚。

    蘇夢枕用於逃生的密道,居然直連六分半堂,而且通往總堂主住所。這牽扯到兩方勢力的過往恩怨,何嘗不是暗示蘇夢枕和雷純姻緣天定?

    就算地道始於蘇遮幕和雷震雷,蘇、雷翻臉已久,蘇夢枕為何沒把地道填上?

    結論豈不是明擺著的。他想娶雷純,想和雷損修好,幻想他做雷損女婿,雷損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來。於是這麼多年,他遲遲不做打算,直到無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敵人。

    她的師兄不肯說出地道範圍,無意洩露出入途徑,原因已不必再問。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現在由雷小姐當家做主,難道她願意幫你?」

    蘇夢枕稍微感到奇怪,搖頭笑道:「她不願意。我殺了她爹爹,她盼著我死,我落難至此,她只會舒心快意。」

    時間彷彿停止了。有那麼一分鐘左右,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這陣寂靜令人尷尬,因為這是一場無比尷尬也無比心酸的對話。

    「我明白了。」蘇夜說。

    方才,她險些以為雷純接任總堂主後,一改父親作風,上除奸臣下懲宵小,因而與蘇夢枕盡釋前嫌,聯手禦敵。但幻想尚未露頭,就被狠狠掐滅。她之前想過許多可能,從今以後,不再想了,亦不會懷著某個希望,在蘇夢枕身邊戀棧不去。

    一團濃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見天日的地道里徘徊著。

    蘇夢枕愈發詫異。可是蘇夜身上充滿了謎團,不在乎這麼一個。他只問:「你明白了什麼?」

    蘇夜笑道:「你不要管,與你無關。地道既連通天泉山、不動飛瀑兩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沒有其他出路?」

    她說著說著,扭頭望向來時的路,同時問道:「天泉湖湖畔有嗎?從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裡沒設出口。」

    蘇夢枕簡短地道:「有。」

    他正要繼續說,忽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咳。咳嗽之時,喉頭鮮血不斷上湧,肺部亦如刀割。他拚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關鍵,別人也能。那裡必定有人監控佈防,用船隻封鎖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來的官兵。」

    蘇夜道:「你不願落到他們手裡?」

    蘇夢枕道:「他們聽從白愁飛號令,一見到我,馬上傳訊給金風細雨樓。白愁飛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難安。到了六分半堂,我還有點利用價值,雷姑娘也許不想當場殺我。」

    他費力地抬起頭,緩緩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會去那兒?」

    蘇夜驀地冷笑一聲,笑道:「你猜怎麼的?我寧可去死。」

    她餘怒未息,說完後,又重複一次道:「我寧可去死……」

    蘇夢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輩手上?」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從未怕過任何人,」蘇夜說,「在我眼中,水路永遠不是死路。何況……」

    「何況?」

    蘇夜一閃身,閃到他身側,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著他的背,一手扶著他的腿,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再一閃身,人已在數丈開外。

    剎那間,蘇夢枕下意識握住袖裡的紅袖刀,過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頹然鬆開。

    他瘦的驚人,也輕的驚人,似乎毫無重量,身體時而冰冷時而灼熱,想來正承受著很大的折磨。

    與此同時,他的精神也緊繃到頂點。他緊張,一緊張就要說話,讓人看不出他在緊張。他不顧抽痛的肺,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結果效用不彰,被這個陌生女子抱起來,帶走了。他自知狀態糟糕到極點,索性不再掙扎。

    他躺在她懷裡,頭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頂,苦笑道:「我真沒騙你,那真是死路。」

    到了此時,他仍然不知她的來頭,只聽她慢悠悠地說:「難道我會騙你嗎?當世有能力做我對手的人,著實不多。」

    她每說一個字,就往前躥出七八丈。她抱著一個人,卻絲毫不受拖累,遠勝所謂的輕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邊飛掠,一邊說話,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費半點力氣。

    「其中,有兩人在七百里外的山上,打一場沒用的架。另外兩個去了洛陽,攔著令師妹的父親,不准他進京助陣。太師調來水師精銳,後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機會,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絕世高手,夠不夠阻擋我進城。」

    蘇夢枕心中一驚,立刻問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蘇夜搖搖頭,沉聲道:「不,我打算殺人,殺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蘇夢枕並不驚訝,亦不認為她胡吹大氣。他只是沉默,沉思,沉著地猜測她的想法,然後說:「既然你一定要去,那麼,你會在天泉湖上發現我的人。」

    蘇夜嗤地笑出聲來,笑聲盡顯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這樣了,竟有人對你忠心耿耿?我以為金風細雨樓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樓主呢。」

    蘇夢枕冷冷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見風使舵。。」

    「那人是誰?」

    「不老神仙顏鶴髮。」

    蘇夜再沒想到,顏鶴髮竟能得到蘇夢枕的信任,但事實正是這樣。他後來居上,超越身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蘇夢枕窮途末路時,積極發揮作用。

    他遵照蘇夢枕吩咐,長期扮作漁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釣。白愁飛未能一舉成功,急忙打出煙花響箭示意。顏鶴髮當即劃動小船,裝成慌亂逃亡的模樣,讓敵人誤以為他帶著蘇夢枕,向這條船圍追堵截。他負責拖住追兵,把白愁飛騙到湖上,放鬆其他地方的警戒。

    這是一個必死的任務,而他自願充當執行人。

    換句話說,蘇夜可以在岸邊找到他預備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見到他。蘇夢枕說出這個佈置,無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假如顏鶴髮未死,這並非難事,所以她一口答應下來。她聽著聽著,漫不經心地問:「顏鶴髮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蘇夢枕道:「我不太清楚,應該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後,樓中一些兄弟與他們關係很好。」

    蘇夜正要問象鼻塔是怎麼回事,倏地福至心靈,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對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飛的衝突,反倒獨自拉了一班人馬,建了一個新勢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顏鶴髮身披蓑衣,頭戴竹笠,手拿船槳,站在一隻小舟上,冷眼盯著前方的船。

    他旁邊倒伏了一個人。這人正面朝下,一動不動,別人看不見他的模樣,只好猜測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飛動手之後,這只小舟立即衝向連接天泉湖的河道,似要從水路逃走。除了蘇夢枕,哪裡還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圍得結結實實,讓他無路可逃。每隻小艇由兩個人控制,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敵人。其中一隻稍大一些,較為氣派,專門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兩人。一人是白發蒼蒼,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氣,看上去羞澀靦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勞,後者叫任怨。任怨年紀輕,卻比任勞狠毒十倍。這兩人本是刑部老總朱月明的親信,現在卻在追殺蘇夢枕。

    迄今為止,他們尚未認出他是顏鶴髮。就算認出來了,也會因為他和蘇夢枕的關係,進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個人並非蘇夢枕,而是一具屍體。

    他曾受過蘇夢枕大恩,如今正是報答的時候。他長期在水路附近活動,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必要時就駕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當,誤以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無路之下殺了蘇夢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談判。

    可是,蘇夢枕不會來了。

    如果可能的話,他當然不願死。他妄想一鼓作氣,衝出重重包圍,揚長而去,尋找一早離開的楊無邪。但敵人的佈置無懈可擊,特意在湖裡設下堅韌細密的「攔江網」。小舟被網纏住,動彈不得。他只能遺憾又從容地,迎接即將來臨的死亡。

    到了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靜了,惟妙惟肖地演著戲,儘量多拖一點時間。雙方動手的話,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殺十多個人。嘍囉死的越多,蘇夢枕就越安全,最好能殺死任勞或任怨,為世人除掉一個禍害。

    他只奇怪,為何他們不願蘇夢枕死去。難道這兩人暗地裡有其他打算,準備違背白愁飛傳下的決殺令?

    他們已僵持很長時間,卻還不夠長。這種僵持究竟能延續多久?白愁飛會來嗎?白愁飛一來,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蘇夢枕人在哪裡?有沒有成功逃出金風細雨樓?

    顏鶴髮無聲苦笑,自知多想無益。他想的再細緻周全,也無法扭轉既成事實。蘇夢枕同意他的請求,告訴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麼可怕的?何況,他寧可自行了斷,也不願落到那兩個煞星手裡。

    寒風呼嘯著掠過湖面,湖水清涼寒冷,吹到人面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嘆息,提氣運功,正要反唇相譏,卻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畫面,不由把話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駕船人均為水師中的精銳。他們水性精強,預先得悉攔江網的位置,輕而易舉繞開障礙,將他圍在中心。駕船人身旁的第二個人,才是對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門好手。

    也就是說,二十一人擅長陸戰,二十一人擅長水戰,斷絕他水陸兩地的遁逃希望。

    此時,任氏兄弟的船側對著他,任勞在船尾,任怨在船頭。頭尾兩邊,各有兩隻快艇虎視眈眈,作為兩兄弟的後盾,防止他突然出手傷人。

    五條船,十個人。

    這十個人似乎受到很大驚嚇,臉色遽變,嘩然相顧。四人舉起手臂,指向顏鶴髮後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間的那隻船。任勞雙眼暴睜,射出不可思議的光芒。任怨則咬著唇,繃著臉,神色頗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從天而降。

    他背後嘩啦啦水響不絕,緊接著,某個東西破開水面,直衝天空。

    顏鶴髮大吃一驚,趕緊扭頭後望,恰見一隻小船自遠處騰空而起,凌空劃出一道弧線。它拔起的高度接近兩丈,懸在眾多快艇上空,猶如傳說中御風而行的飛船。看這去勢,它即將落在他和後面的小艇中間。

    他本人內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飛行的本事,並不怎樣驚駭。他意外的是,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準備的備用船隻。另外,它一拔兩丈,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空身上躍。

    小舟來得快極了,落下時更是迅如閃電。任怨嘴角耷拉著,延伸出兩道深紋,破壞了他平時的表情。他目光閃動如燭火,喉頭顫動不已,不知是想發聲大喊,還是運功殺敵的前兆。

    船底觸及湖面,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間,船上飛出四把飛斧。飛斧通體鐵鑄,斧柄穿有鐵鏈,斧刃寒光閃閃,激射向前,形成一個扇形,猶如四支扇骨,轉眼間各擊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隻小艇距離有遠有近。但飛斧擊中它們時,發出整齊劃一的同一聲悶響。鐵鏈旋即繃緊,運力後拉,把它們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驚叫聲、呼喝聲、斥罵聲混在一起,使這片湖面瞬間亂成一鍋粥。顏鶴髮被攔江網纏住,眼見這只小舟要重蹈覆轍,卻來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槳後至。船槳伸進湖水中,輕輕一攪,極韌極細的網子彷彿遇上了天敵,無可奈何地崩開。槳上內勁如若水紋,一圈圈向外擴散,碰上攔江網,立即將其震斷。

    不過彈指時分,顏鶴髮驀然發覺,船底緊緊束縛的感覺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動自如,隨著湖波微微蕩漾。

    他沒有看那支船槳,只顧著看持槳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這只船飛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儘管獨自為戰,氣勢卻像千軍萬馬。他們必須親眼看看船上是誰,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鐵鏈拖曳小艇,猶如用細線拖拉柳葉,速度遠勝過船伕操舟前進。小舟在湖上停穩時,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離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顏鶴髮一瞥之下,似乎產生了幻覺,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兩條小舟均為他親手準備,模樣自然差不多。問題在於,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個站立,一個伏倒。

    ……不,那人並非伏在船裡,而是裹著一件奇厚無比的黑狐斗篷,悄無聲息地盤坐在陰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實。他從頭到腳,全部埋進柔軟豐厚的狐毛,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好像兩點幽暗的鬼火。

    至於站著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槳,打斷攔江網,右手緊握四條鐵鏈,用力拉著四隻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快艇,盡情展示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讓人又驚,又嘆,又怕。這一點,顏鶴髮拍馬也追不上。

    他並不害怕,只是震驚,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勞更甚。剎那間,他險些以為關七歸來,戰神再現。但此人戴著鐵面具,身形隱在黑袍之中,絕對不像關七的做派。

    小舟來勢極快,黑衣人動作再勝兩籌。快艇來到她身前時,她右手陡然鬆開,向前一揚。十八枚金錢鏢離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標,或兩枚一組,或三枚一簇,在他們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雙方剛剛照面,她一甩手就殺了八個人。顏鶴髮望向那雙鬼火似的眼睛,心臟無止盡地收緊,再一看黑衣人殺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鬆。幸好他身體健康,沒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否則怕是要病發身亡了。

    八人血濺當場,滿臉驚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麼回事。黑衣人長笑一聲,拋掉鐵鏈,抄起另一支船槳,一呼一吸間,越過呆立不動的顏鶴髮,像只黑羽大鵬鳥,自上而下撲向任氏兄弟。

    她和顏鶴髮擦身而過,他卻茫然不知所謂。若她想殺他,他根本無法還手。尤其這人身影沐浴著灑照九州的月光,有種亦幻亦真的感覺,實在難以提防,甚至確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時,她仍能輕鬆寫意地發射暗器。月下金光連閃,幾乎連成數條金線,所到之處,無人能夠擋住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小飛鏢,無不慘叫出聲,捂著傷口倒下。

    鮮血噴泉般灑落,任怨終於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們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對手,比起英勇奮戰,轉頭就跑是個好上太多的選擇。然而他們正在天泉湖上,面對浩渺煙波,即使精通水性,也無法快速脫身。

    她撲下來的時候,不像一個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蒼穹跟隨她墜落,馬上要壓住他們。

    這種感覺是無法描述的。

    任怨瞪著她,目光中儘是怨毒,眼睜睜看著木槳當頭而落。這一槳似乎不太精彩,足夠他側移躲開。於是,他一晃身,躲開了,同時提起右腳,腳尖與小腹齊平,腳踝腳掌緊繃如刃,成鶴立之勢。

    他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勞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葉手」、「雷鶴腿」,曾踢死過許多英雄好漢。他的臉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戰的能力,所以他臨危不懼,惡狠狠地一腳踢向蘇夜。

    這一腳「鶴踢」踢的部位,應該是她右邊腰肋。他看得準,踢得狠,心腸更是陰險毒辣,一心要敵人的命。

    他的確一腳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時,那襲黑衣忽然沒來由地變了,變成一支垂下的木槳。他正好踢在這支簡陋的船槳上,發出「咔」的聲音。

    然後,這只右腳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急匆匆告訴他,他的腳骨斷了。


第三百三十章

    任怨緊抿的嘴終於張開。他正要出聲慘叫,腰間忽然挨了一腳。

    蘇夜左腿向後撐出,來無影,去無蹤,重重踢在他左腰眼上。他感覺左邊的腎被踢向右邊,與右腰的撞在一塊兒,胃部猛地向上拱起,不知碰到哪個地方,疼的彷彿有根鐵桿插了進去。

    他被她一腳踹倒,摔落時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他想,他的五臟肯定破了,否則怎會疼到這個地步?

    他們兩人年齡相差接近四十歲,堪稱江湖上年紀最不一樣的組合。任勞一直很崇拜他,認為他做事狠,想法絕,日後肯定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因此,他平時自覺低人一等,對他唯命是從,完全不像他「師兄」。

    此時,任勞十分驚懼,嚇的額上滲出冷汗。他驚嚇過甚,忘記緊跟任怨,以後共享好處的打算。任怨倒地,他亦放棄反抗,轉身跳進天泉湖。

    湖水冰寒刺骨,馬上淹沒了他。這是常人難以抵抗的寒冷,竟然讓他有了安心感。他不想回到船上,死也不想。何況他精擅泳技,單靠游水就能離開這裡。

    他正這麼想著,後心微微一痛,似乎有個東西勾住他背後衣衫,刺進他肉裡,然後像魚竿似的,準備提他出水。他一下子心慌意亂,急忙運功相抗。但是,那鉤子不肯鬆動,緊緊勾著他,把他往上拽去。

    任勞入水之時,蘇夜左袖裡飛出一隻鐵爪。鐵爪後面,連著長達十丈,強韌結實的冰蠶絲。鐵爪共有兩隻,名叫「飛天神遁」,乃是魯妙子的作品。他喜愛寇仲與徐子陵,遂把它送給他們。蘇夜見他們一心磨煉輕功,棄飛爪而不用,便要了過來。

    不過一呼一吸間,任勞全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回到小艇甲板。他驚魂未定,忽覺勁風當頭壓下,雙手立成虎爪之形,疾抓向那支船槳。

    他結結實實地抓到了,與此同時,另一支木槳狠狠打在他右肩上。他武功尚不及任怨,想擋已來不及,遭到木槳一擊,右手不由吃痛放鬆。他抓著的那船槳輕鬆抽出,一槳敲中他頭頂中心。

    頭皮裡的血液實在不多。饒是如此,他也把能流的血都流了出來,瞬間血流滿面。

    兩人當年對付「天衣有縫」許天衣,幾無還手之力,險些命喪針下,不得不見風使舵,向敵人認輸。這一次,他們壓根沒有認輸的機會,只覺槳影漫天,寒風撲面,未及看清對方身影,已經吃痛倒下。

    任怨強撐起身,才起了一半,背後傳來一股沉重至極的壓力,險些壓斷他脊骨,背上穴道好像被無數尖針戳刺,使他長聲號叫。叫聲尖利高亢,隨風而出,傳出很遠很遠,卻沒有人趕來救他。

    疼痛迅速臻至頂峰,他後心亦多了一隻鐵爪。兩隻鐵爪勾住兩個人,像是他們衣物後心的裝飾。蘇夜左手勒住冰蠶絲,運功一抽一拋,連絲帶人扔往身側。

    顏鶴髮驚的不知怎麼才好,忽見空中銀絲閃爍,竟是黑衣人把飛爪扔給了他,趕緊伸手接住。任勞、任怨先後而至,重重摔在他腳下,呻-吟一聲比一聲高,偏偏動彈不得。

    蘇夜冷笑不止,看都不看他們,縱身躍起,躍進其他小艇。她一槳打翻一人,如入無人之境。任怨掙紮著伸手,去摸劇烈疼痛的後背時,附近八人已全部慘死。

    他剛才可以動彈,這時全身力氣急速外洩,一寸都移不得。他因劇痛而呲牙咧嘴,奮力幹嘔了幾下,只能嘔出滿嘴苦味。任勞就倒在他側面,可他哪有力氣顧及別人?別說一指戳倒顏鶴髮,就算像平時那樣站著,都是不可完成的夢想。

    任勞變成患有風濕的老人,捂著關節哀哀叫喚。他喘的像只破風箱,腦袋一歪,目光投向小舟側畔,忽然看到黑衣人乘坐的小舟上,坐著第二個人。

    他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著那人,那人也無聲盯著他。那兩道目光裡,似乎充滿了蔑視,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有兩點寒火。

    白愁飛投靠太師府,認蔡京作義父,成為他眾多義子之一。今次謀害蘇夢枕,攫奪金風細雨樓,全程由白愁飛主導。任勞、任怨雖是朱月明的親信,卻想和蔡京交好,為蔡京出力,所以自願參加這項行動。

    名義上是白愁飛發號施令,他們遵從實行。然而,他們心裡打著小算盤,並不樂意把白愁飛當作上司。

    人人都喜歡朱月明,蔡京卻不喜歡。他認為刑部那麼重要的地方,必須要被他完全掌握。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樂意弄死朱月明,換上忠誠於他的官員。

    任氏兄弟察覺他的想法後,心思開始蠢蠢欲動。

    朱月明若倒台,下一任刑總是誰?顯然就是平日奉承太師,逢迎太師,為太師做了無數髒活累活的人。憑他們自己,決計無法扳倒那個整天笑呵呵的和氣胖子。想引動蔡京出手幫忙,必須立下令他刮目相看的大功。

    白愁飛的意思是,只要他們抓到蘇夢枕,就立刻殺了他,不要給他喘息時間。任怨的意思是,只要抓到蘇夢枕,就立刻離開天泉湖,奔向太師府,把他獻給蔡京。

    蔡京欽佩欣賞蘇夢枕,長期盤算如何利用這位不世之雄。白愁飛想要蘇夢枕死,他正好相反。如果計畫成功,他絕不會殺了他,只會好好養著他,讓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以後蘇夢枕肯為他做事,那麼一切都好談,若不肯,反正主動權由他掌握,要殺要剮,依然是他說了算。

    任氏兄弟成功之後,風頭將壓倒其他重要人物,成為蔡京最得力的干將。將來朱月明一死,刑總之位便唾手可得。

    由於他們心懷鬼胎,顏鶴髮才能活到現在。他們怕他殺死蘇夢枕,失去近在咫尺的大功勞,被迫停下快艇,與他隔空談判。誰能想到,蘇夢枕根本不在他那隻小破木舟上!

    任怨細皮嫩肉的臉皺成一個包子,嘴角掛著未能吐出的唾沫。他想大喊蘇夢枕在此,卻已失去機會。而且,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白愁飛多次表示蘇夢枕孤家寡人,必死無疑,那個殺人如麻的神秘人物又來自何方?

