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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大唐晉陽公主》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歷史)大唐晉陽公主》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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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晉陽公主跌下山澗,醒來之後,她感知的世界發生了變化。
她能看到十丈以外飛翔的蒼蠅腿,能聽到隔了三棟宮牆的宮女們的竊竊私語,甚至能聞辨出數百丈遠的尚食局的菜色……
李世民:「這天下唯有兕子懂我心。」
魏徵:「公主察言觀色乃一絕。」
長孫無忌:「外甥女前途不可限量。」
李治:「妹妹什麼都好,但就愛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偏偏父親和滿朝文武都信她,我也快信了……」

嬌寵公主蘇爽路,巨瑪麗蘇設定,好好好好,棒棒棒棒~
雖然唐代,但半架空的瞎掰流,除女主誰都可黑,粉慎入,考據慎入。
劇情流,權謀破案的調調,cp1v1,男主大女主六歲,結局HE[謝絕扒榜]

內容標簽: 傳奇 打臉 懸疑推理 爽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李明達, ┃ 配角:李世民,碧雲,狄仁傑,魏叔玉,程處弼,蕭鍇等 ┃ 其它:唐朝,李世民,歷史同人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8-1-8 13:5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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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超腦公主

  細雨如絲,涼風陣陣。

  立政殿門前肅立十餘名宮女,衣衫被雨水浸得半透。她們個個屏息頷首,謙卑恭謹,生怕因錯過什麼細小的聲音,耽誤了伺候公主的大事。

  晉陽公主自三月初三踏青遇了意外之後,整整昏迷三日,而今突然醒來,卻是茶飯不進,未言一語,最後只打了個手勢,把她們這些本在屋裡伺候的宮人都趕了出來。

  宮人們擔心公主失智,惶惶不安,趕緊回稟聖人,請了御醫。餘下的眾數則如現下這般,在殿前恭謹候命。自長孫皇后去世以後,聖人愛屋及烏,對晉陽公主躬身教養,寵愛尤甚,乃至在處理國事之時,都會親自把公主帶在身邊,可謂是榮寵無二,前無古人。這次公主外出了意外,聖人火氣每天都會化成一道道巨雷劈在她們身上。大家都心裡清楚:公主安好,她們好,公主若再有一絲絲意外,她們全陪葬!

  寢殿內,少女頭纏兩寸寬紗布,身子縮成一團,坐在床榻的東南角。她明眸櫻唇,膚若白玉,揮雲而揭雪,一副富貴傾城貌。若非此時她臉上有幾分病容,略顯慘白,只怕會美得更叫人移不開眼。

  少女捂著耳朵,眼睛看著前方,凝神琢磨著什麼。她一會兒把手放下來,一會兒又把手放回耳朵上,如此反覆數次,不厭其煩。

  折騰完自己耳朵後,她就開始抽鼻子,四處聞,隨即在桌角下的地磚縫隙裡發現了很細小的發黴的飯渣,又掃見東牆角陰影裡一隻正活動著小黑腿爬行的蟻蟲。

  窗外有細雨落地聲,還有宮人紊亂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這讓李明達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忽有幾句慼慼聲傳來。

  「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這……」

  「蠢!你這麼下手,公主死了,我們也都得跟著陪葬!」

  「別冤枉我,我可沒這麼不長腦子。這事真不是我,以命發誓。」

  「那——」

  話未說完突然就停了,似是因什麼緣故被打斷。

  李明達隨後分辨出有雜亂的腳步聲,遠遠地而來,接著就聽到其中一個聲音感慨聖人來了。

  李明達忙轉身跳上床,蓋被躺下。

  立政殿外,李世民輕聲訓斥宮人們不許通報,以免叨擾到公主,隨後他才帶著人放輕腳步,直接朝她的方向來。

  李明達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側耳對著門口方向,閉眼假寐,全神貫注。她之所以緊張,不是因為父親李世民的到來,而是這些聲音,她需要佐證一下自己耳朵的判斷。

  李世民推門而入時,李明達隨之也睜開了眼睛。他身後跟著大太監方啟瑞,太醫署兩名太醫令和六名宮女。共有十人,果然和她先前的所聽到的一致。

  李世民見自己的寶貝女兒纖弱地臥在榻上,悶聲蹙眉不語。立刻想到這孩子所遭遇的苦難,頓然心痛不已。他紅了眼圈,眼眶也濕了,走到李明達身邊,緊緊地抓住這孩子的手。

  李明達已然起身,要給李世民行拜禮。李世民哪容她如此,立刻把她拉進懷裡,垂淚心疼一番,隨即讓位給太醫診脈,關切詢問傷勢。得知他的兕子並無大礙之後,李世民稍安心了些。但再看李明達纏著紗布的腦袋,李世民憶起之前種種,仍是氣惱不已,轉頭便罵宮人們:「養你們這些蠢奴作甚,在三月初三踏春喜樂之日,爾等竟讓公主出了這麼大的意外!」

  「奴該死,聖人恕罪。」

  殿內外宮人們全部跪地賠錯,謙卑至極。

  李世民正欲下令,這時感覺有人扯他的衣袖。回頭一瞧,正是兕子,這孩子正用一雙明亮且黑漆漆的眸子看自己,這雙眼如她母親長孫氏如出一轍,是一池柔靜清澈的湖水,不僅美,還會頓然令他忘卻所有煩憂。

  小手抓著他的衣袖,晃了晃,聲音糯糯。

  「阿耶休動怒。」

  李世民立刻心就軟了,語氣輕輕地問李明達:「既然醒了,就跟我好好說說,你那天怎麼忽然自己一人跑到斷崖去了,還跌下了山崖?」

  李明達茫然地看著李世民,垂著眼皮,不知該說什麼。

  李世民動了動身子,湊得更近些,歪著頭瞧女兒,「阿耶和你說話,你怎麼忽然不吭聲?有難言之隱?」

  李明達:「我……我忘了。」

  「忘了?」李世民驚訝。

  「以前的事什麼都記得,但就那天的事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一想就疼,」李明達說著就捂頭,冷吸口氣,「又疼了!」

  「快別想,你昏迷了三天才剛醒,頭上有傷,必然有些不適。暫且先養好身體,再言其它。回頭我讓尚食局多給你備好物滋補,你愛吃什麼就給你備什麼,好不好?」李世民滿臉心疼,仔細看了看李明達受傷的額頭,問她還疼不疼,見女兒懂事的搖頭,李世民心裡就更難受了,「阿耶很想天天守在你身邊,奈何政務繁雜,這不,剛又被田舍漢挑刺!」

  說到魏徵,李世民不禁冷笑一聲,對他真是又愛又恨。總歸這塊石頭是他自己搬起來砸了下去,偏偏被天下人看著,疼也不能挪。

  「阿耶是一國之君,要處理天下大事。您若真日日在這陪兕子,兕子才惶恐,再說您在這看著兕子,兕子連做點小壞事都不能了。至於鄭公,他性子執拗,滿朝皆知,這性子較真起來雖不好,但他一貫秉承的正直忠勤之心卻也同樣難得

  。正宮是個有棱有角的人,唯有阿耶的明君胸懷,才能容下他那般犯顏直諫的賢臣,說到底還是阿耶厲害。」李明達敬佩地衝李世民拱手。

  李世民大悅,「不愧是我愛女,深知我心。」

  為儘早讓李明達歇息,李世民淺說兩句便離開,臨走前再三囑咐她切勿耗費精神,又呵斥宮女們仔細伺候。

  宮女們恭送聖人之後,心中剛鬆口氣,轉即就對上她們公主頹然變冷的臉。大家忙在心裡打鼓,再次紛紛恭謹跪地,請問公主吩咐。

  碧雲端了熱茶至於榻上的檀木小桌後,便也跪地於李明達跟前,磕頭賠罪:「那日婢子若堅持陪在公主身邊,公主也不會出事。婢子罪孽深重,請公主責罰。」

  碧雲乃是公主身邊第一大宮女,她如此了,大家自然也都跟著齊聲磕頭請罪。

  李明達面色平靜地坐在榻上,似全神關注聽什麼,默了片刻後,方抬眉,目光輕掃眾人,最終定格在第一排左數的兩名宮女身上。這兩名宮女一個叫秀梅,一個叫綠荷,都是她的近侍,品階僅低於碧雲一級。

  李明達收了目光,她想先弄清楚那日的情況,再去追究剛剛到底是哪兩個人在背地裡說那種悄悄話。

  李明達留下了所有在三月三隨自己出行的宮女,包括碧雲、秀梅、綠荷在內宮女太監共二十名,一一讓宮人們輪流闡述她落崖前後的情形,最後聽大家所言基本都一致。

  每年逢三月初三上巳節,聖人都會在曲江大宴群臣,而皇室勳貴子女則可外出同遊踏青,這是她們是一年中難得男女可一同外出遊樂的好日子。

  那日,李明達與高陽公主、二十一公主以及幾位郡主蹬山到半山腰時,都覺得乏累,就同在臨時鋪設的帳內休息。本是有說有笑,大家一起遊戲,後來東邊奏樂,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李明達就是在這時候說要去帳篷外透氣,且不允准侍女碧雲等隨行。

  後來發現人不見了,眾人立即開始滿山搜尋,至山西邊的斷崖處時,李明達已然跌在了山崖下的溪水中,整個人昏迷著,血染紅了半邊溪。當時若從斷崖上繞路下山去救人,最快要兩柱香的時間,只怕等到那時候血早流乾了。當時剛巧魏叔玉帶人從溪邊路過,得幸先行救了人。

  李明達從九丈有餘的斷崖上墜落,竟然只是昏迷了三天,醒來除了腦袋有些變化,記不住一件事外,身體感覺尚還可以。

  她這次是福大命大,回頭她真得好好拜一拜玉皇大帝了。

  「當時多虧魏大郎君在,及時救了貴主,太醫說貴主當時若晚那麼一會兒止血,便真的回天乏術了。」碧雲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魏叔玉為什麼會在那?」李明達扶額問。

  宮女們皆搖頭表示不知。

  「當時情急也沒有細問清楚,說是偶然路過。」

  李明達便暫不去想此事,轉即犀利審視秀梅、綠荷,「你二人上前來,說幾句悄悄話來聽,卻要壓低聲。」

  秀梅和綠荷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公主吩咐你們照辦就是!」碧雲呵斥道。

  秀梅和綠荷忙應承,然後互相尷尬地低聲音說了兩句閒話,假裝初見彼此問候的樣子。

  李明達細聽這二人的語氣,跟她之前所聽的那幾聲害她未遂的悄悄話如出一轍。

  李明達的目光驟然冷到谷底。

  這一覺醒來,她還真是長了一副好耳朵。


2.身邊疑竇

    秀梅和綠荷雖垂頭,見不得公主神色,但她二人伺候公主數年,深知公主脾性如何。現下這種無聲逼仄的氛圍,已然說明公主情緒有異,似乎很生氣。秀梅和綠荷立刻自省,想到她們最近都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立刻都露出一副懵懵無辜的樣子。

    大太監田邯繕察覺公主似有吩咐,特上前,不想公主抬手把秀梅綠荷二人給打發了。

    碧雲這時剛聽了小宮女的回報,疾步到李明達身邊回稟:「高陽公主和二十一公主都捎話來說想探望貴主,卻要看貴主的意思,怕叨擾您休養。」

    李明達笑道:「和我客氣什麼,都是好姐妹,讓她們來。」

    碧雲含應承,退下傳話。

    李明達開心不已,打發田邯繕把她那件桃米分色的襦裙取來。她一臉病容,穿這個最顯氣色,姊妹們見她好也免於擔心。更衣後,李明達便自行整理衣襟,纖指剛剛捏起衣帶準備繫上,卻猛然停了手,臉上原本愉悅的笑容也漸漸斂盡了。她耳側對著東南窗方向,眉頭越蹙越深,凝神片刻之後,她乾脆把衣裳脫了,換回原來的那件。

    田邯繕見狀欲問,忽見公主轉眸瞧自己一眼。料知公主不許他出言,他便謙卑垂首,目視前方地面,再無任何動作。

    不久之後,傳報聲來,隨即響起女子清脆之音,「好妹妹,我們來看你了。」

    李明達肅冷的臉上,方浮起一抹禮貌性的微笑。

    她半躺在榻上,背靠著金絲線繡制的牡丹花樣隱嚢,身著半舊的淡藍衫裙。目光淡淡,循聲看去。

    高陽公主率先進了門,穿著百花穿蝶的襦裙,大紅半臂,白紗披錦,花髻上釵簪步搖,五□□玉,繁複華麗,美得耀目。隨她之後的是李惠安,乃和李明達同為長孫皇后所出,小她兩歲的幼妹。

    李惠安活潑,走路蹦蹦跳跳,步伐明快。高陽年長些,且已為人妻,走路相比之下端莊穩健。所以,這倆人的腳步聲很容易辨別。

    李明達曉得這二人來的時候該不在一起,是在立政殿門口剛巧碰了頭,而後一同進來。

    為證實自己所聽無誤,李明達特意問高陽公主,「怎的今日進宮,特去找惠安?」

    「冤枉,你摔傷了,我進宮必然第一個先來看你。我倆是在你這立政殿門口碰見的,剛還說巧呢。」高陽公主說罷,就笑著坐在床邊,拉著李明達的手,探看她後腦的傷勢,問她感覺如何,「好妹妹,疼不疼?我看著傷口可不淺。那日我們見你摔在崖下,血染溪泉,我們卻立於斷崖之上無法立刻將你攙扶起送去救治,急得直掉眼淚。好在魏叔玉路過,不然這要有什麼耽擱,我們真要愧疚一輩子了。」

    李明達笑了笑,心裡卻失望到谷底,因為她聽覺的準確性得到證實,便說明剛剛她所聽的一切都是真實。高陽公主從宮外而來,自西傳來的腳步聲必定是她,步子穩健,且有些閒散,緊隨而至的是她身後宮人們整齊拘謹的步伐。起初聽到這些,是沒什麼,但隨後李明達聽到了一句很細小的嘀咕聲,相對於那些腳步聲來說,這個聲音本該小的幾乎不可聞,但她就是能清清楚楚聽到,而且這口氣音調是她熟悉再不能熟悉的十七姐高陽公主的。

    「從那麼高的斷崖上摔下來竟沒死,還真是福大命大,早知當初該叫人先砸她一石頭。」

    李明達腦子裡尚還迴蕩著這句話,而眼前高陽公主卻熱情現出一副十分關切自己的樣子。事情發生轉變太快,令李明達覺得恍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耳鳴,聽錯了。

    「我現在沒什麼大礙。」李明達立刻定神兒,恢復理智,她一邊淡笑一邊眯眼審視高陽公主的神態。她想確認一下,到底是自己摔壞了腦袋耳鳴了,還是高陽公主真的是個雙面人,人前一套背後一套。

    「從那麼高的山崖摔下來竟沒死,十七姐,你說我是不是福大命大?」

    高陽公主怔了下,這裡李明達的話剛好應了她之前那句嘀咕。高陽公主狐疑不已,她心虛地掃一眼李明達,見她態度並沒有異常,心料是巧合。忙清脆笑起來,為掩飾自己的心虛,她拍拍胸脯,故作鬆口氣的模樣,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不枉我這兩日天天為十九妹上香祈福,請了和尚禱告。妹妹果真平安無事,感謝佛祖。」

    高陽公主說著就又笑又哭,流下了看似感動的淚水。

    李惠安也湊了過來,抱著李明達的胳膊,「當時我看十九姐流了那麼多血,我腦子空了,兩耳嗡嗡的,整個人很懵,真嚇壞了我。還好十九姐沒事,真好!」

    李明達笑著把李惠安拉進懷裡,溫柔安慰她別怕。長孫皇后去的時候,惠安尚在襁褓之中。而她也未記事,不曾有過與母親的回憶。李明達深知無母可依的心酸苦楚之感,遂一直對這個妹妹多般照料。至於高陽公主,在她未出嫁之前,對她們姐妹一直很好,李明達也心懷感恩,一直拿她當如親長姐般敬愛,卻沒想到這高陽公主對自己並非出自真心。

    李惠安拉一拉李明達的衣袖,囑咐她一定要養好傷,「等著姐姐傷養好了,還帶惠安出去玩,好不好?」

    「好好好。」李明達笑著刮了一下李惠安的鼻樑。

    高陽公主見狀,忙讓她們姐妹別忘了把她也叫上。

    「我而今住在宮外,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你們帶上我可有好處。」

    李惠安:「好,就這麼定,錢也十七姐出!」

    「你這丫頭,就知道坑我。行行行,錢我出。」高陽公主幹脆道。

    李惠安調皮地衝高陽公主吐了下舌頭,眼睛烏溜溜地透著靈性,歪頭看李明達,「那十九姐可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李明達淺笑著對李惠安點了點頭,然眼裡卻閃過一絲冰冷。事發突然,她真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這位雙面的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見李明達面似有倦色,以為她缺乏休息,便識趣兒地拉著李惠安離開,囑咐李明達精心安養身體,切勿勞心費神。

    「好,那我就不送你們了。」

    李明達打發碧雲去送人,聽著腳步聲走遠了,她方沉下臉來,散了左右,命田邯繕道到自己跟前來。

    「我知你早瞧不上她,今天就和我說說是何緣故。」

    田邯繕忙跪地道不敢,「先前奴是聽說了一些關於高陽公主的非議,有些誤會。自貴主警訓了奴之後,奴已知錯,不敢對高陽公主有任何異言。」

    李明達:「如何是你錯了,誰知不是我錯了呢。先恕你無罪,今日就和我仔細說說。」

    田邯繕便把他所聞告知李明達,「這高陽公主先前未出嫁在宮時,就有宮人們議論,說她脾氣差,時常打罵欺辱下人,且風流不知收斂,曾有意算計去勾引人家房大郎。奴也是聽了這樣的傳聞,疑其人品不好,擔心貴主日久與她一起,受到不良影響。」

    「倒是我冤枉了你,」李明達微微蹙起眉頭,疑惑問,「你說的房大郎,可是指梁公房玄齡的嫡長子房遺直?」

    「就是他,這京城姓房的,還能被高陽公主瞧上的,除了他必不會有別人了。」

    李明達輕笑一聲,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高陽公主心氣兒高,眼光自然不會太差。這房遺直乃是房玄齡的嫡長子,承襲其父風範,才兼文雅,明經擢秀,且模樣英俊,百里挑一,是為京城門閥子弟之中爭相學習效仿的楷模。高陽公主中意於他,倒是合情合理。

    「我只知當初阿耶給她議親的時候,本意想將她婚配給房遺直,不過後來因房遺直拒絕,說什麼『天下兩件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二是做公主駙馬』,以致令阿耶只能令擇他人,選了房遺直的弟弟房遺愛。當時我還感慨,房遺直是個瞎子。」而今想來,李明達倒覺得自己是個瞎子了。

    「房大郎確是個有膽識的君子。」田邯繕嘆道。

    李明達微微點頭表示贊同,她現在也終於意識到了,房遺直是個明白人。公主不好伺候,她大哥李承乾更是。

    「我本以為十七姐這樁親事不過是阿耶做主,和她並無干係,而今聽你此言,倒是耐人尋味。」

    若是高陽公主本就寄情於溫潤雅俊的房遺直,努力讓阿耶幫她張羅這門親事,結果轉頭來卻被正主給無情拒絕了,而且還導致她被配給了生猛彪悍的房遺愛。以高陽的性子,她心裡肯定不會舒坦。李明達忽然有點同情房玄齡,他有哥這樣的兒媳在家,房家的將來可未必能長久了。

    貴主今日怎會忽然對高陽公主的事感興趣?莫非是終於把她看透了?

    田邯繕見公主沉思,自己心裡也犯合計。田邯繕本人對高陽公主是一直都看不上,他覺得這位公主自小就心機多,有意算計他們公主。

    從陛下登基以來,這太極宮裡就不曾缺過公主,便是不算夭折的也足有二十一位。陛下定然不會面面俱到誰都疼愛,只會看重嫡出。高陽公主就是瞧著他們晉陽公主深受陛下喜愛,才故意巧費心思,天天前來巴結。他們公主仁和純善,從沒想過高陽公主會別有異心,還時常在陛下跟前讚美她。高陽公主就是因此得了聖人關注,多博得一些聖寵。若不然就憑她生母卑微的位份,哪會有而今的地位。嫁給梁公兒子這樣的好事,可不是忍哪個公主都能有幸得到……

    「你看秀梅綠荷二人如何?」李明達不提前話,忽然拋出另一個問題給田邯繕。

    田邯繕怔了下,立刻收回飄遠的思緒,回稟道:「那二人做事倒還算麻利,就是有些不安分,貪玩,偶爾得閒就往外頭跑。奴碰見了兩次,訓斥過,卻也不見收斂,倒是該好好訓誡她們一番。」

    「倒不用收斂了,挑兩個可靠的,監視。」李明達利落吩咐。

    田邯繕應承,只聽公主吩咐,這就交代下去,方回來覆命。

    「我落崖時的衣衫可還在?」李明達又問。

    「在的,貴主落崖這事兒,奴一直舉得太蹊蹺,遂多存了一個心眼,早就叫人都收好了。」田邯繕回道。

    李明達立刻命他取來,她要仔細查看。

    布包一打開,李明達就聞到了一股子悶很久的血腥臭味。

    田邯繕依命將衣物按照公主昏當日衣著情況,在地上順序擺放,包括帕子釵鐶等物。

    李明達繞著血裙走了兩圈,然後蹲在袖子位置的地方,抽了抽鼻子。除了起先聞到的腥味外,李明達還聞出了青苔、泥沙和草木的味道,這些氣味倒都正常。但有一種說不清的香味,卻有點不對,淡淡的,不是花香,更像是香料之類的東西調和出來的味道。

    李明達尋味溯源,便抓起袖邊上的絹帕。這絹帕是白色,一角繡著精緻的荷花,有一角還插了一根刺,李明達把刺拔下來,放到鼻子邊聞了聞,隨後讓田邯繕用紙包起來。

    李明達又仔細看了看帕子上的繡紋,又聞了聞這帕子上的味道。

    「這是誰的帕子?」李明達問。

    田邯繕不解,「公主,這就是您繡的荷花帕啊,上巳節那天,您就是帶著這帕子去踏青的,奴親眼所見。」

    「不,這不是我的帕子。」


3.三位兄長

    李明達用手繃將帕子固定,在陽光下再一次確認針法。荷花的繡制看似與她的相像,但在花瓣和花葉的下針順序上卻和她的繡法截然相反。李明達喜歡從上往下繡,而這個帕子上的分明是從下往上來,這點從繡線的疊加方向和順序上就能輕易地辨別。

    田邯繕回憶當時的情景,「奴記得很清楚,這帕子就在斷崖下那條小溪邊,與貴主摔倒的地方距離大概十丈遠。奴當時還想,必然是貴主跌下山崖時,這帕子隨風而落才飄遠了些。那這帕子若不是貴主的,會是誰的?誰會有跟貴主一樣的帕子?」

    正如田邯繕所言,這這帕子的事的確很微妙。怎麼會有人剛巧在那一天拿著和她完全相同的帕子?

    李明達見田邯繕流露出一臉難以相信的表情,曉得這件事光憑一個帕子說事肯定沒法理論清楚。她撞了頭,剛剛清醒,且對那天的狀況完全沒印象,若突然說這帕子不是她的,聽者必然半信半疑。而且僅憑一個帕子的針法說事,也必定查不出什麼結果,還會讓人從『半信半疑』轉為『全疑』,最後認定是她撞壞了頭以致亂言。

    擱在以前,李明達是不太會相信有人害她。但而今她耳目聰明許多,身邊兩個她曾信任的宮女,還有她一直敬重的姐姐,都存心對她懷滿惡意。她如何不懷疑,如何不想去調查清楚。

    既然話出一句有折損,倒不如不說。

    這件事她先自己查,等抓了實證便都好說。

    李明達又聞了聞帕子上的味道,打發田邯繕去把宮裡用的每樣香料都取來一些。李明達就坐在榻上,每個香料包上都貼著名字,她拿到她眼前,無需打開就能聞到紙包內的味道,她只需看名字,就能把每一種香味和對應的名稱記住。然香料的混合卻有學問,兩樣疊加在一起經過焚燒燻製,帕子上的味道必然和香料初始的味道略有不同。所以也並非是她聞遍了每一種,就能立刻配出對應的方子。

    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李明達選了幾種大概覺得可能的,組合了一下,讓田邯繕每天選一种放爐內焚香。

    田邯繕一一應下。

    李明達又檢查了一遍血衣和鞋子首飾等物。衣裙除了血漬和粘上的青苔,沒有其它特別之處。鞋底也很乾淨,連點土都沒有,該是被溪水沖刷所致。金釵上倒是夾了幾根年蔫掉的草葉,這類草在山野中常見,卻也沒什麼稀奇。排查沒有其它線索之後,李明達還想再確認一遍,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突然聞得東南方向有腳步聲。四雙腳步伐雜亂,之後是整齊的步子,該是隨從。李明達隨即聽到她熟悉的話音,忙命田邯繕把地上的血衣都收起來。

    李明達剛剛坐定,便聽立政殿外的宮人回告太子、魏王、晉王和宗正少卿長孫衝來了。

    長孫沖是李明達親舅舅長孫無忌的嫡長子,同時也是李明達嫡長姐長樂公主的駙馬,而長樂公主在皇家姊妹之中排行五,所以長孫沖既是李明達的大表哥,也是她的五姐夫。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以及晉王李治率先進門,長孫沖隨後。三名兄長的見李明達迎過來,異口同聲訓她快些回榻上安歇。

    「你剛醒,不好好靜養,怎的就下地了。」李治率先快幾步衝過來,直接把李明達拉回到榻上。

    李承乾打量一圈李明達,見她身子精神還算不錯,一邊爽朗笑一邊用訓斥的語氣對李明達道:「頑皮!如何能失足從斷崖上摔下去?這次是萬幸,決不許你有下次,今後斷崖那種地方不准你去,不對,山你也不要爬了,今後你就老老實實在平地上呆著。」

    李泰挑了下眉,嗤笑道:「何以見得兕子一定是失足,說不準有什麼別的門道。」

    李承乾不爽地瞪李泰,「照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有人想害我們的寶貝妹妹不成?誰會這樣大膽!」

    「倒說不準。」李泰上揚語調,故意和李承乾對嗆。

    長孫沖對這兄弟二人的對峙充耳不聞,他凝神瞧著李明達,眼裡極盡溫柔,關切問她感覺如何,傷口可還疼,「你五姐身子不適,便打發我來問候,你要細細說,回頭我給她好生傳話。」

    「我好著呢,倒是五姐的喘疾好些沒有?」李明達真有些擔心她,她這病一到春秋換季的時候就加重。

    「她麼,一到這季節便是如此,已然小心養著了,你安心。」長孫沖溫和淺笑,若春風和煦,令人見之不禁心悅。

    李明達:「那等我好些了就去看她,別忘叫人給我備些特色小吃,宮裡頭的我都吃膩了。」

    後一句話,李明達故意壓低聲音。

    長孫沖溫笑點頭,允諾一定。

    李承乾和李泰還在互相譏諷,李治則慌忙從中調和,結果二人因嫌李治礙事,便一起說起了李治。

    李治求饒無果後,湊到妹妹李明達身邊求幫忙。

    李明達對李泰道:「四哥草書好,給我兩張字帖,正好這幾日我養病閒著無事,可以臨摹學習。」

    李泰一聽妹妹誇讚他最引以為傲的書法,自然要露兩手,正好讓李承乾好好看看,他的才學是如何不如自己。李泰隨即在宮人的帶領下去了書房。

    李承乾則被李明達招手叫到跟前來。

    「有件密事要求大哥。」

    「何事?」

    李明達看一眼長孫沖和李治,李治立刻會意,如臨大赦,拉著表哥長孫沖就先行告辭。

    李承乾露出一臉『我意料到了』的表情,「好啊,你這丫頭,為了救你九哥,坑大哥是不是?三兄長之中,你唯獨跟我不親,偏著他們。」

    「沒有,我是真有密事要求大哥。既然都是密事了,大哥何不想想,我只跟你一個人說,到底是和你親還是不親?」

    李承乾:「行了,你嘴巴巧,大哥說不過你。索性直接挑明說,你小丫頭到底有什麼意圖?」

    「大哥貴為東宮太子,平時出行必然是十分方便……」李明達嘿嘿笑,對著李承乾耳朵小聲嘀咕了幾句。

    李承乾忙搖頭道不行,「不過蓋個房子,於志寧便上疏批我過於奢華。這要帶你出宮了,他回頭必定呈摺子告我帶壞妹妹。」

    李明達:「於志寧那些人總是矯枉過正,當面狠批你,我早就有所耳聞。我這樣做,正好能幫大哥搞定這個於志寧,讓吃吃教訓,少亂嚼舌根。」

    李承乾聽李明達此言,眼睛頓時發亮,「好,大哥你,答應你。」

    ……

    次日。

    太醫為李明達診脈,李世民在旁急詢情況。李明達捂頭嘆痛,執著於落崖那一日的記憶。太醫忙表示公主不可多慮,需得靜神養身,方可痊癒。

    李世民便溫言勸慰李明達不可再想,李明達直搖頭。

    「你搖頭晃腦的,是何意?」李世民問。

    「阿耶,這種事兕子可控制不了,兕子很想不去想,可總忍不住。就比如盒裡的東西,若說是件非比尋常的寶貝,比兕子的命還重要,阿耶會不會好奇想看?」李明達捧起床頭的木盒,晾給李世民瞧。

    李世民自然是好奇,笑問她是何物。

    李明達將盒子雙手奉上,順便解說道:「上巳節落崖一事,越是不知經過為何,就越好奇。若看看舊地,或許能想起一些。阿耶,你就答應吧,再說有長兄護著兕子,兕子必不會出事。」

    李世民淡笑不承,邊敷衍李明達,邊打開了盒子,見裡面安放著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只覺得眼熟,回憶片刻,方想起這是前年他帶著兕子一起做的。他記得他當時做一半因處理朝事半路離開,剩下的倒也忘了。倒沒想到兕子給做好了,而且保留至今。

    「你這孩子。」李世民紅了眼眶。

    李世民轉即凝看自己的女兒,長大了,模樣與長孫氏越發相像,性子更是如此。李世民又如何能忍心讓女兒秉著執念頭痛下去,遂嘆口氣,允她出宮,但一再強調她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許再上斷崖。便是有東宮侍衛護衛,李世民仍不放心,另遣派了程處弼近身護衛李明達,嚴令囑咐,切勿令她再生意外。

    晌午過後,李明達換了男人衣裳,便於登山,幞頭袍衫加身之後,倒真有幾分俊郎少年的樣子。

    李明達帶著程處弼去見李承乾,三方匯合之後,便在太子的名號之下,簡便出行,順利離宮去了上巳節踏青之地。李明達先去了斷崖溪邊,背著手溜躂一圈,四處看了看,然後就說「走」,便要上山。程處弼立刻攔截,不許晉陽公主去斷崖。李承乾也不同意。

    「去吧,有你們護著,我會掉下去?要是還不放心,你們就用繩子拴住我。」李明達話畢,就側耳朝著山林南方,臉色略有些凝重,轉而去問李承乾,「大哥派了多少人來護衛我?」

    「就這些了,你說要低調行事。」李承乾示意她看跟前這十幾名侍衛。

    「什麼人,速速趴在地上,束手就擒!」李承乾話音剛落,林子南方傳來一聲高喊,接著便有嘩嘩雜亂的奔跑因傳過來。

    李承乾立刻瞪眼,程處弼等人直接抽刀對著身影來的方向,將李承乾和李明達以及幾名太監護在身後。

    來人都拿著刀,穿著同樣式的淺青布衫,人數足有四十多名。人數上雖佔多,不過李明達瞧這些人更像是護院的家丁,沒什麼太厲害的本事,便也不放在心上。隨後林子深處徐徐走來一名白袍男子,衣裳雖然用了平常百姓才會穿的白色,但料子卻是上等絹帛。男子面若白玉,笑若春風,手拿一把白玉骨扇,邊在山野中走邊文縐縐地扇著扇子。

    李明達眼力好,看著他四周飛舞的蚊蟲,頭頂樹杈上懸掛著的蜘蛛,心裡早就止不住笑了。

    白衣男子的眼力卻不如李明達好,走近了,方認出李承乾和程處弼,趕緊慌忙率領家丁們跪地賠罪。

    李承乾也認出了他,咬牙瞪眼:「尉遲寶琪,你可好大的膽子啊!」

    尉遲寶琪。

    李明達聽過此名,乃是鄂國公尉遲恭的次子,沒想到他竟來了京城。

    「寶琪領罪,請殿下責罰。剛家丁們喊說有人,寶琪還以為是什麼賊人來到此地,遂命他們捉拿,卻沒想到竟是殿下,誤會,誤會。」尉遲寶琪忙訕笑賠罪。

    李承乾知道他不是故意,訓了兩句,便免了他的禮,問他何故在此。尉遲寶琪四處搜尋,最後仰頭,立刻伸手指向斷崖上方,「回殿下,我是陪他來的。」


4.出宮探訪

    大風過,淡淡的明庭香隨風而來。

    李明達抬首往上看,只瞧了一抹青影立在崖上不動。李承乾仰著頭,眯眼瞪了半天隱約看到好像是有個人在高高地斷崖上站著,正欲問清身份,就聽尉遲寶琪抬首對著斷崖方向大喊。李明達和李承乾等人方知原來這山崖上的人是房遺直。

    「風大,又離得太遠,他聽不到。」尉遲寶琪喊了幾嗓子之後,歉意地對李承乾道。

    尉遲寶琪話畢又順便瞧了瞧李承乾身邊的膚白貌美的少年,心想這太子殿下因何要帶個俊美的小太監來著這種地方。若說弄些野趣,他倒也能理解,但偏偏到他妹妹落崖磕得半死的地方,太子殿下是不是有點太心大了,還是說他本來就口味重,玩得就是刺激?

    尉遲寶琪越瞧越覺得這小太監是真漂亮,太子眼光也算不錯。擱誰佳人在前,突然被人打斷,定然心情不爽。不好,他若壞了太子殿下的好事,這會兒如果不趕緊走,回頭肯定會被太子殿下記恨的更深。遂忙打禮請罪,也叫人趕緊把山上的房遺直喊下來,都怪他閒著沒事跑這種地方瞎逛,竟出大事了。

    房遺直此時的人還在斷崖上,像塊石碑般一動不動,似凝視什麼,又似在沉思什麼。尉遲寶琪見狀,急得恨不得長一對翅膀飛上去,直接把房遺直牽走。不過依房遺直的性子,估計自己就是真飛上去了,也牽不走他。

    李明達也見崖上的人影一動不動,心下覺得好生奇怪。她耳鼻這般敏銳,來這也有一會兒了,竟都沒有發他的存在。這山谷裡的風是亂吹的,她一時沒有聞到異香,屬正常。但從來到現在,她一直耳聽八方,卻絲沒有聽察覺到斷崖那邊有腳步聲。這說明什麼,房遺直在斷崖上一直保持不動,至少她和大哥到達之前,他就維持現有狀態站在那裡了。

    李明達想知房遺直來此的目的,但她不能張口,遂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立刻質問尉遲寶琪,他們來此的目的。

    「回殿下的話,寶琪其實是追著隨遺直兄而來,剛到就碰見殿下了。」尉遲寶琪看一眼崖上,「至於他為什麼來此,我還真不知道。」

    李明達輕咳一聲,瞄一眼李承乾,又看向斷崖。

    李承乾明白自己妹妹這是要上山,他不想她上去,遂假意沒懂。

    李明達低音冒出兩字:「上山。」

    話畢,她就往山上去。

    程處弼見狀,想阻攔,立刻就被李明達警告地瞪了一眼。程處弼只好攥緊手裡的刀,悶聲跟了上去。

    李承乾無法,無奈地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這場景倒是看懵了尉遲寶琪,太子這一臉寵溺之笑是怎麼回事?小太監再受寵,也不該這麼大膽,竟喝令太子陪他上山。

    一行人快到山頂,便剛好與欲下山的房遺直碰個正著。房遺直身邊只跟了個滿頭大汗的小廝,這還剛剛寶琪傳話派的。

    房遺直著一襲青衣,蕭蕭肅肅,並不奪目,對李承乾淡雅行禮。

    李承乾自小就與房遺直相識,彼此之間自然不用計較太多規矩。許受對方謙謙君子風度影響,李承乾的行為舉止也隨之謙和很多,笑讓房遺直不必多禮。

    「今日倒巧,你何故在此?」

    「尋物,上巳節時不小心遺失之物。」房遺直回道,「叨擾到太子殿下,實乃失禮。」

    話畢,他蘊藏著銳利的黑眸掃向了李承乾的身後側。

    「尋物?你丟得東西怎麼會剛巧在我妹妹落崖之處?再者你尋物因何要孤身一人,為何不叫上隨從?」李承乾臉立刻懷疑地審視房遺直,顯然房遺直的理由並不能讓他信服。

    尉遲寶琪忽然想起來,對房遺直道:「我說這幾日我怎麼不見黑牛,該不會是他跑到山裡了?黑牛就是你的遺失之物?」

    房遺直略作點頭。

    李承乾:「黑牛?」

    「說出來殿下可能不信,黑牛是他偷偷養的貓,他父親梁公並不知。怪不得非要自己一人來尋,原是因這個。」尉遲寶琪說著,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嫡長子向來是被寄予厚望,苛責教養。像這種養貓狗這種簡單的事,於他們來說卻成了「玩物喪志」,反倒是難事。

    李承乾同為嫡長子,感同身受,立刻理解了房遺直,也哈哈笑起來,「不過也是,你一個國公長子竟然跑這裡偷偷找貓,的確是夠讓人笑話三天了。」

    貓這種長腿的東西,肯定會四處亂跑,所以房遺直尋到斷崖處自然就不稀奇了。

    李承乾再不多問了,只讓房遺直繼續找,他則先回了。

    李承乾扭頭欲走,卻發現妹妹並沒有在自己身邊,放眼搜尋,卻見李明達已經蹬上了那邊的斷崖。

    「讓她回來!」李承乾立刻激動道。

    此山朝南是比較緩和地坡路,一路可通山頂,東邊的半山腰則像是被一把巨刀切了下去,是□□的山石和陡峭的斷崖。崖上有兩丈見方的平地,上面的山石微有些凹凸不平,縫隙處長著雜草,斷崖下就是剛剛他們去過那處小溪。在斷崖上遠望,便是一片山林翠綠,連綿至遠方,倒也是個很好的賞景之處。

    除了這些,李明達沒發現任何異常。

    至於那天喪失的記憶,李明達一絲絲都想不起來,眼前所有場景對她來說都很陌生。

    反正今日來也不過是碰碰運氣,沒有就沒有。此路不通,自有別路。

    李明達隨即便乖乖跟著李承乾離開,走了幾步後,李明達覺得似有什麼東西盯著自己,回頭望一眼,卻不過是滿目山林翠木,幾聲鳥叫。

    *

    斷崖處。

    沒多久,便有下人來報,告知尉遲寶琪和房遺直,太子殿下已然離開,走了很遠。

    尉遲寶琪笑得一臉溫潤,斜眸看房遺直:「剛剛幸虧我反應機敏,你欠我一頓酒。」

    房遺直面眸冰涼,默然不語一言,根本沒把尉遲寶琪的話聽進耳。

    尉遲寶琪並不介意房遺直的態度,繼續笑容可掬道:「你說太子忽然來這幹嘛,可別跟我說他是關心他妹妹的事特來查探。真有心查誰會等等五天後?我看他對那個小太監態度很特別,有問題。」

    房遺直睨看尉遲寶琪,「你話多了。」

    「這怎麼能算話多,你想想,這涉及皇儲德行,往大了說就關係國家大事。我身為鄂公的兒子,操心一下總沒有錯。」

    房遺直不禁失笑,一邊往山下走一邊道:「是誰說『閱遍百花,頗有見地』,就這本事?勸你打回原形,從頭再練。」

    尉遲寶琪不解追上,「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醉春樓的酒都快被我喝光了。」

    ……

    李明達回宮之後,沒有立刻進立政殿,而是繞路到立政殿後方附近徘徊。

    她今日悄然出門,能瞞得過外人,但瞞不過殿內的宮人們。公主出宮可是大事,若真有人利用她的身邊人監視她,那這個消息必定得送出去才行。

    田邯繕悄悄聽了屬下報告後,便來回覆李明達:「如貴主所料,秀梅綠荷二人真有異動。貴主走後,秀梅便去了立政門,和個侍衛交談幾句。奴問過了,這命侍衛名叫鄭倫,申正時放值。」

    李明達看眼天色正好也快到了,命田邯繕派人跟著。

    「可若這侍衛出了虔化門,就不好跟了。」田邯繕發愁道。

    李明達從腰間掏出一面令牌遞給田邯繕,這是她兒時父親賞給她玩的,她從沒用過。料到今日可能會用上,李明達便隨身攜帶了。

    田邯繕忙應承去辦,至黃昏時,派去出去的人方回來覆命。原來這鄭倫放值後就回了班房休息,片刻後又去了太府寺方向,再之後也便不好往下追了,方回來覆命。

    「可惜查不明到底是誰。」田邯繕遺憾嘆道。

    「還用查麼。」李明達譏笑一聲。

    太府寺而今的主官正是房遺愛,她十七姐的丈夫。

    剛剛在立政殿後面,李明達也沒有白白站一個時辰。她走時,特意交代碧雲安排了很多活計給綠荷和秀梅做,這會兒方讓她二人歇息。

    公主遲遲沒有現身於立政殿,秀梅和綠荷又得閒來無事,自然嘴巴就勤了。二人便躲在房裡嘀嘀咕咕,從公主因何出宮說起,講到公主甦醒後對她二人冷淡的態度,免不得心虛,接著就提到她們的第二個主子——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早在五年前就對秀梅綠荷二人軟硬兼施,令二人為她所用,憑此監視李明達的動向。

    這些話言之鑿鑿,李明達親耳所聞,毋庸置疑。至於綠荷和秀梅二人似有意加害她的事,聽起來倒並非像是高陽公主的授意。個中緣由,還需要進一步查問方知。

    李明達跟兩個小宮女自然不需要多耗什麼時間,立刻宣見她二人。

    「你們兩個我不能留了,單私傳消息這一條便足夠你們死罪。」

    李明達說得太乾脆直接,倒叫秀梅綠荷二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倆人才慌神,嚇得魂飛魄散,哆哆嗦嗦給公主磕頭,口喊冤枉。但當田邯繕提及秀梅與侍衛鄭倫來往一事,時間地點過程俱全,倆人不敢喊冤了,嘴裡只剩下求饒。

    「誰先說饒誰不死。」李明達再道。

    秀梅和綠荷互相懷疑地看對方一眼,立刻爭搶著道出經過,只為求一條活路。

    李明達讓田邯繕如實記錄,隨後令二人畫押。

    這邊事情還沒完,那邊東宮就傳來消息。果然如李承乾先前所料,於志寧見太子失蹤半天,調人問詢之後,就上疏批判太子擅帶宮人外出遊樂,好色淫逸,品德有失。


5.死了三個

    至次日,李世民閱了於志寧的奏摺,立刻將其召來叱罵。於志寧至此方知,昨日太子帶著離宮的『美貌宮人』正是晉陽公主。原來此事是聖人授意太子低調行事,而今卻因他的參本,而被大肆宣揚。聖人袒護公主心切,為此惡言痛罵他一頓,他也是活該。

    於志寧不得不灰頭土臉回了東宮,向李承乾賠罪道歉。

    李承乾樂得見於志寧吃虧,對於他假慈悲道歉,李承乾自是不願接受。不過一大早,妹妹就捎了話來,讓他平心靜氣,顯些胸懷出來。李承乾遂才忍下這口氣,對於志寧仍是以禮相待。

    於志寧見李承乾竟未對他發火,且態度謙遜地敬奉他,心下不禁幾分得意。這李承乾到底還是因為心虛,怕他以後還找他麻煩,遂在這時候服軟。但他於志寧是何等剛烈正值之人,自不會因太子告饒的態度而屈就,以後這太子身上的毛病,不管大小,只要他發現了,該說他還是還會說,而且一定會狠狠說,直到他改正為止。

    *

    立政殿內,李明達穿著一身蔥綠衫裙,挺直腰板端正坐在桌案後,臨摹他四哥李泰的草隸。字的樣子她能寫出差不多來,但李泰的筆法剛勁,內有乾坤,卻是李明達學不來的。

    李明達寫了幾筆之後,便對著字發愣,不想再下筆了。

    正值這時,她聽到了李世民穩健的步伐聲。李明達忙執筆繼續,直至宮人回稟,李明達方放下筆,前去相迎。

    李世民瞧了李明達所書的草隸,直嘆她筆法好,已然賽過李泰了。李明達知道父親不過是說甜話哄她,遂只笑笑並不當真。

    「這是今春剛下來的第一批櫻桃,只有這一樹早熟供奉到宮裡來,十分難得。」李世民忙招呼他的寶貝女兒來一起吃奶酪櫻桃。

    李明達吃了幾口,卻放下了。

    李世民:「有心事?」

    「聽聞大哥被於詹士上疏了,是兕子之過。」

    李世民挑眉,忙拍拍愛女的頭,讓她不必多慮,「誤會,阿耶剛罵過他,放心,不會冤枉到你大哥。」

    大哥不易,好心陪我出一趟宮,卻惹了這樣的麻煩,鬧得在百官面前丟了臉。阿耶,您說他以後會不會再不理兕子?」李明達偏頭看李世民。

    「胡說,我的兕子溫婉可人,最討人喜歡,誰敢討厭你。你若不安心,回頭阿耶便和你大哥說一聲。」李世民淡笑道。

    「於詹事也怪了,為何不去先和大哥求證,再行上疏,如此就不會鬧出這樣的誤會了。」李明達看一眼李世民,小聲嘟囔一句。

    李世民怔住,稍作思量後眼色一沉,「你說的不錯,便是不去問太子,找他身邊人問詢,謹慎求證,也不會有此誤會。你大哥貴為東宮太子,他如此草率上疏誣陷,確有冒犯之嫌。」

    越細細思量此事,李世民越發覺得於志寧此人有待觀察。當初安排他做太子詹事,是想他協助太子立德,讓太子變得更好。而他這兩年不管大事小情,見了太子的毛病就上疏,這其中有多少次是草率誣陷,倒真值得探究了。而李世民則是盼子成材心切,一貫相信於志寧這些老臣之言,不曾有過質疑。而今看來,他這些無意之舉似乎傷到了太子,再細想想,他們父子關係交惡正是從於志寧等人入了東宮開始。

    於志寧此人『犯顏直諫』的目的到底為人還是為名,是該仔細查實。若為人;他出於真心想為太子好,尚可原諒。若為名;他挑太子毛病宣揚於朝,只為名揚青史,其心可誅,絕無可恕。

    想到此,李世民便坐不住了,立刻命人去徹查此事。

    田邯繕目送走了聖人之後,便不解地看向自家公主。本以為秀梅綠荷二人的事證據確鑿,公主必會趁此時機告知聖人,卻沒想公主面隻字不提。

    田邯繕不解,遂問公主該如何處置秀梅、綠荷,以及侍衛鄭倫等人。

    李明達眼眸明亮地看向田邯繕,「你是立政殿的掌事太監,宮人犯錯,自然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李明達特意沒有將此事告訴李世民。聖人常在立政殿處理政務,這殿內有諸多宮人都是他直屬。所以她這邊但凡有點什麼異動,根本逃得不過他的眼。與其帶著戾氣地去告狀,倒不如等對方發現,效果還會更好一些。

    午後,田邯繕就將秀梅綠荷二人打發到掖庭宮。

    方啟瑞李世民身邊伺候多年,自知陛下對晉陽公主的寵愛之甚,得知此消息後,立刻調查詢問,曉得這二人竟是細作,片刻不敢耽誤,立刻立刻稟明了陛下。

    李世民大怒,立刻命方啟瑞與程處弼詳查此事,且於次日得到兩名宮女的供狀。隨即緝拿侍衛鄭倫,審問下來,證據確鑿,已無任何辯白之處。

    李世民暴怒不已,立刻來到立政殿,卻見自己的寶貝女兒正言笑晏晏地與李治玩耍,一雙兒女見了他,都熱情迎過來請安,何其懂事討人喜歡。

    李世民一手攬住李治,一手狠狠抱住李明達,微紅的眸中騰起戾氣。

    落座之後,李世民對李治道:「你在朝站班,雖不能如以往常陪伴你妹妹,也該平時閒暇時,多多於她相處,好生愛護她。」

    李治忙恭謹應承。

    李世民轉即看向李明達,言語寵溺卻略帶幾絲責備之意,「你也是,受了委屈豈能忍氣吞聲,不告知阿耶?」

    李明達怔了下,隨即才反應過來李世民所指,倒沒想到他查的如此迅速。

    李世民見女兒面露驚詫,心料這孩子果真看中姊妹情義,故意隱瞞。

    「你啊,太純善了。」李世民把女兒攔在懷裡,轉即厲聲叱問宮人高陽公主可到了沒有。

    方啟瑞立刻去催問。

    不久之後,高陽公主覲見。

    李世民故意沒讓李明達和李治離開,便就如此宣見了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並不知情何故,見父親在立政殿召見自己,還以為是十九妹和九哥在父親跟前提起她,姊妹們又要一起熱鬧,遂笑意盈盈進門,十分乖巧地給李世民請禮。然許久之後,卻未如往常那般聽到父親說免禮的話,高陽公主這才意識到事情似有不對。

    「把人帶上來!」

    李世民一聲喝令之後,綠荷和秀梅兩名宮女就被帶到殿內。

    高陽公主見這倆人,怔了下,隨即抬眸瞄見李世民一臉慍色,然後她就快速地掃向李明達,卻猛然被自己這個向來溫婉乖巧的妹妹冷冷地回看一眼。高陽從沒見過李明達有過這樣的眼神,頓時後脊背發涼,心頭猛震。

    「阿耶,這是何故?曦微不懂。」高陽公主紅著眼,聲音微顫,有幾分楚楚可憐。

    李世民手掌重重落在桌上,抓起方啟瑞剛剛呈送上來的證詞,丟在了地上。

    高陽公主依舊跪在那裡,打眼看了距離自己較近的一張紙上的內容。其實從剛才見秀梅綠荷時,她心裡隱隱就有些預料,只是不知父親掌握到何種程度。今見狀,高陽公主忙啜泣起來,磕頭給李世民賠罪。

    「父親切勿動怒,且先聽曦微解釋。這兩名宮女曦微確曾經和她們打過商量,但曦微卻完全是出於關心十九妹。曦微承認這樣做確實越矩了,可自從九哥站班之後,妹妹白日便孤身一人在立政殿,沒人相伴,曦微又擔心妹妹年小,太過仁善溫柔,宮中有人暗中欺負她,而依她的性子必然不忍和阿耶訴苦,豈非白白受委屈?就因這樣,才有了當初的吩咐。」高陽公主說罷,便哭得淚如雨下,給李世民幾番磕頭認罪。

    「可是如此?」李世民問秀梅綠荷二人。

    倆宮女為了保命,忙應承正是如此。若說高陽公主出於惡意,她們卻還受她驅使,她二人必定會被暴怒的陛下處死是,所以當下只敢這麼認了。

    「十七妹若關心兕子,何不直接問,或是常來宮中便是。宮門何曾對你關過?你收買了兕子身邊的兩名宮女監視她,不論是何理由,都有大不對。」李治道。

    李世民點頭頗為贊同,叱訓高陽公主太過驕縱,不知天高地厚,將其實封食邑從兩千戶降為五百戶,令其深刻反省,半年內不得入宮。駙馬房遺愛因御下不嚴,縱容身邊人受命於高陽公主,與侍衛私傳消息,降級一品,同領教訓。

    高陽公主未曾想到李世民竟如此狠厲罰他,她不過是讓兩個宮人監視李明達的情況罷了,又不是害人,何至於要降她的實封。五百戶,她竟然連那個生母卑賤的新興公主都比不過了,以後叫她如何抬起頭來做人。高陽公主金蹙著眉頭,心裡委屈至極,也怒恨至極,卻不得不悶頭謝恩,乖乖退下。

    高陽公主走後,李明達便側耳對高陽公主離開的方向,果然聽到她在殿外罵了許多關於自己和九哥李治的髒話。難聽之至,她聞所未聞。

    李明達微微抿著唇角,眸光黯淡,只覺得她這些年錯付的姊妹情都是笑話。既然高陽公主沒有半點頓悟的意思,她以後又何必手軟再念舊情。

    本來這件事也就暫且了了,誰料次日,被緝拿坐牢的那個侍衛鄭倫死了。這之後不久,掖庭宮的人在一口廢棄的枯井中找到了綠荷秀梅的屍體。

    消息傳來時,李明達正對窗而坐,研究那根紮在荷花帕上的刺。

    上次出宮去斷崖探查時,李明達就仔細觀察過周圍的環境,山上山下都沒有長這種刺的草木,所以說這根刺很可能是帕子的主人從其所住之所帶來的。

    「貴主?」田邯繕見公主還在發愣,忍不住問一聲,想確認她是否真的聽到自己所言的這件大事。

    「嗯,死了三個,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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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皇帝腦抽

    刺細長,且被折斷,有半寸長,顏色有些發白且微微有些透明感。

    李明達讓田邯繕也來看看,是否覺得眼熟。

    田邯繕搖頭,「長刺的見過不少,但這種奴真沒見過。」

    「那就說說那三人的死因。」李明達撂下刺,托著下巴問。

    「綠荷秀梅二人該就是投井摔死,沒什麼特別。鄭倫死前垂涎、嘔吐,後拉全身發熱抽搐,據說像是中毒。消息傳來的時候仵作正在驗屍,遂目前尚不知確切結果。」

    「怪了。」李明達嘆道。

    田邯繕附和點點頭,他也覺得怪,「這三人明明已經都招供認罪了,高陽公主又何必多此一舉殺人。」

    「休要胡言,誰告訴你他們三人的死是高陽公主所為?沒有真憑實據的事,勿須亂言!」李明達立刻出言訓斥道。

    田邯繕忙跪地認罪,轉即向公主表示,而今宮內已經有很多人如他剛才那般,認定此事是高陽公主和駙馬房遺愛暴怒之下犯下滅口之舉。

    「別人的嘴如何我不管,你們誰若是敢亂說一句,立刻滾出立政殿。」李明達道。

    田邯繕立刻應承傳命下去。

    不久之後,李明達就讓田邯繕把宮女白梅、紅梅以及黃鶯都趕出去。

    「貴主,這是?」田邯繕不解。

    「你自去問她們便是。」李明達淡言一句,繼續看手頭的書。

    田邯繕謙卑退下,依照公主所言,命人將這三名宮女打發揍。

    三名宮女慌張不已,紛紛跪下詢問何故。

    田邯繕厲聲瞪她們道:「你們自己幹的好事,反倒問我?」

    三命宮女怔了下,隨即哭著表示再也不敢了。

    田邯繕至此方知,原來這三名宮女竟然不顧他先前的警告,仍然大肆談論有關高陽公主下黑手殺害秀梅綠荷以及侍衛爭論的事。

    田邯繕指了指她們,抬腳甩開三人拉扯他衣袍的手,恨罵道:「貴主的吩咐竟不聽,都是活該!」隨即命人將這三人拖去掖庭宮。

    這之後,田邯繕便在心里納悶了一會兒,奇怪公主是如何知曉這三命宮女在背地裡亂說話的事,明明這小半天他都一直替身在貴主身邊伺候。

    再進屋時,田邯繕聽到貴主問了人走沒,忙點頭應承。

    「是個教訓,你也要謹記,引以為戒。」李明達審視看一眼田邯繕,便繼續埋首看書。

    田邯繕心裡咯噔一下,料想公主必定已猜中他的心事,故才出言警告他。田邯繕忙在心裡告誡自己,今後一定要一心一意侍奉貴主,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晌午小憩片刻之後,李明達轉即又把精神放在那根刺上。

    她拿著用紙團包好的刺,叫上幾個人,遛彎去了。

    李明達從武德殿走到神龍殿,接著又去了南海池、西海池和北海池,此處是乃皇家人遊玩泛舟之所,池面廣闊,波光粼粼。三池附近修了精巧園林樓閣殿宇,其中不乏栽種許多奇珍異草。

    李明達就是因為瞧這跟刺特別,不常見,便想著從宮內這些奇珍異草裡先查起。她眼觀三方,但凡目光所及之處,樣樣皆納入她的眼,連根蚊蟲腿兒都沒放過。

    少女穿著碧紗裙,背著手漫步於繁花草木之中。春風一吹,翠輕紗披錦隨風而起,遠遠望去,像一隻翩躚飛舞的蝴蝶。

    此時南海池對岸,半坡樓閣之上,有人正將此景收入眼底。

    方啟瑞瞧著那一抹綠影,雖不知是誰,卻已然緊張地頭冒冷汗,這真要他命了。

    昨日梁公提起後輩,引出聖人興致。今日,聖人便召見這些門閥子弟來考校,一時起興要來南海池邊觀景作詩。方啟瑞便立刻命人封守南海池以西區域。誰知剛剛聖人又忽然來興致,帶眾子弟登高作詩。本來因南海池池面寬大,且池邊綠柳森森,是瞧不見對岸如何。但登高之後卻不同了,會把西對岸的一些地方收入眼底。

    剛剛方啟瑞已然在第一時間叫人去封守,然此刻看,卻已經來不及了。儘管距離遙遠,辨不清對岸人的面目,即便如此,若被這些宮外的子弟們見到帝王后妃的身影,也是莫大的冒犯。

    「奴失職,該早些叫人把池以南封守了。」方啟瑞連忙賠罪,卻被李世民示意不必如此。

    李世民眼睛一直盯著對岸翩躚的身影,臉上笑意滿滿。他看眼那邊垂首作詩的那些年輕子弟,若有所悟,接著含笑對方啟瑞低聲道:「無礙,是兕子,不要擾她。」

    方啟瑞應,眯起眼打算再仔看看,卻怎麼都無法確定那抹身影就一定是晉陽公主。方啟瑞能在皇帝身邊伺候,是有些自己的本領,其中之一就是眼力極好,今日他卻是敗給聖人了。這麼遠的距離,那麼模糊的背影,聖人竟能一眼瞧出是晉陽公主,足見聖人對公主愛之深重。

    程處弼第一個寫完詩,前來呈送給李世民。

    李世民看了眼,既是意料之中又有些無奈,「處弼啊,你這是破罐子破摔。」

    「陛下恕罪,臣是粗人,大字不識幾個,您若是讓臣上陣殺敵,抓賊上樑倒是可以,作詩對臣來說實在有些難了。」程處弼說罷,就畢恭畢敬地拱手告罪。

    李世民笑了下,揮揮手,讓他再往前一些,靠近自己身邊站。他看一眼那邊還在冥思作詩的子弟們,轉頭指了指遠方那抹綠影,小聲示意程處弼猜猜是誰。

    立在一旁的方啟瑞聞言,差點驚掉了下巴。

    聖人這真是不拘小節。

    任誰在此處見到池對岸有女人的身影,第一反應都會覺得是聖人的妃子,哪還敢去猜什麼身份,嚇都嚇死了。得幸今天魏徵不在,不然聖人肯定會因為這一句話,被他追著屁股挑毛病。

    程處弼的反應卻如方啟瑞所料,他先是本能的順著李世民所指瞧了眼,轉即愣了一下,立刻斂眉垂眸,有些惶恐地表示他並沒有看清。

    李世民皺眉睃一眼程處弼,在心裡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是空長了一副英武俊朗的好皮囊,竟然沒腦子。

    李世民不滿地哼了一聲,讓他站遠點。

    程處弼不作他想,真乖乖地站遠一些,再不說話。

    接著房遺直過來交詩作,得到李世民的大讚。李世民對房遺直是怎麼看都滿意,不過許配高陽公主的時候,人家就表了態。李世民自然就沒興趣問他,也叫他站一邊去。

    再之後,蕭鍇、尉遲寶琪等人也將詩句交上。李世民倒是歡喜蕭鍇詩作,這孩子就是對著一朵菊花,都能陳出慷慨激昂的句子,很有清正之氣。但是一想到他那個幾番被他罷黜又復用的父親蕭瑀,李世民就頭疼,太頭疼了。

    不過李世民還是給了機會,讓他們都看看對岸的身影。

    方啟瑞在這時候,終於有所領悟,聖人這是有意要給晉陽公主招駙馬了。

    這些人中,除了尉遲寶琪,都不曾見過公主。忽然被聖人此般示意,個個內心惶恐,做君子之狀,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更有甚者,在心裡嘀咕聖人是不是今日腦子有病,這般張揚地把他的妃子給他們看,不雅,不雅,太不雅了。

    唯有尉遲寶琪坦率,面目一派坦然地跟李世民道:「雖離得遠,辨不太清,但寶琪覺得似乎見過這人。該是前些日子寶琪偶然得見太子殿下時,跟在殿下身邊的一位宮人。」

    尉遲寶琪的話,令李世民十分滿意,連點了三下頭。尉遲寶琪的話既能解了當下他的『難堪』,讓眾子弟明白他並非把后妃晾給他們看,也沒有很明白地揭露出晉陽的身份,以便於他之後還能繼續考量其他人。

    這尉遲寶琪機敏聰睿,處事周到全面,倒是有幾分難得。

    李世民十分滿意,遂好好打量一番這孩子的模樣,五官棱角分明,溫潤俊朗,儀態優雅,乍看倒也不錯。就是長著一雙風流桃花眼,笑容張揚,略有一絲輕浮,只怕是個多情種,心不會系在一個女人身上。

    李世民接著看餘下還未交詩作的三人,唯有魏叔玉樣貌出挑,很入他的眼緣。不過對於李世民來說,這魏叔玉老子魏徵卻是個比蕭瑀還讓他頭疼的人物。兕子可是他最最心愛的女兒,便宜給那個田舍漢的兒子?李世民想想心裡不舒服。

    魏叔玉這是才落筆了,嘩嘩流暢地寫完一首詩,便呈送了上來。

    李世民看過之後,忍不住失聲嘆好,先前心中燃起的介懷不滿稍有所減退,他這才勉強剛開口,讓魏叔玉也看看對岸的人。

    卻在這時,翠影鑽入了林中不見了。

    李世民剛要說不必猜了,就聽魏叔玉用異常平淡地口氣道:「回陛下,這是晉陽公主」。

    在場的人都愣了。

    李世民瞪他。


7.男人們查

    眾子弟們隨即若有所悟,雖不敢肯定,但心已然開始小鹿亂撞,噗噗亂跳起來。

    房遺直輕眸掃過魏叔玉,嘴角微勾似笑非笑,轉即又恢復了冷面。

    李世民瞪魏叔玉的目光裡則透露出危險氣息,帝王腹中有話卻不得說,哪裡會輕饒了他。

    方啟瑞察覺聖人在隱忍已快發作,急忙使眼色給魏叔玉。他之前不懂事那麼坦率也就算了,可別再開口亂說什麼別的胡話,不然就是仗著他父親鄭公的面子也不成了。

    「叔玉已然明白陛下此舉是何用意。」魏叔玉隨即問道。

    明白就明白了,用得著這樣點破,而且還如此針對陛下!