    他看見蘇夢枕的同時,聽見了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

    蘇夜狂笑道:「你們這樣的東西,想來殺蘇夢枕,是不是白日做夢?」

    她的笑聲也像鋼針,刺進旁人耳鼓,震的他們雙耳嗡嗡蜂鳴。小艇為困住顏鶴髮,以他為中心,圍出一個圓形,互相隔著的距離並不太遠,以便彼此呼應。

    這恰好讓她從一艘小艇上,跳到與它相鄰的另一艘。她不必長出翅膀,就能御風而行,就像死神派出的使者,一艘一艘地搜刮人命。

    任氏兄弟並未下令,也無力下令。到了這個時候,艇中人發現大家命在頃刻,不約而同地行動起來。一半人划船逃走,由於慌張匆忙,速度遠不如正常時候。另一半見黑衣人凌空撲來,驚慌萬狀,走投無路,跳水逃生,噗通之聲不絕於耳。

    兩者均犯了大錯,忘記湖中的攔江網尚未完全清除。蘇夜並非真正的龍王,僅僅打斷了顏鶴髮附近的網子,剩下大半仍在原地。於是,小艇纏在網裡,游水的勇士直衝入網,驚叫著去解身上束縛。

    很快,叫聲越來越稀疏,越來越微弱。這些人武功尚不如發夢二黨的成員,無人能在她手底走過一招,轉眼慘死當場。二十一條小艇,四十二名官兵衙差,竟無人得活。最遠的一位游出超過十丈,未能逃過身後暗器,與同伴共赴黃泉。

    蘇夜站在艇裡,仰天長笑。長笑聲未絕,她已回到顏鶴髮船上。

    這下子,顏鶴髮都感覺毛骨悚然。他眼見黑影閃電般逼近,下意識朝旁邊讓開,給她讓出一塊空曠位置。蘇夜足尖觸地,纖腰一彎,如同老鷹捉小雞,順手拎起趴在地上,蠶蛹一樣蠕動的兩兄弟。

    她精通醫術,對人身諸般弱點瞭如指掌,故意要他們多受痛苦。可這點疼痛,怎比得上他們喜愛的挖眼、剝皮、抽筋、斷腸?他們折磨反對權臣的忠臣俠客時,從不知什麼叫手軟。這一生中,他們最愛聽的便是人犯的哀嚎慘叫,可惜臨近人生終點,只能聽自己的叫聲。

    任勞的頭被強扭向她,看見她冷酷絕倫的眼睛。他的恐懼到了極點,若非被她提著,早已軟倒躺下。不過,他畢竟六七十歲了,於危難之際大聲道:「我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替蘇夢枕出氣,去找白愁飛!去找蔡太師!何必為難替人辦事的小卒?」

    蘇夜一愣,哈哈大笑,笑道:「好理由,你到了陰曹地府,向閻王說吧!」

    剎那間黑光大盛,倏出倏收。任勞胸腹一陣涼意,撕裂痛感接踵而來。他經驗極為豐富,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扯著嗓子大叫,叫聲已不像人類能夠發出來的。

    他上半身從乳下至肚臍,被她一刀剖開,露出肚腹中的內臟。蘇夜輕輕一推,把他推進湖裡,任憑他瘋狂地掙扎嚎叫。

    任怨神情扭曲如惡鬼,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力氣,拚命想要掙脫她的手。他總算聰明些,用更大的聲音說:「我們不想殺蘇夢枕,只想把他活著帶給太師。太師惜才愛才,會給蘇公子好處。你應該去殺白愁飛,這……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蘇夢枕安靜的像是死了,不催促也不阻止。顏鶴髮仍瞪著水裡的任勞,不敢相信他就這麼完了。世界這麼大,沒人能幫他。

    同一道刀光,同一處傷口,同一聲水響,然後才是不同的慘叫。鮮血一絲一縷地飄出,染紅了四周湖水。兩人隨波浮沉,臟器正一個個被湖水浸透。

    慘叫聲中,蘇夜很勉強地笑了笑,隨即轉向顏鶴髮,平靜地說:「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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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輪彎彎的明月往東邊沉去。

    這是冬至第二天凌晨,月影東去,轉到下半夜時分。月光游移,寒風輕拂,院中花影隨之起伏,樹影亦婆娑起舞。可惜,枝頭鮮花和嫩葉均已落盡,剩下乾枯枝條,在風中瑟瑟發抖。

    戚少商站在一大叢枯枝旁邊,雙眉緊皺,眺望那間燈火通明的屋子。

    屋裡有人,窗紙卻未映出人影。屋中人的名字不說則已,一說出來,將引發無窮無盡的麻煩,因為汴梁城中,上至蔡元長,下至蔡追貓,都在找這個人。倘若他走漏了風聲,神侯府以後永無寧日。

    即便消息封鎖得密不透風,仍可能遇到官兵搜查,高手半夜入府查探。

    除了蘇夢枕,誰能鬧出這麼大一場戲?他的生死,與其他人的權勢富貴息息相關。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無數人想把他弄到手。他卻成功逃離天泉山,衝過嚴密佈防的水路,抵達神侯府門前。

    戚少商迎出門時,心裡出現數不清的問題。

    那時,蘇夢枕並非獨自來到府外。事實上,他已奄奄一息,甚至失去了走路的力氣,被「不老峒主」顏鶴髮負在身後。他們後面,跟著一名詭異的黑衣人。黑衣人一肩扛一人,並很自覺地進行介紹,說肩上這兩位是六分半堂的兩大干將。

    戚少商眼睛看著黑衣人,手裡提著一名俘虜,口中與蘇夢枕說話,兀自滿頭霧水。他應該是全城最瞭解內情的人,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們帶來的不是白愁飛手下,而是六分半堂的堂主?

    他滿腹疑雲,不顧風度地問長問短,終於弄清楚幕後內情。他要蘇夢枕好生休息,自己卻不肯去睡,堅持在外等待。他知道,這件事遠遠沒到完結的時候。那名黑衣女子出來之後,他們可以深入地談一談。

    於是,蘇夜一出房門,馬上就看到了他。

    這個世界沒有五湖龍王,卻有連雲寨中的□□。戚少商被顧惜朝暗算,斷臂逃亡,狼狽不堪,最終依靠藏在青龍劍劍柄裡的證據,反將皇帝一軍,摘去叛賊之名。待塵埃落定,他來到京城,代替鐵游夏,與另外三位名捕共同辦案。

    此時,他一洗逃亡時的狼狽情態,身著白衣,腰佩寶劍,容貌三分清俊,三分軒昂,三分沉鬱,還有一份落拓不羈。在他身上,書生的文雅與俠客的豪雄完美結合,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氣質,令人眼前一亮。

    他曾失去左臂,後來四大名捕之首無情親自動手,為他製作了一隻假手。這隻手極為精細逼真,觀之與真手無異,亦可完成抓握、拿取等動作。倘若他力道運用得當,還能用它摘下臘梅的一片花瓣。

    她看他一眼,看那叢枝條一眼,緩步走下石階,負手仰望夜空,似是要籲盡胸中鬱結,長長嘆了一聲。

    縱觀京城內外,有能力且有可能願意庇護蘇夢枕的,一是神侯府,二是發夢二黨。因此,在金風細雨樓通往神侯府的路上,出現了任勞、任怨,出現了「瞎王子」馬克白、「金錢鞭」歸當,還出現了鄧蒼生、任鬼神。

    第一批表面服從白愁飛,暗地裡以討好蔡京為己任。第二批的確忠於白愁飛,怎奈武功不濟,只好半路埋伏打探消息。第三批,則是狄飛驚不甘寂寞,派出來瞧瞧正在發生什麼事,有什麼便宜可撿的總堂高手。

    任氏兄弟和四十二人一起,橫屍於天泉湖中。馬、歸兩人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任誰辦事,都不會把機密要務告訴這種人,所以她直接殺人滅口,繞了一小段路,把屍體丟進某戶人家的後園。

    戶主第二天如何驚叫,如何報官,都與她無關了。

    鄧、任則是難得一見的肥羊。她將蘇夢枕扔給顏鶴髮,經過半番激戰,總算順利擒下兩人。一行五人像逃荒的飢民般,匆匆進了神侯府。府裡能說上話的人只有戚少商,再就是被無情留在京城的四個童兒。即使如此,她到了這裡,也隱隱有了放心的感覺。

    月下,戚少商面露詫異,大踏步走向她,打量著她的裝扮,笑問道:「姑娘生的這麼美,換了別人,一天理妝三次仍覺不足。你怎會反其道而行之,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老人?」

    蘇夜一動不動,淡淡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道:「當然不明白。」

    蘇夜道:「因為我以後要做的事,最好別和蘇夢枕拉上關係,最好別讓人知道我的身份。唉,我真的很後悔,不該為了一時之氣,威脅白愁飛和天下第七。」

    方才她摘下面具,除去燒掉一半的假髮,取出一個新的發套粘在頭上。這一摘,連見慣世間美貌女子,時常流連汴梁花柳地的戚少商,都驚豔到無以復加。

    她的美麗超凡脫俗,看久了,竟覺虛無縹緲,不像俗世中的美女,而像江南明秀的湖山。戚少商覺得,她不戴首飾是對的,萬一戴了,反而是她裝飾了它們。他所見的那些青樓頭牌姑娘、江湖世家俠女,論容貌還可跟她比一比,論氣質則此生難及。

    她戴上那頂花白假髮,姿容竟不稍減,直到用面具罩住臉,才止住了旁人的目光。

    現在她是一個模糊黑影,全身上下,只有那頂斗笠不是黑色,也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腦袋附近。不知為什麼,她背負雙手,仰望蒼穹的模樣,讓戚少商心裡沒來由發涼。

    他鬼使神差地轉換話題,問道:「蘇公子已歇下了?」

    蘇夜點頭道:「是,他睡著了。顏峒主不肯離開,之前搬來的被縟,就是給他鋪在地上的。蘇公子身邊……好歹得有個忠心的人。」

    戚少商笑道:「蘇公子果真氣宇不凡,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竟也睡得著。」

    蘇夜終於微露笑容。但這笑容掩藏在面具後面,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她說:「他受傷中毒,疲病交加,需要沉睡一晚上。再說,擔心到夙夜難寐,也改變不了白愁飛炸塌象牙塔的事實。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何必想那麼多。」

    她頓了一下,又微笑道:「他不睡的話,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他睡。」

    她身後的屋子裡,有蘇夢枕和顏鶴髮,有鄧蒼生和任鬼神。鄧、任被她從頸後擊暈,以重手法封住穴道。倘若無人幫忙解開,他們少說得睡上一兩天。再加上戚少商人在神侯府,等候甜山傳來的消息,讓她勉強可以放心。

    月光依舊清明,一輪彎月嵌在天空,彷彿月牙形的銀片。黑影立在階下不動,越來越像真實的影子。她出神望著月亮,面具對著明月,反射出慘白顏色。

    「你要去做什麼?你應該告訴我,」戚少商忽然說,且越說越快,「我必須得知道你去了哪裡,否則蘇公子醒來,我……」

    蘇夜哈哈笑道:「你沒法向他交代?你不必交代任何事情,因為我和他並不熟悉。你放心好了,我出門走一趟就回來。蘇夢枕臨睡前,請我聯繫楊無邪。我去找他,帶他到這裡,與他的公子團聚。」

    戚少商緩緩道:「你是蘇夢枕伏下的一支奇兵?」

    「我不是。」

    「那麼,別人派你來,救蘇夢枕於危難之中?」

    「也不是。」

    戚少商輕輕說:「你所做的一切,均出於個人意願,前無救兵後無援軍,所以你怕了?」

    他初見她,只注意到昏迷的兩名俘虜,等她拿下面具,又震驚於她的容貌,這時站到她身邊,離她很近很近,才察覺她身上籠罩著一團巨大的恐懼。她正在害怕,而且害怕僅是表象,其下壓抑著駭人的情緒,不知何時會爆發。

    他以為這句話像一道閃電,能在這神秘女子心裡留下深深的印痕。但蘇夜只笑了一下,說:「我有個關於你的疑問。」

    戚少商看不見她的眼睛,卻知道她正盯著自己。他身處她的目光當中,彷彿被當場看透了,看穿了,忽地好一陣不自在,淡淡道:「請講。」

    蘇夜問道:「你應下諸葛小花的邀請,替六扇門辦一些疑難案件,追捕棘手的惡徒兇犯。這是權宜之計,還是你心灰意冷,決定做個捕快以了殘生,從此以後,四大名捕變成五個人?」

    戚少商冷哼一聲,「我自然不會多留,以後去哪裡,做什麼,我仍未想清楚。」

    蘇夜幽然道:「你說我害怕,說得不錯。我一直像是在做夢,想走又不敢。如今我是孤立無援,分身乏術,不知該相信誰,也不能帶著病重之人四處行走。我能信任你嗎?說不定我回來一看,蘇夢枕已不見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若不信我,為啥說這麼多?你無非想激我一激,讓我為蘇夢枕出力。」

    話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後悔。蘇夜卻不以為意,平靜地說:「這都是我肺腑之言,沒一句用來激你。不過,你不認識我,當然可能誤會。」

    她語氣很輕柔,亦很平和。她向他解釋,卻不在乎他的想法。她的恐懼全部來自蘇夢枕,並非戚少商,所以他幫不了她。

    戚少商心裡沒來由地,升起一抹酸楚的嫉妒。他驀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但她不要他了,嫁進了赫連侯府,嫁給了未來的赫連將軍。蘇夜因蘇夢枕而害怕,那他呢?誰來掛念擔憂他,為他勇往直前?

    他斟酌著苦笑道:「以前有一段日子,我也……我也恨不得是在做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去吧,只要我戚少商活著,蘇夢枕絕不會出事。」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京城有個地方,叫作「名利圈」。

    名利圈性質非常特殊,算是一個半官家半私人的機關,為過往捕快、禁軍、衙役等人提供飯食與住宿。它建立至今,規模愈來愈大,佔地越來越廣,過往客人愈來愈多,經常有人在此交換私密情報,名氣也是塵囂日上。

    名利圈後門,直通「漢唐傢俬店」。這家店由發夢二黨看顧照料,店主便是花枯發之徒,「袋袋平安」龍吐珠。

    白愁飛發難前,楊無邪已經離開蘇夢枕。他帶著那把醜陋的大椅子,去漢唐傢俬店當掉,就此消失了。迄今為止,無人知曉他的下落。但是,倘若對這家店舖有所瞭解,不難猜出他預先避到了發夢二黨的地盤上。

    這是蘇夢枕的安排。他怕他逃亡之時,楊無邪無力逃脫,被白愁飛殺死,或者扣在金風細雨樓,用來要挾他。

    楊無邪在金風細雨樓的地位,僅次於樓主。他既是總管,也是軍師,負責樓裡所有大小事務。換句話說,別人抓他的渴望,也僅次於蘇夢枕。

    他出去當椅子那天,有人跟蹤他到店裡,準備拿下他送給蔡京。然而,店中人早有準備,安排了許多埋伏。「抬派」掌門人智利戰死,「托派」掌門人黎井塘僥倖逃脫。智利的屍體被送去給顏鶴髮,當作偽裝蘇夢枕的道具。

    楊無邪在哪裡,只有這家店的老闆和夥計知道。但黎井塘成功逃走,勢必要回報太師府,讓更多高手前來抓人。楊無邪八成已前往花府避難,剩下兩成可能,才是留在傢俬店等待。

    顏鶴髮接到屍體後,再無與他們接觸的機會。他亦希望蘇夜接回楊無邪,否則全城搜捕蘇夢枕,恐怕會把他搜了出來。

    深更半夜,普通店家理應打烊休息,清晨再起床勞作。蘇夜站到傢俬店門前時,卻聽見裡面有人說話。

    那是五六個夥計,圍坐在一張木桌旁邊,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他們得知今夜大變迭生,不敢安心睡覺,點了燈呆坐閒聊,順便等候外面來的消息。龍吐珠若來,證明有用得著他們的去處,若不來,那就萬事大吉。

    他們已等了很久,大部分人武功不濟,開始哈欠連天。其中,面對房門的那一位用力伸著腰,鼻中發出猶如便秘的聲音。懶腰伸到一半,他突然目瞪口呆,伸著的兩隻胳膊仍在空中,一張嘴卻像咬了個煮雞蛋,先上下大張,再急忙合住。

    他發現,門閂啪一聲斷成兩截,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撥動著,向兩遍滑動。斷開的鐵閂滑落在地,發出叮叮兩聲輕響,吸引六個人均回頭看它。

    門閂斷裂時,門亦無聲無息開啟。門外有夜色,有明月,有遠遠傳來的嘈雜聲音,有個站在門前的黑衣人。

    與外面的吵鬧相比,屋裡靜的可怕。他們沒什麼功夫,也沒什麼見識。可他們都在想:怎麼又來了,難道朝廷裡的大官永遠不肯放過這家店,非要把它從汴梁完全抹去嗎?

    抹去就抹去,何必害怕,何必求饒?就算投靠太師府,也會像智利那樣,因太師一個命令而白白死去。他們既和朝廷作對,就不用期待長命百歲。

    蘇夜知道這是龍吐珠的產業,卻沒看見他本人。她越過數重牆壁,來到存放新舊傢俬的、位於店面後方的庫房。這六個夥計,正是在庫房東側的一間小屋子裡談天說地。

    他們所談的,當然是今夜正在發生的事情。蘇夜一現身,原先尚屬融洽的氣氛化為烏有。靠門的兩個人跳起身,警惕地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和氣地說:「幾位不必緊張,我受人所托,來找楊無邪楊總管。楊無邪人在此處,還是去了花府或溫府?」

    一個年紀較老的夥計滿面狐疑,挽上油膩袖口,冷冷道:「誰托你?」

    蘇夜道:「神侯府的戚少商。」

    那人冷笑道:「你空口無憑,說的話是真是假,俺們也不知道。要是隨便什麼東西,把臉一蒙就能登門要人,俺們的生意可不用做了!」

    另一人說:「諸葛先生從不管江湖幫派的閒事。他老人家覺得咱們是黑道,六扇門的人是官差,不該相互勾結。」

    第三人用更大的聲音說:「我看你是滿口胡言,把我們當傻子耍。」

    蘇夜既覺好笑,又有些說不出口的感動。她移步前行,邁進門檻,順口說:「我可以輕而易舉殺了你們,卻不會這麼做。我若來自太師府、丞相府,哪有這麼好的耐心?」

    第一個人嗤笑道:「說好話的惡人,俺們見得多了。」

    蘇夜道:「我要怎麼做,你們才肯相信我?」

    那人慢吞吞地說:「你把戚少商帶來……不行,我們不認識他,怎知你弄來的是不是真貨?要不然……你到花黨魁那裡走一趟,反正我們知道的,都報給他了。」

    如果她去找花枯發,待遇怕是一模一樣,大可不必浪費時間。她看著他們,倏地笑了一下,「楊無邪根本不在這兒。你們曾被太師府爪牙跟蹤一次,勢必不敢冒險,趕緊送他到其他地方,以免攻擊接踵而來,你們小小一個傢俬店,保不住他的命。」

    「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去花府,」蘇夜這麼說著,當真轉身邁步,「算你們逃過一劫。」

    她不能下狠心逼問他們,只好虛晃一槍,假意去找花枯發的晦氣。而且店舖大門外,出現十多人急匆匆趕來的行走聲。這批人若不是龍吐珠,就是過來查問傢俬店的敵人。她這時出去,剛好幫他們擋一擋。

    她背對著木桌,後心空門大露。那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夥計目光閃動,右手忽地抬起,向前猛甩。袖中七八枚鐵蒺藜激射而出,連成一條筆直的線,疾打她背後重穴。

    靠門兩人掣出兩把尖刀,一左一右,分頭搶上。他們內功實在不行,竟不知她身形飄忽不定,分別撲向自以為的準確位置。

    剎那間,屋中響起數聲驚呼。持刀人明明看準了,撲上去卻發現撲了個空。他們收不住步子,跌向前方,絆在門檻上,被絆的邁了好幾個大步,跌跌撞撞地衝進門外月光。

    與此同時,蘇夜右袖微微顫動。一股柔和渾厚的氣勁湧出,裹住鐵蒺藜,將其反連續彈回。她聽音辨位,不必用眼看,便精準定位桌邊的每一個人。暗器的主人大叫出聲,只覺勁風割面如刀。七枚鐵蒺藜緊貼他肌膚擦過,卻沒劃傷他,打進後方的大木櫃。

    她的人落在外面,彷彿黑夜割裂出的一個人形。所有人都跳了起來,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紛紛追出屋子,驚愕至極地看著她。

    她冷冷說:「我沒心思應付你們,休要把我當作對手。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我楊無邪的下落,也可以等我問完花黨魁,回來找你們要人。」

    這兩句話說完,院落通往前面的大門忽地開了。門外湧進一行十二人,其中四人各拿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他們的首領是兩名精悍的漢子,均為她的熟人,左邊的是龍吐珠,右邊的是銀盛雪。

    銀盛雪身後,背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這把刀比他的人還醒目。

    雙方一照面,對面臉色大變。他們均能看出,院中正是劍拔弩張。蘇夜既被夥計圍在中心,當然是不懷好意的惡客。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刀光。銀盛雪拔刀在手,一刀揮向她的脖子。刀光落時,血光也即將迸發。

    他的刀練得實在不錯,在蘇夜這種大行家看來,僅能看出兩個破綻。但對她來說,一個破綻也嫌太多了。她遇上的強勁對手,招式裡壓根不會有破綻。

    一隻手輕而緩地伸了出去,像是要拈下一片落花似的,拇指與食指並在一起,悄然彈向刀身。錚的一聲,刀身劇震。雪堆一樣的刀光就此遏住,硬生生停在離她不足兩寸遠的地方。

    她另一隻手,同樣只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這把刀。銀盛雪握著刀柄,忽覺一股巨力扯住了他。他不想棄掉武器,又不想被拉向對手,僅猶豫了一瞬間,已被扯到蘇夜旁邊。

    刀仍在他手裡,他的手肘卻被托起。一眨眼的時間裡,森冷刀鋒抵在他自己的喉嚨上。他稍一掙扎,立即感覺頸間一陣刺痛。

    蘇夜按住他的手臂,要他保持橫刀自盡的姿勢,越過他肩膀,看著龍吐珠道:「楊無邪呢?」

    龍吐珠臉色極不好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他聞言一愣,冷笑道:「這就是你的問題?」