    方啟瑞氣得咬牙,真想上去給這孩子一巴掌。長得白白淨淨跟仙人一般的模樣,這張嘴卻比他父親的還臭。

    剛緩過氣的眾子弟們又是一愣,真替魏叔玉這個蒙眼瞎捏一把汗。厲害,這魏叔玉嫌命太長?別說鄭公不在,就是在,此刻只怕也救不他了。

    樓閣內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李世民眼中早已結冰,正在發作的邊緣,魏叔玉偏偏在這時候又開口了。

    「上巳節公主墜崖當日,叔玉與諸位子弟皆在場。叔玉等定會如實回答陛下問話,不敢有絲毫怠慢。」

    魏叔玉話鋒轉,對李世民畢恭畢敬請禮,並解釋當日他偶然路過的情況。他真的是碰巧遇到受傷的公主,遂出手相救。當時的證人有尉遲寶琪、蕭鍇以及一眾隨從。

    「叔玉在北面山腳下與尉遲寶琪等人告別後,不超一炷香,便看到了已然出事躺在溪谷之中的公主。這麼短的時間,叔玉根本不可能從山北面爬到東邊的斷崖處去作案,遂叔玉確實是清白的,與此事無關。」

    李世民聽完魏叔玉的陳述,默然盯了他一會兒,眼睛方微微眯起,「你所料不錯。對於晉陽公主莫名墜崖一事,我確有疑惑,有意徹查。今召集你們在此,便是想單獨提審你們,仔細問話,看有什麼可疑之處。」

    此言一出,在場的其他子弟都惶恐起來,再也不敢在心裡腹誹聖人是否為晉陽公主招駙馬了。

    眾子弟們紛紛跪地,對李世民磕頭表示公主墜崖之時他們這些子弟也都在山北面,並不曾見過公主。

    晉陽公主金枝玉葉,身份尊貴,當日踏青雖然是男男女女可以同行,但因晉陽公主德芳自持,一直和其她幾位公主、郡主一起,他們真的都不曾靠近過。

    眾子弟急著解釋表清白,他們可不想進一次宮,卻領個抄九族的罪名回家。

    「當日你們可曾見過什麼可疑人或可疑事?此刻不必行君臣禮,有話都可以坦言道來,各抒己見,赦無罪。但此時話此時畢,回去誰敢亂言,嚴懲。」既然話已經被魏叔玉引到這裡了,李世民便乾脆把該問的都問了。

    魏叔玉以查案作解釋,卻是要比招駙馬的消息好一些。

    李世民其實並不急著把兕子嫁出去,但今日得見幾名優秀子弟,他便突然心生幾分急意。這些子弟中有兩個他十分看好,只是稍大一些,已然到了必須該議婚的年齡。李世民擔心良婿被人先搶走,便想先考校他們處事應對能力,擇優暫留。如此等他給晉陽擇婿的時候,就可以好中挑更好了。

    現在想想,他突然冒出的想法確有些衝動。

    尉遲寶琪之前雖然沒有點破晉陽公主身份,但其言語舉動已然引起他人懷疑。回頭這些子弟稍加琢磨、猜測和打聽,必然就明白他今日的用意。那麼帝王有意晉陽公主招駙馬的消息就會立刻被瘋傳於長安城。晉陽不同於其它公主,她的婚嫁早就被諸多皇親貴婦盯著了,少不得會被一番叨擾。而今她才剛剛病癒,宜靜養,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這件事魏叔玉做得倒不算錯,但他冒犯之舉不可恕,等回頭必要仔細收拾他。

    此時幾個子弟正依從李世民之命,在各抒己見,漸漸說開了。

    「我也沒見什麼可疑之處,你呢?」

    「沒有。」

    「查清楚公主因何去斷崖,就離查明她墜崖一事的真相不遠了。」程處弼忽然開口道。

    「公主久居深宮,偶然出來,好奇探看些山山水水並不奇怪。若真是一人去透透氣,不小心失足了呢。」尉遲寶琪提出不同見解。

    「也有可能碰到什麼不該看的,反倒被人使了壞心。」蕭鍇猜測道。

    李世民聽這幾個子弟的議論,越發覺得兕子墜崖一事蹊蹺,應該仔細徹查,直到排除所有其它可能確認是失足為止。

    「當時崖上許有第二人在。」房遺直聲音不高不低,淡淡地。

    其他人聽了房遺直這話還沒反應過來,慣性繼續討論兩句,轉即忽然都安靜了。

    尉遲寶琪訝異看房遺直,「你此言有何憑據?」

    李世民和其餘人等都看向房遺直。

    「有,」房遺直從袖子裡拿出一個輕薄的小紙包,「此物是我前日尋貓時,偶然在斷崖邊的石縫處發現的。」

    紙包打開來,可見裡放著一塊細長不足半個指甲蓋大的米分紗。

    尉遲寶琪見就是一塊小碎紗,好笑道:「這能說明什麼。」

    魏叔玉立刻被這塊碎紗吸引,一眼就認出,「這是宮中御用的綾玉紗。」

    綾玉紗是南邊貢品,產量極少,在長安城只有極其尊貴的皇親貴婦、眾公主們,以及後宮妃子們使用,並未流傳至外。

    晉陽公主墜崖時,除了頭致傷外,身體其它部分完好無損,衣服也沒有任何損破之處。這件事除了李世民,房玄齡和魏徵等人也都知曉。房遺直和魏叔玉必然都從他們的父親那裡得知此消息,遂能立刻明白這塊碎紗布的含義。也便是說,當下李世民和房遺直、魏叔玉三人心裡都清楚,晉陽公主墜崖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受人陷害。

    尉遲寶琪從三人的面色中,猜到了結果,接著提出質疑:「會不會有後來別人留在那的可能?畢竟你發現這塊碎紗的時候,都已經是五天後了。」

    魏叔玉仔細看過碎紗之後,又聞了下,萬般肯定道:「不會,我確定這塊紗在公主落崖後的當日就在了。」

    大家目光再一次投放在魏叔玉身上。

    魏叔玉看向房遺直,見對方微微點頭示意,他方開口道:「若我所猜不假,這塊碎紗本該是白色。公主墜崖之後,陷入昏迷,便有陛下所派的道人們在斷崖處祈福,撒了硃砂,當晚還下了一場雨,紅硃砂便把這白紗染成了米分紗。」


8.初露尖角

    魏叔玉的推斷令李世民信服,卻也因此暴怒。

    眾人子弟們都沒有吃到好臉色,一行人隨即散了。

    尉遲寶琪忍不住質問房遺直,為什麼非要說碎布的事。

    「就算公主的墜崖真有蹊蹺,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也不想想,敢陷害晉陽公主的人,會是什麼身份,你又何必多言,憑添麻煩。」

    尉遲寶琪嘆完見房遺直不以為意,便告訴房遺直侍衛鄭倫以及兩名從立政殿被趕出的宮女先後身亡的事。

    房遺直這才斂眸看向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這是我阿耶的舊部遞來的消息,準確。」

    房遺直未語,反而開始快步前行。

    尉遲寶琪趕緊追上他,接著道:「連這守備森嚴的深宮說死人就死人,你說多玄虛。晉陽公主墜崖的事不簡單,勸你還是少插手為妙,別到時候為你們房家惹了一身騷。」

    「寶琪。」

    「嗯?」

    尉遲寶琪終於聽到房遺直出聲,還以為他破例肯認同自己的觀點,特別開心。

    卻見房遺直拱手,禮貌地和他作別,隨即便拂袖帶著清風去了。

    尉遲寶琪愣了愣,呆呆地看著房遺直遠去的身影,才反應過來他剛剛喚自己只是要和自己告別而已。

    尉遲寶琪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出聲。心累,罷了,不理他。

    尉遲寶琪哼了一聲,打開摺扇,扇了扇。

    蕭鍇等人隨後趕了上來,見尉遲寶琪一人,問了房遺直去了哪兒。

    「甩了我。」尉遲寶琪不滿地大聲道。

    蕭鍇等人紛紛笑。

    「你必然說了什麼話惹到他。告訴你,遺直的性子可沒看起來那麼溫潤,心黑著呢,還記仇。」蕭鍇鄭重拍拍尉遲寶琪的肩膀,好心提醒。

    尉遲寶琪撇嘴,不想那麼多,邀蕭鍇一同去喝酒。二人出了承天門後,蕭鍇和尉遲寶就騎馬前往西市。

    二人走了沒多久,便見街兩邊有數位女子翹首祈盼。

    尉遲寶琪樂了,「她們這是等著瞧咱們?」

    蕭鍇笑,「你多想了,多數都等著看魏叔玉,再不濟也是看房遺直,輪不到你我。」

    尉遲寶琪垮臉哀嘆一聲,嘆世道不同了,「我在夏州的時候,只要一出門,街上必定有許多妙齡女子偷看我。甚至還有一些大家閨秀特意守在茶樓雅間,就等著我路過。論樣貌才學,我尉遲寶琪在夏州最出挑。到了長安城,卻成了最末。」

    「實話。」蕭鍇被尉遲寶琪的自省逗得停不下笑,衝他豎起大拇指,「在長安城放眼看去,權貴子弟比比皆是,有才德的更不在少數。不過你也不簡單,這長安城內的美少年中,雖排不上第一,第五第六總會有你的。」

    「那和我說說,誰第一?」尉遲寶琪問。

    蕭鍇:「具體誰第一就不好說了。論樣貌,沒人比得過魏叔玉。論賢雅,沒人比得過房遺直。」

    「這我服氣,遺直兄博議多聞,謀略深重,像極了他父親梁公,我自然比不了。至於魏叔玉,你說他怎麼長得,一點都不像他父親,生出那麼個俊俏模樣來。」尉遲寶琪稀奇嘆道。

    尉遲寶琪剛剛直呼魏叔玉名諱,便立刻引來街邊女子的側目。

    蕭鍇笑,「你小心了,別惹眾怒,他可很受娘子們歡迎,你若說遺直兄還能好些。」

    「不說了,不說了,我誰也不說。」尉遲寶琪不服道。

    二人隨後至肆意樓,喝到酩酊大醉方彼此告別。

    *

    太極宮,南海池東岸。

    李明達蹲在一株仙人掌跟前,已經看了半天了。仙人掌的刺有些發黑,只有小部分地方發白。這東西在長安城不多見,是從南方移栽過來,李明達以前逛園子也沒注意,所以沒什麼印象。

    雖然這珠仙人掌上的刺跟她手上的斷刺在顏色上有些差別,但從形狀長短上看很相似,該是源於同種,卻非同一株。

    李明達召來宮人質問:「昨日我來這,怎不見有它?」

    「回貴主,仙人掌冬日要移栽在屋內才行,這會兒剛剛移栽到園內。」

    「宮中還有哪幾處栽種?」

    「韋貴妃,楊妃,徐充容的住所都有,還有西海池那邊的三處園子也有。」負責打理園子的領事太監回話道。

    李明達又問太監這些仙人掌是何時才移栽出來。

    「韋貴妃那邊是十天前,餘下的都是在今天開始移栽。」

    「因何韋貴妃的提早?」李明達問。

    太監忙道:「貴妃十分喜看仙人掌花,遂早早問起,奴們也便儘早栽種了。」

    十天,剛好在她墜崖時間之前。

    李明達隨即前往韋貴妃所住的大吉殿,果真在其後院瞧見了六株仙人掌。不過韋貴妃的仙人掌也跟南海池那邊的一樣,每株刺都黑,而且這六株仙人掌與園子裡的一樣,被栽種很仔細,株身沒有一根刺是折斷或是損毀不見。

    韋貴妃忙熱情地過來招待李明達,請她進屋喝茶。

    「知你愛喝茶,剛剛特意叫人煎的,你嘗嘗。」

    李明達抿了一口,直搖頭,「嘗不來,甜。」

    韋貴妃恍然想起來,輕拍自己頭一下,「瞧我這記性,倒忘了,你不愛甜,喝茶只要放鹽。」

    「現在連鹽也不放了,傷沒好,太醫讓我少吃咸。我便發現這茶不放鹽姜之類的佐料,品著有淡淡清香反而更好。」李明達笑道。

    韋貴妃驚訝不已,「竟如此?那回頭我也試試看。」

    李明達又笑了笑,便和韋貴妃作別。韋貴妃有些不捨,很熱情地拉著李明達的手,囑咐她有空一定要常來。反正她所住的大吉殿與立政殿毗鄰,並不遠。

    韋貴妃一直在對她笑,但李明達卻覺得二十分不自在。

    從她眼睛更加好用以後,她就發現自己在與人相處時,所看到的表情也更為細緻,也便因此發現了更多的不同。比如拿父親哥哥們對自己的笑,與從秀梅、綠荷以及高陽公主面對自己的笑容作對比,她便發現了假笑與真笑的區別。雖然笑都是扯起嘴角,但真笑時會嘴角上翹自然,眯著眼睛,而且眼角會產生皺紋,眉毛微微傾斜。

    假笑卻很誇張,勉強扯起嘴角,眼角幾乎沒有變化。就是整個臉擠成一團,給人造成眼睛眯起來的假象,看起來仍很誇張虛假。

    而且這些天通過仔細研究,李明達還發現了個區別真假笑容的最重要一點。真笑時,嘴巴和眼睛動作並不是同時發生。真笑是從嘴角開始拉開,然後再帶動眼睛。

    李明達敷衍韋貴妃之後,便出了大吉殿。她隨即便放緩腳步,側耳聽到從大吉殿內傳來韋貴妃的感慨聲。原來她盼著自己能說出讓她常去立政殿的話,這樣她就有機會常見聖人。而且聽韋貴妃的口氣,對她該是很不喜歡,至少沒有好感,不過倒沒說她什麼太壞的話,只怪了阿耶偏心而已。

    李明達緩緩地暗吸口氣,邁大步回了立政殿。

    李世民已然在正殿內批閱起了奏摺,瞧見李明達才回來,便想笑問她去了哪兒。

    「南海池。」李明達攔下端果汁的方啟瑞,親自端給了李世民,順便又歪頭瞧了瞧李世民所批閱奏摺的內容。

    李世民「嗯」了一聲,乾脆把奏摺送到李明達眼前,問她怎麼看。

    「報功績,求恩封。」

    「剛好涇州刺史空缺,那你說是升還是不升?」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看著李明達。

    「那要看他是不是做的真和說的一樣好。阿耶心中早有數了,偏偏問我。」李明達對李世民俏皮地眨了下眼,餘光掃見桌案上的小木盒裡放著一塊碎紗布。

    「這是?」

    「房遺直從你落崖處撿的。」提及此事,李世民眼色發沉,「兕子還是記不起那日的事?」

    李明達搖頭,她捏起碎布,「綾玉紗,染了硃砂。這凌玉紗我也有,做帕子用了。」

    李明達立刻命人取來那方荷花帕,給李世民看,「這是在我墜崖之處找到的帕子,卻並非是我的。」

    李世民常住立政殿,與李明達相處時間很多,她當初繡此帕子的時候,李世民還尚有印象,「怎麼看跟你的那個一樣?」

    「繡法不同,只有我自己能辨認,也因此未敢亂說。而今既然房遺直從斷崖處找到了這塊碎紗,便坐實了我的認定。這綾玉紗輕薄,常用來做帕子和夏衣。而今雖已入春,卻未到炎熱之季,沒有人會穿紗衣出門。那這碎紗必然是從帕子上扯下來,而且我感覺這塊碎紗很可能就是來自我的那塊帕子。」

    李世民很驚訝於李明達的分析,「照你的意思,該是你當時和人爭執,導致你落崖,帕子剛好刮在斷崖邊的石縫上。而碰巧凶手和你有同樣的帕子,便丟下去做了掩飾?」

    「若早有預謀,帕子相同也就不算是『碰巧』了。」李明達道。

    李世民驟然冷臉,蕭殺怒意四起,「阿耶定會為你做主,懲辦到底。」

    「阿耶,這墜崖一事,還有我趕走的兩名宮女身死一事,都很蹊蹺,兕子很想親自去查。正好我聽說掖庭宮那邊外臣查起來不太方便,阿耶何不讓兕子去試試?」

    李世民見女兒用黑漆漆的眸子希冀地看著自己,如何能忍心拒絕,而且剛剛兕子的推斷也表現出了她的聰慧機智之處,她該是有查案的能耐。

    「罷了,便允你。但你傷口尚未痊癒,不可太過費神,讓程處弼隨身保護你。掖庭宮你是方便,但侍衛鄭倫之死,你查起來多有不便,阿耶就再找個人幫你。但切記此案調查要隱秘進行,不可宣告於眾。」李世民自然明白,此事背後很可能醞有大陰謀。


9.死因查明

    李明達很好奇人選是誰,得知阿耶尚在斟酌之中,不好再多問,等消息就是。

    次日,清晨。

    李明達來正殿請安,李世民便提起了魏叔玉。

    「他對墜崖一事的推斷,和你不謀而合。你內他外,正合宜。」李世民道。

    李明達沒意見,很乾脆地點頭應。反正她是坐定主意要自己親自查案,父親能允准她就很高興了。若再多個人查就更多一份力,她覺得挺好。

    一個時辰之後,李世民的密旨便傳到了鄭國公府。

    魏徵得知自己的兒子被欽點和晉陽公主一起查案,驚詫之後,直嘆胡鬧,這就要進宮請皇帝收回成命。

    魏徵妻裴氏忙攔著他,勸道:「郎君諫言該有度,陛下對晉陽公主異常看重。這次公主意外倘若真實背後另有陰謀,陛下心情如何不爽可想而知。你此番進諫,不僅會惹怒陛下,也給自己添堵,又是何必呢。再者說,咱們兒子被陛下欽點,是他的福分,令其趁機好生表現,將來名聲大噪,也是為你爭光長臉。」

    魏徵嗤笑,「你懂什麼,你以為這抓陷害公主的凶手會跟下水抓魚一樣簡單?我倒覺得是陛下看我素日犯顏進諫,惹了他十分不快,遂故意把這麼個危險差事交給我兒,以此洩憤報復我。」

    「會這樣?」裴氏不敢相信。

    魏徵:「當我早知他背地裡罵我許多次田舍漢,恨不得將我剝皮抽筋,奈何他想殺卻殺不得,若因此想從我兒子身上下手,如何得了?這君要忠,卻也要防。叔玉是你我二人的心頭肉,豈能因我身上的事連累他受苦。若是陛下把這件事交給我,我會一百個答應。我萬死不辭,但傷了我兒卻萬萬不行。」

    「那還有晉陽公主一起查案呢,我看倒不至於。」

    「你何時見過駙馬處死,公主受株連?一樣的道理,若一起查案真出了事,不管什麼罪那都得咱們叔玉背。況且這件事背後有多危險誰都不知,宮裡已經死了三個了。太不安全,我看這事還是推掉最好。」

    魏徵說罷,就換了朝服匆匆進宮。他的諫言就以李世民派晉陽公主查案一事理論,指出女子查案並不符合規矩,太過越矩,而且公主年幼,尚不通事,不合適宜。

    李世民直罵魏徵胡說八道,女子十二歲就可嫁人了,他的寶貝女兒已經過了十歲,就算是半個大人了,而且性子比年過二十的女子都穩重,怎麼會不合適。

    「說到規矩,那掖庭宮的調查,如何能進外臣,豈非也不合規矩。莫非我堂堂帝王,還要忍氣吞聲,白看著宮人無辜受死,公主陷於為難,而坐以待斃,這是何道理!」李世民憤慨說罷,見魏徵還要理論,氣得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言。

    查案一事他答應了兕子,就絕不會反悔,但和魏徵這麼爭論下去,也沒什麼必要。李世民自然明白魏徵存的什麼心思,揮揮手告知就乾脆他不查了,也用不著他兒子魏叔玉。

    魏徵忙謝恩,讚歎李世民乃曠世明君,之後便退下,一身輕鬆地離開。

    李世民冷哼一聲,拍了下桌子,好一頓痛罵魏徵。但這次卻真讓魏徵防著了,他確實想借這次機會,在其兒子魏叔玉身上好生給魏徵一個警告,卻被他看破,李世民這口氣更加嚥不下去。

    房玄齡隨後覲見,參議國事。李世民隨即想到房遺直,遂與房玄齡說其晉陽有意破案一事,有意命房遺直協助其查案。

    房玄齡未有二言,立刻應承下來,並表示他一定會囑咐兒子將公主墜崖一案仔細徹查,找到真相。

    「愛卿真乃我知己。」李世民的心氣兒順了,相比之下再想到魏徵,心中怒氣更甚。

    午飯後,李明達得知人選改為房遺直了,腦海裡立刻浮現出那天斷崖上的消瘦頎長的身影。

    「阿耶怎會想到選他?」李明達好奇地問李世民,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定格在李世民的臉上,觀察他的表情。

    李明達隨後發現父親眼周微微的收縮,下眼瞼下方有很明顯的弧線紋路,嘴緊緊地閉著,隨後才緩緩開口,嘆了一聲。

    「本欲選魏叔玉,奈何……呵,不提也罷。」李世民冷笑著放下手裡的杯子,抬眼正對上女兒一雙靈氣十足的美眸,「兕子,你在看什麼?」

    「看阿耶,好像生氣了,厭惡什麼。」李明達沖李世調皮地眨了下眼睛,然後跑去給李世民垂肩,「讓兕子猜猜,必然是那位鄭公又說什麼,惹得阿耶心中不快了。」

    「那你再猜猜看,他都跟我說了什麼。」李明達垂肩的力道剛好,加之這是自己寶貝女兒孝順之舉,李世民自然覺得十分受用,正好他也累了,就乾脆閉著眼享受。

    「嗯……是不是說了兕子去查案不合宜,沒有先例,沒有規矩之類的話?」李明達用很輕柔地口氣試探問。

    李世民笑,點了點頭,「真叫你猜著了,不過聽你的口氣你似乎並不生氣,魏徵可是想阻了你的事。」

    「不怕,因為兕子知道有阿耶給兕子撐腰。也正因為是阿耶對兕子的疼愛,兕子才能理解鄭公此舉。」

    「哦?」李世民睜開眼,探究地看李明達。

    「阿耶愛孩子,鄭公也是做父親的,也愛孩子,舔犢情深。」李明達道。

    李世民怔了下,哈哈笑起來,「你呀,都這時候了,還替他說話。果然溫柔惇厚,太過惹人心疼。」

    這件事既然兕子都不計較,李世民覺得身為帝王,又豈能斤斤計較,開闊胸懷,便去理解一下魏徵。遂嘆口氣,也便罷了,歇了收拾魏徵的心思。

    「倒也好,房遺直年長一些,性子更沉穩,倒是比魏叔玉更讓我放心。」李世民隨即囑咐李明達切勿太過仁善,一味遷就他人,更不要怕麻煩,有什麼事儘管來知會他,若想調人就吩咐程處弼便是。

    「阿耶放心。」李明達對李世民撒嬌一笑,然後拿起自己昨日臨摹的李泰的字帖給李世民瞧。

    李世民直點頭,「更精進一步,我的飛白,你四哥的草隸,都被你參透了。」

    「阿耶哄我,字形看著是像了,但字裡的味道卻學不來。都說字如其人,可窺其心,我的字就是太柔了。兕子還想請教阿耶,怎麼下筆才能寫得如四哥一般有氣勢。」

    李世民嘴角的笑容微微凝結,他轉眸看了眼李泰的草隸,奇險率意,蒼勁有力。『由字見人,可窺其心』,老四的心又為何。

    李明達掃眼李世民,正琢磨藉口離開,見有宮人呈奏摺上來,忙告辭。

    李明達回屋的時候,田邯繕上前來告:「程處弼已在虔化門待命,等候貴主吩咐。」

    「讓他去找仵作,查出鄭倫的死因。」李明達吩咐完畢,就點了田邯繕、碧雲等六名宮人,這些宮人都是李明達近幾日通過耳朵眼睛,聽聽看看選□□。個個忠心本分,且在背地裡真心實意地表過忠誠。

    李明達便率著這些人前往掖庭宮,不想剛出虔化門,便被程處弼堵個正著。

    程處弼身穿一領青衣,高高的個子,鼻樑英挺,膚色比常人偏深一些,不過卻瞧著很順眼。他拱手躬身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真跟一塊木頭一樣。

    「你敢忤逆我的吩咐。」李明達口氣偏冷,自要震一震這個不聽話的侍衛。

    程處弼悶聲道:「聖人命臣保護公主,臣自當遵旨,寸步不離守在公主身邊,以護公主周全。」

    李明達盯了一會兒程處弼的表情,見其是誠心如此,也就不多言難為他。隨即打發人啟程,就讓程處弼帶著一隊人馬在後護衛。至於侍衛鄭倫那邊,李明達就打發田邯繕去處理。

    因調查是秘密進行,李明達乘坐的馬車並非公主的規制,而是四品尚宮的規制。馬車過了內侍省之後,便直驅掖庭宮。早有得了密旨的內事監宋長遠在此守候。

    見禮之後,宋長遠便帶著李明達前往案發地。就在掖庭宮與太倉相接處的西北角,有一處十分破落的院子,便是綠荷和秀梅生前的住所。

    「這院子裡住的都是從宮內驅趕過來的犯錯宮女,共有二十六人。因貴主要來,小的已經將閒雜人都驅走了。」宋長遠隨即帶著李明達到了院西的枯井處,李明達還未及靠近,就已經聞到了夾雜著血腥氣的淡淡腐臭味。她餘光掃向宋長遠、程處弼等人,瞧他們表情並沒什麼異狀,李明達便知這味道可能只有自己能聞到。

    李明達走向枯井。

    宋長遠忙請求公主不要靠近那死過人的污穢之地。

    「死過人就是污穢之地?那依你所言,太極宮豈非是全長安城最髒的地方?」

    宋長遠有些慌,忙跪下表示自己並非此意。

    「天下看似大,但又有哪一塊地方是沒死過東西的真淨土。我不忌諱這個,你們也不必攔我。」李明達說罷,便雙手放在枯井沿上,探頭往裡看。

    程處弼見狀忙道:「公主小心。」

    宋長遠也驚慌,伸手想要攙扶公主,卻又不敢,遂看向她身邊的宮女碧雲。

    碧雲一臉難色地站在公主身邊,雙手互相緊緊攥著,一動不敢動。走之前公主就交代過她,未經她吩咐不許亂動亂叫。立政殿剛趕走兩個宮女,而且還都死了,她可不敢不聽公主的吩咐。

    枯井深處有些幽暗,一般人如果不跳下去,很難瞧清楚井內的環境。但李明達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井底石壁上粘著發烏的血漬,還一隻略髒的女鞋,以及無數隻飛舞的蠅蟲。

    沒什麼特別的線索。

    李明達站直身子,看著距離枯井最近的兩排房子。秀梅和綠荷的屍體是在晌午時發現的,而且二人前一夜就寢時都還在,是第二天早上同屋的人發現她們失蹤了。

    「夜裡的時候,可有人聽到聲音?」

    「回貴主,沒有。白天這院內的宮女們都會出去做活,到天大黑才能回來,都是累極了倒頭就睡,應該是都睡得太死了,所以什麼聲都聽不到。」宋長遠道。

    李明達摩挲著下巴,沉吟,思慮。

    宋長遠見狀,還以為公主不瞭解情況,忙解釋道:「像秀梅綠荷這樣的在掖庭宮並不算少見,從吃香喝辣能享福的好地方被忽然趕到到這樣困苦幹粗活的地方,一時受不住了就會自尋死路。不過這好好地兩個人,突然就大半夜跳井,還真晦氣。」

    「哦?你覺得她們是在夜裡跳井?」李明達問。

    宋長遠應承,直點頭。

    李明達笑了笑,隨即讓宋長遠去把院內做活的宮女都換回來,「你要好生問話,確認清楚真的沒有人聽到那晚有異響。」

    宋長遠立刻去辦。

    李明達則帶著人出了院,就在院後附近一處蔭蔽的地方等待。當然李明達沒有表現出自己其實是想在那裡偷聽,而是假裝在附近找線索的樣子。

    不多時,院內的宋長遠就問完話離開。

    李明達偷聽的重點來了。

    宮女們等宋長遠離開後,安靜了很長一會兒,才開始竊竊私語,果然都忍不住去繼續議論秀梅綠荷墜井一事。

    這些宮女果真沒有撒謊,屍首發現的前一夜,確實沒有人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卻有人在前一天看到有個內常侍叫走了秀梅和綠荷。但那太監具體的樣貌卻沒看到,只是晃了一眼,看見其衣著了。

    李明達隨即吩咐宋長遠,將所有可在掖庭宮內有走動的內常侍名單整理出來後,就送到立政殿。

    李明達回到立政殿時,田邯繕剛好從牢房那邊回來。他高興地告知李明達,那個侍衛鄭倫的死因已經查明了。

    「死於蛇毒,鄭倫是被一條蛇咬了。」

    李明達覺得奇怪,「早前驗屍怎麼沒發現,而今你去倒是立刻知道了。」

    「貴主一針見血,此事還真不是仵作發現的,是房遺直。可巧了,他同奴一樣,也去了大牢,且命人仔細搜查了鄭倫的牢房,找到了一小塊蛇皮。命仵作再驗屍,果然在鄭倫受過鞭笞的傷口之處,發現了毒蛇咬過的傷口。」


10.指向高陽

    「因兩種傷口疊加,仵作在驗屍時便漏看,沒有注意到。」田邯繕繼續回稟道,「鄭倫身亡時,負責此案的官員已經排查過所有和他有過接觸的人,包括送飯的和守衛,卻沒有發現任何人有作案的嫌疑。」

    「既然是中了蛇毒,便不需要和鄭倫直接接觸。」李明達道。

    田邯繕:「奴有一點十分不懂,卻如何能保證蛇一定會咬鄭倫?」

    「有些蛇特別喜血腥,若是一條餓久了的,就很容易發起攻擊。所以必須有人設計一個巧合,保證在放蛇之前,鄭倫身上一定會有新鮮的傷口。」李明達琢磨完,立刻吩咐田邯繕去查實是誰在那日提審了鄭倫,並且下手鞭笞他。

    田邯繕還要伺候公主,且出行容易引人注意,故而這調查的活計最終就落在了程處弼的身上。

    程處弼到監牢大門時,剛巧看到前方有名男子上了紅棗駿馬,正欲帶著屬下騎馬離開。此男子身影清俊,風姿特秀,有這樣氣派的人,程處弼不需多想便知是房遺直。

    程處弼忙喊他。

    房遺直回首見是程處弼,笑了下,下馬走過來。

    房遺直今天穿著紺色天香絹衣袍,腰綁著月牙白玉帶,很乾淨簡單,卻越發襯得他清俊雅緻,謙謙溫潤。房遺直不論樣貌還是性子都如散著淡淡柔光的明月,美卻不炫目。想到這裡,程處弼不自覺的就想到了魏叔玉,他和房遺直正好是個對比。魏叔玉剛好是樣貌和性子都如烈日一般奪目,他剛烈不阿,特喜歡坦率直言,正隨了他那位有名的諫臣父親。

    雙方寒暄之後,未及程處弼問,房遺直像是會讀心一般,就先開口告知程處弼那位鞭笞鄭倫的官吏姓名。

    「此人可有什麼嫌疑?」程處弼問。

    房遺直淡淡笑了,「說不好,尚沒有實證。」

    程處弼愣了下,隨即見房遺直說有急事,要和自己告辭,也不敢多留他。

    程處弼望著房遺直的背影發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從剛剛開始他覺得有地方不對。這房遺直是領了密旨同晉陽公主一起辦案,但從開始到現在,他是隻字不問公主那邊的情況。

    難道他就一點都不好奇公主為什麼派他來?

    房遺直回府時,正碰到他父親房玄齡下馬車,遂上前見禮。房玄齡得知他正著手幫公主查案後,便囑咐他盡好本分,管好嘴。畢竟這件事被魏徵參過一次,再不可出意外被他參第二次。

    「不然你我父子都得被逼著在朝堂上和他論辯一番。最後爭得面紅耳赤,卻與國計民生無關,到底有什麼趣。」房玄齡感慨嘆道。

    「鄭公事不論大小,皆嚴格處之,有好處也有壞處,不過到底還是好處多。」房遺直笑了笑,伸手請父親先行,他隨後而至。

    房玄齡捻著鬍子點了頭,於是再不提魏徵,邊走邊問房遺直查案的情況如何。

    「有意外收穫。」

    房玄齡:「哦?是什麼?」

    「暫時還說不好。」房遺直淡笑道。

    房玄齡便不多問了,這孩子辦事他向來放心,他只等著聽最後的答案便是。

    「對了,你二弟這兩日怎麼不見人?」

    房遺直搖頭,「可能是前兩天覺得悶,出城了。」

    「總是不著家。」房玄齡蹙起眉頭,略顯不悅,隨後囑咐房遺直,回頭見了房遺愛讓他立刻來見自己。

    房遺直應承,恭送走了父親,方冷下臉來,吩咐家丁盡快找到房遺愛。

    *

    太極宮,立政殿。

    李明達已然得到了程處弼的回覆,命人調查這名孫姓官吏的背景,至傍晚時,便查到此人乃是駙馬房遺愛的曾經的屬下。因沒有實證之,但就這一件事來說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排除有陰謀,也不排除是巧合。

    至次日,李明達通過宋長遠提供的內常侍名單,查到了案發當日有三名內常侍進入掖庭宮。之後就命田邯繕質問這三人當日的行程,其中只有一位姓祁的內常侍在上午有半個時辰的時間無人佐證他在哪兒。另外兩個,出入身邊一直有小太監跟隨,且有掖庭宮其它宮女們作證,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祁常侍死咬著自己腹痛出恭,並未乾什麼壞事。

    李明達聞之,便乾脆親自審問他。

    祁常侍起初見晉陽公主年少,還是女子,必然不經事,更是委屈抹淚喊冤枉,表現出一副十足可憐無辜之狀。

    李明達邊飲茶邊靜靜地聽其哭訴,偶爾吸吸鼻子。就在祁常侍哭聲漸小時,李明達啪地放下茶杯,起身徑直走到祁常侍右側。

    李明達微微彎腰,衝著祁常侍右手臂的方向,輕輕地聞了聞。她這次可以確認了,是有一點點血腥氣。

    祁常侍倒沒有意識到公主是在「嗅」自己。單單公主在自己身邊突然彎腰,就足夠嚇他一跳,直接忘了哭,愣住了。

    李明達站直身子,背著手,睥睨祁常侍,「你胳膊受傷了?」

    「沒……沒有!奴不懂貴主何意。」

    但祁常侍慌張的神色,已然給了李明達肯定的答案。

    「扒他衣袖看看,剛隱約看到有傷。」李明達道。

    田邯繕立刻帶人按住祁常侍,把祁常侍的袖子擼了上去。果然見其胳膊上的數道抓痕,傷口已經結了一層薄痂。

    「這分明是女人的抓傷,你還有什麼解釋!」田邯繕喊道。

    「這、這是奴之前和宮女胡鬧,不小心抓得。」祁常侍抖著身體和嗓子,磕磕巴巴解釋道。

    「哪個殿的,叫什麼名字。」李明達淡淡問。

    祁常侍瞬間萎靡,耷拉著腦袋,撲爬在地上求饒。

    李明達:「是誰指使你如此?」

    「沒……沒誰,奴瞧就是她們不順眼。這兩個賤人竟然笑我奴是個無根之人,一怒之下就動了殺心。」

    李明達見他眼神飄忽,知他撒謊。既然不肯坦白,必定是受了什麼緣由,以至於怕成這樣也不敢說。李明達明白自己便是幾番再問,也會是一個結果,遂暫且不問這個,先問他作案經過。

    「這二人從立政殿來了掖庭宮後,就吃不得苦,每天哭哭唧唧的。奴就趁機示好,誆她們可以想辦法送她們出宮。奴在事發前一天傍晚把她們叫出來,讓她們暫時藏身在柴房的草垛裡,告訴她們第二天就可以帶她們離宮。但等到白天,院裡的宮女都去了時,奴就找藉口說帶她們回院子拿東西。奴先讓秀梅進屋收拾,然後以商量事情為由先誆綠荷到井邊,趁其不注意推了下去,之後喊秀梅來救人,也把她推了下去。」

    祁常侍還表示,他在殺人前特意調查過,因綠荷秀梅所住的院子偏,白天宮女們都得去做活,四下無人,這時候就是在院子裡殺豬也沒人聽見。所以那日,這倆人落井的慘叫聲也沒有一個人聽到。

    李明達覺得經過還算合理,讓祁常侍就證詞簽字畫押後,再次問他幕後主使,仍死活不認。

    「你現在不說,回頭入牢,等你受了酷刑折磨,照樣得說,還是得求著說。」田邯繕沒好氣道。

    祁常侍懼怕地直哆嗦,但依舊咬牙不說。

    隨後祁常侍被帶了下去,卻在出虔化門時,他突然發瘋掙脫押送。侍衛們見狀抽刀震嚇,不想祁常侍徑直奔著一把刀去,直接使刀□□自己的腹中。

    祁常侍隨即吐了口血,身體抽搐沒多久就死了。

    李明達得知消息後,立刻換了太監服,帶人低調去搜查了他的住處。在祁常侍的衣櫃裡,李明達聞到了那抹熟悉的熏香,味道很淡。隨後田邯繕等人在有衣櫃的一件衣服裡,找到了一方絹帕,綾玉紗,蘭花圖,繡樣和李明達以前繡制蘭花樣帕子十分相似。

    李明達命人翻出了自己那方舊帕子,拿來對比。果真如此,倆帕子的樣式料子完全相同,只是下手的針法不同。

    李明達盯著帕子,心裡隱隱開始不安。

    「貴主,剛剛查明,這位祁常侍原本是高陽公主殿裡,後來公主出嫁,他沒跟著去,被調去了內侍省。」田邯繕道。

    這時,碧雲也進殿傳話:「貴主,高陽公主遞了消息來。她說因她受罰不得進宮,遂想請貴主出宮見她一趟,還說請貴主一定要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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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訪梁國府

    當晚,李明達便得了李世民應允,於次日乘車去見高陽公主。

    偏偏高陽公主不在公主府,等李明達到了,公主府的人才告知她在昨晚就去了梁國公府。

    田邯繕立刻變臉,氣不打一處來。這擺明了是在怠慢他家公主!他們公主是嫡出,且由聖人親自撫養,這樣的榮寵自古都沒有過,何其尊貴,而今卻被高陽那個庶出公主給怠慢了,太可氣。

    李明達卻沒有任何異色,立刻派人先去梁國公府通信,而後便乘車前往。

    她此番出宮的目的並非是應高陽公主的召喚。不夠是對方碰巧傳信來了,她就借這個理由出來罷了。

    因進一步的線索,都在指向高陽公主和房遺愛,但有些地方有說不清不符合邏輯之處。而且昨日審問祁常侍的時候,他有一些微的表情很奇怪,所以李明達覺得事情可能另有隱情,所以她今天想親自證實一下,以確定自己的調查方向是否正確。

    梁國公府。

    房玄齡之妻盧氏得知了晉陽公主要來的消息,惶恐不已,忙命人準備招待事宜。隨即想到此事頗有些奇怪,遂打發人去問高陽公主,方得知經過。盧氏聽說是高陽公主失禮在先,而這種時候晉陽公主還能先想到禮節,在造訪梁國公府前提前派人去知會她一聲,可見其知書達理,氣度斐然。嫡庶差別,高下立見。

    盧氏性子坦率,願一心為家人好。雖然兒媳是公主,但畢竟年紀小容易任性不懂事,該教育她的話還是要說,遂立刻把高陽公主叫到跟前來說教此事。

    高陽公主聽得心不在焉,坐在那裡垂眸玩著手帕,等盧氏說完了,她方敷衍地道一聲:「知道了。」

    盧氏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又問她房遺愛在哪。

    「我哪裡知道,便是因要尋他,我才來這,倒把妹妹來訪的事給忘了,不然我又怎會怠慢人家堂堂晉陽公主。」

    盧氏:「他人不在,你可以命人找,再不濟事後罵他去。晉陽公主那裡你不該——」

    盧氏話未說完,下人就來報說晉陽公主到了。盧氏忙同高陽公主一起去迎接。

    寒暄之時,李明達特意多打量了盧氏兩眼。她因被養在立政殿,也因為年少,不曾常與貴婦們打交道。這盧氏她以前雖見過,卻沒距離這麼近過。

    盧氏可是長安城內有名的「醋罈子」,她能得這一名號還是因她父親李世民的緣故。李明達早就好奇了,所以今日才對盧氏格外多觀察了。

    聽聞當年梁公房玄齡從父親那裡得賞兩名美人,因懼怕盧氏,不敢接納領回家。父親卻不信邪,非要梁公領著回去,結果弄得盧氏大怒,直接驅走美人,不允梁公歸家。母親長孫皇后也因此勸過盧氏,卻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後來便有了父親以濃醋偽裝毒酒震嚇盧氏,盧氏毫不猶豫地喝下去的「醋罈子」故事。

    父親一句「此等女子我尚畏之,何況玄齡」,讓盧氏名聲大噪,成了長安城乃至大唐最有名的「醋罈子」,梁公也因此落了個怕老婆的名聲。

    時隔多年,仍有人會拿此笑話他們夫妻二人。

    但李明達從聽到這個故事開始,就一直覺得他們是難得的有真感情的好夫妻。所謂的怕老婆,不過是因為太過在乎,所以遷就。所謂的醋罈子,也不過是因為用情純粹,感情裡揉不得沙子。

    這樣的夫妻才真令人豔羨的。

    李明達發現盧氏很漂亮,她的美雖不如牡丹乍看驚豔,卻猶若蘭花,十分耐看,且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很溫婉淡然的氣度,這是普通的美所比不過的地方。李明達當下倒是很難把笑得一臉溫柔的盧氏,與故事裡的醋罈子關聯在一起。

    三人落座之後,盧氏因知道晉陽公主此來目的是高陽公主,遂不多打擾,便淺說兩句就識趣退下。

    屋子裡靜了。

    高陽公主絞著帕子垂眸不語。

    李明達則坦率看她,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高陽公主感受到李明達不善的目光,猛然抬眼,正好和李明達四目相對。

    李明達隨即就在高陽的表情裡觀察到了不滿的情緒,似乎還有些憤怒憎恨。

    「我聽說你最近在暗中查案,有關於那三個死掉的宮女和侍衛。」

    高陽公主說話的時候微微咬著牙,她儘量讓自己的口氣溫柔一點,甚至在說完之後還對李明達笑了一下。

    殊不知她這些牽強的表情,早已經被李明達看透。

    「是。」李明達承認。

    高陽公主等了會兒,見李明達竟然真的只跟自己說了一個字,心裡的怒火騰地一下燒得更旺了。

    高陽公主微微抖著嘴角,繼續保持微笑,「好妹妹,今天我一事著忙,倒忘了在公主府等你,是我不對。你可不要再生可生十七姐的氣了。」

    「這件事沒甚麼可氣,但十七姐越俎代庖,在我身邊安插人手的事,我不該氣麼?」李明達冷言反問。

    高陽公主忙湊到李明達身邊坐下來,拉著她的胳膊,口吻略有撒嬌的意味,「好妹妹,我今天叫你來就為了說這件事。這事我承認是我做錯了,但我真的是出於關心你,才會一時犯糊塗有那樣的舉動。不然我閒得慌,非要冒這個險?你好歹看在我出於好意的份兒上,原諒我這遭,好不好,就當十七姐求你了。」

    高陽公主此刻笑得誠懇多了,眼睛裡也帶著楚楚可憐的勁兒。如果不是李明達早眼尖已然觀察出她表情裡的破綻,又或者她當初沒有親耳聽到高陽公主那句感慨希望她死的話,她的心不會涼,或許對於高陽這樣的哀求,她會動容,選擇原諒。

    但現在不行了。

    她可以去原諒一個犯了錯的好人,但卻不能對一匹遇了挫的惡狼心軟。

    「你的話我聽完了,該我問你,」李明達對上高陽公主的眼,「那三人的死是否和你們有關。」

    高陽公主怔了下,反應了會兒,隨即憤怒對李明達道:「你這麼想我?你該不會是以為我想利用那兩名宮女下毒手害你,而今事情不成,所以就滅口了?兕子,你是不是瘋了,竟然這麼懷疑我,虧我這些年來對你一直照顧有加,百般待你好,你就是在這麼回報你十七姐?」

    高陽憤怒的質問聲有些尖銳,聽起來有點刺耳。

    李明達安靜地聽著,等她閉了嘴,方字字漠然地回她:「若並非誠心道歉,得不到原諒很正常。十七姐太貪心了,可惜我這裡已沒有真心可給你。」

    「你說什麼,我——」高陽對上李明達冰冷的眼,不知為何,一向八面玲瓏的她突然心虛了。隨即一種羞恥感,還有因此而帶來的憤怒佔滿了她的腦袋。

    「好,你就這麼想我是吧,那我們姐妹還真沒什麼話好說。你要查是那就查,隨你便,誰叫你是阿耶最愛的公主,我哪比得了!」高陽公主說罷就憤怒地起身,拂袖而去。

    田邯繕咬著牙:「貴主,高陽公主這——」太無禮,太氣人!

    「噓。」

    李明達聽見遠方有房家下人喊「房大郎」,曉得是房遺直回來了,遂打發田邯繕去叫房遺直和盧氏。

    片刻之後,房遺直和盧氏母子倆便來了。房遺直穿著一身淡青衣衫,每一步都風雅至極。他行禮之後,就垂眸看著不遠處的地面,沉靜淡定,目光薄涼令人捉摸不透。

    李明達掃過房遺直的臉,發覺他竟比在斷崖那次瞧著更清雋一些。不知是換了衣服的緣故,又或者他本就是更像他母親一些,是越來越耐看的那種。

    各自落座。

    「案子你怎麼看?房駙馬那裡你可查了?」李明達直接問房遺直。

    盧氏愣了,本以為李明達是因為高陽公主生氣的事兒發牢騷,倒沒想到她開口他大兒子這些東西,還牽涉到她二兒子,整個人有點懵地看著他倆。二人倒是氣勢十足,互相對峙。

    房遺直起身應對,語氣不卑不亢,「遺直為他長兄,此時替他說話,略顯偏頗,但二弟他確實與鄭倫之死無關。那名負責鞭笞鄭倫的官吏,雖曾是二弟的部下,但從不曾有過往來,二弟他甚至不記得這名官吏的名字。」

    「確實……有些偏頗。」李明達斜睨一眼房遺直。這人滿身君子風度,性子瞧著也是個寡淡如水的,涼薄得很,卻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向著自家人。不過房遺直所言,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房遺愛什麼性子,李明達多少清楚些,畢竟因為高陽公主的關係,自己與他有過兩次接觸。房遺愛性子粗獷直率,不像是能設計出放蛇咬人把戲的人。而且能設計出這種複雜手法的人,行事必定謹慎,又怎麼會在鞭笞問題上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他平時有沒有什麼得罪過的人想陷害他?」

    盧氏聞言有些急,但因為不明經過,所以插不上話,只能靜觀二人對話。

    「還可以,他性子單純,人不算壞,不曾跟誰有過爭持。」房遺直道。

    「兩名丫鬟是死於祁常侍之手,但人在我審問之後自盡了。查其相熟的人得知,祁常侍時常提及房駙馬,還說與房駙馬的關係十分要好,而這個祁常侍剛好曾是十七姐身邊的人。現在所有的疑點,都在指向十七姐和房駙馬。」

    「二弟剛被我的人尋回,公主何不把他叫來親自質問。」

    「最好不過。」

    房遺愛剛從酒樓回來,喝得半醉,下人說晉陽公主找他,入他耳卻聽成了高陽公主,未進門便喊著「我可不敢叨擾公主」的話。隨後他被硬拉進了門,見上首坐著一面賽芙蓉,姿妍綽約的翠衣少女。房遺愛頓時酒醒了大半。

    聞得經過後,他慌忙和李明達解釋:「天地良心,我願意以命發毒誓,我自己真沒有參與這件事,毫不知情。」

    李明達從房遺愛的表情裡得到了答案,正欲點頭,那廂高陽公主突然衝了進來,赤面瞪著李明達。

    「你有完沒完!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得,會以為我們想害你?」


12.逼近真相

    高陽公主叱責聲落下,屋內便是一片寂靜。

    盧氏倒是很想教訓自己這個兒媳婦,但人家是身份很高的公主,且在外人跟前,她也不好損了高陽公主的尊貴面子,遂忍著沒有發作。

    房遺直本就性子涼薄,對於高陽公主的發瘋,既沒有驚奇也沒有憤怒,一副事不關己見怪不怪的樣子。

    至於李明達,根本不想理她。高陽公主在未曾理解經過的前提下,就冒然衝出叱問她,過於無理唐突,以李明達的教養,是不可能和她對吵的。

    高陽等了半天,見屋子裡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回應自己,她跟對著空谷喊一嗓子沒什麼分別,但偏偏對著人這樣會令她更悶氣。這些人全都把她當成了死物,無視她。高陽公主怒火更甚,一雙眼噴著火,只恨不能把她所有厭惡之人全都焚燒殆盡。

    「公主累了,我帶你回去歇息。」

    房遺愛尷尬不已,想去拉高陽公主勸退她。殊不知他此舉,反而更加惹怒了高陽公主,對方立刻甩手讓他滾快。

    房遺愛大失面子,陰沉著臉,用很大聲且諷刺口的口氣對高陽公主『恭敬』道:「那便隨公主的意願,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容我先告退。」

    她丟得起這個面子,但他丟不起。房遺愛隨即沖李明達行禮,便甩手而去。

    盧氏見狀,頗覺得失禮,很不好意思的給李明達賠罪,隨後請了允准,去追房遺愛。

    房遺直仍舊漠然坐在原處,沒動。

    高陽公主狠狠瞪向李明達,正欲和其理論,餘光發現房遺直的存在。她猶豫了片刻,轉而才對向房遺直,凌厲口氣卻在這時減弱了大半,「我們姊妹有話要說,煩勞大哥去迴避一下。」

    李明達注意到高陽公主在和房遺直說話的時候,攥著帕子的手比之前更用力,嘴角和眼周的肌膚也收得很緊。看來這個房遺直對她來說,果真是個特別之人。

    「是晉陽公主召我來此。」

    房遺直的聲音沒有起伏,不卑不亢中透著意一絲冰冷,卻極為悅耳。

    李明達隨之掃一眼房遺直,容貌如畫,喜怒未形於色。不過此刻看他卻並非如平常那般溫潤文雅,孤身立在那裡,孑然獨立,盡數散發著冷傲孤清。

    此人不僅氣度非凡,話說得也很妙,簡單一句,卻能狠狠地打高對方的臉。房遺直在『溫婉』告知,令高陽公主立刻明白她沒有趕他走的資格。因是晉陽公主召見,若想要他走,合該等晉陽公主發話。

    高陽公主本就因為李明達而生氣,而今聽房遺直頂撞自己的緣由也是因為李明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抖著手指房遺直,唇色微微發白,「你——」

    房遺直不咸不淡地抬眸,輕淺地看了高陽公主一眼。

    高陽公主竟不敢與他相視,立刻移開目光,反而戾氣十足地看向李明達,要求李明達趕走房遺直,她們姐妹的賬自然要私下裡算。

    李明達有些無奈地笑了,自然是搖頭不答應。憑什麼,她又不傻。

    「正在商議案情,十七姐一來已經嚇走了兩個,還要把人都趕走?不行。」

    「兕子,誰不知你來這是為了見我,這會兒你拿查案這種事做藉口不覺得可笑?」

    「我確實可笑,以前信錯了人,但現在不會。確實要查案,煩勞十七姐避嫌,」李明達見高陽公主還是不服,又補充一句,「尊了聖命的。」

    「你——」高陽公主再次哽咽,說不出話來。她竟然被自己的妹妹當場驅逐,太丟臉,像是被當場打了無數個巴掌一樣,臉立刻灼燒地火辣辣。

    房遺直這時忽然對李明達行禮致歉,「公主造訪梁國公府,本該夷悅,卻因府中一些事令公主心情不爽,還請公主見諒。」

    「無礙。」李明達忽然發現房遺直還挺識趣。

    高陽公主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房遺直剛剛在替自己給晉陽公主致歉。這算什麼,暗諷她失禮,給他們房家丟人了?偏偏李明達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竟然和他一唱一和。

    「好。我不打擾你們,好好查,查死我你倆都開心。」高陽公主氣得無以復加,萬般失望地瞪一眼房遺直,又恨恨地掃一眼李明達,便甩袖離開。

    李明達側目看了眼房遺直,發現他這人越來越耐看了。特別是內裡的氣度,猶若陳年佳釀,細品方知。

    「公主可命人仔細查過祁常侍的屍身,是否有其它線索?」房遺直問。

    李明達搖頭,「你倒是提醒我了,上次鄭倫的驗屍仵作便馬虎了,此事回頭我親自把關。」

    房遺直訝異了下,不過很快就被平淡的面色所掩蓋,他點了點頭,未提出異議。

    李明達手托著下巴,已然把外頭的那些雜七雜八的談話聲都提聽得差不多了,然後才面色鄭重地對房遺直道:「我相信你二弟是無辜,這件事跟他和十七姐可能都沒有什麼實際牽扯,但眼下所有疑點都指向他們,也算變相說明了一個問題。」

    房遺直眼裡再一次閃過驚訝,他卻是沒意料到晉陽公主反應如此迅速,且是神斷。這個公主不簡單,竟是太宗所有公主裡最特別的一個。

    「依公主的意思,是有人在針對他們?」

    「猜什麼都沒用,還得找實證。」李明達頓了下,看向房遺直,「對了,我今天來此,還有一事想問你。」

    「公主請說,遺直必定知無不言。」

    「我和大哥去斷崖那日,你為什麼在那裡?」李明達見房遺直微微收緊嘴角,立刻再出言補充,「別跟我說尋貓,我不信。」

    房遺直:「尋貓是藉口,實則在找線索。」

    「找什麼線索,是否和我有關,因何有此舉?」李明達緊盯著房遺直。

    房遺直:「公主那日墜崖,遺直身邊的隨從名喚木犀的有所目睹。」

    「他人在哪兒,目睹了什麼,快說。」李明達立刻追問。

    房遺直隨即喚了木犀來陳述。

    「奴當時正在斷崖對面山的山坡上採藥,因距離遠,有樹枝阻隔,看得並不太清,只依稀瞧見崖上似乎掛著個人。然後風迷了眼,再看時,斷崖上有什麼都沒有了,當時並未在意。後來奴聽說公主墜崖,左思右想覺得可能所見並非虛假,遂將此事上報給了大郎。」木犀道。

    李明達:「就這些?你當時還看見了什麼其它的沒有?」

    木犀遲疑地看一眼房遺直。房遺直令他有話就說,務必坦率。

    「奴好像還見到崖頂飄過一抹影子,但具體什麼樣卻回憶不起來了。」

    ……

    李明達坐在回宮的車上,仔細回味木犀所述的話,然後閉上了眼,將這些它人所述的線索都回想了一遍,腦海裡卻沒有任何回憶被勾起。對於那日的記憶,她任仍然是一片空白。

    回了立政殿後,李明達便去再看那根紮在手帕上的刺。她查遍了宮裡所有栽種仙人掌的地方,沒有一處刺長得跟這個一樣,是干淨的白,且程半透明狀。她見到的仙人掌刺都是半黑。且不說長得不一樣,就在時間上也不符合。宮裡的仙人掌都是在她墜崖之後才移栽的,而在她墜崖之前有機會接觸仙人掌的就只有韋貴妃,但韋貴妃那邊的仙人掌刺也是半黑,而且當日她和眾妃子們都在宮裡,根本都沒有機會出宮,遂也不可能會是她。

    李明達想不通,她到底是因為何故,獨子去見了一個有和她相同手帕,且帕子上粘著仙人掌刺的人。

    「貴主,您真要去看祁常侍的屍首?」田邯繕試探問。

    李明達回了神兒,點頭,得知屍房已然交代好,可以令她隱秘身份查看,便換了身太監服,立刻動身。

    到了屍房處,李明達掃過屍體沒什麼線索之後,便翻看了祁常侍隨身物,被一個青色的布袋子所吸引。

    「那是什麼東西,拿過來看看。」李明達道。

    「看著像是錢袋,但又有點大。但這深宮內院的,他一個內常侍準備錢袋做什麼,也沒人賣東西給他。」田邯繕不解嘆完,隨即翻了翻,發現是空的,「會不會是收錢用的,等著別人給他錢?我聽說有些太監會擅自把攢的錢捎到宮外貼補家用。祁常侍在內侍省,或許有這個便利。」

    李明達接過袋子,放到鼻子邊聞了聞,有一種很淡的腥味。李明達隨即讓田邯繕把袋裡的那面翻出來。

    田邯繕照做,這袋子確實是空的,他不解公主此舉何意。

    李明達拿起來仔細看了下,便道:「這袋子裝過蛇。」


13.凶手坐定

    田邯繕湊上前來仔細看,發現袋子的里布上粘著很小的白點,仔細辨別,他還是沒看出是蛇皮。

    李明達清楚蛇皮塊太小,她能看清確認,不代表這證據能讓別人信服。既然那條蛇很可能就是祁常侍所放,那麼在他的住處理該還有些線索,遂李明達決定再去一次祁常侍的住處。

    牢房這邊,李明達就留下田邯繕,讓他徹查一下祁常侍在生前與牢內哪些小吏有往來。如果蛇真是他所放,他在這邊必定有認識的人。

    因受了李明達的命令,祁常侍的住所仍保持原狀,未有任何人破壞。李明達在屋裡巡視一圈之後,倒是真沒找到什麼特別的線索,畢竟上次她已經仔細查看過屋內的每一寸地方。

    但如果祁常侍真的養蛇,李明達不相信祁常侍會一直將毒蛇裝在巴掌大的袋子裡養著,他的住處一定有東西盛裝蛇。

    李明達查了花瓶等物沒有問題,然後出門,見院東有一口缸養著金魚,對應西邊卻空著,仔細看地面有一個圓形壓過的凹痕,應很淺了,不仔細觀察看不出來。

    李明達立刻命人在院子搜查另一口缸字在哪兒。不多時宮人就來報,在房後的梧桐樹下堆放的枯樹枝之中發現了缸,果然跟前院養金魚的一樣。

    李明達立刻查看,還發現木做的蓋子與枯枝放在一起,顯然是用來蓋缸所用。缸內有一塊拇指長的蛇皮,田邯繕取出放在絹帕上,忙呈送給公主看。

    「貴主好眼力,剛袋子裡那麼一點,您就能瞧出是蛇皮來,果然慧眼如炬,奴萬萬不及。」田邯繕讚歎道。

    李明達又看了一眼周圍,沒什麼其它線索,便帶人迅速離開。她雖打扮成太監模樣,但如果在內侍省呆久了,勢必會引人懷疑。

    回立政殿不久,李明達就得到了大牢那邊的情況。

    原是牢頭張碧天與祁常侍有些關係。張碧天以前一直在通明門做城門郎,足有六個年頭了。通明門是從太極宮通往內侍省唯一的入口,祁常侍經常走動,遂時間久了,便與張碧天漸漸熟稔。去年張碧天因為御下不嚴,犯了小錯,被貶去看大牢。祁常侍仍不忘他這個朋友,得機會就去找他見面,與他吃些小酒,倆人因此關係越發好,無話不談。

    「鄭倫死亡的前一夜,祁常侍便去找過張碧天,但張碧天說他根本沒有讓祁常侍進過大牢。」

    「祁常侍根本不需要親自進大牢,他常去那裡,又與張碧天無話不聊,對於牢房的結構必然早已經給熟識。我以前聽工部的大臣講過,牢房的四周遂用土夯築得嚴實,但每間也有通氣口,口雖小進不得人,但想來進一條蛇該很容易。」李明達用手托著下巴,思慮了會兒,轉即看向田邯繕,「我想親自審張碧天。」

    田邯繕一臉為難,「貴主,這不大合適,宮裡人多口雜,公主查案的事若宣揚出去,被有些事兒多的人,比如姓魏的知道了,恐怕就……」

    「行了,那就讓房遺直處理。」李明達命人準備了紙墨,把自己需要答案的問題寫在了紙上,並讓人呈給程處弼看了之後,再讓他送給房遺直。

    程處弼瞧了公主的墨寶之後,聽說沒自己什麼事,不解地問田邯繕道:「這既然是公主對房遺直的吩咐,又何必讓我看一遍?」

    「程侍衛竟不懂,這就是讓你做個見證,免得將來有人嚼舌根子,說我們公主和房大郎有私相授受之嫌。」田邯繕小聲點了下程處弼。

    程處弼恍然明白,點頭立刻去辦。

    次日清早,李明達剛睜眼。田邯繕便笑嘻嘻的湊過來告知房遺直回消了息。

    「這麼快?」李明達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迫不及待接過房遺直的回信,看之前她頓了下。

    田邯繕忙解釋這信已經過了程處弼和御前太監方啟瑞的眼。

    李明達方接過來看。

    紙上的字雋逸跳宕,牽絲勁挺,卻無乖無戾,不燥不潤,好字!

    李明達緊接著看內容,沒想到房遺直只用了一晚上的時間,就把張碧天審問透了。她所要的那些答案都有了回答,而且一些沒想到的問題房遺直也周全到了,都一一記錄下來。

    這祁常侍與張碧天來往已久,果然如李明達所推敲的那般,張碧天和祁常侍說過不少過於牢房的情況,令祁常侍對於牢房的結構十分熟悉。

    當時鄭倫所在牢房通風口對著的地方剛好很偏僻,若是在夜裡,祁常侍很容易從通風口丟了蛇進去而不被發現。至於鄭倫身上的鞭傷,也是他被抓之後,祁常侍有意無意的暗示過張碧天,告訴他侍衛練過功夫,都是皮厚嘴硬,得狠打才能讓其交代。故而審問鄭倫之時,張碧天果然也由此遊說小吏,便動手了。這之後,祁常侍得知鄭倫真挨打 ,便帶著蛇藉機來此地,用木桿子等物把蛇從通風口挑了進去。

    房遺直昨夜還讓仵作二次驗屍,在祁常侍指甲內找到了一些殘留的雄黃米分,該是當時他為了抓蛇而塗抹在手上。

    至此已經可以坐實,祁常侍就是謀劃殺害侍衛爭論的凶手。

    一名內常侍,費盡周折,殺了兩名宮女和一名侍衛。這就是真相。

    但事情至此,卻叫人愈發疑惑。比如他的動機為何,因何非要冒險對這三人下手,幕後是否有主使,他手上的毒蛇又是從何處而來。

    對於祁常侍當初交代殺兩名宮女的理由,李明達是不太相信的。祁常侍自五歲開始就在宮內生活,花了三十餘載才一步步爬到了而今內常侍的位置,這期間他必然受過很多侮辱,也吃過許多苦。若說他就因為倆宮女笑話他,他就憤恨地非要立刻下手殺人,理由未免太牽強。況且綠荷和秀梅二人已然成為了掖庭宮最底層的宮女,對於祁常侍來說,用權力去慢慢折磨二人很容易,根本不必以身犯險親自動手。

    而且祁常侍周圍的人評說來看,他性子溫和,小心謹慎,從不衝動,也不愛亂發脾氣。這樣的人會因為兩句話突然殺人,任誰恐怕也不會相信。

    田邯繕見公主終於把目光從紙上移開,他也很好奇這三人身亡的幕後真相,趕緊開口問情況。

    「貴主,都查清楚了?」

    李明達點頭,將內容轉給田邯繕瞧。

    「倆宮女是祁常侍殺的,缸裡的蛇皮,還有他和牢頭張碧天的關係,也說明鄭倫的死跟他有關係。看來三人的死都是他一人所為。」田邯繕邊看邊念叨,轉即他頭皮發麻,一臉不解地看向自家公主,「但他一個小小的內常侍,為何如此大膽,非要冒險搏命去殺這三人?」

    李明達吐出四個字,「必有緣由。」

    田邯繕看了看四周,然後抿著嘴湊到李明達身邊,欲言又止。

    「說。」李明達道。

    田邯繕壓低聲:「貴主,畢竟這祁常侍死前跟房駙馬的關係不一般,加之三名宮女和侍衛皆因高陽公主的關係才被貶黜了。奴不明白,您為何覺得房駙馬是無辜?奴倒是覺得這件事一定跟房駙馬和高陽公主有關係。」

    「證據?若沒有,不可亂言。」

    「奴知罪。」

    田邯繕的話倒是提醒了李明達,既然整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指向了房駙馬和高陽公主,那祁常侍跟他們就一定有某種關聯,可能是直接的,也可能是間接的。她還需要重查梳理一下祁常侍的背景,不能只查他近幾月的情況,往年的甚至是十年八年前的情況都要查。

    李明達仍然非常好奇,祁常侍害死三命宮女侍衛的最終原因,是否和自己落崖的事有關聯。

    雖說當初醒來的時候,她聽綠荷秀梅話裡的意思是害她未遂。事後確實也證實了,她落崖時,綠荷秀梅二人當時與碧雲和田邯繕一起,並沒有時間作案。但而今這倆人被蓄意害死,卻讓李明達懷疑這倆人很可能與凶手有過來往,卻不自知,以至於後來被滅口。

    李明達著命屬下再次調查之後,就一個人坐在窗邊整理思緒。

    她靜下來的時候,耳聞的聲音就分外的多,立政殿正殿內的各大臣的議政聲、蟲叫聲、宮女的竊竊私語聲、風吹樹葉的嘩嘩聲……都在她的耳畔雜亂的環繞。快到晌午時,李明達還聞到了尚食局預備而來的菜色,羊皮花絲、仙人臠、小天酥、箸頭春等等,很豐盛,看來父親又要留大臣在此用飯了。

    果然隨後不久,李明達就聽到正殿那邊李世民傳膳。李明達正想自己也傳,就聽見李世民打發方啟瑞喊自己過去。

    阿耶要和她一同用飯,而且殿內還留著魏徵和房玄齡。

    李明達有點不想去,畢竟和他們吃飯沒有自己吃自在。但方啟瑞已經來傳旨了,李明達就不得不去。

    進殿後,李明達受了兩位德高望重大臣的見禮,便笑著湊到李世民身邊坐下。這陪父親與大臣們一塊吃飯的事她早就輕車熟路了,悶頭吃,不管下頭那兩位臣子的不自在,倒也能吃飽。

    飯畢,李世民隨口就問起了李明達案子的事。李明達尷尬了,為難的看眼李世民,又掃一眼魏徵,這位果然蠢蠢欲動了。

    她父親說話為什麼總是這麼不避嫌。

    魏徵:「陛下,晉陽公主尚還在查三名宮人死亡一案?」

    李世民也意識到自己說話沒注意魏徵在場,立刻失口否認,「沒有。」


14.懟懟魏徵

    房玄齡噎了一下,差點笑出聲。

    魏徵露出一臉『沒想到你會耍賴賴皮』的樣子,卻又十分無奈,他總不能跟陛下犟說一定有,他也沒有證據。魏徵隨即動了個心眼,遂轉首笑看李明達。

    「既然陛下關心公主查案情況如何,公主何不講一講案子細節,有何難處,正好我和梁公二人為公主出出主意。」

    房玄齡忙謙虛地擺手,心裡腹誹魏徵過分,算計人還非要拉上他。房玄齡步子稍稍往外移了一點,下意識地想拉開與魏徵之間的距離。

    李明達把房玄齡每個細微的動作看進眼裡,琢磨著他此時真實的心境如何,是否因此他的身體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魏徵見公主發怔,咳嗽一聲,接著又對她笑,仁和慈祥的樣子。

    李世民立刻明白魏徵的用意,餘光瞄向李明達,生怕她單純,無意間把自己給賣了。不然他這次在魏徵跟前可就丟大人了,魏徵不僅會阻撓兕子查案不符規矩的問題,還會參他為帝竟說謊,再把這事上升到對國家政事的損害,他非得被氣得吐血三碗不可。

    李明達一眼分辨了魏徵的『假笑』,心知他是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哄,意圖引誘自己說事情,好打臉她父親。李明達當然不能給父親丟臉,否則以後他就不願意幫自己了。該否認地還是要否認,道理可以變通地來講。

    「鄭公的話我仔細想了想,沒聽懂。」李明達眸耀光彩,含笑沖魏徵眨眨眼。

    「陛下剛剛問公主案子查得怎麼樣,公主這麼快就忘了?」魏徵好笑道。

    「有麼,」李明達看向房玄齡,「梁公可聽到了?」

    房玄齡怔了下,忙對李明達行禮,「回貴主,臣也沒聽到。」

    魏徵:「你們……」

    「前兩日阿耶送我一個特別的茶案,便是煎茶的茶案,他剛是問我這個茶案使用情況如何。」李明達解釋道。

    房玄齡點頭,「我一耳就聽出來這意思,倒是你,想什麼呢?」

    魏徵氣得癟嘴。

    李世民嗤笑,「他未上年紀,便耳鳴了,還以為是我們三個一同誆他。」

    「臣知罪!」

    魏徵畢恭畢敬地認錯行禮,心裡腹誹:正是你們仨個一起誆我!

    「不過剛剛聽鄭公的質問,似乎對於女子查案一事,有所誤解。兕子心中略有不解,容請教一二,查案子這這種事只能男人做?女人便不行?」李明達問。

    魏徵忙拱手表示自古以來便沒有女子查案的先例。

    「春秋之前,還沒有諫官呢,那以後就不許有了麼。若如此,何有今日的鄭公呢。」李明達不解地反問。

    魏徵一怔。

    「古有婦好、花木蘭上陣殺敵,今有平陽姑母統領千軍萬馬為祖父建立大唐帝業,她們哪個不是人人稱頌巾幗,受萬民敬仰?今若真有女子查案的情形,怎就於理不合,丟人現眼了?在兕子看來,只要是為國為民的好事,不管誰做,都值得褒揚。」李明達接著道。

    魏徵再怔,隨即略有嗤笑地對李明達拱手道:「為國為民之事,確值得褒揚。但倘若只是查兩個宮女和一名侍衛的死,並不算為國為民吧。」

    「如何不能算?侍衛不是人麼,宮女不是人麼,是人就是民。難不成就因為人數少,身份卑賤,就不值得人去關心她們的枉死。」李明達微微側首,認真地看著魏徵,「鄭公常說父親的一言一行繫著天下,提心父親不能切不可忽略小事,而因小失大。怎麼而今這死人的事在您眼裡,卻都成微不足道的事了。」

    魏徵忙行禮致歉,「往日對於女子,臣確有不宜的成見。公主今日所言如醍醐灌頂,臣受教了。」

    「這點鄭公倒是可以好生和梁公學一學。」

    房玄齡唯有妻盧氏,多年來一直不曾納妾或尋別的女人,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對於女人的尊重至少會比魏徵多一些。

    房玄齡笑呵呵地一臉榮光,他頭一次因『怕老婆』的事被人讚揚,不知怎麼,心裡竟莫名地覺得驕傲。

    李世民則未深究李明達後一句話的暗意,他想不得那麼多,光顧著欣賞女兒和魏徵的對辯了。兕子果真是他最寵愛的孩子,身上有他的影子,幫他出了口惡氣。

    「好了,沒你什麼事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也別怕有阻礙,有阿耶在,誰敢擋你的道,阿耶誅他九族!」李世民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特意把音量提高,且故意看了魏徵一眼,口氣裡帶著帝王獨有的霸氣狠勁。

    魏徵悶聲垂首,再不言語。

    至黃昏時,魏徵方議事完畢,乘車從太極宮歸家。

    裴氏忙命人奉了新榨的梨汁過來給魏徵飲用。

    魏叔玉剛好下學回來,給魏徵和裴氏請禮。

    魏徵忽然想到自己今天受氣的事,重重地放下手裡的杯子,倒是把魏叔玉和裴氏都給驚著了。

    魏叔玉:「阿耶心情不好?可是在宮中又和陛下鬧不愉快?」

    魏徵瞄一眼魏叔玉,心氣兒順了不少。他這個兒子長得太好,已然到了叫人見之忘憂的地步。

    「和聖人便沒這麼氣了,今天你父親叫個小丫頭給狠狠訓了一通。」魏徵嘆一口氣。

    裴氏和魏叔玉忙問何故,魏徵方交代經過。

    裴氏聽完之後,用帕子掩嘴笑,隨即道:「我倒覺得她說的沒什麼不對。」

    魏叔玉也笑,對裴氏道:「她倒是厲害,三言兩語把父親辯過了。」

    「辯什麼,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豈會跟一個女子而且還是孩子分辯。再者她乃公主尊貴之軀,且有陛下袒護,我如何辯得過,遂才讓著她。」魏徵無奈嘆氣。

    裴氏和魏叔玉見魏徵面色不佳,當他真生氣了,皆沉默以對,不欲再言。

    但過了會兒,魏徵反而自己笑了起來,拍了下大腿道:「但別說,這位晉陽公主倒真有些膽量,與一般女子不同,不可小覷。其所書的飛白體,與聖人無二,剛柔並濟,大有長孫皇后當年的風範,不枉陛下對她的寵愛甚過諸位皇子。我若有女如此,只怕也會愛之甚過叔玉。」

    魏叔玉聞得此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父親到底是氣還是高興,他也弄不懂了。

    裴氏倒是歡喜,她很喜歡晉陽這樣性情的女孩兒。

    裴氏轉即動了心思,打發走魏叔玉,就壓低聲對魏徵道:「郎君,我們雖沒有這樣的女兒,倒是可以考慮有個這樣的兒媳。你瞧我們叔玉,論模樣才學倒都不差,年紀也合適,配公主……」

    「胡鬧,這豈是你我能左右!」魏徵立刻制止。

    裴氏雖噤聲了,但這些話卻像是瘋魔了一般種在魏徵心裡了,漸漸尋思這件事的可能性。

    娶妻當娶賢,本來尚公主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若對方是晉陽公主卻大不同了,這位公主的性子溫婉可人,且有賢能,其將來的成就許不輸於長孫皇后。叔玉若能尚了晉陽公主,對他的未來也有極大的好處。

    魏徵再想,將來家裡頭若有個討喜的小丫頭整天和自己爭辯何為巾幗,也挺有趣。只不過這尚公主的事,特別是嫡出公主,可並非是他想就會有。

    輾轉反側一夜,

    次日清晨,趁著魏叔玉定省之際,和他提起了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始孩之時,就在立政殿被聖人躬親撫養。魏徵那時常伴李世民左右。有次李世民見魏叔玉討喜,便吩咐魏徵常帶叔玉進宮,令其與晉陽公主和晉王一同玩耍。前前後後也有兩年的時間,所以說他家叔玉與晉陽公主也算青梅竹馬。

    「你自小和她玩過,覺得公主性情如何?」

    「父親看著晉陽公主長大,怎的突然反問我這個?」魏叔玉問。

    「問你什麼回什麼,休要廢話。」

    魏叔玉想了下,便道:「人如所傳,並無二致。」

    魏徵笑了,「公主長得也很漂亮,是不是?」

    魏叔玉拿奇怪的眼神回看一眼魏徵,他父親這表情真有點怪了。

    魏叔玉稍作思量,便皺起眉頭,「父親該不會真把昨日母親的話聽進耳了?公主身份矜貴,兒子高攀不起!」

    魏徵立刻憤怒瞪他,讓他滾。這個逆子,他倒真敢說!