    蘇夜笑道:「不行嗎?」

    龍吐珠哈地一笑,冷冰冰地說:「無論你有啥打算,都來晚了。楊無邪不在我們這裡,我們也不知道誰帶走了他。」

    蘇夜愕然道:「他躲在店裡,然後……然後被人帶走了?」

    龍吐珠冷笑道:「你找到這兒,想必知道他以一把椅子為信物,暫時到此避難。可惜啊,他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一群太師府的走狗。我們解決了那些人,商議過後,決定送他去師父家裡。誰知他們中途遇上強敵,楊無邪就此下落不明。店裡兄弟為這事與你衝突,其實毫無必要。」

    蘇夜心裡,陡然升起莫名其妙的寒意。她察言觀色後,已決定相信他的話。她問道:「如果蘇夢枕親自過來,你也這樣回答?」

    龍吐珠冷笑道:「當然。」

    蘇夜道:「好,敵人容貌如何?武功如何?用何種兵器?有沒有顯眼的特徵?」

    龍吐珠冷冷盯了她一眼,沉聲說:「陪著楊無邪的兄弟都死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地死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數年前,雷損收買金風細雨樓的余無語、花無錯,在破板門伏殺蘇夢枕。

    蘇夢枕中了淬毒暗器,不肯回去養傷,反而借此機會,與六分半堂展開決戰,成功殺死雷損。雷損死後,他任憑雷純離開,拒絕斬草除根。此事過後,雷純接任六分半堂總堂主,在狄飛驚、雷動天等人輔佐下,維持原有勢力。

    如果有人認為,蘇夢枕戰勝了雷損,搖身一變,成為京中唯一霸主,那就錯了。

    雷損垂死之際,用盡全身功力,大喝一聲,引發他腿上毒性蔓延,使他落得個割腿療傷的結局。縱使如此,毒性仍纏綿不去,緩慢地侵蝕傷害他身體。他傷病交加,力有未逮,遂被白愁飛趁機而入,逐步排擠真正忠於他的弟兄,架空了他。

    五大神煞裡,上官中神早死;薛西神死於決戰;莫北神竟在決戰中叛離,投奔六分半堂;郭東神乃是原來六分半堂的雷媚。她,外加年紀已老的刀南神,這兩人留在金風細雨樓,處境可能極為糟糕。

    而身為風雨樓元老的「四無」,余、花自不必說,師無愧則因雷損設計暗算,替他躺進棺材,死在蘇夢枕刀下。

    茶花、沃夫子、蘇氏三兄弟,全部非死即叛。樓中子弟有七成見風使舵,轉而效忠白愁飛;一成親近王小石,紛紛加入象鼻塔,應當不會為蘇夢枕慨然赴死;剩下最後兩成,也處境艱難,倘若去硬拚白愁飛的人馬、太師府送來的江湖高手,無異以卵擊石。

    因此,蘇夢枕曾號令群雄,風光無限,如今幾無還手之力,只剩楊無邪、顏鶴髮寥寥數人戮力拚命。

    這便是破板門一戰後的發展,由戚少商親自講給蘇夜聽。他斷臂逃亡,一夜間基業灰飛煙滅,論淒涼卻比不過蘇夢枕。而且,他自少年時起,與蘇夢枕惺惺相惜,互慕英名,見對方淪落到這個地步,難免物傷其類。

    他講的非常詳細,蘇夜仍然難以置信。她怎麼也想不通,偌大一個風雨樓,分舵遍佈天下,子弟一呼百應,竟在幾年時間裡,一大半倒向白愁飛。難道真如元十三限所說,王小石什麼都不做,避開了樓中矛盾,坐視白愁飛勾結蔡黨,侵佔蘇遮幕父子創立的巍巍大幫?

    雙方的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兄弟卻袖手旁觀,那這個兄弟,實在不要也罷!

    她旁聽尚覺難過,蘇夢枕的感受何必多說。這個時候,楊無邪同樣遇上大敵,下落不明。她有理由相信,主謀者若非太師府,就是六分半堂。但她孤掌難鳴,必須把事情好生理順,才能展開行動。

    冬至這一夜,汴梁城極不安穩。許多人在外奔波,有些直奔花枯發、溫夢成的府邸,在近處一探究竟;有些來到神侯府附近探頭探腦,終究不敢入府搜檢。

    府中,戚少商一夜未眠,與蘇夜談到天際微明。顏鶴髮怎樣都睡不著,在屋裡輾轉反側,睜著一雙老眼想心事。

    這些是蘇夢枕的朋友。至於他的敵人,自然是芒刺在背,如鯁在喉,覺得蘇夢枕一日不斷氣,金風細雨樓就不完全是白愁飛的,自己就沒多少好日子過。天泉湖那四十四具屍體一出,更像冬雷震震,震得他們耳鳴心跳。

    任氏兄弟已死,無法說出凶手姓名。元十三限未歸,洩露不了天機。即便他向蔡京打小報告,也只能說「黑衣無名老人」,作為情報毫無用處。

    半個汴梁城燈火通明,火把似明亮的細線,遊走城中街巷。無數人通宵忙亂,心裡七上八下。蘇夢枕卻沉沉睡著,好像今夜的主角不是他一樣。

    他已很久很久,沒睡過一場完整的覺。一大半時間,他躺在床上咳嗽,咳到肺都出了血,依然停不下來。雪上加霜的是,他思念雷純,愛慕雷純,一想雷純全心全意要他死,便異常心痛。

    蘇夜給他服一種藥,來自蛇王的靈藥。在藥物作用下,他睡著了,只可惜睡得不□□穩。他做了很多夢,夢境如打碎了的琉璃片,五光十色,跨越他懂事至昨日的歲月,逼著他想起過往風光,以及今夕的落魄。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清醒,感受到冬日黎明時分,略帶寒意的清冷陽光。

    他的肺、胃、肝一如既往的疼,四肢百骸都在疼,隨時準備散架,可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朦朧之中,他發覺身邊有人,下意識張開雙眼,只見一張青灰色的鑄鐵面具,高懸在他上方,無情地瞪著他。

    他去摸紅袖刀。紅袖刀不在他衣袖裡。

    他甚至沒穿外袍,哪有供他藏刀的寬大袍袖?他心下一緊,忽聽那張面具發出老人般的聲音。

    「刀在你枕頭下啊,蘇公子,不記得了嗎,」它說,「你總是不放心,覺得自己沒脫險,才誤以為袖中有刀。」

    這一下子,蘇夢枕完全清醒了。然後,鑄鐵面具走開了一會兒,回來之後,他眼前出現一張木製托盤。托盤裡擺著熱騰騰的粥、下粥的小菜,剛炒出來的鮮嫩青菜,居然還有一碗湯和一碟宮式糕點。

    蘇夜把茶杯遞給他。他接到手裡,看了看裡面的熱水,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完了,才開口說話,語氣已不像昨夜那樣低啞微弱。

    他說:「姑娘……」

    他端著那個茶杯,神智漸復,心裡依然迷惘不已。他本來有無數問題可問,事到臨頭溜出一句,「你還戴著面具?」

    說完,他發現這話太突兀,只好笑了笑。他很少笑,此時笑容卻多的出奇。面對類似於方應看、米有橋等需要認真結交的人,他一向如此。

    蘇夜左手托木盤,右手托炕桌。其實那不是炕桌,而是她臨時找來的小桌子。她把這兩樣東西安置好,同時冷冷道:「誰知道神侯府裡有什麼人?我指望這張臉幫我做點事情,怎肯輕易以真面目示人?」

    她放完桌子,又幫忙豎起枕頭,讓蘇夢枕靠著,指一下木盤說:「你吃吧,飯是我做的,飯裡沒毒。」

    大多數人見到鑄鐵面具,莫名地心驚膽顫,不太願意盯住它多看。如果他們仔細觀察,將發現面具後有一雙黑瑪瑙似的眼睛。它們是美是醜,因觀看者的心情而異。

    蘇夢枕絕非其中之一。他呼吸淺而快,眉心隱約透出黑氣,倘若舉起手掌,掌心也滲出青色。這些症狀,無不說明他大限將至。但他神情依舊篤定冷靜,雙眼依舊閃著冷光。他從容自若,凝視著她,點了點頭道:「好。」

    他很少說謝,他認為感謝要用行動表示,言語並不值錢。蘇夜想起這回事,胸口就像堵了異物,沉悶的透不過氣。

    世上沒有五湖龍王,蘇夢枕的下場便是如此。她盡力迴避這事實,結果一見到他,之前的自制力如同洪水潰堤,被盛怒、傷心、失望之類的情緒沖走。

    她想的是「報應」。世間從來沒有報應,於是她要親自充當這個角色。

    蘇夢枕端起粥碗,雙手不斷顫抖,眼見要把熱粥潑出去,只得放回盤中。蘇夜想幫忙,替他端著碗,或者乾脆喂他吃,見他搖頭拒絕,又退回原地。

    他當真吃了她做的飯,可惜吃的很少,也很慢。一個人的胃若破了個大洞,怎樣都不可能有好胃口。胃口不好,身體就缺乏力量,潰爛處越爛越大,循環往復,陷入無解的死地。

    蘇夜看了一會兒,目光時起時落,隨著那雙筷子移動,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你肺上長了個瘤子?」

    蘇夢枕笑道:「知道。」

    瘤子倒沒什麼,問題在於,它的數量將不斷增加,擴張至別的器官,徹底毀掉人身原有的機能。她看著他,覺得自己無力回天。程靈素亦沒這能力,何況這裡只得她一個人。

    與他相比,現實世界裡的蘇夢枕簡直像個健康人。

    她並未坐下,而是抱臂倚牆站著,動輒瞟一眼窗外灰藍色的天空。她沉吟一會兒,又問:「雷媚和刀南神在哪兒?」

    蘇夢枕只回答了九個字,「雷媚叛了,刀南神死了。」

    冬至晚上,白愁飛到玉塔見蘇夢枕,打算殺死他。刀南神和雷媚預先進塔,藏進蘇夢枕臥室的大櫃子,作為最後一重反擊。白愁飛發難不久,他們便從櫃中一躍而出。

    刀南神做夢也想不到,過去背叛了雷損的雷媚,現在又背叛了蘇夢枕。雷媚在他身後,一劍刺進他後心。他瞬間斷了氣,死在蘇夢枕面前。

    刀南神之外,樹大夫估計也已魂歸地府。他掌握著蘇夢枕的詳細病情,對方絕不會放過他。

    他說得很簡單,卻很明白。蘇夜聽完,驀地笑了一聲,笑完覺得不夠,又笑了第二聲。「好,很好,」她幽幽道,「這真是太好了。」

    蘇夢枕抓住一切機會,總算殺死了雷損。那時他一定不知道,更多磨難還在後頭。如果他知道,會那麼快動手嗎?這些年來,他經歷著怎樣的煎熬,怎樣的痛心無奈?但凡他還有威望可言,白愁飛怎能順利伐掉傷樹?

    與其說風雨樓子弟,不如說子他奶奶的弟。說到底,誰佔了上風,這些人便跟著誰。蘇公子僅是一個象徵,等蘇公子病的要死了,白公子正好取而代之。

    她倚著那面牆,彷彿粘在了那裡,出神地想著一些人,一些事。待蘇夢枕慢慢喝完那碗粥,她才嘆了口氣,苦笑道:「楊無邪不在發夢二黨。他前往花府時,遇到身份不明的敵人。別人均死於非命,就他不見蹤影。」

    她一邊苦笑,一邊嘆息,「你別著急,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問隔壁的鄧蒼生和任鬼神,看是不是六分半堂搗的鬼。」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可是,他們完全不知情。準確地說,他們宣稱自己不知情。

    這兩人原是江湖知名的殺手,後來轉投迷天盟,被雷損收買。關七失蹤,迷天盟覆滅,兩人索性正式加入六分半堂,成為「高山堂」、「流水堂」堂主。

    鄧蒼生練「蒼生刺」,任鬼神練「鬼神劈」,為了這兩門神功,不惜改掉原來的姓名。他們曾經力抗金風細雨樓的「無發無天」,遂得到「有法有天」的稱號。

    離開迷天盟後,他們不再遵守盟中規矩,不必嚴實遮掩容貌,衣著打扮卻未更改,以前喜歡穿什麼衣物,現在仍然穿在身上。

    誰能想到,衣著打扮,連同五官長相,均已失去價值,因為他們兩張臉,正扭曲成誰都認不出的樣子,身體亦像蚯蚓一樣拱起,滿地掙扎翻滾。

    他們痛,非常痛,痛到以頭搶地的地步。怎奈疼痛迅速消耗了力氣,導致他們往地面猛撞時,皮都沒擦破。

    蘇夜坐在他們對面,右手端在胸前,拋著一把棋子。棋子分黑白兩色,共三百六十枚,放在她身畔的小幾上。她玩夠了,手指輕彈,兩枚棋子倏地飛出,分別撞中鄧蒼生和任鬼神。

    棋子很普通,手法很樸素,力氣好像也很有限。但棋子打中他們,如同一把燒紅了的利刃,氣勁狠狠戳進皮肉之內。痛感起於一處,往四方擴張,良久方息,疼得兩人汗珠滾滾而落。

    蘇夜說,蘇公子正在隔壁歇息,無關人等不可大喊大叫,所以繼續封住他們幾處重穴。兩人痛極了,想喊喊不出,憋的滿心焦躁,不僅額角流下冷汗,連鼻涕眼淚也痛了出來,滿臉都是淚水與淚痕。

    鄧蒼生翻滾之時,目光數次掠過上方,掠向那張面具。蘇夜始終不動聲色,右腿架在左腿上,向後倚著椅背,態度好整以暇,身形端坐如山。

    她本身的條件擺在那裡,再怎麼精通易容術,也很難變成雄偉強壯的大漢。但他一瞧她,便覺看到了比壯漢可怕百倍的人物,在心理作用下,不由自主把她想得龐大了三分。

    任鬼神與他交情深厚,武功在伯仲之間,性格亦差不多。他這麼想,任鬼神估計差不多。兩人無法用言語溝通,偶爾撞在一塊兒,傷處更痛,馬上朝相反方向彈開,活像兩個電子。

    目睹如此慘劇,蘇夜絕不手軟,反倒陰沉沉笑了幾聲,笑聲裡不乏歡愉。

    鄧蒼生眼淚充滿眼眶,使視線一片模糊。有時,他掙扎得太劇烈,淚水流了出去,才勉強看得清楚。如果能說話,他只想大叫冤枉。他兄弟兩個從未得罪過楊無邪,更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即使雷純、狄飛驚等人另有打算,他倆也真的不知情。

    蘇夜冷笑不絕,陡然低聲喝道:「不許哭!」

    鄧蒼生不想哭,他已不想拒絕她的任何命令。然而,痛到這個樣子,眼淚根本不受他控制,就算拚命忍住,也滔滔不絕地向外湧流。

    一枚白棋破空而至,敲中他肩井穴。他肩膀一鬆,全身跟著鬆懈了。劇痛令他痛不欲生,棋子到處,立刻像遇上天敵,忙不迭退走。痛感消失,紛亂的內息重歸丹田。他重新有了力氣,身體亦可自如活動,毫無後遺症狀。

    他雙手撐地,喘息不已,發現健康無病,便是人生最大樂趣,正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忽聽蘇夜厲聲道:「你有種就跳起來!」

    別說跳起拚命,他甚至不敢作出站立的動作。這一刻,他四肢著地,慌張地看一眼任鬼神,想了想又不甘心,向後一坐,變成跪坐自己小腿的姿勢。

    如果他眼神能凌厲凶悍些,還可讓她想起他們的過往盛名。但徹底真慌了,目光中毫無殺意。作殺手的人,理應眼光獨到,出手既快又準還狠。他明知對方實力遠勝自己,為何去自取其辱?

    他內功確有獨到之處,對周身肌骨的控制也爐火純青。跪坐之後,他想起她方才的低喝,眼淚自動自發地收回。若非眼圈周圍紅腫不堪,別人根本看不出他哭過。

    蘇夜冷冷道:「你說,你們不知道楊無邪的下落?」

    「不知道,真不知道,」鄧蒼生惶急地說,「確實不知道,不然我發個毒誓,如果我們說過一句假話,以後刀斧加身而死!」

    蘇夜嗤笑道:「我都難免刀斧加身之厄,何況你們。」

    鄧蒼生心下忐忑,盡力作出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雷損給我們厚禮,雷純待我們如上賓,我們才進了六分半堂。不過……不過,閣下肯定知道,這一點點收買手段,不足讓我們誓死跟隨。」

    蘇夜笑道:「哦?」

    鄧蒼生道:「我們知情的話,為啥不說?隱瞞這件事,對我們有啥好處?」

    他坐直身體,但見她右掌平攤,忽而接住棋子,忽而連續上拋。九枚棋子翻飛不止,速度奇快,組成頗有美感的圖案。她射出棋子折磨他們,同時從旁邊補充新的,無論怎麼拋擲,掌中一直托著九枚。

    她左手輕搭座椅扶手,說不出的瀟灑適意,幾乎是自上而下睥睨著他。他對此並不介意,反正,身份總得分個上下高低。蘇夜武功強過他,地位自然比他高了。

    事到如今,他突然想「大難臨頭各自飛」。他猛然明白過來,他和任鬼神看見了蘇夢枕,得知他人在神侯府。那麼,這個神秘老人會放過他們嗎?一旦放人離開,豈非把消息白白送給雷純?

    倘若是他鄧蒼生坐在椅上,睥睨俘虜,那他絕不會留下活口。他過去認為,人生在世,必須學會心狠手辣。今日別人準備對他心狠手辣了,他卻萬般不願。

    他想來想去,結論是自個兒前途不妙,連忙遞補一句,「閣下可以出個價,只要超過雷純,我們就為你辦事。你想找楊無邪,我們熟悉京城不少人物,也可幫你去找。」

    任鬼神沒他命好,仍在他身側掙扎,竭力忍耐疼痛。蘇夜以內勁彈起棋子,一枚接一枚打出。棋子擊中目標,滾落在地,聲音十分清脆。而任鬼神滿頭大汗滴在地面上,只留下若干深色痕跡。

    沉悶的撞地聲裡,蘇夜哈哈大笑,狂笑道:「原來你覺得老夫是個傻子,會憑你幾句話,輕輕巧巧放走你們?」

    話音方落,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共同躍起,直奔鄧蒼生。它們飛至一半,突然上下分開,一打他咽喉,一打他左肋。他好歹是江湖有數高手,眼見暗器將至,想伸手以「蒼生刺」擊落,已經來不及了,急忙向旁閃開。

    他抽身閃避時,白棋凌空拐彎,打中他肘尖。這一痛非同小可,使他身形略有偏移。第三枚棋子接踵而至,撞在他膝彎的環跳穴上。

    鄧蒼生膝蓋發麻,小腿產生僵硬感覺。與此同時,任鬼神內息洩出丹田,在周身經脈中亂竄。有一縷恰好鑽進他喉間,解開了封住的穴道。他憋足了氣想喊,終於得到機會,登時尖聲嚎叫。叫聲飽含深沉的痛楚,在這間屋子裡迴蕩著。

    蘇夜失笑道:「算你們運氣好。」

    穴道雖解,餘威尚在。一時間,鄧蒼生漲紅了臉,依舊不敢起身,生怕被她更加狠毒地折磨。任鬼神祇解開一處穴道,四肢兀自發麻,全無反抗之力。他們均未想到,她所謂的「運氣好」,指的是其他人。

    下一枚棋子轉瞬即至,瞄準他右耳的耳門穴。這一下快逾閃電,勢不可擋,但甫一離手,居然突如其來,凌空撞上了一支袖箭。袖箭連發如連珠,支支精準至極,急撞那枚小小棋子。

    棋子當中,蘊含的力道非同小可。五枚袖箭過後,它去勢不絕,卻被撞歪方向,篤的一聲嵌入椅子腿。

    門外有人冷冷道:「閣下膽子當真不小。」

    鄧蒼生驚魂未定,只覺這聲音清冷動人,雖出自男子口中,仍令人精神一振。不管來人是誰,既然發暗器攔截棋子,定能充當他們的救兵。

    蘇夜以眼角瞥視袖箭,口中淡然道:「這還用說?膽子不夠大,如何敢進神侯府?」

    外面傳來一陣輕微響動,進門的是人,也是木輪椅,那人坐在輪椅上。

    他年紀很輕,眸光很冷,坐著的時候靜如處子,容神自在,卻自帶一股冷峻之氣。這股冷峻尤為明顯,壓倒他風神如玉的容貌,給人以冷漠無情的印象。他盯著蘇夜,彷彿盯著一件惹人厭惡的垃圾。

    他就是四大名捕之首,無情。

    一名外貌樸實,有點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站在輪椅後面,慢慢推動它,把無情推進了這間屋子。

    這裡是神侯府,當然可能見到諸葛神侯,可能見到無情、鐵手、追命、冷血。他們不在,蘇夜趁機肆意妄為,把俘虜折騰了個夠。現在他們回來了,鄧蒼生還是沒有安全感。他總覺得,自己落到他們手裡,雖不用吃苦,卻不可能有好下場。

    無情譏誚般地問:「閣下想做什麼?」

    蘇夜從容站起,緩步走到鄧、任兩人中間,一腿踢在任鬼神肚腹處。無情眉宇一動,似乎就要出手,又硬生生按捺住了。這一腿踢出,任鬼神立時不再嚎叫。他按著肚子,倒在地上,用衣袖擦頭上的汗,看上去並無大恙。

    她不去理會他們,冷笑道:「你明知故問。除了問口供,我還能做什麼?」

    無情冷然道:「我們既吃六扇門的飯,就不能容你如此對待他人。你若不肯收手,休怪我們兄弟不講情面。」

    蘇夜笑著笑著,忽然沉聲道:「元十三限好嗎?諸葛小花成功殺了他嗎?」

    無情愣住,鐵手代他答道:「元十三限受了傷,殺死幾個徒弟後揚長而去,世叔未能攔住他。」

    「你們不趕緊出門捉拿兇犯,還在等什麼,」蘇夜陰惻惻地說,「刑部的任勞、任怨兩兄弟,元十三限的高徒天下第七,金風細雨樓裡的白愁飛,均為惡行纍纍的要犯。他們能逍遙至今,是否你們暗中講了情面?」

    她越說越快,「你們放著首惡不理,倒來教訓老夫,是否因為他們有權臣幕後支持,我沒有?」

    無情冷然哂笑,尚未回答,背後忽地多出了一個人。那人身量不高,頜下蓄著長鬚,一向風平浪靜的臉上,微微泛出苦笑。他隨隨便便舉步,隨隨便便進門,好像沒看到輪椅正堵在門裡。

    他看看坐地的人,再看看蘇夜,苦笑道:「天泉湖那邊,是你幹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原主人回來了,她便不能繼續。

    事實上,她根本不想繼續。「不問蒼生問鬼神」威名遠颺,卻非鐵骨錚錚。他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更沒打算誓死效忠誰。他們疼得滿頭冒汗,依然堅持原來的答案,證明那個答案是正確的。

    她微側過頭,看著諸葛先生,冷淡道:「天泉湖?天泉湖那邊出事了?我不知道。」

    四大名捕當中,無情和冷血均性格冷靜,鮮少流露感情,乍一看不近人情,令人生畏。雖說無情乃是個最多情的人,而冷血的血裡燃燒著一團火,但外人看見他們的外表,難免產生誤會。

    無情雪玉般的臉上,彷彿結了一層冰霜。冷血走進來時,一眼望見躺倒手撫肚子的任鬼神,立即用利刃似的眼神盯向她。

    他們冷,蘇夜更冷。她語氣透出冷意,身邊寒氣森然,眸中儘是刺骨寒光。她已不再熱血澎湃,所以心中沒有衝動,唯剩怒火。別說諸葛先生,就算大俠蕭秋水、巨俠方歌吟等人在場,她一樣不假辭色。

    諸葛先生皺了皺眉,好像不太滿意她的回答。他不接話,她卻再度發聲,「諸位想公事公辦,那就公事公辦。這兩位仁兄,本為道上有名的殺手,相信已在刑部掛了名。諸葛小花,你若放了他們……」

    諸葛先生不贊同地搖頭,嘆道:「閣下何必如此。」

    蘇夜冷冷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承不承認,你都認定是我。想要拿我的話,現在就動手吧。若不想,為啥非要多這句嘴?」

    鐵手不喜多話,這時發覺場面尷尬至極,皺眉道:「我們並非不幫忙,蘇樓主正在隔壁休養。世叔願意接納你們,實在冒了很大的風險。」

    鄧、任兩人一坐一躺,見諸葛神侯進來,鬆了口氣,仍不敢起身反咬一口,生怕蘇夜勃然大怒,把他們殺了。

    此時,鐵手說出兩句公道話,蘇夜驀地沉默不語。她轉頭看了看他們,再轉回去,盯著神侯府的師徒五人。

    她面上微露苦笑,口氣總算有軟化趨勢,「這話說得不錯,老夫並非不明道理,也非不知感激。但……鐵二爺,你得明白一件事,倘若我沒來,蘇公子根本不會在府上出現。他,他本想逃到六分半堂雷姑娘的地盤。去了那兒,焉有生還之理?」

    「而且,如果是蔡京、童貫,甚至元十三限、龍八等人庇護我,他們絕不致感到為難,也絕無風險可言,」她先看鐵手,再望無情,最後瞥向追命與冷血,「幾位難道不覺得諷刺?」

    「惡人事事如意,好人戰戰兢兢,世事一貫如此。江湖朝廷為一體兩面,走到哪裡,都無天理可言。我不信這個邪,我要改掉這條規矩。我要告訴別人,行善或者無福報,作惡一定受報應。」

    這就是她的回答。她拒絕承擔罪名,拒絕給出明確答案,反倒說了這樣很長一段話。她不必多作解釋,諸葛先生已經明白。

    她希望用行動嚇阻別人,阻止他們如同過江之鯽,爭先恐後靠近太師府,挖空心思分些好處。死於非命的消息傳出去,有些人會想,值不值得用性命換取官職?是丟掉錢財合算,還是丟掉自己的命?

    沒了走狗,蔡京再怎麼智通天地,志大才高,也不會擁有今日的權勢氣焰。如果每個助紂為虐的江湖人都死了,剩下的肯定驚恐萬狀,儘可能快地匡扶正義。

    但現實恰好相反,助紂為虐的披金戴銀,奮力相抗的處境堪憂。即使殺人如麻,等蔡京替他們取得赦免令,往事也就化為雲煙了。

    事實讓她十分無奈,也常讓她想遁世遠走,拋開這些醜惡,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

    諸葛先生當然不認可她的理念,因為他傾向於用法度裁定一切。若非如此,他不會入朝為官,成為六扇門領袖。歷代律法規條,正為懲善罰惡所設,無需江湖中人替天行道。他要修正不公平的事情,將惡徒罪犯投入天牢,拯救無辜受屈的良民賢官。

    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他自知單憑魅力和口才,說服不了她這等人物,就像他無法說動蔡京及其爪牙。她身上有種強烈的力量,使人心驚肉跳。他瞭解這種人,明白她不怕孤獨,也從不軟弱。即使孤軍奮戰,她同樣堅持不懈,不以他人意志為轉移。

    他能說動戚少商,說不動她。如果他以不插手江湖爭鬥為藉口,只會收穫她的譏嘲。他直覺她不擇手段,一旦下定決心,什麼都可以用來交換利益。他們得避開彼此,認真去做,按照自己的理念做。也許到了最後,雙方將殊途同歸。

    雖然,他預料不出「最後」的情況。

    他跳過元十三限不談,悠然自得地說:「我得帶走他們。」

    蘇夜說:「行。」

    「你有啥打算?」

    「我有打算,也不能說給你聽。各位別把精力放在我這裡,去管你們都心知肚明的對手吧!作為回報,我儘量避免與你們的衝突,盡快帶蘇夢枕離開。」

    無情冷冷道:「離開?去哪裡?」

    蘇夜笑道:「去金風細雨樓。」

    諸葛先生下意識撫了一把鬍鬚,問道:「你想怎麼做?」

    蘇夜哈哈笑了起來。她低沉暗啞的笑聲,平靜裡滲出酸楚,傳進每個人的耳朵,使他們體會到她的心情。諸葛先生忽然想,蘇夢枕躺在隔壁屋子裡,靜靜聽著這邊的一言一語,會有什麼想法?

    這個念頭飛進他腦子,尚未消失,便被蘇夜的回答替代。她說:「這是江湖幫派之間的爭鬥,幾位身有官職,不宜插手。老夫緘口不言,也是幫你們脫開知情不報的罪名。諸葛小花,我說得對嗎?」

    無情忽然清泠泠地問:「你代表哪個幫派?」

    蘇夜笑道:「我?我代表我自己,代表蘇夢枕,代表金風細雨樓。至於白愁飛,他去代表太師府好了。他肯定願意,而別人也不會和他搶。」

    無情問:「這是蘇樓主的意思?」

    蘇夜淺笑道:「這是我的意思,他願意與否,我並不在意。你想知道他的意思,為啥不去問他?」

    她衝他們一點頭,意思是自己不想多說,讓他們去找蘇夢枕,然後一閃身,從諸葛先生和無情之間穿出,悄然落到門外。黑影再一閃,躍上屋頂,轉眼間已不見人影。

    很明顯,四大名捕很不喜歡她,因為她手段殘酷,且對諸葛神侯極不客氣。但她無意獲取他們的喜歡。她需要他們留在京城,保護蘇夢枕的安全,之後她想幹的事情,與他們無關。

    天衣居士去了洛陽,與溫晚會合,有可能幾天後才來。神侯亦會把消息傳出,先給溫晚,再傳給紅袖神尼。

    蘇夜想著這些名字,臉上毫無表情。她不討厭他們,卻不指望他們。當她埋在千百斤土裡,聽著震天爆炸聲,急速鑽入土層時,正道大俠幫不了她的忙。

    然而,人家憑什麼要幫她,她憑什麼要幫人?她不想連累任何人,亦不準備欠下人情,於是只能孤身上路。

    她第一個目標是白愁飛,第二是龍八太爺,第三是詹別野。白愁飛無疑在天泉山,龍八住在「八爺莊」,詹別野則久居宮廷。前兩人都容易找到,最後那個需要耐心策劃。在白愁飛那裡,說不定能找到另一個目標。蔡京派了一批人幫他的忙,為首者應該就是天下第七。

    蘇夢枕告訴她,他曾派一個名叫孫魚的人,到白愁飛處臥底。如果她遇上孫魚,應該手下留情饒過不殺。他和顏鶴髮一樣,是蘇夢枕處於困境時,相當信任的部下。

    說到孫魚,難免想起他過去的小夥伴梁何。梁何據說統領了風雨樓一百零八條好漢,死心塌地跟著白愁飛,做他最私人的一支親兵。

    為何兩個同進同退的人物,相差如此之大?

    蘇夜仰頭看天,天上飄著團團棉花似的雲,用很緩慢的速度變化形狀。世事亦如白雲蒼狗,變幻無定。

    凡人的命運,倒是很像蛛網,沿著不同的路徑,能夠產生各種奇妙變化。梁何若跟了她,當上堂主、舵主、香主之類,是利索地把她賣給權臣,還是永遠找不到背叛機會,老老實實幹下去?

    梁何之後,還有雷媚。雷媚先叛雷損,再叛蘇夢枕,兩次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她如今在白愁飛身邊,似是看中他的品貌人才,所以擇時而動。問題在於,白愁飛比不得雷、蘇兩位,即使一飛衝天,也很容易快速撞地,變成曇花一現的彗星。

    雷媚看中他?不,雷媚也許根本沒看中。她從白愁飛那裡取得的好處,蘇夢枕都可以給。她背後有隻手,一隻隱在暗處,操縱京城風雲的手。這隻手屬於誰?蔡京?米蒼穹?方應看?

    她辨認不出這隻手,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得留心提防她,最好找機會殺了她。

    想完這批人,她思緒才轉至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出現後,蔡京以上賓之禮相待,同時開工動土,為他建造氣派的「元神府」。他也投桃報李,把徒弟送去當護衛,親自點撥蔡府人馬的武功,譬如已死的傅宗書,就曾在他手下學藝。

    養他千日,用他一時。他氣勢洶洶出去,結果殺諸葛神侯失敗,殺天衣居士失敗,失去□□好的徒兒,又受了傷,勢必得回京城。他神功蓋世,常人難比。蔡京仍會認為他有用,也會發現,他沒想像中那麼有用。

    他們將怎麼做呢?也許會指定她為目標,叫他來殺吧。元十三限殺死她之後,將不受懲罰,算是白殺,亦無人替她報仇。而她快殺了他時,一定會遇上某些阻力,和某些勸說。

    假如元十三限像昔年的燕狂徒,目空一切,對所有人均不假辭色,凡事任性而為,她倒很可能尊敬他,厚著臉皮跑去問他需不需要同伴,與他一起橫行霸道。

    可惜,燕狂徒早已死了,世間剩下瘋了的關七,投靠權宦的元限,永遠高深莫測的諸葛小花。她看不見同伴,只看見敵人與路人。她的朋友不在這裡,她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心裡湧起深濃的孤獨感,又有一股深沉的自豪。她要去天泉山打探一下情況,在那裡決定下一步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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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高雲淡,朔風峭寒。

    天氣日益寒冷,人心卻是火熱,縱在滴水成冰時,依舊為著不同目的,到處奔波勞累。這一天,金風細雨樓「一零八公案」的正統領,正帶著二九一十八人,慢悠悠走在天泉山的山路上。

    「一零八公案」指的是樓裡一百零八位精英子弟,正統領是梁何,副統領是孫魚。他們深得白愁飛信任,平時由白愁飛親自指揮,碰上預料之外的問題,指揮權便完全交到梁何手上。

    梁何年輕力壯,精明能幹,同時野心勃勃,沉著謹慎。他本為長空幫成員,在幫派遭遇大難,難以為繼時,小心地保存了自己的實力,領著幾十名年輕人,連帶好友孫魚一起,進京加入了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很欣賞他,卻不肯重用。王小石想重用他,卻被白愁飛排擠出去。白愁飛和他有一段過往因緣,所以王小石一去,他就成了白二樓主的直屬部下。

    再後來,白愁飛暗算蘇夢枕,奪走樓主之位。梁何全程對他忠心耿耿,率人相助,一躍而成他親信中的首領。梁何的手下數量亦節節升高,從一開始的三十來人,增加到後來的七十多人,最後的一百零八人。

    他平時出行,總有十幾人或幾十人前呼後擁,把他圍在重重防護中。外人看著,只覺白愁飛當上樓主後,梁何必然是副手兼軍師了。

    但是,梁何的生活並不如意。

    白愁飛想拿出梟雄般的手腕能力,駕馭統治下屬。於是,他選擇了天威難測的道路,終日喜怒不形於色。別人以為他高興,他忽然沉下臉,把人家殺了,以為他生氣,他倒賞賜褒獎他們。

    而且他架空了結義大哥,一步步獨攬大權,自然害怕重蹈覆轍。他忌憚精幹機靈的人,倘若那人富有威望,狠得下心,就更糟糕了。他能取代蘇夢枕,他人為何不能取代他?

    梁何有時覺得,青雲路已經走到末尾。他是兔死狗烹中的狗,鳥盡弓藏中的弓。假如大家確定蘇夢枕已死,他的下場會是怎樣的呢?白愁飛聰明,他也不傻。他得察言觀色,見機行事,至少替自己找條後路,以免像一包垃圾,被人輕而易舉丟掉。

    這是他不如意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蘇夢枕失蹤後,陸續發生的怪事。

    任勞、任怨師兄弟及部署的四十二人,在天泉湖上死於非命。馬克白與歸當,死在一家大戶後園裡,把戶主嚇得六神無主。顏鶴髮曾扮作漁翁,臨湖垂釣,如今和蘇夢枕一起沒了蹤影。

    不問也知道,這些均是擁蘇餘孽搞的鬼。擁蘇餘孽,其實就是那個放話威脅,然後跳進火藥堆的黑衣老人。然而,蘇夢枕手下竟有這等高人嗎?有的話,他怎會狼狽不堪地逃進樓底秘道?

    白愁飛駕船去天泉湖,只看到血紅湖水。他既驚又怒,派人參與京城大搜索。搜索到第二天,落日西沉,晚霞映紅汴梁半個天空。「殺人放火」毛拉拉、「小蚊子」祥哥兒,沐浴著漫天霞光,死在汴梁的大街上。

    兩人走著走著,陡然一陣抽搐,合目倒地。身邊人去看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樹大夫胞弟樹大風親自檢查,發現他們身上均插著一根短短的銀針。針尖淬毒,劇毒,見血封喉,令屍體肌肉僵如朽木。針從何地射出,為何人發射,已永遠查不清楚了。

    祥哥兒與「詭麗八尺門」的朱如是、「一簾幽夢」利小吉、「無尾飛鉈」歐陽意意,合稱「吉祥如意」,是白愁飛貼身的四大護法。

    他代表白愁飛踏足京城,尚未見人辦事,便莫名其妙死去。到了這時,傻子都看得出,一個極其出色的殺手故意同他們作對,趁樓中人出門之機,從容地暗殺他們。

    這件事超越白愁飛的陰晴不定,成為梁何心中最可怖的陰影。他很機智,也很狠毒,如同一隻深具靈性的野獸,嗅出危機近在咫尺。壓力這麼大,使他產生種種幻想,覺得有把雪亮鋒利的刀,掛在他頭頂正上方,隨時準備斬落。

    如果他靠向白愁飛時,得知有這麼一個人,他的決定可能不一樣。白愁飛開的條件再優渥,也得有命享受不是?正主倒霉之前,第一個倒霉的難道不是他們這幫「忠臣」?

    他無論出去回來,都帶著好一群嘍囉。人越多,他死的可能性就越小。今天,他身邊有「新月劍」陳皮、「望萬里」萬里望,還有他特邀同行,為方應看和蔡京辦事的「八方藏刀」苗八方、「伶仃刀」蔡小頭。這四個人之外,才是他的十八名手下。

    他刻意帶了十八人,取「要發」之意,沖淡於心田盤旋的不祥預感。他希望對手忌憚方應看,不敢殺兩位刀王,望自己而興嘆。不過,他也明白這是妄想,所以苗蔡二位的作用,僅限於幫他作戰。

    當時八刀王負責挖掘地道,搜索蘇夢枕的行蹤,肯定得罪了那名黑衣人。即使從自身利益出發,他們也得認真幫忙。

    苗八方走在他身後,默不作聲,悶頭行路,背著那口形似柴刀的「藏龍刀」。蔡小頭名叫小頭,頭卻很大,身體十分肥胖,看上去醜陋笨重。真正小的東西,是他那把嬌小玲瓏的刀。

    苗八方絕,蔡小頭怪,梁何年輕而精幹。三個人湊在一起,對比極為鮮明。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穿入山林,搖動光禿禿的枯枝,搖的它們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音。梁何輕輕咳嗽一聲,轉向蔡小頭,想和他說幾句話。

    昨天夜裡,白愁飛說要請示太師,搜查京裡文武官員府邸,以諸葛神侯為首,與蔡京作對的大臣小官,一個都不可放過。梁何聽完,表面恭恭敬敬,贊同幾句,實際則認為,這位新任上司做事著實有些離譜。

    他要問蔡小頭,太師對此怎麼看,方小侯又怎麼看。

    他咳嗽完畢,小心地說:「蔡兄,你我認識這麼久,應該無話不……」

    「不」字尚未說完,他忽然大驚失色,猛地向後退去,險些撞到苗八方肩膀。苗八方反應不如他快,這才愕然抬頭,望向蔡小頭。

    蔡小頭彷彿不勝山間寒冷,肥壯的身軀不停顫動,肥肉一抖一抖。面前空無一物,他卻拔出了那把小小的刀,胡亂揮舞劈削,好像和看不見的敵人激戰。

    然而,這一切均徒勞無功。他油光光的腦門上,多了一支白羽箭。

    羽箭穿透他腦袋,只留尾部白羽露在外面。箭鏃刺出他後腦,跟著他一起顫抖,動輒閃出一絲寒光。血出的不算多,他卻驚恐萬狀,望向眾人的兩隻眼睛裡,滿滿都是恐懼。

    山風吹拂,枯枝搖動,天空泛出淡藍色,雲稀薄的像絲縷棉絮。天泉山如此安靜寧謐,此時竟有支利箭,從神秘人手中的雕弓射出,射中了八大刀王之一。

    這個人在山上,躲在某個地方,冷酷地監視他們。當他覺得時機合適,便彎弓搭箭,在眾目睽睽下,殺死他選中的目標。

    梁何腦筋轉得奇快,正因快,才生出一股刻骨寒意。

    「為什麼是我——」蔡小頭嘶聲叫道。

    他既覺恐懼,又有不解。方才他隱約看見一個影子,快速逼近他們這群人,拔刀要擋,已經來不及了。他怨毒的眼神掠向天空,空中只有浮雲白日,掠向山林,林間萬籟俱寂,再掠向苗八方,苗八方已拿下了背後的藏龍刀。

    苗八方取刀,梁何拔劍,陳皮握著新月劍,萬里望掣出他的鐵蓮花。四人從未並肩作戰,卻心有靈犀,背對背分四方站立,警惕地瞪著視線中的一人一物。

    聽不到撥動弓弦的聲音,聽不見箭矢破空的勁急風聲,什麼都沒有。他們眼觀耳聽,不由懷疑那人一擊得手,對成果十分滿意,遂揚長遠去,不再為難其他人。

    可惜的是,這仍然只是個美好的願望。

    轟的一聲,蔡小頭失去平衡,站立不住,轟然倒地。冬季泥土乾硬冰冷,很難揚起塵埃。但他體重太大,倒下去的時候,身畔塵土飛揚,讓人懷疑他砸出了一個淺淺的土坑。

    蔡小頭倒在陳皮旁邊,陳皮吞了口唾沫。他右手握新月劍,左手捏劍訣,嚴密防守胸腹門戶,想起蔡小頭額頭中箭,情不自禁將劍尖上挪三寸。

    劍尖兀在晃動,他眼中忽地映出一個黑點。黑點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長。那並非黑點,而是一條黑色的細線。黑線忽地加粗加長,化為一支通體鐵鑄,箭尾粘著白羽的箭。

    他終於身臨其境,明白了蔡小頭的詭異動作。這支箭速度應當很快,給他的感覺卻慢的驚人。換句話說,不是箭慢,而是它拖慢了他的反應速度,讓他陷入「慢動作」的幻境。

    新月劍朝下方猛挑,挑向主人看準的位置。但這一招劍勢也慢到髮指,挑中之時,真正的箭早已飛離,一箭扎透他胸口。

    這一時間,陳皮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人生。利箭穿心而過,殷紅的血沿著箭桿湧出,迅速帶走了他的力氣。他發出一聲短促叫喊,步蔡小頭之後塵,萎靡地摔倒在地。

    遠遠傳來游移不定的輕笑聲,笑聲似出自女子口中,又輕又軟,七分譏諷,三分揶揄。梁何飽受驚嚇,同時滿頭霧水,臉色寒的直追蘇夢枕。苗八方卻周身一震,厲喝道:「兆蘭容,是你在那兒搞鬼?」

    別人聽不出,他可聽得清清楚楚。那女聲徘徊不去,響徹四周,極似「陣雨廿八」女刀王兆蘭容的口音。

    他神經緊繃到了極點,一見線索,立即抓住,也不管合理與否。等話說完了,他才察覺這個結論何等荒謬,心情頓時更加焦躁。

    梁何低聲道:「別中計。兆刀王乃是京中名人,誰沒聽過她的威名?一定是那個老人學她說話,旨在擾亂你我心境。」

    苗八方雙眼一翻,森然道:「你敢保證不是她?」

    梁何並不熟悉兆蘭容,如何敢作這種保證?他躊躇之時,那聲音再度響起。女聲如游絲飛絮,細弱綿長,在所有人耳邊繚繞著,「梁統領,苗八方,你們有何心境值得我擾亂?」


第三百三十七章

    這話有氣無力,彷彿兆蘭容得了風寒又餓了三天。但梁、苗、萬三人,外加周圍的十八名風雨樓子弟,人人都覺得異常清晰。

    更可怕的是,梁何低聲說話,那人為何能夠聽見?難道他不是人,而是鬼,心念一動,對附近數十里動靜瞭若指掌?