    魏叔玉行了禮,倒真頭也不回地去了。

    *

    平康坊,風月樓。

    尉遲寶琪硬拉著房遺直進了屋,他拿著扇子指了指圍桌而坐的眾子弟們,對房遺直道:「看看吧,我沒騙你,大家都在,便是全城第一美也在呢。」尉遲寶琪隨即示意向坐在最北面的魏叔玉。

    魏叔玉同大家一樣,忙起身相迎房遺直。房遺直的才學乃是子弟們之最,沒有人會對他不歎服,魏叔玉也敬他。

    房遺直溫和對眾人笑了笑,互相一一見禮之後,便落座。此後他便沉靜了,垂眸緩緩地飲酒,對於眾子弟所言之事毫無興趣。

    ……

    「叔玉,倒和我們說說,鄭公今早突然問你晉陽公主,到底是什麼意圖?」蕭鍇忽然笑嘻嘻問。

    「對啊!」其餘子弟都跟著熱鬧起鬨,紛紛臆測起來。

    房遺直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抬眼瞟魏叔玉方向。

    尉遲寶琪則正樂呵呵的在房遺直身邊咬耳朵,跟他說風月樓裡最著名的都知苗緋緋是如何地迷人,如何懂吟詩作賦。如果他有興致,他們今晚倒是可以一起和緋緋姑娘談論一下風月。

    「無聊。」房遺直收回目光,把杯中的酒一口飲盡了,卻看都沒看尉遲寶琪。也不知他這聲無聊,是說那邊開玩笑的子弟們,還是在說尉遲寶琪的提的主意。

    尉遲寶琪則自動認定為後者,「誒,這怎麼是無聊呢,你知道她多難邀約麼,魏叔玉他們想約還約不到呢,虧得我在京城人緣好,才有此機會。你若不不願意就算了,但到時候可別怪兄弟沒有把好事兒跟你同享。」

    房遺直看眼木樨。片刻之後,便有隨從從屋外進來,跑到房遺直耳邊嘀咕什麼。眾人也看在眼裡。

    房遺直隨即起身,以家中有急事為由和眾人告辭。

    出了風月樓後,卻也巧了,正見程處弼騎馬過來。

    程處弼見了房遺直,立刻跳下馬,又看眼風月樓,板著一張臉對其道:「沒想到你也來這種地方。」

    房遺直:「何事,說吧。」

    「昨夜宮裡又死了一個宮女。」程處弼回道。

    「在掖庭宮?」

    程處弼搖頭,「大吉殿,韋貴妃住處。」


15.欺凌現象

    房遺直十分認真地注視程處弼,「死因?」

    「自盡,身上有傷,具體因何而死尚在查實,公主正在安排人去調查,命我先來知會你一聲。」程處弼道。

    房遺直點頭,「但這件事我恐怕插不上手,畢竟發生在深宮中。」

    程處弼:「此事自然不用你操心,公主的意思是想讓你得空多和你那位弟弟聊一聊,又或者高陽公主那邊有什麼情況,他若能透露一二也極好。」

    「這可是家醜。」房遺直微微斂眸,隨即翹起嘴角,答應了程處弼的話。

    程處弼目送了房遺直後,又去看了眼風月樓的招牌。這處地方倒是奇怪,平康坊妓院的名字多稱呼為某某家,比如孫五家、柳六家,唯有這處起了個風月樓的雅緻名,牌匾還鑲了金,看來其背後老闆並不簡單。程處弼再看來往樓內的人衣著都富貴不俗,料知這地方果然是名副其實的銷金窟。

    他正欲走,便被假母攔住了。

    假母打眼瞧程處弼的面相就是知道他不好對付,因瞧他認識房大郎,遂特意提及了魏叔玉、蕭鍇等人都在,請他進樓光顧。

    程處弼本已然轉身要走,聽這幾個人名後,轉即就撩起袍子大邁步進去。

    雅間內,蕭鍇等人正議論房遺直前日所書的一篇《梅說》。文章是尉遲寶琪從房遺直的書房偷來的,紙張上有很明顯縱橫交錯的褶皺,顯然這篇寫文章的紙先前已被窩團,後來又被展開。

    「你真在地上撿的?寫得這麼好,我都很不得掛牆上天天賞閱,他竟然隨手就扔了。」蕭鍇豔羨的直咂嘴。

    魏叔玉剛看了兩句,正點頭之際,就聽人說程處弼來了。

    程處弼見魏叔玉果然在,陰著臉厲聲叫他出來。

    「幹嘛?」魏叔玉被程處弼硬拉到一處偏僻角落,有些不爽。

    「什麼地方你就來,也不想想你父親是誰,痛快走,別給他丟臉。」

    「進士及第,尚攜妓游宴。有多少名仕大家也來此處,怎的就丟臉了,他管不著我。倒是你,既然來了就好生作樂,板著一張臉給誰看。」魏叔玉不悅道。

    程處弼指了指魏叔玉鼻尖,「還說要學你父親,就這麼學?丟人!」

    程處弼立刻和魏叔玉作別,懶得管他。

    魏叔玉見他真生氣了,忙跟上來,表示自己不留了。當即打發隨從去通告一聲,就跟著程處弼出了風月樓。

    「都因為你,房遺直那篇《梅說》我還沒看完呢。」

    「寫得好?」

    「嗯,有我所不及之處。」魏叔玉拉了一下程處弼,正色問他,「我聽父親說,晉陽公主和房遺直似乎在一起查案,到底是真是假?你放心,你告訴我,我絕不會說給其他人,父親那裡也不說。」

    程處弼眨了下眼皮,算是默認了。

    魏叔玉驚詫片刻,轉即問程處弼,「我早覺得公主墜崖一事有蹊蹺,看來真不簡單,這三名宮人的死會不會跟她墜崖的事有關?」

    「還在查。」程處弼上了馬,轉即看向魏叔玉,「動動腦子幫我們查案也好,總比去這種地方強。別忘了你的誓言,我等著看呢。」

    魏叔玉怔了下,然後目光堅定地衝程處弼點點頭,拱手謝過他的勸誡,並口氣鏗鏘表示他一定會說到做到。

    「好,我等著。」程處弼對他笑一下,揮鞭策馬而去。

    蕭鍇和尉遲寶琪這時候追出來,問魏叔玉還去不去喝酒了。

    「不喝了,忙正事去。」魏叔玉沖二人無情地揮揮手,隨即上了隨從駛來的馬車,絕塵而去。

    蕭鍇沖尉遲寶琪攤手,「你說遺直掃興不給面也罷了,叔玉也這樣。」

    「倆人都是怪性子。行了,不理他們,我們自己樂呵。」

    尉遲寶琪拍拍蕭鍇的肩膀,二人隨即一前一後進了風月樓。

    ……

    大吉殿。

    李明達到了宮女自盡的房間時,屍體已然從樑上放了下來。李明達在門口的地方就聞到了尿騷味,進屋之後,卻見屍身已經蓋上了白綾。負責收屍的女官左青梅忙來賠罪告知,宮女有失禁之狀,十分髒污,萬不敢冒犯公主的眼。

    李明達便吩咐左青梅把布掀開來看。左青梅等人立刻面目犯難,隨即跪地請求公主避免去看死者恐怖的樣貌。

    「就看一眼,聖人若怪罪,我自己擔著。」

    左青梅方命人掀開。

    面白的屍首上有鼻涕和流涎的痕跡,嘴唇乾裂起皮,脖頸上有明顯的勒痕,頭髮亂做一團,粘著草末,手指尖皮膚有輕微紅腫破損。

    左青梅怕公主見久了屍首會覺得害怕,幾乎是掀開的同時,就隨即把白布蒙上了,命人送去給仵作驗屍。

    韋貴妃聽聞李明達因為宮身亡的事,親自來了。她心裡奇怪又存疑,但很忌諱去宮女所住的髒穢之地,就在門外等著。

    待李明達出來後,韋貴妃忙迎上前問她緣故。得知她是因近來宮中宮女死亡事件順便過來看看的,心稍安一些。

    「這名宮女早在去年的時候因為犯錯,弄髒了一雙我最愛的鞋子,我就把她打發到殿外做事,我已經有小半年沒見過她了,具體如何我確實不知情。不過聽說她是自盡,該是跟別人也沒什麼干係。」

    李明達聽出韋貴妃在力表自己的清白,忙客氣地表示她不過是好奇看看,「若有冒犯之處,先向貴妃賠罪。」

    韋貴妃見晉陽公主如此客氣,哪裡還敢計較什麼,笑著請她去正殿飲茶。

    「這次我記住了,你愛喝什麼都不放的茶,嘗嘗。」韋貴妃笑道。

    李明達端茶飲了兩口,點點頭,然後放下,問韋貴妃:「昨日我聽梁公提起十哥,說他在藩地小有作為,愛民如子,很受擁戴。阿耶正琢磨著要再給他封個實職。」

    「真的?那你十哥他身體如何,可一切安好?」韋貴妃表情變得懇切起來,眼裡冒著很急切的光芒。

    李明達的十哥李慎與九哥李治是同齡。但李慎已在八歲出藩,至今已經離開長安城數年,未與韋貴妃再相見。

    「他必定一切安好,不然哪會有這麼好的政績傳來。」李明達溫笑道。

    韋貴妃欣慰地點點頭,卻難掩對兒子的思念之情,開始念叨起李慎兒時的事。

    李明達等韋貴妃回憶完她和李慎的過往,方試著開口詢問韋貴妃可否讓自己詢問宮女一些問題。

    韋貴妃:「可是因梧桐的死?」

    李明達點頭。

    韋貴妃當即蹙起眉頭來,「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真不明白公主因何要探究這個。區區一個下等宮女而已,死不足惜,再者說也是她自己自盡的,關別人什麼事。公主心情好,想查一查,體恤她們,也是好事,但這宮女吊死之處,多晦氣,公主去見屍首真不大合適……」

    李明達邊聽韋貴妃的話,邊觀察韋貴妃身後那幾名大宮女,瞧見一個眼熟的,名喚芷蘭,以前曾伺候高陽公主,不知而今怎麼到了韋貴妃的大吉殿,還坐上了大宮女的位置。

    剛她一提要問話,這幾位宮女的都表情都略顯慌張,有兩個還露出愧疚之色。

    韋貴妃話說完了。

    李明達便耐心地笑著對她道:「阿耶當年為了大唐天下,馳騁沙場,鐵骨錚錚,什麼沒見識過。我身為他的女兒,不過看個死人,有什麼了不得。知道貴妃是關心我,不必擔心,我不介懷這個,相信阿耶也不會介意。」

    韋貴妃一聽李明達說陛下也不介意,那她還有什麼好說。當下後悔自己多言,說了些有的沒的,極可能招了晉陽的嫌棄。且不說她而今已色老人衰,空領個貴妃頭銜,便是受寵,這深宮之中恐怕也沒有任何一名妃子能比得過聖人對晉陽公主的喜愛。

    韋貴妃後悔自己失言,急於補救,忙贊李明達是女英雄,非比凡俗,又叫身邊這些宮女都好生配合李明達的調查。

    李明達謝過韋貴妃,立刻詢問幾名大宮女。

    「你們和梧桐都熟麼?」

    有搖頭,有點頭的。

    「可知道她因何自盡?」

    所有人都遲疑了下才搖頭。雖然她們反應的速度已然算很快了,但卻逃不過李明達的銳眼。

    「知道了,你們都知情。」李明達道。

    幾名宮女驚詫,慌忙跪地,糾正李明達的說法。

    「貴主,婢子們真不知道梧桐她為何要尋死。可憐和她同屋的新芽,一早起來看見房樑上掛個死人,嚇得半條命都快沒了,這會兒人還不清醒。」

    「哦?」李明達揚眉審視她們,「命沒了的不見你惋惜一句,倒是十分心疼被嚇的那個,是何道理。」

    「這……」芷蘭頓時慌了神兒,忙對李明達磕頭道不敢。

    「再者,誰說自盡就一定跟別人沒幹系?逼人自殺,算不算凶手?」李明達話畢,就把這些宮女打發出去,讓她們回去好生想想線索,再主動來告知。

    芷蘭等人已然嚇得心慌慌,好在公主打發她們可以逃離這裡。幾個人匆忙退下後,都大大地舒口氣,隨後找個安靜的角落,仔細計較這事兒,對好供詞,以確保誰也不能說漏嘴。

    半個時辰後,左青梅來回仵作那邊的驗屍結果。

    梧桐確死於自盡,但身上確有多處鞭笞、針扎和踢打的痕跡。

    李明達尚在在大吉殿和韋貴妃閒聊。

    韋貴妃聽了這話,立刻跟李明達表示:「天地良心,我沒有罰過梧桐,她身上怎麼會有傷?」

    「要問她們了,看起來人人有份。」

    李明達命人召回芷蘭等人。

    才剛芷蘭等人退下後,躲在暗處的竊竊私語,李明達皆已經一字不落地聽進耳裡。梧桐的自盡果然不是意外,而是被這些宮女欺凌逼迫所致。令李明達意外的是,逼死梧桐的人可不僅僅是這五名權力稍大的大宮女,大吉殿內所有的宮女都有份,但卻以芷蘭為首。

    芷蘭……

    李明達猛然想起,高陽公主未嫁前,其所住的殿內也曾有三名宮女先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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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耳朵無敵

    而那時候祁常侍也在高陽公主身邊侍候。

    李明達本來只是想確認這名宮女的是否為他殺,憑此來排除和自己所查案件的干係。而今沒想到,她雖為自盡,但也一樣有了干係。

    李明達立刻打發田邯繕就近打聽那些當初伺候過高陽公主的老宮人,詢問當年的情況。

    沒多久,李明達就得了消息,果然當年那三名宮女的死狀如梧桐一般,模樣狼狽,身上帶傷,似皆在死前受過折磨和欺辱。

    這時候,仵作那邊也傳來進一步的驗屍結果,連仵作都萬沒有想到,梧桐作為宮女下身之處會出現撕裂狀的傷口。

    宮女梧桐的死,絕非是簡單地自盡事件。

    李明達甚至有種感覺,這種欺辱極有可能是從高陽公主所住的武德殿那裡起源,而後被傳承下來的芷蘭帶到了大吉殿。

    韋貴妃剛剛就沒聽懂李明達的話,而今瞧她一臉已然明了的表情,韋貴妃愈加迷糊。

    「難道說梧桐並非自盡而死,是他殺?」韋貴妃問。

    李明達否認,「但她的自盡卻比他殺更令人髮指。」

    李明達隨即詢問韋貴妃當初因何故把芷蘭留在了身邊。

    「早就有些眼緣,後來高陽公主出嫁也沒帶著她,我因喜歡這姑娘靈巧,就討個過來。」韋貴妃老實回答完,忽然打個激靈,「莫非梧桐自盡一事是由她而起?」

    「問了才知,但可確定這宮女的死絕不簡單,是件大事。這查出來的結果,很可能也會令阿耶大吃一驚。」

    韋貴妃本還不以為然,覺得這件事她沒參與,便該跟她沒有關係。恍然意識到她身為貴妃,而今已然是后妃之中位份最為尊貴之人,且這件事情發生在自己殿中,陛下真發起威來,豈能逃得掉她的一份責任。

    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且還是二嫁之人,韋貴妃可不想自己到了這把年紀卻地位不保,想來想去,便堅決的表示支持李明達查案。

    李明達忙謝過韋貴妃,「那我便不客氣了,和貴妃借幾個人。」

    韋貴妃忙表示隨李明達去查,她也算是為肅正後宮風氣出一份力。

    李明達謝過韋貴妃以後,便將芷蘭等宮女召喚至立政殿。

    芷蘭等人被領到立政殿,且瞧那聖人經常辦理政務之所,巍峨肅穆,令人不禁心生畏懼,心裡更怕了幾分,隱約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李明達落座之後,便打發走閒人,只留了田邯繕和碧雲。

    芷蘭等人畏畏縮縮跪在殿中央,心裡越來越打鼓。

    「倒和我仔細說說,你們平常都怎麼欺辱梧桐?」李明達語調輕淺,像是要和人聊天一般。

    「貴主,婢子們冤枉,婢子們每日忙著伺候韋貴妃,素日與梧桐無仇,根本沒理由要欺辱她。」芷蘭說著就掉了眼淚,誠懇地給李明達磕頭。

    其餘四名宮女見狀,也紛紛磕頭,學著芷蘭的樣子,安靜地落起淚。她們是不敢哭大聲,怕因此衝撞了公主,反受責罰。

    「一切都聽芷蘭的吩咐,若是分開審問,就死咬著說不知道,死不承認,大家一起熬過去便好了。」李明達陳述道。

    話不咸不淡,卻令芷蘭等五名宮女聞之猶若巨雷轟頂。

    這……這……怎麼會?

    她們剛剛悄悄談話的內容,晉陽公主怎麼會知曉?

    五個人用餘光互相懷疑地打量。

    「真以為你們不坦白,我就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了?大吉殿宮女眾多,你們當初毫不忌諱地唆使那麼多宮女一起欺辱梧桐,便該料想到有今日的麻煩。」李明達目光凌厲地掃視這五人,發現其中有一個表現最為害怕,名喚春柳。

    芷蘭等人聽到晉陽公主後話,嚇得全都渾身哆嗦起來,萬沒想到公主竟然知曉到這一步。莫非她們五人之中出了叛徒?剛剛她們五人聚在一起商議時很小聲,不可能被外人聽見,只有半路春柳自己出恭去了。芷蘭等四人皆看向春柳,偏偏春柳膽小,這時候已經害怕地哆嗦起來。其餘四人看她『心虛』,更為懷疑她。

    「春柳,」李明達故意叫了一聲。

    春柳愣了。

    芷蘭立刻給李明達磕頭:「貴主,婢子願意坦白。是春柳,就是她出主意帶著我們去欺辱梧桐!真沒想到,她竟然是如此歹毒,害了梧桐,還想誣陷我們!當初,只因梧桐給她端熱水不小心燙了她,她便懷恨在心,挑唆我們同她一起去欺辱梧桐。她是貴妃身邊最得寵的宮女,婢子們懼於她的威勢,不得不從啊!」

    芷蘭說罷,便痛哭流涕,一副懊惱後悔不已的神情。她一邊給李明達磕頭,一邊愧疚地表示她對不起梧桐,當初她們也是真的沒有想到,梧桐真的會去尋死了。

    「你、你胡說,不是我,分明就是你!」春柳氣得漲紅臉,卻因為不善言辭,一著急更是不知說什麼好。

    芷蘭繼續給李明達磕頭,「貴主可以去查,當初梧桐因燙傷春柳而被挨打的事,幾乎大吉殿的所有宮女都知情。」

    春柳:「公主,婢子冤枉!婢子承認燙傷的事確實發生過,但是我惱火了打了她幾下,卻沒什麼緊要,對梧桐傷不了什麼。倒是芷蘭,她折磨梧桐的招數,才是真正逼死梧桐的原因。貴主恐怕都想不到,她用——」

    「貴主,她反咬婢子!當初明明是她此後再也看不慣梧桐了,便想了損招,幾番修理梧桐,踢打針刺也罷了。昨日深夜,她竟然挑唆大家扒了梧桐的衣裳,竟還把梧桐的貞潔給、給……還潑了涼水,踢踢打打好一陣。婢子嚇得做了一晚上噩夢,到現在想起來還渾身哆嗦。先前在貴妃跟前,公主問我們,婢子就想坦白承認,但婢子害怕貴主和貴妃不信婢子,回頭婢子再落得跟梧桐一樣的下場。」芷蘭哭得厲害,直磕頭給李明達,央求公主一定要相信她的話。便是不信,也請一定要保她的命。

    李明達眨了下眼,沒有說話。

    春柳此刻卻跟瘋了一樣,漲紅著臉撲向芷蘭,罵她撒謊不是東西。

    芷蘭縮著脖子一動不動跪在那裡,由著春柳揪扯拍打她。任誰瞧見這一幕,都覺得春柳厲害,芷蘭受氣至極。

    「貴主,婢子先前說和那些跟梧桐死沒幹系的話,也都是受了春柳的吩咐。婢子該死,婢子有罪!」芷蘭一邊被春柳拉扯,一邊硬撐著給李明達幾番磕頭,看起來倒真是個老實厚道的奴僕。

    「放肆,公主跟前,你們成何體統!」田邯繕厲言道。

    春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過火了,立刻停手呆滯了下,意識到局勢不利於自己,大哭著給李明達磕頭,解釋自己真冤枉,主使真不是自己。

    李明達看向另三名縮脖子不知聲的宮女,問她們怎麼講。

    三名宮女看看春柳,又看看芷蘭,紛紛磕頭表示芷蘭所言不假,一切確實都是春柳挑頭所為。

    李明達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眉頭狠狠地皺了一下,用格外驚詫的眼神再一次打量芷蘭。

    這個宮女到底不同在那裡,以至於在這種危難的時候,令其她人還不敢說實話,幫著她圓場,維護她。

    春柳聞言已然絕望了,嚇得幾乎癱躺在了地上,泣不成聲,胸口艱難地一起一伏。

    這時左青梅進門,行禮之後,到李明達耳邊嘀咕了兩句,而後她便用異常嚴厲的目光掃向芷蘭。

    「拿上來。」李明達道。

    當即便有小宮女將一根小孩拳頭粗的木棒呈了上來。

    李明達看了一眼那棒子的粗細,臉色大變,立刻起身對芷蘭厲聲吼:「你好歹毒的心!」

    芷蘭嚇得渾身哆嗦,整張臉貼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衝李明達跪著。

    「對、對,就是這跟棒子,是她命人用這個對梧桐……」春柳指著那根棒子,眼淚嘩嘩流,似終於悔悟,「我真該死,真該死,為什麼會和大家一樣眼看著,沒有站出來幫她。」

    「分明就是你讓我們做的!」芷蘭反咬春柳。

    隨即陸續有三名大吉殿的小宮女進門,坦白了昨夜她們圍觀梧桐受辱的情景。三命宮女皆承認,確實是芷蘭挑頭在做這件事,那根木棒也是她特意拿來的。

    芷蘭的身體越抖越劇烈。

    這時候其餘的三名大宮女見勢不妙,才紛紛倒戈,跟李明達坦白真正的主使確實是芷蘭,她們因為懼怕,所以在一開始幫著芷蘭去指責春柳。

    「本是同根生,你們何故對另一個女孩如此!」李明達咬了咬牙,命田邯繕把這些宮女待下去作證詞簽字畫押。她頗覺得噁心,但芷蘭還得繼續審下去。

    芷蘭見殿內只留下自己,慌忙地磕頭,懇求李明達看在高陽公主的面子上饒她一命。

    「她在我這沒面子,你想多了。想活命,就要看你能給我什麼了,」李明達眯眼盯著芷蘭,「在武德殿時,風清、風柔和鸞雲三人的死,是否也與你有關。」

    「貴主,這婢子是真的冤枉,他們三人的死跟婢子一點都沒關係,那都是高陽公主縱容婢子們如此。她們三人因做事出錯,被高陽公主厭棄了,便打發婢子們日日教訓她們,有時候公主不高興了,便要婢子們把人領到她跟前去,遂公主掐掐踹踹,讓公主洩氣。公主也因此便開心,心情就好了許多。」

    「祁常侍也參與其中?」

    「不,他沒有。」芷蘭頓了下,接著道,「不過後來婢子倒是聽說過一個傳聞,祁常侍似乎與鸞雲關係十分要好。鸞雲去了之後,他甚至冒險私下祭奠,給她燒紙了。」


17.結束開始

    李明達托著下巴安靜了會兒,看向芷蘭,「沒了?」

    芷蘭帶著滿臉的淚痕給李明達磕頭,帶著無奈地哭腔道:「婢子就知道這麼多。」

    「你區區兩句話,豈能抵過一條性命。」李明達揮揮手,打發人將其帶下去,一切按照宮規處置。

    「公主,婢子還知道很多事情,您想知道什麼,婢子都說,只要你能原諒婢子一條命,婢子什麼都願意做——唔!」

    芷蘭隨即被摀住了嘴,整個人因為掙扎無果而癱在地上,渾身哆嗦的厲害,竟比之前春柳的畏懼之狀還要劇烈幾分。

    左青梅主動請纓處理芷蘭之事。她在宮中多年,專司調查宮中一些陰私之事,對付這些犯錯宮女她還是有些手段。

    芷蘭見她,眼睛更是瞪得溜圓,兩腿直蹬。

    田邯繕生怕芷蘭嚇得失禁,髒了他們公主的地方,遂叫人趕緊把芷蘭架走。

    李明達自不會去同情一個壞人下場如何,立刻應允了左青梅。

    左青梅行了禮,便是騰起一身戾氣去了。

    但對於祁常侍和鸞雲的過往,李明達還需進一步調查。

    在查祁常侍過往的時候,李明達還發現一件事,便是祁常侍當初在高陽公主那裡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太監,但高陽走後,他竟突然合了內侍監於奉的眼緣,被提拔為內常侍。就此事李明達特意命人過於奉,據於奉所言,祁常侍當時及時發現並撲滅了承慶殿的火,救了二十公主一條命,因又見他心善厚道,遂才有此提拔。聽起來倒並沒有什麼大毛病,但結合其之後的復仇,這件事還是令人覺得太巧合了。

    傍晚時,田邯繕便來回稟告知李明達,對於祁常侍和鸞雲之間是否存有親密關係的事,不太好查,畢竟這種事誰也不會擺在明面上給人看。想確認,恐怕就只能去找與鸞雲當年同屋的宮女翠碧。這二人早年關係十分要好,恨不得連一顆芝麻都掰成兩半吃,所以翠碧應該是知道情況。

    但翠碧已然隨高陽出宮了,李明達想找她,勢必就要經過高陽,但一旦經過了高陽,她便從翠碧嘴裡問不出什麼了。

    正躊躇之際,李明達便收到了房遺直所調查的人員名單。裡面不僅有高陽公主身邊人的情況,連同這些人員的親戚友人也一併註明。

    程處弼:「他請公主閱後即焚,還捎話說房遺愛那邊問不出什麼來,房駙馬跟高陽公主賭氣歸賭氣,但畢竟是夫妻,不肯多言對方一句不是。」

    李明達點頭,隨即在名單上會找到了翠碧,腦子裡迅速冒出個兩全的法子。次日,李明達被允准出宮後,就先去見了五姐李麗質。李麗質並不住常住長樂公主府,李明達便直奔長孫府。聽說也是因為她五姐自願長住長孫府的關係,被人大加讚許她是品性最為溫婉謙和且孝順的公主。

    李麗質的喘疾這兩日漸強了一些,卻還是因見了李明達過於高興,咳嗽不止。

    李明達忙勸她平穩情緒,「不然日後我怎麼敢再來看你。」

    李麗質苦笑,緩了緩氣兒,對李明達道:「好好好,我穩住自己。下次你來,記得帶上惠安,我好些日子沒見她了。」

    「嗯。」李明達笑著應承。

    李麗質:「阿母去的早,我最不放心你們兩個。可恨我無法久居宮中,去關照你們。惠安又是最小,更叫人心疼,你平常多照看她一些。」

    李明達忙應下,讓李麗質放心,她一定會多照顧二十一妹。其實這次出宮她也本想叫上惠安一起,不過被阿耶以年小為由給否決了。但這些話李明達沒有跟李麗質講,她怕李麗質多想,覺得父親不重視她的病情,竟沒讓惠安來看她,所以只賠罪說是自己忘了叫惠安。

    李麗質又問起惠安的讀書情況,書法練得如何,讓李明達多多督促教導她。李明達皆笑著一一應承,隨後瞧李麗質說了一會兒話就精神不濟,不敢叨擾太過,就囑咐她安心養病。眼見著她閉目休息了,李明達方就從屋裡出來,卻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屋裡面傳來李麗質的咳嗽聲。

    李明達本能地側耳朝屋內方向,想關心五姐的咳疾情況如何。

    傳來飲水聲之後,便有李麗質的說話聲。

    「她剛來便走——」

    「兕子!」一聲脆亮的男聲截斷了李麗質的後話。

    李明達循聲瞧去,便見長孫沖、長孫渙和長孫濬三位表哥朝他走過來。剛剛那一聲脆喊,必是她二表哥長孫渙。好衝動,是個大嗓門。

    長孫渙被長孫濬推搡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響亮的嗓子很可能擾了生病大嫂的靜養,不大好意思地撓撓頭,忙和大哥長孫沖致歉。

    長孫沖無奈笑著對其搖了搖頭,使眼色示意他眼前還有另一位公主在。

    長孫渙二話不說,急衝沖上前給李明達行禮,長孫沖和長孫濬隨後也來行禮。

    「私下裡三位表哥就不必如此客氣了。」李明達道。

    長孫渙立刻免了虛禮,跟李明達熱情道:「兕子,你怎麼樣?我離開長安城才幾天,回來就聽說你墜崖了,可把我嚇壞了。」

    「如你所見。」李明達很精神地看長孫渙。

    長孫渙方摩挲著下巴上下仔細打量李明達,點了點頭,對長孫沖和長孫濬道:「我怎麼覺得她比墜崖前還精神。」

    長孫沖和長孫濬聞言皆笑了起來。

    「借你吉言,希望我以後再不要有事才好。」李明達道。

    長孫渙:「呸呸呸,肯定不會有事!兕子你定當活得跟兕一樣壯實。」

    兕乃上古瑞獸,身壯如牛。當年她出生時體弱,阿耶特意起了這小名給她。

    「好,我定會活得如你所願!」李明達開心笑著,聲音脆朗。

    因長孫沖還要照看生病的長樂公主,李明達便隨著長孫渙和長孫濬一同去拜見了舅母。這之後,李明達便和長孫渙一同前往梁國公府。

    「你遞了名帖沒有?」長孫渙問。

    「我不合宜,所以才找你呀,煩勞二表哥想辦法了。」李明達此時已然換了一身男裝,張開雙臂示意長孫渙看看她的情況。

    長孫渙這才反應過來李明達穿男裝不是單純玩的,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門,「我說三弟剛剛怎麼突然說有事處理,不跟我們來,原來她早料到你有事。」

    「二表哥為人厚道,可比他強多了。」

    「這話我愛聽。行,二表哥就幫你想個萬全的辦法。」

    長孫渙便叫人先行車去了尉遲府,叫上了尉遲寶琪。尉遲寶琪騎著馬跟隨,到了梁國公府後,便打發看門家丁去通報一聲。他與房遺直關係十分要好,常來這裡走動,即便是突然來訪,梁國公府的人也不覺得唐突。

    尉遲寶琪轉頭,這才看見從馬車裡下來的那位長孫渙的『朋友』。可了不得,竟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

    尉遲寶琪反應極快,立刻拉住長孫渙,使眼色給他,低聲為難道:「你怎麼把他帶來了?他、他怎麼能隨便出宮?」

    長孫渙還以為尉遲寶琪認出了晉陽公主,立刻警告他:「閉嘴,少問,少看,不聽,裝不知道。」

    尉遲寶琪咬了下唇,點了點頭,卻是滿肚腹誹。

    一行人到了梁國公府後,便見了房遺直。

    房遺直瞧李明達穿著一身男裝,而尉遲寶琪又是一副很懵懂的樣子,料知她保留了身份,便遂只是微微頷首打了招呼。

    房遺直隨即把尉遲寶琪支走。

    「翠碧有個嫂子在長安城,我已經吩咐人引她過來,你只需要幫忙讓她進府與翠碧見面即可。」

    房遺直點頭便吩咐下去。

    一炷香後。

    李明達坐國公府的小院子裡喝梨汁,田邯繕陪侍。房遺直和長孫渙則在附近一處隱蔽的林子裡閒散漫步,順便閒聊。

    沒多久翠碧便到了隔壁小院,歡喜的見過她嫂子。她環顧四周,眼瞧著這院子清幽,環境還不錯,忙謝過領路的大丫鬟曲水姐姐。

    「這處僻靜,沒什麼人,你們姑嫂倒可以進屋坐著多嘮嘮,我便去了,大郎那邊還需伺候。」曲水說罷就離開了。

    崔氏把好東西從食盒裡拿出給翠碧用後,便對她道:「昨兒個怪了,有個人來找我,說是什麼鸞雲的親妹妹,想求我捎話給你。我趕她走,她偏不走,哭的那叫一個慘,差點把我的豆腐鋪子給沖走了。這鸞雲是誰?你認識?」

    瓷碗碎地的聲音。

    ……

    房遺直和長孫渙閒聊了小半天,才見李明達邁著清爽的步子從小院內走出來。

    長孫渙忙:「有什麼收穫?」

    「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確認了一件事。」

    「祁常侍殺人一案,是為情復仇?」房遺直問。

    李明達欣賞地打量他一眼,「聰明!倒也能解釋他為何如此大膽,巧設心思殺人,便是想把最終的嫌疑引到房駙馬和高陽公主身上。」

    個中細節,李明達還需在琢磨,便隨即和二人告辭回宮。

    房遺直和長孫渙恭送公主之後,長孫渙便故意調笑問房遺直:「與她一起查案,覺得如何?」

    「她竟不忌諱去看屍體。」

    長孫渙愣了,本以為會從他嘴裡聽些讚美他乖巧表妹的話,沒想到來這麼一句。長孫渙哼一聲,略有不滿地白一眼房遺直。

    房遺直倒不計較長孫渙態度差,仍舊禮貌溫和地送走了長孫渙,隨後就大邁步回房。

    丫鬟曲水來告知經過,「奴婢在屋後只隱約聽了個大概,聽起來這鸞雲應該是和祁常侍關係很親密。」

    「可曾見公主身邊的人蟄伏在院內,或之後見了崔氏?」

    曲水搖頭,「他們聊完後,崔氏是由婢子親自送走,不曾見他人。屋內外也沒人,那院子邊的高樹上一直有我們的人守著,居高臨下,不會看不清。」

    房遺直看眼曲水,眸中存疑。

    曲水只隔了一堵牆偷聽,尚還隱隱約約。晉陽公主所處的位置與鄰院相隔至少四堵牆,且距離上更遠,她不曾派人問過,也不曾派人偷聽,她又是如何知情?

    *

    李明達回宮後,便徹底盤查一遍祁常侍身上的問題。他被調入內侍省之後,為人低調內斂,卻唯獨愛常與人提及他和房駙馬、高陽公主的關係,生怕人不知道他曾是高陽公主的人。祁常侍還喜歡打聽各路消息,跟內侍省不少可以出宮的太監關係極為要好。

    太極宮雖大,但因四處都有宮人,消息在他們之中傳得飛快。想來綠荷秀梅被進掖庭宮,高陽公主因安插眼線而被聖人訓斥這些事,都瞞不過祁常侍。

    毒蛇的來源隨即也查明了,是負責外出採辦的一名張姓太監干的。祁常侍拿他攢下所有的積蓄跟這個太監換了一條蛇回來,時間就發生在綠荷等人被害之前。

    李明達將所有案情書寫完畢之後,便放下筆,盯著桌案上的那兩方帕子發呆。繡的一個是荷花,一個是蘭花,前者在斷崖處發現,後者在祁常侍衣櫃內發現。

    綾玉紗,仙人掌刺,熏香。

    這偌大的太極宮能接觸到這些的人並不多,但偏偏找不到任何線索。

    次日。

    李世民閱覽李明達的奏報之後,立刻命御前太監方啟瑞與內侍省聯手,整肅太極宮,補充宮規,禁止一起群體欺辱之舉,違者多少便責多少,絕不會因法不責眾,而隨便饒過任何一名幫凶。對於所有參與欺辱梧桐、鸞雲等人的宮女,全部貶入掖庭宮。而宮女芷蘭,李世民見識了左青梅的招數之後,覺得交給她處理很放心,足以達到以儆傚尤的目的。至於祁常侍,雖為情復仇,但到底是膽敢設計誣陷駙馬公主的大逆不道之徒,雖已死,仍要鞭屍示眾,棄於亂葬崗。

    對於高陽公主,李世民怒極之下,當著大臣的面把高陽公主大罵一通並將高陽公主禁足於公主府,令其淨心唸佛六月,虔誠反思悔過。

    高陽因此氣得在公主府大肆撒火,甚至派人悄悄放了狠話給了李明達,卻一直未得到回應,因此覺得再此被對方藐視,更為惱恨。

    ……

    *

    轉眼至端陽節前日。

    李世民應了李明達的央求,放她和李惠安去長孫府探望長樂公主李麗質。

    可巧這一日倭國來使稻垣三次郎受邀於長孫無忌,便特來拜見三位公主。於是長孫府便在晌午設宴款待貴客和兩位公主。

    至午後,酒至半酣,大席散了,倒有未喝盡興的,就在園中另設一小宴。稻垣三次郎與長孫渙十分投緣,二人便單獨設桌獨飲暢談。

    因五姐到了歇息午睡時間,二十一妹李惠安又興奮地睡不著,李明達便帶著她去院子裡玩,才不過一炷香時間,就忽然聽見有人從院子前跑過喊著大事不好了。

    田邯繕忙去打聽,回來的時候臉色大變,嘴唇有些哆嗦。


18.長孫府邸

    「貴主,倭國來使稻垣三次郎死了。」田邯繕湊到李明達耳邊小聲說。他說的話時候嘴唇還在抖,畏怕的表情未退,可見他剛剛看到了多恐怖的場景。

    李明達未表現出在意的樣子,仍保持著微笑,打發宮女暫且先把李惠安帶進屋裡。

    李惠安不想走,扯李明達的衣袖,眼含水巴巴地看她:「十九姐說好陪我玩,怎麼才一會兒就不願意了?」

    「願意,回頭等我回宮,好好陪我們惠安玩,但眼下長孫府恐怕是不行了,那邊出了事。你先進屋,一會兒我就去陪你。」李明達笑著拍了拍李惠安的腦袋,打發宮女帶走她。

    李惠安雖有不滿,卻也沒辦法,噘著嘴走了,但沒走幾步她就折回來,伸手和李明達拉鉤,要她就一會兒。

    「好,快去吧,保證是一會兒。」李明達和她拉完鉤道。

    李惠安這才由著大宮女牽他走。但每走幾步,她都會不捨地回頭看一眼李明達,眼見著李明達立在原地笑著目送自己,她才開心地蹦蹦噠噠跟著宮女去了。

    田邯繕見二十一公主可愛的樣子,倒是忘了先前的恐懼,「二十一公主很黏著貴主。」

    「同母姐妹,自然更親近。」李明達嘆,「長高了不少,她今年便到了冊封的年紀。」

    「二十一公主也長大了。」田邯繕笑道。

    「人是怎麼死的?」李明達話鋒一轉。

    「似是中毒,奴去瞧得時候,已經嘴唇發紫,七竅流血。下人都慌了,還喊著去請大夫。」田邯繕後怕地回憶道。

    李明達沉吟便可,便對田邯繕道:「備車,長孫府不能留了,我們這便離開。」

    「離開?這時候?」田邯繕有些不解。

    李明達看他一眼,「快去。」

    田邯繕忙告罪,打自己一嘴巴,怪自己多言,隨即去安排。

    李明達進屋拉上了李惠安,隨後欲去和李麗質辭別。李麗質此時卻尚未睡醒,李明達不想叨擾她休息,便囑咐其大丫鬟代兩句話。她隨後就帶著李惠安坐車離開了長孫府。

    長孫無忌被叫過來時,瞧見稻垣三次郎的死狀,也被嚇了一跳。隨後質問當時侍候隨從們的證詞,在眾人磕磕巴巴的描述中,他終於弄清楚事情的經過。

    長孫無忌的腦子頓時嗡地一下,立刻強逼自己冷靜下下來。

    他打量四周不見那個逆子的身影,忙叫問人他去了哪兒,見眾人皆搖頭。長孫無忌暴怒不已,叫人趕緊給人找回來。

    這邊話音剛落不久,那邊就傳消息來。有上百個倭國跑到他們長孫府門口示威,要為他們的副使討個說法。長孫府的人已然出不去了,出去一個就被他們圍堵一個。

    「他們還說他們的正使已然前往太極宮,求聖人評判,給個公道。」

    長孫無忌咬了咬後槽牙,也曉得這件事的棘手程度。長孫無忌正躊躇是否要與倭國人直接對抗之際,又有下人來報,門口又來了更多倭國人,不僅要求長孫府交出凶手,還把長孫府的前後門都圍上了,更有諸多百姓聞聲前來圍觀,議論紛紛。

    以長孫府的實力,與區區幾百的倭國人對峙很容易,但就怕雙方一旦刀劍相向,事情的就會變得更為難解。

    「父親,這件事不能讓倭國人佔了先機,我們需先派人去宮裡報信,解釋一下才行。無論如何,我是不信二弟能幹出當場殺人的蠢事來。」長孫沖道。

    長孫無忌點點頭,隨即恍然想起來,「兩位公主可還在?」

    這時一直未敢上前回話的丫鬟前來告知長孫無忌,事發之後,晉陽公主已經帶著二十一公主從後門離開了。

    長孫沖愣了下,眼裡隨即閃過一絲溫柔。

    長孫無忌則立刻鬆一口氣,「真不愧是我的好外甥女,有她回宮幫忙言說,我心裡倒是能放下七八分了。」

    ……

    太極宮。

    李明達先倭國使臣一步回宮,把消息遞給了李世民。

    李世民雖不知事情具體經過如何,但也曉得倭國副使死於長孫家有多麻煩。對於倭國百餘數人,李世民自然不懼。他可以隨便動動嘴,把人全滅了。但殺人簡單,師出無名,勢必會令泱泱大國名譽折損。李世民遂與來使談判,態度強勢卻不威逼,除了答應會查清事實後懲辦凶手,且暫且禁止長孫府所有人外出之外,李世民沒有做出任何讓步。

    倭國正使因懼於大唐皇帝的威嚴,無奈之下只能答應如此。但因擔心大唐皇帝包庇自己人,胡亂糊弄他們結案,遂提出要使團之中必須出人與大唐查案官員一同調查。

    李世民應承,「我大唐做事光明磊落,自然不會隨意糊弄你們,只要不干涉辦案,派多少人隨便你們。」

    倭國正使謝過李世民,「陛下一言九鼎,我們願意相信陛下的承諾,遂也不比多派人手,只一人就好,便是我們的陰陽師蘆屋院靜。

    此人年少穩重,博學多才,且十分精通夏言,也略懂大唐詩律。派他出馬,既不會給貴國調查增添麻煩,也會令我們使團所有人都會很信服調查的結果。」

    李世民應了。

    倭國使臣走後,李世民便命人立刻調查長孫府發生的經過。

    「阿耶,要不叫上那位陰陽師?」才剛倭國正使覲見,李明達一直站在李世民身邊陪同,遂略微提醒一下。

    李世民點頭,他差點忘了。惟誠心待人,人自懷服。他剛答應人家一起調查,他轉頭私自派人去長孫府調查詢問經過,必定會引起人家的懷疑,遂立刻吩咐刑部尚書李道宗與倭國陰陽師蘆屋院靜共同偵破此案。

    因多一方人馬參與,在調查上勢必會慢一些。過了將近兩個時辰,李道宗方來覲見。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年輕男子,身材消瘦,二十上下,模樣秀氣,臉卻稍顯白了一些,似乎是長久不曬陽光所致。

    「使臣蘆屋院靜見過大唐陛下。」蘆屋院靜行了跪禮。

    李世民觀其舉止不算出格,倒還可以,遂免了他的禮,隨即問李道宗調查情況。

    「毒發作的時候,道垣三次郎正和長孫渙一起喝酒。菜出自長孫府,酒也是。最麻煩的……是令道垣三次郎中毒的那杯酒,是長孫渙自己所藏,也是他特意命人拿給了道垣三次郎。」

    「那酒長孫渙也倒進杯子裡了?」李世民問。

    「回陛下,沒有。所取為青梅酒,只專門給道垣三次郎飲用,長孫渙並沒有動。」李道宗趁著聲音回道。

    李世民蹙起眉頭,這長孫渙的嫌疑太明顯了。李世民就算想為他這個內侄子開脫幾句都沒辦法,「但此事有些蹊蹺,長孫渙與道垣三次郎無冤無仇,何故要害他?也難說是有人蓄意陷害。」

    蘆屋院靜拱手道:「陛下,便是存在陷害,此事發生在長孫府,從做飯的廚子到上菜上酒的下人,也都是長孫府的人,長孫府難逃干係。」

    李世民和李道宗對視一下,他們對蘆屋院靜所言自然都心知肚明。

    「再有一件,」李道宗看眼蘆屋院靜,略尷尬道,「長孫渙自事發之後,人就不見了,至今沒有找到。」

    李世民揉了揉額頭,只覺得腦仁兒疼。他這個外甥真給他丟臉了。

    「全城搜捕,見人立刻緝拿,但記住留活口。」

    李道宗領命,隨即便和蘆屋院靜一同告退。

    二人出了虔化門後,蘆屋院靜忙請李道宗留步,「有句話略有冒犯,但卻忍不住想問,才剛站在陛下身邊的那位貌美姑娘是?」

    ;李道宗:「正是晉陽公主。」

    蘆屋院靜恍然點點頭,然後對李道宗豎起大拇指,讚歎晉陽公主儀態端方,非同凡俗。

    「那是自然,我們陛下親手撫養的格局怎會一樣。」李道宗驕傲道。

    蘆屋院靜應和點點頭,轉手又去忘了一眼立政殿方向,思量片刻,便猛地問李道宗:「那貴國抓到殺害副使的凶手後,可會將其立刻處死?」

    李道宗怔了下,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說人拿到了就會請示聖命。

    蘆屋院靜略有不滿。

    二人彼此再無言,隨即一前一後離宮。

    李明達在立政門附近矗立了會兒,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二表哥這次是真惹了大麻煩,倭國那邊雖懼怕大唐的國力,但也不會懦弱到眼看著自家副使白白死掉。

    剛剛聽蘆屋院靜話裡的意思,似是急於懲治凶手。倘若她二表哥真因犯罪而受懲治,李明達自不會幫他說話。怕就怕他是受冤,白白送死,還讓某些人達到目的。李明達而今再著急也沒有用,這是朝廷的事,非她可以插手。而今只盼著李道宗能夠明察秋毫,洗清長孫渙的嫌疑。

    「貴主,奴剛接到消息,於奉去了東宮。」

    當初提拔祁常侍的內侍監於奉,竟和東宮有關係。

    李明達蹙眉,她沒有料到這事,確實感覺有些意外。

    第二日,李明達便去東宮見了太子妃蘇氏。

    蘇氏偶感風寒,剛剛病癒。李明達此來正好以探病為由,問候諸多。

    蘇氏笑著謝過她,命人備了許多酒菜招待李明達。

    午飯畢,李明達便勸蘇氏出去走一走,能愉悅身心,姑嫂倆便相攜去了東宮花園閒逛。沒多久,李明達的目光隨即便被花園東隅栽種的幾顆仙人掌所吸引。

    巧了,這些仙人掌的刺皆是發白且呈半透明狀,正與荷花帕上插的那根相合。


19.衡山公主

    李明達特意吸兩口氣,很清楚地確認蘇氏身上的香味與荷花帕上的並不同。而且上巳節那日,蘇氏一直留在東宮,並沒有與她們同行去踏青,不該是她才對。

    蘇氏見李明達發愣,笑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只瞧著這幾株仙人掌長得好。大嫂有沒有注意西海那邊的仙人掌,刺都是黑的,沒這個好看。」李明達說著,就走進仙人掌,環顧兩眼之後,果然在其中一株的仙人掌上看到了一根斷刺,觀其剩餘的長度,再與邊上完整的刺對比,其缺失部分似剛好跟荷花帕上的相符。

    李明達蹲在斷刺的仙人掌跟前,然後瞥了田邯繕一眼。田邯繕微微頷首,表示明白,一會兒他便悄悄將斷刺拔出。

    蘇氏這時也走了過來,笑著道:「經你這麼一說我才知道,我這管園子的人倒厲害,回頭叫他把養法說出來,倒把西海池那邊的仙人掌也給養漂亮些。」

    「大嫂心好。」李明達笑著起身,和蘇氏相攜繼續遊園。閒聊之中,順便委婉打探了下前段日子曾有多少人來過她的東宮花園。

    「哪有什麼人,除了上次我過生日,你們都來給我慶祝熱鬧了一回,再沒見過什麼人。你還是我病後第一個見的,好妹妹,還是你最關心大嫂。你墜崖時,我因發熱怕過了病氣給你,都沒去看你。而今日卻要你親自來,大嫂真有些過意不去。」蘇氏雙手握住李明達的手,笑容溫暖,眼中滿滿地歉意。

    李明達瞭解這個大嫂,性子溫和沉穩,也不愛爭頭搶功。前幾日外頭人都知道她痊癒,不知來了多少探望,因為應酬,笑得臉都痛了。

    偏偏這些探望她的人,竟沒有一個跟荷花帕上的味道相同。

    李明達甚至懷疑,這方帕子會不會是什麼貴族小姐在用,但轉念想想又不可能,凌玉紗的份例有限,而且是皇家貢品,便是不用了也不可違制賞給下人。

    待蘇氏回房之後,李明達笑嘆蘇氏的熏香好聞,得知蘇氏此香已經用了三年沒變,更加肯定不是蘇氏。

    蘇氏喜蘭花,寢殿東南臨窗處設有紅木花架,擺了幾盆。花架左右兩邊稍遠處,靠牆邊分別放置了兩個高幾,上擺放了一對白蝶飛舞的大瓷花瓶。

    李明達瞧著蘭花長得好,也深知養這些是費了血多心思,遂順便踱步過去欣賞一下,不想湊近了就聞到了很淡的熟悉的味道。

    李明達暗暗狠吸了一口,這味道……跟荷花帕一樣!

    李明達循著味道,找到了右手邊大瓷花瓶處,探頭朝裡一看,果然在裡面發現東西。

    「這是?」

    蘇氏也看去,隨即叫丫鬟把裡面的東西用棍子挑出來。

    是一塊米分色披錦。

    李明達順手拿了過來,再一次確認了下,味道的確是來源於它。

    「這是大嫂的?」李明達問。

    蘇氏笑,「我什麼年紀了,哪裡會用這種顏色。噢,我想起來了,上次惠安來玩,走的時候丟了塊披錦,宮人怎麼都沒找到,原來是落在這裡了。瞧瞧這丫頭,忘性可真大。柏廬,你快給她送過去。」

    「我來吧。」李明達道。

    蘇氏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李明達低頭看著披錦,若有所思。她分明記得自己墜崖甦醒後,第一次見惠安的時候,她身上的熏香並不是這個味道。難道是剛好換香了?

    ……

    未時剛過,李承乾方回了東宮。

    李承乾得知李明達來了,進門就問蘇氏可否把東宮藏得好吃好玩的都備給了李明達。

    蘇氏應承,又笑對李承乾道:「兕子有心,特意繡了個十分好看的五毒肚兜給厥卿。」

    厥卿是蘇氏和李承乾的嫡長子。

    李承乾忙叫人拿肚兜過來給他瞧,直嘆繡工好。「我們兕子可真是什麼都會,將來也不知誰會有這麼好的福氣,倒叫人羨慕。」

    「正是如此。」蘇氏嘆道。

    「大哥倒和我講講,今天你們怎麼過的端陽節?」

    「還能有什麼,射粽子,吃粽子,報喜事。阿耶還給幾位重臣送了絹扇。倒是你難得,人家姑娘們都湊在一起熱鬧過節,你不去,還跑到你嫂子這裡來探病。」

    李承乾隨後見李明達欲言又止,讓她有話就說。

    「大哥對舅舅府上發生的事怎麼看?」

    李承乾:「能怎麼看,只怪他運氣不好唄。若說長孫渙在家殺個下人,我都不信,更別說對方是倭國副使了。我看這件事保不齊這就是倭國人的陰謀。但而今既然阿耶遣派了李道宗查此事,我們便都插不了手。」

    李明達點頭,又以藉口有事找內侍監辦理為由,詢問李承乾此人人品如何,委婉地提及了曾見他常來東宮的事。

    李承乾反應了下,然後疑惑地問李明達:「內侍省那個? 」

    「對。」

    「他常來東宮?這要問候你嫂子了,我倒不知情。」李承乾轉即看向蘇氏。

    蘇氏剛剛聽李明達問起於奉,恍然怔了下,這之後才用漫不經心的笑容掩蓋。

    「他一個卑賤的太監,來東宮能做什麼,不過是請我做主東宮一些衣食住行之類的瑣事,沒什麼特別之處。」

    李明達倒沒有想到於奉來東宮,找得竟然是蘇氏。如此的話,剛剛她那番說法倒顯得不合時宜了。轉即觀察李承乾的表情,倒沒表露出什麼微妙不對的情緒。

    蘇氏笑起來,又對李明達道:「他辦事很爽利,你若有密事讓他處置,倒該不會有什麼麻煩。」

    李明達點點頭,隨即便和蘇氏、李承乾告別。

    蘇氏一直送李明達到了殿外,確認李明達走遠了,緩緩地鬆一口氣,然後勉強扯起嘴角,轉身進了殿內繼續應付李承乾。

    *

    今天的端陽節李世民過得並不舒坦,面上和大臣們同歡,但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長孫府的事。

    回了立政殿,李世民便想和兕子聊天解悶一下,卻得知這孩子去了東宮。

    李世民只好無奈地選擇去批改奏摺,這之後,李世民便再次召見李道宗覲見,詢問道垣三次郎死亡案的調查結果。

    李道宗卻支支吾吾說不出進展,連逃跑的長孫渙也沒有找到。

    李世民大怒,斥其無能,氣得丟了手裡的奏摺,趕他下去。

    這時房玄齡剛好來覲見,隨即得知李世民的憂慮,便提議李世民何不換個人去查案。

    「臣聽聞李道宗先前與趙公有過分歧,而趙公的性子爽直剛烈,加之蒙冤難免委屈怒意,只怕不會配合他查案。陛下何不用賢任能,找個最為合適的人來調查此案,不日必破。」

    李世民點點頭,覺得房玄齡說的很有道理。但想到有能力查案且又能對付得了長孫無忌的人選,李世民真有點想不出來。若是長孫皇后尚在,讓她說幾句長孫無忌倒是有用,可而今她卻去了。李世民隨即猛然想起了李明達,而且這孩子也有查案的能耐,但此事若讓她一個小丫頭出面,只怕不合適。

    房玄齡聽聞聖意,立刻拱手表示:「臣倒覺得可以一試,臣也覺得此事公主有出馬,比朝中其他人更為合適。」

    李世民挑眉,「哦?」

    房玄齡:「原因有三。一趙公;大臣們降服不了他,偏偏公主可以。二長孫渙的去處;孩子們有孩子們的玩法,他的藏匿之所若由公主來查反而更容易。三查案能耐;先前宮中三名宮人身死一案撲朔迷離,公主抽絲剝繭,層層追查,其才能確非常人所及。」

    「倭國人那邊難交代一些,便由你來辦。」李世民沉吟道。

    房玄齡忙領命,「陛下,這次讓公主查案倒可以延續上次的辦法,找個人和公主一起查,這個人的身份必須高過公主,如此才能掩其鋒芒,令倭人那邊不敢有妄議。」

    李世民點點頭,覺得房玄齡此言在理。斟酌片刻之後,李世民點了太子李承乾督辦此案,隨即又讓房遺直、魏叔玉、尉遲寶琪等人也加入。誠如房玄齡所言,對於長孫渙的尋找,還是多讓他的同齡人出馬更為有效。當然,李世民如此安排還有另一層心思,但他尚不能外表。

    此時李明達已然回了立政殿。剛好聽聞李世民和房玄齡後半段的對話。

    二表哥素日待她極好,上次去梁國公府他都不辭麻煩了自己的忙。這次他落難,只要有能用到她的地方,她定竭盡全力。

    趕在方啟瑞前來傳旨之前,李明達讓田邯繕和碧雲聞了下披錦,「我以前沒注意過,你二人都算心細,可曾注意過二十一公主是否用過這種熏香?」

    披錦上的味道很淡,但是比荷花帕上的濃一些。仔細聞的話,普通人應該也可以聞辨出。

    田邯繕和碧雲聞過披錦之後,都開始回憶。隨即二人互看一眼,同時點了頭。


20.多方匯合

    李明達在確認披錦的味道的確屬於李惠安之後,便被李世民召喚到跟前。李世民不想強迫李明達,問她是否有參與破案的意願。

    李明達毫不猶豫,立刻表示同意。

    李世民非常開心。不虧是他李世民的女兒,才德兼備,識大體懂大理!李世民對於李明達的能力自然不疑,囑咐她幾句之後,便高興地表示會等待她的好消息。

    「父親放心,女兒定不會讓您失望。」李明達謝恩之後,便託辭退了出來。

    回房之後,李明達問田邯繕:「那根仙人掌刺你可曾取下?」

    「在這。貴主瞧奴那一眼,奴立刻就明白了。」田邯繕忙從衣袖裡掏出兩根刺,一根斷半截,一根完好。

    李明達就用之前在荷花帕上發現的那半根,與田邯繕剛採摘下來的半根拼合,剛剛合適,兩根斷刺合起的長度剛好與整刺相同。

    田邯繕表情,此事若真跟二十一公主有關,他家公主的心情必定十分難受。公主對她這位同母的弱妹,一向十分憐愛。二十一公主打三歲開始,便得他們公主的手引口傳,習字讀書,調皮犯錯,也都是他家公主幫忙擔下來。雖說是姐妹,但又有幾分情似母女,二人之間的感情如何不言而喻。

    「貴主,那這根刺,還有披錦……」田邯繕張口之後,不知說什麼好。

    屋子裡沉寂許久。

    「把披錦給她。」李明達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空再去查查於侍監的過往,看他是否和太子妃有干係。」

    田邯繕一一應下。

    李明達又看了會兒仙人掌刺,漸漸抿起嘴角。事情一定要解決,至少要弄清真相,即便涉事者是她親妹妹。

    李明達心很亂,想寫字精心。她剛拿起筆,又放下了。

    隨後不久,魏王李泰來了。

    「我聽說你要去長孫府查案?」李泰見了就直接開門見山問,邊說邊瀟灑地落座。

    「是。」李明達尚還沒有抽離之前的情緒,遂只簡短的回答了李泰。

    「二哥也想幫忙,你看你們能不能在多個人?」李泰笑問。

    李明達怔了下,轉即對上李泰的眼:「四哥倒是消息靈通。若真有意,何不去問阿耶的意思,我同意了也不行。」

    「瞧瞧,謙虛了不是?這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麼。滿宮城的人誰不知道你晉陽公主張一張嘴,就能把盛怒之下的帝王哄得心悅大笑。」李泰拍正經看李明達,「說吧,你幫不幫四哥這個忙?」

    「四哥公務繁忙,非想要參與到這案子中,是何故?」李明達不解地看向李泰。

    李泰愣了下,斂眉思慮片刻,便道:「四哥也不瞞你,舅舅那邊我向來不愛招惹,是為個人,房遺直。」

    「哦?」

    「我對他有那麼點興趣。」

    李明達沒接話,只看著他。

    李泰:「你這麼看我幹嘛,我很欣賞他的才華!」

    「『房謀杜斷』,早聞他有謀略之才,不輸其父。」李明達喝了口茶,看一眼李泰,口氣似隨意,又似刻意。

    李泰心裡咯噔一下,遂笑著否認,「什麼謀略之才,誰跟你說這東西?我不過是仰慕他的書法,便琢磨著能不能再讓我的草隸更進一步。對了,你上次學讓我寫了字帖,而今練得怎麼樣了,快讓四哥看看。」

    有些事點到為止,再挑明就尷尬了。

    李明達便順著李泰的話,取了字給他看。

    李泰讚歎幾句字好之後,便欲託辭離開,誰知父親派人來叫他們兄妹過去。

    李世民一見李泰便瞪眼看他:「來瞧你妹妹何事?」

    李泰看眼李明達,行禮笑道:「回阿耶,兒臣想來看看妹妹,瞧她傷勢如何。眼見她比兒子還精神,倒叫人覺得放心。」

    李世民滿意地點頭,隨即告訴李明達查案一事可以開始進行了,魏叔玉等人那邊都已經下了密旨知會。

    「阿耶,四哥也想參與進來辦案。」李明達笑著湊到李世民身邊,對其附耳幾句話。

    李世民立刻被她逗樂了,兕子的提醒極好。反正人已經夠多了,也不差再多加一個李泰。這次的事或許真可以成為讓他們兄弟間關係緩和的契機、李世民遂點頭允准,「好啊,你們兄妹齊心,必能斷案如神。」

    李泰有些發懵的看著這對父女,不知李明達對李世民說了什麼,但不管說了什麼,效用很好,父親果然容易他加入。

    李泰忙高興地謝恩。

    兄妹二人隨後出了立政殿後,李明達準備立刻動身,請李泰負責通知那些人,她則另有些準備。

    李泰笑著點頭,答應了她會去通知房遺直、魏叔玉、尉遲寶琪和蘆屋院靜等人,隨即又高興對她道:「那一會兒見,我的好妹妹。」

    李泰眼眼看李明達離去身影,心裡卻是五味雜陳。他這個妹妹,倒真是比自己厲害幾分。

    ……

    李明達沒有回去更衣,準備出發,而是急匆匆先去了武德殿見李惠安。

    李惠安剛得了披錦,還有些高興。這披錦是她最喜歡的一塊,只因上面的花樣特別。

    李惠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披錦上的一朵牡丹花樣,似回憶什麼,隨即嘴角就浮現出很甜的笑容。

    「貴主,晉陽公主來看您了。」

    李惠安聞言,立刻從凳子上跳起來,歡快地跑出去迎接李明達。見著人,她就立刻撲進李明達的懷裡。

    「十九姐可是想我了?」李惠安在李明達的懷裡抬眸,杏仁眼閃閃發亮,惹人憐愛。

    李明達笑了笑,點頭,隨即被李惠安拉近了屋內。

    桌上放了一塊披錦,正是她讓人送來的那塊。李明達隨之斂住笑容,問李惠安披錦是否屬於她。

    「當然是我的,姐姐不記得了?這上面有一朵牡丹,正是姐姐幫我繡的。」李惠安拿起來給李明達看。

    李明達瞅了一眼,有些驚訝,「確是我的手法,瞧我這腦子,倒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去年五月初三,你來這看我剛好瞄好了樣子,哄我午睡的時候,隨手繡的。」李惠安道。

    李明達更為驚訝,「難為你記得如此清楚。」

    「和姐姐的事,每一件我都記得清楚。」李惠安驕傲地挺胸揚頭道。

    「那今年上巳節的事呢?」李明達瞳孔緊縮,盯著李惠安。

    李惠安愣了下,隨即目光閃躲,表情很僵硬地表現出不解地樣子,「姐姐是在說你墜崖那件事麼?好可怕,我到現在還記得姐姐躺在血紅血紅河裡的樣子,好可怕,好可怕……」

    李惠安突然抱著頭,隨即就哭了起來。

    宮人們見狀,忙去撫慰,又跟李明達說二十一公主當初因為目睹她墜崖的事後,就一直不曾好好吃飯,整日做噩夢,且大病了一場。

    「做噩夢?大病?」李明達伸手抱住撲進她懷裡哭得李惠安,不解地問其身邊的大宮女香玉。

    香玉點頭,「貴主不願讓您和陛下知道,不許婢子們多言,連太醫都不讓請。」

    「好大的膽子!她不許,你們便聽了?若是公主身體因耽擱看病,而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誰擔得起?」李明達厲害道。

    香玉等人忙跪地請罪。

    李惠安抓著李明達的胳膊,乖巧地晃了晃,求她別生氣,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李明達轉而眯著眼看李惠安,見她正哭著,也不好再多言如何。這時李泰那邊派人傳話通知李明達,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李明達只好哄李惠安先冷靜下來,至於心裡的存疑,她只能等回頭再說。

    *

    兩柱香後。

    李明達、李承乾和李泰三人到達了長孫府。

    魏叔玉、尉遲寶琪和蘆屋院靜都已經長孫府外的烏頭門處等候。

    李明達穿著男裝,身邊跟著田邯繕和左青梅,還有幾名同樣穿著男裝的女官。

    當下唯有魏叔玉等被皇帝點名查案的人才知晉陽公主的存在,遂在府外時,大家都只能對李承乾和李泰行禮。

    李泰的目光搜索了一圈,隨即問:「房遺直呢?」

    「遞消息的時候他不在府中,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已經給府裡留話了,估計晚些時候會趕來。」尉遲寶琪道。

    「先不管他,我們先去。」

    李承乾說罷,便領頭在前走,眾人緊隨其後。

    尉遲寶琪還愣著,被魏叔玉硬拉著走。

    尉遲寶琪眼珠子有些發直,盯著晉陽公主的背影。他、他,不,是她,竟然是晉陽公主!

    公主的身形雖比他們這些爺們矮小了些,但作風很有英氣,他之所以誤會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而不是眼瞎。

    一行人到了長孫府後,便做了分工。

    李泰領著尉遲寶琪去查廚房,李承乾和魏叔玉則查當天宴會所有可能接觸到酒菜的長孫府下人。李明達則帶著蘆屋院靜負責長孫府的主人們。

    李明達被分派的活兒最重,主要是長孫無忌那裡不好對付。李承乾和李泰兄弟來都一致地不願招惹,遂只能委託給李明達。至於蘆屋院靜,誰都覺得跟這個倭國人相處有些麻煩,遂乾脆也讓他跟著李明達。好歹這個蘆屋院靜是個男人,毛病再多,也不敢對大唐公主有冒犯。

    這些人大概沒想到,他們才剛分開,蘆屋院靜便對晉陽公主出言不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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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牆後遺直

    「你們這些人湊到一起搞什麼查案,真不是鬧著玩?我看貴國陛下就是想拿你們做盾,堵我前路,好讓長孫渙有時間遠走高飛。我自不會上當,我國副使豈能白死!」

    「你們正使與聖人已然議定的事,你又何必多言。」

    蘆屋院靜頓然惱氣,欲湊到李明達跟前辯解,卻因步伐太快,左腳被一塊隆起的石路絆了一下,身體傾斜,整張臉撲向了李明達。

    李明達幾乎是在她發出動作的同時,後退了一步。蘆屋院靜才自己跌倒在地,沒有撞到李明達的身上。

    「放肆!」左青梅上去就拎住蘆屋院靜的衣領,拽了出來,「你什麼身份,膽敢對公主如此言行冒犯!」

    蘆屋院靜捂著臉,正欲要說話,猛地一陣風來,左臉被狠狠地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當即變成恥辱,從兩邊臉蔓延之周身,蘆屋院靜憤怒不已,欲分辨,誰曾兩條胳膊被人架住。

    「放開我!」

    左青梅抬手又是一巴掌。

    蘆屋院身邊的隨從見狀早就要抽刀反抗,但不及刀拿出就被公主身邊的侍衛團包圍。

    倭國侍衛首領見狀急了,喊道:「知她是什麼人,你們這些下賤身份的竟敢打她!」

    李明達的目光再次落在蘆屋院靜的衣領,看來她之前推測的不錯,這個蘆屋院靜身份有所銀貓。她左領子邊沾了少許白色米分狀東西,身上散發他人聞不到但她卻輕易分辨出的淡淡脂米分香,加之其隱約可見形狀的胸部。李明達便識破了她的女兒身。

    左青梅冷哼:「誰管你什麼身份,你冒犯公主在先,這點受罰輕了呢,處死也可!」

    「確實,以你而今陰陽師身份,對你處置,倒真沒什麼不對。便是你身份特別又如何,在大唐你這是犯了欺君。」李明達道。

    蘆屋院靜怔了下,緩片刻,異常驚訝地看李明達,「難道你發現我——」

    「你領上的米分很白稠,唯倭國女子才用。當然也有其他可能,想辨別的話,再看看其它地方自然知道。」李明達說罷,目光落在了蘆屋院靜胸前。

    蘆屋院靜立刻用胳膊擋住胸,紅了臉。

    「我情急冒犯公主是我不對,還請公主見諒。但對於你們的調查,我很不滿,凶手為誰顯而易見,但你們卻一再拖沓,且還換人來做無用調查。」蘆屋院靜對李明達行了漢人禮後,便鏗鏘說道。

    「大家要的都是真兇,查清楚事實對誰都好。若凶手真是長孫渙,沒人會饒過他。長孫渙此刻也正在被通緝,不過人尚沒找到罷了,我們這邊再查一查也不會礙著什麼,你何至於如此激動,莫非這件事就是你們自己人所為?」

    「不是!好,我等著,但不要太久。」蘆屋院靜立刻否認,隨即湊到李明達的身邊對其小聲道,「你既已知我天皇女的身份,更該清楚,這件事我絕不會縱容放過。」

    李明達:「原來是舒明天皇的女兒,失敬。」

    「你竟……這……倒厲害。」蘆屋院靜恍然意識到自己被詐了,無奈又佩服,然後對李明達拱手,「說實話,我見公主第一眼便喜歡上了,準確說是欣賞,我很想和公主這樣的人做朋友。」

    「你隱瞞身份在先,冒犯在後,難。且看你日後表現再說。」李明達一笑,便繼續走。

    蘆屋院靜忙跟上,小聲跟李明達解釋自己隱瞞身份的緣故。

    她和深愛之人經歷生離死別,心痛太過,天皇便趁著遣唐使團來大唐的時機,讓她來這裡散散心。也正因她此來大唐只為散心,遂不願去走那些應酬寒暄的禮節,便以陰陽師的名義留在使團裡,當然其中也有隱藏身份比較安全的緣故。

    「煩勞公主暫替我保密。」蘆屋院靜拱手道,「在大唐,我就是蘆屋院靜。」

    「我不會欺君。」

    蘆屋院靜愣了愣。

    李明達轉頭看一眼蘆屋院靜,淺淺一笑,「我儘量在阿耶跟前幫你陳明。」

    「多謝。」蘆屋院靜隨後也笑了。

    二人之間的關係也因這抹笑,緩和了許多。

    李明達隨後囑咐蘆屋院靜不可在耽誤調查,她公主身份保證大唐一定會給倭國交代。蘆屋院靜從剛剛與李明達的接觸中,已然佩服她的為人,也想交她這個朋友,遂點點頭選擇相信,並表示會靜等待結果查明。

    「但這件事總得有個時限,總不能拖一年半載吧?」

    「三天!」

    蘆屋院靜怔住,有些呆滯地看著李明達的背影,恍然覺得同為公主身份,自己和她竟相甚太遠。

    隨後,李明達至長孫無忌處,遊說片刻,便說動了長孫無忌下令,讓長孫府所有人配合調查。

    酉正。

    所有與道垣三次郎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人員,都齊聚於長孫府的大義堂。

    長孫無忌人也來了,但面對這種場面,他情緒極差,陰沉著臉。長孫無忌身邊的七八個兒子們都因受到他的氣勢逼仄,悶著頭閉嘴不言。唯有長孫沖態度如常,和大家客觀說了下那日的經過。

    長孫沖:「大宴之後,長孫渙因與道垣三次郎聊得十分相投,便在竹廬擺酒繼續淺聊暢飲。喝了大概有半個多時辰的工夫,道垣三次郎出恭,身邊帶著四名隨從。長孫渙則在這時機就命人取來他窖藏的青梅酒,等道垣三次郎回了,長孫渙就吩咐丫鬟斟酒給道垣三次郎,還說過青梅酒釀法與眾不同,他不捨得喝的話。」

    「之後的事想來大家也都知道了,道垣三次郎飲下酒便中毒嘔吐,七竅流血而亡。當時有共計十八名隨從在竹廬親眼所見,這之後便有些亂了,長孫渙他……趁亂逃走,至今沒有蹤影。」

    長孫沖說罷,便補充表示,長孫府這兩日已然被搜查不下十八遍,每一寸角落都不曾遺落。

    「那他人去了哪兒?」李承乾納悶道。

    李泰等人都蹙眉。

    李明達目光快速地從眾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尉遲寶琪身上。別人的表情都是都在疑惑、好奇,唯有他與眾不同,轉眸瞥向別處,姿態僵硬,且嘴巴緊閉,似乎生怕吐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凶手呢?可查到線索?」李承乾又問。

    眾人搖頭。

    長孫無忌本就覺得陛下辭走一個沒用的李道宗,卻派來比李道宗更沒經驗一些小輩來鬧,純屬瞎折騰,怎可能破案。今聽李承乾如此愚笨,只知問,不知查,更覺得失望,暗哼一聲,便拱手跟太子和魏王等人告辭。

    長孫無忌一走,屋裡氣氛有些凝結。

    李明達突然開口問那些當時在竹廬伺候的下人們,「長孫渙因何要取青梅酒,是他忽然提及,還是有什麼前因?」

    「是道垣副使喝至半醉,說酒沒味兒了,二郎便吩咐婢子們去把他三年前埋在樹下的青梅酒打一壺出來。」丫鬟回道。

    「酒在土裡埋著,現挖土?」李明達問。

    「正是。」

    當時打酒的四名丫鬟都表示她們是一起去打酒,打了酒後幾就立刻送去了竹廬,不曾碰過其它人,也未曾在任何地方停留。

    「這些李道宗都查問過了,你們還有沒有什麼新鮮的?丫鬟送酒之後,便就是長孫渙一人和酒在竹廬,其餘人都在竹廬外侍候,並不知亭內情形。這期間如果下毒,就只能是他,不可能有別人。你們可別為了給長孫渙保命,就跟我說這是四名丫鬟合夥下藥,忒不可信了。」蘆屋院靜聳聳肩,然後看向李明達,表示自己真不是有意為難她們,實在是鐵證如山,長孫渙就凶手。

    如果長孫渙沒有在酒裡下毒,那麼毒一定是在四名丫鬟打酒前,就被下了。

    李明達隨即和李承乾等人,一起去了長孫渙住處。

    在那棵放酒的桃花樹下,挖過的土就堆在一邊,沒什麼特別之處,周圍也沒什麼可值得注意的線索。

    李明達只站在遠處抽了抽鼻子,然後一動不動。

    李承乾和李泰看了一眼就覺得無趣,因天色漸晚,吩咐下去多加派人手尋找長孫渙,便招呼大家暫且散了,明日再查。

    李明達使眼色給田邯繕,讓他帶人跟上了尉遲寶琪。她則跟李承乾作別,表示自己要留在長孫府。蘆屋院靜見狀也想留,不過因自己臉腫的厲害,須得回去上藥才作罷。

    一行人散了之後,李明達又回到了長孫渙的住處,順著她之前聞到的中藥味兒,走到房屋後牆處,果然在牆頭上看到幾點有黑色的東西,李明達拾起一根木棍,刮了刮,然後湊到鼻子邊聞,確認就是這東西,該就是黑膏藥。

    李明達打算繞到牆後看看,卻意外見房遺直矗立在牆邊,因後牆周圍有很多梧桐樹。房遺直可能是遠遠地通過樹縫看到自己要來了,遂此刻他已然在斯文地衝自己行禮。

    李明達走過去一瞧,在房遺直右邊三尺遠處看到了一雙很明顯的腳印,印在土裡,鞋印的位置剛好與粘藥的牆對應。

    「布鞋?」

    「是。」房遺直淺聲應,眉間浮出幾分憂慮,「長孫府用人嚴格,當日遂道垣三次郎進府的倭人皆穿木屐,這凶手沒有光腳的,穿著大唐的布鞋,且看印可知鞋底內側有磨損,可見是久穿或長久走路所致。」

    李明達蹙眉。

    「看來凶手真是我們大唐的人。」


22.案子破了

    二人都清楚,凶手即便不是長孫渙,只要是大唐人都會很麻煩。畢竟殺人案一旦涉及變成了國與國之間,就會變得複雜多變,難以處置。

    「不論如何,先查明凶手再說,殺人總要有動機。」李明達的意思,或許這動機裡面會有一個好解釋,但倘若這件事是單純的洩憤殺人或是陰謀弄權殺人,倭國那頭便佔了理,大唐勢必要補償他們。但願不是後者,這些倭國人看似老實,實則都不是吃素的。

    李明達這才想起來問向房遺直:「怎麼才來?大家都散了。」

    「遺直收到聖人密旨後,就立刻出門去查長孫渙藏身之所,因此不小心錯過了魏王的通知。得了消息就趕過來,不想已然晚了,只好順便來此處看看。」

    房遺直的答話沒毛病,但整個人冷冷淡淡,清高之氣由內而發,看起來反倒他像更尊貴的一方。

    李明達想到其父房玄齡,平常總是笑眯眯地,令人覺得他很好相處,但真遇到事的時候,這老頭可是比魏徵都難纏,想讓他鬆口比登天還難。房遺直光看表面脾氣,倒是一點都不像他父親,卻給人感覺是個更難纏的。

    房遺直感覺晉陽公主看了他很多眼,默了片刻,便交代道:「長孫渙人在尉遲府。」

    李明達驚訝,「確認?」

    房遺直點頭,他微微斂目,刻意觀察李明達會作何反應。擱正常人查案,此刻必定會急著帶人去尉遲府,便是不緝拿,總該想當面問清楚。但她沉吟片刻自後,卻蹲下身來去查看地上拿出他剛剛發現的鞋印,接著便順著鞋印腳尖的朝向,走出小林子,奔著長孫府下人房方向去了。

    房遺直眯眼看著晉陽公主的背影,目光裡探究之意明顯。

    片刻之後,田邯繕粗喘著氣跑過來,跟房遺直急道:「房大郎怎麼還傻站著,跟著我們公主去呀!」

    房遺直微微頷首致歉,隨即跟上,然後就跟著李明達到達了下人房。

    長孫府的下人房佔地不小,裡面左右八排房子,還有不少單獨帶小院的。這裡面味道就雜了,香味、餿味、汗味、臭味、藥味……

    李明達倒是能從中辨別出牆頭上的那股膏藥味,但方向太亂了,似乎很多家都有這味膏藥。

    李明達隨便揪住一名小丫鬟問話,方得知下人們不少都是因為經常幹活受累,有很多人有腰腿疼的毛病,便都流行貼最便宜且很有效的致參堂膏藥。

    「可取來一貼與我看看?」李明達道。

    小丫鬟很惶恐,忙點頭表示可以,轉身就去了自己的住處,取來她阿耶的膏藥給李明達。

    李明達聞了下,確認就是這種膏藥。她沉吟片刻,轉頭看向房遺直。

    「奴這就召集當日所有涉事的下人去大義堂。」田邯繕跟著道。

    「不用。」

    李明達和房遺直幾乎是齊聲發出。

    田邯繕愣住,有些驚訝地垂頭待命,心裡唸著許多,嘴上不做聲。

    李明達之所以說不用,是她有個靈敏的好鼻子,確認那些下人之中,並沒有人身上帶有這種膏藥味的。但房遺直卻是如何得出的結論,李明達卻很好奇。

    房遺直似乎看穿了李明達的疑惑,不及她開口問,便先解釋:「一般府邸設宴款待貴賓,所選伺候用的下人,必定是一些樣子漂亮年輕且腿腳靈便的。貼這種膏藥的人,身上必然有味道,絕無能出現在宴席之上,令主人家丟臉。」

    李明達點點頭,覺得房遺直此言在理。

    「若凶手真是長孫府的下人,想要毒殺道垣三次郎,就必須保證他一定會喝長孫渙所藏的青梅酒。道垣三次郎在出恭前曾說過酒沒味兒,這會不會就是一種暗示?道垣三次郎該是早知道長孫渙有好酒,所以喝到一半的時候,便委婉求之,想要品嚐。」

    房遺直應承,他覺得有這個可能,「如此一來,引誘道垣三次郎去青梅酒喝的人,便該就是凶手。」

    李明達再點頭,她隨即命人召來道垣三次郎的四名隨從。這四名隨從和長孫府的其他人一樣,目前都暫時被軟禁在長孫府內,在案件徹底瞭解之前禁止外出。

    房遺直:「你們副使在宴席,又或在與長孫渙喝酒之前,可曾碰到過長孫府的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四名隨從想了下,立刻用稍微繞嘴的漢話一字一板地回答道:「副使在與長孫二郎於竹廬喝酒前,也曾出恭過一次,回來的半路碰見位管家拿著半罈酒,便吵著嘗了一口。那管家說他的酒不好,不配副使飲用,府中最好的酒,卻也不是窖藏多年劍南燒春,而是長孫二郎自制的青梅酒,味道與別個大有不同。」

    「哪個管家,長什麼樣?」田邯繕忙問。

    四名隨從搖搖頭。

    「他捧個酒罐子,你們副使就去問,又是何故。莫非你們副使十分愛酒?」房遺直又問。

    四名隨從連忙點頭,表示的確如此,他們副使在倭國的時候就愛酒。而到了大唐之後,發現這裡的酒品種多,且更好喝,便幾乎每頓飯都飲酒,且對大唐的一些好久都頗有研究。

    「原來如此,凶手也便是因此,料定道垣三次郎一定會喝二表哥的青梅酒。」李明達頓了下,蹙眉道,「必定是長孫府的人無疑,也只有這府裡的人,才有可能知道二表哥藏酒的位置。」