    苗八方疑心未盡,恚怒中夾雜著焦躁,豎起雙眉,狂吼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低低一笑,柔弱地答道:「你說我是兆蘭容,那我就是兆蘭容。」

    她說話之時,聲音越來越低,不僅繚繞飄揚如蛛絲,還透出森森鬼氣,使青天白日的天泉山上,憑空出現淒涼陰森的氣氛。常人聽了,會以為碰到幽魂或山鬼,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梁何倒相當沉著,皺眉問道:「你和我們有啥仇怨?」

    那人咦了一聲,話音一頓,笑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也沒關係,待會兒就知道了……」

    尾音裊裊而逝,消散於北風之中,彷彿說話人已乘風而去。梁何心下一沉,分不出是放鬆還是緊張。就在這時,異變突生。他耳邊連珠箭響不絕,脆急短促,明明有九聲,卻連在一塊兒,成為一道悠長的鳴響。

    箭聲尚如此,利箭更是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奇快奇準,遠勝任何一位箭術名家。

    開頭三箭分襲三個地方——藏龍刀的刀尖、刀身、刀柄。苗八方躲避不及,手臂劇震,掌心與虎口燙如火灼。他咬牙不肯棄刀,匆忙尋找逃生後路。但第四箭接踵而至,恰好射中不怎麼鋒利的刀刃。

    羽箭方出,梁何的劍已護在苗八方身前。他平時自私至極,此時才發現,救別人就是救自己。苗八方死後,下一個將是他或萬里望。

    他一動彈,那人立刻預料到他下一步動作。後續五箭連發,兩箭擊打他長劍,讓他手腕一酸,劍勢由盛轉衰,速度倏地慢了。第七箭擦著苗八方鼻尖飛過,逼他後躍數步。然後,真正致命的攻擊終於來臨。

    第八箭射穿他腰肋,第九箭射中他胸口。苗八方脈斷氣絕,倒在他同伴蔡小頭後方,活像一對難兄難弟。

    梁何驚魂乍定,急忙收劍。驚懼達到巔峰,反而容易恢復理智。苗八方倒地同時,他右手甩動。三支響箭升上天空,發出急促尖利的哨聲,呼叫附近總舵的人前來相救。

    他不怕做壞事,卻很怕死。箭聲歸於沉寂,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前方遠處疏落的松林。如果他沒想錯,那人正坐在一棵松樹的樹冠裡。

    響箭力絕落地時,白羽箭又如幽靈施出的法術,一箭接一箭,射向已面無人色的萬里望。

    萬里望提著心愛的鐵蓮花,將這繫著鏈子的奇門兵器舞得像個風扇。鐵鏈急速旋動,化作一片光影,鐵蓮花本身更是蓄勢待發。只要利箭出現,它就把它砸的桿斷羽折。

    聰明人如梁何,想法總是太多。沒那麼聰明的萬里望,則想得少,做得多。白愁飛既搭上了蔡太師,他就死心塌地跟著他們。不然他一個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哪有機會成為當朝太師的部下?

    他力貫周身,雙眼發出了光,狂亂熱切的光。鐵蓮花旋舞急而烈,方圓一丈八尺之內,全是它旋出的勁風。

    忽然之間,他蹬地的右腳劇痛難當,彷彿被燒熱的鐵棍穿透。他依稀看見一道影子,還在狐疑那是什麼,腳便痛了起來。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射來,插進他腳面,穿透他整隻腳掌,把他釘在地上。

    因為劇痛和驚慌,鐵蓮花舞動的力道大減,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著這只右腳,只覺難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閃動。然後,他喉嚨先涼後疼,繼而是灼燒似的感覺。

    鐵蓮花露出破綻,所以,立馬有支箭釘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靜祥和,松枝微微搖曳,樹幹挺立不動。如果它們種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濤陣陣的效果了。梁何眼睜睜看著萬里望栽倒,拳頭已捏得發白,勉強維持著平靜。在他眼裡,這些松樹似是取人性命的惡鬼,至少也是惡鬼的幫凶。他當權的話,會把它們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殺死蔡小頭、苗八方的箭,來自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難道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對方避開眾人耳目,繞了個大圈子,到對面襲擊他們?

    這等輕功當真驚世駭俗。說那人是鬼,還比較容易取信於人。尤其他難辨男女,吐字若有若無,更有種幽靈魅影的感覺。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無法把責任推給白愁飛。那樣做,就算他僥倖生還,白愁飛也不會放過他。他緊張地盯著那些起伏的枝葉,想從中看到對手移動的痕跡,但毫無疑問失敗了。

    一聲綿長幽柔的嘆息,瀰漫在山林之中,並無凶神惡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遺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沒過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動,眼睛眯起,突然大聲說:「閣下若是好漢,就出來和我正面決戰!」

    他希望看看敵人的真面目,敵人卻無義務滿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約而同,悄然往稍遠的地方散開。他們面面相覷,不知梁統領有何本錢,竟能和對方正面決戰。

    他喊出這句話後,出乎意料,勇氣以極慢的速度回歸,使他周身又暖了起來。他固執地把對手定位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為降低。

    不過,對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當她的對手了嗎?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風漸漸小了,雲仍在移動,附近寂靜無聲。太陽自雲後偷偷冒頭,似乎在審視這座山上發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處,離金風細雨樓總舵不遠,救兵來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案」的副統領孫魚,帶上二十來精銳部屬,緊趕慢趕,飛速趕到發出響箭的地方。

    他見到梁何、蔡小頭、苗八方、陳皮、萬里望的屍身。他們倒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裡,彷彿被人一窩端了。五具屍體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長箭,深深沒入體-內。

    他比梁何年輕,長相卻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居然深得蘇夢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潛入白愁飛的陣營見機行事。

    梁何腰間劍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敵人。他面露不忿,雙眼大張,似有萬種不服氣,頭上插著兩支箭。

    孫魚一瞥之下,臉色亦變了再變,極不自然。他對蘇夜的所作所為,僅有所耳聞,並不知內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輸旁人。他看了看屍體,抿了下嘴,環視一圈,儘可能輕鬆地問:「凶手是誰?」

    沒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時,他們恨不得燒香許願,祈禱下一支箭別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斷那人的來歷?有個人見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孫魚,「孫統領,那支箭的箭尾,綁著一張紙……」

    正統領不在,副統領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統領極可能是孫魚。他們稱他統領,也是應有之義。

    孫魚目光移向梁何屍體,哦了一聲,緩緩蹲身,輕手輕腳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處系有白絲線,捆著一張透出墨跡的紙條。紙條之上,字跡纖細筆挺,清雅貴氣,筆筆鐵畫銀鉤,深得雋永之味。

    「你們背叛蘇夢枕,投靠白愁飛,應有此報。從今以後,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捧著這張紙條,如同捧著千斤重的秤砣。事實上,它的份量絕不止千斤這麼簡單。他從這寥寥幾行字中,讀出了書寫者不顧一切的決心。

    這甚至不算給他們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紙條的主人已決定了怎麼做,好心提醒他們,別再替白愁飛賣命。

    孫魚無魅力可言的臉上,雙眉由橫轉豎,嘴唇稍微張開,頰邊露出怒紋。他在發怒,因紙上傳遞出的狂妄信息而惱怒。

    這時,另一個人猶豫著說:「統領,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此人一出聲,馬上得到七八個人附和。他們剛剛懾於利箭之威,不敢隨便逃離,害怕背後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興趣。梁何死後,再無下一個犧牲者。

    但誰都說不好以後會怎樣。神秘人是否當他們是誘餌,吸引更多的人前來相助?譬如孫魚,他就是個再好不過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統領,實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孫魚怒道:「沒出息!」

    他轉動腦袋,巡視周邊環境,又問道:「箭是從哪兒來的?」

    十八個人分別指向四個方向,並且滿臉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孫魚心知他們無用,猛地提氣,沉聲喝道:「無膽鼠輩,快給我滾出來!」

    其實他和身邊人一樣,均覺得對方走了,之所以喝這麼一聲,是想強化他在他們心裡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氣尚未落回丹田,心頭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視那片蒼翠的松林,不知不覺中,手按到了胸口處。林中好像有個東西,狠狠看著他,瞪著他,用眼神一塊一塊剜他的肉,使他動彈不得,直挺挺接受審視。

    那道視線消失時,他驀地長出一口氣,感覺全身上下,已經被對方觀察詳細,剖析清楚,再無秘密可言。

    那個東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沒動手,便知他們不是對手。但他想不出這一眼的意義,是威嚇?是審視?是告訴他,他也要死?

    他決定趕緊回去,把這樁慘劇報告給白愁飛。


第三百三十八章

    蘇夜右手執細長的羊毫筆,左手托著下巴,靜靜凝視面前的書桌。

    桌上放著紙,紙上寫著字。這張滑如春冰的宣紙上,佈滿淋漓墨跡。每處墨跡都是人的姓名,大多聲名昭著,為當今江湖的知名人物。

    她小心翼翼提起筆,非常仔細地用筆尖接觸紙張,對準其中一個名字,輕輕一劃,畫出一條細長鋒利的墨線,代表名字的主人已經死去。

    這個名字是「梁何」。

    她用當今天子的「瘦金書」,送去彰顯威脅之意的紙條,書寫死亡名單時,則使用蔡京的筆跡。寫完後,她吹乾墨痕,端詳一下,覺得滿意了,便把筆掛回筆架。

    然後,她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繼續盯著這些名字,思索近日來的心事

    她殺了梁何,放過孫魚,任憑他匆忙折返金風細雨樓,帶回驚天動地的壞消息。梁何等人死時,旁邊站著多達十八個目擊者。消息想瞞也瞞不住,定會在樓中飛快傳開。

    按常理來說,他們應該極為緊張,擔心下一個輪到自己。她想殺誰的話,這個人是逃不過的。如果他們把武功練到元十三限那樣,自然不必怕她,但世上強如元十三限者,又有多少?

    因此,他們只能成群結隊,共同行動,以人數彌補武功之不足。她大可先讓他們同進同退一段時間,期間轉移目標,打其他人的主意,等他們日後放鬆戒心,再奇兵突出,殺個措手不及。

    要麼樓中人豁出去,從此以後,全做縮頭烏龜,永遠不離開山上總舵,防止她伺機刺殺。真能做到這一點,她說不定會可憐他們,從而手下留情。

    她纖長的手指凌空移動,緩慢挪到龍八太爺的名字,在上空盤旋,過一會兒,再移向天下第七。

    她希望殺了他們兩個,哪怕只殺一個也行。兩人一樣的殘暴,一樣的可憎,竟分不出誰更討厭一些。不過,天下第七低調做人,明哲保身,總是很注意個人安全問題。與其相比,龍八更粗疏,更狂妄,而且擁有地址固定的宏偉莊園,相當容易找到。

    隨後,她輕巧地敲了敲「龍八」二字,順手折起這張紙,塞進袖子裡。

    她在等戚少商,她聽見他的足音,她不想讓他發現這些名字。紙剛藏好,門外傳來三下敲擊聲。門旋即開了,戚少商一身白衣,快步走進這間屋子。

    他明明聞到筆墨香味,卻沒看到她寫的字,不由有點兒奇怪。但他來找蘇夜,並非為了和她寫詩作詞,只愣了一愣,便說:「龍八來了神侯府。他代表太師一方,向諸葛先生施壓,要求他交出蘇樓主。」

    他預備蘇夜怒火勃發,掠出門外。出乎他意料,她眼皮都不抬,一派悠閒自如。他說話時,她抬起了頭,面具後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把他看的差點不自在起來。

    白晝時分,她身上的虛無縹緲之意,似比午夜時還濃。她等他說完,平靜地說:「我知道。」

    戚少商前來告知她,自是一片好意,怎奈這番好意沒起到太大作用。她衝他微微一笑,繼續道:「他下馬、進門、要求諸葛小花出去見他,我都知道。不瞞你說,我正在聽他和無情說話。」

    隔著數重房屋,她竟在竊聽主人與來客的對話。戚少商不僅沒想到,而且想不到。他吃了一驚,遲疑道:「那你……」

    無情要他來找蘇夜,把龍八之事不加隱瞞地告訴她,在她意欲沖上前堂時,攔住她的衝動之舉。然而,蘇夜態度十分平和,並未衝過去殺了龍八,只是坐在書桌後面,安安靜靜聽著。

    於是,他自己反而變的很可笑,像只失去食物的螞蟻,就差原地打轉了。

    蘇夜見他面露尷尬,失笑道:「要不要轉述給你聽?」

    戚少商訝異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行,他們說一句,你複述一句。我倒想弄清楚龍八的斤兩,瞧他逼不逼得出諸葛先生。」

    蘇夜雙手交握,放在書桌上,黑色衣袖覆蓋了她的雙手,使她全身隱入無法忽略的黑暗。她眼睛看著戚少商,手指不斷劃著小圈子,側耳細聽遠方的說話聲

    龍八講話高聲大氣,距離遠了,變成嚅嚅細語般的細微聲響。但在蘇夜聽來,響亮程度與平時毫無區別。戚少商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龍八於同時厲聲道:「蘇夢枕的人在光天化日下,殺死多名平民百姓。我得找他問問,是他哪個手下這麼大膽,不把你們四大名捕放在眼裡!」

    無情只回答了四個字,「證據何在?」

    蘇夜忍不住笑道:「他們在糾纏我犯的事呢。」

    她殺梁何,得罪了白愁飛,殺苗八方,得罪了蔡京和方應看。他們已確定蘇夢枕未死,身邊還出現一個強援,所以趕緊擬定對策,以免局勢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龍八此行,便是對策之一。

    他到神侯府逼問諸葛先生,是明。另外一批人手攻擊與蘇夢枕交好的勢力,迫使他出面相救,是暗。可惜,諸葛先生根本不願見他,派出得意大弟子,當面打官腔,比拚水磨功夫。

    對方猜測蘇夜救走蘇夢枕,一直藏在神侯府。龍八遂借題發揮,指責府中窩藏朝廷欽犯。

    無情起初還算客氣,後來發覺他橫眉立目,語出不遜,也跟著沒了好氣。他面沉如水,語氣冰寒如數九寒天,冷冽似冬天的湖水,一句遞一句,將話說的滴水不漏,氣的龍八聲音愈發大了。

    他說,蘇樓主手中持有免死金牌,非謀逆大罪皆不能入刑,若無謀反證據,不如承認自己信口胡說,趕緊夾著尾巴離開。

    龍八太爺哪有什麼證據,只得以入府搜查作威脅,號稱一進後園,立刻能夠找到他要的人。無情卻回答,你官職不夠,地位不高,想搜世叔府邸,你不成,你去叫蔡元長親自過來動手。

    雙方足足扯了兩刻鐘,龍八軟硬兼施,客氣請求有之,拉蔡京作大旗亦有之,均說不動鐵石心腸的無情,壺裡的茶都喝乾了,仍未得到想要的結果。他終於忍耐不住,站起身放了幾句狠話,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

    事實上,無情冷言冷語,將其拒之門外,是實質意義的救了他。他一旦進入後園屋舍,察覺蘇夢枕行蹤,那他八成無法從這裡活著出去。

    蘇夜按照戚少商的提議,邊聽邊說,邊說邊笑。她模仿龍八太爺的低沉洪亮,無情的冷淡清冽,均惟妙惟肖,彷彿他們本人就在眼前。

    然而,她笑著笑著,細想話中之意,漸漸笑不出來,忽地嘆道:「我果然沒給錯面子。」

    戚少商奇道:「什麼?」

    蘇夜冷冷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出於某種理由,非殺龍八不可。但是,成大捕頭為庇護我們,不惜當面頂撞他,讓我覺得過往付出,並非沒有意義。他對我不錯,我便回以同等態度。因此,我就算殺人,也不會在他們府上。」

    戚少商頷首,微微笑道:「他的確可堪信任,而且他性格執拗的很,如果有看不慣的事,諸葛先生也改不了他的想法。」

    蘇夜笑容一閃即逝,「龍八無足輕重,他那點武功奈何不得我。我擔心的,乃是他背後的主謀。你以為我說儘早搬出去是氣話嗎?我深覺世事瞬息萬變,夜長夢多。白愁飛有蔡京支持,方有今日地位。我必須讓蔡京明白,與我作對,會付出他捨不得的代價。」


第三百三十九章

    在蘇夜眼裡,龍八太爺不僅無足輕重,而且注定要死。她的神態、動作、語氣,無不印證著這一點。

    戚少商傲,卻不狂妄,從未懼怕過對手,亦未輕視他們。若是他對付龍八,肯定先細心準備,再周密佈置,最終雷霆一擊,飄然遠去,犯不著在動手前誇誇其談。換個人來,很容易被他劃入自高自大的陣營。

    但是,如今他親身面對她,無論她說出如何胡吹大氣的話,均覺理所當然,毫無荒謬之處。她認為龍八「非殺不可」,龍八的下場便已注定。

    他和她萍水相逢,對她一無所知,卻不由自主,生出荒唐的信心。他固執地認為,她將會擺平一切困難,包括殺人中途的和殺人之後的。很少有人是她對手,所以她得手的可能性,遠比一敗塗地為大。

    倘若太師府暴跳如雷,雷厲風行展開報復,她同樣會以牙還牙,給他們造成慘重損失。

    有一瞬間,他真想拍手叫好,將後果二字拋到九霄雲外,鼓勵她放手去做,有事儘管找他。但事到臨頭,他只正色問道:「天下第七呢?天下第七背後的元十三限呢?你也必須殺了他們?」

    蘇夜竟嗤地一笑,款款站起身來,笑道:「你猜。」

    戚少商微露笑容,終於坦誠說道:「我自少年時起,就與蘇樓主惺惺相惜,縱然遠隔千里,也像多年知交。如今他落難,我不能袖手旁觀。我應該幫你什麼?」

    「你?你別離開神侯府,保證他平安無事,就是幫我了,」蘇夜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說,「你不必心急,以後的麻煩多著呢。不然這麼著,大捕頭似乎不常說謊,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戚少商奇道:「哦?」

    「蘇夢枕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知道他的下落,去問白愁飛。那個黑衣老人躍進地道入口,炸的粉身碎骨,想知道他的身份,去問白愁飛。這通通是白愁飛惹出的禍事,神侯府憑啥管?讓他們把一身無處發洩的力氣,用在責令風雨樓調查真相上,不就得了?」

    她慢慢說著,慢慢往外走,說完時,人已在大門外面。戚少商並未陪她一起出來,因為他知道,她打算去見蘇夢枕。

    梁何一死,金風細雨樓人心惶惶。他以身殉職,兩位刀王與他共赴黃泉,使樓中人體會凶手無視權勢的決心。她甚至不怕方應看,又怎會忌憚白愁飛?

    他們不得不問——下一個輪到誰?

    一片慌亂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輩想立大功,設計擒捉凶手,以便青雲直上。可惜這番驚人氣魄,在他們聽說了案發場景後,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還者驚魂未定,敘述時添油加醋,說的天花亂墜,把那幾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們是無從聽說元十三限的傷心小箭,否則會給她取個名字,叫開心大箭。

    去掉誇張部分,她給人的印象仍驚世駭俗。越聰明的人,越明白為何不該招惹她。

    汴梁城雞飛狗跳,風雨樓雞犬不寧。與這兩處相比,蘇夢枕實在閒的不能再閒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覺,要不然就找幾本書看看,幾乎成為神侯府裡的大閒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過他生命裡最無所事事的日子。

    蘇夜殺了人,一直隱瞞著他,避開相關話題。她向他探聽情報,問誰忠於他、誰堪信任、誰願意為他出力,然後見機行事,暗殺這張白名單以外的人,同時明確表明殺人意圖。她要他們害怕,要他們畏懼,要他們仔細考慮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殺死梁何,放過孫魚,臨走前還好好觀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頻頻抽動。他當然想不到,全憑蘇夢枕一句話,自己才能僥倖生還。

    忠心人士不太多,卻足夠撫慰她躁動不安的心緒,告訴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燈火,沒必要對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驚與盛怒漸漸平復了,心思則愈發堅定。以後該辦的事項,如同白紙黑字寫出來的一般,明確清晰地列在她腦子裡。

    她決定我行我素,拒絕麻煩任何人,拒絕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開脫別人,攬住所有責任,讓一切報復衝著她來。

    今天龍八過來找麻煩,無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慘案。以他的為人,恐怕當場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來,當真十分倒霉。蘇夢枕迄今未得消息,終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處。無奈他身邊缺人,就剩一個顏鶴髮,想的再多,也難以將想法付諸實施。

    蘇夜進門時,他正抱著一隻玉枕,捧著一本書,慵懶地靠在床頭。

    玉枕觸手生溫,通體潔白,絕無半點瑕疵,彷彿一大塊凝結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雕有瑤池群仙圖,以雲紋與背面連通。背面則刻著蛟龍吸水,海水沖天而起,海面舟船傾覆。兩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連的奇景。

    衣袂龍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慾出。整隻枕頭精美絕倫,縷飾奇絕,是件難得的藝術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與他原有的那隻完全相同,觸感亦極其相似。

    蘇夢枕名字裡有個枕,也曾擁有一隻實打實的翠玉枕頭。那隻枕頭非同小可,是由紅袖神尼唐見青、洛陽王溫晚、雷家代理掌門雷滿堂、妙手班家的聖手班搬辦,四位高人齊心合力製作,贈給老樓主蘇遮幕的禮物。

    它外表是枕頭,實際是絕世機關,其中凝聚了唐門暗器、雷家火藥、溫家劇毒、班家工藝。那一夜,蘇夢枕見大勢已去,遂用它作臨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攔上前捉拿他的敵人,同時碎成無數小塊,隨象牙塔灰飛煙滅。

    蘇夜見過翠玉枕,瞭解它的秘密,聽說它為主人犧牲,頓時冷笑幾聲,表示要還他一隻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裡翻找,找出一大塊羊脂白玉,利用閒暇時間,精心雕刻裝飾,雕成這只嶄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質奇佳的翠玉,準備以一己之力,復原那隻真正珍貴的枕頭。

    枕頭尺寸有限,想內設機關,必須利用好每一毫每一釐的空間。所幸她對它並不陌生,對機關暗器更是相當熟悉。縱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驚人。白玉枕花了她數天時間,翠玉枕怕是得耗費數月、數年。

    每個人聽到這故事,感動之餘,都忍不住問一句:她怎麼瞭解得這麼清楚?