    「倒簡單了,把所有下人都召集來,指認便是。」房遺直道。

    李明達隨即就打發田邯繕處理此事,她則和房遺直一同去了大義堂等待。

    一炷香後,長孫府百餘名男僕都聚在了大義堂外,每十二人一撥,逐一被四名隨從辨認。然到了最後一個,卻都沒發現那天那名『管家』。

    隨即排查人數,發現少了一人。

    「會不會是劉樹榆?他說腹痛,等會兒就趕過來。」

    侍衛們立刻全府搜查,在下人房所在的意見茅廁內,找到了正假意如廁的管事劉樹榆。

    這劉樹榆三十出頭,乃是二十歲的時候因為家裡窮,入了奴籍來長孫府做活,而今主要負責花園那片的活計。

    劉樹榆隨後被押送到大義堂,道垣三次郎的隨從們立刻就認出是他。脫其鞋子,也在鞋底發現有殘留的黑膏藥。

    劉樹榆被押送來的時候,滿頭虛汗,面帶恐懼。

    這會子他見自己是凶手的事已然被揭發,反倒舒了口氣,沒有之前那麼膽顫,只是認命般地大喊道:「道垣三次郎那個禽獸的確是我所殺!」


23.大唐晉陽公主

    長孫無忌和長孫沖等人的得知凶手落網的消息後, 都趕了過來。長孫無忌未進門前, 就聽到堂內有人大喊自己是凶手,他立刻大邁步快速進門,見竟真是長孫府的家奴, 氣得很想直接抽刀殺過去。

    長孫沖見是劉樹榆, 露出一副很驚訝的表情。

    長孫府諸多事情都是由長子的長孫衝來處理。長孫沖平常和劉樹榆有過一些接觸。他怎麼都沒有想到, 平時一個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厚道人, 竟能幹出下毒殺害倭國副使這樣的事情。

    「人真是他殺得?」長孫沖看向李明達,見她點頭, 長孫沖眉頭蹙得更深,轉而眯著眼看向劉樹榆, 對其失望至極。

    面對長孫沖,劉樹榆臉上閃出濃濃地愧疚之色。他耷拉著腦袋, 恨不得躲藏進縫裡。

    李明達隨後將她和房遺直的發現, 仔細講給了長孫沖和長孫無忌, 並將對應的物證人證都展現給他二人瞧。

    劉樹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這才仔細計較膏藥和腳印的事, 心裡就騰起諸多懊惱悔恨。只覺得自己當初如果謹慎點, 那會兒揭膏藥時不隨手扔地上, 又去踩一腳, 那他也不會露出這麼大的破綻。至少在被那四名倭國隨從指認的時候, 只要他堅定不認, 便也沒有其他證據佐證就是他。

    長孫沖又去瞪了一眼劉樹榆。得幸此案有李明達和房遺直來查, 他二人到長孫府才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就已經將這樁殺人案破了。而腳印和膏藥線索正是鎖定凶手最為關鍵的鐵證,令人無從辯駁。這劉樹榆的作案動機,長孫沖想不通,但他如此暗度陳倉,變相陷害了長孫渙,以及為長孫府蒙羞,真令長孫沖十分惱火。

    雖說而今凶手已經證明並非他二弟,讓人鬆了口氣,但長孫府的家奴也一樣代表了長孫家,此事必會牽扯到倭國與大唐兩國之間的利益問題,仍是會給長孫家還有他父親增添諸多麻煩。

    長孫沖此刻真恨不得親自對手劉樹榆,但他的風度卻不允許他對其作出什麼過激言行。

    「長孫府可真是養了一個白眼狼!」長孫沖咬著牙恨恨道。

    劉樹榆愈發愧疚,沖長孫沖磕頭,「奴對不起大郎往日厚待!奴該死,願意這就去領死!」

    說罷,他又咚咚地不停地磕起頭來,很用力。

    長孫沖卻覺得十分可笑,「說這些話有用?若非人家查明證據,你只怕還縮著頭不認,眼看著我二弟去送死!」

    「他不肯說殺人緣由。」李明達和長孫沖道。

    長孫從厭惡地掃一眼劉樹榆,厲言道:「還不快說!」

    劉樹榆保持跪地,雙手按在地上,面緊貼地面的動作,再不動了。

    長孫無忌見狀再也忍不了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吼道:「你這賤奴,果真找死。好,便如你所願。來人,大刑伺候!」

    劉樹榆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但隨即還是保持之前的狀態,一動不動。

    長孫無忌更為惱火,幾欲起身。這時就聽李明達輕喚了一聲舅舅,請他消氣。

    李明達看眼劉樹榆,在面對長孫無忌暴怒的情形,他竟雖然全身多哆嗦異常害怕,卻還是不肯多說一句。看來此人心中有事,而且很執著,只是簡單粗暴的辦法應該不會令他輕易鬆口。

    「我看他是有難言之隱。舅舅何不暫且歇息,把這等小事交給我們處理。或許等明兒個天亮了,什麼事情都了結了。」

    外甥女的言語總是輕輕柔柔的好聽,令人的心情莫名好起來。長孫無忌先前燃起的萬丈怒氣,也因此熄滅了大半。既然李明達既然有能力在這麼短時間內把凶手給揪出來,長孫無忌倒是願意相信李明達在審問劉樹榆上,也會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長孫無忌毫不猶豫地起了身,應了李明達的提議。臨走前,他還特意囑咐李明達盡力就好,不必因為他而強求什麼。這件事說到底是他們長孫府御下不嚴的責任,他在倭國人和聖人面前承擔一下責任,付出一定的代價,倒也沒什麼不對。

    李明達點頭應承,請長孫無忌放心。

    待長孫無忌離開之後,堂內安靜了片刻。

    長孫沖隨即徵求李明達的意見:「用刑?」

    「不可,嚴刑逼供所得未必為真相。」一直處於安靜狀態的房遺直忽然說道。

    長孫沖看眼房遺直,轉而看向李明達,想親耳聽聽她的意見。

    李明達:「他說的不錯,刑逼是下下策。」

    李明達又看向劉樹榆,只瞧著這人畏縮在地中央仍不停地發抖。一般人看他此狀,大概會覺得劉樹榆僅僅是罪行暴露,恐懼伏法而已。而李明達則可清晰地聽到他眼淚一滴滴拍落在地的聲音。他在安靜的哭,而且哭得很厲害。

    當然,人若害怕喪命,也會留下恐懼的淚水。但李明達覺得,劉樹榆恐懼的成分不多。他如果真的怕死,之前就不會那麼大聲喊出道垣三次郎是他殺的話。至少會努力狡辯一二,或是求饒,但這兩樣他都沒有。

    流淚不是因為怕,還會因為什麼?恨,悲傷,痛苦。

    「抬頭。」李明達道。

    劉樹榆頓了下,方緩緩地抬頭。他緊緊閉著嘴,眼睛紅紅的蒙著淚水,面容雖有流露出恐懼和愧疚之意,但決絕的態度更甚,仍是堅決閉口,一個字不言。

    李明見狀,料知不能立刻審問他,先向長孫沖了解一下有關於劉樹榆的一切。

    長孫沖便召來大管家郭峰暮來交代。

    這劉樹榆在長孫府做了十多年的管事,做事穩重麻利,且為人和善,才因此得了提拔,也被恩賞過不少錢,今年年初郭峰暮還特意幫他請求過長孫沖,允准他把老家的妻女也接過來。可惜他妻女卻到了長安城不久,就因病暴斃死了,沒曾享福過。

    房遺直在聽大管家提及劉樹榆妻女的時候,餘光掃了一眼劉樹榆,覺得他表現的狀態很有問題,因此又去看了一眼李明達。見她也蹙起了眉頭,便知晉陽公主所疑和自己一樣。

    長孫沖卻沒有這般敏銳,此刻只覺得劉樹榆此人忘恩負義,竟在他長孫府鬧出殺人這麼大的麻煩來,便是千刀萬剮,也已不足以平了府上下所有人對他的憤怒。

    「長孫府厚待你的結果,便是換來這個,何其可笑!」長孫沖冷笑嘆息。

    劉樹榆忙再次磕頭給長孫沖賠罪,「奴最對不起大郎的厚待,奴辜負了長孫府,不敢妄求別的,只想死,只求一死,求速死!」

    劉樹榆再一次咚咚猛烈磕頭,嘴裡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唸著他想要求死的話。

    長孫沖眼裡抹過一絲狠戾,「死對你來說,太輕了。真正的痛苦,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劉樹榆哆嗦了下,噤聲不敢再言。

    「你繼續抬頭,和我說話時,我不允你低頭。」李明邊觀察劉樹榆的神態邊發問,「你的妻女因何重病雙雙病故了?」

    「風……風寒。」劉樹榆道。

    李明達發現了他又遲疑表情,且神態很不自然,他整個身子比之前僵硬些許,便知道這劉樹榆的問題就出在其妻女身上。李明達遂又問他妻女吃了什麼藥,可否看過大夫,風寒病可沒那麼快就要人命。

    劉樹榆垂著眼眸,支支吾吾就是說不太清。

    李明達至此可以確認,劉樹榆妻女的死有問題。

    「給你最後一次會,說出作案的原因,」房遺直出言後,默了會兒,似在故意給劉樹榆思考的時間,但劉樹榆顯然不領情,還是緊閉著嘴死不開口。

    房遺直立刻看向長孫府的管家郭峰暮,「我看事因必定出自他妻女,既然他不肯說,便開棺驗屍。你可知其妻女葬身何處?」

    郭峰暮正欲開口,那邊劉樹榆就跟瘋了一樣大喊。

    「不行,絕對不行!」

    劉樹榆慌了,跪爬到房遺直跟前,苦苦懇求:「她們母女已經入土為安,求房大郎開恩,不要再擾了她們。活著的時候她們已經夠苦了,我豈能讓她們在死後繼續受罪啊!」

    劉樹榆說著就痛哭捶地,氣憤懊惱至極,也十分恨自己。

    「只要你闡明你殺人的原因,我可保證她們長眠地下,任誰都不會打擾。」房遺直誘導道。

    劉樹榆紅著眼怔了怔,整個人突然崩塌了一般,半癱在地上。而後默了片刻,他才狠狠地咬著牙道:「我殺道垣三次郎那個禽獸,不過是以命償命,是他害死我的妻女!」

    劉樹榆這時抬起頭來,眼裡滿是燃燒著憤怒之火,淚水大顆大顆地從他一個大男人的臉上滑落,「這個禽獸,他毀我妻子的清白,連我七歲的小女兒也不放過。我何止想殺他,恨不得將他皮肉撕爛,活活地千刀萬剮!」

    長孫沖怔了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樹榆仍是痛哭不止,喊著自己對不起妻女,他妻女為保名節而亡,死後理該遂了她們的願,給她們留個乾乾淨淨的名聲。而今卻因為他的亂言,讓她們連最後的清白名聲都沒有了。

    「此事我可保儘量少的人知曉,不外傳。」李明達道。

    劉樹榆謝恩,接著便闡述了事發經過。

    今年年初的時候,他日子好過了一些,手裡也有點餘錢,便託人捎信回家,讓妻子帶著孩子來長安城投奔他。從他家村子到長安城並不算遠,本不過就三天的腳程,不想他的妻女就在趕往長安城的官道上,被騎馬外出遊玩的道垣三次郎迎拖進樹林裡給□□了。她們到京後,劉樹榆見妻子神色恍然,身上有傷,孩子也是畏畏縮縮,哭鬧不止,便知道出了大事。幾番追問之下,他的妻子才支支吾吾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經過講明白。劉樹榆氣憤不已,抬手便打了妻子一巴掌,怪她是沒有保護好女兒。

    李明達凝著目光,「你打了她?」

    劉樹榆狠狠地閉眼點了點頭,淚水隨之如串線的珠子落下,「這是我無比後悔的一巴掌!因為這一巴掌後,她看我的眼神……我說不太清,總之很可怕,可能是一種絕望,我不太敢直視她。她後來就抱著孩子一直哭,一直哭,一聲不吭。」

    「那你這之後可哄她了沒有?」李明達隱隱握了拳,再次發問。

    劉樹榆怔了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沒有……」劉樹榆哀嚎一聲,至此方大聲哭出來,接著哽噎道,「我一想到她的身子已經被……我就……我一氣之下便回了長孫府,兩天不曾回家看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真的不知道。但等到第三日我終於想通了,買了些好東西回家,想好了該怎麼和她相處。我推開門,家裡好靜啊,怎麼那麼安靜,明明是該吃飯的時候,我推正屋的門,就看見我的妻子和七歲的女兒都懸在了房樑上。臉白的跟紙一樣,身子都涼了,我趕緊把她們放了下來,可不論我怎麼喊,她們都不會睜眼了!」

    劉樹榆說到這裡,嗚咽的哭聲極其悲涼。

    「呵。」李明達冷笑不止。

    劉樹榆怔了下,驀地抬眼看了一下李明達,轉而繼續道,「是道垣三次郎,是他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當時就發誓一定要為她們報仇!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便是以命相抵,我一定要殺死那個道垣三次郎。」

    長孫沖聽劉樹榆此言的,倒也能略理解他為何會殺道垣三次郎。但其不顧場合,在長孫府隨便下手的行徑,又令他十分憎恨。再有這樣下毒,若是他二弟當時也喝了那酒,豈非會枉死。

    劉樹榆忙對長孫沖解釋道:「奴知道二郎惜用那酒,該不會捨得喝。」

    「一旦喝了呢,你根本沒顧忌他的性命,是不是?」長孫沖眸子裡滿是憤怒地瞪他。

    劉樹榆愧疚地垂下頭,支支吾吾承認他當時的確沒有想那麼多。

    長孫沖氣得起身,轉而又忍了下來,背身默然。

    李明達愈發覺得可笑,「你至今還不知自己錯在哪裡,還以為自己為妻女報了仇,是麼?」

    劉樹榆不解地看向李明達,似乎在說「難道不是麼」「不管怎樣我至少對得起我的妻女」這樣的話。

    「她若一心尋思,便不會進長安城來找你。那件事並非她之錯,卻因你的冷漠相待,令她失望之極,才覺得無法苟活於世。其實真正令她致死的原因,是你。」

    劉樹榆瞪大眼不敢相信,不停搖頭,「不,不是這樣,是道垣三次郎那個禽獸害死她的,我為她報了仇!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劉樹榆越說聲音越小,整個人趴在了地上,苟延殘喘。

    房遺直則詢問道垣三次郎的四名隨從,其作為可如劉樹榆所言。

    這四名隨從早就慌神了,而今被房遺直這樣一看也都心虛,雖個個表情慌張,但誰也不沒有開口承認這件事。

    「你們可能不太瞭解我們大唐的審案手段,對於一些故意隱瞞重要案情而不報者,竹片穿指只是個開始。」

    隨從們重複這四個字,有幾分不解。

    房遺直挑眉看向李明達,是否上刑還要看公主的意思。就見李明達點了頭,房遺直立刻命人執行。

    「卻不知選誰,你們四個自行議定。」

    四人都慌了,互相看了看,都不知該怎麼辦。

    房遺直隨即就讓人挑了一個,拉了出去。不多時,這名隨從被架進來手指流著血,被丟到地上的時候,整個人疼得面目扭曲,身體蜷成一團。

    其餘三人瞧他此狀,皆曉得這個神秘的刑罰很疼。

    「包庇你們副使的惡行,對於你們倭國可不是一件好事。這個錯你們若不認,倒也罷了。我大唐為何非要跟一個敢做不敢為的小國有所來往?」房遺直說罷,便起身,拱手請李明達參告陛下,從今以後斷絕一切與倭國的交易和政務上的往來。

    四名隨從聽了這話都慌了,忙跪下給房遺直和李明達行禮,請求他們不要如此。

    「副使在年初出城遊玩的時候,卻是對一名趕路的婦人下手了。當時趕巧官道上沒有人,副使一路邊騎馬邊喝著酒,可能喝得太醉了,再瞧那婦人有些姿色,就、就……」

    「聽你們所言,你們副使倒無辜了,是酒的錯?」李明達冷笑,「真沒想到,你們倭國人敢做不敢認,竟如此推卸罪責,懦夫!」

    四名倭國隨從垂下腦袋,蔫蔫的,不敢作聲。

    李明達勾了勾手指,將田邯繕召喚而來,隨即對其囑咐了幾句。

    「去把蘆屋院靜叫來,這查案的事怎麼能少了倭人的『督促』。」李明達又道。

    沒多久,田邯繕便領來一名漢人通譯,將四名隨從的證言用漢字和倭國話各書寫了一份、李明達隨即令四名倭國隨從簽字畫押。

    這之後不久,蘆屋院靜才急急地帶著人趕過來。

    蘆屋院靜在收到消息的時候就確認問過,凶手長孫渙還沒有緝拿到,便覺得該是晉陽公主不服氣,非任性地要晚上也查案。她不想來,卻又不好拒絕,怕自己拒絕了,回頭大唐那邊就擅自做主糊弄斷案結果,遂進門的時候,還有幾分怨氣,張口就抱怨起來。

    「這麼晚了,長安城已然夜禁,怎麼還查案。拜託,你們不睡,我還要睡呢。我真後悔領了個監督的活兒。凶手還沒拿到,你說你們這會兒還有什麼可查,真是麻煩。」

    蘆屋院靜掩嘴故意打了個哈欠。話畢,她見屋內多了個她不認識的男子,長得英俊不說,通身的氣派也是她有生以來未曾見過的那種。

    蘆屋院靜眼睛頓時亮了,隨即發現此人並沒有關注自己,有些不高向。轉而她才發現李明達和長孫沖都在安靜的看著自己,目光很不尋常。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蘆屋院靜又一問一聲,隨即餘光瞟見有四名倭國隨從跪在堂屋的一腳,個個忐忑,身體有些惶恐地發抖。蘆屋院靜這才意料到事情不對,忙問何故。

    「自然是凶手找到了,我們才敢煩勞蘆屋院靜陰陽師來此走一趟。」李明達故意說了蘆屋院靜而今身份的全稱,便知道她是天皇女又如何,她而今對外的身份不過就是個使團內的陰陽師。除非有倭國天皇親手所書的信證明蘆屋院靜為天皇女的身份,不然此刻李明達說她是陰陽師,她就得是陰陽師。

    蘆屋院靜熟稔大唐話,對於李明達的畫外音自然聽懂了。她意料這件事另有蹊蹺,也不敢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囂張,忙拱手問李明達何故。

    「既然說凶手找到了,為何我剛剛問你們來傳話的侍衛,卻說長孫渙尚沒有找到?」

    「長孫渙不是凶手,凶手是他!」長孫沖指了下跪在地中央的劉樹榆,面容冷峻,顯然他還在憤怒之中。

    蘆屋院靜隨即得知這人的身份只是長孫府的一個小管家,冷笑道,「我早料到如此了,你們為了保住長孫渙,隨便揪個命不值錢的下人搪塞我們。公主,您未免太不把我們倭人看在眼裡了。」

    田邯繕便將道垣三次郎四名隨從的畫押供詞呈送給蘆屋院靜。

    蘆屋院靜很識得漢字,看了上面所述的經過之後,微微蹙起眉頭,轉即目光凌厲地瞪向那四名隨從。

    四名倭國隨從皆縮著脖子,害怕至極。

    蘆屋院靜轉了下眼珠子,隨即看似和氣的笑起來,「我當是什麼東西,這種寫滿漢話的證供,如何能讓人信服?他們雖對貴國的語言略懂,但卻都不怎麼識字。你們寫什麼,他們根本不清楚。」

    「畫押之前,證詞所述一切都已和他們講明。」田邯繕道。

    蘆屋院靜笑著對李明達行禮,「真是要抱歉說一句,這四人做證供的時候,除了貴國人員,還有誰知道可見證這件事?我並不在場,如何能確保貴國沒有對他們嚴刑逼供?」

    「嚴刑在哪兒?最多不過是有人破個手指。」李明達終於有些明白房遺直為何要用那種刑罰對付倭國隨從,原來是防著蘆屋院靜耍賴這手。

    「好好好,嚴刑逼供我說錯了,但你們仗著他們不識貴國文字,哄騙他們畫押的事情,總是有可能的。」蘆屋院靜得理不饒人道。

    「料到了。」李明達嗤笑一聲,「倭國畢竟是倭國,倭人果然是倭人。」

    李明達回手就把桌上那份摺疊好的倭國語證詞丟在了地上。

    蘆屋院靜愣了下,暫且忍著氣,去彎腰拾起,展開一看,臉色頹然大變。這晉陽公主才剛是故意把漢話的證詞先給她,就是要看她醜態百出,好在此刻打她的臉!

    蘆屋院靜氣恨交加,卻又無言可辯,只能黑著一張臉保持沉默。此刻她心裡更恨地就是那四個不中用的隨從,竟就在她不在的這幾個時辰內,隨便張口供出這麼大的事情來。

    「道垣三次郎雖為我大唐人所殺,但他的所作所為令人所有人髮指。凶手人微言輕,為顧及妻女的名聲,殺他倒在情理之中。既然劉樹榆犯了罪便是該受罰,他自該以命相抵。但道垣三次郎在我大唐行所無忌,肆無忌憚奸害婦孺一事,又該怎麼算?」

    「他人已經死了!」蘆屋院靜道。

    「這位陰陽師的耳朵似乎不太好用。我們公主的話說得很清楚,道垣三次郎的命,自有凶手相抵,而因他姦污致死的兩條性命又該怎麼算?」房遺直解釋道。

    蘆屋院靜驚訝地看向房遺直,沒想到這個她第一印象很好的男子,竟然一張嘴就如此咄咄逼人。這算什麼,要他們倭國伏低做小,進行賠償?

    蘆屋院靜自是不服氣,「這位郎君,你以區區一個長孫府的家奴來低我倭國副使的性命,未免太可笑了吧。」

    「可笑的是你,你倭國副使所犯禽獸不如之事,便是用豬狗命相抵,都嫌貴。」

    「你——」蘆屋院靜氣得臉漲紅,抿著嘴說不出話來,轉即就要告辭,「既然案子已經破了,那後續的事便由正使與貴國陛下商議,我們在此多費口舌只怕沒什麼大用。」

    田邯繕見她要走,自然不容她耍賴,先將供詞要回。

    蘆屋院靜雖想保護自己國家的利益,擅於狡辯,但也不至於在人前做小人行為。她只是一時情急,忘了手裡拿東西這件事。偏偏田邯繕的舉動,令她好像真的耍賴似得。蘆屋院靜羞憤不已,沖那四名隨從大喊,命他們隨自己回去,然卻被門口的大唐侍衛堵住了。

    蘆屋院靜回首,氣憤地看向李明達,「不知公主還有何事要交代?」

    李明達:「你既然也說案子破了,便是認同我們的調查。這件事是你們倭人無禮在先,我大唐乃禮儀之邦,雖待人厚道,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你便是走,也該代你們倭國使團先道個歉。」

    蘆屋院靜本就尷尬不已,而今又被說沒有禮貌,更為氣憤,咬了咬牙,沖李明達和長孫沖以及房遺直行了禮,乾脆利落的做了道歉,而後便快速邁步逃似得離開。

    案子既然破了,餘下的事便是陳述經過上報即可。因李明達之前聽長孫沖講述案情時,十分客觀公道,便請長孫沖幫忙述寫。她則去見了長孫無忌,交代經過後,又去看望了因此事著急而導致病情加重的長樂公主。

    李麗質聽說案子解決了,大大地鬆口氣,笑著拉住李明達的手,萬般感謝她。本想讓她留下來陪自己用飯,得知還有長孫渙一事沒有解決,她忙請李明達快些找到她這個小叔子,可別再讓他繼續在外頭吃苦。

    「他在尉遲府呢,能吃什麼苦,只怕比在這還悠哉。」李明達笑著勸李麗質放心,請她安心養病。

    李麗質點點頭,李明達臨走時,又囑咐她一定要好好對待李惠安,多去看看她。

    李明達怔了下,轉而看李麗質:「姐姐是不是知道什麼,上次你也這樣刻意囑咐過我。我待惠安一直很好,姐姐為何如此擔心?」

    李麗質不自然地笑,「也沒什麼,主要是那孩子太小,又有些任性不懂事,我太不放心不下了。倒是我嘮叨,你別見怪。」

    「五姐客氣了。」李明達心知李麗質有事隱瞞自己,但見她的病容,李明達自然不忍心繼續逼問什麼。

    出了房門,李明達幾番聽到屋內李麗質的嘆息聲,李明達便不自覺地緩緩放慢腳步。

    接著,便聽到李麗質和她的大丫鬟柏廬說道:「我不放心惠安,只怕她心思太單純,又不肯聽我的話,鬥不過她十九姐。可恨我這身子骨不爭氣,進不了宮。」

    「要不婢子想法子往宮內通個信兒,請二十一公主來長孫府一趟?」

    「倒不必,她快到八歲生日,該受封了,此時最忙,不宜擾她。再者我的話只怕她也不會聽,她向來最喜歡她十九姐。只怕兕子就是開口要她去殺人,這傻孩子也是肯做的。」

    隨即便是柏廬應和,沒什麼特別。

    李明達聽著沒有後話了,就快步離開,與房遺直匯合,一通前往尉遲府,去見長孫渙。

    尉遲寶琪見他們來,還像征性的裝了幾句,聲稱長孫渙不在。不過被房遺直一個眼神下去,他就心虛了。都怪他嘴欠,之前把實情告訴了房遺直。誰知道房遺直這人沒他看起來那麼君子,也和他一樣嘴欠,告訴公主了。

    「叫他出來。」李明達在上首位坐定之後,立刻道。

    尉遲寶琪頓然感受到公主發出的威赫氣勢,忙應承下來,隨即打發人去了。不一會兒,長孫渙便慢悠悠地晃過來。他一見到李明達和房遺直,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跑。

    「案子破了,凶手是劉樹榆。」

    李明達一句話,令長孫渙立刻轉身衝進屋,臉上笑嘻嘻。

    「好表妹,你說的可是真的?」

    隨即得知經過,長孫渙又拍掌高興又鞠躬給李明達房遺直二人致謝,感恩他們把自己給救了,不然他真不知道以後該去哪裡混了。

    「出了事就跑,慫!」尉遲寶琪白他一眼,開損了。

    「慫個屁!我要不躲起來,那些人一准就認定我是凶手,天天除了審問我,肯定不會去查其它。我這舉動多聰明,有用過腦的,你懂什麼。」長孫渙反嗆尉遲寶琪。

    「行了,也別廢話了,跟我進宮。」李明達說罷,就與尉遲寶琪作別。

    尉遲寶琪本來也在聖人欽點的查案名單中,鬧著要跟著一起去。

    李明達便隨他了,反正最後挨累的又不是自己。

    一行人到立政殿時,便有小太監告知李明達長孫沖和長孫無忌已然覲見,並將案情陳述。李明達隨後帶著房遺直等人也去見李世民,她簡單交代經過後,就告退了,餘下的收尾事宜她便不操心,由著那些人討論去。

    至深夜,萬家燈火早已熄滅,房玄齡又被急召入宮。至次日天亮前,房遺直、尉遲寶琪等人方從立政殿內退出。

    出了宮,尉遲寶琪就跟房遺直一邊大哈欠,一邊發牢騷。

    「干站了一晚上,在聖人面前我還不敢隨便動,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早知道會這麼長時間,我就不去了,幹嘛受這份罪。」

    房遺直:「案子涉及他國,自然要麻煩些,怎麼,你沒想到?」

    「你想到了你倒是告訴我呀!」尉遲寶琪哭喪道。

    「公主在,不便。」房遺冷著臉直說罷,便策馬而去。

    尉遲寶琪「誒」了一聲,見叫不住房遺直,便罷了,無奈地讓隨從慢慢的牽著馬走,他腿疼,可沒有房遺直身子骨那麼好。

    *

    武德殿外。

    睡了一晚好覺的李明達十分精神,此刻她卻站在這裡躊躇不定,不知該不該進去找李惠安。

    卻有殿內的小太監迎來,告知李明達二十一公主昨夜因為籌備冊封一事,睡得晚了些,故而到此時尚沒醒。他特來征問李明達的意思,是叫還是不叫。

    「不叫。」李明達不假思索道。

    早上風有些冷,田邯繕特意命人再取來一件外衫與公主。李明達未及披上,就聞到了一股跟荷花帕很類似的香味,隨即問田邯繕哪來的。

    田邯繕想了下,「貴主,您之前交代奴每日換一種熏香,這上面如果有其他味道,便一定是染上了剛剛宮女點燃的熏香。」

    「弄過來。」

    田邯繕應承,不多時,便端來了一鼎小香爐。

    李明達更加確認就是這種香味。

    一旁傳話的武德殿太監聞了這香味後,笑道:「不愧是親姐妹呢,倒是和我們貴主以前常用的一樣。」

    「是麼,」李明達審視這小太監,「但我記得最近她身上卻不是這種香味。」

    「是貴主墜崖後的事了,她總說能聞到血腥味,奴們便換了一種味道更烈的香,這才好些。」

    「血腥味?當時她在崖上,能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

    小太監點頭,表示他們貴主當時就是這樣說。

    李明達轉而悄悄問田邯繕,他當時也在場,是否也聞到了血腥味。

    田邯繕:「奴的鼻子挺靈的,當時也在崖上,並不曾聞到。本來就距離遠,再說有風往南吹,貴主的血也已經融在溪水裡了,該不會有什麼味道。」


24.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對問了小太監的名諱之後, 便道:「你隨我回殿, 我有樣東西要拿給你家貴主。」

    說罷,李明達便快步去了。

    小太監方德慶連忙跟上去。

    到了立政殿後,李明達便在桌案上取出蘭花帕遞給他。

    方德慶立刻笑著應承, 「難不得前些日子找不到了, 原來是落在這了。」

    話畢, 接了帕子,方德慶才反應過來哪裡不對, 十分心虛起來。

    李明達審視他,「可巧, 我也有一方跟這個一模一樣的帕子。」

    李明達便把自己的那方蘭花帕子拿了出來,晾給方德慶看。

    方德慶怔住, 臉色尷尬,「這……」

    「還有一個, 在我墜崖之處拾到, 針法並非出自我之手。」李明達又將荷花帕放在桌上。

    方德慶嚇得立刻全身哆嗦, 連忙跪地磕頭賠罪,卻是一句話都不敢亂說。

    李明達知道他有護住之心, 也沒指望他能將所有的實情交代。這一試, 只是為了確認這兩方帕子真的屬於李惠安。

    「她心裡藏不住事, 明日便是她的冊封大典, 待此之後我自會和她談, 你回吧。」

    方德慶惶恐應承, 這就退下。

    不多時, 他便又折回來見李明達。李惠安得知李明達一大早兒去見了她,卻沒見著,頗覺得遺憾,打算一會兒用了飯過來。

    「倒不必她來,我去吧。」

    李明達喝了會兒茶,估計李惠安差不多該用完飯了,便起身直奔武德殿。

    尚未入殿,李明達便聽到李惠安脆亮的說話聲,喊著要去立政殿。接著有太監傳話說她來了,李惠安就高興地寢殿裡跑出來,歡快地撲到李明達跟前,牽住了她的手。

    「冊封大典好麻煩,十九姐快來多教教我禮儀。」李惠安央求道。

    李惠安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臉蛋嘟嘟地,加上一雙黑漆漆的小鳳眼,分外可愛。

    李明達看著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笑,隨之開心。

    「你這麼聰明,哪裡還用我教。只傳授你一點,但凡儀式,難免繁雜耗時,叫人心煩,你只在心裡忍著唸著『熬過今天就好』了,便極有用。」

    李惠安認真地把李明達的話記住,然後乖乖地點頭。

    隨後姐妹來便一同溫習禮節。

    ……

    次日,吉時。

    公主冊封大典開始,太宗二十一皇女李惠安正式被冊封為衡山公主,特昭此告天下。

    李惠安心心唸唸著李明達交過自己的那句,好容易熬過大典,熬過了晌午,總算可以放鬆了,跑來找李明達一起玩。她見李明達正在練字,鬧著也要李明達教自己寫飛白體。

    李明達便寫了八個字給她臨摹。

    李惠安倒是乖巧,在桌案邊一坐便是半個時辰,直到學得有點模樣了,才叫李明達過來瞧。

    「唉,練了這麼久,我還是學得不像,怎麼都寫不出十九姐那般。」李惠安不高興地噘嘴。

    李明達端茶給她,偏頭看了看路惠安的字,「才多久,你學的已經很有模樣了。」

    「十九姐又哄我。」李惠安隨即看了眼自己杯裡,又瞧瞧李明達的,奇怪道,「十九姐的茶裡怎麼沒放薑蔥?以前十九姐喝茶的時候不都放這些麼?」

    「最近才該的習慣,口味淡了。」

    「那我也不放,跟十九姐一樣。」李惠安把自己的茶杯推了出去,讓宮女換了茶。

    李明達笑看她:「為何學我?」

    「十九姐是惠安學習的榜樣,永遠都是。」李惠安調皮地衝李明達吐了下舌頭。

    「惠安真乖。對了,今我有些話倒是想問你,你答可願意和我說實話?」李明達語氣溫和道。

    李惠安聽聞此話,很正經的點了點頭,正襟危坐看著李明達,請李明達講,她一定不會對十九姐撒謊。

    「這帕子是不是你的?」李明達把蘭花帕拿給了李惠安看。

    李惠安取來看看,表情有些謹慎,問李明達:「這不是十九姐的麼?」

    見李明達搖頭,給她看了她自己那塊,李惠安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支支吾吾承認道:「那這塊該就是我的,前些日子弄丟了,害我又重繡了一塊。十九姐在哪兒撿的?」

    李明達沒有直接回答李惠安的話,繼續拿出荷花帕給她看,「那這塊也是你的了。」

    李惠安看到荷花帕,眼睛微微睜大,嚇了一大跳,轉即就站起身來,不敢坐在李明達的身邊。

    「這、這……」李惠安身子打晃,連連退步,連原本紅撲撲的臉蛋瞬間變得煞白。李惠安此刻很懊惱自己的愚笨,她今天太高興了,十九姐先前問她帕子的事,她就忘了這茬。

    方德慶忙去攙扶自家公主,以免她身子不穩,再跌倒了。

    「惠安你怕什麼?怕做錯事我怪你?便真是你把我推下崖,我也不會忍心過分責怪你什麼。你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懂,十九姐能理解。」李明達道。

    李惠安急忙搖頭,「不是我!我便是自己墜崖,也不會忍心傷十九姐一根毫毛,我、我是……」

    「那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嚴重,讓你不敢說?」李明達沖李惠安伸手,讓她過來。

    李惠安乖乖湊到李明達跟前,稍稍穩住情緒。她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對李明達耷拉著腦袋,一副認錯的樣子。

    李明達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勸她不必哭,若實在難受不想講,便不必講了。但李明達此話之後,李惠安反而哭得更凶。

    李明達忙道:「好好好,算我說錯話,我若是在你惹你難受,這便離開。」

    李惠安立刻死拽著李明達的衣袖,淚眼汪汪地搖頭,不許她走,「十九姐對我太好了!我其實不怕十九姐怪我,我怕……我說了實話,十九姐就再不喜歡我了。」

    惠安這孩子向來幹乾脆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她在看到手帕的時候,面容有很明顯的恐慌和內疚,該是被什麼事情刺激到了,又或者受了什麼威脅。

    李明達不想逼著她,輕拍著李惠安的後背,便不提前話,問她想不想學一些好玩的東西。

    李惠安這才漸漸止住了哭,點了點頭。

    李明達便吩咐廚房備了面,帶著李惠安洗手,倆人一起揉麵,搟面皮,做了羊肉餡的餛飩和胡麻餅。晚飯倆人就打算吃自己做的東西,也不知李世民怎麼得了消息,帶著李治也趕過來湊熱鬧蹭飯吃。

    於是一炷香後,李世民帶著三名子女,擺桌於立政殿後的梧桐樹下。四個人熱鬧的圍桌而坐,吃著冒著熱氣的餛飩,就著幾樣小菜,倒是別有一番意境。

    對李世民來說,這餛飩是他女兒親手所做,連餡料都是她們親自調製,如此費心思的東西,味道上吃起來自然是不一樣。而事實上,這羊肉餡的餛飩,他們做的也確實爽口不膩,且皮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李世民忍不住連吃了幾個,才想起來開口問這餛飩的特別之處。

    「肉餡加料煸了一遍才調製,煮的時候,又在水裡加了幾葉新摘的春茶。」李明達特意要了幾碗餛飩湯上來,請他們嘗嘗。

    李世民喝了兩口,點點頭,覺得不錯,但對他來說還是覺得滋味淡了些,要加點鹽姜才算正合適。李治也覺得如此。

    李惠安卻是喜歡隨十九姐那般直接喝,本來開始她也覺得有些淡,但是多喝幾口之後,就越發覺得味道好。最後乾脆把本來撈在盤子裡的餛飩都倒進湯碗裡,混在一起邊喝邊吃。

    飯畢,李惠安又賴在李明達跟前玩鬧了好一陣,至夜深了,她還不想回。

    李明達便留她同睡。

    熄了燭火後,李惠安抱著李明達的胳膊,還很精神睡不著。

    李明達攥住李惠安的手,側頭看她,「還覺得十九姐不喜歡你麼?」

    李惠安立刻搖頭,瘋搖了好幾下,然後歪頭靠在李明達的肩膀上,「十九姐對我最好了,比誰都好,惠安一輩子都不想離開十九姐。」

    「你這話說的不心誠。」李明達半開玩笑道。

    李惠安立刻坐起身來,舉手道:「我發誓,誠心誠意。」

    李明達拉住她的手,「那你有事瞞著我,算誠心?」

    李惠安聽此話,立刻蔫了,垂著腦袋認錯。糾結了一會兒,她便偷偷地去揪李明達的衣襟,「那十九姐保證聽了我的話之後,不會不理惠安,更不會不喜歡惠安,以後還帶著惠安玩。」

    「這些事情便是不保證,我也會做到。」李明達道。

    李惠安心裡覺得很暖了,她抿著嘴角,斟酌了下語句,方有些畏怕地緩緩說出口。

    「上巳節那日,十九姐趁著大家分神時偷走離開,被郭柳水看著了,其實是我吩咐郭柳水要多關注十九姐,十九姐做什麼,我就想做什麼。那天,他就那麼跟著十九姐一路去了斷崖那裡,遠遠地隔著樹叢看見十九姐跟個男人見面,郭柳水就趕忙跑回來跟我回稟。

    我隨後就去找你,可等我到的時候,十九姐已……已經墜崖了。我當時想喊人救你,但於奉突然跑來,看到崖下的十九姐,還有趴在斷崖上的我,就說『二十一公主你怎麼』,我立刻知道他誤會我了,解釋說不是我,可是越說他看我的眼神反而越不對,嘴上說明白了。可我知道他心裡肯定以為是我失手把十九姐推下崖了。

    當時我和郭柳水真都有點慌神,但之後於侍監跟我發誓,說他不會把事情說出去,讓郭柳水帶著我趕緊回去,以免被人誤會是我頑皮推了十九姐下去,還說一切都有他料理。

    我們就繞路趕了回去,再之後,我便隨大家一起再一次在斷崖下找到了十九姐。我沒想到於侍監騙了我,他根本沒找人救你。當時我就想把事情說出來,郭柳水攔了我,說事已至此,不好再出言,否則更加會被人誤會,還說一旦被醒來後的十九姐以為是我推她下去,可能姐妹情都沒了。再有就是十九姐和個男人私下邀約的事,郭柳水怕我頂不住的質問,再嘴漏了,反而對十九姐的名聲不好。

    我就只好憋著了,可那些日子,你沒醒來的時候,我每天都做同樣的噩夢,滿鼻子血腥,好怕好怕,心裡一直很內疚很後悔,很想把事情說出來,卻越發不知道怎麼開口。」

    郭柳水是李惠安身邊的大太監,常伴在李惠安左右。此人心思細膩,也算忠誠,就是心眼多了些,有太多顧慮。不過這宮內常伴貴人身邊的太監也都有這毛病,不謹慎一些,也混不到大太監的位置。

    人性自然所致,又如何能論對錯。

    李惠安說完話後,見李明達沒有吭聲,忐忑更甚,接著便哽噎起來。她生怕李明達覺得自己是撒謊,忙死死地抓住李明達的胳膊,發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

    「我怕十九姐覺得是我失手推的,怕十九姐討厭我。我真不是故意不說!」

    「好妹妹,別哭了,我信你。」李明達剛才隨後就在納悶自己怎麼會去見一個男人,這會兒聽妹妹如此哭,方回了神兒,忙抱住李惠安,溫言哄弄她,「再哭鼻子就把腦子給哭壞了,不僅學不得飛白體,也可能記不得我是你十九姐了。」

    「那我不哭了。」李惠安立刻用袖子擦眼淚,扯起嘴角,就對李明達傻呵呵笑。

    李明達點了下她的鼻頭,「鬼靈精。」

    李惠安又嘿嘿笑起來,抱著李明達的胳膊,靠在她身上就不肯撒手。

    李明達命人打水,親自用濕毛巾給李惠安輕柔地擦臉後,便坐在床邊和她閒聊,問她那荷花帕子是不是就在那時候弄丟了。

    李惠安點點頭,「是,我見十九姐躺在斷崖下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好擔心,趴在斷崖上伸手向想去救十九姐,卻搆不著。那荷花帕子就是在那時候不小心丟了下去。」

    「於奉又怎麼會在那裡?」

    李惠安搖搖頭,「不知道,不過他是內侍監,這踏青的事他負責張羅倒也不奇怪,可能碰巧吧。」

    「這個呢?」李明達給她看蘭花帕。

    李惠安搖了搖頭,「這帕子我真不記得丟在哪裡了,早就不見了。十九姐也知道,我貪玩,一高興起來,有時候就容易忘東忘西。」

    「就像上次,你把披錦塞在了大嫂的花瓶裡,」李明達嘆道,「虧你想得出來!」

    「啊,我想起來,嫂子生日那天,我貪玩和幾個郡主玩捉迷藏,嫌披錦礙事,容易暴露我身份,又怕她們發現披錦找到我,就順手塞進那裡面了。這麼說手帕可能也是那時候丟得,但我玩瘋了,當時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當時我玩玩手裡沒了帕子,又跟丫鬟要了一個來,就是那個荷花帕。」李惠安說罷,就敲了下自己的腦袋。

    李明達點了點頭,如此也能解釋了那帕子上為何會掛上有仙人掌刺。一定是李惠安東躲西藏,不小心弄到了。

    她隨即拍拍她的頭,叫她想不來就不必強逼著自己去想。這種事只要等明天問她殿內司管衣物的宮人,就容易清楚了。

    李惠安贊同,豎大拇指:「十九姐總是比惠安聰明,惠安羨慕!」

    「你這麼誇我都聽得虧心了,行了,快睡吧。」

    二人躺下之後,李明達又想起帕子一模樣的事,問李惠安為何要學她繡那些東西。李惠安的回答倒是簡單,她就是喜歡學她。

    「還有一件錯事,要和十九姐承認。惠安繡帕子的時候,要照樣子,曾使錢讓綠荷幫忙把十九姐暫時不用的帕子拿給我。」李惠安坦白道。

    李明達眼珠子一動,應承一聲,又嘆:「這種事你有什麼好瞞,和我說一聲便是了。」

    「我怕姐姐發現我這癖好,就嫌棄惠安了,遂沒敢說。」

    默了會兒,李明達便緊握著李惠安的手,讓她不必多想,趕緊安寢。

    ……

    清早用了早飯之後,李明達打發田邯繕去伺候李惠安,到園子裡折花,放到她屋內花瓶裡。李明達則趁此時機召郭柳水來見自己,問他上巳節那日目擊的經過。

    郭柳水一聽這話,立刻明白是他家公主把這件事交代給了晉陽公主,連忙跪地賠罪,解釋當時情非得已的狀況,懇請李明達恕罪。

    「這件事你只要交代清楚,我不會為難你。和我說說那名男子,身形如何,長什麼樣,到底是誰。」李明達道。

    郭柳水驚訝,「難道貴主不認識他?」

    李明達搖頭,「我不記得那天的事。」

    郭柳水怔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回道:「奴當時躲在樹後,隔得遠,看得並不太清,但可以確認,此男子身形並不高大,且有些消瘦,穿著一身青衣,衣服好像還有點大,很樸素,乍看衣著也不像是什麼貴族子弟大,但行為舉止又十分貴氣,憑奴多年的經驗,覺得此人還該是貴族出身的。

    貴主當時和他說話的表情,也不像是和他不熟的樣子。但貴主對她的態度倒是不算溫和,有些惱怒,至於說什麼卻聽不太清,您和他的說話聲音都很小,似乎是就一件秘密的事情而爭吵。」

    打發郭柳水下去後,李明達隨後又問了武德殿司管李惠安衣著的宮人,得知她那方手帕就是在太子妃蘇氏生日當天弄丟,便大概明白,蘭花帕子該是從東宮那邊輾轉到了內侍省祁常侍的衣服裡。至於這個過程為何,倒不得而知了,但東宮和內侍省之間確實有個聯繫,就是於奉。而蘇氏對於奉的態度,也有些奇怪,頗該深究一番。

    李明達只是喪失一天的記憶,並非半年一年,對於自己有沒有喜歡得男人,她自己最清楚不過。她跑去私會這種情況,絕不可能存在。當時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導致她單獨去見那個什麼男子,但到底是什麼情況,李明達卻猜不著。

    她平時接觸的男人只有那麼幾個,父親,大哥,四哥和九哥,但上巳節當日他們都應該曲江池宴會群臣,同甘共苦行祓禊之禮,並不可能出現在踏青的山上。至於其他皇親,有些來往,但都不算太熟絡,最多也就是和長孫府的幾位表哥熟一些,但以她的性子,是不可能一個隨從都不帶單獨跑去見他們。

    想來想去,李明達決定還是先排除她的三位兄長。

    ……

    五天後。

    道垣三次郎身死一案被昭告天下,凶手劉樹榆被判將於三日後斬首。

    聞得此訊的百姓們對於道垣三次郎的所作所為十分不滿,掀起一場抵抗倭人的熱潮。不光倭國使團居住地被大唐百姓們不斷唾棄,連同西市那些倭國商人擺攤開設的店舖,也沒有一名大唐人去光顧。

    情況如此持續了七八天之後,倭國正使特來覲見李世民,告知其使團陰陽師蘆屋院靜乃是倭國皇女。李世民早前就從李明達的口中聽說了這件事,不過既然倭國皇女那邊開始要求保密,李世民自然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一般。而今倭國正使忽然來說這麼一句話,倒叫他有些驚訝,問了是否有天皇手書,沒有的話李世民也不想承認。

    倭國正使忙道:「今日此來,便是和陛下商議這件事,我願意以性命擔保,蘆屋院靜當真就是我倭國的皇女。她此來大唐的本意只是散心,遊山玩水,但而今兩國之間發生了這樣大的誤會,身為倭國皇女,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遂讓我捎話,懇請陛下允准,讓她代表倭國,就道垣三次郎的所作所為,向大唐百姓道歉。」

    李世民一聽此話,心裡倒是願意。不過面上不表,略作為難沉吟之狀,又讓倭國正使再三保證,並寫了保證文書上交,且將道歉一事的具體執行辦法敲定,如此方勉強地點頭應允了。

    倭國正使感激不盡,連連對李世民行禮謝過,而後謙卑地告退。

    李世民隨後見了李明達,就順便把這消息告知了她。

    李明達高興問:「今後的五年內,他們進奉大堂的貢品翻倍,驕傲答應在西市最繁華熱鬧之地,搭檯子給眾民道歉?」

    李世民點頭,「這個『誠摯』的道歉,必定要整的轟轟烈烈,方能大快人心。」

    「那就把檯子搭大點,早晚敲鑼打鼓滿城宣告一聲,可別叫大家錯過了。」李明達頓了下,隨即嘆,「可惜我不能去看,想想那場面,還挺有趣的。」

    「想去就去,回頭看完了正好和阿耶說說什麼樣。」李世民縱著女兒出宮,只要她喜歡就好,但萬般強調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即便是微服出巡,身邊的侍衛不可少帶。

    李明達高興謝過李世民。

    陪他用過飯之後,李明達便回房繼續琢磨自己這樁撲朔迷離的墜崖時間。

    上巳節三位皇子的情況已經確認清楚,李承乾、李泰和李治三兄弟當時確實都在曲江池陪同李世民眾宴群臣。長孫家的幾位表哥,除長孫沖在家陪著長樂公主外,長孫渙等人則都去了城西騎馬撒歡,並沒有參與到踏青的事情。

    排除這些可能之後,李明達恍然頓悟另一個可能,她當時『私見』的人,很可能是名女子。

    郭柳水說過,那人身材並不高大,且身形消瘦,衣服有點大,看著是個貴氣的人,卻穿的樸素,這就很可能是女子穿著普通男衣喬裝所致。再有,她和此人說的話時候態度有些不滿,卻很小聲。便說明對方是一位和她相熟之人,而這個人很可能本不該出現在那裡,卻不巧被她看見了,因此就有了私下裡的秘密爭執。


25.大唐晉陽公主

    這樣一來, 當時所有參與踏青的貴族女子都可以排除嫌疑。但讓若去調查沒有參與踏青者的名單, 範圍就更大了。她不能蒙頭瞎找,該先從眼前最可疑的地方著手,比如那個於奉。還有上次在長孫府, 五姐說了一句令她至今都疑惑的話, 她說惠安鬥不過她。李明達至今都很不明白, 她和惠安一直都不曾相鬥過,又何來鬥不鬥得過一說。

    「貴主, 奴這些日子經過仔仔細細的調查,發現這個於奉除了每月必定要走動東宮至少三次外, 老家竟跟太子妃出自同一處,都是京兆武功人。」

    李明達想了想這於奉的樣貌, 倒是白淨耐看,嘴也討巧, 這樣的太監不管在哪個殿都很招貴人們喜歡。蘇氏與他的來往明顯頻繁了一些, 有些奇怪, 加之二人又都出自同一個地方,巧上加巧了, 不得不查。

    好在京兆一帶距離長安城很近, 花上三五六日的功夫, 也就能查清了。

    次日, 正是倭國皇女在西市道歉的日子。

    李明達被允准出宮瞧熱鬧, 程處弼跟隨。李泰聽說此事後, 不放心, 也跟著李明達來了。兄妹二人一出宮,李泰就打發人去長孫府通知長孫沖一聲,要把他也叫上。

    「正好天色還早,四哥只管打發個人先去西市定個好地方看熱鬧。我們先去長孫府呆一會兒,如何?」李明達笑問。

    李泰搓了搓下巴,遲疑地挑眉打量她:「可是擔心你五姐?」

    「四哥懂我。」

    李泰深吸口氣,似乎是做足了很大的勇氣,才道:「行行,去吧去吧。你說咱這個舅舅,到底是怎麼了,我們兄弟他們都看不上,你說他不喜歡我也罷了,連大哥他也不太能看上,倒就是喜歡你。且不說他,連房公上次見了我,也提你兩句,誇你蕙質聰明,非普通女兒家。得幸你是個女兒身,不然大哥估計都得防著你。」

    「四哥還真信,舅舅也便罷了,他性子剛烈,是個大男人,不愛跟我們女孩子計較而已。至於房公,不過是些客套話,不然你讓她說我什麼,難道他要當著我親哥哥的面兒說我不好不成,那他就真傻了,再說了,房玄齡能有今天這地位,少的聊他那張嘴麼。」李明達分析道。

    李泰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轉即聽李明達說那那些大臣也常在她和阿耶面前,誇讚自己和大哥,心裡也就明白了。妹妹說的對,這些大臣不過是看在他們的身份份上,面上做功夫誇誇而已,真當不得真。

    「四哥想不想聽別人對你的真正評判?」李明達問。

    李泰怔了下,立刻點頭,「當然想。人有的時候就是看不清自己,須得多多求教,認真自省才好。」

    「資格真這麼想?」李明達問。

    李泰點了點頭。

    李明達:「那我給你推薦一人,你討到身邊來,一準能發現自己身上的缺點。」

    「誰?」李泰好奇問。

    「杜正倫。」

    李泰:「這不是大哥身邊的?人家在東宮領職,如可願意待在我小小的魏王府中、。」

    「四哥有所不知,這杜正倫與於志寧以前是莫逆之交的好友。從於志寧受罰之後,他便一直不忿,不願呆在東宮。四哥若誠心討他過去,請他直言諫你,他必定高興。他同意了,你願意,大哥巴不得放人,阿耶那邊自然還有什麼理由不答應?」李明達解釋道。

    李泰點點頭,覺得在理,遂決定就如此做。

    李明達忙拉住李泰,請他想清楚,「這杜正倫和於志寧一般,有一張很厲害的嘴,專挑人毛病,而且是真的什麼情面都不顧,最喜實話實說。一般人可受不住他這樣,四哥可想清楚,別到時候後悔了,又找我算賬了。那老頭兒我也沒法子。」

    李泰拍拍胸脯向李明達保證不會,「也不瞧瞧你四哥是什麼人,從來都不是一般人,我還就怕他不說實話呢,等著瞧,四哥一定會在聽了他的諫言後,變得更好。」

    「那四哥就真厲害了,兕子佩服。」李明達豎大拇指給李泰。

    說話間,二人已然騎馬到了長孫府。

    當即便有長孫府的小廝欲上前來牽馬,李明達卻率先利落地跳下馬,把韁繩爽快的丟給了小廝,便快速邁步進了長孫府。李泰佩服地笑了笑,也跟著進門。

    長孫無忌在朝,人不在家。長孫沖和長孫渙得知消息,第一時間來迎接,致歉說家裡沒個準備。

    「這麼親近的親戚,你還客氣什麼。我和兕子就來看看,一會兒還要趕著去西市看熱鬧。」

    「西市麼,倭國皇女道歉的事?我一會兒也正要去,和你們一起走,正好三弟趕早就去選了地方,咱們去找他就行。」長孫渙道。

    長孫沖特意含笑打量兩眼李明達,「又穿男裝?」

    「方便,不顯眼。」李明達沖其嘿嘿笑一下,又問了李麗質如何,隨即告別兄長和表兄們,去瞧李麗質。

    李麗質這兩日的臉色比先前紅潤了一些,人也精神許多,她半靠在榻上,囑咐李明達回頭看完熱鬧,記得回來和她講一講。

    「哪還用得著我啊,回頭我讓那位長孫駙馬去,讓他給你講,你肯定更開心。」李明達故意用逗趣的語氣,稱呼長孫沖為長孫駙馬。本以為這話說出來,五姐會更高興,卻沒想到她臉色一沉,低下頭了。

    接著,李麗質便小聲嘟囔著:「不好麻煩他,近日他太忙了。」

    李明達愣了下,拉住李麗質的手,「五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你瞧我整日臥榻在床,悠閒養病的,能有什麼心事。」李麗質笑了笑,反抓住李明達的手,「我這身子是出不得門了,你就替我多看看,看完後,就煩勞你告訴我精彩之處,也叫我高興高興。得空還是多帶惠安來見見我,我總是忍不住惦記著她。」

    「她啊,姐姐若想她,何不自己叫她來?」李明達臉色也沉下來,樣子看似很不高興。

    李麗質見狀,果然緊張起來,看嚴肅地看著李明達,問李明達和李惠安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見李明達只是敷衍的搖了搖頭,李麗質更加緊張,她緊抓住立李明達的手,皺著眉頭,聲音很沉地跟李明達道:「不管惠安對你做了什麼,她尚還是個孩子,不通事,忘你能體諒一些。我們姊妹同根而生,血濃於水,理該互相顧念,彼此扶持。」

    李明達探究地打量李麗質的面容,「五姐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李麗質怔了下,回看李明達,姐妹二人隨即四目相對。李麗質在與李明達的對峙中,感覺到對方有很強的氣勢,恍然讓她想起一人來。便是她母親長孫氏,外表看似溫柔賢德,真發起威來,卻是誰都不及。李明達亦柔亦剛的性子,便像極了她。

    李麗質敗下陣來,緊蹙著眉頭,「想來你也感覺到了,惠安的一些事我確實知道一些。你墜崖後的第二夜,她偷跑出宮來,和我哭了很久。後來我哄她睡了,便聽她做噩夢,喊著『真不是我把十九姐推下去』的話,一遍喊一邊哭得厲害,嘴裡還念叨著她最不想失去你,她好後悔。」

    李麗質說到此處,便垂淚下來,緊攥著李明達的手,「惠安與你不同,母親去的時候,她尚還在襁褓之中。你有父親躬親照料撫育,她卻孤零零地在武德殿長大。等懂事一些了,看你在父親跟前受寵,而她與你相比,卻只能得到些許,豈會不嫉妒?但這般的嫉妒,你又無論如何都責怪不了她。這不是她的錯,卻正是她的可憐之處。」

    李明達聽過李麗質這幾句話後,默而不語,然眉頭卻皺地更狠了。

    李麗質垂淚半晌,見李明達並沒有回應自己,心料她真的在計較李惠安推她下崖一事,又道:「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惠安這孩子對你是真喜歡,十分一心一意。惠安這孩子心思單純,特備喜歡你,可以說她對你的在乎勝過一切,只要你出口問她的事她必定會說。我便是擔心這個,曾特意囑咐過她,緊閉嘴,一個字都不許承認。沒想到她到了,還是和你說了。

    兕子,你別怪五姐這樣安排。你看看你而今身子硬朗,也沒什麼大事。惠安那般小,不懂事,一時任性了些,你也該理解。這件事瞞著大家都開心,知道了,你反而心裡過不去,惠安更會自責內疚日夜難受,耽誤了我們姊妹之間的感情。」

    至此,李明達方冷笑出聲,「惠安親口跟五姐說過,是她推我下去的麼?」

    「兕子,別再計較了!這次的事你聽五姐的話,就這麼過去,好不好?你也不要計較,惠安也不必那麼難受,大家以後還是情深的好姐妹。」李麗質滿口懇求的語氣跟李明達道。

    李明達萬般不解,凝神盯著李麗質,「回答我,惠安可曾親口跟你說過,是她失手推我下懸崖?」

    面對李明達的厲聲質問,李麗質怔了下,隨即不滿地回道:「沒有親口說,她年紀尚小,還但不住事,一直哭著喊著跟我辯解說真不是她退下的,還拉著他身邊的大太監郭柳水佐證。這孩子,真是太傻了,那郭柳水就是她的人,他的話如何能與她的相左?好在我明白她這份懊悔的心,知道她性子素來純善,這次的事一定是意外,才冒險出主意幫她遮掩。兕子,你現在是在怪我麼?」

    「怪,怎麼不怪。」李明達忍不住苦笑一聲,把手從李麗質的手下抽了出來,「五姐一不相信惠安,二不相信我,卻以維護姊妹感情為由,做得儘是毀我們姐妹感情的事。我和惠安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一邊說惠安純善,另一邊又不相信惠安沒有推我下崖之言。你認定惠安推我也便罷了,卻就此跟我說惠安此舉可以理解,要我讓著她。五姐,不覺得這樣說話哪裡有些不對麼?」

    李麗質瞪向李明達:「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惠安根本沒有退你,倒是我多管閒事,從中挑撥離間了你們姊妹之間的感情?」

    「沒得說了,姐姐喘疾尚未痊,不宜動氣,您還是先好好養病。誠如五姐所言,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也好好地,也不急著這一時半刻,我們等日後再議。」李明達恍然覺得自己和李麗質有些說不通了,她二人的想法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李麗質緩了緩氣,隨即點了點頭,便躺了下去,不願再理會李明達。

    李明達和她道別之後,方出門離開。然而她才走了沒多遠,便聽到屋子裡有摔東西的聲音,隨即李麗質就撒火罵她不通情理,咄咄逼人,還說外邊那些人誇讚晉陽公主溫婉慧智的話,都是虛偽騙人的。

    李明達抿著嘴,臉白了白。

    這之後,大丫鬟柏廬勸慰了李麗質,李麗質還不消火,說自己白費苦心,好心被人當了驢肝肺,說李明達在聖人身邊被撫養長大,太過傲氣不把她這個姐姐看在眼裡。至後來,李麗質聲音緩和了一些,責怪起李惠安,怪她嘴巴把不住,再三囑咐過她不要被質問一下嘴巴就守不住,結果她還是沒聽話,把事情都交代了,到底是沒鬥過她十九姐,而且最後還把她拉了進去,弄得裡外不是人了。

    其實李惠安至始至終都沒有跟她說過,李麗質知情。

    李明達想想五姐以前的時候,性子並不是如此,而今到不知怎麼變成這般,或許是久病脾氣不好所致。或許等上幾天,她病好一些,再來看看,她便不會有這樣的話和想法了。

    李明達轉路回大義堂,在要到的時候,碰巧看見長孫衝過來。

    長孫沖走得有些急,看到李明達後,表情才稍稍鎮定一些,「你五姐是不是說了些不好聽的話與你?卻莫要見怪,她這些日子一直悶在屋裡,脾氣並不打好,煩勞你多讓著她一些吧。」

    李明達應了一聲,長孫沖便伸手請李明達繼續走,他則有要事處理,便不能陪同他們一起去看倭國皇女道歉了。

    李明達點頭,與長孫沖分別之後,轉而別有意味地回頭望了一眼長孫沖的背影。

    田邯繕湊上前悄悄問:「貴主,怎麼了?」

    「沒什麼。」李明達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存疑。她剛從五姐的房間離開沒多久,長孫沖卻知道了她剛剛和五姐鬧了矛盾,這說明什麼,五姐身邊的人很快就給他通信了。

    當然也可能是他們夫妻之間關係好,互通有無,經常彼此通氣。以前李明達倒是一直這樣認為,但自從她墜崖後,耳目聰明了,她便越發覺得五姐和長孫駙馬之間的感情有些奇怪,卻又具體說不出哪裡怪。

    不過人家夫妻的事,倒不是她該插手去探究管的。

    離開長孫府後,李明達便拿出令牌,打發身邊的三名可靠之人去查實蘇氏與於奉的老家調查。,她想要知道,蘇氏在進宮之前,是否和於奉就已經相識了。如若這二人早在宮外就相識,那李明達這邊就可以十成十地確定,這倆人的關係就絕非是太子妃與內侍監之間的普通往來。

    倭國皇女的道歉很是熱鬧,李明達和長孫渙等人托李泰的福,有了個好位置看熱鬧。蘆屋院靜一遍遍鞠躬,用流利的漢話跟大家大聲道歉,在場為官的百姓們有不少起鬨的,也有一些有才華的文人貴族,喊著提議倭國使團該多做些規定自我約束。

    李明達眼瞧著蘆屋院靜一樣樣應承,道歉的很誠懇,倒也有些佩服她這份兒能屈的膽識。

    致歉儀式結束之後,李明達又跟著長孫渙等人在酒館裡呆了會兒,聽長孫渙和李泰提及詩詞,還隨口吟誦了近來他剛聽到的一首詩,倒是不錯。

    李明達聽了也覺得此人詩中懷遠志,有些才華,遂問這人的來歷。

    「乃是夔州長史狄知遜之子,名喚狄仁傑,字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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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大唐晉陽公主

    「是個人物。」

    可惜她不能如長孫渙等人那般身份便宜, 可以親自見識一下這人的才華。

    李明達嘆畢, 便用帕子掩嘴, 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她昨晚沒睡好,想事情至深夜,這會兒困勁都上來了。

    因見李泰等人尚有興致,李明達便先行先告辭。

    李泰不放心李明達一人回宮,把身邊的侍衛都打發去護衛李明達。

    李明達騎上馬, 便從打算從邊繞行, 避開那邊尚未散盡的人群。她騎著馬剛緩慢地穿過一條小巷,就被迎面而來的兩名倭人攔住。

    這兩名倭人都穿著本國很有特色的大袍,腳踩木屐,讓人很輕易的就能辨明他們的身份。

    兩名倭人行禮之後,便謙卑地向李明達致歉, 告知李明達倭國皇女很想和她私下裡見一面。

    李明達便聞著這兩個倭國人身上的脂米分香, 邊乾脆回絕道:「不見。」

    倭人沒想到大唐公主竟會如此直白的拒絕, 互相看了一眼,面有難色。隨即李明達的侍衛便上前,請兩名倭國人讓路。二人無法,便只好退下了, 且行了大唐禮恭送李明達。

    田邯繕:「貴主,您說她剛在眾人跟前道歉, 出了醜, 怎麼又突然攔路想見您, 卻是什麼意思?」

    「肯定沒好事, 不沾惹就罷了。」李明達說罷,便揮鞭直驅太極宮。

    是夜,李明達被李世民叫到身邊玩耍。

    說是玩耍,其實就是父女二人湊在一起各做各的事。

    偏殿上首位放置一張雕龍鑲金的大桌案,乃是李世民批閱奏摺所用。大殿北邊有兩張小桌,一張為李治所用,另一張則是李明達的。

    此刻李明達就坐在桌後安靜地作畫,筆鋒流暢地勾勒出山峰的形狀,修飾一二之後,只差一顆矗立於孤峰的蒼松便可完畢。

    這時候,外頭來人回稟李世民,說太子妃蘇氏小產了。

    李明達手一頓,筆尖便戳在了畫紙上。

    李世民也被這個消息弄得既震驚又糊塗,蘇氏什麼時候懷孕了,他怎麼不記得,難道是他處理國事太忙,給忘了?

    李世民便轉頭看一眼方啟瑞。

    方啟瑞立即會意,對李世民搖了搖頭,表示東宮那邊確實沒有通告過太子妃懷孕的事。

    李世民隨即質問何故,傳話的太監忙惶恐告知李世民,蘇氏滑胎乃是失足落水所致,至於蘇氏懷有身孕一事,先前倒是不太清楚,落水後出了事方知道。

    「懷了多久?」李世民問。

    太監道:「胎兒已然成型,估計已有兩月。」

    李世民蹙眉氣道:「東宮的太醫怎這般馬虎大意,這蘇氏也奇怪,平常挺溫婉細緻的女子,怎至於懷孕兩月竟不自知。」

    「我記得她前段日子染了風寒,該請太醫診看才是。會不會是太醫手誤,沒發現她有喜脈?」李明達忍不住奇怪道。

    回話太監垂著頭,抖唇解釋道:「前段日子太子妃確實身體不適,偶有嘔吐之狀,還以為是風寒所致,因怕請了太醫引太多關注,反叫人無端緊張,遂只打發宮人熬了些驅寒的薑湯服用,至始至終都不曾傳召太醫。太子妃因此十分後悔自責,奴來回稟時她仍垂淚不止,恨自己不經心。」太監隨即告知李世民,滑胎之後,太子妃便想親自來立政殿請罪,卻被太子給攔下了。

    「事已至此,道歉有什麼用,再者她又並非故意,這一胎沒了也便罷了,是沒緣分。他們夫妻還年輕,以後想要多少也不會耽擱。」李世民嘆口氣,有些惋惜。他擺擺手,打發那太監離開,隨即又傳命下去,往東宮送些溫補固身的藥材,讓蘇氏好生養身。

    李明達安靜地站在李世民身邊,沒吭聲。

    等了會兒,李世民批覆完奏摺之後,便放下筆,看向那邊還站著一動不動的李明達,瞧她面容凝重,發呆似得看著前方,便問她是否對於蘇氏滑胎一事有所懷疑。

    李明達搖搖頭。不確定的事,她不想亂言去叨擾父親。

    李世民的面色卻隨之凝重起來,「便是你不說,我也一樣覺得蘇氏滑胎之事很有蹊蹺。這宮廷女子生活仔細,卻不是山野鄉婦活得那般不拘小節,更何況你大嫂乃是東宮主母,身邊數百人伺候著,料理她的日常,萬不該出這樣大的差池。」

    「那阿耶剛剛還……」李明達不解地看向李世民,剛剛李世民明明表現出寬容不追究問責之態。

    「我不這般讓她放鬆警惕,你怎麼去查?」李世民笑了下,隨即起身,慈愛地拍了拍李明達的腦袋,「明兒個便找個理由去看看她,查出結果記得第一時間告訴阿耶。」

    李明達應承,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父親,其心智遠高於她這等蠢人。

    李世民見窗外天色已晚,便打發李明達早些歇息。他則還有一些要務處理,便不能陪她了。

    李明達應聲退下。

    在目送李明達嬌俏的身影消失後,李世民的方沉下臉來,微微偏頭朝方啟瑞的方向。

    方啟瑞伺候李世民多年,腦子異常激靈,深諳李世民的每個神態舉動所代表的意思。此刻他立刻上前,回稟給李世民晉陽公主近來的舉動。

    李世民微微揚眉,「怎麼,她竟查到了內侍監身上?」

    「是,好似這於奉與太子妃之間的關係並不一般,平常不注意也覺得什麼,仔細叫人監察之後,才發現他們之間確實來往有些頻繁。」方啟瑞接著解釋道,「公主今日已經派人出城,想來是調查於奉的身世。」

    李世民點點頭,讓方啟瑞繼續派人遠遠地看著就行,一切都由著兕子去查,不許插手。他這個女兒的辦事能耐他很很相信。兕子會懷疑,那就就一定有她懷疑的道理。且今日東宮蘇氏身上所發生的事,也確實證明了她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次日李明達早起,便聽聞身邊人告知,李世民昨夜去了楊妃那裡安寢,遂今早並不在立政殿。

    李明達便準備一人用早飯,隨後得了九哥李治那邊遞來的消息。李明達便應邀去李治屋內,和他一起用早飯。

    李治長李明達五歲,而今已然出落為翩翩少年郎了,他性子溫厚,待上敬愛待下柔和,因此在宮裡人緣極好,常被人說是心最軟最厚道的皇子。

    李治的飯量還如往常那般,只漲不減。他三兩口把八塊胡麻餅吃完了,還就著胡麻餅吃了一盤切鱠和一盤手撕羊肉,其它的小菜只是微微動了幾口。

    以前李明達倒是早就習慣了李治的飯量,但而今瞧他這樣吃,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關係,李明達竟可以聽到他腰帶被隆起的肚子繃緊而發出微微的輕響聲。

    李明達倒是沒什麼太大的胃口,吃了半塊餅,喝了點湯也便罷了。

    李治淨手之後,轉即見李明達也吃完了,笑問她今日怎麼這麼快。

    「可能是天轉熱了,便沒胃口。九哥今天的胃口倒還是和以前一樣好。」

    李治笑著點頭,他正襟坐好,接著對李明達道,「我聽說你在查墜崖一事,可查到什麼線索沒有?」

    李明達搖頭,「目前還不明朗。」

    「今兒找你就是要說這個,我昨日偶然得了個消息,但不知真假,就隨便說一個你隨便聽聽,一旦有用呢。」李治道。

    「你說。」

    「這消息玄乎,不確准,你聽聽便罷。說是你三哥悄悄回京了。」

    李明達立刻張大眼,「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聽這消息的反應跟你一樣,真的不確准,只是有人隱約瞧著好似像他。本來這種模棱兩可的消息,不去在意也罷,但偏偏人家說的時間地方讓我不得不計較。猜猜是在哪裡,什麼時候?」李治賣關子道。

    李明達立刻道:「莫非是在上巳節那日,我出事的地方?」

    李治點頭。

    李明達盯著李治看。

    李治以為李明達沒有注意到,遂又深深地點了點頭示意他,不想李明達還是在看他。

    「愣神了?」李治揮手在李明達眼前晃了晃。

    李明達微微傾斜身體,拉近了自己的眼睛與李治眼睛之間的距離,然後蹙眉盯著李治道:「「九哥,你眼睛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不舒服?」李治不解地眨眨眼,「很好啊,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我瞧你的眼仁好像和別人的不大一樣,得空請太醫瞧瞧看,再者九哥也不必頓頓如此吃肉,偶爾吃些清淡的,用些清肝明目的菜也好。」李明達輕聲建議道。

    李治:「你認真的?」

    「自然認真,記著,得空宣太醫看看眼睛,這就當是你今天給我提供消息的回報。」李明達道。

    李治挑了下眉,越發覺得自己的妹妹在胡說八道。好好地突然冒出一句讓他去看眼睛,他眼睛有多好用,他最清楚不過,真有點莫名其妙。

    不過妹妹到底是好意,李治覺得自己該心領,遂笑著應承李明達,敷衍她放心,自己有空一定會瞧瞧看。卻沒想到,他的敷衍被李明達一眼就看穿了。

    「九哥不許跟我打諢,一定要看,要看。」李明達很嚴肅地警告他。

    「好好好,我會叫太醫看看。」李治無奈地點頭,生怕李明達不信,還對李明達發了誓。

    「那不說了,我去東宮看大嫂。」

    「今早我也聽說她小產的事,倒真是叫人傷心,幫我和她說,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央告大哥和兄弟們一起去瞧她。」

    李明達應承,這就去了東宮看望蘇氏。

    李明達見著人的時候,蘇氏面色慘白,十分體虛,沒有多少精神。李明達帶李世民轉達幾句勸她安心休養的話,便忙退了出來,隨即囑咐其身邊的大宮女好生照顧太子妃,又命太醫每日都要按時診脈,直至蘇氏身體徹底康復之時為止。

    李明達隨後便問了東宮的幾個領事太監,得知蘇氏前段日子生病,確實沒有請過太醫後,便再不言說什麼,起駕回了立政殿。

    *

    三日後,先前李明達派去京兆武功地界調查的幾名侍衛回來了。

    李明達隨之得知了內侍監於奉的成長經歷。

    他出生於武功地界一處叫墘水村的地方,尚在襁褓之時便母雙亡,轉由其大伯撫養至五歲,而後因堂兄成親沒錢,他就被賣到蘇府為奴,至十二歲的時候,因於奉在蘇家受了主人的喜歡,被恩准外放,除了奴籍。這除奴籍,由賤奴轉為良民身份,本是一樁極好的喜事,照理說日子該越過越好才是,卻沒想到他又第二次被他大伯發賣。這一次就因為六百文錢的賭債,於奉被他大伯和二伯聯合設計送到了宮裡做了太監。

    田邯繕聽聞於奉的經歷,不禁紅了眼。他家也窮,當初也是為了給父母和哥哥們娶媳婦兒,田邯繕自願做了太監。但好歹他是自願,於奉卻是不同,本來人逢喜事,有了過好日子的希望,卻偏偏在這時候被算計成了太監,這比他之前為奴還要更殘忍十倍百倍,令他變得連個男人都不是了。這是何等的令人憤慨。

    「他大伯二伯倒真該死。」田邯繕嘆道。

    「田公公猜著了,這於奉的大伯二伯而今的確都不在了,倆人因為盜竊入獄,被判了流放,離開武功地界沒多久,就先後因『經不住流放之苦』在路上病死了。」侍衛回道。

    這於奉大伯二伯的死,倒是有些巧。李明達仔細問日子,正是在太子妃進住東宮的頭年。再去稍微問詢一下,便很容易發現當時司管墘水村的州刺史,剛好是秘書丞蘇亶所舉薦之人。

    這於奉在進宮之前便與蘇氏相識這點,已然可以確鑿認定。在年齡上,於奉與蘇氏相仿,相識之時正是倆小無猜,二人極可能是很好的玩伴,或也是因此,於奉到大些的時候,剛好在蘇氏準備進宮做太子妃的前半年,被格外恩賜除去了奴籍。

    自小頗有淵源的兩個人,坎坷之後,又再一次在皇宮相見。在深宮之中互為倚靠,締結一種信任和忠心的關心,是極有可能的。

    但對於內侍監於奉與蘇氏之間有沒有什麼其它的複雜感情,李明達並不清楚,也不想去做妄加推論。但她有一點可以非常確定,於奉必定是十分忠誠於蘇氏。二人素日頻繁往來,以及蘇氏幫他報仇這件事,都足以側面佐證這個問題。

    李明達隨即設想了下,如果說那日女扮男裝出現在斷崖上的女子就是蘇氏,於奉當時出現且剛巧哄騙李惠安,也是因由於蘇氏,倒都可以把事發的現象解釋通了。

    那蘇氏會去見誰?絕對不可能是於奉,因為於奉在宮裡就會很便宜地和蘇氏相見,沒必要如此麻煩。

    李明達隨即想到了今晨李治提過的他三哥李恪。有人恍然見到他也出現在山上,是真是假?會不會剛巧就是這倆人相見?但李恪為什麼要在那個地方和蘇氏見面,他和蘇氏之間為什麼會有來往,這些問題都很令李明達疑惑。再還有一個很大的解釋不通之處,便是既然兩個人都是私下悄悄地來,又何必非要約見在人多眼雜的踏青的山上,完全可以找一處沒有人的隱蔽地方去見,如此更為安全。

    除非這見面,本來就是有一人也願意,而另一人不願意。且這另一人隱秘身份來著山上踏青本是另有目的,卻不巧被前者知道了,所以被前者追了過來。

    事情雖然都建立在假設之上,但頗有合理之處,最要緊的眼前就只有這一個線索可查。考慮到倆人如果喬裝上山,並非在明面上有貴族身份,那必定要被人引領才能進入。

    蘇氏可以有於奉幫襯,那李恪找誰?這個帶領立刻進山之人,也是個突破口。

    若是能把這個帶路的人揪出來,一團亂麻就會扯出頭緒,問題也便隨之迎刃而解。

    當時參與踏青貴族子弟都有名單記錄,但因為參與的人數眾多,想要在短時間內有個結果,絕不能光憑她自己的調查。她需要一個人緣好或是能鎮得住這些子弟的人選,來快速處理好這件事。

    李明達謹慎思索了一下,腦子裡就只有兩個人選合適。但用人的事李明達還是要上報,得李世民允她准隨意調動『閒散人員』後,李明達才點了房遺直和尉遲寶琪的名。

    尉遲寶琪人緣好,消息靈通,由他來協助正可展其所長。至於房遺直,原因更簡單,經過上次的合作查案,李明達發現他很好用,自然要繼續用著。

    ……

    這次為晉陽公主傳話的人還是程處弼。

    程處弼公事公辦,把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房遺直。房遺直才能被聖人和公主肯定,本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閒散人員」四個字倒是讓房遺直好一頓挨尉遲寶琪的笑話。

    「尉遲二郎莫笑,也有你的份。」程處弼口氣冷硬地補充道。

    「真有我?」尉遲寶琪見程處弼點頭,頓時笑不出來了,尷尬地道,「我說這位英俊的程侍衛,你就不能把話一遭說了,先不喘氣?」

    程處弼默然不作聲。

    「我和你說話呢。」尉遲寶琪見程處弼不回應自己,拍了拍他肩膀。

    程處弼:「貴主限三日,要你們查清吳王現身於上巳節的傳言是否屬實。若屬實,他而今落腳之處,與誰相交,都要搞清楚。」

    三日後。

    房遺直對著自己列出的名單發怔。還有最後三家需要證實,尉遲寶琪最晚在今天黃昏前就能帶回來消息。

    狄仁傑此時已經欣賞完了房遺直書房內擺放的諸多精緻字畫,見他還是對一張名單躊躇沉默,不語一言,遂湊過來詢問,好奇問自己的這位至交好友,這些天他到底都在查什麼。

    「不能說。」

    狄仁傑轉動眼珠,精明地瞄一眼房遺直,嘿嘿笑起來,「你便是不說我也清楚,你在查案,而且查的事情和上巳節參與踏青的人有關。而與這件事最可能關聯的尊貴人物,也便只有晉陽公主了,因只有她在那一日遇到危險墜崖了。倒說說,我說的對不對?」

    房遺直隨即看一眼狄仁傑,「還有麼?」

    「那你要跟我細說說案情,我才能幫你。」

    「沒有具體案情,事關宮廷**,可知的不多,也不能知道更多。」房遺直轉即用硃砂筆,在後面又添了一個名字。

    狄仁傑驚訝:「剛還犯愁,你這怎麼就……你怎知一定是他?」

    「公主不述案情,讓我們查人;我們圈人,不說原因;倒正相宜。」

    「你這是什麼道理,人家公主憑身份尊貴可以不說,你憑什麼?」狄仁傑問。

    房遺直盯著這名字,眉頭緊鎖。

    默了會兒,就在狄仁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房遺直突然出聲。

    「憑感覺的,且等著看。若寶琪查不出來,就只能是此人。」


27.大唐晉陽公主

    狄仁傑再次確認紙面上赫然清楚所書的兩字, 真佩服房遺直敢想。

    「皇族身份高貴,若沒有憑證,可不是誰都敢隨便指責。遺直兄也不像是做武斷之人, 你這『感覺』必定有憑有據,只不過其中緣由不便與我講罷了。」

    房遺直扯起嘴角,對於狄仁傑的不置可否。

    狄仁傑心下自然明了, 轉即問房遺直, 若是尉遲寶琪真沒有查處結果,他回頭該如何跟晉陽公主交代他的『感覺』。

    「與剛剛和你所言相比,更簡單了。」房遺直說罷,焚了紙。

    狄仁傑一臉不相信,「你打發我, 已經很敷衍了,還想更敷衍地這麼打發公主?她會願意?」

    「她與常人不同。」

    狄仁傑十分驚訝,倒有些好奇這位晉陽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樣品性的人,會被房遺直如此肯定。本來對公主, 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而今還真想見識見識了。

    房遺直並未理會狄仁傑, 將手裡快要燃盡的紙丟進了銅盆內, 轉而他便出屋去外頭站著,該是在沉思什麼事。

    狄仁傑暫時沒去擾他,趁機瞧桌案上房遺直的幾張字, 也來了興致, 提筆自己寫了兩個, 與之比較,卻少了含蓄,有太多鋒利。他遂寶貝似得拿著房遺直的字帖出去,問他要了來,留作日後賞鑑學習所用。

    「倒客氣了,屋裡的東西你看好什麼便拿去,不用問我。」

    狄仁傑高興應一聲,便趕緊把手裡的這幾張字疊好放在袖裡,轉即抬頭恍然一望,卻瞧房遺身姿頎長地立於桑樹下,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房遺直才德兼備,性情溫潤,乃謙謙君子,自己與之交友是幸事,其亦可成為良師,日後提點自己,讓他更為進步,彌補身上不足。

    狄仁傑很開心,非常榮幸地走到房遺直身邊,順著房遺直的目光看向那顆桑葚樹,「紅了,再過幾日便可入口。這一樹能摘下不少,若吃不完,餘下的用來做桑葚酒,味道也甚好。」

    「這樹是我兒時同母親同栽,後來遇一知己,也是在這樹下。」提到這位『知己』,房遺直湛黑的眼眸裡隱有光澤流動。

    狄仁傑怔了下,隨即笑得意味深長,「那可否告知,你這位知己是男是女?」

    「男女都算不上,只是個乖巧的孩子。」

    房遺直坦然回了狄仁傑,隨即還看他一眼。這倒讓狄仁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腦袋不太乾淨,似玷污了房遺直的謙謙君子的品格,忙行禮致歉。

    房遺直笑了笑,表示無礙,隨即讓丫鬟摘了一盤半紅的桑葚,和狄仁傑一同品嚐。狄仁傑吃了兩顆,便覺得酸勁兒順著舌尖一直蔓延到兩腮,遂再不敢繼續用。房遺直倒是厲害,一邊看書一邊順手拿一顆吃,不消片刻的工夫,就把一盤子吃完了。最令人佩服的是房遺直竟然全程表情淡然,一點都不覺得這東西酸。

    至黃昏時,尉遲寶琪方滿頭大汗地趕回來。

    他有些喘地告知房遺直,名單上餘下那三人的嫌疑也都排除了,不枉他今天又是陪酒又是陪玩地折騰大半天。這三人家教都十分嚴,卻難掩其紈袴本性,都趁著上巳節那日踏青趁機放縱了,有兩個是帶了歌姬隨行,跑到山林裡偷偷作樂,另一個則因仰慕秦家女兒,跑去爬樹偷窺。三人行徑的確不怎麼樣,但也都說明,不可能是他們帶著吳王隨行。誰敢偷偷在身邊帶個王爺進山,還會這麼『瀟灑』玩耍。

    「歌姬那倆個也就罷了,離得遠,有家丁看守,別人算是瞧不見。但偷窺那個秦家小娘子的,可真是沒品。得幸沒被發現,不然他好好地貴族公子竟沒腦子幹這種下作的事,一准今後沒法在京城做人。」

    「哪個秦家女兒?可是指已逝胡國公秦叔寶的小女兒?」狄仁傑問。

    尉遲寶琪點頭,笑道:「正是她,看來這秦家小娘子的賢淑美名已經傳到你們並州去了。」

    狄仁傑尷尬一笑,承認道:「是有些名聲。」

    提起美女,尉遲寶琪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忙拉著狄仁傑到一邊坐,和他仔細講這秦二娘子如何漂亮奪目,技驚四座。

    「據說想聽她琴聲的男子可從長安城排到你們並州去。還有個小故事呢,說是她每日午後必定會練琴,便會有很多慕名而去的貴族子弟或乘車或騎馬在其宅邸附近徘徊,就只為聽佳人一首仙曲。後來她長兄怒了,派人驅趕,這才讓他們秦府清靜下來。」

    房遺直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將信寫完,停了筆,便塞信入封,命人與了程處弼。

    狄仁傑很好奇房遺直信中的內容,很可惜他剛剛分神沒看到。反正他而今已經和房遺直關係要好到,可以暫時借助於國公府的關係,只能耐心等後續再看了,

    尉遲寶琪聽說狄仁傑要住下來,忙表示自己也要留下,正好他們三個把酒言話,秉燭夜談。

    「你不行。」房遺直直白拒絕道。

    「為何?為何?為何?」尉遲寶琪不解的三連問。

    「太聒噪。」

    「噗!」狄仁傑忍不住笑。

    尉遲寶琪尷尬地臉憋紅了,隨即指了指房遺直,張嘴又閉上,行了這人他得罪不起。遂尉遲寶琪轉而把指尖對向狄仁傑,「你這人,我們才認識吧,就這麼不客氣笑話我,以後還想不想在長安城混了?還想不想讓我帶你去風月樓看苗緋緋了?」

    狄仁傑怔了下,轉頭問房遺直苗緋緋是誰。

    房遺直搖頭。

    尉遲寶琪:「遺直兄,我跟你提她不下百回了,你怎麼會記不住她?苗緋緋是風月樓的花魁!」

    「這重要麼。」房遺直不解地看著與他爭得有些面紅耳赤的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怔了怔,又癟了嘴。他可能有病,每次來房遺直都有罪受,還偏偏願意天天來。

    狄仁傑在一旁看穿尉遲寶琪的感受,拍拍他的肩,笑意止不住。

    *

    立政殿。

    李明達在案邊靜坐練字一天了,方得了她一直想要的信。

    拆開之後,上面所書內容只有兩個字。

    立在一邊侍候的田邯繕瞄了一眼,驚訝地微微長嘴,然後小心地去觀察自家公主的表情,「這、這……可有依據?」

    「有依據,如果所有子弟的嫌疑都排除了,那便只有可能是女眷將吳王帶了進去。而女眷們之中,唯有高陽公主最有可能。」李明達說罷,只思慮片刻,就道,「是與不是,一問便知。明日一早你就去公主府傳命,叫她進宮。」

    「上次高陽公主和貴主鬧了不愉快,她很是生氣,甚至有些憎恨貴主。奴而今去傳命,只怕她不會聽。」

    「她已被禁足,久不得出門。這次好容易得機會進宮,豈會隨意放過。」

    當初高陽公主收買李明達身邊宮女綠荷、梅蘭,目的就是為了討好瞭解李世民的喜好。之前她有錯被揪,情急之下情緒把持不住,事後冷靜下來必定後悔。為了再次得李世民的注目,她必定不會放過這次難得進宮的機會。

    天大黑時,高陽公主果然如李明達所料,乘車進宮來瞧她了。

    高陽公主一進門,見了李明達後,目光隨即快速瞥向別處,打量殿內是否有別人。見李世民不在,她面容表露失望,又有些放鬆,但很快這些複雜的表情就被她熱情的笑容所掩蓋。高陽公主十分恭謹地給李明達行了一個大的致歉禮,跟李明達自省自己之前衝昏頭腦,反應過激的種種錯誤行為。甚至她還曾私下威脅李明達,幹那麼無禮又愚蠢的舉動,希望李明達能接受她的道歉,為此她與願意做任何事。

    「今天進宮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好容易得機會和你相見,我一定要好好和妹妹道歉,今天你若不原諒我,我就跪在這裡直到天亮給你賠罪,直至你答應為止。」

    「十七姐快別如此,我承受不起。此事十七姐既然已經得了教訓,收到父親的懲罰,也知道其中的錯誤,我還有什麼好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高陽忙謝過李明達,隨即坐了下來,高陽公主便拉著李明達的手,嘆她瘦了,然後高陽便垂淚自責,覺得是自己的事害李明達心情不好而致消瘦。

    李明達搖頭表示不是如此。她不過是最近走得地方多了,就瘦了點。

    「兕子,還是你好,心胸寬廣,性子純善,我犯了這麼大的錯,你而今還如此體諒我,不跟我一般見識。」

    李明達無奈笑了笑,可不想承認自己的心胸『寬廣』。

    高陽公主隨即問李明達找她有何事。

    「不過是覺得我們姊妹的事該說清楚,而今講完了,倒也沒什麼其它緊要的事。」李明達隨後命人將一塊一人抱的白玉拿給了高陽公主,「早前你就說要一塊這麼大做個雕花香爐,給你找著了。」

    「多謝。」高陽公主高興不已,沒想到自己前來致歉不僅得到了諒解,李明達還給自己準備了禮物。

    「三哥回長安了,十七姐可知道?」李明達見她十分高興,就忽然開口問。

    高陽公主怔了下,才有些反應過來,流露出才滿臉驚訝的樣子,「什麼?三哥在長安?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是聽人講得,說三哥在上巳節那天,便是我墜崖那日,也在『踏青』,有人見到他現身了。」李明達說罷,暗暗觀察高陽公主的神色。

    躲藏、慌張、心虛,而後是故作掩飾的鎮定。

    「這我還真不知道。」高陽公主頓了下,然後質疑李明達,「兕子,你這消息可靠麼?是誰說的?會不會是他看花眼了?」

    「不過是私下裡的傳言,突然想起來,就隨便問你了。」李明達淡笑道。

    「哦,原來如此,我倒覺得不大可能,也不知是那個嘴巴欠的亂說,出番的王爺豈會不通報說回就回,這可違制。」

    「嗯。」李明達應。

    天色晚了,李明達就讓高陽公主留宿。高陽公主巴不得如此,立刻答應,隨後就被安排到她以前偶爾也會住的西廂房。

    夜裡,李明達的房間熄了燈,高陽公主的房間也隨後暗了下來。

    李明達穿著一身常服,靠在窗邊,耳朵正對著西廂房的方向。

    片刻之後,她聽到高陽公主一聲輕淺的嘆息,隨後就聽高陽公主開始了她的碎碎念。


28.大唐晉陽公主

    「真氣死我了!不行, 這口氣憋在心裡我喘不下氣, 你去叫個小的丫鬟進屋來。」高陽吩咐百靈道。

    百靈乃是高陽公主的貼身大侍女, 自六歲起就伴她身邊伺候, 可謂是她的親信中的親信。

    李明達從耳目聰明之後,倒是在不經意間聽過不少的宮女在私下裡議論過這個百靈。說是她以前在宮裡的時候,便是大宮女之中最厲害不好相與的人物, 而今隨著高陽去了公主府, 更是越發的爭鋒逞能,成了公主府內的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據說她若厲害起來,連駙馬房遺愛對她也無可奈何。

    「貴主,這是在立政殿, 咱們還是收斂著點。您可別忘了, 上次就因為宮女的事,您剛挨了陛下的訓斥。今日進宮已然是特例, 您若再在他眼跟前犯事,就太危險了。」百靈立刻勸慰阻止高陽,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高陽公主聞言更氣, 激動地拍拍床板。

    「怪她告狀!不然阿耶哪有心情管我這點小事。你說她查案查案,最後怎麼都查到我頭上?是,我承認我使喚那兩個小丫鬟監視她了, 便於我知道她和阿耶的喜好, 最終還是為了討好她, 討好阿耶。當我想耍這樣的手段?我不走這條路, 便會跟其她的庶出公主一樣, 被阿耶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就給嫁了,然後被遺忘,再沒人管。而今我便是不遂心地嫁給了房遺愛,好歹他出身名門,人在長安城,我不必忍受遠嫁之苦……」

    「百靈你說,我們同樣都是陛下的女兒,憑什麼她們嫡出的就高一頭,我們就不是人了?我心裡頭嫉妒她被養在阿耶跟前,嫉妒她受寵,難道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你說她墜崖的時候,怎麼沒死透了,非活過來!她死了,我的日子該還能過得更好些,哪會有現在這麼多氣受。再者阿耶眼前沒她擋著了,眼睛多少會看幾眼我這邊。女兒求父親的寵愛,這算心思壞麼!反正我是問心無愧。以前那麼討好她,哄著她,我對她都比對自己親娘孝敬,好好地一番苦心,卻貢出個白眼狼來!

    我心思再壞,可也是個坦蕩蕩的人,從沒叫人真去害她。可她現在卻要逼死我!今日叫我進宮,根本不想跟我和好,還是為了在我身上找茬,想把我給弄死!」

    高陽公主氣得咬牙切齒,恨得快把牙給咬碎了。

    李明達聽高陽公主這番一番謬論之後,眼睛一斜,開始一心去想案情。如果這件事真的牽涉到李恪的話,那蘇氏和李恪之間到底什麼關係,那個小產掉的孩子……

    「晉陽公主剛有意您提了吳王,會不會真知道什麼事,難道晉陽公主墜崖一事真跟吳王有關?」

    「我怎麼會知道,早知道他給我惹出這麼大的麻煩,我當初就不會答應帶他進山。」高陽公主十分後悔道。

    「而今只要他們找不到吳王便好,不然公主在陛下跟前,只怕會更抬不起頭來。犯錯有一有二也便罷了,次數再多,只怕會……」百靈最後一句沒敢說全,慎重地看一眼高陽公主,夜色中她的一雙眼眸鋥鋥發亮,營造出一種危險又緊張的氛圍。

    高陽公主有點怕了,她嘆口氣,表示回頭出宮就叫人捎信給吳王,讓他盡快離開長安城,可別再給她找麻煩。

    百靈則就明日如何應對晉陽公主一事,給高陽公主出了主意。請她保持冷靜,只要對方沒有證據便不認,死咬著說不知道就可,萬不可慌張露出破綻,讓對方繼續懷疑。再有對於晉陽公主的態度,百靈覺得高陽公主還是應該保持從前的樣子,儘量麻痺晉陽公主,讓她心軟不好意思再問。

    高陽公主不願意,「我才懶得去哄那個矯情鬼。這件事我又沒有錯,不過是幫三哥一個忙罷了,有什麼了不得。」

    「吳王未經允准,擅自回長安城,貴主知情不報,還協助他在上巳節——」

    「行了,知道了。」高陽公主當即勉強地咧嘴,練習道,「好妹妹,我們好好聊聊,別再誤會了。開頭這樣說如何?」

    百靈笑著點了點頭,建議高陽公主明日就拿此態度對待晉陽公主最好不過。

    主僕二人又細細地練了幾遍遍說辭,而後才消了聲,徹底歇息了。

    次日,李明達吩咐程處弼等人在宮外靜候,準備跟蹤高陽公主的人馬。一旦發現吳王所在之處,立刻抓現行。

    高陽公主梳洗完畢,就來了。她一進門便是笑容滿面,忙去拉李明達的手,往自己臉上貼,大有讓李明達打她一巴掌的意思。

    「好妹妹,我們好好聊聊,我們姊妹之間別再誤會了。姐姐是犯了錯,可這幾日天誦經唸佛,仔細反省,已然知道自己不對的地方了,正努力改過。你昨兒個忽然又懷疑我,我的心真是……」高陽說著,就垂首用帕子擦拭眼角,隨後再抬眼的時候,眼睛就紅紅的,似哭過一般。

    李明達瞧她這般可憐的樣子,本該會心軟。但昨夜高陽討論如何對付她的種種話語,還在她耳畔迴響,所以她至今所聽高陽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覺得諷刺。

    一邊罵她是白眼狼,一邊又把她當傻瓜一樣糊弄。

    可笑。

    高陽公主說了半晌,見李明達表情漠然發怔,心裡很不樂意,面上還溫柔笑著,輕聲問李明達怎麼了,「是不是還不肯原諒姐姐?」

    李明正欲再言,這時李治那邊剛好來人請她二人過去。

    三人一同飯之後,李治因剛好沒事,就多留了一會兒,問高陽公主,近日房遺愛情況如何。

    「還那樣,倒奇怪,怎突然問起他來?」

    李治笑了笑,「沒什麼,忽然想著了。上次我同四哥出宮,剛巧碰見他在月仙樓裡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也沒個人去攙扶,還想著他近日是不是有什麼愁事,才失態了。」

    高陽公主嗤笑,露出些許嫌棄的表情,「他那個人粗魯慣了,失態慣了,勿需管他。有時我也想不通,都是打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他怎麼就跟其他兩個差那麼多。」

    其他兩個,自然是指房遺愛的長兄房遺直和三弟房遺則。二人都是長安城有名的謙謙君子,模樣也好。其實房遺愛論長相也不錯,就是比他兩位兄弟更胖了些。這胖本是美得,但到他身上卻顯蠢了。

    「對了,三哥的事你問到沒有?」李治轉而問李明達。

    李明達搖頭,「我還正要問九哥呢,從哪兒得來的這消息,說三哥在上巳節的時候也和我們一起登山,昨兒個我問十七姐,她也不知此事。」

    高陽公主打量李治,「原來兕子的消息打你這來,倒新鮮了,快說說,我也想知道。」

    「這可不能說,人家也說了不確准,是我非逼著人家說的,做了誓保證不外洩他名諱,你們啊都別想知道。」李治說罷,見高陽公主還不甘心,忙扶額道,「才想起來,阿耶昨日交代我去見一下倭國正使,險些忘了,先告辭。」

    「因何要去見倭國正使?」李明達起身送李治時,不解問他。

    「倭國皇女丟了,求我們出兵協助。」

    「倭國皇女,那個化名蘆屋院靜的?她失蹤了?」李明達問。

    李治點點頭,隨即感嘆這些倭人麻煩,「阿耶的意思是讓我小心應對,這人丟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最近他們那邊總出事,九哥謹聽阿耶的囑咐,小心些。」李明達隨即送李治到了虔化門,和他作別後,回身就見高陽公主站在距離她大概五六丈遠的地方盯著自己,而且似乎盯了很久。

    高陽公主感覺到李明達的注視後,忙笑著過來伸手牽她,感嘆李明達和李治之間的兄妹感情好。

    李明達點頭,坦率承認。

    高陽公主怔了下,隨後也跟李明達告辭。她到底不想應對李明達的質問,即使沒等到見李世民也罷了,總比漏出一個更大的錯誤再倒霉強。

    離宮後,高陽公主便打發百靈去知會吳王李恪,令其盡快動身離開長安。

    李恪此時正宿於月仙樓中,聞得百靈此言,雖有些不甘心自己的事還沒辦完。但安全第一,回頭若讓父親得知他在消息,他必定吃不了兜著偶走。遂連忙命人查點行李,準備離開長安城。

    在百靈離開不久後,李恪又見百靈被兩名官差模樣的人押了回來。李恪知情形不妙,立刻轉身進屋,意欲翻窗從後門逃走,不想窗後也有人等著他。這會兒他終於認出來這些所謂的官差,是魏王府的侍衛。

    李泰隨後方邁著文縐縐地步伐,含笑而來。他微微躬身湊近李恪,仔細上下打量他,方用確認的口氣道:「原來真是三哥,你既然來長安城了,怎麼不找弟弟一起下棋喝酒呢,跑到這種寒酸的酒館住著,掉你王爺的氣派。」

    李恪白著唇,一聲不吭。

    李泰揮揮手,示意屬下把百靈帶走,隨後笑著對李恪道:「走吧,三哥。到我府上聚一聚,咱哥倆好久沒有推心置腹了。」

    李明達隨後得了李泰遞來的消息,請示阿耶的意思。

    兕子墜崖,蘇氏流產,吳王擅回長安……事情倒是越查越大了,李世民豈能容忍。立刻下了密旨給李明達,允她行使便宜之權。李世民倒真想看看,這件事往深了查,到底能查出什麼驚天大真相來。

    李明達得令後,就出宮去了魏王府,先見了百靈。百靈便是被抓了現行,仍嘴硬不說。李明達倒也沒指望能從她嘴裡說什麼,只叫人將百靈的嘴堵死了,手腳捆住,令其跪在跪在地上不可亂動。

    李明達命人捎了消息給高陽公主,也讓屬下特意透漏給高陽公主百靈和李恪被抓現行的消息。

    高陽公主再來時,臉上的神色很不好看。隨後看見地上跪著的百靈,嘴被封住,眼睛瞪得很大看自己,似乎充滿了恐懼,高陽公主心更虛了。

    百靈有些急,嗚嗚地對高陽公主搖頭,使眼色。高陽公主拿不準她表達的意思,轉而見李明達坐在上首位,悠閒地喝茶,她心裡便難免揣度百靈可能已經交代實情了,才令兕子如此淡定。其實便是百靈不交代,而今的狀況,也不容她再保李恪。

    高陽公主有些蔫地坐下來,讓李明達把百靈放了,並且求她不要把此事告知父親。

    「晚了,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裡。」李明達接著道,「你該知阿耶的脾氣,此事若和你關係不大,何不交代其中的隱情。」

    高陽公主眉頭打成結,眼睛噴火地瞪向李明達,只覺得眼前這個妹妹心狠手辣,竟然會陰損到詐她進宮,然後利用她跟蹤她。

    「枉我平日待你那麼好!」

    「李曦微,你給我閉上嘴!」李泰大邁步進屋,一臉戾氣瞪著高陽,「這是兕子好心給你的機會,不要算了,便立刻滾回你的公主府靜候處置。」

    高陽公主看眼李泰,氣得緩氣好一會兒才道:「真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就是帶他進山。上巳節前一日他找到我,跟我說他想見一人不得機會,剛好上巳節可以尋得那個人。讓我幫忙帶他進去,之後便可不必管他。你們也清楚我和三哥的關係向來好,這種要求我哪能拒絕,就依言做了。到地方之後,他走他的。我就和姊妹們一起,至始至終根本不知道他做什麼去了。不過你們如果懷疑是他推得十九妹墜崖,我卻不信,好端端的,他幹嘛要對對無辜的妹妹下手。」

    高陽公主轉而看向李明達,「倒是兕子你,那天為什麼要一個人離開?是不是去秘密見什麼人?我就不明白了,你如何一定覺得是有人害你了,怎知不是意外,是你亂跑失足墜了崖……」

    「十七妹,你再亂言一句試試。」李泰厲聲道。

    高陽公主不服氣地抿嘴,狠扯了一下帕子,不敢再吭聲。

    李明達根本不介意高陽公主說什麼,比這更難聽的話她都聽過了,此時只轉頭問李泰,「三哥那邊你問了麼?」

    李泰很佩服李明達心胸,不愧是他的妹妹,處事大氣,芳華自持,絕不與蠢人爭辯高低,這才是一國公主該有的氣度。

    「他現在什麼都不肯說。」李泰看眼李明達,「你去試試?」

    高陽公主瞥一眼李明達,冷笑不止,似有話說,但卻不能說。

    李明達點了頭,便去了。

    李明達還未到李恪所在之處,就聽見他在屋內急促徘徊的腳步聲。可見他很著急慌忙,且心裡沒底,步伐雜亂無章。

    李明達命人傳話之後,便踱步進了李恪的房間。李恪正拘謹的站直身子,看見李明達後,他面容繃得更緊。

    「原來是你在查我?你竟利用了你十七姐對你的信任。」李恪氣得閉上眼,背過身去哀嘆,「我不過是為私事來京一趟,見了人就會走,至於麼,你們至於麼?」

    說到激動之處,李恪又回身瞪一眼李明達。

    李明達打發走屋內所有閒雜人,直接質問李恪,「你想見的是什麼人?趙錢孫周蘇,選一個姓氏看看。」

    李恪聽到那個很突兀的「蘇」字,心裡咯噔一下,立刻瞪眼看李明達,「你這是什麼意思?兕子你真是瘋了,這種玩笑你可不能隨便開!」

    「反應很快,聽個蘇字,立刻就知道我所指。三哥,你看起來不無辜。」李明達道。

    「還輪不到你來質問我。」李恪又背過身去,他雙手緊握拳頭,這一次他打算不管李明達說什麼都不予理會。

    李明達把阿耶親手所書的密旨遞給了李恪。

    李恪不明所以地接過來,看了之後,手抖了抖,然後紅著眼對李明達無奈道:「你問吧,問完我自會進宮跟父親請罪。」

    「你回長安的目的?」

    「見人。」

    「誰?」

    「是個男人,跟你要查的事情沒關係,你墜崖的時候我也沒有參與,我可以拿任何東西跟你發誓。」

    「那也要說,說出來清楚些免得猜忌,我保證不外傳,對阿耶也是。」李明達保證道。

    「房遺直,」李恪見李明達不信,繼續解釋道,「我在安州遇到了些麻煩,急需一個聰明人幫忙解決,有人向我舉薦了他。然後我幾次三番送信過來,都被婉拒不收,我才親自來請。」

    「那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偏要等上巳節那天?」李明達不解道。

    李恪:「你當我願意這麼麻煩,他就是看我偷偷來京,不敢在明面上拿王爺的身份,便變法地婉拒不見我,我能怎麼辦。後來我聽他會去踏青,才會走此下下策。真沒想到就犯了這麼一件小事,便被你們揪了尾巴。」

    安州的事,李明達倒很想問是什麼事。不過看李恪一臉牴觸的表情,還有他剛剛描述時刻意規避的言語,知他不會跟自己細說,多費口舌去問也一樣沒結果。

    李恪所言只要去向房遺直求證便可。但李明達總覺得哪裡不對,這房遺直既然知道李恪在找他,之前讓他查可疑線索的時候,為何隻字不提。

    再有李恪身上還有不解的事,他到底見沒見過蘇氏。

    李恪對於「蘇」字的敏感,讓李明達覺得他們和蘇氏之間肯定有些瓜葛,而且巧的是,這兩人身上的熏香味道一樣。但李明達苦於沒證據證實。

    李明達遂決定詐一下他,「三哥也沒必要遮遮掩掩了,宮裡的一名太監剛好親眼見那天你和大嫂見了面,你又作何解釋?」

    李恪震驚了一下,然後忙道:「那是意外,我也沒有想到她會穿著一身男裝現身在那裡。她哭的很傷心,還說了些奇怪的話。我真的只略微勸了勸她就走了。

    當年她父親蘇亶在江州任職,我被封梁州都督,因年小上任懂的不多,便與蘇亶來往密切,仰仗他處理大小事宜,因此也和她淺識了小半年,之後他被封太子妃我便再沒有去過蘇家。而今時隔這麼多年,我們之間從未聯繫,什麼事都沒有,她那日忽然和我說那些,我也很奇怪。都怪十七姐嘴巴大,竟然告訴她我來長安的事。」

    李明達看他說話態度眼神兒誠懇,知道他沒有作假。

    再問也沒什麼了。

    半個時辰後,房遺直到達魏王府。

    隨後房遺直就和李明達承認吳王私下裡聯繫他的事實。但對於吳王在上巳節偷偷隱藏身份,就是為了見自己一事,他毫不知情,也不曾在那天見過吳王。

    李明達點了頭,又有些欲言又止。

    房遺直請他但說無妨。

    「他說安州有事,才去找你,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不知,遺直對吳王身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提起李恪,房遺直本來溫柔的表情瞬間漠然,口氣更冷漠。

    李明達還從沒見過房遺直態度這麼冰冷。

    李泰倒是似乎理解房遺直的心情,讓他盡快離開了。

    「到底怎麼回事?」

    李泰:「這事兒你可能不知道,你三哥小時候頑皮,撞過梁公夫人,令其小產險些喪命,所以房家的人對你三哥一直沒什麼好感。」

    李明達:「原來如此,這房家人倒真是厲害,」敢和王爺結仇。

    李明達回宮後,太醫那邊傳了消息,將診脈斷出的日子與東宮司寢記錄做了對應,幾乎可以確定,蘇氏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太子的。再說蘇氏常年在東宮,沒可能與別的男人有所接觸,孩子是太子的也實屬在常理之中。

    李明達隨即查了蘇氏失足的現場,池邊緩坡,沙石鋪在上頭跟乾澀,且池邊水不深,裡面都是淤泥,軟綿綿的。這種情況能摔倒,且一下子就把孩子摔掉了,到底是運氣背,還是另有緣?


29.大唐晉陽公主

    人有些時候, 就是會放不下執念。如果蘇氏的執念就是李恪, 這麼多年她的心結也都在李恪身上, 那她冒險外出, 欲趁機表述清楚, 倒也有些道理。儘管這件事在李明達看來,有些蠢了, 不過人的感情,有的時候就是最容易讓讓人犯蠢,沒道理的東西。李明達尚不懂其中的奧妙, 自然也不好亂做評斷。

    現在有兩件事情必須要搞清楚,第一蘇氏腹中的孩子, 是否真的死於意外。第二,蘇氏是否就是和她墜崖有關的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

    解決第一個疑問, 只需要從其身邊的侍女著手, 瞭解蘇氏那日失足落水的情況。

    太子妃遊園,便是輕簡出行, 身邊前前後後總要跟二十來人伺候。李明達避諱打草驚蛇,討不到太子妃身邊人的證詞, 但當時在場其它小宮女的證言,還是很容易就會問道。

    「婢子記得當時太子妃忽熱驚呼一聲,說是瞧見池塘內有一尾大紅鯉, 因想湊近看, 卻不小心腳一滑, 整個人跌進了池塘裡。」

    「朝前跌, 還是朝後跌?」李明達仔細問。

    宮女仔細想了想,很確認地告知李明達,是朝前跌,整個身體是面朝下跌進池子裡的。

    李明達覺得聽到這裡,立刻覺得有古怪。她已然調查過,蘇氏滑到的地方,是個很緩地坡,且不說岸邊被宮人打掃鋪排的石子有些干澀,跌倒有些不容易。便是真跌倒了,正常人滑一腳,人肯定本能地不想墜入河裡,身體會自然地往後仰,蘇氏卻是前傾往池裡倒。根本不像是滑到,而更像是主動跳入。

    但即便是如此,蘇氏前摔入池,身體也未必會有什麼傷害。池子淤泥多,且她摔進河內之後,立刻便有宮人趕來救她。當時參與救蘇氏的幾名宮女,都表示蘇氏摔入河裡到攙扶的過程,只不到六七句話的時間。但蘇氏被攙起身後,就捂著肚子,臉色慘白,出了事情。

    「出身前呢,便她沒有墜河的時候,面色如何,可是紅潤有光,神采奕奕?」

    李明達的疑問讓宮女們再一次陷入回憶,隨即大家互相看了看,用眼神確認,便肯定地對李明達搖頭。

    「這事婢子很有印象,太子妃遊園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好,沒什麼血色,婢子還發覺太子妃偶爾會皺幾下眉毛,似乎、似乎……像是忍受了很大的痛苦。當時婢子還納悶,太子妃既然身體不適,因何非要遊園呢。」

    「這一說,婢子也想起來,當時婢子無意偷瞄一眼太子的下身,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裙子一直在微微地抖,當時婢子還想是哪來的一陣邪風,這麼吹得。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很可能是她的腿隱隱發抖,強撐著行走所致。」

    「是,婢子也看到了。」

    「婢子也是。」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總計有九人。

    李明達隨後問詢太子小產當日所留下的衣物是否處理了。有個小宮女聽這話,忙表示已經焚燒。

    李明達目光凌厲地瞪她,立刻就把這名小宮女瞧得心虛了。

    「你撒謊。」

    小宮女忙跪下磕頭,哆哆嗦嗦道:「本該當日就焚燒,除污穢。婢子拿了衣服後,瞧著料子好,便有些捨不得,便一直偷偷留到現在。婢子知錯,請公主饒命!」

    李明達命人立刻將衣物拿了上來,可見裙上的血漬已經乾涸。除了聞到一些血腥腐的味道之外,李明達還發現裙子上有兩層乾涸的血漬,頭一層血漬比較少,之後的比較多,掩蓋在上頭。兩層血混在一起,普通人乍看之下,分不太輕,但李明達不同,她可以從裙子上的血漬濃厚,還可準確分辨出先干涸血漬的邊緣。

    如果說蘇氏墜河之後,導致了小產。她身上的衣物在血漬沒幹之前,必定會被除去。這樣形成的血漬就只有一層。而現在蘇氏衣物上的血漬卻是干涸過一層,又被覆蓋了一層,這便說明蘇氏在墜河之前,裙子內裡就已經染上血了。

    由此推敲,也便是說,蘇氏在墜河之前,已經有了小產的跡象。這也是那些宮女為何會看到蘇氏表情慘白,腿似發抖的緣故。

    蘇氏在明知道自己會小產的情況下,沒有立刻宣見太醫診治,而是強忍著痛哭,一步步走到距離寢殿很遠的池塘邊,來了一場虛假的失足落水。

    為什麼?

    李明達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孩子是蘇氏她自己不想要,她的小產,乃是她用藥所致,因小產流血等情況她無論如何隱藏不住,未免被太醫診斷出其它小產原因,暴露了自己,所以她選擇了自行找了個明顯的原因,來掩飾。

    如此大費周章的讓孩子流掉的舉動,令李明達真不得不懷疑。蘇氏肚子裡的孩子不屬於她大哥。但是李明達卻想不出其它可能,在這深宮之中,蘇氏身邊的人除了太監就是宮女,想讓她和男人通姦?絕不可能,宮規森嚴,根本不可能給她這樣的機會。

    田邯繕隨即想到一個可能,「貴主 ,那會不會是於奉那廝是個假太監?」

    李明達無奈地看一眼田邯繕,覺得他所言的話太可笑不過。這太監進宮,要走幾番檢查,再者於奉在宮中生活十年多年,怎可能瞞住這麼大的秘密。

    不過出於完全的謹慎,李明達還是讓田邯繕打發人去證實了一下。次日清晨,李明達就得了回稟,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於奉是個真太監。

    「這就怪了,那太子妃好好地,為何不要這個孩子?」田邯繕滿面愁容,很不理解,「這女人心吶,有時候太深,真叫人琢磨不透!」

    嘆畢,田邯繕看眼李明達,恍然覺得自己所言不太合適,忙跟自家貴主賠罪。

    「有些女人心,也確實如你所言,有點難琢磨。」李明達附和著田邯繕的話,心裡突然冒出了另一個想法。

    晌午後,李明達見李承乾從李世民那邊退了出來,忙叫住他。

    「大哥,嫂子身體可還好?」李明達問。

    李承乾沒好氣地看一眼李明達,然後抬手指了指她,「小丫頭,我正要和你說這事,你倒先說了,正好我們好生聊一聊。」

    李承乾隨即和李明達單獨留在屋內。

    「我聽說了,你正在查你嫂子。」

    「大哥知道了?」李明達倒不意外,畢竟她調查的時候,總會有幾個人知情,而這些人難保就有嘴巴受不住的,傳了消息過去。但她查案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之所以低調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卻也不是非要密封著消息四不透風。

    李承乾見李明達竟然毫無愧色,深吸口氣,背著手在屋內徘徊一圈圈,然後臉上泛著一股狠勁兒,抬手指了指李明達,「你還真坦然,你大嫂的事用得著你插手?她已經流產了,很是傷心,這時候你幹出懷疑她查她的事,讓她知道後會作何感想。」

    「大哥就不好奇她為何會小產?」李明達問。

    李承乾眼珠子動了一下,眯著眼睛,「小產就是小產了,知道原因會把孩子弄回來麼。而今緊要的是讓你嫂子盡快養好身體,回頭再多生幾個皇孫,便什麼都有了。」

    「大哥知道了。」李明達從李承乾毫不好奇且不耐煩的表情裡,讀到了很多。

    李承乾愣了下,和李明達四目相對,隨即他狠狠地皺眉,嘆了口氣,「兕子,你有時候太聰明反而會吃虧。我和你嫂子的事,還用不著你來操心,這件事你到此為止。」

    「好,我就算是給大哥面子,不去深究她為何故意讓自己流產的事。那我墜崖的事呢,大哥以前不是支持我查明真相麼?」

    李承乾皺眉:「墜崖?你墜崖的事跟你嫂子有什麼干係?我記得那日她可沒有出宮。」

    「人證呢。」李明達問。

    李承乾聽她此問,意料到了什麼,看兕子的目光會充滿了不滿,但這件事他也不敢肯定。

    李明達一雙明眸坦然與李承乾相對,「若是她推了兕子下崖,大哥作何感想,還是兕子多管閒事麼?」

    「兕子,那可是你嫂子,她可是個純善到連個吃她血的蚊蟲都會放過的人,她喜歡你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傷你。」李承乾暴怒道。

    李明達沒吭聲,只讓李承乾冷靜,她轉身吩咐,命人即刻將於奉緝拿,並特意吩咐下去,於奉被抓這件事一定要通知給太子妃知曉。

    李承乾緊隨而至,他聽到李明達這些吩咐,更加生氣,一把拉住李明達的手,「兕子,你要鬧到什麼時候?難道有阿耶百般寵愛你還不夠麼,非要把東宮攪和亂了你才甘心?」


30.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回瞪李承乾,清澈的春溪頓然凝為冬日的冷冰。

    李承乾還從沒見過一貫溫柔的妹妹會有這般神情, 心裡打個激靈, 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言語有些過激了。他因為開始緊張手心冒汗,然後慌張地鬆手, 欲跟李明達解釋自己剛剛不過是一時激動才說了重話。但他畢竟是身為太子之尊, 又是李明達的長兄,他拉不下來這個面子說。

    所以到最後, 李承乾只是瞄一眼李明達,冷哼一聲, 背過身去,看起來十分不爽快。

    「東宮已經亂了。」

    李明達覺得自己道明事實,李承乾可能也不願意聽了, 遂等了會兒見李承乾不言語, 轉身便走。

    許是因耳朵太好用的關係, 李明達從甦醒之後, 習慣走路輕盈,沒有多大聲響。待李承乾反應過來,想要和李明達再言的時候, 她人已然邁出殿外,只叫他瞧見一抹被風翩然吹起的裙角。

    「你——」

    李承乾愣了愣,他無奈閉眼深吸口氣,雙手緊緊地握拳, 很用力, 用力到整個手臂都繃直了, 微微地顫抖。

    李承乾帶著怒氣回到東宮,直驅蘇氏的寢殿。李承乾背著手站在門口處,威嚴赫赫,口氣不善地打發所有宮人都退下。

    蘇氏剛剛流產,還在修養,此刻正飲著滋補的湯藥。因見到李承乾來者不善,她也不喝了,放下碗。蘇氏剛剛在眾宮女跟前喝藥之態,還是一副溫柔很好伺候的模樣,但當她單獨面對李承乾時,整張臉瞬間垮了下來,冷到無意無暇。

    蘇氏揚首,毫不畏懼地看向李承乾,「有什麼話殿下就說,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哪用得著動這麼大的肝火。」

    李承乾本來就怒火滿貫,忽聽蘇氏這話,氣得火冒三丈,兩三步就衝到蘇氏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蘇氏身子較弱,被李承乾忽然提起,憋得滿臉通紅,隨即不住地咳嗽起來,但她沒有掙扎,眼裡更是帶著恨意瞪著李承乾。

    「我真該殺了你這個市井婢!」李承乾對蘇氏說話時,幾欲把牙咬碎。

    蘇氏冷笑,「那殿下何不動手?」

    李承乾恨恨地揚起手。

    蘇氏見狀脖子揚地更高。

    李承乾最終還是把手放下,便是這個女人他依然恨之入骨,厭惡徹底,但他的禮教仍讓他幹不來打女人這種事。

    李承乾鬆了手。

    蘇氏身體落回了床榻,她狼狽地趴在床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李承乾垂眸冷然地看著她,「再作下去,你我都玩完。」

    「抱歉,我不懂殿下的意思。」蘇氏裝糊塗道。

    「檸櫻,你怎麼會變成這副不可理喻的樣子?以前的你多溫婉柔和,賢德端方;再看看現在的你,真有辱你們蘇家的門楣。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想想你的父親兄弟姊妹。你不好了,莫非也好拉著他們一起不好?」李承乾雙眼噴火,但對這個女人他又有些無可奈何,想她死,卻又不能真下手讓她去死。

    蘇氏立刻抬眼瞪李承乾:「你少拿我的家人威脅我。我連死都不怕,還會在乎其它?人死了,塵事皆云煙,喝一碗孟婆湯,誰記得誰!」

    「你這樣的人還配合孟婆湯投胎傳世,該下十八層地獄。」

    「便是下地獄,你我夫妻一場,我也會拉著你一起下去。殿下你這般負我,遭此報應也應當。」蘇氏便是全身無力,還是挺直了脊樑,坐起身來。她直視著李承乾的眼睛,回視著李承乾看她的每一眼。

    「惡婦!」李承乾面目猙獰。

    蘇氏嗤笑,表情冷冷地,對於李承乾這套威脅她早已經不怕了。誠如之前所言,她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呢。

    擱在平時,李承乾必然懶得在與蘇氏繼續同留在一間屋內,但今天還有話沒說完,他總要把該說的東西都說了才行。

    「奉勸你這段時日老實些,兕子在查你。」李承乾道。

    「她查我?為什麼?」蘇氏不解地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眯著眼,緊盯著蘇氏,「你先告訴我,上巳節那日推兕子墜崖的人是不是你?」

    蘇氏怔住,轉而一臉苦楚地嗤笑,「你就這麼想我?也對,我在你眼裡早就是無可救藥的惡婦,推你妹妹墜崖,的確像是我能幹出的事。」

    李承乾聽她此言,知此事應該不是她,心裡稍稍鬆口氣,轉即囑咐蘇氏今後與於奉的來往少些。

    「沒先到她連於奉都查。」蘇氏沉眉,已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麻煩。

    「於奉算個什麼,她已經在發現你故意弄掉了腹中的胎兒。你就作孽吧!」李承乾恨恨道。

    蘇氏冷笑,「我作孽?比起你來,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大家彼此彼此,誰都別說誰。」

    「蘇氏,你找死!」李承乾再忍不了了,他可是堂堂大唐的太子,卻被這個陰險的女人挾持住,怎能不氣。李承乾指著蘇氏的鼻尖,狠咬著牙感慨真該把她殺了。

    「但你卻不敢,我死了,你的秘密就會公之於眾,在聖人跟前你便徹底毀了,再沒抬頭之日。」

    李承乾無奈地咬牙:「蘇氏,早晚——」我會殺了你!

    蘇氏看一眼李承乾,嘴角扯起意味不明地複雜笑容。待李承乾對她再三警告要防著兕子調查後,蘇氏眼見著李承乾離開。一直目送,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見很久,蘇氏整個人才垮下來,癱軟在床上。

    待她的大侍女巧兒進門之時,蘇氏的臉上早已蓋滿了淚水。

    巧兒用帕子輕輕地給蘇氏拭淚,心疼道:「這又是何必,您明明——」

    「住嘴。」

    巧兒不再言語,默默伺候蘇氏躺下後,便聽蘇氏對她吩咐,要她盡快傳消息給於奉,讓於奉不必再來東宮。

    巧兒得令離開,不久之後,她便慌忙地跑回來,跪在蘇氏跟前急急道:「可不好了,公主已經把於侍監抓起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蘇氏頓然坐起身來。

    巧兒:「一個時辰前,該是殿下從立政殿回來那會兒。」

    蘇氏晃了晃身子,最終被巧兒攙扶,身子靠在了隱嚢上,「這兕子到底要幹什麼。」

    「會不會真如殿下所言,她已經發現真相了?」巧兒表情慌張不已。

    蘇氏咳嗽了一聲,揉了揉剛才被李承乾勒紅了的脖子,「狠狠地瞪一眼巧兒,要她不必再多說,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便真的就算沒發生了。

    「可是——」

    「沒有可是,不要再提此事!」蘇氏緊蹙眉,很不想回憶那天的情況。「她沒有證據,我們不必心虛。」

    蘇氏躺好,閉上了眼,眼前卻總是閃過同一個令她後怕驚悚的畫面。蘇氏便睜著眼,隨即想到了李承乾,眼角的淚就順著太陽穴滑到了耳際。濕乎乎的很難受,但蘇氏一點都不想去擦,這是她活該。

    屋子裡安靜片刻之後,門外突然有人傳話說晉陽公主到了。

    蘇氏一愣,隨即不及她反應,就見李明達穿著一身翠衣邁著明快的步伐進屋。

    蘇氏坐起身來,擦了擦眼角,然後滿臉溫柔地衝李明達伸手,「兕子,你怎麼來了,快到我身邊來。」

    李明達走到蘇氏身邊,卻保持了一丈的距離,對於蘇氏的伸手招呼,她冷著臉沒有回應。

    蘇氏尷尬了下,訕訕地收手,然後溫和地笑著問李明達是不是心情不好。

    「到底怎麼了,我們家的寶貝兕子到底是在哪兒受了委屈,和嫂子說,嫂子看看能不能幫你出氣。」

    李明達趁機仔細觀察了蘇氏的神態,這真是蘇氏身上最可怕的一點。至今看來,李明達都覺得她微笑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多大破綻,是那麼真誠。這說明什麼,蘇氏在撒謊這方面極為熟練,已經到了會刻意掩蓋自己的情緒以至於以假亂真的地步。

    李明達卻沒有閒心繼續和蘇氏打太極,她當即坐了下來,還是冷冷對著蘇氏。

    「想來大哥已經和嫂子說過了,我在查墜崖的事。而今查到了於奉身上,也查到了嫂子身上,我還親自質問過大哥,不過他倒是很護著嫂子,我反被嫌棄被罵了回來。」

    「是麼。」蘇氏苦笑了下,但心頭卻是一震。李明達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正中她的情況。如果不是她十分確定這寢殿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蘇氏真懷疑李明達剛剛就在屋外偷聽了她的講話。

    「剛在立政殿,我送走大哥後,就睡了一覺,做了個噩夢,發得滿頭是汗。但醒來後,仔細想想,我做的根本不是噩夢。」

    蘇氏愣了下,然後好笑道:「還說不是噩夢,你頭上都發汗了,能是什麼,難不成你想把它算成美夢?」

    「根本不是夢,是我恢復記憶了。」

    李明達的目光像一把利劍射向蘇氏,此刻蘇氏還沒有反應過來,面容上還是一副禮節性地微笑。緩了片刻之後,這笑容才在她臉上垮掉,換成了疑惑、恐慌和強裝鎮定。

    李明達繼續補充道:「發出的汗是嚇得,因為真相真的太嚇人,我想都不曾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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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大唐晉陽公主

  蘇氏的淚珠一顆顆地湧出,滑過臉頰,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半睜著眼,目不斜視,卻至始至終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這種哭相看起來有些絕望,也幾分恐怖。

  李明達看蘇氏如此,心裡不自覺的就發酸,睫毛微微打顫。

  不知為何,一些年幼時的回憶,便橫衝直撞地湧現在她的腦海中。

  蘇氏長她十四歲,自她記事起就是她的長嫂。因長孫皇后去世早,蘇氏又受了長樂公主的囑託,對李明達和李惠安可謂是百般照顧,躬親問候,真仿若親母一般。當年蘇氏進宮後五年無所出,李明達雖年幼,但慧敏機靈地她,深知長嫂的苦楚。故曾拉著李惠安的小手,私下裡一起找蘇氏發誓,以後一定待蘇氏若母親一般敬重。便是蘇氏沒有孩子,她們姊妹以後一定也會像孩子一樣孝敬蘇氏。

  蘇氏當時感動地熱淚盈眶,抱著她們姊妹又笑又哭,開心的不得了。後來再一年,蘇氏便誕下嫡子李厥,姊妹們都喜氣洋洋為她高興。蘇氏因此還特意設宴單獨款待了她們姊妹,鬧得一團和樂。

  時隔多年,直至月前,李明達都覺得她們情狀母女的姑嫂關係一直很好。又或許這只是她單方面覺得好而已,不然也不會今天這樣的對峙。

  蘇氏垂淚夠了,轉而目光停滯一下,看著李明達,「你想起多少?」

  李明達瞭然蘇氏對自己恢復記憶一事有所懷疑,遂直接開口道:「我知道是你推我下了懸崖。」

  蘇氏垂下眼眸,沉默。

  李明達也不言語,只是安靜的看著蘇氏,她知道蘇氏不會一直沉默下去,肯定會給她一個答覆。

  半晌之後,蘇氏攥著衣角的手越發顫抖,嘴角也抿得越來越緊。最後她終於忍到邊緣,猛然張口道:「當時情急,並非有意,你我爭執之時,難免互相推搡,卻沒想到……是有我的一些不對,但這件事,卻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蘇氏有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說話音量高一些。

  「嫂子便是認了,上巳節那日,你也在山上,而且和我起了爭執。」李明達其實根本沒有恢復記憶。她只是先前緊隨著李承乾回了東宮,動用了李世民的令牌不准侍衛通告,然後就站在顯德殿外牆邊等了半晌,將李承乾和蘇氏的對話全盤聽進耳裡。

  儘管蘇氏沒有跟大哥承認,她當日在斷崖推了自己。但從蘇氏的話語裡,李明達能明顯確認她當時就在現場,而且真的去見了李恪,加之於奉在旁輔佐,以及李惠安的證詞,蘇氏肯定難逃干係。遂李明達判斷,蘇氏是在對大哥撒謊。

  蘇氏終於反應過來,回瞪李明達,「你在詐我?」

  「也不算詐,我還知道很多。比如嫂子當時和我在懸崖上爭吵,內侍監於奉和你的大侍女巧兒躲在一邊偷看。」李明達闡述道。

  蘇氏怔了下,轉而蹙眉躲閃掉了李明達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是你那天多事,非要爭論個黑白,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事黑白清楚?就比如你大哥,你真以為他是個人人稱頌的好太子?」

  李明達蹙眉,對於蘇氏這種推卸責任的話很反感,「我們現在說你犯的事,扯我大哥做什麼。至少我墜崖的時候,他人在離我們幾十里遠的曲江池,陪著阿耶宴眾官,干的是正事。而你卻男扮女裝,廝混出宮,想要趁機私會我三哥。」

  蘇氏冷笑:「你可真是個好妹妹,到底要幫著自家大哥說話。我算什麼,不過是個外姓人,鬥不過你們皇親貴族!但兕子,我奉勸你一句,可千萬不要以為你大哥是什麼正人君子。」

  「嫂子不提那日的事,偏偏提我大哥,可是為自己所犯下的罪惡而感心虛,故意規避?」

  蘇氏捂著肚子譏笑幾聲,「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倒是你,年紀還小,尚不知人心醜陋和險惡。有些話本不該對你說,但嫂子以後恐怕是沒機會了,倒要好好告訴你,你大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何不先講講上巳節那天的經過,我再聽嫂子如何抱怨我大哥。」

  蘇氏:「經過?你不是瞭解了麼?我女扮男裝,讓於奉帶我出宮,就是為了見吳王。你們猜的都不錯,我去見他的目的,便是想敘舊情,可惜人家不給面子,偏偏還被你給瞧著了。你待吳王走後,就追過來和我理論,對我百般糾纏,我無臉面對你,便欲跳崖,你拉著我不許。互相拉扯之間,我甩開你的手臂,令你失足落了懸崖。這是我的錯。」

  蘇氏的交代簡潔明了,看似很坦白。但她所述的經過,顯然跟現場所發現的一樣證據對不上。而關於奉那邊,祁常侍謀殺綠荷、秀梅和侍衛鄭倫的事,都有待進一步證實。水很渾,並非蘇氏這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了。

  「懸崖邊的石縫裡,有我絹帕上的料子。如果帕子只是隨便丟棄,布料是不可能被刮進那麼深的石縫中。我墜崖的時候,若真如你所言是乾脆利落了下去,那這碎掉的帕子又如何解釋?」李明達命田邯繕將碎布料拿給蘇氏看,「嫂子也說了,你而今根本逃脫不了干係,與其推卸責任,倒不如坦白一些,乾脆利落。」

  蘇氏怔了下,然後無奈地笑了笑,「果然不愧是我聰明的兕子妹妹,觀察細緻入微,想瞞你都瞞不了。說實話,我還真以為你會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對我稍微手下留情,卻沒想到你真是個鐵面。」

  「留情?不可能。嫂子眼見我落崖時,可曾唸過情分?這之後明知我查案,卻利用惠安擾亂我的時候,又可曾唸過情分?你不念,我會不念,你念了,我也不會念。錯了就是錯了,要受懲罰。」

  蘇氏怔了下,她閉上眼,認命一般嘆口氣。

  「那日與你爭執,我確實無心,眼見你身子傾倒,我去拉你,剛巧一手抓著你的帕子,另一手拽住了你的手腕。確實是想救你,但後來我趴在懸崖上抓著你的手,眼看著你瞅我的那雙黑漆漆眼,透著精明伶俐。我忽然怕了,怕把你救上來之後,你告訴聖人……兕子,我不能冒這個險,只有你死了才最安全。」蘇氏的胸口艱難的起伏,喘著氣。回憶當時,她也很痛苦。

  「你福大,墜崖後竟沒死,當真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一直自責難受不已,聽此消息也便認命了,等著受罰。後來聽聞你失憶了,對於那天的事什麼都記不起來。我便想這是老天爺給我的一次機會,讓我重活,我該好好珍惜。可終究,是逃不過。」

  蘇氏用她哭紅的雙眼看著李明達,嘴角卻拉起,微微笑起來。

  「兕子,是嫂子對不起你,嫂子就把這條命給你吧。願你以後千萬別如我一般,會找個如意郎君,白頭偕老,甜蜜一生。」

  李明達蹙眉,「嫂子和大哥之間,到底為何?」

  李明達之前聽聞蘇氏和李承乾對話的時候,就覺得哪裡不對。而且大哥對於蘇氏私下去見李恪的反應,也很奇怪。

  「便也不怕告訴你,你大哥他的癖好很特別。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應召入宮做了他的太子妃。我便是嫁給一個田舍漢,日子也該會比如今過得幸福。這守活寡當真不如守寡更自在。便是因他折磨我,不讓我好過,我才想不讓他好過。」蘇氏自嘲地冷笑道。

  「守活寡?」李明達何曾聰慧,從蘇氏的話裡自然通曉一些東西,「可你和大哥已有了厥卿了。」

  蘇氏聞此言,冷笑數聲,「是有,六年三次,能等來一個孩子,倒真不易。起初大婚的時候,我以為他身體有疾,便不想逼他,只一心想法子幫他調理身體,暗中尋醫問藥,處處小心翼翼,就怕傷了他男人的面子。便是後來生下厥卿後,我還是待他如故,一心一意。直到去年,我一次無意間遊走後花園,見了不該見的髒事,才知道他不是不行,只是對我不感興趣。

  這些年他假裝喝藥,假裝待我好,哄弄我,說心悅我,原來都是騙我的。你知道他跟他身邊那個的賤奴怎麼說我麼?他說他每一次碰我,哪怕是拉我一下手,都覺得噁心。他說對他而言,這世間最美的好人是那個賤奴,而我在他眼裡連一坨屎都不如!」

  蘇氏說到「屎」字,咬牙切齒,渾身顫慄發抖,可見她多憤怒憎恨。

  李明達聽了之後很震驚,這件事令她一時半會兒有些反應不來,此刻她便也不好插嘴評判。若大哥負她了,確實是大哥的錯,但她若因此就理直氣壯地卻陷害別人,卻不可原諒。李明達深知很多事情蘇氏都沒有交代,比如祁常侍一事,為何起初看起來是針對高陽公主。還有轉嫁誣陷李惠安的事,都讓人覺得不齒。

  「兕子,你若以為你大哥就犯下這點小事,就大錯特錯了,他還有更大的一樁事,大到他明知道我出宮去見了吳王,還得忍著他頭上那抹綠,不敢摘掉。」蘇氏說罷就覺得好笑,咯咯笑起來,面容很是猙獰。

  李明達冷冷看一眼蘇氏,卻並沒有從她的表情裡讀到復仇的爽快。蘇氏正深陷痛苦之中,更以瘋狂地痛苦相報。她解救不了自己,便拉著所有人跟她一起墜入深淵。


第32章 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正欲問蘇氏所言另一樁大事為何事,寢殿的門突然被踹開了。

  李承乾風風火火地進門,瞪一眼李明達,轉頭拉住蘇氏的胳膊,問她說什麼沒有。

  蘇氏冷笑:「倒是你來得巧,快說了,還沒來得及說。」

  李承乾一把把蘇氏推到床上,狠咬著牙維持語氣鎮定,叫人照顧好蘇氏。轉而他衝到李明達跟前,對其喝令道:「跟我出來。」

  隨即便背著手,大邁步出門。

  李明達看一眼蘇氏。

  蘇氏便對李明達苦苦地溫柔一笑,「去吧,你大哥的脾氣你清楚。你們兄妹之間不是一向親厚麼,你有什麼話去問你大哥正好就清楚了,我這裡便沒什麼可說,要殺要剮隨你決斷。」

  「那你腹中剛剛打掉的胎兒呢?不是大哥又是誰的?」李明達問。

  蘇氏嗤笑,「自然是你大哥的,不然這深宮之中,我還能和誰生去?休要再提此事,想著我便覺得噁心。這孩子是孽種,要不得,滑掉了一點都不可惜。」

  李明達欲再問,便有太子跟前的太監過來催促。

  李明達只好離開。

  李承乾正滿身怒氣地負手站在院中央。

  李明達單單看他的背影,就知道李承乾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不好招惹。

  「你怎會突然來我東宮,卻不知會一聲。兕子,你仗著又阿耶的寵愛,越發驕縱不可一世,連我東宮都已不被你看在眼裡了。」

  「大哥是真心想罵我驕縱,還是惱恨自己做的壞事被我發現,才氣急敗壞?」李明達反問。

  李承乾怔了下,眯著眼看李明達。他這個十九妹,真是越發地『善解人意』了。

  「你而今就給我個準話,這件事你能不能不插手?」

  李明達從腰間取出令牌,抬高手舉到李承乾眼前。意再告訴李承乾,這件事已經抵達天聽,下了令牌,覆水難收了。

  李承乾的目光頓然凝結成冰,寒冷異常。

  「兕子,你這是要把大哥往死路上逼。」李承乾默了許久之後,帶著怒火緩緩地嘆氣,「這段日子,本來……算了,你還是回去吧。你嫂子的事,你愛怎麼說怎麼說,總歸是她錯了。」

  李明達看著李承乾頹然轉身的背影,有些蕭索,心情更是複雜難說。

  「嫂子說大哥有更大的一樁事。」李明達盯著李承乾的背影,忙道。

  在面對自己的大哥時,她還是希望能當場把事情說清楚。

  「聽她胡說,你愛信就信。」李承乾頭也不回,摔下這句話便邁著大步匆匆回殿。

  李明達反倒是有些擔心蘇氏的安全,當即傳了兩名太醫,令其片刻後前去給蘇氏診脈。至少有外人在,蘇氏應該還算安全。

  蘇氏已然坦白,她要查的都快查到了,此事該就可以了了,可李明達的心偏偏懸得更厲害。她不知道這些事情告知李世民的結果會如何,那是她的大哥大嫂,所有情況都是經過她的手調查,要說她只論對錯,一點親情都不顧,又怎麼可能。

  李明達回房,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這時候常山公主突然在窗戶那邊冒頭,沖李明達吐了下舌頭。

  李明達嚇了一跳,定睛見是她,有點懵,「你什麼時候來這?」

  常山公主李玉敏笑嘻嘻地理了理自己的鬢角,然後打個哈欠道,「早來了,聽說你去了東宮,我就在附近轉悠,然後轉一轉發現這太陽好,坐了會兒,誰知睡著了。」

  怪不得剛剛沒有聽到腳步聲,只感覺忽然似有東西動,本還以為是窗外樹枝搖曳,沒想到竟是一人在自己窗下。李明達探頭往窗外左右看,沒見再有別人,便笑罵李玉敏,「瘋丫頭,你又不帶侍女,快進屋來。」

  李玉敏隨即擼起袖子,然後手撐著窗檯,就跳了上來,轉而就踩著臨窗的桌子,繼續跳下地。

  李明達偏身躲了一下,然後無奈地去點李玉敏的腦袋,「叫你進來是從正門,你又跳窗。得幸在我這,被阿耶瞧見了,你又要被罵。」

  李玉敏也不辯駁,就對李明達嘿嘿笑。

  「十九姐怎麼了?看你發呆失神的樣兒,一定是有事兒愁。不如跟妹妹說說,我幫你排憂解難。一拳上去,把欺負你的那些人打個烏眼青,那才叫解氣呢。」李玉敏說著,就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抓一把桌上的瓜子磕起來。

  玉敏平常沒長輩的時候,就愛這樣隨便,提醒她幾次也不改,李明達也便懶得說她。總歸她懂些分寸,故對外倒沒有如此。便就當是姊妹間都是隨意相處,李明達遂也不拘著她了。

  「欺負我的人你可得罪不起,好好吃你的東西。」李明達又抓了一把花生送到玉敏跟前。

  玉敏樂了,扒著邊吃邊說她這裡的果子味道就是好,吃起來特別香。

  「今兒怎麼沒找惠安玩,跑這來了?」李明達問。

  「二十一妹要學寫字,不愛搭理我,我才找十九姐。你有事?那就忙去,我在這鬧一鬧就走。」玉敏大氣地笑道。

  李明達點頭,隨李玉敏自己其玩。她則如剛才那般,繼續坐在窗邊,看似在安靜地發呆,實則腦子裡正在一遍遍捋著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一切。

  田邯繕湊過來小聲跟李明達道:「於奉一個字都不說。」

  「料到了,你去尚食局找個小宮女過來,名喚小綠的,一會兒你就帶著她這般做……」

  這宮女小綠,乃是前些日子她偶然在尚食局附近路過,遠遠地瞧了一眼,發現其長相與太子妃竟有幾分神似,若是換了身打扮,只怕更為相像。當時有宮女喊她,李明達就順便記住了她的名了。

  李明達對田邯繕吩咐完,轉而又去瞧李玉敏,問她玩鬧夠了沒有,讓她玩夠了就先回去。

  「噢,對,我今天來是有正事要和十九姐說的,差點忘了。」李玉敏快速咀嚼,消平了她鼓起的兩腮,忙道。

  「若不急就回頭說,我當下有要緊的事。」

  李玉敏怔了下,紅著臉點了點頭,這就笑著跟李明達告辭,然後拉小聲音跟李明達撒嬌道:「那妹妹就過兩天再來找姐姐。」

  李明達送走李玉敏之後,便要親自去瞧於奉那邊的情況。程處弼正在殿外守衛,見到李明達後,眼睛一滯。

  程處弼隨即改變心意,垂首決計不說了。不想晉陽公主三兩步走到她面前來,讓他有話便言。

  程處弼心裡打個寒顫,心料這晉陽公主倒真是厲害,竟會讀心一般,立刻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此處說話倒有些不合適。」程處弼小聲道。

  李明達讓程處弼隨她一同走,到了內侍省的小牢房,李明達便帶著程處弼和田邯繕先進,在監審室沒人之處,李明達方讓程處弼回話。

  程處弼躊躇不知該不該開口,面色有點為難。

  「程侍衛什麼時候這般優柔寡斷了?」

  「公主如若保證不會追究,屬下方敢言。」

  「好,我給你這個保證。」李明達乾脆道。

  程處弼:「有人讓我帶話給公主,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此刻得了起初所要,便剛剛好,深了難以收拾,只怕會令公主悔不當初。」

  「什麼人?」李明達目光凌厲地看著程處弼,立刻質問。

  程處弼悶聲垂頭,不語一言。

  李明達瞪他一眼,意欲再發威。便見程處弼跪地,任由李明達懲罰。於友他不能不義,於上級他又不能不忠。遂在這樣的關頭,他唯有選擇自己受罰方能兩全。

  「你倒是剛烈,比你父親更甚。」李明達無奈地笑了,讓他起身。這樣的人才,她怎可能忍心去罰他。

  「你這個朋友的忠告我收到了,但未必會聽。」李明達隨口嘆一句,便背著手在案後坐了下來,隨即便有侍衛將於奉帶了歸來,令其跪在地上受審。

  於奉顯然受了很大的刺激,身體不停地哆嗦。他看到李明達後,便苦苦哀求,求她不要傷害太子妃,放了太子妃一碼。

  程處弼不解地皺眉,狐疑地打量於奉的反應,心下納悶至極。之前他陪同田邯繕去內侍省抓人的時候,這於奉可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打死我也不說』的樣子,怎麼而今忽然就放鬆戒備,怕成這副樣子?

  程處弼隨即看向李明達,見她擺出一副威勢赫赫十分自信的模樣,心下便估量這可能是晉陽公主耍了什麼巧妙地法子,在逼於奉招供。

  李明達只冷眼看著,漠然不語一言。

  她此般情狀倒更加讓於奉覺得事情不可扭轉,急忙表示是自己推了公主下崖,跟太子妃沒關係。

  「你喊著我來,就為了撒這種無聊的謊給我?蘇氏早已經認下是她了,你而今這話倒真可笑。她罪孽深重,從我的事,到祁常侍,衡山公主,還有故意將嫌疑引向高陽公主的種種,都不可饒恕。」

  「奴請罪,不該亂言,但請貴主再給奴一次解釋的機會。太子妃當日並非有意推貴主下去,確是爭吵之中無意的甩手。至於見死不救,她能怎麼辦,她是個可憐人,一直在東宮遭受百般折磨。當時爭執時。貴主咄咄逼人,她也是嚇怕了,為了保護自己才會有了一念之惡。但除了這件事,剩下的事真都是奴所為,太子妃並不知情!