    蘇夢枕懷抱白玉枕,衣袖時左時右,擦過溫潤細膩的枕面。他腰後墊著一隻用絲綿填充的軟枕,防止力氣不濟,滑落在床。那隻吃飯寫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擺了瓶梅花,紅的像硃砂胭脂,還有點像紅袖刀的刀鋒。

    外人看見這幕場景,八成會以為他自暴自棄,過起**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無情的,花瓶是無情的,花是無情的,書還是無情的,沒一樣屬於他本人。那隻珍貴精緻的玉枕,亦是由蘇夜全程包辦。

    他那時心情很好,笑問道:「枕中不設機關,毫無殺傷力,有啥用處?」

    蘇夜心情卻很不好,沒好氣地說:「至少它價值千金,很容易賣出去。等你下次落難,無人相救時,拿它去當鋪換錢吧!」

    於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懷,梅花在側,他的模樣也有不少變化。他自己動手,刮去頜下的蓬亂鬍鬚,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膚原先透出藍色,緩慢消退,已徹底恢復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卻充沛多了,和過去大相逕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體狀況好。他餘下的歲月忽然延長,允許他再苟延殘喘一陣子。也許一年,也許半載,他早晚得走向那條死路。

    他是風中搖曳的燭火,蘇夜是夜空灑下的明淨月華。她常常在旁人心裡,留下虛無縹緲的印象,生命力卻極其旺盛。她每次見他,都希望分他一點兒。

    她繞過四時花鳥屏風,站住了,盯著臥床休息的蘇夢枕,平靜地問:「你身體如何?睡眠如何?飲食如何?」

    蘇夢枕不動聲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書,反問道:「何必日日都問?」

    蘇夜道:「因為我想問。」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氣壯,倒讓人難以接話。蘇夢枕笑笑,答道:「不錯。」

    他把玉枕和書放在一旁,側過頭,從容說道:「我想離開這張床,去做點事情。」

    「……不行,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蘇夜冷笑一聲,「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樣不行。」

    她自覺語氣太重,趕緊軟化態度,補充道:「我自有主張,你們休要魯莽行事。譬如說,你叫顏鶴髮去執行某件任務,他不幸失手被擒,我還得費心去救他。」

    蘇夢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蘇夜道:「不可以。」

    她說得異常短促,也異常堅定,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兩人沉默了許久,蘇夢枕才狀若無意地說:「那麼你得告訴我,你見過多少人,做過多少佈置?」

    蘇夜苦笑道:「我無親無友,孤身一人,能怎麼佈置?」

    蘇夢枕道:「你不願意說?」

    蘇夜道:「是,我不願意。我辦事時不喜歡受到干擾,寧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蘇公子,你應該可以理解吧。你和我,還不是一個套路?你一旦作出決策,旁人就無法動搖。」

    她雙手環抱胸前,倚在屏風側畔,彷彿一個脫出畫面,突然凝結的影子。鐵面具顏色較淺,此時受她氣質影響,也顯得朦朧暗沉。

    不知為什麼,她心底湧出濃重的疲乏感,甚至懶於解釋。其實她不說,他也可以去問別人,比如戚少商或無情,但她就是不想說。這種疲乏從何而來,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確定的是,到了這個地步,蘇夢枕的意見似也不太重要了。

    蘇夢枕在審視她,試圖看出她的來歷與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飾,也無人能夠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說:「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煩惱已經夠多,不需要外人對我評頭論足,或是妨礙我的行動。」

    蘇夢枕彷彿覺得有趣,眼光一閃,「你似乎不信任我。」

    蘇夜笑道:「你能怪我嗎?」

    她目光落上那隻白玉枕頭,繼而掠向蘇夢枕正在讀的書。蘇夢枕嘆了口氣,她也長嘆出聲,「人與人的關係,像許多無形的細絲。有些把我拉向九霄雲上,有些把我極力向下拖,拖入不應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遠不要成為後一種。」

    說完這段話,面具掩映下,她的臉色驀地變了,變的頗不愉快,因為她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來,蘇夢枕會很高興,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誰理會她的心情?誰在意她的想法?她高興與否,均不在別人的考量之內。

    她不為人知地站直身體,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顏鶴髮快步走進這間臥室。他白發蒼蒼,皮膚嫩滑如嬰兒,方有「不老神仙」之稱。這時,他皮膚在發光,眼睛在發亮,就連聲音,都帶著罕見的輕快。

    他一見蘇夢枕,立即說:「公子,王三樓主回來了!」


第三百四十章

    王小石回來了!

    以金風細雨樓三樓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擊殺權相傅宗書,一時聲名大噪,然後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來了!

    雷損身亡後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門的關係,收買他刺殺諸葛神侯。他藉機反將一軍,自此浪跡天涯,直到聽說風雨樓變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趕回,準備幫助師父、師伯、結義兄長和正道一干朋友,對抗奸臣惡徒。

    他一向遠離權力中心,無意插手蘇白之爭,看似一個透明人,地位卻無可替代。當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書,最後唯獨他暗殺得手。單憑這一點,他便可以穩坐英雄寶座。

    如今英雄回歸,無疑是樁激動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顏鶴髮一見這位三樓主,掩飾不住激動之情,匆匆奔來通知蘇夢枕。這實在是他近來獲得的最好消息,讓他心上的大石略微鬆動。他尚且忍不住,顯得精神煥發,紅光滿面,其他風雨樓子弟還用說嗎?

    蘇夢枕尚未答話,屏風旁驀地多出一塊空地。他抬眼一望,發現蘇夜已無影無蹤。

    她終日戴面具,著黑衣,裝成老人模樣,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女子。這時,她居然不想會晤王小石,徑直拂袖而去,簡直怪上加怪,令人無法理解。

    但是,這種態度由她表現出來,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門時,覺察到蘇夢枕詫異的目光。它在她背後流連不去,似能發出無聲呼喚,叫她回到屋子裡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無意見證兄弟相逢的動人場面,也無意因王小石而繞路躲避,所以剛出院門,就迎面撞上了他。

    這裡的王小石,與她記憶中的完全相同。數年風霜歲月,未能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依然年輕愛笑,討人喜歡,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變,是他的頭髮。烏黑髮絲略顯稀薄,髮際線向後移了小小距離,使額頭更加寬闊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舉止均一如既往,既沒有油滑氣,也沒有凶厲氣,活脫脫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少俠。

    兩人乍然相逢,一個若無其事,一個猶疑迷惑。蘇夜悶不做聲往前走,王小石卻吃了一驚。

    他披星戴月趕回京城,找上諸葛先生,得知失蹤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時候,諸葛先生見他焦急萬分,遂叫他來找蘇夢枕,再問詳細情況。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蘇夢枕身邊有個麻煩人物,此時碰個正著,說驚訝也不怎樣驚訝,只是詫異於她的氣質和氣勢。

    僅這麼一面之緣,蘇夜給他的印象,比十個傅宗書加在一起還強烈。他盯著她的鑄鐵面具,視線隨她游移,靈動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沒有表情,可他總覺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鑄鐵,在他面前鮮活展現。這種感受十有**不對,卻很難修正,惱人至極。

    他下意識張開嘴,想說話,至少禮貌地笑一笑,叫聲前輩,打個招呼,感謝他救了蘇夢枕。張口的一瞬間,那襲黑衣驟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見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側,他斜身向右一縮。他相信自己的直覺,而直覺總算恢復至正常水準。

    幻覺並未產生作用。蘇夜從離他約一臂遠近的地方,幽靈般無聲掠過,甚至沒掀起哪怕最輕弱的微風。

    王小石即將出口的「前輩」,錯過最佳機會,遺憾地卡在嗓子裡。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轉身,揚聲問道:「你去哪裡?」

    他認為她不會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聲音也像風,在人耳邊停留一瞬,便飄飄蕩蕩地消失了,「我到外面轉轉。」

    王小石聰明敏銳,機智伶俐,但做夢也想不出她的去處。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營——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舉世皆知,蘇夢枕平時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為追隨大哥,給自家地盤取了類似的名字。它號稱是「塔」,其實是座細長破舊的八角木樓,平時開門做生意,賣雜貨,日落關門後,一下子變成眾多好漢俠客的聚集地。

    這些人成分極其雜亂,有的來自桃花社,有的來自發夢二黨,有的來自天機組,有的來自金風細雨樓。七大寇中的溫柔、唐寶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員。無論出身如何,他們均與王小石交好,認同他的理念,同進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江湖力量。

    蘇夜關注他們,蓋因他們態度堅定,素來把蔡黨當成敵人,喜歡壞蔡京爪牙的好事。他們不在金風細雨樓,立場卻和蘇夢枕一致,同為太師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花枯發、溫夢成等人可能受到報復,象鼻塔當然也有危險。擒抓人質、逼迫敵人就範,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絕招。譬如說,溫柔若入敵手,王小石就會方寸大亂;朱小腰被捉走,顏鶴髮也未必能泰然處之。

    她要防止壞事落到他們頭上,與此同時,還想黃雀在後,誅殺那些奉命而來的走狗。

    薄暮時分,天邊儘是半染霞光的陰雲,彷彿有人在五色斑斕中,調入了陰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樓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帶,被暮色一抹,籠罩著無法形容的渾濁顏色,看上去格外破舊。

    它周圍人員眾多,均是些擺攤的小販,挑擔叫賣的貨郎。貨物全是便宜貨色,和木樓一樣灰撲撲的不起眼。天光漸暗,夜晚即將來臨,大部分攤販仍苦守攤子,希望客人繼續上門。

    蘇夜遙望了它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選擇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閃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樓外。她一旋身,躍上木樓屋簷,須臾間攀至樓頂,面朝外盤膝而坐。

    樓頂最高處,原本立著一隻烏鴉。它不停啄叩瓦片縫隙,尋找縫中蟲子。蘇夜自它背後出現,它竟無知無覺,待她坐好,偶然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雙翅連拍,慌張地飛走了。

    它振翅飛離,化作遠方的一個小黑點。她回頭眺望,目送它遠去,恰好聽到樓裡有人大聲說:「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這個聲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門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溫柔的好朋友唐寶牛在說話。

    唐寶牛像考試前一天晚上還沒複習的學生,極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來回踱步。他每走幾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會兒,坐也坐不住,只好繼續起來繞圈。他鐵塔似的身軀,和小房間尤其不搭,給人以擁擠不堪的感覺。

    他平常脾氣不錯,喜歡笑,很少和別人計較,這時一反常態,動輒吹鬍子瞪眼睛,連身邊好友都不能倖免。

    與唐寶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穩多了,始終穩穩坐著。他是唐寶牛義弟,年紀只在二十出頭,長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齒,作書生打扮。天氣寒涼,他手中仍搖著一把摺扇。唐寶牛每走一步,摺扇便搖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煩地說:「你能不能坐著說話?你繞來繞去,把我繞得頭都暈了!」

    發黨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貓也在。他站在兩人之間,身處唐寶牛的必經之路上,勸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裡……」

    方恨少馬上接話道:「對啊!所以你管也沒用,不管更沒用。」

    唐寶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來,「我哪句話說過不管?你腦子本來就不大好用,一生氣,更是蠢笨如牛。咱們得從長計議,否則你我一併搭進去,朱姑娘還有救嗎?」

    然而,唐寶牛不太喜歡從長計議,何況被帶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說——迄今不知是誰下手,誰在幕後操縱,應該向誰尋仇。對方臨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線索,似是有備而來,卻不肯解釋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馬上原地彈起,彷彿椅面長滿了刺。老舊桌椅、藏污納垢的地板、缺了幾個小口的茶盅,平時無足輕重,現在怎麼看怎麼礙眼。別人說得很對,但都不是他想聽的。他轉完最後一圈,呼地一聲轉身出門,快步衝下樓梯。

    方恨少、蔡追貓、何擇鐘幾人大驚失色,怕他一時衝動,前往太師府門前挑釁,趕緊追了出去。

    唐寶牛臉色難看至極,不理會背後叫喊,憋著氣往下走。他說話愈多,焦躁愈甚,最終使他坐立難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應該去哪兒找,想報復,也不知該報復誰。如果他武功夠高,就能仿照對方的做法,擄走幾個人質,把朱小腰交換回來。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一抬手,推開木樓大門,外面黯淡的暮色立刻映入眼簾。街上舉目可及,儘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卻覺得無比孤單,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塊。

    他不想衝動,更不想連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敗,且憤怒,急於找件閒事發洩。

    清冷空氣湧進他鼻子,充滿他胸膛。他滿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氣,突然聽見上方一聲咳嗽,不由抬頭望向樓頂。

    八角木樓頂端,那片狹□□仄的地方,端坐著一個黑影。她面對他,背對夕陽,垂頭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輪廓,卻照不到她的正臉。

    唐寶牛一眼瞥見她,心裡忽地打了個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著。他發愣時,方恨少他們也紛紛出門,滿臉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頭,仰望那個神秘的黑衣人。

    起碼有五六秒鐘時間,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一個個像是中了定身咒。緊接著,唐寶牛猛然一震,大聲問道:「你是誰?」

    黑影開始挪動,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變化。影子在笑,笑聲低而清晰,像是在他們身畔發笑,笑完才說:「你們不認識我?我還以為自己很有名呢,看來是自視過高啊!」

    話音猶在,她向前邁步,一步就從木樓頂部,跨到了唐寶牛等人站立的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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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江湖裡有許多年輕人,也有許多老人。以常理而論,老人練武的年數較多,實力往往勝過年輕一代,因而會掌握更多更大的權力,充當武林的主導者。

    蘇夢枕失勢以來,風頭最勁的老人,乃是一個裹得密不透風的黑衣老頭。

    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出手冷酷無情,蓄意針對由白愁飛控制的金風細雨樓。由於他神功蓋世,鬼神難測,關於他的流言塵囂日上。京城中每發生一件壞事,就有人猜測他是始作俑者。

    如果所有流言都是真的,那他得一天十二個時辰腳步不停,奔波犯案才行。

    而且,他動手之時缺乏目擊證人,導致事態更加撲朔迷離。天泉湖那邊,僅留下數十具屍體。梁何等人亡於天泉山上,身邊諸人你看我,我看你,均不明白自己應當看到什麼。

    他們投靠支持白愁飛,多半是為謀取驚天富貴,或者三心二意,誰得勢便跟著誰。兩樁命案接連發生,使這批人馬心慌意亂,日夜如臨大敵,一改過去的意氣風發。

    所謂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其他人即使事不關己,也開始猜測黑衣人究竟是誰,有什麼身份,為何非要遮住臉,藏住身形?他們猜來猜去,猜不出正確答案,便把目光投向惹出禍端的白愁飛。

    傳聞有靠譜者,有離譜者,有偏差至九霄雲外者。但大家均認為,他針對白愁飛,肯定就是蘇夢枕的生死之交了。只要白愁飛未死,他早晚會再度現身,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京中風雨樓、六分半堂、太師府、發夢二黨無不極為關注,京外的溫唐何孫諸般世家、桃花社、七大寇成員亦以最快速度打探情報。

    同理,唐寶牛他們與王小石交好,曾在蘇夢枕麾下辦事,對這件事的關注程度超乎常人。何況日前出了大事,他們愈發緊張,商量著要不要到神侯府一行。

    蘇夜一步邁下象鼻塔,渾若無事地落至唐寶牛前方。她靜靜看著他,也看著稍遠些的方恨少、蔡追貓、何擇鐘。她挺立不動,猶如殭屍,雙眼在面具空洞處閃爍,是全身上下最有「人味」的地方。

    唐寶牛說不上是吃驚,還是害怕,還是不知所措。她看他,他便底氣十足地瞪回去。

    黑衣乍現,彷彿一朵黑雲飄落眼前。他直瞪黑雲,心中想起種種小道消息。他們曾經為這些消息歡欣鼓舞,認為敵人也有吃大虧的時候,並把黑衣老人認定為自己人。這時對方真的來了,他們才赫然發現,這是個善惡難辨,不好應對的神秘人物。

    他們和他剛照面,就情不自禁地尊敬起他,同時微覺不忿。這只是一面之緣,他憑什麼會令人尊敬,憑什麼讓人害怕?何況,誰知道他是不是正主?萬一他是由太師府高人假扮而成,而他們輕易相信,豈非貽笑大方?

    於是,唐寶牛短暫的驚訝後,有點不服氣,皺眉問:「你如何證明?」

    「……我如何證明?」

    蘇夜頗為意外,忍不住把問題重複了一遍。她猶豫的時候,方恨少立刻湊上前來,幫腔道:「沒錯,你拿出證據再說話。不然的話,隨便一個阿貓阿狗,跑到象鼻塔,語焉不詳幾句,就想取信於我們了嗎?」

    蘇夜笑道:「取信了你們幾位,好處似乎十分有限。難道諸位一生當中,經常被人利用拉攏?」

    這句話相當詭譎,答是或不是,都難免大損顏面。方恨少一時語塞,唐寶牛塞得比他還嚴重。蘇夜笑笑,向前踏出一步,淡然道:「進去說話吧。」

    她剛舉步,唐寶牛馬上反射似地一擋。他那雙足有蒲扇大小的手掌,挾風而起,轟然拍向蘇夜正前方。她若再往前走,鐵定會撞到這雙手,然後被他抓住,一把摔到原處。

    然而,雙掌剛往前推出。那道黑影驀地消失了,如同從未存在過。

    唐寶牛一向奮勇善戰,卻沒遇到過對手憑空消失的情況,怔忡之間,只覺手掌打在空處,感覺十分不愉快。反倒是方恨少在旁大叫一聲,手中摺扇瞬間張開,護在面前,運力騰空而起,躍向象鼻塔的第二層。

    他師父是當年的武林奇女子方試妝,扇法叫「晴方好」,輕功叫「白駒過隙」。他武功稀鬆平常,身法卻有獨到之處,與小寒山門下的溫柔異曲同工。

    他自知憑這把扇子,絕不是黑衣人的對手,只因對輕功有充足信心,才臨危不懼,一見附近黑影晃動,立刻提氣上躍,逃往他能力所及的最大範圍。

    他們幾人眨一下眼,頓時失去蘇夜蹤跡,感覺詭異絕倫。唐寶牛目力有限,跟不上她的動作。方恨少看是看見了,卻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不知何時,一隻冰冷的手從旁伸出,橫在他頭頂上空。他躍起時快捷無倫,撞到頭時,痛覺也來得不同凡響。直到發頂碰上蘇夜掌心,他才霍然驚覺,一顆心砰砰直跳,生怕黑衣人殺招接踵而來。

    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彷彿是他主動跳起,主動把腦袋送向那隻手掌似的。蔡、何兩人看見手掌蓋在他頭頂,忍不住驚叫出聲,方恨少本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霎時間,他大受打擊,平時可以戲弄敵人、從容周旋的輕功,簡直從「白駒過隙」變成了「日狗寸阝」,就像他失去一隻腿後,用出的三腳貓功夫。

    他腰身一挪,打橫移向右側。可那隻手也動了,像罩在他頭頂的一團濃霧,就是不肯讓他逃開。

    何擇鐘驚呼過後,立時停下。蔡追貓微覺赧然,亦要收聲時,忽然變本加厲地連聲大叫,到處亂跳亂蹦,不住拍打衣衫。

    蘇夜攔截方恨少期間,明明沒他的事,他身上卻多了十來只水蛭。水蛭不住蠕動,試圖鑽破他衣服,鑽進他皮膚。

    原來,唐寶牛意識到方恨少遇險,趕緊去摸自己的暗器囊。這個皮囊裡,除了常見的唐門暗器,還有蒼蠅、臭蟲、蜈蚣等令人厭惡的蟲蟻。他曾用蒼蠅擾亂對手心志,險險得勝,所以常年攜帶一批蟲子,供他在危急時刻使用。

    他和方恨少心有靈犀,也發覺自己不是對手,遂突出奇招,從囊中抄出一把水蛭,扔向半空中的黑影。

    這個時候,他突然成為交卷之際,猛然醒悟有道題做錯了的倒霉蛋。水蛭劈頭蓋臉撒出,他卻一聲咆哮,驚覺自己看錯了黑衣人的位置。水蛭落處不是蘇夜,而是驚呼示警的蔡追貓。

    這到底怎麼回事?這是不是江湖術士擅長的幻術?

    為什麼她像個幻影,能夠在任何時間,從任何地方出現?