  奴與太子妃早年便已經相識,那時還是在安州蘇府。太子妃宅心仁厚,見奴命苦,便對奴極好,甚至好心幫奴恢復了良籍。只可惜奴命不好,被家人算計,最終被送進宮裡做了太監。奴初在宮的那段日子百般受辱,便心灰意冷生了死意,是太子妃幾番救奴的性命。奴也便是從那時起,發誓至死效忠太子妃,報其恩情。」

  於奉生怕李明達不信他,才連忙把他和蘇氏結識地過往都講清楚,便是希望李明達能明白,他是真肯為太子妃做盡惡事,而不顧性命之人。

  「你的意思,祁常侍殺人案,由你從中挑唆?」李明達問。

  於奉應承,「當時聽聞貴主甦醒,且對當初墜崖一事想不起來,奴便料想貴主一定會對此事追究真相。於是就想鬧出一件事,轉移貴主的注意,讓貴主懷疑到別人身上去。

  當年祁常侍落難,奴見他可憐,便想起曾經的自己,順手搭救了他一下。而今時機到了,他正好得用,遂幾次遞了消息給他,暗示他這次正是他復仇的好機會。

  卻沒想此事最後被貴主查個水落石出,並沒能引向高陽公主,反倒把祁常侍搭了進去。至於祁常侍衣櫃裡的那方蘭花手帕,是奴所放。奴當時知道貴主緝拿了祁常侍之後,便擔心事情敗露,遂塞了二十一公主帕子,擾亂貴主的視線。」

  於奉接著還解釋,他當日目擊太子妃推李明達下崖後,便送走了太子妃,隨即折回來及時撿走了殘留在懸崖上碎手帕,目的就是讓人以為晉陽公主是意外墜崖。結果卻剛巧碰到李惠安來了,於奉便躲了起來,隨即看到李惠安趴在懸崖處哭喊,並把手裡的帕子弄掉了山崖。那時候於奉便注意到,李惠安的帕子與自己所撿的碎帕一模一樣。

  本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後來到祁常侍出事後,於奉因為擔心太子妃和自己暴露,自然就想到了利用這一點。而剛好太子妃那裡有一方二十一公主以前落下的帕子,於奉便趁此時機塞把帕子隨便塞進了到祁常侍衣櫃裡的一件衣服中。於奉做這些舉動,正如他所言,就是為了混亂李明達的調查視線,想把這件事糊弄過去。但萬沒有想到,晉陽公主是個異常聰穎厲害之人,如此複雜的涉及,她卻能層層剝繭,最終還是查到了他身上。

  李明達還要知道更多的真相,遂有意引導於奉。

  「但你坦白這些,卻不能減輕蘇氏身上的罪孽,就算她失手令我墜崖一事可以體諒,她害死皇嗣,私會情郎,每一件都足夠她死一次,皆不可饒恕。」

  「吳王並非是她的情郎,她那日去見他,不過是心煩為了賭氣,為了做些什麼以平衡太子對她犯下的惡。與其說私會,倒不如說她更像是故意在氣太子。

  至於那個流產掉的孩子,她如何能忍得下?那是太子殿下前兩月喝酒喝醉了,把太子妃誤認了別人,強迫她……任哪個女人會忍得了自己男人叫一宿別人的名字,對自己發洩,結果還因此懷了孩子?」於奉越說,唇鬥得越厲害。

  「太子殿下便是高貴出身,也不該這般不把女人當人看!再說太子妃也是出身名門,當配得上他。當年在安州,她是當地所有貴族子弟最嚮往的佳人良配,個個待她若菩薩一般瞻仰。但到了這太極宮內,卻要日日年年受到這樣的摧殘,何其不公。誰不是人,誰不想好好活著,可這偌大的深宮可曾給她一點喘息的機會?」

  於奉說罷,淚如雨下,便對李明達不住地磕頭。他雖不瞭解晉陽公主,但早有耳聞公主品德端方,為人正直且內心仁善。他相信公主只要有一點點的悲憫之心,在這件事情上,就一定不會把太子妃置於那般殘忍的下場。

  於奉依舊連連磕頭,懇求李明達幫忙求情,減輕對太子妃的刑罰。

  「我知你在包庇他,有些事非你一人可為,必該是你二人合謀所致。然有些事實我也聽清楚了,錯的就是錯的,他該受到懲罰,同樣你們也要承擔你們惡行所犯下的惡果。」李明達說罷,便擺擺手,打發人將於奉帶下去。

  於奉不肯走,趴在地上懇求李明達幫忙求情,「請貴主一定要幫忙陳清太子妃的苦楚,她便是做了壞事,也非大惡之人,實不該受到剮刑!便是死,求您也給她一個留全屍,給她一個安詳的死法,她這輩子已經夠苦了,真不該受此罪啊!」

  於奉哭得鼻涕橫流,悲憤至極,最終還是被侍衛使了大力硬拖了下去。

  李明達端坐在案後,聽著於奉淒慘的求情聲,面冷至極。

  半晌之後,程處弼見晉陽公主還是如此,遂看向了其身邊的大太監田邯繕。

  田邯繕擠眼睛示意給程處弼,表示他也不敢出聲招惹。她家公主很少有這般酷冷難以相處的模樣,可見是被於奉先前所言的那些話給驚到了。而且田邯繕也清楚,此刻他們公主心裡在想什麼。同是女人,必定有些感同身受。太子身上的這種事,於女人來說確實是個折磨。而太子畢竟是太子,身份尊貴,這種事就算送到聖人跟前,所受最大的懲罰卻不過是幾聲訓斥,幾通收拾,再不能過了。反倒是太子妃的作為,只怕會地位不保,且必定會受到很嚴厲的懲處。

  程處弼看著犯難的晉陽公主,也理解,遂決定保持默不作聲,只等著貴主吩咐便是。

  「程侍衛,都記下來,由你回稟聖人。」李明達深吸口氣,便緩緩地起身,轉即又告訴田邯繕,把先前調查整理出來的東西都一併給程處弼。隨後,李明達便擺駕回立政殿。

  李明達剛回,就看見了李恪。

  李恪剛跟李世民請罪出來,瞧見李明達,微微頷首,算是招呼了一聲,便打算走。

  李明達輕淺回禮之後,也沒有再多言語,目送李恪離開。

  過了會兒,李明達便聽到李恪再和程處弼說話。

  當聽到程處弼說案子要結了的時候,李恪默了會兒,才道:「其實太子妃那日不止哭了,臨離別時我勸她想開,以後切勿如此衝動,她和我說了一句話,但我之前沒對十九妹說。」

  程處弼:「說了什麼?」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


第33章 大唐晉陽公主

  「此事你不必跟兕子說,免得她受怕。我也不想再摻進東宮的事裡,明日便啟程回安州。」李恪道。

  程處弼:「人呢,你不再找了?」

  「舊事未完,新事添亂。再言,他本不願理會我,一時半刻只怕勸不動,聖人剛又狠罵了我一頓,叫我儘早回去,哪還有空。」李恪無奈地嘆一聲,便和程處弼作別。

  程處弼恭送走吳王后,停滯了半晌,才悠長地嘆了一口氣,似有很多愁緒無從發洩。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

  李明達在腦子裡過了兩遍這句話,再想蘇氏先前對她欲言又止的那樁大事,可能是大哥的要害。李明達能感覺出來,當時蘇氏並非是真想說,她只是開口露一下,或許是早知道他大哥就在門外。

  一個女人能掌握一個男人多大的把柄,會令對方對她如此屈從。更何況對方是太子,身份高貴,大權在握,與其斗談何容易。還有大哥,為何一定要保她?

  「程處弼把於奉的證供交上去了麼?」李明達問。

  田邯繕忙告退去問詢,隨後他躬身進門,對李明達道:「是。」

  李明達雖然早有準備,但忽聽田邯繕的應承,仿若一錘子敲在心上,咚的一下很難受。想到一貫寵愛自己的大哥,想到曾經一直感情要好的大嫂,再想到而今所查的真相,李明達忽然覺得自己這一摔,眼耳鼻雖然更好用了,但卻看到了太多的醜惡。不過真相從不會因為她的知曉與不知曉而改變,所以她倒並不後悔老天爺賦予她的這個特別的能耐。

  李明達微微縮肩,繃著身子,想著今天該會有阿耶的傳喚,然而她等到天黑,也不曾聽到正殿那邊有任何腳步聲過來。

  李明達還一夜輾轉反側,至次日清晨。她方半躺著,靠在隱嚢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隨後不久,李明達便聽到了獨屬於李世民的穩健的腳步聲,立刻驚坐起身。

  門外頭有方啟瑞正詢問守門的宮人,公主是否起身,得知沒有後,李世民便就要率人離開。

  「來人。」李明達立刻開口。

  李世民離開的腳步聲這才停了,轉而大邁步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屋子。

  見禮之後,李明達便被李世民拉著手坐了下來。李世民仔細觀察李明達的神色,瞧她眼底烏青,便不悅地蹙眉。

  「你一夜未睡?」

  李明達笑著搖頭,她剛才睡了一會兒,所以不算撒謊。

  李世民無奈地瞪她一眼,便笑了,「好,就當你睡了。但你一會兒要謹遵聖命,再睡一覺,不到晌午不許醒。阿耶知道你心裡惦記什麼,放心,你大哥大嫂的事絕非是因你的調查阿耶才知道。早前就對他們夫妻關係不和的事就略有耳聞,不過一直因國事繁忙,並未細查。但此刻就算沒有你查,阿耶早晚也會查。與其讓外人知道咱們皇族的醜聞,阿耶倒要感謝你提早把這件事挖出來,省得咱們李氏皇族對外丟人了。你嫂子害你,罪不可恕,理當處置。你大哥包庇,同不可恕,我自會好生訓他。」

  李世民隨即拍拍李明達的腦袋,要眼看著她躺下閉眼了,方離開。

  出了門,李世民臉色便陰沉下來,著命人緝拿蘇氏,將其囚禁於東海殿,令方啟瑞監督,左青梅主審,詳細查實蘇氏過往所有不軌行止,而後上報給他。至於李承乾,李世民提起他便先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兕子的屋子,然後下意識的更加壓低聲音,讓人即刻宣李承乾於甘露殿覲見。

  李世民隨後帶人匆匆去了。

  李明達起初閉著眼躺在榻上,隨即翻了個身,背對著屋內侍候的宮人,未讓任何人看得到她的臉。

  是夜。

  李世民並未歸立政殿,李治在天大黑的時候回來; 。李明達聽到腳步聲,就停頓了手中的筆。聽聞李治仔細詢問宮人自己的情況,又不想打擾自己,李明達莫名覺著心暖。

  左青梅是在三日後,才來立政殿和李世民回稟審問蘇氏的情況。

  「與公主所查並無分別,再問其它,一概不知。」

  「可知太子因何包庇她?那樁大事又為何?」李世民問。

  「她不說,逼急了,就冷笑說可能是太子念舊情。」左青梅道。

  李世民眯起眼睛,想了想,便問左青梅可還問出什麼其它可疑的事情沒有。

  左青梅搖頭表示沒有,「婢子用刑具嚇她,卻不敢逼急了,已然幾番尋死,當下要人日夜看著才行。」

  「倒是個烈性子,但這樣的女子又怎會……」李世民皺眉,有幾分不解,心下又有些後悔當初聽了李承乾的央求,將這蘇氏配給他。

  李世民心裡很清楚李承乾對於蘇氏的包庇不合常理,但凡是個男人,都會十分憤怒於蘇氏的所作所為。李承乾雖也惱了,但對外,他的態度還是太過溫和,並沒有太過責怪蘇氏之意。而蘇氏就更有意思了,話說半截,似在暗示李承乾有謀反之嫌,卻又不挑明了,也像是在反過來在包庇李承乾。

  這些都太不合情理。

  「把蘇亶叫來,讓他見一見女兒。」李世民道。

  ……

  本以為讓蘇氏的父親蘇亶出馬,蘇氏總該有所動搖,便是拒不交代,也該露出一些破綻。

  然蘇亶對自己這個女兒也沒辦法,勸了又勸,最後只能挺著一把老骨頭跪在李世民跟前,把頭磕破了賠罪。

  李世民至此恍然發現,他派人對蘇氏的調查,其實是毫無進展的,所知的東西皆是兕子所調查的那些。看來想要有所突破,還得靠兕子才行。李世民越發覺得他的寶貝女兒頗有才幹,猶若當年他年少有為,意氣奮發之時。

  這倒是好事,只可惜讓這孩子去調查自家的醜事,令她小小年紀就看透了這些人心醜惡,難免有些殘忍。但他李世民的女兒,又豈能和普通人家的小女兒作比,自然該是巾幗英雄,挑十個絕佳男兒都比不得她。

  想到兕子,李世民的心情好了很多,隨即徵求左青梅的意見,便決定審問蘇氏一事,還是交由李明達來處置。

  午後,李明達見了蘇氏,便立刻詢問她那一樁大事為何。

  蘇氏卻冷笑不應。半晌之後,見李明達仍耐著心思等他的答案,蘇氏更覺得可笑,「傻丫頭,你不會真以為我當初是真心想對你說?那一日不過是逗逗你。我都到而今這地步了,說與不說有何意思。你也不必白費心思。」

  「你身處如此境地,還有心情耍嘴逗我,倒厲害。」李明達見蘇氏態度強硬,知道她這些天來早已經適應左青梅的審問。而在審問這方面,李明達遠不如左青梅厲害。她都不行,自己也沒必要過多嘗試。該換個方法,戳她的軟肋,她一旦情緒激動可能就容易脫口了。

  李明達思慮片刻,便去李世民跟前得了允准,令李承乾可以最後去探望一次蘇氏。

  李承乾自然是想見蘇氏,他心裡終究是有一些話要交代。蘇氏人之將死,也同樣有很多話要和李承乾告別。兩人相見之時,屋內所有的宮人皆退下,未留一人。甚至在屋子周圍的人也都退下了,只留著太子的人負責看守。

  左青梅跟著李明達在東海殿的後牆處站著,十分不解貴主為何要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如此兩個人說什麼話她們都聽不到,之後又該如何向聖人交代。

  「噓。」李明達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左青梅不要出聲,然後使眼色看了下房頂。

  左青梅愣了下,恍然間明白了,原來貴主還留了一手,在房頂安排人偷聽。如此倒好,看起來四周無人,讓太子和太子妃以為可以放心說話,又能聽到這二人的言談,知道的更多。

  左青梅當即對李明達拱手表示佩服,轉即又有些擔心。

  「東宮的侍衛們可都是高手,只怕我們的人蟄伏在樑上會被發現。」

  「放心,我找的這個人誰都發現不了她偷聽。」李明達說罷,便讓左青梅不必再言,靜等消息。

  東海殿內。

  李承乾背著手,他轉眸環顧殿內的蕭索,不住冷笑幾聲,轉而流露一臉厭惡的樣子看向蘇氏。

  「你作了這麼多年,就為圖這麼個結果?」

  蘇氏跪坐在已經有些殘破的草蓆上,卻身姿端莊,謹守儀態,「殿下今日此來若只為笑話我,倒是可以出門離開了。」

  「笑話你什麼,我哪敢笑話你啊,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殿下到這種時候了,還要髒水往別人身上潑?我現在已經是半個死人了,天不怕地不怕,殿下就不怕我把不該說的東西也說出去?」蘇氏一臉桀驁不馴,偏頭看李承乾。

  「你真以為你知道的那點東西,能嚇到我?你之所以知道,不過是我想讓你知道。」李承乾薄唇扯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他隨即蹲下來,面對著蘇氏,一手捏著她的下巴,「瞧瞧我的太子妃,捨不得我,要我做她的陪葬。好啊,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去,能陪你死,我倒是開心。」

  「呸,你不配!」蘇氏一巴掌打掉李承乾的手,她偏過頭去不看李承乾,眼睛卻忍不住紅了,「這麼多年,我在你跟前守活寡,受的罪還不夠麼,我死了你還不放過我?求你滾遠點,哪怕是讓我屍身丟在亂葬崗,我也不要和你葬在一起。」

  李承乾收了手,臉色冷上加冷,鼻孔裡哼出一抹輕嘲。

  抹了半晌,蘇氏方忍住淚,接著說道:「這麼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當初既然鍾情我,跟聖人主動求取於我,為何待我進門之後,卻又那般對我。你既然不喜歡我,又何必招惹我。我若不進宮,哪有而今這樣的罪受,哪會……」

  「哪會什麼?哪會和三弟私通不成,未享男女歡愉?」李承乾冷言反問。

  蘇氏瞪他:「你還有臉說!」

  「你有臉做,我怎麼沒臉說。你說我負你,你又何曾沒有負我。新婚之夜,你一人在洞房喝多了酒,半醉在我懷裡,本是粉面櫻唇,惹人憐愛,勾得我欲與你歡好,可你張嘴喊了誰的名字,你可記得?」

  蘇氏怔住,看著李承乾。

  李承乾冷笑,「堂堂大唐朝的太子,大婚之日,正慾火焚身之時,懷中心愛的女子卻叫著自己兄弟的名字,會作何感受?查察之下,我方知你大婚前和李恪那點事。好,是我霸道求婚於你,未曾瞭解你心裡早有了人,我可以等你把這個人忘了的時候,再重新接納你。為了不傷及你的感情,為了讓你回心轉意。我假裝不舉喝藥,忍著不與你同房,待你一心一意,就為等你的心主動回來的那天。可你呢,這麼的多年,至始至終都沒忘了他,從沒有。」

  蘇氏雙唇抖得厲害,整個人呆滯了,她呆呆地睜大眼,穿線的淚珠不停地奔湧而下。

  「你在說什麼……」

  「說什麼你聽不見,耳朵聾了?我至今仍記得三弟出番那日的情境。你隨我去送他,你的眼睛依依不捨得,幾乎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那時都過去六年了,你嫁給我六年了,肚子裡還懷著我的兒子,你還是對他如故,你可知道你看他的每一眼,都像一把刀割在我心上。蘇檸櫻,我對你失望之極。」李承乾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把每個字都咬碎了才吐出來,「本以為有了孩子,我心下歡喜,以為你的心會安分一些。但我錯了,錯到骨頭裡。每次期望帶來的失望,會令我忍不住想報復你。我不喜歡你了,蘇檸櫻,但我的心止不住的痛,唯有看著你和我一樣痛,我的痛才能減輕一些,有種踏實感。」

  蘇氏白著臉,顫巍巍地抖著嘴唇:「那、那你和那個賤奴之間……」

  「東宮侍衛宮人眾多,我若真做苟且之事不想讓你看見,你以為你會看得到?」

  轟地一下,蘇氏只覺得有一道巨雷從自己的腦子劈下來,讓滿耳都是嗡嗡聲。

  蘇氏半張著嘴,眼睛睜到最大。她此刻心中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該是笑不出來了。

  怎麼會這樣?太子殿下竟然一直喜歡她?

  蘇氏自嘲地輕呵一聲,身體已然痠軟到快無力支撐,雙手撐著地面。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淚嘩嘩不停地往地上掉落。

  「那那前段日子你喝了酒,喊著別人的名字,也是對我的報復?」她哽噎地問。

  「嗯。」

  「李承乾,你有病!」蘇氏忽然大吼道,然後幾近瘋狂地爬起來,撲倒李承乾懷裡狠勁兒地捶打她,「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我心裡有你,早就有你!」

  「但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你了,」李承乾無情地離開蘇氏,把她推回了草蓆上,他彎著腰,居高臨下,冷漠一張臉,垂眸看了她許久,才用黯啞的聲音道,「便帶著我一起死,就用我給你的那個把柄。」

  蘇氏頓然崩潰,「哇」地一聲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她心裡有無盡的後悔,嘴裡也不停地內疚喊著,是她害死了自己和太子之間的第二個孩子。

  「是啊,我也沒想到就那一次,我們會有第二個孩子,也沒想到在我知道這孩子存在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那天的事我是有些衝動,喊著別人的名字刺激你,只為圖自己報復爽快。但你可記得,前一日你是怎麼在於奉跟前,回憶你與三弟之間的舊情!我真是瘋魔了,才會對你這樣惡毒的女人心動。誠如你所言,若當年沒有那一瞥,你我從不相見,也不曾發生過後來這些事該多好。」

  「不,我現在不後悔了。」蘇氏拚命地搖頭。

  「呵,這話若早些說,何至於到今天這地步。蘇檸櫻,你便是覺得我負你,也不該把過錯加在我妹妹和無辜的孩子身上。事過了,妹妹安好,孩子已然沒了,我仍第一想到的是保你。說你作孽的時候,我自己就在作孽!罷了,這就是孽緣。事已至此,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李承乾話畢,等了許久,見蘇氏還在哭,偏頭隱忍半晌,方從袖子裡掏出一方帕子,丟給了蘇氏。

  蘇氏看見帕子上所繡的漂亮的蝠紋,怔了下,「這是兕子繡給你的帕子?」

  「她是個好孩子,奈何她卻有個混賬大哥。」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蘇氏頷首道歉,已然泣不成聲。

  李承乾背對著蘇氏,沉默許久之後,扭頭漠然看她:「而今該說的都說了,便再無可言。你可還有話要留?」


第34章 大唐晉陽公主

  蘇氏哽噎許久,哆嗦著唇和舌頭不清不楚的再一次懺悔道:「我對不起殿下。」

  「倒羨慕你,說走就走了,厥卿卻還需要人照顧。」李承乾冷冷看她,皺著眉,伸手為蘇氏拭了臉上的淚,而後決絕地大邁步離開了東海殿。

  「是我對不起你們父子,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著,幫我照顧好他。」蘇氏抓著李承乾的手,撲進他的懷裡撕心裂肺般地痛哭。

  這時侍衛穆胥塬進了殿,告知李承乾時候到了,「公主說不可再久了。」

  「不——」蘇氏在與李承乾分開的那一刻,絕望痛心到底,最後她失魂落魄地看著李承乾離去的背影,雙臂伏於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李明達怔了下,她根本沒有派人去催李承乾,更沒有限制過李承乾和蘇氏要說多久的話。聽著李承乾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李明達很快恢復理智。她立刻命令左青梅盡快帶人看護住蘇氏,以免其在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什麼狠絕的事。至於李承乾,李明達便率田邯繕和程處弼在身邊,遠遠地跟著他。

  出了東海殿,再往南走約一炷香的時間,便可見金水河,此河乃是引渭水於玄武門入,分清明渠,河水潺潺,岸兩邊垂柳滔滔,風景如畫,倒是一處賞的絕佳之所。

  行至此處見沒什麼人,李承乾方放緩了腳步,厭煩地嘆了一聲氣。他站在水榭附近,右手握拳狠狠地捶一下欄杆。

  「賤婦無端惹是生非,竟害我至如今地步,我們的大計險些因她敗露。當初我真不該被她那副溫婉老實樣給騙了,娶進東宮才知道她竟然是那麼個剛烈脾氣。」

  「好在事情有挽回的餘地,剛剛殿下和她分別時,我瞧她百般不捨,該是對殿下懷有很深的舊情。就沖這份情,她也不會把咱們的事洩露出去。」李承乾隨身侍衛穆胥塬回道。

  「回頭給房駙馬去個信,讓他和公主都穩住了,這段日子能別張嘴就別張嘴。千萬別上了兕子的套。這丫頭我瞧著近日越發多管閒事,不好招惹。」

  「是。」穆胥塬頓了下,忙進一步回話道:「殿下,但太子妃手裡握著的那根刺我們還沒有找到。」

  「刺?有沒有都不知道,保不齊她為了保命,胡編亂造故意恫嚇我。」

  「太子妃心思縝密,性子剛烈,倒不像是個沒有準備之人。屬下覺得這根刺一定在,而今緊要的就是要在她死之前,讓她能主動說出這根刺是誰,然後給他拔掉。不然早晚還是禍患,蘇氏一死,殿下的大事若真被這根刺捅破了,實在難收拾,搞不好就——」後面的話穆胥塬沒有說,忌諱那個字。

  李明達自然也猜得到穆胥塬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事情敗露,大家都沒命,一起玩完。李明達思來想去,都覺得他們所謂的「大計」、「大事」,八成和謀反有關。

  李明達不及繼續深思,那邊的李承乾又說話了。

  「為得蘇氏的同情,我這次可是連臉面都不顧了,好在騙過了那個蠢婦。這頓情深裝得我自己都犯噁心。倒是多虧你記性好,把蘇氏當年那些舉止、眼神都記得清楚,不然我光靠『深情』不編故事,還真難說服她。剛剛我一開口,蘇氏那張臉驚得可真是太有趣了,一臉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對我的表情,還滿懷愧疚地對我百般道歉。」李承乾嘴角露出一抹譏笑,「她就是惦記這份情,也該不會在最後捅我一刀。」

  穆胥塬忙拱手敬佩地對李承乾道:「殿下英明。」

  「早知當初就用這招,何必有現在的麻煩。而今只願聖人那邊能糊弄過去,不會耽擱我們的大計。」李承乾又一拳頭捶了欄杆,方帶著穆胥塬回了東宮。

  程處弼此刻正陪著晉陽公主在大樹下乘涼,是一臉懵,不知道今天公主為什麼如此有有閒情逸致,看完了東海殿後身的高牆,轉頭又來看大樹。

  這是一棵梧桐樹,樹幹粗壯,樹枝參天,站在樹下,只有斑駁的幾縷陽光射下來,倒真是個好乘涼的地方。

  但此處距離金水河有三十多丈的距離,因園子裡花草樹木茂密,是一點都瞧不見那邊的情況,也不知太子往那邊走是路過,還是會短暫逗留,隨後說上幾句話。

  本來程處弼以為公主是要帶著他們倆來偷聽,卻不曾想眼見著太子身影鑽進園子裡,公主竟然不追了。

  程處弼動動眼珠,瞄向田邯繕。這太監倒是比他厲害,木然著一張臉,手拿拂塵,端端正正地站立,只看著前面的地面發呆,總之對於她家公主忽然站在樹下的舉動,他是一點都不好奇。程處弼又看向李明達,嬌小的身影靠在樹幹上,頭半揚著,眼睛盯著樹葉,耳朵對著西南方,一臉認真地表情,也不知她是在冥思苦想什麼,還是發現樹葉上有什麼東西。總之,神態十分凝重。

  「走吧。」李明達道。

  程處弼終於聽到公主發話,便又瞄了一眼李明達。他是武將,平時不怎麼擅長觀察人,但今天連他都發現了,公主心情不大好。程處弼還發現,公主在東海殿後,還有眼前這棵梧桐樹下,但凡發呆之時,面色都會漸漸沉重。

  程處弼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個侍衛,緊守本分就好,遂這些疑惑他只會爛到肚子裡,一句不會多言。

  李明達隨即回了立政殿,聽說李世民在,便想著該回稟一下。但李明達聽得出殿內還有別人,遂不欲打擾,打算先回房稍後再來,不想迎面碰見方啟瑞帶人端著果點過來。

  方啟瑞行禮,「聖人剛剛還提起公主呢,公主這就來了。」

  李明達遂只好同方啟瑞進殿。

  殿內聆聽吩咐的人,竟是房遺直和尉遲寶琪。二人就並排列站在殿中央,一個拘謹,一個不卑不亢,分寸剛好。

  「此事便你二人走一趟,查清緣由後立刻報與我。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便先緊著你們這些子弟,可都不許丟你們父親的臉。」李世民見李明達進門,便快速吩咐完,便打發二人下去。

  李明達沒聽到前話,不知是什麼事,倒也不好奇。每天她父親分派下去的國家大事太多了,哪容她一一去計較。

  尉遲寶琪見到李明達,有些激動。偷偷瞄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提,暗暗和李明達打了個招呼。不過公主就是公主,並未看他,直接把她無視過去了。

  尉遲寶琪轉而去瞄房遺直,這廝到底和自己不同,遂學著房遺直,乖乖地趕緊退下。

  李世民看見李明達後,肅穆的臉上立刻浮起微笑,忙招呼她過來,問她可從蘇氏那裡再問到什麼沒有。

  「我讓大哥和她見了面,最後作別一下。」李明達道。

  李世民立刻會意李明達的做法,贊其聰慧,讓她繼續往下說。

  「多說了不合適,不說不安心。還是那句,沒實證的事,不好開口亂講。」李世民是她的父親,卻也是一國之君,所以在回報這方面,李明達覺得自己謹慎一些最好不過。

  李世民愣了下,對李明達道:「此刻你我是父女,沒有君王公主的身份。你胡亂講,阿耶也就隨便聽聽,不當真。」

  李明達這才應承,把蘇氏和李承乾在東海殿的對話複述給了李世民。這是李明達宣稱派了人偷聽的,還可以說一下,但李承乾在金水河與穆胥塬的話,李明達卻是沒辦法複述。

  李世民聽後立刻痛罵蘇氏不賢,李承乾痴蠢。「這叫什麼事!一個太子,一個太子妃,好好地夫妻,非要鬧得分崩離析互相折磨才甘心?」

  李明達接著道:「阿耶,您說一個人要真對另一個人好,就比如阿耶寵我這般,總歸能讓人感覺得出來,對不對?為什麼嫂子沒察覺出來,鬧出這麼大的誤會?」

  李世民心下一沉,心底泛起一絲疑心。會不會是李承乾對蘇氏的話只是哄騙,以他的頭腦,該料到東海殿附近會隔牆有耳。若李承乾用情為假,那他如此費心的一番說辭,倒真耐人尋味。但剛剛聽兕子複述李承乾之言,卻有諸多細節可表其對蘇氏的情深,聽著又不像是假的。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對了,我記得大哥身邊好像有個侍衛叫穆胥塬,傳聞說他記性很好,可過目不忘,厲害到連十年前他家門口那棵樹上長幾片葉子,他都記得清楚,是不是真的?」李明達接著對李世民道。

  「過目不忘有些誇大,但穆胥塬的記性確實好過常人。」

  經李明達這麼一提醒,李世民恍然想到,那些細節李承乾完全可以從他的隨身侍衛穆胥塬那裡得到,稍微總結一下,杜撰編個深情的故事哄騙蘇氏,也不是不可能。但若這個『可能』真成立,便可以坐實李承乾身上確有秘密,且蘇氏知情。而今蘇氏落難,李承乾因怕蘇氏嘴漏,便就如此大費周折地欺騙其感情,以圖堵住她的嘴。

  若真如此,李承乾的城府也太神了,而這件秘密只怕也是個令他也會震驚的事。

  他的嫡長子,兕子的親大哥。李世民預料到李承乾極有可能存謀反之心後,心頓然巨痛,也有此可想兕子若面對這樣的真相會有多難受。這件事絕不能讓兕子再深查下去,但這孩子只要在太極宮內,必然免不了想要關心她大哥的事。

  李世民遂立刻想了個主意,對李明達囑咐道:「你嫂子的事既然已經查明,咱們讓她受到該有的懲罰便罷了。此事就到此為止,你大哥他雖傷心難過,但到底是一國太子,只要他心繫國事,這些兒女情長終會過去。」

  李明達點點頭。

  李世民見她安安靜靜,不表太多,心裡更她疼,「其實阿耶不想讓你看見這些家醜,遇見而今這境況卻也沒辦法。你總要長大,要自己面對一些事情,阿耶便是帝王,也不可能處處護你周全,你該明白要時刻警惕,要自己保護自己的道理。

  今你見了這些爾虞我詐,這些腌臢,是也該明白,人心有善有惡,本就如此,便是自家人也逃不過。

  事來了,我們只要好好處置,也終究會過去,沒什麼了不得。如四季更迭,冬來花落了,總會有春來花再開的時候,懂麼?」

  「兕子明白。」李明達點頭受教道。

  李世民欣慰地笑,他的女兒總是如此聰慧,明達事理,一直不負他的寵愛。

  「近來發生的事多,加之剛好你姑母來信說身子又不大好。我聽聞安州有一靈安寺祈福特別靈驗,便想你去一趟,一則替我大唐祈福;二則探望一下你姑母;三則也剛好去一去你身上的晦,保佑你日後平安順遂,再不要有什麼墜崖之類險事惹阿耶為你擔心。」

  李明達明白父親的用心,一一點頭應承,隨後告退。

  不久之後,李明達就在屋內聽到正殿那邊,李世民吩咐屬下從即日起監察李承乾,並要他們每日將東宮所有異狀全數上告。

  次日,李明達聽說蘇氏自昨日起不吃不喝,便又去見了她。

  蘇氏目光渙散,蹲坐在前腳,誰都不看,誰都不理,便是聽說李明達來了,不過是多眨眼幾下,再無其她動作。

  「一早聖人又讓我審了她,想讓她交代些和太子有關的事,卻是一句不說,就這副樣子。」左青梅對李明達小聲道。

  李明達點頭,只留了田邯繕和左青梅,便驅走屋內閒雜人,對蘇氏道:「我大哥他昨日騙了你。」

  蘇氏眼睛又動了動,忽然瘋一般地衝過來,左青梅和田邯繕立刻攔住了她。

  「你滾開,我不許任何人再說離間我們夫妻的話。聖人的處置為何還不下來?是我有意要殺公主,為何還不讓我去死。」

  「穆胥塬你知道麼?」李明達接著道,「他身為大哥的貼身侍衛,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可還記得?」

  「你到底想說什麼?」蘇氏瞪李明達。

  李明達:「嫂子何等聰慧,心裡該清楚。」

  蘇氏漸漸冷靜下來,坐在地上,哭笑不止,「兕子,我看你是恨透了我,想我不得好死,想讓我死得不甘心再痛苦點,所以非要在我受刑之前,說這些話刺我。關於你大哥的事你就不要再說了,我信他對我用情至深,是我不好,誤會了他,太過傷了他!我求你不要再挑唆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真弄不懂了,他可是你親大哥,你就不念一點親情麼,為什麼我都認罪了你還要這麼針對他?你難道弄不明白麼,那天我說什麼『另一樁大事』,不過是為了推卸責任要保命罷了。今我也看透了,都是一死,何必非要拖個人,他還是厥卿的父親。」

  「看來嫂子打算執迷不悟了,又或者心裡早清楚,只是想自己騙自己,糊塗的走。」李明達道。

  蘇氏瞪一眼李明達,冷笑,「自己的丈夫和小姑子,選一個信的話,我自然是要信前者。你就這麼想挑唆我,亂我的心,讓我死前不落安生?那剛好,我這裡也有一件要告訴你。」

  李明達看蘇氏。

  「上巳節那日,推你下崖的是我。但令我決斷去推你下去的,卻未必是我,可能另有其人。當時有個事我一直沒和你說,但現在我越想越覺得奇怪。當時我和你爭執,的確失手險些害你落崖,但我在抓著你的手最起初的時候,沒有猶豫,就是本著一個念頭要拉你。

  不過當時突然有個東西打在我腦袋上,我便以為是於奉在提醒我,勸我果斷處置掉你,這才多想了,最後鬆了手。

  但事後我問於奉,他卻矢口否認,巧兒也說於奉沒有扔東西,說他二人當時都嚇傻眼了,沒想別的。我便以為可能我的錯覺,但事後我的腦袋上確真起了個包,紅腫了,想想該是一塊石頭打在我頭上。

  再者兕子,你當時身邊連個侍女都不曾帶,一個人在林子裡做什麼?難不成你和我一樣,也打算私會情郎?」

  「我該是發現你喬裝出宮,才追你過去,欲在私下先問清楚。」李明達解釋道。

  蘇氏嗤笑,「這怎麼可能,你真當我傻?我既然讓於奉帶我出宮,自然要規避所有熟人。我是隨著尚食局的御廚和鍋碗一起乘車而來,天還沒亮,我就早早地先到了上山,你們踏青登山走到都是大路,你是絕不可能在進林子裡碰見我之前就看到我。」

  李明達聞此言,心頭一緊。因當時發現蘇氏和自己落崖有關,太過震驚和難以適應,對於當時於奉帶蘇氏進山的具體路徑她倒是真忽略去查了。若真如蘇氏所言,她早就到了山上,自己並不是先看見蘇氏認出來了,才要去私下找她理論。自己為何要一個人在林子裡?那個打蘇氏腦袋的石子,到底是真有人故意打的,還是偶然從山頂掉下來的。

  「怎麼樣,被人在心中種下疑竇的感覺,是不是很不好受?我求你別再來了,別再和我提你大哥。誰都休想從我嘴裡誆出什麼子虛烏有的話來誣陷他。我告訴你們,太子兢業懇懇,一心勤政,從未負過大唐!

  我雖罪孽深重,恨他至極,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不會再隨便編造假事去誣陷他。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蘇氏說罷,便冷冷地轉過身去,面著牆壁,再不言語。

  李明達默了會兒,便出了東海殿。

  她面上雖不顯喜怒,但心中卻異常沉重。

  左青梅深知公主脾性,她自小跟著聖人處理國事,朝堂上一些醜事她都見識過,其實早練有處變不驚的能耐。但這次至親之人出事,對於公主來講還是打擊太大,雖然她不曾哭過鬧過怨過,但她心裡痛絕對不比那個蘇氏少。

  「可定下如何處置蘇氏?」李明達問。

  「難逃一死,不過是否外宣尚不確定。畢竟尚有個嫡長子在,若是蘇氏的醜事宣出,眾臣必定請旨要求廢黜其太子妃之位,那年幼的——」

  李明達抬手示意左青梅不必再說,隨即就快步回了立政殿。

  田邯繕曉得自家貴主在計較蘇氏所言,忙道:「人都瘋了,其所言之話還有幾成可信,貴主還是不要太當真。」

  「石子的事證實不了,但其上山路徑可查。你帶人再審於奉,然後去尚食局核查。」李明達道。

  田邯繕領命,至兩個時辰後回來了,對李明達點頭道:「蘇氏上山的事確實沒有說謊。但那個什麼石子的事,倒真像是杜撰來得,貴主可不要多想,說一千道一萬,鬆開手任由貴主送死的人就是她,跟石子有什麼干係。」

  「別說了。」

  李明達端碗喝梨汁,靜默一張臉,再不言語了。

  ……

  次日,李明達聽到正殿那邊,李世民在和房玄齡私下商議,該如何處置蘇氏。李承乾為此,特來立政殿跪請。最終因厥卿的緣故,決計暫不外宣,賜蘇氏自盡,死後另擇貧地安葬,不得葬入皇家陵寢,其餘諸事不表,也責令不許任何人提及問起。

  這之後,李世民再見李明達,便不再提及此事。

  李明達也知李世民心中計較頗多,懂得規避,不再去問,還把前幾日剛做好的一件外衣呈給了李世民。是一件便服,粗麻布縫製,一看便知是平常百姓才穿的衣服。

  「阿耶見我難過,讓我去安州散心,阿耶又何嘗不是。盛世天下,百姓和樂,阿耶得空,何不去瞧瞧您治理的天下如何太平昌隆。」

  李世民聞得此言十分感動,感覺到手中這份粗布衣裳的份量,也更加覺得女兒懂事,知他的心。遂連日來因李承乾之事而心情燥悶的他,終於避開雲霧見了晴,歡喜地答應,「不日我便穿著兕子給我做的衣服,出去走走。可惜不能走太遠,不然阿耶一定要和你一同去安州。」

  三日後。

  李明達準備動身前往安州。臨幸要與李世民告別錢,便剛好聽到負責監視東宮的探子對李世民回稟,說是房駙馬近日常來往東宮。李世民隨即便下令命人對高陽公主府也監視了。

  李明達的這次出行,李世民特意命人測算了吉時,說是午後太陽正烈時出發最好。所以在晌午之時與李世民作別後,李明達一行人就離開了太極宮。

  公主出行的一切護衛事宜則由長孫渙和程處弼負責。

  走了不足五日,李明達便嫌棄乘車的行進速度太慢,要騎馬快行。程處弼本是不同意,但被李明達一句「探病自要盡快」的話反駁的啞口無言,加之長孫渙從中遊說,便也不得不同意。一行人便在京畿道改騎快馬行進。

  公主倒是並不驕縱,十分能吃苦,也不需他們過多照料,遂月餘就抵達了安州。

  進城也是擇吉時,不過李明達不想大肆宣揚,遂一行人在晌午的時候準備低調入城。因得知公主要來的消息,城門戒嚴,百姓出入都要盤查,遂入城的門口排起了很長進城隊伍,因天熱,有商販就趁機在此叫賣果子,倒把城門前的一片地方給弄得熱鬧了。

  李明達立刻就在喧鬧的人聲中,辨認出來尉遲寶琪的笑聲。尉遲寶琪的笑一向很有特點,帶了點故意把聲音壓低好顯得有磁性的風流意味。李明達心料好巧,就循聲看去,剛好和房遺直的目光相對。


第35章 大唐晉陽公主

  在李明達的目光投過去的時候,房遺直臉上並沒有驚訝之色,好似他早就發現了李明達在此。

  房遺直在與李明達目光相對滯後,便微頷首,行了個淺禮,而後就徑直走了過來。

  「……哈哈哈,遺直,真沒想到,安州會這麼熱鬧,你看看那邊竟然還有人在賣胡瓜,我愛吃,要去買幾個!」

  尉遲寶琪尚不知身後的變化,十分高興地伸手指著東那邊那個賣胡瓜的老農,轉頭一瞧房遺直不在原地了。尉遲寶琪伸脖子在人群中搜尋,最後在房遺直身影之前看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晉陽公主和長孫渙、程處弼等人。

  尉遲寶琪驚地張口,愣了又愣,才忙要請安,忽然意識到情形不合適,復而用手捂著嘴,趕忙跟房遺直過來行大禮。

  尉遲寶琪:「公——」

  「噓!」長孫渙示意尉遲寶琪噤聲。

  尉遲寶琪用扇子輕拍一下腦袋,忙重新做了淺禮給李明達,嘴上卻支支吾吾,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十九郎。」房遺直道。

  尉遲寶琪忙再次行禮道:「寶琪見過十九郎。」

  李明達含笑目光亮亮地看著二人,「怎生這樣巧,你二人來此處作何?」

  「遊玩。」尉遲寶琪遲疑了下,便立刻道。

  房遺直看眼尉遲寶琪,沒說話,也沒有附和。

  「寶琪,你這謊撒得太假。我便是你好兄弟,也沒法子幫你糊弄過去。你可知欺瞞十九郎是何等大罪?」長孫渙笑問。

  「這、這……」尉遲寶琪慌了,使眼色看一眼房遺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對。

  李明達便跟著看向尉遲寶琪的主心骨。

  「不瞞十九郎,我和寶琪此來只為解決一件小事,沒什麼緊要,便不值入您的耳了。」

  「嗯。」

  既然他們此來的任務是要保密,李明達遂也不去多問。她隨即利落跳下馬,大宮女碧雲忙去伸手牽住馬繩。

  長孫渙和程處弼也跟著下了馬,把韁繩遞給了屬下。二人笑著走到房遺直和尉遲寶琪面前,和老朋友熱情招呼。四名少年便說說笑笑,氣氛和樂。

  李明達趁機暗抽了下鼻子,有些好奇地望著城門那邊看。

  田邯繕騎馬時間長,雙腿有些受不住。這會兒才把腿緩利索了,急忙湊到自家公主跟前。他只消瞧一眼,就知道自家公主的心思,便悄聲問公主是不是著急進城,他們大可以用令牌直接進,乾脆利索速度又快。

  「不,就這麼進。百姓們都在排,我們如何排不得。」李明達道。

  此話一出,引得尉遲寶琪側目,立刻嘆道:「這話耳熟,剛剛好像聽誰說過。」說罷,尉遲寶琪就看向房遺直。

  房遺直睨一眼他,微有責怪之意,卻也沒說話。

  尉遲寶琪嘿嘿笑,忙又給李明達行禮致歉。

  「不必如此拘泥,知你不過是閒扯幾句罷了,我不會計較。」李明達說罷,又上前兩步,繼續排隊。

  那邊的老農打發他六七歲大的兒子過來賣瓜。

  小孩兒臉曬得黝黑,卻極愛笑,笑得時候會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打眼看著就討喜。小孩兒用細細的胳膊挎著個柳條筐順著隊伍走,嘴裡敞亮地喊「賣胡瓜」。筐裡面裝了二三十個胡瓜,都已經洗乾淨了,可以買來立刻就吃。

  李明達便打算這孩子過來,就把胡瓜都買了,正好尉遲寶琪他也愛吃。

  「駕——」

  「前方賤民讓路,休要找死!」

  馬蹄聲近了,才有喊聲。

  李明達和房遺直等人都側目看過去,就見十幾個騎馬的侍衛快馳奔入人群,有些躲閃不及的百姓,驚惶喊了幾聲,得幸躲過了。唯獨挎著胡瓜筐的孩子因為腿短,加之著急,連人帶筐都摔在了地上。

  程處弼見狀,一個縱身過去,便牽住了領頭侍衛的馬,疾馳之中的馬忽然被韁繩勒住,前半身猛地立起,發出嘶鳴。馬背上的侍衛則因為身體突然失衡,隨之就跌落下馬,噗通一聲摔得極重,滾了滿身土。

  被摔的人剛好是這隊侍衛的首領,與其隨行的侍衛們見狀紛紛下了馬,緊握著腰間的挎刀衝向程處弼,斥他膽大妄為。

  「公主府的人你們也敢動,一群瞎眼的田舍奴,找打!」

  首領侍衛被攙扶起身後,便是痛得齜牙咧嘴,也不管不顧了,提著刀就意欲上前揍他們,轉即被身後的侍衛拉了一下。

  「我看他們都騎著高頭大馬,瞧瞧這些馬的品相可比咱們的還好。這些人的身份必不簡單,首領何不先問清楚對方身份,再行處置。」

  「這位小兄弟倒有眼力。」尉遲寶琪微笑著悠悠說罷,便好言勸慰他們跪地賠罪,便可了事。

  首領侍衛氣不過,一把推開身邊那個給自己提醒的年輕後輩,氣勢洶洶地三兩步上前,對李明達等人滿臉嘲諷。

  「就你們幾個,還能身份厲害,他真是瞧得起你們!你們要真是有什麼尊貴身份的人物,也不會傻到在這排隊,跟老百姓們一塊進城了。再不濟也該和我們一樣,有這般的令牌!」首領侍衛說著,就得意地從腰間拔出一塊令牌,在程處弼等人眼前晃了晃,「怎麼樣,見都沒見過吧?」

  李明達斜眸瞄了一眼,辨認出確實是臨海公主府的令牌。

  尉遲寶琪也嗤笑,「說這話小心命不保,你們還真會一定後悔。」他看一眼房遺直,又看向李明達。他很想自報身份,奈何這次出行被房遺直再三囑咐過,要保密。

  這時候賣胡瓜的小孩兒已經被田邯繕扶起,那些弄髒了被摔碎的胡瓜,田邯繕也拿錢買了下來。

  田邯繕拍拍小孩身上的土,便喚老農把他領走。老農千恩萬謝,週遭圍觀的百姓也紛紛對程處弼等人拍手稱讚。但對於那些氣勢洶洶的臨海公主府的侍衛們,他們是白丁雖不敢亂罵,但都不約而同地嫌棄痛恨的眼神瞅他們。

  李明達把這些百姓們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自然清楚,這些人之所以會如此一致的對公主府表達出相同的情緒,很可能是公主府的人以前就在百姓中的聲名就不好。

  「看你們幾個長得個個白嫩水靈,一行人裡也沒個年紀大的領著你們,該都是富人家養出來的孩子,為了炫耀你們有錢就故意弄幾匹馬,然後再叫上幾個家丁跟著,弄成一副你們很厲害的陣仗。」首領侍衛說完話,見對方有兩個衣著富貴的少年露出滿臉驚詫的樣子,曉得是自己的推斷太準確而震驚了他們,遂十分得意地大笑道,「你們真當我白俞強沒見過世面?早在幾年前我就碰見過一個有錢的富戶騎著馬裝權貴,最後被老子打得跟孫子一樣。你們幾個,我看都是找揍,都趕緊老實的賠錯!」

  首領侍衛說罷,就舉起手中的挎刀,喊著手下們一起上。

  程處弼率領的侍衛們見狀,立刻從各自的馬上抽出早前用布包藏裹的刀,欲與那些人對峙。

  「不鬧,若誤傷百姓才是大事。」李明達淡言一聲,便上了馬,直驅城門方向。

  李明達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因為局勢已經對峙起來,四周便沒有之前的喧鬧,很安靜,故其這句話大家聽得特別清楚。「若誤傷百姓才是大事」,說他們是百姓,可見這位郎君是個勳貴,又說誤傷是大事,有可見這位郎君不僅是勳貴,而且是個極其心善心懷仁義懂得照顧百姓的好貴族。

  百姓們紛紛對李明達肅然起敬,個個懷有感激情愫般地目送李明達的身影,有的還充滿了崇拜。

  田邯繕得令後,伸手從包裹裡叮叮噹噹掏了半天,才挑了個最不起眼的令牌朝首領侍衛白俞強那裡丟過去,剛好打在白俞強的頭蓋上。

  白俞強被砸的怒了,轉而瞟見眼前的令牌愣了下,定睛再看,腿有些發軟,忙撲過去拾起,確認無疑後,知道這些人是打長安城而來的貴人,萬般惶恐,忙跪地賠罪。他一邊磕頭一邊言語裡帶著哭腔。因為再傻的人也知道,這時候從長安城而來的貴人會是什麼身份,近來早有消息說晉陽公主要來安州,既然是打長安而來,那定然是和晉陽公主有關的人物。便不是晉陽公主本人,隨便一個姓長孫的,打個哈欠都足夠把他們這些小侍衛給吹飛了。

  因白俞強畏懼般的臣服,其手下十幾名侍衛見狀也都知事情不妙,不敢再囂張,都跟著跪下來。十幾個高大壯實的漢子,都戰戰兢兢縮成團窩在地上不敢起身,瞧著那叫一個爽快。

  隨後就有人來吩咐白俞強等人,「跪到明天。」

  個個都慫了,老實地點頭。

  百姓們見狀都歡呼不已,雖不明白那個打頭走得俏美少年是什麼身份,但知其肯定是厲害至極的人物,不然也不會把臨海公主府這些囂張的侍衛嚇成這個樣子。百姓們這回都膽子大了,對白俞強等人指指點點,罵他們太狗仗人勢,活該有今日的報應。

  李明達騎著馬進城後,便看到在城門口附近真有一家做炙烤的商販,篦子上烤著羊腿肉,一邊烤一邊往下切肉片,保證每一片切下來的羊肉帶著脆皮,又香又嫩。

  熱騰騰的羊肉香瀰漫著半條街,路過的人多數都會因這味道側目多看兩眼。

  李明達也看了,卻不是看肉,而是瞧烤爐邊上放了三個落蘇,已經被烤的半熟發軟,落蘇中央已經被商販用筷子劃開,在裡面刷了醬汁,撒了蒜末芝麻等物。

  田邯繕追隨了李明達的目光,忙問自家貴主是否餓了,那他們就加快速度,儘早趕到臨海公主府用飯。田邯繕說罷,又打發人先去臨海公主府再通知一聲。

  李明達偏頭又聞了一下味道,對田邯繕小聲道:「我想吃那個。」

  話音剛落,卻見商販那邊出現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很快便把那三個落蘇買了,給了錢,用荷葉包好,直接提了過來。

  尉遲寶琪見房遺直買了三個落蘇回來,哈哈笑他。

  李明達暗暗用餘光瞄一眼房遺直手裡的東西,便繼續揮鞭先行,快速奔向臨海公主府。

  臨海公主李玉瓊乃是高祖第十六女,下嫁給了開國元勛裴寂之子。李玉瓊並非嫡出,本來身份在高祖的眾多自子女之中並不算起眼。至她是後來才和李世民走得親近,至於為何臨海公主跟聖人之間的兄妹關係突然變得親厚,卻無人能準確解釋清楚。總之李世民自登基後,就忽然對這位妹妹正眼相看,恩厚不斷。

  而今李玉瓊生病,李世民又派了最為心愛之女前來探忘他,這在高祖的那些庶出公主之中,都是絕無僅有的,也可見當今陛下對臨海公主給予的莫大榮寵。

  李明達等人進城大約走了半柱香的時候,就到了臨海公主府。這座府邸因為是臨海公主的別苑,倒是沒有正經規制的府邸那般氣派,但在安州城地界卻已經是少有的了。

  公主府的人早得消息已有準備,早早地開大門迎接。

  李玉瓊硬是帶病起身,親自來迎接李明達。只是一瞧這進門的都是少年,李玉瓊卻一時發愣,不知哪個是晉陽公主,又或者公主未到,還在後頭?

  田邯繕忙自報家門,和李玉瓊介紹了諸位『少年』的身份。

  李明達有禮得見過李玉瓊。

  李玉瓊忙上前拉住李明達的手,道:「快別客氣,趕緊讓姑母瞧瞧你,當年我離長安城的時候,你還不如我胳膊長,小臉一糰粉嫩地可愛至極,那時就叫人見了忍不住歡喜。不過那會兒你太小,你到底是沒長開,而今真是……真是大姑娘了,螓首蛾眉,亭亭玉立,若幽蘭谷裡的仙子一般。」

  「幽蘭谷仙子?」李明達笑問這話的出自哪。

  李玉瓊笑道,「卻是我三月前做了個夢,夢裡我不知為何去了一處滿是蘭花的山谷,那裡有一位仙女模樣的人兒等著我,說會帶走的我的病痛,讓我每天心悅,我還未及好生謝過那位仙女呢,夢就醒了。當時還覺得遺憾,而今見了你,才知道這個夢原來是個預兆,說的就是你要來。還真靈驗,見了你我整個人都精神,覺得病好了一半。」

  李明達和李玉瓊對視兩眼之後,明白李玉瓊的話不過是寒暄,並沒走心,不過嘴巴巧跟抹蜜似得,叫人聽了她的話便不禁心悅,倒也是個厲害的能耐。李明達笑言謝過她的讚美之後,便問李玉瓊而今的病情如何,可看了大夫用藥沒有。

  「倒沒什麼大毛病,但一犯病就頭暈,胸口也悶,有時候悶得狠了,若不施針就會背過氣去。」

  「聽著是難症,必要好生養著才行。阿耶因不放心姑母的病,特派了兩名太醫來,回頭看看他們是否有法子。」李明達道。

  李玉瓊忙謝過聖人的關心,轉即又拉著李明達問她因何故要穿成這般,長安城近來可有什麼新鮮事。

  李明達見這話一時半會兒說不完,就打發程處弼等人先下去安頓歇息,房遺直那邊還有事,更不好耽誤。待人都退下了,李明達便仔細和對李玉瓊解釋了自己穿男裝便於輕便快行的緣故。

  李玉瓊驚訝道:「如此卻不安全,以後還是少做。你是二哥的心肝寶貝,若是在因探望我而出了什麼意外,我內心萬萬過意不去。」

  「姑母說得極是,兕子謹記。」李明達應承道。

  李玉瓊又問了李明達幾位尚留在長安的故人的情況,李明達一一回答。隨後見李明達一臉倦色,李玉瓊忙戳自己腦袋,懊惱道:「真真是犯了病,頭疼腦子就不好了。你連日趕路必定疲乏,卻被我拉著說話,如何得了。」

  李玉瓊忙下令讓人準備酒宴接風。

  公主府的宴席倒是擺了不少羊肉、切鱠之類的菜色,擺足了排場,李明達倒沒什麼興致吃肉喝酒,遂只略微用了些許,便回房歇息,肚子只填了三成,倒還沒飽。

  不久後,田邯繕忽然端了熱騰騰地烤落蘇上來,又配了一盤涼拌的胡瓜,一碗粟米粥。李明達見了立刻有了胃口,瞧那落蘇雖被重新加熱了一遍,但李明達還是可以憑著特點認出這三個落蘇就是城門口商販賣的那三個。

  「你跟房遺直討來的?」

  田邯繕忙否認,「奴倒是真想去討,不想房大郎主動送來了,倒省了麻煩。」

  李明達用筷子夾一塊落蘇放在嘴裡,味道果然跟之前預料的一樣,油少爽口,滋味很足,十分美味。

  一碗粥下肚後,李明達總算吃飽,轉而閒聊問田邯繕:「你說房大郎是瞧我喜歡這東西才去買,還是買了之後意識到我想要,才送來。」

  「總之都是為了討好公主,卻沒什麼要緊。」田邯繕笑道。

  「區別大了。」李明達眨著眼睛,托著下巴邊看窗外邊道。

  田邯繕若有所思,還是不懂,便問:「那貴主覺得房大郎是哪一種?」

  「前者。」李明達立刻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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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大唐晉陽公主

  田邯繕怔了下,眼珠子一轉,立刻來了精神,「貴主,難道說房遺直——」

  「心虛!」李明達道。

  田邯繕忙把後半句要說的話噎了回去,疑惑地看向自家公主。

  「先前在長安的時候,我曾見他和尉遲寶琪在阿耶面前受命。碰巧阿耶吩咐完他們了,他們就來安州,會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對!所以房大郎就送三個炙烤落蘇給貴主,便就想貴主吃他的嘴軟,不去過問他們的事。」田邯繕好似發現了什麼大秘密一樣,十分興奮。

  「倒不至於如此小氣,但多少有點這意思。」李明達托著下巴琢磨了會兒,總覺得這個房遺直好像發現了她身上有什麼,所以才會如此敏銳地感覺自己很可能會插手他要查的事情,「其實我才懶得管他們的事,好容易得機會可以出門散心,我們只管玩。」

  田邯繕應和:「正是,還是出來散散心好。剛咱們就騎馬在安州城的幾條大街上一走,奴就瞧見了很多吃玩之所,聽說安州城附近還有幾座名山,精緻極好。這地方可真是個人傑地靈的妙地。」

  「嗯,我們的都要去。」李明達雖然性子穩重的,但一提到玩,也極為開心,轉即道,「說到吃,我忽然想起來,這次出行自不能委屈了自己。你回頭打發個人跟公主府的廚子說一聲,我要清淡的素菜,不加肉。過幾日我要去靈安寺祈福,該齋戒。」

  「是,那貴主可還想吃炙烤落蘇?」

  「這種炙烤的比煮出來的好吃,若能試試別的菜是否如此,倒也好。卻別白白麻煩了人家,該打賞的不要吝嗇。」李明達嘆道。

  「是。」田邯繕暗嘆自家貴主思慮周到,如此恤下,真是他們這些奴們的福氣。轉頭就打發人把話吩咐下去,並且是再三囑咐,一定要全素的菜,不許沾葷腥。雖說她們公主這次是私下裡代君為國祈福,可也是大事,必定謹守禮節才好。

  至傍晚,李明達因連日趕路疲乏,直打哈欠,眼皮有些撐不住,遂吩咐下去準備沐浴就寢。那廂公主府的人這時傳消息來,告知李明達裴駙馬回來了。

  李明達轉眸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已然大黑,「他是汴州刺史,因姑母遊玩至此生病,才跟著來了安州,該是沒什麼要緊的政務才是,怎的會有事,這麼晚才回來?」

  「對啊,有什麼緊要的事那般忙,」田邯繕想想也是這個理,隨即問李明達今天是見還是不見裴駙馬。

  「困了,安寢吧。」

  李明達話音剛落,那邊便有公主府的人又二次來傳話,來問李明達是否安寢了,若沒有便請她去一趟。

  田邯繕當下就拉下臉來,他把人打發走以後,心裡便萬般不爽快。

  這裴駙馬回來晚也罷了,反正他們公主雖然是提前兩三天知會來,卻沒有確准了哪一天,他不等在家迎接勉強可以算解釋過去。但這會兒天色這麼晚了,但凡是個有頭腦的人,都知道他們貴主連日趕路必定乏累,要見人等明早最好。偏偏臨海公主和裴駙馬一樣,在這會子派人來知會。雖說他們只是客氣詢問是否安寢了,卻還是有些無禮。他們若真誠心不想打擾貴主,就壓根不該派人來問。

  臨海公主和裴駙馬乃是公主的姑母和姑丈,只要聽了這消息,便是看在輩分上,總歸還是會去走一趟,畢竟她是小輩,她家公主便是出於禮節也會選擇先敬著長輩。

  田邯繕猶豫是否該自己做主把事兒給擋回去,便被問話了。

  「剛聽外頭有說話聲,可是有事?」李明達把剛解開的衣帶重新系好。才剛屋外面的話,李明達其實早就聽到了,不過不能直接明說。

  田邯繕還以為是自己表情太過,令貴主一瞧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遂只好老實複述。

  果然如田邯繕所料那般,公主即刻起身去見了臨海公主和裴駙馬。

  李明達要到時,便聽到屋裡的李玉瓊正與裴駙馬說笑。傳話的人一喊,這二人才止了笑聲,隨後只聽裴駙馬囑咐李玉瓊收斂點,李玉瓊悶哼著應承,二人便再無言了,等待李明達到來。

  李明達一進門,就聽見李玉瓊笑著歡迎自己的腳步聲。隨後抬眸便瞧見李玉瓊身後站著一位丰神俊逸的男子,此人身材頎長,肌膚白皙,貌比潘安。見其衣著富貴,且外衫對襟處的繡紋剛好與李玉瓊的裙邊花紋一致,可見這位必定就是裴駙馬了。

  李明達卻是有些驚訝,倒真沒想到這裴駙馬的年紀看起來如此年輕。據他瞭解,裴駙馬的年紀該是和李玉瓊同齡,但而今打眼看起來,卻若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一般,一點都不像是年近四十的人。李玉瓊與她同處在一起,反倒不像是同齡的夫妻,更有點像是姑侄倆。

  李玉瓊不及李明達見禮,就起身笑眯眯地拉著她的手,讓她不必客氣。而後李玉瓊便更為開心地為李明達引薦裴駙馬,待李明達對其見禮之後,李玉瓊便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裴駙馬,讓他好生瞧瞧她的內侄女。

  「如何?便如我先前所言,這孩子出落得溫婉得體,嬌媚可人,叫人見了就滿心禁不住歡喜。以前聽二哥十分寵她,還以為二哥是因為惦念二嫂所致,今見了本人才知卻不是如此,是我們兕子容貌、才學和性情樣樣出挑,懂事至極,惹人憐愛所致。在公主之中是一等一的,滿天下女子也找不到第二個。」李玉瓊邊說邊感嘆,好似發現了什麼令人震驚的事一般。

  李明達對李玉瓊客氣笑道:「姑母高贊,兕子不敢當。」

  「當,有什麼不敢當。姑母這人只說實話,不信便問你姑父,是不是如此?」李玉瓊說著就看向裴駙馬,目光變得更柔和了。就在裴駙馬點頭應和的剎那,李玉瓊粉面含笑,露出一抹嬌嗔。

  普通人眨眼就過的事,但在李明達看來卻很受不住,正欲開口告辭,忽聽裴駙馬對她囑咐。

  「我聽你姑母說了,你此來安州除了探望你姑母的病,還要去靈安寺祈福,順便也要散心。只祈福這件緊要的事做完便罷,你姑母的病時好時壞,這會兒瞧著上尚沒什麼大事,你便不必估計,合該好好玩,有什麼需要或是不懂的只管來找我和你姑母。別的可能未必敢應,但叫你在安州玩好吃好,卻是可以做到。」裴駙馬溫和地對李明達笑著,極盡溫柔。

  李玉瓊一直緊盯著裴駙馬,瞧他目光落在李明達身上有點久,雖未見異常之色,卻心下還是有些吃味,嘴角的微笑因此也便有些不自然了。她忙道:「哎呀,瞧瞧天色也不早了,兕子連日趕路勞累,該叫她早些去歇息?」

  李玉瓊發出的是疑問,話畢的同時就看向裴駙馬。見裴駙馬點點頭,又說李玉瓊不改在這麼晚叨擾晉陽公主。李玉瓊才忙對李明達道歉,請她體諒她這個時而頭痛的病者的思慮不周。

  「我不介懷。」李明達便就此告辭。

  李明達回身走時,聽到了什麼東西相摩擦的細微聲響,微微側首用餘光瞧去,只見裴駙馬和李玉瓊正並肩站著對自己笑,但倆人相鄰挨著的手卻不見了。李明達恍然想起李玉瓊的左手和裴駙馬的右手都戴了相同的寶石戒指。剛剛她聽到的細微聲音,很可能就是這兩枚戒指相蹭所發出。

  這二人正背著她在牽手。

  李明達可不敢耽擱這二人的『恩愛』,立刻快走離開。誰料她前腳剛離開房間。後腳就聽見臨李玉瓊質問裴駙馬他為何要用那般的目光看晉陽公主。

  「兕子我二哥最寵愛的公主,你要敢打歪主意,我立刻拿刀削了你的腦袋。」

  裴子同忙作誓:「天地良心,我不過是因為她受寵的身份,才對格外高看她一眼,如此卻也不過是為了咱們的事。公主這次真想多了,我說過再不會負你的話,便肯定不會。再言,那樣的小丫頭,也不是我裴子同的喜好。」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的寶貝公主,那咱們……」

  李明達聽到這裡,健步如飛。

  田邯繕急忙跟上,因覺得奇怪,忙緊張地詢問:「公主,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李明達搖頭,臉頰微微泛紅。回房後沒多久,李明達就躺在榻上準備安睡,迷迷糊糊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兩名女子的說話聲。

  「駙馬回來了,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才剛回來的時候,我和竹子她們幾個還去偷偷瞧了兩眼。駙馬還是那麼英俊瀟灑,讓人看得心砰砰要跳出來。」

  「我看你姿色不錯,倒是可以考慮去爬駙馬的床。」

  「呸,快別說這樣的話。便有這心,想想公主,誰敢!」

  「剛不過逗你呢,你還真敢想!這高枝你可攀不起,小心沒命!天不早了,咱們趕緊把這包羊肉給偷偷吃了,然後好回去睡覺。」

  李明達接著就隱約聽到吃東西的聲音。因太困,她也沒睜眼,曉得就是府裡的丫鬟嘴饞偷吃而已,聽聲音沒了,她就翻個身繼續睡。

  至次日天亮,吳王立刻那邊捎消息說下午便來。

  李明達應下,打發人回覆李恪,便去用早飯。

  李明達起筷,隨便夾了一塊菘菜入口,卻遲到一股淡淡地羊羶味。李明達蹙眉,問菜裡是不是放了羊肉。

  田邯繕忙用筷子撥弄,隨即確認道:「沒有。」

  李明達瞄一眼被天干山撥弄過得菜盤子,立刻就在一片菜葉的邊角上看到了一粒很小的肉渣。

  「放過,卻把肉挑了出去。」李明達道。

  田邯繕立刻親自帶人去找廚子質問,廚子耍詐不認。但在幾聲恫嚇之下,廚子便扛不住招了,說是他當時確實因為太忙忘了晉陽公主吃素的事,又因為著忙懶得重做,就乾脆叫人把肉挑了出去,以為大家常吃羊肉,就算菜裡帶點味也吃不出來。

  昨晚的事加上今早的事,令田邯繕氣極,他算是看出來了,這臨海公主府的人對他們公主並不盡心。怠慢欺瞞公主之罪,豈可隨意放過,今兒個他就打算趁機殺雞儆猴。遂就叫人打了一頓廚子,事情處置完畢了,方去回了李明達,又打發人去知會公主府的管家一聲。

  李明達對於田邯繕的處置沒意見,他做事向來有分寸,這次的事的確是廚子不盡職,理該受罰。

  李玉瓊得知此消息後,立刻來給李明達賠罪,直嘆田邯繕處置的痛快。

  「我竟然養出這樣的家奴,真倒是給我丟臉了。不過這以後你處置府裡下人之前,好歹先告訴姑母一聲。這廚子很會做炙烤全羊,烤完之後外皮脆裡面熟,而且一點都不焦糊。他這手藝在滿安州城都有名,你姑父明兒正打算借此宴請幾位子弟。如此被打得下不了床了,倒不知去哪兒找這樣手藝的填補。其實只要把明天的事糊弄過了,你把那廚子打死我都不心疼的。」李玉瓊一臉愁容,嘆口氣,嘴裡還念叨著不知還能不能臨時再找個合適的人替代他。

  「他欺瞞冒犯公主在先,按規制對其立刻處置並無不妥。姑母若是覺得他不該罰,是我在此添亂了,便可直說。我去靈安寺住,正好齋戒方便。」

  「好好好,姑母說錯話了。瞧你這孩子,不過隨口一句感慨,你就當真了。靈安寺那破地方如何能住,你若真去,便是給我丟臉呢!」

  李玉瓊笑容可掬地跟李明達道別之後,出了院沒走多遠,就在剛好碰見迎面而來的裴駙馬。

  裴子同對李玉瓊落下臉來,氣道:「蠢婦糊塗!不過一個廚子,你去找她置氣做什麼。回頭我們還指望她出面服房遺直,別再查下去。」

  李玉瓊忙賠罪,拉著裴駙馬道歉。裴駙馬不滿地冷哼兩聲,督促李玉瓊打發人去給李明達再道歉,再用心弄幾樣東西討好李明達,這才算勉強滿意,隨著李玉瓊拉走他。

  一名駙馬竟敢罵公主蠢婦,公主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委身抱歉數次,她這位臨海姑母怎生這樣軟骨頭。李明達皺著眉頭,萬般不解。


第37章 大唐晉陽公主

  李恪一到,就被李玉瓊叫到跟前來,令其與裴駙馬喝小酒閒聊。

  李恪看眼那邊給自己使眼色的李明達,忙拱手婉拒,「本是該好好陪著姑父飲幾杯,但因過幾日要陪十九妹一起去靈安寺祈福,這酒還是暫且戒了好。等那之後,定與姑父不醉不歸。」

  「是這個道理。」裴駙馬點點頭。

  這時候李玉瓊咳嗽幾聲,忽然她皺眉捂著頭悶哼一聲。裴駙馬見狀,忙去攙扶李玉瓊,問她可是頭疼病又犯了。李玉瓊只是點了點頭,但說不出話來,臉因為被憋氣漲得通紅,手就使勁兒地抓著裴駙馬的胳膊。

  裴駙馬急忙忙一邊為李玉瓊捶背,一邊立刻高喊:「快請大夫來!」

  待李玉瓊臥榻之後,住府的大夫忙來給李玉瓊施針,總算令她喘息平緩了些,卻也是因剛才的發病,心力交瘁,十分疲憊。但李玉瓊卻還是一直緊抓著裴駙馬的手,用希冀的目光看著他,對其有十足的依戀之意。

  「別走,陪著我。」

  「這是自然,你卻不要多想。」裴駙馬對李玉瓊溫柔的微笑,不時地用另一隻手輕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而後,裴駙馬便對李明達和李恪致歉道:「倒不能陪你們了,也不好擾了你們兄妹相聚的興致,你們在府中隨意,想吃什麼玩什麼儘管吩咐。」

  李明達和李恪點了點頭,和李玉瓊告辭後,兄妹二人便從正堂內出來。二人隨後就見長孫渙含笑著帶房遺直往這邊走。

  李明達看向李恪。

  「別瞅我,這跟我沒關係,你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府邸,肯定是裴駙馬,他最喜歡和門閥子弟邀約,而今又豈會放過房玄齡之子,他可是門閥子弟之中的最大頭。不過倒是巧了,我剛好要找遺直有事。」李恪說罷,便笑著大步上前,直接免了房遺直的見禮,問他而今住在何處,隨即就讓他和尉遲寶琪搬到他吳王府去住。

  「三哥偏心,我還在這呢,怎的不先邀請我?」李明達問。

  李恪愣了下,驚訝地問李明達:「怎麼,你在公主府住的不好?這府邸可是滿安州城最富貴舒服的地方,吃食也講究,他們府裡的廚子在安州地界可是很有名氣,讓那些門閥子弟都唸唸不忘。」

  李明達:「炙烤全羊那個?」

  「對。」

  「我剛辦了他,此刻該是正躺在榻上起來哎呦喊疼呢。」李明達小聲對立刻道。

  「什麼樣的廚子竟如此大膽,我們兕子剛進府他便敢開罪?」

  「便是公主來了,也抵不過他愛偷懶的性子,估計是懶散慣了,又或是姑母待他太過仁厚,他反沒感恩之心,蹬鼻子上臉。反正我不管,我想去三哥那裡。」李明達眨眨眼,盯著李恪。

  房遺直半斂著眼眸,本是靜默矗立,面如平靜湖水。忽聽李明達對李恪此言,面容微微收緊。

  李明達立刻就發現房遺直的不對,特意瞄他一眼。

  「好好好,那你也上我府上住,倒是熱鬧。」李恪笑道。

  房遺直忽然行禮,「遺直有話提議,不知公主可否允准。」

  李明達本來挺高興,被房遺直這番舉動,立刻打成了冷臉,「你想讓我留下,是不是?」

  房遺直一怔,一邊疑惑這晉陽公主如何是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一邊態度如故的回道:「公主此來安州,其一為祈福,其二可為探臨海公主的病?」

  李明達點了點頭。

  「若是如此,請容遺直多言,公主理該宿在此處,方顯心誠。」

  李明達挑眉看房遺直:「你非我皇家人,也非諫臣,我因何要聽你的話。臨海公主的病到底如何,你也不清楚,為何如此武斷認定我就一定適合住在這裡。姑母剛剛發病之狀,需要靜養,別人在此叨擾反倒會讓她操心,多耗精神。」

  這公主府本來就不怎麼歡迎她,再加上姑母夫妻這對的相處方式也令李明達很不適應。李明達才懶得留在此處眼見心煩,沒事找事。

  李明達反駁完了房遺直,便理都不理會他一眼,直接跟李恪拍板定下,她今晚就搬去吳王府住。

  「榮幸之至。」李恪笑道,隨即請李明達先行,他則跟房遺直告辭,請他一會兒完事後,定要去找自己。

  房遺直點了點頭,目光隨後就落在了李明達的背影上,但只駐留了片刻,便迅速移開,遂沒人注意。

  長孫渙還在一邊偷偷樂,他瞧熱鬧不嫌事兒大,又怕引火燒身,所以剛剛一直是安安靜靜地看熱鬧,沒敢哼出一聲。這會兒人都走了,長孫渙才去碰一下房遺直的胳膊,怪他多言,竟然連晉陽公主都敢得罪。

  「我這表妹看似溫婉可人,乖巧嫻靜,實則性子裡很有韌勁。誰要是真敢多管閒事惹毛了她,那她那張嘴可也不是吃素的。遺直,你以後可有的倒霉了。」長孫渙幸災樂禍,「不過我倒真有點好奇你倆如果鬥嘴,誰會贏。」

  房遺直漠然斜眸看他一眼,並不吃長孫渙這套『恐嚇』。

  長孫渙見房遺直不就範,又咋呼他幾句,想讓他害怕一回求求自己,卻沒想到到頭來他一句話不說,反而是自己說多了磨磨唧唧,顯得很沒君子氣度。於是長孫渙就更不甘心了,想著反正也沒了氣度,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一定要絮叨到房遺直服軟為止。

  「……我說你這麼多嘴管公主的事,圖什麼?你是不是都忘了是誰早前就當著聖人的面語出驚人,說出娶公主是天下最難事。既然難,你就避開啊,好了,現在又把聖人最寵愛的公主給得罪了,你是不是作,故意給自己找不自在?啊,我明白了,你是覺得自己人生太順了是不是,故意弄點麻煩難為自己,然後自尋死路,就開心了。」

  「話多了。」房遺直嫌鬧,禁不住嘆了一聲。長孫渙的嘴巴才是真厲害,他只走了三步出去,長孫渙已經對他絮叨了十幾句話。以前倒是真沒有發現,這長孫渙的嘴竟可以嘮叨成這樣。

  長孫渙見房遺直不走心,一把抓住房遺直的肩膀,有意晃他,「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耳?你得罪晉陽公主了,該求求我幫你去說情,懂不懂?」

  「裴駙馬在等我們。」房遺直說罷就大邁步,先行走到了公主府的正堂前,令丫鬟去通報。

  長孫渙搖搖頭,沒法子地也跟上去。

  「貴主剛犯病,正在診治,駙馬請二位到側堂略坐一坐,他片刻就來。」

  丫鬟引房遺直和長孫渙到了側堂後,把羊奶、果汁和煎茶都備齊了放在桌上,任君飲用。

  隨後丫鬟便躬身行禮,退了下去,只在門外候命,屋子裡倒是一個人都沒有留。

  房遺直落座之前,打量一圈屋內的佈置,隨後就被屋內一處值在東面的一個紅檀木架子所吸引。

  長孫渙跟著看過去,立刻就盯準了架子上擺放的白玉盤,玉質晶瑩剔透,十分潤滑,邊緣刻著很精緻的龍鳳呈祥的花紋,打眼瞧著就可知這必定是皇家貢品,十分貴重。

  這等厲害的東西,竟然只被擺在了側堂,而且這處住所還只是臨海公主的在安州的一處別苑,可見其家底有多厚。

  「這玩意兒在我家一準會被擺在正堂。」長孫渙搓著下巴,意味深長道。

  房遺直的目光其實並不在玉盤上,他忽聽長孫渙此言,才把目光投過去,隨便看了兩眼,便忽然很有興致地配合起長孫渙的話道:「那這物件若在我家只會放在庫房,內不外露。」

  「可行了吧,你父親綜理朝政,位高權重,可謂一人之下。在家擺個玉盤算什麼,就一件東西還能把你家的底給露了?」長孫渙不解道。

  「玉盤也分什麼樣的。」房遺直斜著目光看右下角地面,轉而又看向架子的最左角,復而轉身,踱步回到自己本該的位置坐了下來。

  房遺直選擇一杯煎茶喝,細細地品。

  長孫渙也跟著過來,他則拿了一杯梨汁喝,喝一口覺得滋味不夠,又把羊奶對裡面,這才覺得好喝,一口喝到杯底。轉而看房遺直還在若有所思地飲茶,有些等不及。

  「你說裴駙馬這次叫你來是為了什麼,你真不知道?」

  房遺直:「不知。」

  「看來真是看上你的身份,想和你交好。」

  「見了就知,猜也無用。」房遺直一派從容道。

  長孫渙見狀,深吸口氣,「哎呀,你這會子性子倒是正常了,剛剛怎麼非要多管閒事,去說晉陽——」

  長孫渙話剛說到這裡,忽然見房遺直肅穆的對自己打眼色,還微微搖了下頭。長孫渙立刻就止住了前話,機靈的順著房遺直的目光朝那邊的紅檀木架子看一眼,他立刻把話鋒一轉。

  「去說『今陽』光太大,我穿這件衣裳不合適。怎麼就不合適了?我長孫渙就是穿這種墨藍色最好看!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操心我衣服穿什麼樣幹什麼。你煩不煩,是不是腦子這裡有——病?」

  長孫渙越說越起勁,難得有機會可以如此正當地損房遺直,自然要趁機多說幾句,把戲演足了。

  房遺直:「長孫渙,我說你衣服的事,卻並非是你所理解的意思,你誤會了。」

  「喲,現在才想起來後悔跟我道歉,晚了!」長孫渙抱著雙臂,故作一副很難相處的樣子,不理會房遺直。

  「我意思並非說你這件衣服的顏色不適合,是說你不適合穿衣服。」房遺直道。

  「為什麼我不適合穿衣服?」長孫渙不明白,疑惑地看向房遺直。

  「你家的後花園裡的飛禽走獸,可有穿衣服的?」

  「沒有。」長孫渙立刻回道,緩了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房遺直在罵他。

  一個髒字都沒有,就輕易地把他給繞裡了!

  「房遺直!你敢罵我是禽獸!」長孫渙騰地起身,狠狠咬牙。

  「這話我可沒說過,是你自己說的。」房遺直淡淡看他一眼,臉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戲謔的笑。他隨即伸手示意長孫渙坐下,讓他不要再鬧。

  長孫渙想想這編衣服的理由,還有趁機罵房遺直農資有病的話,確實都是自己先挑起來。他理虧,他就成禽獸了,他認了。

  長孫渙遂在房遺直身邊坐下來,然後轉眼珠子,使眼色給房遺直,意在問他怎麼知道那個檀木架子有問題。

  房遺直示意戰鼓誰能換去看那架子左右兩邊靠近地面的邊角。

  長孫渙看到地面些許顏色不同的痕跡,以及邊角下木質略有磨損的痕跡,終於明白怎麼回事了。原來這檀木架子後面另有玄機,怕只怕這屋子裡沒人,架子後卻另有耳朵。

  二人剛好可以就著剛剛吵架的狀況,互為沉默不言,倒也不顯得突兀。

  此後片刻功夫,門外就來了通報,傳來裴駙馬朗朗的笑聲。

  裴駙馬穿著一身紺袍,一抹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更顯得他樣貌俊朗,神采飛揚。他瀟灑地大邁步進門之後,忙讓房遺直和長孫渙免禮,然後就提議他二人去花園裡邊走邊聊。

  房遺直和長孫渙互看一眼,都心下瞭然裴駙馬的用意,恐怕那架子後真有人在偷聽,這會兒支走他們,也好讓裡頭的人出來。但當下自是不好拒絕,遂客隨主便,跟著裴駙馬去了。

  裴駙馬意在房遺直,遂一路與其閒聊,多是問候其父親房玄齡的情況,房遺直一一作答,倒是本分。長孫渙則趁機放緩腳步,而後跟自己身邊的隨從小聲嘀咕幾句,方快步追了上來。

  「當年在長安城,我與梁公一見如故,當日就相聊至深夜。而今這七八年過去了,也不知他如今可好?」裴駙馬問道。

  「駙馬放心,家父他一切安好。」房遺直淡淡道。

  「一切都好就好,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能安好,確真是一種福氣。只可惜公主卻多了一樣頑疾纏身,不然大家還就真跟當年沒什麼差別,除了稍微老一些。」裴駙馬感慨萬千。

  提到『老』,房遺直就禁不住看一眼裴駙馬的容貌,「別人不知,但裴駙馬卻絲毫不老,容顏年輕,乍看之下,倒是像如我和長孫渙一般同齡。」

  裴駙馬聽得很開心,嘴上卻謙遜地說是房遺直嘴甜,「老了就是老了,便是心裡不服也不行,人人都如此,不過如你我這般樣貌的人來說,老了倒真有點可惜。」

  房遺直笑了笑,對於裴駙馬所言不置可否。

  裴駙馬附隨後他和房遺直又閒聊了幾句,裴駙馬方問了房遺直,「不知你和寶琪此來安州所為何事?我聽晉陽公主說,你二人似乎並不是來安州遊玩。」

  「貴主這樣說過?」房遺直問。

  裴駙馬點了點頭,「對,她姑母當時也在。怎麼?難道是因為事情太過機密,你們不方便告訴我?」

  「不,只是不明白,貴主因何要跟裴駙馬開開這樣的玩笑,我和寶琪此來安州就是平常悶久了,想四處玩個痛快,碰巧趕上公主也來這裡罷了。不過倒也來對了,既然公主也選擇在此處散心,可見這安州城人傑地靈,我們會不枉此行。」

  「這是自然,這安州還真是個好地方,也是吳王治理英明。」裴駙馬半懷疑地審視房遺直,見其態度肯定,一副不容有疑的樣子,心下就動搖了,思慮會不會是自己這邊消息有誤。

  房遺直:「裴駙馬今日特意叫晚輩來,不知所謂何事?」

  「主要便是想問問你父親如何,我這早準備好一封信,還要煩勞你回頭在幫我帶回去,親自交到你父親手上。」裴駙馬說罷,就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早寫好的信,遞給房遺直。

  房遺直立刻接了下來,表示一定會幫他把信送到。這時候二人再沒什麼多餘話可言,裴駙馬又跟長孫渙聊了幾句長孫無忌的情況,就放了他二人走。

  「這裴駙馬來者不善,似乎是很想知道你和寶琪此來安州的目的。」長孫渙分析道。

  房遺直應承。

  「兕子也是,怎麼就把這件事透漏給了裴駙馬了呢,小丫頭到底是心善,經不住自家親戚引問。」長孫渙無奈地嘆道。

  房遺直立刻看長孫渙,「不是她。」

  「房遺直你腦子上左右兩邊長得真是耳朵?剛可是裴駙馬親口說的,是晉陽公主我表妹把你們有事要查的事告訴了他們。」長孫渙複述道。

  「別人嘴裡的話就一定可信?我看公主並非是沒有分寸之人,倒是這位裴駙馬言行可疑,有些奇怪。剛剛那句借公主名頭的話,我可不過是藉口,就為了詐我。倘若真是晉陽公主說了此事,我剛剛否認說不是的時候,他必該憤怒,認定我推諉欺騙。但他卻沒有,只是略微懷疑,見我神態堅定就再沒敢說什麼,足見他並不敢肯定這件事。」房遺直推敲道。

  對於兕子傳話這件事,房遺直竟絲毫沒有表現出懷疑。若非他早知道房遺直與晉陽僅有兩三次淺顯的碰面接觸,此刻倒真以為房遺直是很瞭解兕子性情的老朋友。

  相比之下,他身為兕子的表哥,自小就與兕子一起長大一起玩耍的熱,真該覺得心裡愧疚了。按理說該彼此瞭解的是他才是,偏偏卻不如房遺直。聽別人一講是她,他自然就信了,根本沒仔細考慮過這事兕子根本做不出來。

  李明達正在涼亭內納涼,聽了遠處傳來的房遺直與長孫渙的對話後,自然是猜出來裴駙馬該是拿她做藉口說了什麼,試探房遺直。她是李玉瓊侄女,女孩家喜歡說些家長裡短,對自家姑母說兩句閒話很正常。這事兒長孫渙都信了,但房遺直這個本和她不熟的人,卻能清楚辨別真偽,肯定她的品行,確實令人驚訝。

  剛剛李明達因他管自己住哪兒的閒事,還有些不滿,而今聽他如此信任自己品行的態度,又剛好平了她之前的那些不滿。

  李明達隨即就冷靜地思慮,房遺直提議她繼續住在公主府,是否有別的原因。難道公主府有大秘密,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好插手,便讓她在此暫留監視……

  李明達思來想去,覺得自己再過多思慮,也不過是揣測,倒不如乾脆把房遺直叫來直接問清楚。

  房遺直剛見禮,李明達就立刻開口問:「我若繼續住公主府,會有什麼好處?」

  房遺直怔了下,沒想到公主開門見山的話就是這句,「也沒什麼太大的好處,最多不過早些看到真相。」

  「真相?」李明達轉即就與房遺直對視了,雖然對方飛速地移開了目光,但李明達總覺得房遺直剛剛看自己的每個眼神都帶著審視。

  「安州的事,已經驚動了聖人,便是一件大事。」房遺直面色冷肅。

  「既然是聖人交給你的事,我相信你們會做好,卻與我無關。我此來只為祈福,好生散心。」李明達問。

  房遺直點頭,「人若什麼都不知,倒難得糊塗,怕只怕公主會身不由己。」

  「房遺直,你此話何意?好生奇怪,你之前說小事不值一提的時候,難道不是想告訴我這件事不要插手,而今怎麼又覺得非我參與不可了。」

  「那話其實是對公主以外的人所說,對公主,」房遺直頓了下,眼中目光凜凜,「只怕想瞞也瞞不住。」

  李明達:「你乾脆點直說。」

  「那遺直便冒犯了,」房遺直對李明達拱手施淺禮,隨即利落問,「公主是不是耳目敏銳?」


第38章 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眼睛直了,盯著房遺直。

  房遺直自然不能去直視李明達,他低垂眼簾,面容淡淡。

  倒是怪了,平常見他行禮的時候,覺得有幾分傲氣。反而是現在他這樣站在那裡,倒忽然給人感覺有了幾分謙遜之態。

  「我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之前的話。」李明達道。

  「話出口便如潑出的水,如何能收回,公主已經聽到了卻要假裝聽不到,豈非掩耳盜鈴。」

  房遺直顯然對於自己剛剛的直言沒有一絲後悔。

  如此李明達倒有些不明白他的謙遜之態來自何處了,本以為是他話出口了又後悔,而今看來卻又不是這樣。

  李明達因疑惑,自然免不得去好奇打量房遺直,他今天穿了一件紫地金錦絹袍,剛好剪裁得體,襯得他身姿修長,面容朗朗若玉。

  這人打眼瞧著就如碧天之上的一朵閒閒的白雲,不耀眼,不突兀,卻也不與其它東西同流合污。

  李明達深知便是自己直接否認,房遺直心裡還是不會信她,而且極可能因此輕瞧她,覺得她是個沒膽子不敢當的公主。李明達其實並不在乎自己丟人,但她不能丟教誨她長大的父親的臉。

  「確如你所言,比常人耳目敏銳一些,但到底還是比不過你敏銳。」李明達道。

  房遺直忙行禮,「論起見、聞的厲害,遺直遠不如公主,此事之所以會洞悉,不過是湊巧觀察得之。公主蕙質聰穎,便是遺直不坦白,將來也必瞞不過公主,而今既然公主問了,遺直當坦白誠以相待。若有言語上的唐突,還請公主見諒。」

  李明達:「罷了,你肯說實話便很難得。我耳目敏銳也不是什麼不可認的事,只是不想太過宣揚,讓人誇大。便如我臨摹飛白體,雖有些樣子相像,但到底在筆鋒力道上不如聖人的蒼勁霸道,然這件事件被傳出,卻成了『如書於一人,難以分辨』。」

  房遺直點點頭,自然理解李明達憂心之處,更何況她這個能耐若真宣揚出去,可比臨摹飛白體更為重大。身邊人若都知道她能聽能看,自然會有所畏懼,人都有秘密,也都怕自己的秘密會被知曉,如此就會本能的選擇離公主遠一點。便是聖人,與朝臣商議要事密事之時,一想到此,恐怕也會有所忌諱,以至於會減少去立政殿的頻率。

  晉陽公主自小就喪母,若再經歷週遭人的另眼相待和刻意遠離,只怕心中的苦楚更是無人能訴了。

  「此事遺直願以命作誓,定會緘口不言,不傳與第二人知曉。」房遺直說罷,便要舉手發誓。

  李明達忙攔道:「倒不必如此嚴肅,我自然信你,憑你在長安城眾子弟心中的地位,我也知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李明達托著下巴,收了之前公主的做派,拿出平常可親的樣子對房遺直微微笑道:「不如我們做個朋友。」

  做朋友?

  房遺直目光滯了下,然後看向李明達,剛好與李明達一對彎成月牙形的笑眼對上,隨後他的目光又停滯了第二下,不過很快他就控制自己把目光收回,瞥向別處。

  晉陽公主的那雙眼,便如夏夜裡明月照在碧湖面上反射出的潺潺微光,這對房遺直來說,是比任何耀眼的東西還要耐看,引人陶醉。

  一直以來飽腹於肚的詩書,都沒了用武之地,因沒有任何字詞詩句能形容出他現在心頭一震的感受。

  「以茶代酒。」李明達端起手邊的茶杯,沖房遺直舉了一下,便利落地把一杯茶都飲盡了,而後倒扣杯子,晾給了房遺直她的誠意。

  田邯繕已然端著托盤立房遺直身邊,托盤上擺著一件翠玉茶碗,裡面盛著翠綠的茶湯。

  房遺直微怔,大概是沒想到晉陽公主還有如此豪爽的一面,他本以為宮裡頭養出來的公主,除了刁蠻驕縱,便是活得太過精細,喜歡挑毛病。這個晉陽公主,今天給他太多不一樣的認識。

  房遺直一邊在心下感慨,一邊端起茶碗,也跟李明達一樣,將茶杯裡的茶湯一飲而盡。

  「杯子帶走,記住你是我朋友的承諾。」李明達微微斂住笑容,認真地看房遺直一眼,亦是恩惠亦是警告。她要讓房遺直明白,並且謹記自己的誓言。和,則是朋友,不和,那她也是個他得罪不起的人物。

  房遺直感受到了李明達對他刻意的『恩威並重』,嘴角忍不住溢出淺笑,他忙垂首拱手,遮掩掉這個情緒,隨即用很正經嚴肅的口氣,先行謝過了李明達,而後便攥著手裡的玉茶碗,站在地中央,繼續等待李明達的問話。

  「既然是朋友了,坐,別客氣。」李明達讓人備了蓆子,眼見著房遺直落座之後,便問他到底是如何知道自己耳目敏銳。

  房遺直先解釋了李明達最疑惑的問題,「祁常侍案,在房府時,公主卻未曾派人監聽,便知婢女與其嫂子談話內容。倭國副使案,公主可聞辨牆上殘存的那一點膏藥。再就是安州城外,遺直偶見公主總往城門內探望,後觀察公主用同樣的眼神看烤落蘇……」

  「你倒厲害,這點事情也能看出門道來。」

  李明達又問他此來安州城所謂何事。

  「這事有些複雜,涉及一些不可對外言說的事,倒是等公主在靈安寺祈福之後,再說好些。」房遺直淡淡闡述道。

  李明達打量房遺直一臉正經,提及此事的時候,面容有些發沉,料想這件事可能確實不簡單。

  她點了點頭,「既然祈福,不管排場大小,心誠最重要。這兩日我確實該靜心,等我祈福完畢,你再告訴我。」

  房遺直應承。

  李明達隨後問房遺直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話沒有。

  房遺直再次起身,欲和李明達行禮再言。

  李明達道:「說是做朋友,就是朋友,私下裡你倒不必對我如此客氣,朋友之間該怎樣講就怎樣講,總是來來回回行禮,你不舒服,我也不自在。」

  「公主讓我保密的事,我定然會保密。而我知道公主秘密的事,也請公主保密。」房遺直道。

  話有點繞,李明達緩了下,才明白房遺直的意思,點頭應承。

  二人隨即作別,如此也算了卻了各自的猜測。

  至傍晚,李恪特意前來接李明達,邀請她同自己一起回府。

  「不去了,想了下三哥所言不假,這公主府裡的廚子做飯挺好吃,我還是該好好在此享受。」

  李恪不解,好笑問:「先前你還說你還把那個廚子打得下不得床了。」

  「我想吃他的飯,他就得下。」李明達橫道。

  「喲,我們兕子什麼時候如此『善解人意』了。」李恪哈哈笑,他倒是蠻喜歡李明達能耍出驕橫的樣子來,太少見了。

  李明達揮手屏退左右,然後對李恪道:「我聽說裴駙馬很□□請一些能人異世,有才幹的門閥子弟,可是真的?」

  李恪眨了下眼,嘴上的笑有些不自然,「兕子,這可不是你該問的。你也知道,這地方是咱們姑母的住處,結交什麼人是他們的事情,咱們插不得手。」

  「安州是你的轄地,你不會不清楚。」李明達道。

  「兕子,咱們這位姑母可未如你而今所見的那般和善。」雖然屋裡沒人,但李恪還是本能的四下看看,拉低聲音對李明達道,「對誰都不和善,唯獨對裴駙馬,百依百順。說句不中聽的話,她便是被裴駙馬打斷了肋骨,也願意為裴駙馬出身擋劍。」

  李明達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你這麼說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為何廚子的事,她要那般犯蠢的親自出面與我談,合著是因為我動的廚子跟裴駙馬有干係,她才計較。」

  「得,那你已經把咱們這位姑母得罪了,還不快快隨我回府上去?」

  「不去,我再住兩日就去靈安寺,不折騰了。」李明達擺手拒絕,隨即問李恪,「還有個事我很好奇,你說裴駙馬年近四十了,卻長得這麼年輕,你們就沒人奇怪?他可是有什麼駐顏之術?」

  李恪哈哈笑起來,「這個真沒聽說,該是天生的,聽說他父親裴寂也是個耐老之人,但年看起來就比同齡人年輕上十歲。裴駙馬隨其父,更甚一些,倒也可解釋。」

  李明達點點頭,再不多問了。送走李恪、房遺直等人後,她在晚些時候又去見了李玉瓊,探問其病情。

  李玉瓊本是一臉病容,就不大好看,但見李明達一來,臉色更加不爽了。

  「你怎沒隨你三哥去?」

  李明達一聽就明白她是知道了自己曾要求過去李恪府上住的事,遂也不惱,不溫不火地笑道:「三哥很好,但也惦記姑母,不捨得走。」

  「算你有良心,」李玉瓊笑一聲,讓李明達不必總來看自己,「我這病反覆很久了,倒也沒什麼新鮮處,不看也罷,省得過了病氣與你。你就好生在府中玩,別客套。」

  李明達應承,隨後聽說裴駙馬回來了,李明達忙打哈欠。李玉瓊果然立刻開口打發了李明達,只滿面神采飛揚的等著裴駙馬過來。

  「姑母此般依戀裴駙馬,只怕很容易受欺負。」李明達雖然不知房遺直此次所查之事為何,但依稀可以感覺到事情和公主府有關,不然房遺直也不會建議自己留在公主府。裴駙馬嫌疑很大,李明達自然擔心李玉瓊會被利用。

  田邯繕:「男女情愛大抵都如此,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外人卻萬不可隨便插手去管,很容易被雙雙嫌棄,惹得一身騷。」

  李明達挑眉笑,「這麼麻煩?」

  「貴主尚未議親,自然不知這其中的妙處。等您大些了,到議親的時候,就會清楚了。」田邯繕道。

  李明達想了想,「若如姑母那般,我寧願不要。」

  ……

  三日後,靈安寺。

  一早寺內便被秘密戒嚴,內外排查了三遍。

  李明達著華服在殿內祈福後,聽了住持點化,便要在寺內再行齋戒三日才最為靈驗,李明達便選擇在寺內宿下來。因不好一直阻著百姓的香火,遂只在自住的小院內令侍衛戒嚴,其它去處倒可以於次日如常開放。

  第二日清晨早飯後,李明達便坐於蒲團上捻著佛珠,誦讀佛經。

  沒多久,就聽到外頭有鬧聲,喊聲極大。隨後田邯繕就打發人去探,很快就就有回覆。

  「很多百姓在外鬧事,還把住持的頭給打破了。」


第39章 大唐晉陽公主

  「因什麼事?」李明達問。

  小太監直搖頭,「場面混亂,足有幾百數人在鬧事,口裡說是給什麼張善人、王善人出氣,靈安寺住持騙錢害人,該給個說法,以命相抵。」

  「這靈安寺的住持做了什麼壞事不成?」李明達頓然蹙眉,看向田邯繕,她此番慕名從長安來靈安寺上香,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父親聽說這裡的香火鼎盛,十分靈驗,且住持德行頗高,在百姓之中很有名望。

  昨日李明達聽住持講經論佛,倒覺得這位悟遠住持言語徐徐,慈眉善心,且大識佛法,其高僧之名名副其實,並非像是個壞人。

  這靈安寺在安州也算是大寺廟,寺內僧人有上千餘眾,風評一直很好,這住持再傻也不會如此大搖大擺的去騙人。李明達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且不管這鬧亂是偶然還是故意,事情一定要控制,不能鬧大。遂李明達打發田邯繕和程處弼去處理此事,若失態還不好控制,便立刻去找吳王增援。

  二人應承,這就去了,隨後大約一炷香的時候,田邯繕滿頭大汗跑回來,跟李明達回稟。

  「真叫貴主預料著了,不好勸服。僧人這邊,卻是一團和氣要解釋,奈何百姓那頭戾氣太重,且人越來越多,吵吵鬧鬧你一言我一嘴,根本聽不著悟遠住持他們的解釋。」

  「可弄清到底是什麼事沒有?」李明達問。

  田邯繕點頭,和李明達細細解釋。

  原來這些百姓都是在為安州附近的三位善人抱不平,三位善人分別姓張、王、趙,都是當地家有萬頃良田的富貴之戶。他們三人在安州地界已有百年名望,自祖輩開始就行善積德,周急濟貧,深得附近百姓的敬重。前兩日卻也不知為何,張王趙三位善人先後害病,鬧肚子厲害,卻又沒有解除之法。

  悟遠住持深諳醫道,有妙手回春之才,被當地百姓們稱為『佛門華佗』,破過不少疑難雜症。張王趙三位善人因此便先後來求悟遠住持。這三人都是當地有名的心善之人,且每年在靈安寺花費許多錢財供奉香火,而今他們有難,悟遠住持自然願全力相幫,便應邀上門,親自為三位善人診脈。

  事發的起因就在此,悟遠住持給這三位善人都開了止瀉暖胃的方子。不想三人服藥之後,都出了事,從第二劑藥開始就口吐鮮血,至今昏迷不醒。事發在昨天傍晚,也不知消息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就在百姓之中傳遍。引得他們今日皆不約而同地齊聚於靈安寺門前,一同聲討。

  「這三戶善人家的親戚也陸續趕來了,帶著不少家丁,也都是來討個說法。百姓們就更躁動,罵住持徒有虛名,枉為高僧。」田邯繕接著道。

  「那悟遠住持都怎麼解釋?」李明達緊盯著田邯繕。

  「住持說這三位善人的身體只是很簡單的胃寒腹瀉,吃了他的藥本該會好,至於為何會吐血,他也不清楚,還要再行診脈才知。但那些百姓們聽了這話,直罵住持就是為了逃避麻煩,胡說八道,有誰會因為腹瀉吐血呢。那些善人家的親戚們自然也不願意主持再碰人,說而今已經被他下藥沒了半條命,不知如何診治,不能再冒險讓主持亂碰。」

  李明達不解道:「難道他們就不覺得奇怪,只因吃了止瀉藥這三人就同時吐血,太巧了些。悟遠大師若真醫術不濟,這些年如何能救得了那麼多人。」

  「那些百姓們也都不是傻子,知道這個道理。這裡面的因由,奴也仔細打聽了,倒真說得過去。說是悟遠住持以前身邊常跟著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和尚,名喚悟道。此人正是悟遠住持的親弟弟,且當年是與他一起入了佛門。

  不過這悟道為人有點不正常,性子十分憨傻,不善言談,又很怕生,所以一直都是跟在住持身後修行。住持也一路照顧他的兄弟至而今這年紀,但在半月前,悟道因病亡故了。

  便有傳言說這悟道才是真正深諳醫道之人,悟遠住持之所以和他形影不離,就是因為他把悟道的才學佔為己有,需要悟道的醫術來成全他『佛門華佗』的名聲。而今就是因為悟道突然去了,悟遠住持沒有人幫協斷症開藥,自己又拉不下臉來說實話,所以隨便開的藥竟草菅人命了。」

  李明達聽了這個緣由,好笑的點了點頭,表面上聽起來確實還算通順,可以算作一個解釋。但若仔細計較,卻經不起推敲。就比如說這位叫悟道的僧人,不善言談怕生,且有些憨傻,這樣的人如何肯願意伸手去給陌生人診脈。

  但「據說」、「傳言」總是有些不確定之處,具體如何,還要真正詳實查清楚後才能知曉。李明達也不能就此武斷判斷。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理論不清,還是要請人詳查才知,何必都圍在寺廟門口鬧事白做功夫。你痛快去找地方官員前來做主,穩住局勢。」李明達吩咐罷了,就讓田邯繕只取個證明她是公主身份的文書便罷。

  其實李明達臨行之前,李世民因有諸多不放心之處,倒是給李明達弄了不少令牌和通關文書,可讓其在任何地方都行事特權,暢通無阻。但李明達深知父親之所如此信任她,便是知道她懂事,不會亂用這些東西。其實一旦她真的亂用令牌,必定逃不過她父親的耳目,在其跟前的德信程度肯定也會隨之減低。所以除了通關令牌和證明身份的文書,那些可使喚出大權力的令牌,李明達根本沒想過去動。

  田邯繕領命後,就打發了個辦事麻利的侍衛去處理此事。雖說他們用得不是調遣或是命令地方官的東西,但只要晉陽公主的身份一亮,地方官多少還是要給些面子,會過來一趟。

  然而這人打發走沒多久,那廂靈安寺的監寺就忽然跌跌撞撞跑到李明達的院外求助,跪在地上懇求晉陽公主的幫忙。

  田邯繕見狀,忙呵斥他聲音小些,「公主此來貴寺,只有你和住持知曉,切勿大聲喧嘩,引出麻煩。」

  監寺連忙賠罪,一臉哀求地懇請田邯繕幫忙通告一聲,請求公主幫忙救一救他們住持。

  田邯繕忙問:「又出什麼事了?」

  「那些百姓也不知是誰先出了手,扔了個短棒過來,砸了住持的後腦。住持年紀大了,身子不穩,就倒在地上,貧僧們去扶,卻不知怎麼那些人就是攔著不讓。貧僧們擔心住持的身體,就沖得激烈了些,那廂就怒了,掄拳就打,僧人們對百姓又不好動手,全都挨了打。其實貧僧們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可憐住持一把年紀,竟然被十幾個大汗圍住踢打。」監寺還欲繼續哀求田邯繕,轉而就聽見裡面傳消息來,說是公主出來了。

  監寺惶恐地往院內一瞄,果然看見穿著一身利落男裝的公主快速走了過來。

  監寺忙合掌鞠躬,然後用萬般哀求的語氣懇請公主幫忙。

  「事發突然,貧僧實在沒法子,不知該求誰幫忙,還請公主做主,去救一救住持!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這麼多年一直心懷仁善救死扶傷,他可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監寺說著,就落淚痛哭起來。

  李明達看得出來,監寺的感情發自真心,他對老主持的遭遇是真的心疼難受,且也有不忿的情緒,但這絲情緒卻被壓抑著,沒有表現的太過明顯,該是他為僧要心存善念的本分,不容他爆發出更多的惡意。

  李明達自是相信自己的判斷,她讓監寺不必再行禮,招來餘下的眾多侍衛,小聲吩咐一番,就令監寺帶路,隨後就到了大雄寶殿外。果然見有數百眾百姓圍在那裡,個個手裡都拿棍棒之類的東西。悟遠主持已經被僧人們強行救下,此刻鼻青臉腫,已然站不穩了,被兩名同樣臉上有傷的小僧人架著。百餘明僧人手牽著手,緊緊地把主持圍在圈內,全然防備地和外圍的百姓們對質。這之外還有一層僧人,正與百姓們賠罪講道理,勸他們和平解決事情。其餘僧人則在山門殿那邊,以攔住那些越來越多的入寺人。不過不管那一邊的對峙,都是百姓們手拿東西,僧人們卻都是赤手空拳。

  當下大雄寶殿外這些僧人們,自是想把主持安全運送會禪房看傷,奈何這些上百數的百姓們已經把他們團團圍住,而且還手拿著工具。只要他們移動,有離開的趨勢,外圍的僧人必定會被打,被衝破防護,他根本沒法保證運送安全。

  說到底,僧人們之所以會受傷,在人數上居多,卻佔劣勢,是因為他們心懷仁慈不忍傷害百姓。

  「都讓開,大家彼此冷靜一下,先把主持攙扶回去養傷,我們再行理論。」田邯繕高喊道。

  因為田邯繕的嗓子十分高亢,即便是在鬧哄哄的人群,也十分有穿透力。所以此言一出,便吸引了諸多百姓的注意,紛紛扭頭看過來。

  李明達站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之上,面目柔和地對眾百姓道:「有什麼事攤開來說,好生理論,仗著人多勢眾,僧人心善,便欺人太甚,是否有些過了?你們有本事就拿出真憑實證,去官府告。只要證據確鑿,對錯分明,官員自然會按照按律法處置。」

  「哪來的黃毛小子,突然站出來跟我們說這些沒用的話。我們這麼做自然有我們的緣故,告官府去?呵,等官府處置,什麼菜都涼了,而且三位善人的性命堪憂,也等不及那天!」

  「所以你們現在把住持給打死了,善人們的病就能好過來,活蹦亂跳?」李明達反問。

  百姓們有的怔了下,有的嫌李明達多嘴礙事。

  人群裡忽然就有人喊:「把這個多事的少年給打出去,用不著她在這胡言亂語。」

  李明達立刻鎖定人群裡發聲的男人,身材高大,穿著灰白衣服低著頭。

  百姓們之中隨即就有另一聲附和,接著大家都跟著喊起來,分出一撥人,足有三四十名壯男,手抓著棍棒朝李明達而來。

  田邯繕等人見狀,自是不容他們他們如此,意欲挪過來保護公主。那些百姓們見狀,便更激動了,全都針對起李明達,剩下的三成人則繼續與住持那波人對質。

  這時,忽又有人高呼:「我瞧她這般年紀輕,愛多管閒事,指不定有什麼別的身份,會不會是悟遠這『假和尚』在外偷生的兒子?」

  「就是,不然誰會在這種時候,為那個臭和尚說話!」

  「想那麼多干什麼,拿了他打一頓就知!」

  於是一群愚民就在聲聲起鬨之下,紛紛都移向李明達。

  李明達退了幾步,打眼色給田邯繕,示意他趕緊派一部分人去救悟遠主持。田邯繕擔心公主,有些不肯,李明遂對其做「快去」的口形。隨即李明達就斜眸看了下大雄寶殿的方向,拍了下手,當下就有諸多侍衛從房頂躥出,手拿著弓箭,對準了院子內的眾百姓。百姓們見狀頓時都傻眼了,立在原處不動了。其中卻有個腿腳快卻眼睛不好用的壯漢,躥了出來,就在其繼續邁步的下一刻,嗖的一下,一支箭直接穿過他的發髻,打散了他的頭髮,隨後強有力的插在了地上。

  在這之後,大雄寶殿四周的屋頂牆頭,都冒出人頭來,皆是持刀拿弓的常服侍衛們。

  「本是不想用兵,然你們這些人實在是太不聽勸了,就只能如此。」李明達背著手走下石階,看著一個個面有餘驚的百姓們,「你們有脾氣可以,不忿要理論也可以,卻該用溫和些的辦法。眼睛都瞎了麼?看不到這些僧人為了怕傷到你們,連個石子兒都不敢拿。你們可倒好,手裡什麼厲害緊著什麼用。事情還沒搞清楚,但光看這點,到底是誰惡毒,誰過分,高下立見。」

  「為什麼管他們拿不拿東西,他們是犯錯理虧,我們就是為了抓凶手!」

  「什麼凶手?人死了麼,就敢說凶手。」李明達瞟一眼那個穿著白灰衣裳的高個男子,「剛就是你挑頭喊話,說什麼我是住持的孩子,快來晾一晾你的證據。」

  男子一臉不忿,「這等私密事,我哪裡有證據。」

  「啊,原來可以這樣。那我說你是朝廷通緝三年的兇徒熊天舀,你也就是了!」

  李明達說罷,就揮揮手,命人將其緝拿送官。

  男子立刻老實了,忙賠罪,「這話是我不對,成了吧。」

  田邯繕送走住持後,忙過來拱手請問:「十九郎,屬下等該如何懲治這些暴民?

  眾被威脅困在大雄寶殿的百姓們紛紛面色露出不忿,卻因為受人武力控制,不敢造次,還都是老實地站在原地。

  李明達就對監寺道:「你們佛家心存仁善,不動武了,值得人敬佩。但有些惡人,便打心眼裡黑到底了,便是你們如何好意待他們,他們也不領情。仁慈太過就是軟弱,對於這些人,你們該硬起來就得硬起來。」

  監寺忙點點頭應承,「先前住持特意囑咐我們,不許對百姓動粗,貧僧們剛剛才會如此無可奈何。」

  「不傷人可以,卻也不可讓自己隨意被人傷。」李明達說罷,便目光凌厲地掃向那些剛撒潑的百姓,「長些腦子的,想想事情經過,我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考慮離開。不走的,倒是蠢到底了,但都放心,我也不會擅自動刑懲治你們,帶你們去官府論罪。」

  不會擅自動刑,便說明他可以擅自動刑。

  李明達不說話的時候,百姓們瞧著而不過是個衣著富貴的少年,看著有些文靜溫柔,以為其出頭之舉也不過是年少氣盛,單純打抱不平而已。但而今其言語一出,凜凜氣勢竟如虎嘯,加之這週遭隨之包圍的侍衛們刀箭相逼,任誰都會覺得心裡害怕。特別是這些小老百姓還沒怎麼見過世面,立刻就被這陣仗驚住了。能帶這麼多帶刀箭的護衛上山,且可以動刑隨機處置他們的人,必定是貴族,這位號稱十九郎的少年肯定身份不簡單。

  這會兒他給機會讓他們自己走,就好好想想,是不是該走。也確實如人家所言,靈安寺的僧人之所以赤手空拳不打他們一下,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厲害,而是人家在讓著他們。

  抱不平可以,真要挨打被拉去見官,大家都縮頭了。他們家裡還有地沒鏟,還有雞沒喂,妻兒們也等著他們幹活餬口。百姓們都畏懼見官,一炷香內,有九成人散盡。

  留下來的一些百姓,表情也不堅定,看起來有些惶恐,但不知是礙於什麼緣故,卻堅持一定留下。

  再其中還有幾個想走的,被李明達特意點了留下來。這幾個都是剛剛打頭起鬨,拿話挑唆胡編之人。灰白衣裳首當其衝。這幾個人站在一起,稍微觀察一下他們的表情,和探看的目光,便知道為首者就是灰白衣男子,也便是剛剛誣陷李明達是主持兒子的人。

  此刻這幾個挑事者因為心虛,互相看了兩眼後,便額頭冒汗的垂著腦袋,裝作彼此都不認識的樣子,不言不語。

  李明達打量灰白衣男子兩眼,質問他,「你因何要胡亂挑唆大家去傷悟遠住持?」

  「我沒有那般。我不過和大家一樣,聽說張大善人受了委屈,便來抱不平,大家說什麼我就跟著說什麼而已。張大善人多好的人,平時賙濟貧困,幫我們過了難關,而今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實不該!我也是被他救過半條命的人,聽說他受了委屈,想盡一份心,就跟過來湊湊熱鬧罷了。 」灰白衣男子說罷,就一臉可憐兮兮委屈之態。

  李明達冷笑,她親耳若所聽,那些自以為沒有暴露還要故意掩飾辯駁對她來說自然沒用,「這幾人之中,你是領頭,編謊話,挑唆事,樣樣齊全。我親眼所見,可複述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倒不必否認了,沒法抵賴。」

  灰白衣男子愣了又愣,他真沒想到他混在人群中的作為,會都被這個少年發現了。這怎麼可能?當時那麼多人嘰嘰喳喳,便是真發現了,少年又是如何知道他是這幾個人之中的領頭?

  「我不過是為張大善人抱不平罷了。而今不讓說,我不說便是,幹嘛還把我給扣下來,我冤枉!」灰白衣男子急了,不服道。

  李明達:「你是哪裡人,姓什麼叫什麼?」

  灰白衣男子愣了下,面露慌張。李明達隨即使眼色給趕過來的程處弼。

  程處弼一臉戾氣地大邁步走過去,厲聲詢問以灰白衣男子為首的八人,一一要了姓名和住處。八人起初都是猶豫,言語支吾吾,等灰白衣男子說出了姓名地方後,其餘七名也都說了出來。

  李明達得了程處弼回報後,讓他立刻去查實這些人身份。此話音一落,就可見灰白衣男子等面色更為慌亂,李明達當下越發懷疑這幾個人的身份了。

  因有李明達撐腰,監寺聽其教誨,也硬氣起來,打發寺內眾僧拿著棍棒,成功抵擋住了山門殿的鬧事者。不過棍棒雖然拿在手,但都只能用作防身和抵擋,萬不可去攻擊人。

  山門殿還留下了總數過百的張、王、趙三家的親戚家僕在此。他們這回不動武了,但還是要討個說法。

  李明達打發人去探望了住持的傷情,聽說還昏迷著,便有些擔心他頭上的傷,遂打發人去請了大夫為其診治。

  這之後,李明達就站在原地緘默,再沒有說話。沒多久,李恪等人就趕了過來,得知事件平息了,便讓地方官接手三家三人親戚的狀告。李恪對於李明達及時妥當的處置十分佩服,但還是囑咐她以後切勿一人衝動出頭。

  隨後,李恪瞭解了經過,也如李明達一般,覺得這件事頗有蹊蹺。

  「會不會跟你們要查的事情有關?」李明達問。

  李恪遲疑地搖頭,「倒是不像,這事兒但也奇怪,你說張、王、趙這三人,怎麼就能一起腹瀉?」

  「來之前,張、王、趙這三人,兩日前曾一起用過飯,一同腹瀉的事,倒是可以如此解釋了。」

  「都是富貴之家,吃的東西還能餿了不成,怎的都鬧肚子,還是太奇怪。」李恪嘆道。

  李明達:「我也覺得如此。」

  李恪:「這件事我回頭會屬下細查,該就是一樁被人蓄意挑唆的小事情,讓他們去查就行,你們倒用不著費心。」

  李明達也有些弄不懂,這些人為何去為難一名寺廟裡的和尚。可憐悟遠住持年近六十,竟然受了這般多的毆打,也不知身體會如何。

  李恪今見寺廟內並不安全,便要求李明達搬離,不許繼續住在任何存有危險的地方。

  李明達卻不同意,「說好再此繼續齋戒三日才有誠意,我怎能半途而廢。」

  「便回去齋戒,這廟內出這樣的怪事,我必然不放心你。」

  「有三哥的人保護,我在這還會有事?」李明達說罷,便對李恪輕柔一笑,請他不必管自己,「根本不可能出事,放心吧。」

  李恪無奈,只好應承。隨後就叫來了安州幾名地方官,令其全權負責調查悟遠住持與張、王、趙三家大戶之間的問題。張、王、趙三家鬧事的親戚和家僕也都被帶走了。

  當日黃昏,天剛剛擦黑。

  李明達正在燭火旁靜心抄寫經書,就得了李恪從廟外遞來的消息。

  卻不是什麼好消息,死人了,還是八個。正是李明達之前點著撈出的那八名以灰白衣男子為首的挑唆者。

  這八人的死法皆是咬毒自盡,像是死士為避免秘密暴露而選擇不要性命。

  李明達因此便覺得蹊蹺,即便是他們所報的姓名來地為假,這麼點小事,根本不至於那八人尋死,到底這治腹瀉的事,能扯出多大的秘密?

  李恪自然也察覺這八人服毒自盡死法的蹊蹺,事情太詭異,靈安寺到底是不夠安全,令李恪難以放心。遂很不放心李明達,特意派幾百士兵前來接李明達離開。

  「天黑了,若真為了安全著想,倒不適合這時候走,還是等明早天亮再動身。」

  一夜安眠。

  至次日清晨,李明達就問起悟遠住持的傷勢。

  「監寺今早剛捎話過來說,人已經醒了,除了有些頭暈疼外,倒沒有什麼太大的事。吳王已經請了安州城最好的大夫前來診治,該是不日就能修養好。只是這段日子,靈安寺要閉寺謝絕任何香客,以免再有意外發生。」

  李明達點頭,打發人去收拾行李,她則再去見了住持。

  悟遠主持頭纏著紗布,臉上也有擠出被打腫的地方,看著便疼,但他見了李明達後,還是慈眉善目地微笑,起身感謝李明達能幫他們把事情平息。

  「貧僧挨幾頓打倒不算什麼。只是這次公主特前來焚香祈福,卻叨擾公主,貧僧實在有愧。」

  李明達命悟遠不必多想,「我這有些事問你,你如實回我便罷。悟道是否懂醫術?你在給張、王、趙三人診治腹瀉的時候,可有什麼特別之處被你疏漏了?再有可否把給他們開藥的方子也寫給我一張。」

  悟遠道:「悟道不懂醫術,他的脾性自小就憨傻,也不夠聰明,話有時都說不全,如何能擅長讀書。貧僧也有些不明白,為何那些百姓會相信這樣不實的傳言,到底是誰從中蠱惑,非要誣貧僧。貴主切勿誤會,貧僧倒不是怨,只是想弄清楚因由,化解誤會,以後還能繼續和和氣氣和這些百姓相處,盡己所能幫幫他們。

  至於給三位善人診脈之事,貧僧當時把脈所得的確是普通的腹瀉,也並不曾發現什麼其它特別之處,因聽他們說吃一般的止瀉藥不好,我才開了一劑效用強一些的方子。」

  悟遠住持隨後口述了藥方,他令監寺書寫完畢之後,就交給了李明達。

  李明達此番從長安出行,身邊帶了太醫。不過太醫此時人不在寺廟內,都留在公主府診治臨海公主的病。李明達便讓田邯繕暫且收好藥方,等回了臨海公主府去仔細問那兩位太醫怎麼說。

  晌午時,李明達欲離開了靈安寺之前,便只帶了田邯繕一個人去大雄寶殿,她想臨走時再上一炷香。

  昨夜她又夢見母親了,卻是始終都不記得母親的樣子。夢裡母親的臉是一團模糊,她怎麼想看都看不清。還有母親說的話,李明達能感覺出有滿滿對她的寵愛,但便是自己耳目機敏,還是一點都聽不到她具體所言為何。

  李明達醒後,因心中一直有哀傷揮之不去,遂才決定去佛殿內跪拜,順便和佛祖說說心裡話。

  李明達未等走到,先遠遠的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晃進大雄寶殿,打眼瞧其身形,李明達就立刻辨認出是房遺直。

  這之後,李明達就聽到殿內傳來低沉又十分悅耳的男音,聲若玉碎。

  一父母安康。

  二閤家順遂。

  三是盼她,能長命百歲。

  這房遺直的祈福用詞還真是簡單到不能更簡單,難不成他是擔心佛祖沒有唸書,聽不大懂他的咬文嚼字?

  李明達聽著覺得有點新鮮,含笑靠在大雄寶殿的西外牆,打算繼續聽聽看。

  這是天意,可真不是她特意要偷聽,就如悟遠住持之前跟她講佛所言,世間一切自有因果,有『緣』的。她也是抗拒不了這不得不偷聽的「緣」。

  李明達隨即就把耳朵靠在了牆邊,想仔細聽聽看,平時對外一向冷傲的房遺直,是不是還有什麼更古怪的話要說。

  然而耐心等了半天,裡面卻沒動靜了。李明達覺得這房遺直肯定是被第三條那個「她」勾起了無限的愁思。聽其最後一句緩緩而勉強感慨的口氣,李明達覺得他念的這個人該不一般,讓他牽腸掛肚很久。而且身體該是不大好,可能是個短命,不然他也不會特那種口氣頓一下,然後具體地去強調對方要長命百歲。

  李明達琢磨完,打個激靈,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靈安寺昨日已經封寺了,不許外人進來,房遺直是如何來此處,然後跑到大雄寶殿去上香。自昨日出事之後,李恪派加派的守衛肯定將靈安寺外嚴密包圍,不會令任何人隨意進出。房遺直該是進不到寺裡才對,除非他早就在此。

  李明達琢磨之際,就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因他們此處所站地腳偏僻,被發現了著實有些影響她公主尊貴的身份。為了避免尷尬,李明達就忙拽住田邯繕,二人隨即一同往大雄寶殿後面去,準備躲一下。不想還沒走幾步,田邯繕就一腳踩在了枯枝上,嘎吧一聲,樹枝踩斷了。

  樹枝有點粗,而且質地脆,以至於踩斷的聲音十分脆響。

  李明達恨恨地瞪一眼田邯繕,隨即耳邊就聽到那抹腳步聲停頓,隨即加快,而且步伐邁得更大了,朝她們這邊走來。

  田邯繕滿眼歉意,急得頭冒冷汗的看著李明達。已被發現,跑是來不及了。

  李明達乾脆背著手挺直腰板,便就正色面對那邊走過來的房遺直。

  房遺直轉到西牆處,看到竟是李明達和田邯繕再次,有些驚訝,隨即他便深看一眼李明達,目光裡有諸多複雜難表的情緒。

  彼此對視之後,皆是沉默。房遺直未出言,李明達也沒想先吭聲。

  要麼就這麼沉默的裝作彼此看不見,然後自在的分別,尷尬了無,甚好甚好。

  李明達心想著這話,邁著的步伐輕快,然而就在他與房遺直擦肩的剎那,就聽見房遺直悶聲問自己。

  「公主怎麼在此?」

  「這話我也想問你。」

  「遺直早在三日前,就宿在靈安寺了。」

  「三日前……那剛好是我來此的前一日,倒是真巧。」李明達斜睨房遺直,表現出一臉驚喜,故作頓悟道,「沒看出來了啊,原來你是這麼實在的人,剛打算做我的朋友,就決定好好地在我身後當跟班了?不放心我?想保護我?所以明知道我來靈安寺,就偷偷地提前來此處等待我?」

  話是胡謅的,李明達這麼開玩笑,只為了緩解她剛剛偷聽的尷尬。然後從被動轉為主動,如此會讓房遺直覺得自己受冤枉,主動解釋解釋,順便就能把話扯遠了,把注意力給轉移了。

  然後默了很久。

  很久。

  房遺直沒有出聲。

  就在李明達自我懷疑是否玩笑過度,把房遺直逗得崩潰時,她忽然聽到房遺直那邊輕輕地發出一聲只有她才能聽到的「嗯」聲。


第40章 大唐晉陽公主

  嗯。

  是什麼意思?

  李明達拉回她本來已經移開的目光,再次看向房遺直。他人正立在斑駁樹影下,爽朗清舉,蕭蕭肅肅,微光透過葉縫映照在其額頭上,將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打成了陰影。雖有睫毛遮擋,但李明達仍舊眼力很好地發現,其平常一雙寡淡無情的湛黑眸此刻卻盛裝著一些複雜情緒,就好像仙人突然下凡了一般。

  猛地,房遺直抬眼,迎住了李明達觀察他的目光。

  他眼睛一定是帶鉤子的,所以才會抓得人渾身不自在。

  李明達輕咳了一聲,她立刻就調整好自己,很有氣勢地昂首挺胸,拿出公主的威風,凜凜地對房遺直道:「既然是你主動表示願意做我的跟班,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以後好好表現,別讓我失望。」

  李明達隨即對房遺直燦爛一笑,接著又道:「我還有正事,就先走了。」

  說罷,李明達就叫上田邯繕,快步從西山牆這邊走了出去,然後直接朝東奔。

  房遺直靜默原地。李明達突然尷尬地停住腳步,轉而又朝西走,這次步伐比之前還要飛快。

  走錯了。

  房遺直忍不住勾起嘴角。

  房遺直的隨侍落歌探頭悄悄看了會兒,便轉身忙和房遺直回稟,「人進去了。」

  房遺直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

  李明達跪在大雄寶殿內,把自己的夢境跟佛祖說了,把心願也跟佛祖說了。懇請佛祖能保佑她九泉之下的母親登入極樂再不必受苦,保佑父親和他的天下一切安好。李明達倒是還有更多的懇求,說不完的心願,但怕說多了反而不靈驗,就只說了這兩件最緊要的,就算罷了,起身離開。

  門外太陽正大,一陣風過,竟有淡淡地明庭香襲來。李明達聞到這抹熟悉的味道,心咚地跳一下,她邁出殿外,目光隨即四處搜尋,然後就在大雄寶殿西側看見一抹矗立的身影。

  房遺直沒走。

  李明達立刻走過去問他何故。

  「遺直在等公主。」

  房遺直的口氣倒很理直氣壯。

  李明達好笑的挑了下眉,感興趣地審視他,「我又沒讓你等我。」

  剛巧一陣風過,吹得衣袂飛起,墨發飛揚。謙謙君子,妙有姿容,此景竟如畫一般。

  「既做了貴主的跟班,遺直豈能獨走。」

  房遺直語氣很是斯文,但話裡的內容有點耍無賴。

  「你該不會是以後我去哪兒,你就跟哪兒吧?其實你不必為「跟班」二字,做到如此,我剛剛是和你開玩笑。快走吧,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李明達打發他道。

  房遺直應承,便利落走了,留下一個佳絕的背影給李明達。

  李明達方鬆口氣,然後她看看四下沒人,就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倒是奇怪,關鍵時候不管用,怎麼才聞到房遺直就在殿外。

  又一陣風吹過,方向變了。原來是風把氣味帶走了。

  李明達傳命下去,即刻啟程。她回房喝了茶,聽聞田邯繕準備完畢後,就立刻動身。

  田邯繕忙道:「貴主還有一事,房遺直他——」

  「他又怎麼了?」

  「已經在貴主的馬後等著了。」田邯繕道。

  「啊?」李明達驚訝。

  田邯繕:「奴揣測貴主該是不喜和他一起走,就跟他商量可以自己走,但他又說他是貴主的跟班,要竭盡其職。」

  「……」

  這房遺直肯定有事,保不齊是想報復自己偷聽,不然他那麼有才孤高的一個人,怎可能真心為他鞍前馬後。

  李明達嘆了一聲,感覺自己惹了個麻煩,隨即便邁著快步去了。到了寺廟外,頭一眼就見碧雲牽著馬站在前頭,隨後見其後頭果然有房遺直,就如田邯繕所言,他也牽著馬就站在她的馬後。人群之中,唯有他庸中佼佼,特別乍眼,就像一塊白玉被摻進了粗石堆中。

  剛說跟班是鞍前馬後,房遺直便不負他的「名分」。

  李明達也是服他。

  那廂還有以悟遠住持為首的諸多僧人給他送行。

  李明達與帶病前來的主持等人告別,便上了馬。

  臨走前,李明達對悟遠住持道:「在事情查清楚之前,會一直有府衙的人封禁寺廟。放心,只要你清白,要不了多久便會一切如常。」

  悟遠忙應承,幾番謝過公主,

  眾僧人一樣,給李明達行佛家禮。

  啟程後,馬慢慢地走出廟門。李明達眼睛不時地瞟向房遺直。房遺直一直垂著眼簾不看他,李明達便直視前方也不去看他了。

  隨後不久,房遺直騎著馬上前來。

  李明達聞香辨人,目光直視前方,根本不用去看房遺直,「你此來安州有要事處理,倒不可耽誤了正事。」

  程處弼聞此話,疑惑地看一眼房遺直,轉而又去觀察公主的神情。

  房遺直:「稍後便告知十九郎要瞭解的事。」

  李明達怔了下,她差點忘了,她早就和房遺直說好了,等她祈福之後,就讓他把他調查的事情告訴自己。

  原來他跟著自己,是為了坦誠這個。

  再說靈安寺的悟遠住持,直到公主一行人馬遠遠地消失不見,才允准身邊的僧人攙扶他回去。

  監寺卻還是一臉愁態,擔心住持鬥不過那三個心智衝動的富貴人家,「公主雖是個通情達理之人,願為咱們做主,怕只怕付縣令那頭不上心,畢竟這地方政務上的事,公主總不好去插手。」

  悟遠住持倒是面色十分平靜,「清者自清,只求捫心自問,無愧於佛祖便罷。至於其它,隨緣,不強求,不強求。」

  「靈安寺的住持,你覺得他如何?」李明達回首,眼見靈安寺已經從自己的視線裡消失,便突然發問房遺直。

  房遺直:「善,被人欺。」

  李明達點點頭,讓房遺直可以繼續說那樁事了。

  房遺直:「此事頗忌諱,這也是當初吳王悄悄回長安城的緣故。他本是想私下解決,不願把此事拿去驚動聖人,也算一份孝心。不想還是發生了一些巧合,故這件事最終還是進了聖人的耳裡。」

  「料到此事不簡單。三哥偷回長安可是大事,但面聖之後,只是被父親痛罵一頓,趕回安州,沒有其它懲罰。我便想到這裡頭該是有什麼忌諱,父親理解三哥的用意,才沒有對他有更多的斥罰。」李明達道。

  房遺直點頭,「公主睿智,確實如此,這件事所碰的大忌諱,正與息王有關。」

  息王,李建成。

  李明達聽到這兩個字,便心頭一震,轉而蹙眉看房遺直。

  此刻不光是李明達,連同後頭近身騎馬陪行的程處弼、田邯繕和碧雲三人,聽到這二字都傻了眼,面色異常震驚。程處弼表現的驚訝最為明顯,他迫不急待地瞪大眼,握緊腰間的刀,緊盯著房遺直,等他的後話。

  房遺直:「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必然。但而今安州城內卻有人藉著息王的名義,劫富濟貧,做了些看似俠義之事。這些事從發生起前前後後已經有半年了,最近一起是在上個月。便是安州城轄下的流水村遭了土匪,村民死了三人,婦女被奸五人,三間房走水,全村三十餘戶的錢財都被搜刮乾淨。」

  「三十餘戶,共有多少名土匪?」

  「事發時在深夜,村裡的人都在熟睡中,多少人不清楚,總之得手會快,幾乎悄無聲息。有反抗的即刻被殺,不及反抗的都被捆在了家中。臨天亮前,人就走了,至次日晌午時有外村人來此尋人,才發現村裡的人都被綁了,這才報了官。官府查了小半月沒結果,至後來也便把此案擱置了,很少過問。村民們心有不忿,卻也無可奈何。卻到月中十五這一日清早,有人發現村頭的歪脖樹上掛了五具屍體,每個都是身形高大的男子。村民裡有人認出其中一人的手上的痣,正和先前在夜裡燒殺搶掠的一名土匪長得一樣。」

  「也便是說,那天搶村子的土匪,突然在一夜之間都死在了流水村的村頭?」李明達問。

  房遺直點了點頭,接著道:「屍體上留有一封信,信中人自稱是息王的後人,替天行道,要百姓不必感激,若非要感謝,便可在心中念一下息王俠義便可。最後還有一句『邪不勝正,天道所歸』的話。」

  李明達心中凜然,眯著眼在心裡琢磨這句「邪不勝正,天道所歸」。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是弦有外音,並非是指他們俠義助人之舉,似乎在暗指息王和聖人當年玄武門之事並非天意正道,名不正言不順。

  難不得人人忌諱,這件事確實牽涉到了大忌。

  一行人都陷入了沉默。

  許久之後,程處弼皺眉嚴肅道:「此事太蹊蹺了,鄉野偏村,突然說是什麼息王后人的話,何其可笑。我們誰不知道,當年息王的後人都——」

  程處弼話未說完,便被房遺直使了個眼色,方反應過來自己所提及的東西太過忌諱,遂忙感激看一眼房遺直,住了嘴,隨即跟李明達道歉。

  「倒不必如此。既然有人碰了這個忌諱,便是瞧準了我們怕這個,而今偏要好生說道說道,不能遂他們的願了。」李明達說罷,轉而便問房遺直,可曾親眼看過那封留在流水縣村口的信。

  房遺直點了點頭,但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發現,隨即又道:「公主慧眼,保不準看了實物,會瞧出些東西來。」

  程處弼在後頭疑惑地看著房遺直,心中很是不解。房遺直明經擢秀,學比山成,連他都瞧不出什麼門道的東西,晉陽公主如何就能看得出。比賢才謀略,當世除了房玄齡,還真難找可與房遺直所匹敵之人。只可惜他人冷傲了些,還喜歡閒淡,不怎麼愛去顯才管事,而今的名聲才沒有蓋過魏叔玉。

  程處弼在心裡還沒有計較完,就聽那邊李明達下令快速前進。一行人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飛奔回到了吳王府,李明達一邊命人趕緊把吳王叫回來,一邊又問房遺直,類似的事情還有多少樁。

  房遺直從落歌手裡接過冊子,呈給李明達。

  李明達坐定之後,隨即翻閱此冊。冊上所書字體清雋,收尾處藏鋒。李明達一眼就辨出是房遺直的字。

  接下來,李明達便閱讀他總結了每一樁與息王后人有關的案子。因房遺直的總結簡明扼要,句句切中要害,無一字白用。遂李明達也很快就可看完了,快速瞭解整個經過。

  從起初賣豆腐女子被登徒子調戲,到富戶強霸田地欺辱良,所謂『息王后人』的『俠義』在一點點做大,到了後來就是那樁流水村的案子,殺了足有五個人。所有的事情,從登徒子被蒙頭揍,被扒光了吊在房樑上,到富戶房子被燒等等事件,都是發生在晚上。且事發後都會有一封信交到受害者的手上,表明其是「息王后人」的身份,邪不勝正,天道所歸。

  顯然所有的事情都是蓄謀而為,所以此人才能做到來去無蹤,給人以神秘感。並且他也是憑此般神秘,在百姓之中造了聲勢,引發猜測議論。而今事情持續發生已經有了半年了,悠悠眾口難擋,便是明面兒上沒造出聲勢,但暗地裡肯定引發了議論,且必定已經有了一些影響。怕只怕這樣的事再繼續持續下去,其造勢越來越大,名聲會越來越響亮,僅「息王后人」這四個字,就會讓某些不安分之人借題發揮,引發叛亂。

  李明達閱畢,沉著臉把書冊丟在桌上,凌厲道:「此事刻不容緩,必須立刻查明。」

  這時門外傳來李恪的笑聲,他邊進門邊嘆:「聽口氣十九妹怎麼像是不高興了,是誰惹了妹妹不快?」

  李恪進門後,見李明達手邊的桌上放著一本冊子,而那邊坐著的房遺直也是一臉冷漠,看起來氛圍很不對。

  「這是怎麼了?」

  李恪拾起桌上的冊子翻閱通覽一遍後,訝異地揚眉去看房遺直,「你的總結?果然厲害!沒想到我轄之地,還有幾樁我並不知道的事,你倒先查清楚了。多虧你費心幫我,便知你有此才,當初我果然沒有找錯人。」

  「大王不必如此抬舉遺直,遺直此來是因聖命,只因聖命。」

  換句話來說,若非有皇帝的命令,他房遺直是絕對不可能來到安州地界去幫李恪處理這些麻煩。

  李恪臉上露出苦笑,「當年我對令堂——」

  「過去的事,大王何必去提,倒是解決當下這件事最為要緊。」房遺直言語溫溫有禮,看起來就是個謙謙君子,並不像是個會對往事計較的人。

  但李明達敏銳地發現,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從未曾朝李恪的方向看過一眼,又可見他還是真的記仇。

  這倒是沒辦法的事,誰叫李恪當年調皮,致人家的母親滑胎。失子之痛,豈非一句道歉就可消散得了。

  「這些信有多少,都拿來看一看。」李明達見這二人尷尬起來了,便插話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

  「最早發生的那幾樁,都是在事後調查才得知,信早就查不到了,多數都被收信人給燒了扔了。最近的五件事,信都在,我都讓人存著。」李恪說罷,就打發下人取來,與了李明達。

  隨即在李明達安靜看信的時候,李恪看眼房遺直,有點尷尬,就忙著跟李明達說話。

  「妹妹怎想起插手這件事?」

  「三哥不許?那我就不看了。」李明達說罷就鬆手。

  李恪忙擺手表示不敢,「妹妹幫我忙我謝還來不及,哪裡會不願意,快別折煞三哥了。這件事在安州已經發生不止一次了,我早就為此苦惱,一直愁沒人幫忙,你能出一份力,對於三哥來說便是天大的好事。」

  李明達看眼李恪不太自然的面容,笑嘆:「是麼?」

  「真的。」

  「那就是真的。」李明達雖知李恪亂說的違心,但不與李恪犟,只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信上。

  李明達先拿起流水村那封信,這是距離今日發生最近的事。李明達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把信紙從自己的鼻子前滑過,趁機聞了聞,許是因為信紙一直被封在信封內的緣故,信紙上還殘留些許血腥味和一點點墨味。

  李明達依樣聞了其它幾張,本以為那些時間久遠,她聞不到什麼,卻不想在其中一張紙上,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道。

  李明達把信紙舉起,對著光亮看,可見信紙左邊的一角上有水滴過的痕跡。香味就是從這個已經乾涸的水漬上發現的。這種香的味道很難形容,有點像龍涎香,但比龍涎香還淡一些好聞一些,還摻了點些許麝香和花香的味道。這種混合的香氣聞著很有一種魅惑的感覺,在來安州之前,李明達並不曾聞到過,直到見了裴駙馬。

  李明達面無表情地把手中的信紙放在了桌上,然後看一眼房遺直。房遺直該是早就一直盯著李明達的表情,所以李明達的一個眼神過來,他立刻就能接住,微微頷首,算是點頭表示明白了。晉陽公主已經發現了線索。

  二人眼神快速交流之後,便都不看彼此。

  「怎麼樣,我的好妹妹可發現了什麼線索?」李恪好笑問,他是覺得李明達一個女子摻和進來實在添亂。不過這位妹妹太受寵,他也只能好脾氣順著。

  李明達瞟眼信上的字。

  「這些信並非出自同一人之手,雖然寫字者刻意隱藏了筆跡,看起來像是用左手為之,但下筆先後、停頓之處,還有習慣都各不同。這兩張是同一人,這兩張是另一人。」然後李明達就拿著那張有滴水漬的信紙,晃了晃,再次確認一遍上面的味道,「這張也是另有人,至少說明參與者至少有三人。」

  「肯定不止一人,瞧他們能輕易處置五名身材高大的悍匪,還能把其掛在樹上的能耐,就可以看出。」李恪哈哈笑嘆道。

  他言外之意,李明達看得這麼仔細也沒用,她推敲出來的東西,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沒什麼大用。

  李明達一向聰穎,當然立刻就明白李恪的意思,她一點都不惱,反而甜笑起來,對李恪道:「那如果我說涉事者其中之一必為貴族,你如何看?」

  李恪怔了下,忙斂住笑,嚴肅地看著李明達:「倒說說,你因何有此說法?」

  「懶得告訴你。」李明達起身便對李恪道別,她該回公主府了。

  李恪忙攔著,好言請求李明達把剛剛的話說完,「不然我心裡懸著,一整天都過不安生,晚上還可能連覺都睡不好。」

  「聽你這麼說,我更不想告訴你了。三哥有笑話人的工夫,何不自己猜猜呢。」李明達又對李恪甜甜一笑,然後對他說再見。

  李恪不捨地追出去,卻見李明達態度決絕,立刻騎馬而去。李恪懊惱不已,轉即他回身,想去問房遺直。然而就在自己目光投過去的時候,房遺直輕淺對自己行禮,轉身走了。

  「這算怎麼回事,我就那麼討人嫌?」李恪自我懷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恨得原地跺了下腳才走。

  李明達行至安州城的桃花酒樓,瞧著這家酒樓人聲鼎沸,客源旺,便跳下馬,在大堂內要了些酒菜。她一邊假意喝酒,一邊聽鋪子裡的那些文人子弟們閒聊言談。雖然說到私密之處,這些人都圍在一起,悄悄地壓低話語,小聲嘀咕,外人該聽不到。但李明達卻可以很清楚的把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聽清楚。倒真有人提及流水村的事,提到了息王,還說所謂息王的後人據說真確有其人,乃是息王李承乾被誅五子中的一個孩子。

  「這就奇了,怎還會有後人?據我所知,當年的事為斬草除根,可全都咔嚓了,一個不留。」

  「誰能保沒有漏網之魚,個中細節又不是你我所見。據說是當年碰巧留的一個活口,外頭生養的,倒也合理。」

  「呸!快都住嘴,敢說這些,你們就不怕被抓了殺頭。」

  聽了警告之話,這些人才消停了,說了些別的。扯來扯去到底沒了興致,幾個人就散了。

  李明達在酒樓裡又待了一會兒,又有人又提及流水村的事,卻只是淺顯聊到皮毛,便再沒繼續說下去。

  而今酒樓裡,這些文人聊最多的還要數昨日靈安寺的鬧亂,各種說法。有覺得事情太巧合詭異,懷疑悟遠住持被人算計。又有人說去沒可能那麼多人傻到去誣陷一個和尚,這沒利可得,不大合理,遂懷疑是悟遠住持真的就如那些鬧事的百姓們所言,是個沒有醫術只為圖名的草包住持。

  李明達聽得差不多了,正欲要走,便見男子坐在她對面。抬眼一瞧,又是房遺直,他這回竟然換了一套半舊青衣。衣服簡陋了些,反倒把他那張臉襯得更加乾淨清俊。

  「你怎麼來了?」

  房遺直喊博士添了酒杯,便不客氣的伸手取來擺在李明達跟前的酒壺,自己斟滿。

  「跟班。」他道。

  李明達緩緩吸口氣,有些無奈地看房遺直,「你用不著這麼認真吧?說了開玩笑!難不成你還要隨我去公主府住下不成?」

  「正有此意。」房遺直道。

  李明達瞪他,「你想得美,公主府豈是你想住就住。」

  「便試試,只是那邊同意了,公主可不要阻攔才好,遺直在盡本分。」房遺直墨眸凝定,一臉認真。

  「行吧。」

  李明達才不信房遺直敢主動請求臨海公主,要求住在公主府。他可是外臣之子,又長得那般好,李玉瓊再傻也不會接受房遺直這般唐突的要求。

  「剛剛在王府,公主是不是有所發現?」房遺直壓低聲音問。

  李明達點頭,「這裡卻不是說話的地方。」

  隨後要了雅間。

  「那封信之上有水滴過的痕跡,我聞著那味道與裴駙馬身上的熏香一模樣。」

  「若是熏香,該是燻製出來的香味,怎麼會混到水裡還殘留味道?」房遺直反問。

  「我也奇怪,許是他身上用得有點與眾不同。」李明達回道。

  房遺直看著李明達,「貴主能聞出是什麼來?」

  「別的味道混合可以分辨一些,但熏香這類的有點難。」

  「原來如此,那貴主能聽到多遠距離的說話聲?」房遺直又問。

  李明達瞪他一眼,「你的問題也太多了。想要聽得清楚所有話,大概也就三四十丈遠,若是有些人聲音高,我還可以隔得更遠也能聽清。」

  房遺直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不禁用佩服的語氣道:「公主這能耐果真厲害,若去查什麼,倒是真能省去不少麻煩。不過耳朵太好用,只怕會聽到很多不想聽的。耳不像眼,不想見的時候,閉眼看不到就可以了。」

  「你倒是明白,卻也沒什麼,適應就好。有得有失,才是常態。」李明達道。

  房遺直掃一眼李明達的臉,螓首蛾眉,秀若明月,從容淡定,又言語豁達,倒真不負其盛名。

  李明達話畢許久,見房遺直不言語,才抬眼看他。卻見房遺直正垂眸思量什麼,其認真面容蕭蕭疏疏,會吸住人的目光。

  「靈安寺出事的時候,你人也在,其中經過你該是瞭解。」

  房遺直點頭:「略微聽說一些。」

  「你怎麼看?」

  「悟遠被冤枉了。」房遺直的話直點真相。

  「原因你可猜出?為何會有人要算計一個和尚?」李明達面容凝重。

  房遺直抬頭,已經不記得這是今天第幾次和晉陽公主對視了。

  「公主是否在懷疑,這與息王后人那一連串事有關?」

  李明達點頭,「就說流水村的事,我剛聽當地那些百姓和書生們談論,得知一件奇怪之處。這流水村附近沒有大山大河,又離安州這樣近,怎麼會突然鬧出這麼囂張五名悍匪來?」

  「是有些蹊蹺,回頭我會讓人去詳查。」

  二人隨即就之前緝拿的八名挑事者自盡一事,分析了幾種可能,終了還是覺得這八人最有可能是某位貴族培養的死士。除此之外,任誰也不可能達到這樣厲害的條件。

  再者,提到「死士」、「貴族」,倒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先前一連串發生的「息王后人』事件。只是這一下死了八個,未免太多,也變相說明對方很可能十分具備實力。