    每個人都在捫心自問,每個人都得不到答案。蔡追貓縱有助戰之心,此時水蛭爬滿衣服,也讓他氣焰頓餒,光顧著拍打蹦跳,無力分心關注方恨少。

    唐寶牛右手再度摸向暗器囊,又迅速收回胸前。水蛭固然噁心,卻沒多少殺傷力。如果他用了實打實的凌厲暗器,蔡追貓恐怕已經嗚呼哀哉。

    黑光閃動,黑光就是刀光。刀光裹住方恨少的摺扇,像是把他擲進了龍捲風裡。他仍然站著,頭腦卻一陣暈眩,感覺天地倒轉,周邊景物迅速離他而去。

    幻覺旋即消失,摺扇已被打歪到一邊。一把墨黑的刀,重重拍在他肩頭,把他拍的趔趄不已。對方並未痛下殺手,一拍即收,順勢勾住他右腿,往旁邊輕輕拉動。

    他雙腿忽地沉重起來,猶如多了幾十斤重的鐵塊,一抬腿,身體立即向旁欹倒。他勉強邁出了一步,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那身引以為傲的輕功,至此毫無效用,倒有點像狼狽處境的誘因。

    唐寶牛驚怒交加,急追而上,不知怎麼的,一腳踩中一個柔軟而結實的東西。足底感覺十分不對勁,還伴隨著一聲呼痛。他低頭一看,腳底的東西竟是剛剛倒地的方恨少。

    彈指間,蘇夜擊倒方恨少,將其踢往反方向,放置在唐寶牛的必經之路上。她料定這幾位功夫有限,一腳踩不死人,才開了個大玩笑。

    除了特意戲弄,她也想借此表示,她的實力遠遠勝過他們。如果她有半分敵意,方恨少絕不會只被同伴踩一踩。

    唐寶牛垂眼望向地面,趕緊跳開,再抬眼時,面前的黑衣人已沒了蹤影。忽然之間,他的直覺追上了王小石。他霍地扭頭,但見身後黑沉沉,陰森森,可不就是那個詭異的黑影?

    蘇夜不進反退,站在五步開外,淡然道:「你們一個倒地打滾,一個亂跳亂叫,真是讓人不注意都難。別人看見我,等同於京城裡無數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看見了我。幾位究竟想怎麼樣?需要我繼續證明嗎?」

    她退開過後,方恨少壓力頓減,總算彈身縱起。由於他穿了一身白衣,沾上泥土後,看起來尤其骯髒,彰顯他滿地打滾的光榮戰績。

    他平時多嘴多舌,面對敵人亦會說個不停,這時又是驚駭,又是氣惱,居然一下子安靜了,悶悶地不想多說。

    至此,眾人終於明白她並非敵人。至少在今天,她絕無傷人之意。

    唐寶牛的手,也終於從暗器囊附近移開,雙眼仍瞪的那麼大,眼中怒意卻漸漸消退。他下意識向後一看,果見遠處已有人探頭探腦,好奇象鼻塔下吵嚷的原因。

    他們不僅輸了個毫無還手之力,還得承認對方所說十分正確。這無疑令他沮喪,但蘇夜剛剛釋出善意,宣稱幫忙救朱小腰,又給他帶來一絲希望。

    他一愣,再愣,然後反問道:「那……你想打聽啥?」

    蘇夜笑道:「你們方才說,不知擄走朱姑娘的人是誰?」

    她再度邁步,走向八角木樓。這一次,沒有任何人阻攔她,僅用無盡狐疑的眼光,自後方盯視她背影。她還沒走上幾步,便聽到方恨少憤憤不平的聲音。

    他恨恨地說:「是又怎樣?」

    蘇夜道:「既然是擄走而非殺人,可見下手之人必有目的。他們是否留下了口信?需要你們幾位轉交的信件?體型如何?相貌如何?用哪一種兵器?」

    後方錯落的腳步聲中,忽地傳來紙張的響動。唐寶牛伸手入懷,掏出一張折了幾折的字紙,悶聲道:「你自己看。」

    他個頭很高,手臂很長,把紙往前一舉,幾乎貼到蘇夜後腦上。她回頭一看,紙上字跡離她不到三寸。那是八個核桃大小,黑亮遒勁的大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第三百四十二章

    情況正如蘇夜偷聽到的那樣。

    顏鶴髮垂釣天泉湖,身處任氏兄弟的監視範圍,於蘇夢枕失蹤當夜,同時宣告失蹤。眾多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與他交情匪淺的朱小腰身上。

    只要她活著,只要他活著,他們想,只要朱小腰活著,就是控制顏鶴髮的最佳人質。

    她人在象鼻塔,並未涉入天泉湖之事,很有可能受到顏鶴髮保護,被事先隔離開來,對內情一無所知。她的價值因而減少,卻不致消失殆盡。世人皆知,她是他的得意愛徒,兼紅顏知己。她是誰的階下囚,他就得忌憚誰的命令。

    因此,唐寶牛等人回京不久,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裡,失去了她。

    他們不認識出手之人,只牢牢記住他們的形容。那是個精通佛家指法,應當出身於禪宗的頭陀。他眼睛略嫌小,嘴唇略嫌厚,缺乏顯眼特徵,不用任何佛門兵器,年紀或許老了些,可世間年紀老邁的出家人,豈非多不勝數?

    他一馬當先,充當頭領,另有四人結伴同行。一人用鑽,一人用槍,一人用杵,一人用槍,均身強力壯,相貌堂堂。

    那時候,這名頭陀連用三種不同指力,種種精妙絕倫,本應是正大光明的外家功夫,卻被他用出截然相反的味道。他們實力不如他,又是狹路相逢,倉促生變,未能成為獲勝的勇者,眼睜睜瞧著他帶走朱小腰。

    他臨走前,居然很有風度地笑了笑,遠遠一甩手,將一張紙擲給唐寶牛。紙上寫著沒頭沒尾的八個大字,讓人摸不著頭腦。

    眾人驚怒交加,輪流傳看這張紙,商討良久,始終不得要領,才打起找諸葛神侯的主意。在他們看來,對方留了書信,一定有留信的原因,既然沒有詳細解說,就不能怪他們另尋外援。

    他們再一次商量此事時,蘇夜找上門,攀到八角木樓樓頂,驚走樓頂的烏鴉,耐心聽完對話,隨即一步邁下,展現不容置疑的強硬態度。

    唐寶牛死馬當活馬醫,把紙貼到她眼皮底下。紙上那八個大字,至此總算有了意義。

    它自然是針對蘇夜而來,作為她殺死梁何等人的報復。但寫字人不知道的是,這場報復完全找錯了對象。今天是蘇夜首次見到這個時空的唐寶牛,亦是首次聽說朱小腰的消息。這就像用花枯發威脅方應看,風馬牛不相及。

    但知道不知道,有什麼區別?他們不會信,亦不會管。無論如何,朱小腰總是個很有用的人質。

    八個字跳入眼簾,一瞬間,蘇夜雙眸很難得地張大,唇邊浮現一絲笑意。笑意如此清淺,未能牽動她兩頰的笑渦。這是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既源於字紙本身,也來自寫字的人。

    等雙方在樓內坐定,字紙已被她拿著。那抹笑容消失了,現實的煩惱依然存在。

    她用趙佶獨特的「瘦金書」,留下威嚇字條,是帶著孩子氣的一派天真。對方則沒有閒情逸致,字寫得很好,卻不作偽飾,坦白到令人敬佩。

    她坐在斗室一邊,其他人擠另一邊。好幾雙眼睛盯著她,她視若無睹,輕輕拈起這張紙,把它頂在指尖,看它陀螺般旋轉著,這才慢吞吞說道:「你們不認識下手的敵人,老夫反而認得。」

    方恨少立即捧場道:「是誰!」

    蘇夜悠然笑道:「此前我收到消息,龍八太爺手下的三征奉命前往甜山,不幸三去其二,僅司空殘廢一人回來。這乃是一大打擊……」

    唐寶牛原先有點兒怕她,現在忽然不怕了,急切地問:「究竟是誰?」

    蘇夜道:「如果三征完好無損,說不定也會加入這樁行動……你們還沒聽明白嗎?三征四棋,用杵用槍的四個人就是四棋。」

    唐寶牛濃黑的眉霍然跳動,趕緊追問:「頭陀呢?」

    「京城六大高手之一,『多指橫刀七發』中的多指頭陀。」

    她語氣平和自若,到了話尾,忽然流露陰森森的意味。只是,沒有人計較這層意味。他們全部恍然大悟,一個接一個憤憤不平,又一個接一個冷靜下來,回味多指頭陀代表的意義。

    四棋深涉其中,證明這事由龍八太爺主持。而龍八太爺在的地方,往往晃動著太師府的陰影。這絕非出人意表的答案,卻不會令人高興。

    此外,多指頭陀長年銷聲匿跡,如今回歸江湖,甫一出手,竟以象鼻塔成員為目標,不得不說他們運氣壞到極點。

    唐寶牛絲毫不在意運氣,只在意朱小腰。他不僅勃然大怒,而且怒氣勃發,如果蓄了鬍鬚,恐怕鬍子也會根根挺立。

    他說:「人肯定是在八爺莊。」

    蘇夜點一點頭,「嗯。」

    這聲嗯又短又輕,像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引起方恨少的不滿。他忘了她與唐寶牛差別多麼大,發揮無事也要找事的天性,不屑一顧地道:「你怎麼知道?」

    蘇夜冷笑幾聲,坦承道:「我不知道,不過,我真的不希望她被帶到太師府。我得做許多雜事,不想提前鬧出驚天動地的大場面。」

    她信任唐寶牛,但不瞭解餘下的三個人。唐寶牛的武功、性格、出身都是明擺著的,也許頭腦不甚機智,卻值得她信任。至於方、何、蔡,她不必向他們多說,更無需多說。

    縱使如此,她話語中透出的寒意仍顯而易見。話音宛如鐘聲,在每個人心上迴蕩,逼他們去細想她的意思。

    她好像變相承認,只要朱小腰被囚禁的地方不是太師府,她就有把握救她出來?大場面指的又是什麼,為何能在八爺莊鬧,不能在太師府?

    他們稍微想一想,難免半信半疑,熱血沸騰,恨不得趕緊問個清楚。

    這個時候,蘇夜忽然想起一個無關的問題,隨口問道:「溫柔溫姑娘在哪裡?我想見她一面。」

    她不問則已,一問之下,唐寶牛忽地微露惱意,注目方恨少。方恨少顯然不接受他的指控,轉頭去看何擇鐘。何擇鐘似覺為難,稍稍一頓,人命地答道:「溫姑娘吃完午飯,非要去見白愁飛。我攔不住,只得任她去了。」

    問題簡單,答案更簡單,絕對不可能招惹麻煩。他自認倒霉,答得倒是底氣十足,但剛剛答完,心裡驀地一陣寒顫。他感覺,這間屋子裡面,有樣東西變了。

    一股比嘈雜更可怕的寂靜,以黑衣人為圓心,往四面八方瀰漫。四人不約而同收聲,一齊挺直了身體,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方恨少。

    「是這樣,她喜歡白愁飛,所以去看看他,有什麼了不起,」他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麼不可以?何況,她見誰不見誰,你管得著嗎?」

    他也不懂,自己怎麼突然溜出這樣幾句話。反正他就是有種直覺,感覺對方正因溫柔的舉動而生氣。溫柔是他的結義妹子,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務必要維護她,儘管維護的可能不盡如人意。

    蘇夜嗤笑道:「我是管不著,我也不想管。」

    她不待他們回答,馬上又說:「溫姑娘的確與我無關,朱姑娘的事,我卻管定了。你們不要輕舉妄動,不要無謂擔心。多指頭陀的目標是我,或者還有顏峒主,同諸位實在沒有多大關聯。」

    他們剛以為她狂妄自大,便聽她輕描淡寫,解釋「苦海無邊」後真正的緣由。一言以蔽之,對方面對這名神出鬼沒的黑衣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遂化被動為主動,先把人質弄到手裡,也不顧人質是否頂用。

    唐寶牛皺眉想了想,擠出一句話,「真正的目標是你?」

    「對。」

    「為了找你們,才襲擊朱姑娘?」

    「對。」

    他的第三句說話,把他所有想法連接在一起,沒了那股擠牙膏一樣的零落感。他意外沉穩地說:「但我們根本不認識你,從來沒見過你。直到現在,我們仍不知你是誰。而且……我們也不清楚蘇夢枕的下落。」

    蘇夜笑了,「有些時候,你沒必要知道太多。」

    唐寶牛固執的像一頭牛,「有必要。我要是死了,死前一定得作個明白鬼,不能白白犧牲。」

    蘇夜笑道:「你能不能,同樣與我無關。我給諸位唯一一個告誡——請你們相信我,乖乖在家靜等消息,不想犧牲的話,別做容易犧牲的舉動。」

    唐寶牛沉聲道:「蘇樓主還活著?」

    蘇夜道:「當然。」

    唐寶牛道:「你是誰?」

    蘇夜微笑道:「即便我說了,你們也毫無印象。你們稱我為『那個黑衣老頭』,已經足夠好。」

    第二次刻骨靜默,排山倒海地湧來。唐寶牛悶哼了一聲,然後消沉下去,似乎在斟酌她的可信程度。方恨少也沉靜多了,重新拿起摺扇,吹吹扇上塵土,邊搖邊問:「你是不是黑光上人?」

    蘇夜以刀背拍中他肩頭,他看不見刀的本體,只瞥到一抹墨黑刀光。這使他產生聯想,聯想到傳言甚多的黑光上人詹別野。此黑光非彼黑光,但他出於好奇,還是問了。

    蘇夜微微一愣,倏地冷笑出聲,陰森森地反問道:「倘若黑光上人死了,你們會猜誰呢?」

    氣氛起初呆板,然後緊張,此時出現奇異的尷尬。若在平時,唐寶牛非拆方恨少的台不可,這時他一臉心不在焉,眼皮都不抬一下。黑光上人也好,無名黑衣人也好,畢竟抵不過朱小腰。

    方恨少眼珠轉個不停;何擇鐘兀自回想溫柔出門時的神情;蔡追貓瞪著地上一塊泥,裝作自己不在場。

    蘇夜見他們均作無聲思考狀,不由好氣兼好笑。她早已萌生去意,即將起身時,漫不經心地道:「對了,王小石人在神侯府。你們有事找不到我,可以去找找他。」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深冬寒月,庭戶凝霜雪。

    這場雪從黃昏時開始下,再未停過。雪絮紛揚飄灑,翩然落地,疊起厚逾兩寸,上好綿毯般的積雪。雪沒停,不會有人急著掃雪。園林內外扯綿堆絮,鋪滿銀白雪光。

    這裡是八爺莊,八爺莊的尋夢園。

    顧名思義,八爺莊就是八爺宅,就是龍八太爺的府邸。莊園佔地頗廣,前面的房屋由龍八本人,以及眷屬親信居住;後面左側開闢出一個大園子,園中佈置奇花異石,珍禽靈獸,規模足夠招待當今天子。

    府後右側那一大塊地盤,則建造了石窟監牢,用來囚禁異己,名叫「深記洞窟」。

    蔡黨平時暗下黑手,綁架政敵或其他敵人,不敢送去普通牢房,便交給龍八太爺,集中在同一處看守。換言之,莊園一左一右,差別猶如天堂與地獄。尋夢園歌舞昇平時,深記洞窟經常哀嚎陣陣。府中人住久了,對此已視若無睹。

    龍八在朝廷充任職官,在江湖威名赫赫。常人不敢惹他,敢惹他的人缺少證據,拿不到刑部頒發的稽查令,只能望莊興嘆。莊子守衛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外人即使混進內部,也很難成功逃生。

    綜合這些原因,深記洞窟一直存留到今日,惡名昭著亦無人能管,成為助紂為虐的重要地點。

    雪花紛落之際,龍八正坐在尋夢園的海棠樓花廳,用金樽一杯杯痛飲美酒。銅爐炭火熾亮,燒出金紅奪目的顏色,照映他的紫色臉膛,使他比平日更顯威風。

    他當然不肯憑軒獨酌。他對面,坐著寶相莊嚴,不幸缺失左手小指的多指頭陀。白愁飛看重的兩大知名殺手,田七與杜仲,坐在側畔相陪。此外還有「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剛從甜山回來的「開闔神君」司空殘廢。

    三征雖損失人員,四棋仍屹立不倒。「太陽鑽」鐘午負責戍守整座八爺府,「落日杵」黃昏專門把守深記洞窟。餘下的利明、吳夜兩人,管理尋夢園的安全事務。

    園子一旦出現陌生面孔,便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驚起滿園守衛,續而驚動龍八太爺,造成插翅難飛的窘境。

    龍八處於重重防護當中,舉目所及,淨是他熟悉的得力手下,但他並不感到安全。多指頭陀身兼數種絕學,號稱佛門聖雄,亦無法讓他心神安寧。

    對此,他不願承認,也不可能承認。他只想飲酒行樂,用歡愉掩蓋焦慮。但酒性很烈,入口有如火焚,進一步增加了心中焦躁。於是他喝得更多,語氣更高昂,藉以掩飾異樣情狀,酒過三巡之時,他甚至叫人支起窗戶,任憑戶外寒風湧入內廳。

    這段時間以來,他心境極不平靜。他忌憚蘇夢枕的反撲,討厭白愁飛的一切。他堅持認為,一切均因白愁飛而起。白愁飛庸碌無能,所以出現意料之外的發展。

    這麼一個人,居然傍上了蔡太師,結下義父義子的關係,令他很不是滋味。堂堂八爺府的人馬,居然要幫他收拾殘局,更是有風險,沒好處,除了憋屈就是憋屈。

    誰知這把火會不會燒過來?任勞、任怨都死了,他龍天樓憑什麼不會死?

    想到此處,龍八一仰頭,又吞下一杯烈酒。

    葉博識在這裡,是因為他重視他的地位勢力,願意費心培養關係。田七、杜仲在這裡,是因為白愁飛之不安遠超過他,披風冒雪,派他們來商量正經事。司空殘廢是他的得力幹將,多指頭陀是他的重要戰友。

    他尚未醉倒,卻有醺然之意,唯在看著這群人的時候,他的情緒方能緩解。

    雪漸漸下得大了。北風裹著雪片,不知疲倦,自半空呼嘯而過。他側身抬頭,看見黑雲密佈,漫天風雪。星月藏身雲後,恐怕短時間內,無緣與人相見。

    這真是個美麗的雪夜。再過幾個時辰,雪自然會停,天自然會亮,又是新的一天。他永遠預測不出,自己將收到多少指示。

    多指頭陀舉杯,喝了很淺很淺的一小口,慢慢品咂滋味,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沉著地問:「葉莊主還沒回來?」

    「……沒有。」

    約莫兩刻鐘前,葉博識起身告個罪,離席解手。轉眼間,兩刻鐘過去了,他依然不見蹤影。若非多指頭陀發問,龍八根本忘了席上還有這人。

    解手時間過長的話,有許多原因,譬如生了痔瘡、便溺不通暢、忘記攜帶草紙、喝醉昏睡過去。葉博識乃是習武之人,理應不屬於任何一種。

    然而,誰說武林高手就不能長痔瘡?

    龍八情不自禁,神遊天外,瞬間想到不該想的地方去。他自知不對,趕緊收斂心神,咧嘴一笑,「該不會,他走丟了?出來門後辨認不清道路,走去了相反方向?」

    尋夢園軒昂寬廣,一向值得他驕傲。他說葉博識走丟了,也帶著居高臨下的驕傲,無形中把對方定為低人一等。

    多指頭陀目光霎動,笑了笑權當回應,並未跟著他人一起大笑。等笑聲停歇,他拈著鬍鬚,堅持道:「園中人多,不僅有固定守衛,也有巡視人馬。葉莊主怎麼可能迷路?他遲遲未歸……」

    他的堅持看似不合時宜,看似思慮太重。然而,事實的確如他所言——葉博識為什麼不回來?

    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常常是古怪的,致命的,一針見血的。杯觥交錯間,多指頭陀悠閒自在問了兩句話,頓時把人拉回現實世界,逼迫他們思考這個疑點。

    龍八想笑,胸口似乎梗了根看不見的魚刺,竟沒能笑出聲。侍女走上前替他倒酒,卻被他一把推開。他討厭疑神疑鬼,也不明白為何要小題大作,但轉念一想,還是按捺住性子,抬眼望向右側座位。

    司空殘廢心領神會,即時離座,沉聲道:「我去瞧瞧。」

    他想都不想,順手抄起席畔的八棱金鞭,大踏步走出花廳。龍八注視他的背影,勉強露出笑容,說:「喝呀,咱們繼續喝!」

    他再端起酒杯時,酒沒來由地變了滋味。司空殘廢手握金鞭的模樣,在他心底留下不可抹消的烙印,順便攪渾了筵席氣氛,使大家心不在焉。

    這傻乎乎的傢伙,幹嗎要帶走兵器呢?難道尋夢園裡,存在需要他出手的危險?

    多指頭陀神色自若,眉毛輕輕顫動,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他和龍八太爺不一樣,他性格更加沉穩。數十年的坐禪苦修,畢竟不是白白耗費時光。他並不固執,只是耐性好,非要弄清楚葉博識一去不回的原因。

    他得到答案之後,才樂意繼續喝酒。在此之前,他會耐心等候。

    想不到這一等,轉眼又等了兩刻鐘。葉博識沒回來,去找他的司空殘廢也跟著不見了。

    風雪呼嘯,燈影搖曳。菜餚散髮香氣,宛如廳內不斷升騰的疑惑。田七、杜仲坐立不安,狐疑地望著主人。龍八勉強笑了幾下,笑聲相當生硬,一聽就知道是硬擠出來的。

    這毫無疑問是反常之事。俗話說,物有反常必為妖。莫非葉博識和司空殘廢,在去茅廁途中,被妖怪抓走了嗎?

    一下子,眾人的酒無法再喝。多指頭陀抖抖百衲衣,含笑站起,從容道:「此事奇哉怪哉。灑家不信邪,這就過去看一看。」

    他武功最高,地位同樣最高。他一自告奮勇,其他人立即坐不住了。剩下兩個人相繼起身,你一句我一句,堅持請大師留下,自己去跑這趟腿。

    這原是叫個人便能處理的小事,此時忽然變了味道。

    龍八側耳細聽,只能聽到茫茫風聲,絕無半點異常聲響。他眉宇之間,陡然浮現化不開的疑竇。到了這關頭,他終於不再遮掩真實心情,既覺驚奇,亦覺惱怒,哼了一聲道:「一起去吧!」

    事實上,連續兩人出門未歸,最合理的解釋是:他們遇上了脫不開身的意外。葉博識好說,司空殘廢武功極高,雙鞭沉猛凶悍,所向披靡。他若遇到強敵,怎會叫都不叫一句,就此沉寂無聲?

    眾人懷著這樣的疑問,急匆匆奔出花廳大門,沿著依水迴廊,疾步走向迴廊盡頭。那裡有座僻靜小院,正是離海棠樓最近的茅廁。

    為了講排場,充門面,儘管多此一舉,龍八仍在茅廁大門處,安排兩名幹練護衛。雪下得太大,兩人釘子般佇立門外,身上頭上堆滿白雪,周身紋絲不動。

    龍八一見他們,登時惱怒不已,怒氣衝衝地道:「你們這兩個傻瓜!蠢材!明擺著出了事,為啥不趕緊……」

    風雪聲裡,斥責戛然而止。他走到近處,突然發覺不對勁,急忙抬起雙手,分往兩邊一推。果不其然,兩名護衛同時倒地,僵如木偶,不知是死是活。

    龍八面沉如水,臉皮立時紫脹起來,未等多指頭陀發話,已閃身走進茅房。

    由於皇帝時常臨幸尋夢園,園中房屋修繕的盡善盡美。就連五穀輪迴之地,也鋪上了厚毛氈,熏起了宮制香。四人一擁而入,足底柔軟厚實,鼻端清香沁人,理應覺得舒適,實際感受卻正好相反。

    他們神情都很古怪,眼睛都在往下看,瞪著地上的兩個人,準確地說,是兩具屍首。

    葉博識死了。

    司空殘廢也死了。

    他們死在密不透風的尋夢園裡,如同扇在龍八太爺臉上的一記耳光。


第三百四十四章

    龍八太爺俯身,伸手翻弄一下屍體,瞪視良久,嘶聲問:「我的人在哪裡?」

    多指頭陀不是他的人,卻明白這句話的份量。他嘆了口氣,一轉身,走出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

    鐘午、吳夜、利明三人很快趕來。黃昏職責較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龍八太爺不願叫他離開轄地。

    三人發覺客人死了,不禁面帶驚容,異口同聲,均說八爺莊裡絕無異樣,既沒出現陌生人,也沒發生怪事。

    龍八心煩意亂,無心追究,猶如籠中困獸,在海棠樓外來回踱步,踩出一圈接一圈的腳印。腳印雜亂無章,印證了他的心情。他神色可怕極了,隨時準備發作,卻不知該拿誰當出氣筒。

    葉博識死狀十分安詳,似是解手之時,由後方挨了一刀。司空殘廢武功高一些,受到的驚嚇也大一些,滿臉咬牙切齒。

    兩人一側臥,一俯臥,身畔空空蕩蕩,找不到凶手遺留的痕跡。司空殘廢可能抽出蟒鞭,預備動手,但一招未出,人已受到致命重擊,頹然撲倒在地。

    形勢極壞,龍八心思早已不在酒席那裡。他重重踏步,眉頭幾乎打成疙瘩,倏地停住,發出簡短而嚴峻的命令,要那三人率領部下,搜索整個尋夢園,尋找可疑人物。

    他之所以下達命令,只因這是必做之事。無論來者何人,能在一眨眼間,搶在司空殘廢蟒鞭出手前,乾淨利落殺了他,揚長而去,都不是區區四棋可以應付的對手。

    他既然不抱希望,就無法真正平復心情,直到眾人離去後許久,仍在雪地裡徘徊。

    在他看來,敵人一走了之,是最令他舒心的結果,如果沒走,見到搜索隊伍,按捺不住脾氣,再度下手殺人,也會暴-露方位。襲擊過後,他摸到了對方行蹤,底氣自然水漲船高。

    可是,這麼一點點要求,注定得不到滿足。

    搜查途中,鐘午、吳夜率領的兩組人安然無恙。「明月鈸」利明走著走著,突然手捂額頭,連聲抱怨頭暈,隨即站立不住,軟癱在雪地裡。身邊兄弟前去救護時,發現他已經斷了氣。

    這批人有的愚笨,有的聰明。前者如同無頭蒼蠅,滿地瞎轉瞎忙,抓不住事情本質。後者立刻想明白原因,臉色瞬息萬變,低聲商量幾句,抬起屍體,去找離他們最近的吳夜。

    吳夜聽完消息,同樣不知所措,趕緊折返海棠樓,直奔龍八太爺,將此事原封不動地稟告上去。龍八驚怒交加,氣的手腳沒處安放,反倒斥責他一頓,親自檢查變成死人的得力下屬。

    利明死時,容貌一如既往,似乎只是睡著了,又過約莫一刻鐘,面部竟慢慢透出青紫顏色,一看便知他身中劇毒。

    他和吳夜都留在尋夢園,用過晚飯後,開始清點人手,安排事務。換句話說,他何時中毒,怎樣中毒,□□來自哪個門派,別人均不得而知。即使他還活著,也很難解釋清楚。

    多指頭陀認為,□□有可能預先下在飯菜裡,至今才發作。說不定,施毒者抵達尋夢園的時間,比他們想像中更早。

    葉、司空、利三具屍體,被拖進海棠樓,停放於一樓正廳。龍八出來進去,都能看到這些晦氣的東西。但他不介意,所有人都不介意。「凶手仍在」的念頭,令他們毛髮聳立,毛骨悚然,忘記了無關緊要的成見。

    樓中婢女、雜役遵照龍八號令,退至其他地方,換上精悍能幹的護衛。幾位大人物坐回原處,面色凝重,斟酌著今夜危機。

    田七和杜仲面對未知危險,態度異常鎮定,甚至躍躍欲試,把這件事看作一個機會。他們深得孫魚看重,被他列為無懼生死,可堪大用的部屬。對他們而言,挑戰意味著機會,機會意味著高官厚祿。

    一時半會間,高官弄不到手,厚祿也差可告慰。

    這並非是說,他們沒有自知之明,像梁何那樣,叫嚷著要對手滾出來決一死戰。他們僅是認為,未到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用不著如臨大敵。

    兩人一直在等待,等候出頭時機。所謂蒼天不負有心人,等了不到半個時辰,機會悄然而至。

    數年前,王小石殺死傅宗書,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龍八沒死,卻被一石子打中眉間,自此破了相。

    他深信相學,認為印堂與人的官運息息相關。印堂處多了道小疤,代表他為官之路崎嶇坑窪,不能平步青雲。

    於是,他把負傷以來的所有挫折,都歸結給王小石。風雨樓上下焦頭爛額,是白愁飛的錯。他這幾年運道不好,肯定是王小石的錯。

    他湊近燭火時,小疤倒映燭光,微微發亮。它不停動彈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清楚地標示出他眉毛的移動趨勢。

    過了一會兒,傷疤終於回到眉心。多指頭陀瞟他一眼,輕嘆一聲,「依灑家之見,不如吃了這個暗虧,日後再圖報復。」

    出家人口稱「報復」,當真違和至極。龍八聽慣了,不以為意,恨恨地道:「難道放他跑了?」

    多指頭陀微微一笑,笑容裡卻有三分苦澀,「給人方便,乃是給自己方便。咱們若能平安度過今夜,便是佛祖庇佑。」

    一語驚破夢中人,點出眾人最大的隱憂。他們不怕凶手離開,只怕他潛伏在附近,伺機再找受害者。龍八自負勇武,多指頭陀亦對武功有著充足信心。然而,他們均覺焦躁不安,擔憂此地是否安全。

    最諷刺的是,這裡並非被風雪封鎖的孤島荒山,而是大宋都城,天子腳下。尋夢園可說是私人產業,也可以說是半個御苑。龍八平日津津樂道的武學、人脈、後台,全部成了笑話,派不上半點用場。

    他猶豫不決,嘿聲不語。田七忽道:「八爺,我們兄弟遲早要回金風細雨樓,不如現在就走,順路替你報信。」

    龍八肅容道:「哦?」

    杜仲說:「我們先去太師府,通報此事,聽候太師示下,要麼直接回去,要麼跟太師府朋友一起回來,聯合八爺,準備甕中捉鱉。而且……今晚十有八-九,是那失蹤了的黑衣老人在搗鬼。白樓主知道了,一定也非常關心。」

    兩人地位低微,輕易見不到朝中大官,想到有機會面見蔡太師,頓時更加雀躍,有意逞逞英雄。

    這個建議利人利己,暗合龍八心思。譬如說,他過去很討厭天下第七,認為他陰森詭異,像墓地裡爬出來的活跳屍。可是,如果天下第七來到尋夢園,強強聯手,還有什麼好怕?

    他又想起,蔡京多次提醒他們,一定要查清黑衣人的來歷。他仍未死心,仍未放棄,仍想畢其功於一役,徹底解決這個心腹大患。

    剎那間,他腦子裡冒出無數念頭,同時沉聲道:「很好。」

    他之前不怎麼瞧得起這兩人,因為他們只是白愁飛手下,甚至比不過坐擁山莊的葉博識。若非白愁飛派遣他們傳口信,他才不會把這種人奉為座上賓。

    此一時彼一時,到了見識真功夫的關頭,他的誇讚是真誠無欺的。兩人甘願冒險,帶回援兵,即便動機不純,也值得他大大褒獎一番。

    他左手按在桌上,一隻蒲扇大小的右掌,用力拍著田七的肩背,一邊拍,一邊頷首稱讚。也許是他天生領袖的魅力,動人心魄的氣勢打動了旁觀者。他尚未拍完,「白熱槍」吳夜已搶著道:「八爺,我想送他們出去,確保他們平安離開。」

    龍八眯起眼睛,說:「好,你們都很好。你叫上外面的鐘午,一起送兩位客人出門,等送完了,別著急回來,去石洞那邊走一趟。」

    多指頭陀微覺詫異,問道:「你擔心……」

    龍八斷然道:「我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全是王小石那賤人的計策。我若沉不住氣,把黃昏叫到園子裡,那可方便了他!」

    主人既這麼說,客人當然不便反對。其實,多指頭陀錶面氣定神閒,沉穩內斂,內心卻在起伏不定,悄悄打著小算盤。

    他不太害怕強敵,因為江湖上,能殺掉他的高手著實不多。偏在此時此地,他遇上了這種人,不得不替自己多多打算。

    他寧可放兩個無關緊要之人去冒險,也不願親履險地,於陰溝裡翻船,所以他一句話不多說,一個動作不多做,向田七等人露出慈和微笑,變相支持他們。

    吳夜找到鐘午,轉達龍八之意。兩人遂聯袂而出,恭送風雨樓兩大殺手。

    外面北風呼嘯,雪片如細小的冰渣,打在人臉上,留下輕微痛感,再化作冰冷水珠。鐘午深吸一口寒氣,抹了把臉,油然而生一種活著的感覺。他不怕冷不怕熱,但冷風灌進臟腑,使他耳目一新,讓他把心思放回人間。

    他和龍八太爺一樣,贊成田七的主意,暗中祈禱他們手腳夠麻利,盡快打個來回,把他從這咄咄怪事裡救出去。

    到了尋夢園外,事先有人得到消息,等在外頭,一步一個腳印,牽著兩匹坐騎,把韁繩遞到馬主手中。田七躍上馬背,然後是杜仲。他們拱手為禮,客客氣氣地道別,用力一夾馬腹。那兩匹馬一路小跑,衝進沒有盡頭的雪夜。

    鐘午手提風燈,目送他們離去,驀地豪情萬丈,心想這真是兩條好漢。一瞬間,作案怪人也不太可怖了,屍首也不太嚇人了,好像鼓足勇氣,世上所有困難就不在話下了似的。

    就在此時,他猛然發現,田七、杜仲身體同時一僵,同時發出狂叫。狂叫聲裡,有四分驚懼,四分不解,還有兩分痛楚。

    他大為驚駭,下意識往後退去,但見肆虐的風雪裡,兩人彷彿瞬間失去力量,相繼倒撞下馬。馬匹訓練有素,在原地打了幾個圈,站住了,困惑地望著倒地的主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這時候天昏地暗,以鐘午的眼力,至多能看清二十步開外的情況。

    他一下子慌了。

    他慌了,身後的吳夜也慌了。堂堂八爺府兩大高手,如同不諳武功的小丫頭,嘴一張,腳一跺,提著燈籠,狂奔回尋夢園,速度別提多麼快了。

    新出現的兩具屍體,被其他人抬了回去,照常抬到海棠樓那邊,交給龍八太爺。他們發現,死者胸口插著透明冰柱。冰柱刺碎胸骨,穿透心臟,隨後因血液溫度而融化,留下-體外的一小截。

    有人用雪水凝冰,迎著烈烈寒風,甩出這冰做的暗器,一舉殺了他們。

    難怪鐘午看不見凶器,難怪兩人像中了邪,沒來由地胸口濺血,死於非命。

    別人還好說,鐘午的反應尤為激烈,怎麼都不肯去深記洞窟,查看黃昏是否平安。他怕一出門,黑夜裡又來相同一擊,讓他同赴幽冥。

    不得不說,他的擔心很有道理。而且他無端身亡,對他的主子有什麼好處?

    龍八臉色如同放壞了的豬肝,多指頭陀的臉亦透出蠟黃色。兩人負手而立,故作平靜,但平靜之中,總帶著點無精打采。府中侍衛替他們關門閉戶,將窗戶銷緊。他們坐在溫暖如春的房間裡,宛如身墜冰窟。

    毒-藥可以預先準備,殺人暗器卻得親手施放。如今每個人都相信,那個無名高手就在尋夢園,遲遲不肯離開。

    龍八叫鐘午守在樓外,吳夜站在花廳屏風處,監視大門和兩旁窗戶。與此同時,他調來一百餘名親兵護衛,要求他們圍住海棠樓,不准放進一隻蒼蠅。

    寒冬臘月有沒有蒼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廳裡,總共只剩龍八、多指頭陀、吳夜三個人。龍八一向很高看多指頭陀,很信任吳夜,才允許他們留下。外人退走之後,他抬眼一掃,看見空蕩蕩的廳堂。這是個狼狽不堪的場景,卻能讓他安心。

    他想說話,斟酌再三,居然什麼都說不出口。他不說,有人說。多指頭陀沉聲道:「八爺,咱們有兩個出路。」

    龍八用一種格外柔和,格外迷惑的語氣,反問道:「出路?」

    他還在想呢,事情怎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雪剛下的時候,他正飲酒行樂,吃膩了銀盤中的肥鵝、蝦蟹、醉雞,渾不覺大難臨頭。結果,僅過去一個時辰,司空殘廢死了,利明死了,田七杜仲葉博識都死了。

    他無心統計損失,因為他本人也陷入同一場危機。他不滿鐘午再三推拒,打算事後訓斥一頓。可他本人都不想出門,只想縮在這張寬大的座椅中,坐到地老天荒為止。

    多指頭陀說:「園中有數百人之多。八爺可以把他們聚集起來,一起往外衝。敵人本事再大,也無法同時攔截這麼多人。」

    龍八眼皮一抬,問道:「你和我混在這些人裡,迷淆對手的判斷?」

    多指頭陀道:「是。」

    龍八臉皮發緊,緊張到接近抽動。他板著臉問:「第二條路呢?」

    多指頭陀從容道:「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咱們在這兒安心等著,等到天亮了,雪晴了,再光明正大帶上一批人馬,浩浩蕩蕩前往太師府。」

    說到底,這仍是憑藉人多勢眾,恐嚇敵人,讓其不敢接近。無論哪一種,都符合龍八的口味。他想了想,覺得第一種大動干戈,容易貽笑大方,且風險較大,實在不值得。萬一對方眼神利如鷹隼,於五百人中認出他龍天樓,一路跟蹤偷襲,麻煩可就大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龍八起身,踱到窗前,輕輕開啟一條縫,往外瞄了一眼。雪地上燈火通明,偶爾傳來走動的聲音。燈焰上扣著琉璃罩,和罩子一起,在風中欹斜擺盪,產生難以形容的光影變幻。

    他心思微動,重新關閉窗戶,斷然道:「咱們哪裡都不去,一個藏頭露尾的鼠輩,靠暗算殺了幾個人,也想讓人怕他?貿貿然逃亡,只會貽笑大方。」

    多指頭陀自然清楚,龍八十分忌憚那個神秘人物,反而故作豪邁,生怕外人看出他的緊張。他並不點破,更不反駁。事實上,他也有些懼怕,不願輕舉妄動,投入窗外一眼看不到邊的黑暗。

    他拿起一根釺子,小心地剔了剔燈花,同時頷首道:「好。」

    兩人就此沉默,誰都不願多說一句話。多指頭陀閉目養神,似乎天塌下來也沒關係。龍八面色略有恢復,從壞掉了的豬肝,變回平常的紫臉膛,神情亦平和多了。

    「坐等至天明」,與「揪出凶手並移送太師府」相比,委實輕鬆太多。樓外圍著一百來人,倘若龍八願意,大可叫來更多。這使他底氣上漲,心情平緩。

    儘管他知道,即使在他和多指頭陀面前,這一百一十七人也是形同虛設。

    他先想起損失一人的四棋,續而想到全軍覆沒的三征。他已不再做三正四奇的美夢,不想三征四棋亦七零八落,損傷殆盡。

    他不以部下為意,卻心疼曾經付出的精力。司徒殘、司馬廢兩人各有一個徒弟,可以召來效力。四棋變成三棋,又能提拔誰補充?

    他覺得,鐘午和吳夜兩人,運氣實在不錯。田七等人倒地時,凶手應該就在附近。他們想明白了這個事實,才毛骨悚然,爭搶著逃回園內。

    但凶手為何不殺他們?他在心中,把對方定為元十三限一類的前輩高人。這等人想殺鐘午,還不是舉手投足間的事?

    然後他繼續思考,琢磨今夜人員相繼被殺的原因。深記洞窟裡,正關著三名人質。對方是不是為這三人而來?是否真如他想像的那樣,意圖把守衛全部吸引到尋夢園?

    更糟糕的是,過去這麼久,無人前去聯繫黃昏?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龍八太爺想起人質,立即想起人質中的朱小腰。他見慣了美女,卻沒見過朱小腰這麼美,這麼深具風情的女子。她蹙眉生怒,彷彿落花從她眉間飄落,飄入她比秋水更明亮的眼睛。她站著不動時,風姿都勝過了他府中的舞姬。

    若非忌憚後續的報復,他早就不顧一切,強行侵犯了她。

    這時再想,他居然為此感到後悔。也許人將死之際,想法會更加肆無忌憚。反正,他後悔了,後悔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獸,困在由黃金與錦緞打造的牢籠裡。

    他長長嘆了口氣,面色陰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過吳夜,忽然之間,又掠了回來。

    吳夜低頭站著,側臉正對旁邊燈光,一半臉異常明亮,一半臉佈滿陰影。龍八太爺端詳這張臉,不知怎麼回事,心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他非常意外,同時非常警惕,好像在許多柳絮裡,碰上了一條偽裝成柳絮的帶毒毛蟲。毛蟲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強烈驚嚇。

    多指頭陀忽地睜開雙眼,詫異地望著他。他不太熟悉吳夜,所以看不出任何問題。龍八起身,他的眼神跟著霎動,飄過去,飄到吳夜的位置。

    龍八走到吳夜身邊,抬起手中燈盞。兩重燈光打在吳夜鬢角,照的纖毫畢現。哪怕吳夜頭髮裡有只蟎蟲,都能被照了出來。

    他從未真正在乎他們,也從未特別認真地檢查他們的臉。他們長相如何,絕對不如忠誠重要,所以直到現在,他才體悟到吳夜的怪異。

    身形、五官、體態,乃至說話時的聲音,都一模一樣,找不出異樣之處。然而,龍八仔細看,用力看,一處處細節挑剔過去,必能挑出破綻。

    兩個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時間。吳夜僵立不動,龍八表情卻有趣極了。

    他忽然問:「吳夜,你的頭髮……」

    吳夜頭髮長得很好,很濃密。可有那麼一撮頭髮,沒有長進肉裡,好像硬黏在皮膚上。這可能是因為吳夜正在脫髮,為形象起見,瞞著人粘了假髮,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頭陀咳了一聲,慢慢站起,迷惑地看著這對主僕。他眼裡依然有迷惘的光,有點聽不懂這段對話。他需要多想幾次,才能想出龍八太爺的意思。

    吳夜不緊張,不驚訝,反倒露齒一笑。他連牙齒都精心畫過妝,以便儘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齒的表情時,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綻。

    他溫柔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你看我是吳夜嗎?」

    這輕輕柔柔的一句話,竟讓龍八太爺額上出汗,多指頭陀毛髮聳立,如驚雷般炸開。話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閃電,探向龍八腰肋。

    一把薄如紙,黑如墨,鋒利到無與倫比的黑刀,倏地釘入龍八腰間。他鐵箍一樣的左手,疾拍在龍八肩頭,順勢緊緊抓住,將其摁在原地。

    龍八腰間一涼,隨即感到一陣熾熱,最後才是劇痛。夜刀驟進驟出,拉出一條狹長的傷口。鮮血狂湧而出,浸透衣袍,沿著下垂的衣袂滾落。

    吳夜,已經不再是吳夜。他一旦放棄偽裝,容貌便變的詭譎怪異,整張臉都在垮塌。他轉頭看向多指頭陀,像虎豹打量著獵物,一邊刀刺龍八太爺,一邊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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