  「事情越琢磨,便越可疑了。看來這靈安寺的事,可能真如你所料那般。那這件事需早有準備,調兵。」房遺直道。

  李明達訝異,轉即想了下,點點頭。「未雨綢繆,未嘗不可。「看來你早前預料的不錯,我是該留在公主府住。」

  房遺直聽此言,忙客氣表示當時突然出言冒犯,有些欠考慮。

  「房大郎欠考慮的事還少麼,比如今天跟班之舉。」李明達小聲嘟囔一句,嘴角浮起一抹淺笑,而後她利落起身,奔回公主府。

  房遺直隨後而至,面容看似與往日的冷淡樣無二。但程處弼一眼就看出房遺直心情不錯,問他何故,房遺直卻沒理他。

  其實房遺直自己也不清楚,許是因為公主臨走時那一聲「房大郎」。

  *

  臨海公主府。

  李明達回房沒多久,就有公主府的僕從前來,告知其公主昨日聽聞靈安寺出亂子後如何擔憂。

  「貴主一直念叨,囑咐奴們見公主回來了,務必請公主去見她一趟。」

  李明達應承,順嘴問了李玉瓊病情,得知好轉後,倒有些高興。畢竟是她姑母,李明達還是盼著她能身體康健。她隨後更衣梳洗一遍,就去見了李玉瓊。

  再說房遺直隨李明達到了公主府後,便道護送之職已完成,要離開。公主府管家見狀,忙去攔著,駙馬可是一直惦記著房大郎,趁機機會,管家自然要熱情努力地邀請房遺直進府歇息片刻再走。

  「再者尉遲二郎也在,此時正陪著駙馬下棋呢,房大郎何不留下來歇息之後,再和尉遲二郎一塊離開。」

  房遺直面露勉強之色,猶豫片刻才應了,隨那管家去。

  李明達從李玉瓊那裡脫身後,見田邯繕就問房遺直是不是回了。

  田邯繕知道公主感興趣,遂之前特意叫人盯著房遺直,此刻便替自家公主遺憾道:「沒走,還留宿了。」

  「哦?」

  「尉遲二郎早一步在這了,房大郎到了之後,就被管家熱情迎了過去。二人與裴駙馬下棋對詩,也不知怎麼就聊得來了,回頭就聽裴駙馬吩咐下來,為房大郎和尉遲府二郎準備房間,還令叫人去通知吳王府那邊,說他們近幾日都不會過去住。」田邯繕說罷,見自家公主不說話,便忍不住癟嘴嘆,「房謀,房謀啊,果然謀智非比尋常,早有預料。」

  李明達聽田邯繕這般抬高房遺直,認真看他:「那我呢,比他如何?」

  「貴主呃……比他好一萬倍,不,他根本不配和貴主相比。」田邯繕恭維道。

  「知道了。」李明達白一眼田邯繕,有自知之明地嘆氣,「恭維與讚美的差距」

  田邯繕不解地眨眨眼,然後撓頭想了想,沒明白貴主話裡的意思。

  隔日。

  田邯繕給公主煎茶完畢之後,偶然在路上遇見房遺直。就想起公主之前的話來,忍不住請問了房遺直。

  「恭維與讚美,貴主對你親口所言?」

  田邯繕點點頭,問房遺直何故,「難道我之前誇錯了貴主不成?若真如此,我得謹記,改掉這毛病。」

  「你話沒錯,以後誠心點就好了。」房遺直道。

  田邯繕不解地點點頭。

  田邯繕還想問房遺直原因,卻見房遺直急於離開和自己告辭,恍惚間,田邯繕感覺自己餘光瞟見一抹黑影,就在房遺直所住房間的窗邊晃過。

  田邯繕目送房遺直朝自己的住所去,便急忙忙端著茶往回跑,告知了自家公主。

  李明達隨即就快步到了房遺直住所附近,開始又一次偷聽。

  「奴們查過側堂那座檀木架子,確有機關,架子後是間密室,可容納三人,沒什麼機密之物。那日郎君和尉遲二郎被裴駙馬引開後,是孫管家從那間院出來,奴覺得他可能是知情者,不如將其捉拿秘密審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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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大唐晉陽公主

  「這是公主府,不可造次。」房遺直說罷,便讓落歌帶人看緊裴駙馬,他嫌疑最大,願能從其身上找到可突破的線索。

  落歌應承,立刻去辦。

  房遺直則又派人催問了李恪那邊的消息。沒多久,立刻那邊就來了回覆,請房遺直去吳王府走一趟。

  負責接管靈安寺鬧亂一事的官員,乃是轄管靈安寺地域的縣令付允之。當時被李明達命令緝拿的八名挑事者,也便是在付允之管轄的福縣大牢內自盡。

  昨日房遺直為確認這八人的死因沒有其它,以吳王的名義傳話令其其複檢屍身。而今付允之本人親自來了安州城,回稟情況。

  待房遺直一到,付允之心下萬般驚嘆房遺直的氣度不似常人,之後他便忙惶恐地跟李恪和房遺直再次行禮,然後用非常肯定地語氣道:「從靈安寺緝拿的八名挑事百姓,確係為中毒所致。但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到底為何,依舊沒有查清。」

  李恪點點頭,他聽著倒是沒什麼意見,轉而詢問地看向房遺直。

  「你可真的確認,這些人的死因確係服毒自盡?什麼毒,藏在哪兒,怎麼服用,可都查清楚了?」

  「呃……什麼毒倒是還未查清,只知這八人死狀相同,死前都強烈驚厥,終因呼吸阻滯而亡。而今有諸多毒物發作,皆是這般死狀,所以不大好確定到底是哪一種毒。至於自行服毒一事,下官可以萬般確定。因當時這八人剛至縣衙大牢不久,尚沒有給他們提供飯水等物,遂不存在別人下毒的情況。」

  付允之非常肯定,這八名從靈安寺帶過來的百姓,就是在他們縣衙大牢內自行吞毒自盡。

  聽他這樣肯定的口氣,且描述的條理清楚,李恪也不自覺的相信,點了點頭,覺得付允之做得還不錯。他剛要開口誇讚付允之,便聽那邊的房遺直髮話。

  「都留著,屍身不許亂動。我今夜便帶人去你們府衙一趟。」房遺直說罷,便匆忙與李恪告辭,騎馬快行回了公主府,隨即叫人捎話給李明達,看看她是否有興趣跟自己一起去一趟福縣。公主感官異常,她若肯相助自己一下,房遺直相信這件案子定然很快就會查到關鍵線索,破之不難。

  李明達擔心此事跟息王案有關,也希望早點解決,心裡倒是願意應允。但她不解房遺直因何這般急,「可是這付允之所述之處有什麼破綻?」

  「沒有。」房遺直道。

  「那為何你不信他?」李明達又問。

  房遺直:「他口氣太肯定了,說『萬般確定』,沒有親眼看到經過的人,怎麼敢『萬般確定『。」

  「這倒也算個理由。」

  「再有這位付縣令,在百姓之中的風評並不好。」房遺直接著補充一句。

  「如何不好?」李明達問。

  「據傳他是個極為好色之人,非常喜歡女人。」房遺直故意加重了『非常』二字的音。

  李明達立刻乾脆地點頭,對房遺直道:「好,我們這就動身。」

  房遺直怔了下,不解李明達為何聽到「好色」這二字,就這麼幹脆。不過既然她肯答應去,不論因何緣故,都頗為榮幸。

  李明達讓房遺直稍等,換回男裝後,便立刻啟程。一行人騎快馬,花了一個半時辰的工夫夜行至福縣大牢。

  他們到後不久,李明達就聽到縣東邊傳來馬蹄聲。李明達便沒有立刻隨房遺直進縣衙,而是站在原地略等了等,扭頭望著東方。房遺直見狀,也駐了腳步,未多問一句,只跟著耐心在原地等候。

  因付允之去了安州,人還未歸,而今府衙內的事便暫時由柳縣丞來負責。

  柳縣丞還記得付允之說過,前些日子有兩名從長安城來的貴族子弟奉命查案,一位乃是一人之下的梁公房玄齡的長子,另一位則是鄂國公尉遲恭的次子。這二位的家世皆尊貴顯赫至極,好不誇張地說,人家隨便在長安城嘆口氣,都能把他們福縣這小地方震得地動山搖。

  遂而今柳縣丞忽聽人報說房遺直來了,自然就以為跟在他身後的貴族少年是尉遲寶琪。

  柳縣丞如此已經惶恐不已,連連作揖,怕得倆腿打顫,頭上的虛汗都出來了。

  田邯繕見他此狀,不禁覺得好笑。若是這柳縣丞知道與房大郎同來的人,乃是鼎鼎大名的晉陽公主,只怕這會子會尿褲子了。

  李明達聽馬蹄聲漸漸近了,還有了兩句對話,心中瞭然來者是誰,轉頭對房遺直等人道:「我們走吧。」

  一旁的柳縣丞聽到這位「尉遲二郎」的說話聲音竟然如此秀淨清朗,還有幾分似女音,心下震驚不已。他倒是沒想到傳說中威猛勇武的尉遲恭,竟然會生出這般文靜好看到略微有點發娘的兒子。不過這種事倒也不算稀奇,他老家有一位堂兄弟長得又矮又醜,娶妻也沒好看到哪裡去,偏偏人家倆人就生出個高挑俊美的孩子來,真是沒道理可講。

  柳縣丞因為緊張,倒是沒注意東邊傳來的隱約馬蹄聲,此刻在他眼裡沒有什麼比伺候這二位貴公子更緊要的事,遂忙請他們進門。

  到了屍房,房遺直便打發隨行的仵作進去查驗,他和李明達則就站在門外等著。

  沒多久,李明達就聽到縣衙外傳來一名男子急急地叱問:「房大郎他們是不是沒到?」

  男子隨後聽說人已經早他一步到了,且還已經被柳縣丞帶進府去了屍房,便氣得咒罵連連嘆自己倒霉,轉即又把怒火牽連到柳縣丞身上,說他辦事竟不過大腦,沒個思量。

  這之後,李明達就聽到付允之邁著急急地步伐,朝他們這邊的方向來。

  李明達看著屍房,遲疑了下,覺得既然付允之既然如此心虛,這八人的死肯定有問題,遂邁步進去。

  房遺直沒想到李明達直接奔進屍房,怔了下,忙道:「十九郎,那裡面——」

  「沒事。」李明達讓人挑亮了燈籠,用帕子掩住口鼻,便在屋內草蓆包裹的八具屍體中梭巡,刨除屍房內一些應有的雜味之外,李明達聞到了一股青青的味道。像是草葉之類的東西,碾壓成汁的味道。但這味道與草汁還有些不同,有一種點淡淡地特別香味。這香味有點熟悉,李明達卻因為騎馬有些勞累,腦子一時混沌,怎麼都想不起來。

  房遺直來到李明達身邊,小聲問她怎麼樣,轉而又告訴他縣令付允之回來了。

  「我知道。」

  李明達話音剛落,屍房外便傳來付允之的叱罵聲,責怪柳縣丞竟讓兩位貴客踏入那般腌臢之地,「你這沒腦子的田舍漢,見死人是會身染晦氣,接連幾日倒霉的,你怎麼能如此蠢得讓兩位郎君隨便去了那等污穢地。幹什麼,你擺臭臉給誰看?你還委屈上了?還不快去準備柚葉艾草等物,為二位郎君驅晦!」

  柳縣丞連連道不敢,給付允之道歉之後,帶著人急急忙忙去準備其交代的東西。

  付允之隨後就一臉訕笑,弓著身子進屍房,連連給房遺直和李明達賠罪,請他們切勿繼續停留在此等晦氣之地。

  「死了人就晦氣了?」

  「這是自然,這人誰不想好好活著,忌諱死呢。」付允之笑得越發和善。

  「身為一縣之令,面對百姓之死,竟口談什麼屍身忌諱。且不說這縣衙大牢有過死人,便是你所住之所,那也是死人的故居。這四處可染你一身晦氣,除不去,你又何必留在此處,何不爽快辭官?」房遺直面容溫和,言語卻泠泠,給人以無法喘息的逼仄。

  付允之怔了下,心下惶然,亦驚嘆不已。他真沒想到,這位房大郎博議多聞竟到了如此地步。連他小小的福縣縣衙發生過的事,房大郎竟然都能通曉。這縣衙死人的事,那還是他上上任,名喚林平,因弄權貪污,被人揭發,便自盡於寢房之中,其妻女也同他一起去了,一家五口都吊在了房樑上。

  李明達因不知此事,遂問房遺直所言出處為何。

  付允之先行對房遺直道歉,接著討好般地對李明達講了當年林平一家自盡經過,隨即他又評判道:「下官倒是沒有親眼見過,不過聽說當時屍身被發現的時候,把幾個衙差都嚇得尿了褲子,可知當時境況多滲人了。終歸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卻也是真淒慘,真可憐。」

  付允之感慨完,然後繼續對房遺直和李明達道歉,「二位郎君說的不錯,下官身為一縣之令,竟因對死忌諱而道些繆言,錯之太甚。允之知錯,向二位郎君致歉。」

  因夜色深,付允之道歉的表情李明達倒是無法看得太細緻。總之乍給人的感覺,這付允之的道歉倒是挺誠懇。李明達隨之多打量他兩眼,三十多歲,相貌中等,身材胖得發圓,言談中時而表現出機靈,時而又給人以厚道的印象。而背地裡,李明達所聽聞的付允之的言談,則是話髒脾氣暴。

  這位付縣令,至少是一位雙面人。

  付允之騎馬急急趕回縣衙,本打算趕在房遺直到之前,他能抄近便小路先趕回縣衙,把事情處理乾淨。不過因付允之本人體胖,加之他所騎的馬匹並不如房遺直和李明達的好。所以便是他選擇抄了小路從安州城趕回,但還是晚了李明達和房遺直一步,令付允之緊張害怕不已。

  經過觀察付允之後,李明達不得不懷疑,屍房內八名挑唆者的死因,並非是付允之先前呈報的所謂「自盡」。

  倘若這八人不是自盡,便就沒有什麼死士之說,那她和房遺直之前推敲的一些情況便就要重新推翻再來。

  付允之笑請房遺直和李明達到了府衙正堂上座,備了羊奶果汁等物上來,又問二位郎君的行程,今夜是否該是要宿在府衙。

  房遺直點點頭。

  李明達道:「便就把你所言那位縣令的亡故之所騰出來,與我住,便叫你瞧瞧你那些所謂的忌諱有多沒用。」

  付允之大駭,忙敬佩地和李明達鞠躬表示他都明白了,以後改正,但若讓貴客住在死過人的房子,到底是有些不好。付允之轉而看向房遺直,希望他能說句話勸一勸他朋友。

  房遺直也被李明達的話驚到了,不過他並未表現在臉上,只溫言問李明達:「你可想好真要如此?」

  李明達點頭。

  房遺直雖弄不清她為何會有如此要求,但公主的聰慧厲害之處他早見識過。房遺直自然相信公主的每個決斷都有其必要的原因,遂打發付允之就如此安排,不必猶豫。

  「但那屋子因一直封著,許久沒人住,必有很多積灰。下官這就命人立刻打掃,可能會需要些時候,還請尉遲郎君稍等片刻。」

  李明達道:「只怕你們人手不夠,我打發幾人幫忙。」李明達隨即將田邯繕碧雲等人派了去,還特意給田邯繕打了個眼神。

  田邯繕點頭,隨即便去了。

  因再沒什麼話可問,留著付允之也是礙眼,房遺直便把付允之打發付下去,轉而就忍不住去問李明達此舉何故。房遺直自認好奇心不重,但從和晉陽公主接觸之後,他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問題多,已經快和愛問為什麼的五六歲孩童一樣。

  「經付允之一提,我想想起來,今天在酒樓我好想聽人提起過林平,說他一家死的慘,死的冤,那會不知道他是誰,遂過耳就算了。今就順便看看他們自盡之處,是否有疑點。」

  李明達每天能聽到很多談論,很多人名。特別是當她身處在鬧市之時,所吸納的聲音就更多了,她並不能把所有聽到的聲音都整理收納入腦。有的不重要的,常聽了就忘,直到有人提及,她才可能會想起來。

  「林平,回頭我叫人細查。」

  不及李明達說,房遺直已經想到她所想。

  這跟班不錯。

  「不過,今夜十九郎真要住凶宅?」房遺直又問,眼底閃過一絲關心。

  李明達點頭,「自然。」

  「遺直佩服。」

  ……

  至亥正,房間才打掃好。

  李明達進了房間,掃眼屋內的佈置,家具雖然有些老舊,但東西都還算看得過眼,瓷器擺件等物也很費心,可見這間屋的先主人活得雖簡樸卻也懂生活。

  田邯繕在一邊道:「奴特意在一遍叮囑他們,不許動任何東西,只是打掃乾淨。屋子原來什麼樣就什麼樣。」

  「很好。」

  人退下後,四下靜謐,只可聽到屋外的蟬鳴聲和蛐蛐叫聲。

  李明達忍不住抬首朝房樑上看一眼,樑上倒是沒有什麼痕跡。就是有些高,掛在那上頭自盡,要擺桌子踩凳子才可。當年是掛了五個人,只怕沒有那麼長的桌子擺五個凳子。但也不排除是林平先殺妻女,然後自己再自盡。

  田邯繕見狀,也跟著自家公主一樣,抬頭望樑上看了下,想像了而下當時一名白衣女子晃悠悠的懸掛於樑上,披頭散髮……田邯繕頓時渾身哆嗦,怕得嘴白了。

  田邯繕兩隻手互相交疊,緊緊握著,然後挪著猶豫的步子往自家公主身邊湊。臨近了,田邯繕哆嗦的喊了聲:「十九郎,奴、奴……」

  李明達轉眸看他一眼。

  田邯繕自覺沒出息,他這麼大的男人,不,半個男人,還比公主長了數歲,竟然膽子比公主還小,實不該,實不該!

  李明達隨即搜尋了房間每一個角落,這屋子雖說是凶宅,但人死後應該被收拾過,沒瞧見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在妝奩那裡地縫處,找到了一顆擠滿灰塵的珠子,擦淨了灰塵,才瞧見這是一顆紅色的珊瑚珠。

  田邯繕真佩服自家公主的眼力,這房間之前打掃的時候,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不下三遍,卻是什麼東西都沒查到,可換成公主這麼一瞧,卻瞧見了。

  珊瑚珠上不知為何,有劃痕,像是被針尖之類的東西來回刮擦過。

  李明達把珠子交給田邯繕,令其收好,隨後又巡視一圈,耳邊再次聽到五六個方向傳來的悉悉嗦嗦的聲音。李明達才從榻上拿起緞被,抱著出屋。在院東邊的一處小涼亭內,李明達坐下,然後用被圍住身子。

  田邯繕趕忙跟過來,問貴主這是何故,莫非公主也怕凶宅?

  李明達斜眸看田邯繕,然後口氣不自然道:「賞景。」

  「這夜裡黑漆漆的,哪有什麼景可——」田邯繕話沒說完,就被自家公主狠狠剜了一眼,忙改口道,「呀,奴才發現,這院子的景緻是真好,若人間仙境一般,瞧瞧這樹長得真粗壯,還有地上那些樹葉,黃了掉下來了,不錯不錯。」

  「住嘴,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嘴巴沒用的。」李明達不滿看一眼田邯繕,靜了會兒,然後尷尬解釋道,「我見死人不怕,凶宅倒也不怕,但那個那間房裡有東西。」

  老鼠忒多了。

  「東西?」

  田邯繕渾身打顫,莫非是鬼?有傳言說,孩子的眼純淨能看到鬼,他家貴主眼睛最清澈好看,可能真看到了。

  怪不得他之前在屋子裡忽然想了到一些恐怖的場面,田邯繕嚇得渾身冷汗,忙不迭地理解點頭。

  李明達對田邯繕一笑,讓他給自己講講故事,把這夜混過去。

  田邯繕絞盡腦汁,就把自己知道的宮裡的一些小事說給李明達,什麼宮女之間的姐妹情深,小太監樂於助人之類,不過說了不到一個時辰,他的嘴就停了。

  「繼續。」李明達道。

  田邯繕哭喪一張臉,「奴的故事沒了。」

  「也沒書。」李明達無聊到遺憾。

  碧雲這時過來了,笑著捧著手裡一摞書送到李明達跟前。

  李明達打眼一瞧,還都是自己沒看過的,便高興拿起一本來,讚歎果然還是碧雲貼心。

  碧雲笑道:「十九郎誇錯人了,這書是剛剛房大郎派人送來的,說是怕十九郎睡不著時無聊,可隨便看看。」

  「他倒有心。」李明達嘆一句,心裡同時在想,這房遺直八成是預料到她會失眠才特意弄了書送來。

  沒多一會兒,便有又有人來送東西。李明達一瞧,竟是一株曇花。花株長得極好,掛著如玉白的花骨朵,散著淡淡芳的香。她放下手裡的書,歪頭看著燭光映照下的這株「月下美人」,倒是極美。

  田邯繕十分高興,誇讚房遺直思慮周全。這下好了,本來因怕凶宅不得睡的衰事,變成了一件秉燭夜讀賞花的美事。

  李明達未理會田邯繕的多言,垂首繼續看了大半本書,忽然聽到花苞微微打開的聲音,便放下書,側著身子,托著下巴懶懶地仔細盯著那株曇花。漸漸地就見花苞慢慢展開,驚現嬌容,美不勝收……

  次日清晨,李明達面帶倦色打個哈欠,被碧雲伺候梳洗完畢之後,整個人才精神了很多。

  等再見房遺直時,李明達已無倦態。

  付允之這時候也趕來,他先行見過房遺直後,便問候起李明達。

  「我瞧尉遲郎君精神不錯,看來昨夜休息得很好。這忌諱一事,倒真是允之自己膽小了。以後那屋子,允之就安排住人,不空著。」

  李明達懶得聽他廢話,打發付允之下去,對房遺直嚴肅道,「昨夜你幫了我忙,眼下我就幫你。」

  「還請十九郎明示。」房遺直略有期待地看向李明達。

  李明達拿起那本房遺直昨夜給她的農政書,「就是因看了它,我想起來了,在屍房聞到的那個類似草汁的味道像是青芹。」

  「青芹?」房遺直沉吟了下,便道,「卻有種芹草長在河邊,有毒,其葉莖味道與芹相似,但若被牛羊等物誤食便可致死,名為斑毒芹,當地人喜叫它為白頭翁。」

  李明達點點頭,有些歎服房遺直的博學,竟連這類東西他都知道。

  「多謝十九郎,這是個重要的線索,」房遺直對李明達繼續道,「若真是斑毒芹的汁液致這些人死亡,那這種毒他們該是沒辦法隨身攜帶在身邊。」

  李明達點頭,「若非是貴族養的死士,那鴆毒之類的毒物普通人在這種地方是不可隨意弄到。這八人若死於此毒,倒是貴族少了些瓜葛。」

  「十九郎之前是不是以為裴駙馬為裴寂之子,當年裴寂為相時,又是支持輔佐息王之人,所以……」

  李明達點頭,「倒有可能我把這件事想大了。」

  「遺直亦事,畢竟有人接連不斷的打著息王后人之名。而今看來,倒不排除他們此舉有聲東擊西的可能。」房遺直轉而悄然吩咐下去,對縣令柳允之進行監視,至於衙門內的其他人也有嫌疑,都需監查。更要查明當日那八人死時,牢內的來往人員如何。

  早飯後,房遺直因忙著調查縣衙,有諸多事還要安排。李明達沒事,這會兒又因為案子有眉目,沒什麼睏意,便去外頭走了走。不想一出門,剛好碰見狄仁傑帶著兩名的隨從,與衙差們交談。

  狄仁傑看見李明達時,怔了下,臉色驚訝之色許久才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直視公主有些不對,紅了臉低頭,正要行禮,就聽那廂田邯繕稱呼公主為「十九郎」。

  狄仁傑忙把準備跪下的雙腿繃直了,然後拱手笑著行淺禮見過「十九郎」。

  「你怎麼在此?」李明達問。

  狄仁傑忙小聲道:「遺直兄走後不久,我受了召見,便也奉命來了。昨夜剛到安州城,聽說遺直兄在福縣,我就趕早過來。」

  「原來如此。」李明達點了點頭,打發狄仁傑進府衙去找房遺直去,不必管她。

  人一走,李明達就在嘴裡小聲念叨:「倒是奇怪。」

  阿耶派了房遺直來,又讓狄仁傑來。明知道安州有事,還把她也打發來。李明達越發懷疑當初阿耶的用意,倒不像是真心讓她來此散心。

  而後李明達就在街上走了走,選了家乾淨的鋪子,吃了一碗餺飥,順便跟店家打聽這縣城哪裡熱鬧人多,是大家喜歡談論事兒的地方。

  「白兆湖邊有一家,獨一處,很好找,好多人喜歡去那裡喝酒閒談,還可順便泛舟。」店內的博士見李明達騎馬且衣著不俗,就笑嘻嘻地推薦,有些眉飛色舞。

  李明達便騎馬去了那博士推薦的地方,未及到,她便聽到了鶯歌笑聲,也有一些混亂的輕吟聲。待走近一些,遠遠瞧那大門緊閉的宅院,以及更清楚的對話聲,李明達在心中越加確認了這是什麼地方。

  李明達遲疑片刻,便下了馬。這工夫已經有三兩名男子從宅子裡出來,院內女子的笑聲也隨著開門聲隱約傳出。田邯繕見狀,此時也明白是什麼地方。他忙跟著下馬,提醒公主那地方腌臢不可進。

  李明達看一眼田邯繕,只牽著馬走向湖邊給馬飲水,然後順手理了理馬鬃。

  田邯繕方知道自己誤會了公主,忙請罪道歉,轉即望著那座該在河邊的大宅院嘆道:「這地方,倒好。」

  「有些能耐。」李明達放眼白兆湖,可見湖上有兩艘畫舫,看著不比長安城貴族們所用的差。

  田邯繕還要說話,被李明達用手指示意制止了。東風來,李明達藉著風,耳朵微微偏向宅院的方向,然後就地要坐了下來。

  田邯繕見狀,忙從馬背上取了墊子鋪上。

  李明達再三仔細聽,可以確認有裴駙馬的聲音。

  「……那我們緊俏的駙馬爺覺得是我的功夫好,還是公主的好?」

  「自然是你的好,你這團細肉軟彈,剛好夠握,讓人想了又想。她的,呵,掃興二字足以。」

  「子同太壞了,竟這般說那高貴的公主呢。」

  「她就是不如你,我就說。」

  「這話我聽著開心,不過你回去的時候,可不許這麼說,要好好哄著公主,人家畢竟是皇家女,駙馬可不要得罪,自找苦吃。」

  「果然是我的心肝,如此善解人意,為我著想。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捨不得你,只恨不能每天和你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清兒也願如此。」

  二人該是剛剛顛鸞倒鳳完,女子的聲音微微有些嬌喘,帶著撒嬌之態。而裴駙馬的氣息就更喘不勻淨了。

  但是李明達還是可以聽出,裴駙馬對那女子所言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寵溺和歡喜,此刻他該是十分歡愉。就是不知,這份歡愉是來自於男女之間的洩慾,還是真的帶了一份情意在。

  李明達招手,叫來程處弼,命他派人監視這宅院,又叫人去府衙通知房遺直。

  去傳話的侍衛走了沒多久,李明達就聽到有人跟裴駙馬說福縣府衙出事了。裴駙馬問了經過之後,慌忙準備要走,離別時,還不忘最後親一口那名叫清兒的女子。

  這之後李明達就在河邊,遠遠見裴駙馬帶著倆隨從,騎馬朝西去了。

  李明達眼見自己的人跟上,便也準備就此離開,她剛上了大路,就見房遺直和狄仁傑迎面過來。

  狄仁傑看到李明達很又再次驚訝,下馬行禮後,又不解道:「這是剛得的消息,十九郎怎會知道這裡?」

  「閒逛來得。」李明達道。

  狄仁傑還是覺得巧,轉頭瞧房遺直。房遺直猜得出緣故,自然面容平靜,沒有質疑。狄仁傑瞧他這般淡定,便自省可能是自己大驚小怪了,遂不再多想。

  「你們為何要來這?」李明達問。

  「跟著付允之打發來的一個家奴過來的。」

  原來她所聽給裴駙馬報信的人,是付允之。

  「斑毒芹。」房遺直目向東,忽然道。

  李明達和狄仁傑都順著房遺直的目光看去,就見湖東邊有一出地方開滿了白色的花,花若株頂開,若傘形,成片連在一起隨風搖曳,竟成了一景。

  「此妓院不止在福縣,在安州成也很有名氣,百姓都稱其為清娘家,地處湖邊,安靜景色又好,湖上還可泛舟遊戲,可玩些不同的花樣。而且院內女子是個個樣貌勾人,比得過天仙,以清娘為最,遂有不少貴族慕名光顧這裡。」落歌將打聽來的消息如實轉述道。

  「妓院的假母便叫清娘?」李明達問。

  「一名喚作清兒的女子,具體姓什麼沒人知道,所以大家才都叫她清娘。」

  「那事情快清楚了,你們查,我先回去。」李明達這會兒睏意上來了,就騎馬去了。

  狄仁傑望著公主的背影,若有所思好半晌,最後見房遺直走遠了,他忙追上去。

  狄仁傑:「我們做什麼?」

  「端了這宅子,回安州審那個清娘。」

  「裴駙馬那邊豈非打草驚蛇?」

  「讓蛇動一動也好。」房遺直說罷,便下令隨行的兵馬將宅子包圍,禁止任何人外出,「回頭你們都藏在宅內守衛,再有什麼人來,一律緝拿,問清身份上報。」

  房遺直又吩咐落歌將別忘了付允之,也把他和清娘一起押到安州城。

  這之後,房遺直就和狄仁傑騎快馬回到安州城,藉著吳王府的地方審案,由此某位駙馬爺便是得了消息也不敢隨便造次。

  房遺直先審了付允之,問他到底使用了什麼手段,把那八名挑唆者毒死。

  付允之不認。

  隨後一捆斑毒芹就被丟在了付允之跟前。

  付允之看後,震驚了下,還是不認。

  「我們已經從其中兩名死者的喉嚨中,找到了未完全碾碎的斑毒芹的莖葉。三株所榨青汁才可致一人死。他們八個總不會是被你們緝拿時,個個身上背了幾株斑毒芹!」

  付允之身子抖了抖。

  「看牢的衙差已經承認,八人身死的當日,你曾打發柳縣丞去犒勞他們吃飯。回來後,他們發現八人中毒身亡在牢內。隨後因你追責,柳縣丞等人怕了,遂都同意你暗示的說法,認定這八人是自己服毒自盡而死。可是如此?」房遺直問。

  付允之越聽越渾身哆嗦,嚇得趴在地上,磕頭跟房遺直坦白認了此罪。

  「下官有罪,也不知怎麼就鬼迷了心竅,聽信了那婦人之言,竟失手錯殺了八人。」付允之承認完這句話後,就哭得眼淚嘩嘩,悔不當初。

  隨後付允之就講述了經過。

  說自己這段日子一直很仰慕清娘,那清娘每見自己,都可激發了他的慾望,卻偏偏點到為止,令他抓心撓腮,想要卻越發得不到她。前兩日就有了機會,清娘請了付允之吃酒,說衙門被送來的那八個人是她宅院裡養的沒用的畜牲,讓付允之幫忙開條路,讓她的人去教訓他們一下。付允之自然是不肯,但見清娘身披薄紗,身姿豐腴百般誘人,心中癢癢,很想軟香入懷好生溫存。隨後就在清娘百般獻媚下,付允之嘗了鮮,卻越發覺得隔靴搔癢,欲罷不能。

  付允之心知這八人參與靈安寺鬧亂,雖事情該是不大,但畢竟是有公主打發的人來關注情況,他處置該要小心些。遂就應允清娘放她的人進牢房,但只許其打罵教訓一會兒。

  「下官萬沒想到,不久後那八人都死了。下官這才知道自己被清娘騙了,後悔不已。但人雖是清娘所殺,可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下官也脫不了干係。人都死了,事情也做了,也想後悔卻不成。這時清娘又為我引薦了裴駙馬,我想多了個靠山倒也不錯,遂也就此罷了。」

  隔壁房,李明達正剝瓜子,聽付允之的供述,不禁嗤笑一聲。這事真是怪了。她倒有些好奇這位清娘何許人,殺八人動機為何,與息王后人「行俠」事件到底有沒有關。


第42章 大唐晉陽公主

  房遺直隨後便命人將那位傳說中的清娘帶進來。

  李明達走到窗邊,把窗戶微微開了個縫,好生瞧了瞧這位喚作清娘的女子。

  女子身姿豐腴,瓜子臉,櫻桃口,一雙杏眼水波流轉,自生一股子勾人的媚勁兒。她巧步生蓮,凸凹有致,每一步皆可見盈盈腰肢魅惑扭動。風流勁兒倒是十足,但瞧其容顏,卻並非是那種傾國傾城貌,姿色只能算作是中上等。

  李明達感覺身邊有個人呼吸急促了,轉頭看向田邯繕。

  田邯繕此時還沒感覺到自家公主的動作,眼睛發直地往清娘身上看,喉嚨還動了下。

  李明達咳嗽一聲。

  田邯繕回神,忙問自家公主是不是要喝茶。

  李明達凝看他。

  田邯繕這才明白過來公主咳嗽的意思,尷尬地賠笑,羞澀地垂下頭去。

  「男人都喜歡這樣的?」李明達眼中的疑惑加重。

  「呃……這個……貴主問我也沒用,奴而今已經不是男人了。」田邯繕不好意思道。

  「心和男人一樣。」李明達一針見血。

  田邯繕被看穿心思,認命地點頭,「那女子是挺有風韻,奴不敢保證所有男人都跟奴一樣,但十個人裡至少會有七人喜歡看這樣的女子。」

  李明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轉頭坐下來喝茶,不做評斷。

  片刻後,隔壁就傳來房遺直的問話。

  清娘隨即便跪地自報了家門,但只說自己是妓院假母的身份,別的並沒說。

  房遺直再問她:「你姓什麼叫什麼,原本家住哪裡?」

  清娘抬首惶恐地瞄一眼房遺直,然後半垂著眼簾,睫毛打顫,聲音也帶著微微地瑟抖,「妾姓呂,名清,乃是安州銅縣人。」

  「付允之說你乃是主謀,誆他開了牢門,你帶人毒死在靈安寺鬧事的八名百姓,你可認?」房遺直問。

  清娘看眼跪在自己身邊的付允之,眼裡立刻起了淚花,「縣令為何誣陷妾?」

  付允之扭頭瞪她,「毒婦你以色勾引我,害我被迫與你同謀,害下八條人命,你還想抵賴不成!」

  清娘與付允之對視後,便面色難過的聽著付允的謾罵,而後便眼淚嘩地流下來,哭得梨花帶雨。

  坐在一邊旁聽的李恪見此狀,禁不住插嘴道:「可是其中另有內情,她一個弱女子,因何要無緣無故殺害那八人的性命。對了,那些百姓替之抱不平的三名鄉紳,而今都如何了?」

  「病癒。」房遺直冷言說罷,就命人將三封信呈給李恪。

  李恪而今看見信封,心下便有不好的預感,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真如他擔心那般,信內有「天道所歸」的話。

  這件事到底是跟息王后人有關了。

  李恪懷疑看眼付允之,又看向了眼那個風韻極好的弱女子呂清兒,心中萬般頭緒理不出來。他只好看向房遺直,再次求問經過。

  「這三名鄉紳我已經請太醫仔細診脈過,腹瀉不過是普通之症,之所以昏厥吐血,頭痛發暈,是因為誤服了一種名為雪紅菜的毒物所致。養兩日多喝水,吃兩劑清熱解毒丸便可恢復。靈安寺出事後,當夜就有神秘人並著這封信一起送了的三包藥給他們,三包藥便是放著清熱解毒丸。」 房遺直道。

  李恪點點頭,疑惑房遺直是在何時把這件事查清楚了。

  「早就派人問過話,一直不認,今再調查發現三人忽然就病癒了,遂用了硬法子震嚇,才肯交代。這張、王、趙三家鄉紳,得了信之後,依照其法服用,果然有了效用,便覺得該心懷感激,遂一直隱瞞秘不外洩。」負責此事的落歌仔細回稟道。

  李恪皺眉,轉而立刻瞪向付允之,「息王后人?天道所歸?為什麼搞這些事,到底什麼緣由,什麼目的,從實招來!」

  李恪把手裡的信狠狠地窩成一團,丟在付允之臉上。

  付允之滿臉惶恐,不解為何。他慌忙打開信一瞧,嚇得渾身打顫,連連磕頭跟李恪哭喊道:「大王,下官不知道這事,跟下官沒有關係,下官真不知道啊,這、這怎麼會跟息王后人扯出干係。再說這息王哪還有後人了,下官要編也不能這麼編,誰會信這上頭的胡謅!」

  幾番震嚇後,付允之還是不認。當即喝令其住嘴,付允之便老實地跪在地上,依命不再說話。

  房遺直漠然轉眸,掃視清娘,「你呢?」

  清娘怔了下,看著房遺直,眼淚又復如剛才那般,嘩嘩地往下流,「妾身更不知了。」

  「那八名身亡的死者,據說是負你之人,你也不認?」

  清娘直搖頭,「不敢認,清娘不認識他們。」

  「見都沒見過,便這般肯定,你必定是認識他們了。」房遺直說罷,便打發人立刻帶清娘去認屍,而今他的人已然將八名死者的屍體從福縣運送到了安州城的屍房。

  清娘滿腹分辯,尚不及言說,便聽到房遺直給自己下論斷,有些震驚地望著房遺直。她杏眼瞪得很大,有些憤怒,又有些楚楚可憐之狀,似有很多話要說。

  李恪見狀便要出言,這時門外忽然傳話,說是晉陽公主有急事請李恪走一趟。

  李恪看一眼房遺直,剛想回絕,便被勸去一趟。

  「公主若無事必不會找大王。」房遺直道。

  李恪嘆口氣,只好應承去了。

  房遺直隨即就命人架走清娘,令其認屍。「若認不出,便讓她在屍房內呆一個時辰,好生回憶。」

  清娘忙掙脫,給房遺直磕頭,言語雖有些激動,但相較於先前那個惶恐慌張的付允之來說,清娘此狀已經算是淡定了。

  「清娘不服,不知房世子可容清娘分辯一二?」

  房遺直冷淡看著她,點了頭。

  「別說是去屍房內呆一個時辰,便是眨眼的一會兒,清娘都會因為害怕,什麼都認下。但這認,卻並非出自真心,乃是清娘害怕所致。清娘早聽聞房世子的美名,乃是博議多聞,最為通達道理的英明君子。而今清娘便是嚴刑逼迫認下,做了虛假供狀,只怕有違世子調查的初衷。清娘受罪,賤命一條,沒了就沒了,但世子出身權貴,拿清娘的賤命去毀您的名聲就太不值了。其實如此是既耽擱世子的美名,也讓清娘白丟了性命,兩失!」

  房遺直此刻方拿正眼看著清娘,倒沒想到一個妓院出身的女子竟有如此辯才,遂給她一個機會,「你還想說什麼?」

  「世子英明,且看清娘一個弱女子,為何要去屠殺八名不相關的男子。聽聞這八人就是之前在靈安寺不明的鬧事者,這跟清娘會有什麼利益牽扯?清娘有好好地妓院住著,管著院裡二十幾個姑娘,平時最多信一信道士,拿幾張符求個吉利,從不去拜佛,又豈會去管靈安寺如何,更不會想什麼鬧事者了。

  再有,剛剛聽聞大王所言,似乎那八人跟息王后人的事也有關,那更加不可能與清娘有關了。清娘出身悲苦,母親就是個貧寒的廚娘,自小就在安州附近的村縣長大,連安州城都沒有出過,哪裡會和什麼息王扯上關係。」清娘說罷,就對房遺直磕頭,再三強調她相信房遺直的英明決斷,定然會還給她一個清白。

  「難不得你在安州小有名氣,倒是個腹有才華,伶牙俐齒的女子。」房遺直嘆道。

  李明達在隔壁剛把李恪打發走了,聽聞此話,立刻起身直接奔正堂。

  進了門,因李明達穿著一身男裝,尉遲寶琪剛好也不在,田邯繕傳話就繼續用尉遲寶琪的名義。

  清娘看眼剛進門的少年,便對她磕頭口稱拜見晉陽公主。

  李明達怔了下,看眼清娘,驀地笑起來,「你倒有好眼力,或是消息厲害?」

  「回公主的話。清娘因經營妓院多年,看多了女子。所以只要是女兒身,不管衣著如何,清娘便可一眼辯出。公主美姿妙容,氣派逼人,更是與普通女子不同,就更加好認了。」

  跪在一邊的付允之聽聞「晉陽公主」這四個字,頓然把惶恐後悔的情緒都暫且忘在腦後了。他起初本想在心裡嘲笑清娘眼瞎認錯人,轉即聽『尉遲二郎』應了一聲,整個人仿若被雷劈了一下,有些驚呆地看著李明達。

  這、這是晉陽公主?並非尉遲二郎?可她身上的才華膽識明明不像是個女子,都敢住凶屋,不過其聲音確實娘了些……付允之越想越覺得自己太蠢了,認不出公主身份也罷了,而今竟連那個妓女也鬥不過。

  這清娘剛剛哭得梨花帶雨,惹了吳王憐愛不說,轉即就機靈地以辯才征服了房世子,而今又藍慧眼引得晉陽公主歎服。

  這女子的膽量真比男兒還大,明明就是個下賤出身的,沒見過什麼世面。

  付允之很想不服氣,但又不得不服。想想自己連個下賤出身的女子都不如,且眼看要被這女子害死了,又氣得渾身打顫。

  清娘悉數收斂之前的嬌媚之態,目光變得柔和,連說話的腔調也就如正常女子一般。她連連磕頭給李明達,請公主明察。她轉而又對房遺直磕頭,表明自己的清白。

  「清娘最大的罪過,便是以色侍人,憑此生活。但除了這個,別的違心之事,清娘真的沒有做過。誠請公主和房世子明察,還清娘清白。」清娘說罷,再此正正經經對二人磕頭。

  「呂清兒,你出身貧寒,這滿嘴的辯才又是從何學來?」李明達問。

  清娘忙回道:「清娘阿母是名寡婦,後在清娘六歲的時候改嫁給了一戶鄉紳,繼父便請了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清娘腹中這點皮毛,便是那是學而所得。」

  「你既成了鄉紳之女,如何又走到而今這步?」

  清娘:「母親繼父相繼病故,清娘的繼兄早就覬覦清娘的姿色,欲強納清娘為妾,清娘不肯委身,便被兄長草草嫁給了一個得了癆病的農戶。不久丈夫死了,清娘因屋子被大伯一家收走了房子,露宿街頭,後被假母柳四娘所救,遂不得已走上了而今的不歸路。假母死後,妓院便就由清娘接手,打理至今日已有三年。」

  「聽著你倒是個命途多舛之人,有些可憐。」李明達嘆道。

  清娘忙磕頭謝過公主關心,接著便道,「雖是受苦,可能博了公主同情,但清娘心裡清楚,清娘所幹的賣色勾當,是為他人所不齒。清娘愧對生父母,愧對繼父的養育之恩,給他們丟人了!」

  清娘說著就伏地痛哭起來。

  「挺可憐的,對吧?」李明達轉頭對房遺直感慨。

  房遺直不解地看眼李明達,即刻命人將清娘帶下去。

  落歌:「那認屍的事?」

  清娘忙帶著希冀看著房遺直,她可不想跟那八具屍體呆一個時辰。但清娘心裡清楚,像房遺直這般的貴族男子,卻是不好用一般的招數對付。哭可憐對他一準兒沒用,遂這會兒她只能用「很相信你的判斷」的眼神,巴巴地祈求般地看著房遺直,希望他能被自己之前的一番言論說動,稍微憐香惜玉一下。

  「去。」房遺直不假思索,很是乾脆。

  清娘的臉瞬間白了,完沒有想到自己花費那麼多口舌做戲說的話,竟沒有一點點動搖房遺直的決定。

  清娘被架走之前,又轉而可憐巴巴的哀求李明達。

  卻不容她說第二句,房遺直便讓人堵住了她的嘴,直接把她丟盡了屍房去。

  片刻後,落歌來報,「呂清兒不認,被關屍房後便不時地驚叫,似乎很害怕。」

  房遺直沒應聲,轉而端茶飲。

  狄仁傑全程在一邊旁觀,至此方問房遺直此舉的用意。

  「這女子不簡單,若不破其心房,只怕查問不出什麼。」房遺直話畢,見李明達一直沒有說話,忙側首輕聲問,「公主剛剛可憐她的話,莫非出自真心?」

  李明達回了神兒,立刻否定,「我豈會同情她。」

  「那公主剛剛為何說她挺可憐的?」狄仁傑問。

  「遭遇是可憐,但對其不同情。」李明達轉而問房遺直可查清楚這呂清兒的身世。

  房遺直道:「已經讓寶琪到地方去具體查實,另外呂家那邊也要查,她說那位強逼她屈從的繼兄長,名叫呂勝,而今在安州城可是小有名氣的富戶。」

  「公主府那邊?」李明達問。

  「該是知道消息了,只是不知裴駙馬會如何應對。」

  李明達點點頭,表示她也該回去看看,順便聽聽裴駙馬身上有什麼消息。房遺直和狄仁傑等人忙去相送,行至屋外,李明達忽然頓住腳,轉頭盯著狄仁傑。

  「聖人除了交代你來安州城協助房世子辦事,可還有別的話?」

  狄仁傑怔了下,搖搖頭。

  「再想想。」

  狄仁傑撓頭,眼望著天仔細想了又想,忽然道:「還真有一句閒話,聖人讓我辦案完事,正好可趁機遊歷一番,長長見識。」

  房遺直也笑道:「聖人也是這般囑咐我和寶琪。」

  狄仁傑「啊」 了一聲,又道:「我臨走的時候,聽人說好像魏叔玉也被聖人叫了去,卻不知他是不是也要來。」

  李明達聽說還要來一名子弟,頭都大了。父親的用意她已經猜出來了,不然誰會破個案陸續從長安派人來。

  房遺直髮現李明達表情有些不對,遂在送李明達上馬之前,對狄仁傑道:「我瞧你對那個呂清兒最平淡,她在屍房那邊的狀況,還是要勞煩你幫忙探看一二。」

  狄仁傑應承,表示自己這次來就是為了跟著房遺直學習,隨即就行禮先行高退,去監視呂清兒。

  房遺直這才轉身,低聲問李明達是否有什麼想法,「剛我瞧貴主表情似有難色。」

  「是有『男色』,卻和案子無關。」李明達上了馬,轉頭看一眼房遺直。一襲青衣,玉樹長立,見其就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李明達頭更疼了,有點後悔當初答應阿耶來安州,他老人家就不能好生讓她在此散心?弄了這麼多世家子弟過來,說是一起查案,鬼才信。

  李明達隨即揮鞭,頭也不回的騎馬飛馳離開了房遺直的視線。

  落歌跟著自家郎君站在原地許久,隨後見郎君動了步子,才敢開口道:「公主剛剛情緒確實似有不對,也不知是什麼惹了她不大高興。」

  房遺直轉眸眼看李明達消失的街頭,收回目光,便冷著一張臉直奔府內。

  ……

  臨海公主府。

  李明達剛下了馬,就被管家迎了上來。「公主念叨多時,早已經備好了酒菜,就等您回來。」

  「酒菜?這不早不晚的,喝什麼酒。」李明達把手裡的韁繩甩給碧雲後,就跟著管家來見李玉瓊。

  果然,裴駙馬在。看來她這位姑母並非單純請她喝酒了。

  李玉瓊笑請李明達坐下,然後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感慨,「這兩日我身體不濟,也沒能陪你好好逛一逛安州城。今天我身體大好了,咱們明日便出門遊山玩水如何,姑母順便帶你去嘗一嘗這安州城幾家特有的好吃食,保證是你以前在長安城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那敢情好,我最喜歡吃啊玩的東西,不用費心。」李明達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裴駙馬。

  裴駙馬果然臉色有變,隨後一臉訕笑對李明達道:「正是如此,可惜我明日只怕會被一些雜事絆腳,沒法子陪著你們一塊,倒真想去一起樂呵一下。」

  李玉瓊立刻偏頭問裴駙馬什麼事,怎就不能放下等它日再說。

  裴駙馬看一眼李明達,為難地對李玉瓊道:「卻不是我能掌握的事,是吳王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事,要問我的話。」

  「問你的話?這成何體統,也不看看他是什麼身份。你是他的姑父,他便是有事理該特意來拜見你敬著你才是,因何要你去受質問。來人,捎話給吳王,叫他明日來見我。」李玉瓊來脾氣道。

  裴駙馬忙勸慰李玉瓊切勿動氣,「你病剛好,可不許再動怒。這本是小事沒什麼的,聽說是八個在靈安寺鬧事的百姓死了,又牽扯到一名縣令和一位名妓。雖然我也不知這事情怎麼跟我有關係,不過既然特意派人來讓我去一趟,我還是要去看看。」

  李明達暗暗看著裴駙馬的臉,心裡疑惑加劇。剛剛在吳王府,能聽到的她都聽了,案子還不到直接審問裴駙馬的地步,房遺直也只是單純的打草驚蛇,想驚一下裴駙馬,並沒有審問他的意思。從始至終,好像都沒有人要他去王府走一趟,而今這裴駙馬嘴裡怎麼就說出有人要他去的話。

  裴駙馬在信口胡謅,便讓李玉瓊輕易相信,並為之出頭。可見她這位姑母,對裴駙馬的感情陷得有多深。

  看看這裴駙馬,除了空長一副好皮囊,嘴巴虛偽會討巧之外,還會什麼。她姑母怎會就偏偏對這種人痴迷至如此地步。

  「兕子,你剛從吳王府回來,倒說說,你三哥此舉是不是太過分!」李玉瓊氣道。

  裴駙馬立刻看向李明達,因從其表情猜不透其心思,裴駙馬便率先開口道:「兕子一個小丫頭,哪會知道這些,就算有事他三哥也不會告訴她。是不是?」

  裴駙馬說罷,就緊盯著李明達的眼眸,有些許威脅之意。

  李明達回視裴駙馬的眼睛,「姑父似乎很生氣,有些急。」

  裴駙馬心頭震了一下,立刻閃躲李明達的直視,要解釋,卻被李玉瓊的笑聲打斷。

  李玉瓊拉著李明達的手,對裴駙馬道:「這會兒我們吃酒作樂,不談那些惱人心的事了。吳王那邊,我明天自會和他說,你不必擔心。」

  裴駙馬點點頭,勉強應承了,隨後端起手邊的酒杯,悶氣地灌到肚子裡。

  李玉瓊見他掃興,便道:「你剛說不是有事要處理?」

  裴駙馬怔了下,馬上表情如臨大赦,作恍然狀點頭應承,然後姑侄二人作別。

  出了門,裴駙馬就氣道:「小丫頭竟然不好糊弄,為我說句話都不肯!」

  裴駙馬身邊的隨侍忙安慰,然後告知裴駙馬:「清娘被抓了,房遺直正在審她。駙馬,咱們的那些事會不會就此暴露?」

  「休要說喪氣話!清娘不是那種人,她嘴巴比我們都靈巧,最懂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倒不至於這麼快就露底交代。但人還是儘早救出來,不然早晚會出事。」

  「該怎麼救?」

  一陣沉默之後,裴駙馬嘆氣道:「實在不行,便只能去求公主了。」

  「倒是苦了駙馬爺,這事公主若是知道,少不得又會傷心難過一陣。」

  「又不是沒有過,怕什麼,哄哄便是。對了,我讓你把那幾樣波斯國的首飾重新做樣,可弄好沒有,剛好可送給公主。」

  「兕子,愣什麼呢!」李玉瓊拔高的音量,令李明達無法再分心去聽。

  李明達回神後笑著接過李玉瓊遞過來的酒,有些為難道:「兕子不擅飲酒,剛已經喝了一杯,這杯再下肚,只怕連走路都不行了。」

  「怕什麼,走不動了,今晚就留宿在這裡。姑母還從沒有和你同榻而眠過,正好我們姑侄倆趁機好好親近親近。」李玉瓊說罷,就示意李明達喝了。

  李明達舉杯飲盡,當時敬李玉瓊。

  李玉瓊忙親自斟酒給她,「既然是敬我,那必須連著三杯方顯誠心。」

  李明達無奈地對李玉瓊笑了笑,「如此倒真不能反駁了,好,我敬姑母。」李明達接連又喝了兩杯。

  沒多一會兒,李明達的臉就紅撲撲,嬌嫩好看地如牡丹花瓣一般。

  李玉瓊瞧她開始嬉嬉笑笑起來,知道她喝多了,便叫人把她攙扶到榻上。李明達倒在榻上,便閉上了眼,睡了過去。

  李玉瓊瞧著李明達清俏的容顏,不禁摸了自己的臉,嘆息感慨:「年輕漂亮真好啊,我卻是老了。」

  侍女們忙道李玉瓊美貌若仙,絲毫不遜色於晉陽公主。

  李玉瓊聞言,自嘲地笑起來,「可罷了,平常說這話哄哄我也算了,而今這對比,到底是不行。」李玉瓊拿起李明達的手,再對比自己的手,一個柔嫩如玉,一個粗若麻布。

  「老了就是老了,這也罷了,偏偏駙馬爺一點都不見老。」李玉瓊說到此時,話語有些哀傷,帶著一絲絲恐懼。

  「駙馬爺一心對待公主,婢子等都看在眼中,當真羨煞旁人。再說這人到了年紀,終歸是老,駙馬爺這兩年顯不出來,再過幾年卻也未必了。奴婢家的大伯當初也是個耐老之人,四十好幾的人,竟還有人瞧了覺著他不足三十。但過了五十後,到底是老了,也沒以前的光彩。」

  「住嘴,不准你們這樣咒駙馬爺。我倒是寧願他一直駐顏不老,不用如我這般活得憂心。」李玉瓊嘆一口氣,轉而命人備水,她要沐浴。

  話畢,就聽榻上的李明達傳來說話聲,滾了一下。李玉瓊忙去扶她,見她睜了眼,李玉瓊便笑著捏了一下李明達的臉蛋,「你這丫頭倒是真不耐喝酒,才喝了四杯就真醉了。快快起來,沐浴之後我們再睡。」

  李明達點了點頭,隨即起身,沐浴更衣之後,便趴到李玉瓊的榻上,和李玉瓊一起躺了下來。

  李玉瓊正在看書,李明達就湊上來把瞧,「姑母看什麼?」

  「佛經,只要頭不疼,每天睡前必看一遍,靜心用。」李玉瓊把書放下,然後對看李明達,「倒和姑母說說,你這兩日在外面跑,可是跟著房遺直查案了。」

  李明達:「我堂堂公主,豈會跟著一名世子身後查案。」就算查,那也是房遺直跟在她身後。

  「我們兕子就是有出息。」李玉瓊伸手歡喜的摸了摸李明達的臉蛋,「想想當年我和駙馬爺的第一個孩子若能留下了,也如你這般大。」

  「怎麼沒了?」李玉瓊與裴駙馬一直無子。李明達對於這類事,也不好多問,今聽李玉瓊主動提及,李明達也便就順坡問了。

  「命不好唄,你姑母可能是罪孽太多,遭了報應。」

  「姑母切莫如此說,您和駙馬爺大婚那會兒,有多大,且一直生在深宅之中,如何能什麼罪孽。」

  李玉瓊深吸口氣,「兕子,你不懂的,當年姑母確實做了一件背叛他人之事。雖說那人而今已經不在了,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肯放過我,日日在夢裡頭找我,說要我償命給他。」

  「是誰這麼大膽,敢這般對姑母,和兕子說說,兕子看看能不能在夢裡幫您教訓他一下。」李明達略帶醉意的說著,還伸手握拳朝空中打了一下。

  李玉瓊被李明達此舉逗得笑起來,去拉兕子的手,歡喜道:「都不求兒子,我若能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也好。可惜啊,天不遂我願。只盼著今年換了法子求,能有個好結果。」

  李明達點點頭,眼皮垂得厲害,然後呼吸漸漸沉重了。

  李玉瓊見狀,為李明達蓋好被,自己也要睡去。忽聽李明達開口喊著裴駙馬,李玉瓊覺得好笑,遂就豎著耳朵聽李明達要說什麼。

  「……為何要負了姑母,卻叫我該怎麼和姑母開口,怎麼開口啊……姑母那般在乎你,你卻反在姑母跟前告了吳王一狀,就不心虛麼,那個妓女有什麼好……」李明達說罷,就翻了個身,背對著李玉瓊。

  李玉瓊聽了此話之後,已然沒有任何睡意,她坐在那裡,失神地盯著李明達的後腦。

  「裴子同!」李玉瓊失聲呢喃著,轉即就下了床,也顧不得穿鞋,光腳就跑了出去。侍女們見狀,忙追上前。

  李玉瓊推開裴駙馬所住的廂房,卻屋子裡除了他的一名隨侍,根本沒人。

  「他人呢?」

  「駙馬爺他剛出門,是去——」

  「來人,把他給我抓回來!」李玉瓊喊道。

  半個時辰後,裴駙馬被追回。

  李明達躺在榻上,聽了一夜東廂房傳來的吵聲。也因此,知道了更多關於裴駙馬和李玉瓊之間的事。

  到清晨的時候,聲音才靜了。李明達闔眼,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的時候,竟發現李玉瓊就在床邊坐著,她眼角雖堆疊著倦怠,但整個人卻表現的很精神一般,笑問自己昨夜睡得好不好。

  李明達點點頭,隨即起身到了屏風後,由著丫鬟伺候她更衣。

  「兕子,姑母有一事求你幫忙。」李玉瓊隔著屏風對李明達說道。

  「什麼事?」

  李玉瓊:「幫我勸勸你三哥和房遺直,別再查銀礦一事了。也不瞞你,這件事有你姑父的份兒,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已經叫他把昧心得來的東西都放了回去。富貴榮華如此,他還要如何,真是不知足。這事兒是他的錯,姑母承認,也求個情,希望能大而化小平息了。」

  「銀礦?」李明達問。

  李玉瓊愣了下,「怎麼?你真的不知道,聖人讓房遺直到安州來,難道不是為了查察銀礦偷采一案?」

  「不知。」李明達搖頭,心下奇怪昨夜李玉瓊並未和裴駙馬爭吵這件事,早上怎麼忽然說起什麼銀礦。

  李玉瓊皺眉,「這倒是怪了,那你跟著你三哥和房遺直他們在查什麼案子?」

  「息王后人。」

  李玉瓊大驚,臉色泛白。

  李明達只說了這四個字,一般人若不知道,聽了肯定會問什麼意思。但是李玉瓊的反應,令李明達一眼就能得出結論,這件事她必然知情。

  李明達趁此機會逼問李玉瓊,「姑母怎的不問我那妓女清娘的事。」

  李玉瓊大驚,「昨夜你——」

  「既是一家人,我便不瞞姑母了。我昨天是故意醉酒,就是為了把這件難開口的事不那麼尷尬的說出來告知姑母。這種事直接說,兕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下口。此女在安州小有名氣,喚作清娘。」

  「知道,我早知道她。」李玉瓊表情僵硬了半天,最終嘆一口氣,和李明達坦白認了。


第43章 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驚訝,「姑母既然早就知道,因何還要縱容——」

  「這不是縱容,是以禮相讓。他平日寵我護我,我亦能懂他所需,此方為夫妻長久的相處之道。」李玉瓊忙截斷李明達的話,略有些激動地分辯。

  原來姑母早就知情妓女清娘的存在,卻裝糊塗。

  李明達依稀記得她初來安州城時,姑母與裴駙馬私下裡言談,裴駙馬曾說過一句「公主這次真想多了,我說過再不會負你」的話,當時李明達就對裴駙馬「再不會」三個字感覺疑惑,聽起來像是他之前有過負公主的事,所以才會有「再」。而姑母回應的語氣聽起來很相信他,很知足,沒想到竟是在裝假。

  夫妻二人都在虛與委蛇。

  李玉瓊見李明達沉著臉不說話,似乎是對於她的做法很不認可,忙解釋起來。

  「兕子,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沒哪個男人會安分自持,只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即便你是身份高貴的皇家公主。男人好色本性如此,便是面上不做表,也會在私下裡偷吃,裝樣子讓你不知道罷了。遇到這種事處置的路只有兩條,要麼撕破臉,兩看相厭;要麼不拘小節,尚有舉案齊眉可在。」

  李玉瓊當下已經緩過被李明達當場揭發的尷尬,說著說著神色便漸漸轉為淡定,嘴角還帶著一抹溫溫的笑容。

  「其實有時候只要不去計較這些事,日子過得還算挺好。姑母和你說這些你可能現在還不懂,但這些話你且記著,早晚會用到。」

  「姑母所見,兕子不敢苟同。若非要忍氣吞聲,互不自在,何不獨活更爽快。更何況人有好有壞的,不能一概而論。僅憑裴駙馬一人,姑母便否定其餘萬眾,未免有些言過其實。」別的話李明達可以忍忍過去,但李玉瓊憑己所見就教育她也要認可,李明達沒辦法贊同。

  李玉瓊剛恢復的從容神態,被李明達這幾句話瞬間擊裂了,她有些惱地凝視著李明達,像是李明達拿刀捅了他肚子一般。

  李明達仿若沒看到李玉瓊的氣惱,繼續說了兩句讓李玉瓊更加發狂的話。

  「姑母是自家人,兕子瞞您騙您都不好,不管什麼事都該說實話。而今三哥他們查到清娘涉案,極可能還與息王后人一事相關,裴駙馬因與之來往密切,需得在明日去吳王府接受問話。」

  李玉瓊眼睛更大了一圈,她上下唇相碰,抖了抖,滿臉繃緊的肉帶著一股狠勁兒,好似一條餓狼被搶走了嘴上銜著的肉。此刻,李玉瓊似恨不得要把李明達生吞活剝了。

  李明達還從未見過李玉瓊流露過這樣的凶狠的表情,她心頭一顫,轉而便有更多的疑惑不解壓在了蒙在心上。她剛不過說讓裴駙馬明天去接受幾句問話而已,還沒說要扣押她,李玉瓊就已經是這幅樣子。若這裴駙馬犯了死罪,要處以極刑,李玉瓊到時又該如何。

  「兕子,他可是你姑父,你有什麼證據指證他有罪,要這樣針對他?」李玉瓊臉色蒼白,嘴角哆嗦著,卻非顯露一抹勉強之笑,隨之鼓起的兩腮都變得發青了。

  「姑母大概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是他與清娘來往密切,需要問詢。」李明達再一次解釋道。

  李玉瓊提高音量道:「我聽到了!一個賤妓犯案不奇怪,她勾搭駙馬在先,讓駙馬色令智昏也罷了,而今出了事卻還要把駙馬拉下水,何等賤人,如狗亂吠,胡攪蠻纏!這樣的女人你們審什麼,直接亂棍打死也不可惜。」

  李明達沒說話,安靜地看著李玉瓊,等她發完脾氣,安靜下來,便與她告辭。既然說不通,盡了告知義務便罷。

  李玉瓊見李明達敷衍自己,竟要走,厲聲對其背影喊道:「不行,我不同意駙馬去。」

  李明達:「這恐怕由不得姑母。」

  「你既知道叫我一聲姑母,便就得聽我的,我不准,你和吳王除非拿聖允的文書給我,不然我決不放人。」李玉瓊聲音鏗鏘,十分堅決道。

  「姑母這是打算要和我們硬抗?」李明達不解問。

  「是又如何,在輩分上我畢竟是你姑母。我此刻說什麼,你就該從著我,順著我。」李玉瓊拿出高傲做派,冷臉嚴肅道。

  「兕子有些不懂,明日不過是問幾句話,又不是要對裴駙馬喊打喊殺,姑母因何要這般阻攔我們?」李明達又一次不解地質問李玉瓊。

  李玉瓊回看李明達,口氣略微軟了軟,「分明是你們逼我的,就不能看在姑母的情面上不去追究他?若明天你們當堂質問他和呂清兒那點兒事,便無異於昭告天下。你讓姑母的臉面往哪兒擱?我們在外人面前可一直是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兕子,你就當姑母求你了,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姑母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向你保證,你姑父他沒有參與什麼息王后人的怪事。」

  「他連對姑母的承諾都違背了。姑母又如何能保證的了他的人品。況且這查案的事情是按證據說話,保證沒用,人情也沒用。」李明達至此方明白,剛剛姑母之所以如此激動地阻攔,不讓裴駙馬接受問話,是因為了面子。

  「哼,總之你們想動我和駙馬,那就麻煩你們先派人去長安送信,請了示聖旨再說。」李玉瓊態度強硬,堅決不動搖。

  「姑母當真要如此不聽勸?」李明達問。

  「別問了,你們既不給我面子,便休想讓我給你們面子。」李玉瓊說罷,就打發李明達快走,離開公主府更好,「我這地方小,已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李明達臉冷下來,也沒了之前的耐心,「既然話已經說說到這地步,姑母要公事公辦,我們便公事公辦。明日裴駙馬必要去吳王府接受問話了,不容置喙,一定要去。」

  「兕子,你說什麼,你敢這樣對長輩說話?反了天了,我便是不許他去,你能怎樣。我就是不信你還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就範。」

  「這倒不能,姑母也說了,您畢竟是我的長輩,兕子豈敢!」李明達轉即斜眸看一眼田邯繕。

  田邯繕頷首領命,這便退下。

  李玉瓊見狀不解為何,卻也沒深想。她盛怒之下,氣了好一會兒,轉頭見李明達還站在屋中央不走,便要趕她去,「就當姑母求你了,這會你就別再姑母跟前礙眼了,頭疼,心也難受。」

  李玉瓊說罷,就一手捂著頭,另一手按住胸。

  「就一會,勞煩姑母忍一下。這之後,兕子絕不會再主動叨擾您。」

  李玉瓊不解地看向李明達,不懂她這話是何意,她繼續都留在這裡又是何意。「難不成你以為你仗著有聖人寵愛,便可以無聲逼仄於我?聖人可是明君,便是自己的孩兒,若有不妥之舉,如不敬長輩之類,他也照樣會教訓厭棄。你以為你憑寵愛可以越矩?你而今強逼我就範的做法,只會讓自己失寵!」

  李明達話音落後不久,田邯繕便進了門,將一明黃袋子雙手奉給了李明達。

  袋子用上等的明黃絹緞製成,前後兩面都有金線繡制的龍紋,巴掌大小,看起來裝不了多大的東西,倒是剛好可以容下令牌。

  想到令牌,李玉瓊心裡咯噔一下,頓然臉色蒼白,難道說聖人把如他親臨的龍虎金牌給了兕子?李玉瓊轉即強逼自己冷靜地思考,又覺得不大可能。龍虎金牌從不隨意出山,聖人也只是對下密宣過此物的存在,並未曾真正與誰使用過。那麼大的特權令牌,怎可能把第一次的使用交到一個小丫頭的手上,這不符合常理。

  李玉瓊雖然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但手心裡已經發出的冷汗正在向她變相宣告,她已經心虛害怕了,因為有這個可能。便是不合常理又如何,聖人親手撫養公主這件事也是自古一來就沒有,不符合常理,卻也發生了。

  就在李明達把龍虎金牌從袋子裡拿出來的這片刻工夫,李玉瓊思慮萬變,已想了頗多。但當她真見到龍虎金牌切切實實地握在了李明達手裡的時候,她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嚇得渾身汗毛豎起來。

  李玉瓊臉上浮現了一陣痛苦的痙攣,無力又絕望地眯著眼睛,失神地盯著李明達手裡的東西。

  「你、你要說什麼?」

  李明達把令牌舉起。

  李玉瓊腿顫了顫,終了還是跪下了,喊了聲陛下萬歲。

  「著命臨海公主明日讓裴駙馬過吳王府接受問詢,今後亦不可以任何理由阻攔類似之事。」李明達說罷,見李玉瓊呆滯著不說話,聲音更厲一分,「可聽到沒有?」

  李玉瓊含淚磕頭,喊著領命的話。

  李明達收起令牌,看一眼已經被丫鬟攙扶起來的李玉瓊,臉色已經慘白,顯然已經嚇得不輕。

  「給你們公主熬些安神湯過來,讓她早些歇息。臉色若再不好,趁早把大夫叫來在西廂房候著,免得出岔子。」李明達囑咐罷了,便和李玉瓊禮貌行禮告退。

  李玉瓊此時已經因驚嚇過度而導致全身透支無力,倦怠的抬著眼皮看著李明達行禮然後告退,卻是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去把駙馬叫過來!」李玉瓊努力半晌,只艱難地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很快,裴駙馬便被叫到李玉瓊跟前,他正在睡覺,這會兒聽說公主已經走了,公主又叫的急,便也不忌諱什麼,只穿著褻衣就來。衣衫還半敞,露出兩指寬的精壯胸膛,半遮半掩反倒更有股迷離之美,瞧得屋子裡幾個丫鬟都臉紅了。

  擱在平常,李玉瓊見了肯定也會害羞,紅著臉。可今天她可沒有欣賞的心情,便是裴駙馬一進門便歡喜地拉住她的手,含笑輕柔問候,李玉瓊也提不起興致了。

  「你這是怎麼了,我幾番與你說話,你都在失神,可是因為身體不適?」裴駙馬一臉關切問。

  李玉瓊孱弱的身子劇烈地抽動,隨即抬手捶打裴駙馬的肩膀,「瞧你幹得好事,而今被兕子他們發現了!」

  裴駙馬一愣,轉而一驚,然後緊張的抓著李玉瓊,「什麼事,你到底何意?」

  「你與呂清兒。」李玉瓊恨著咬牙道。

  裴駙馬再驚。

  李玉瓊:「我已然盡力攔著他了,不讓他們帶你明日去吳王府受詢,然萬萬沒有想到,兕子她手上竟然有龍虎金牌。這便是我拿她長輩的身份壓她,也沒用,嗚……」

  李玉瓊說罷,哭得更凶了。

  裴駙馬無心安慰懷裡的人,他木然看著前方,呆呆滯滯半晌,然後抓著李玉瓊的肩膀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玉瓊責遲疑了下,然後點點頭。

  裴駙馬啪地拍了一下床柱。

  李玉瓊被嚇了一跳,有些不滿地看一眼裴駙馬,「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裴駙馬冷下臉來,剛剛十分關切李玉瓊的表情全然不見,他略頹靡得靠在窗邊坐著,用手托著額頭,有些煩躁,「你的那位侄女公主怎麼說?」

  「呂清兒可能和息王后人的案子有關,因你和她來往過密,所以要問詢你話。剛我軟的硬的都試了,她油鹽不進,還搬出了龍虎金牌。」李玉瓊看著裴駙馬,「你近日便和我交個底,你和那個呂清兒除了男女之事,還幹了什麼?」

  裴駙馬看眼李玉瓊,臉色漲紅,繼而發青,沉默著不語一句話。

  李玉瓊急了,拍打裴駙馬的肩膀,「你不說我怎麼幫你,事情道這地步,我做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不肯跟我交底?若這般倒真讓我寒心,從今以後,我走我的陽關路,駙馬儘管走你的獨木橋。」

  「別,玉瓊,你知道我什麼人,這些年來和你做夫妻,我心裡到底有沒有你,待你如何,你該有數。外頭的終究是外頭的,不過是我鬧著玩罷了,從不曾認真。」裴駙馬慌忙攥著李玉瓊的手,好言解釋道。

  「那就說。」李玉瓊喊道。

  裴駙馬怔了怔,點點頭,便把他和呂清兒的結識相處的經過道明。

  「倒沒想到,你們竟有了五年的干係,我還以為你是近兩年才迷上了她。」李玉瓊感慨道。

  「卻不是我捨不得她,我這性情你也瞭解,什麼事兒只圖個新鮮,過了就不上心了。倒是呂清兒瞧上我了,非粘著我,又把銀礦、私鹽這些賺錢的暗路子介紹給我,我才不得已這些年和她一直保持關係。」裴駙馬解釋道。

  李玉瓊盯著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些暗路子?難道公主府的錢不夠你花?」

  「倒不是,但我卻不能被人說是靠著你如何。娶你之前,人人誇我是人中龍鳳,風流倜儻,才貌兼備。但從娶了你之後,便沒人瞧見我的才華,個個背後諷刺我,說我之所以能得刺史之職,是因吃公主軟飯所緣故。想我乃是先宰相之子,竟被人輕看至如此地步,我如何能甘心!」裴駙馬氣憤道。

  「可你偷采銀礦,販私鹽,賺了錢,便能改變別人對你的看法?」

  「我若自己掙個官做,自然就不會被那些人看輕。」裴駙馬道。

  「掙官?」

  裴駙馬私下看看,確認沒人後,小聲對李玉瓊道:「便是買官。」

  「買官?」

  「有個大人物遞了個準話給我,要我湊夠這個數,將來便可幫我謀個國公封號來,更有可能讓我進中書省。」裴駙馬伸了十個手指,示意李玉瓊道。

  李玉瓊便問裴駙馬這個大人物是誰。裴駙馬搖搖頭,沒告訴李玉瓊。李玉瓊欲再追問,反被裴駙馬嫌棄,遂只好作罷。

  「罷了罷了,做官的事先不提,咱們就只好好理論呂清兒的事。你跟我說實話,你真沒有跟她幹什麼別的勾當。福縣大牢裡忽然暴死的八名百姓,也跟你沒幹系,你也不會知情?還有靈安寺的鬧亂,再就是之前外頭傳言息王后人那些事,都跟你沒有干係?」李玉瓊再三確定問。

  裴駙馬點點頭,就舉手對李玉瓊做事,表示他真的一點都沒有參與這件事。他與呂清兒之間的關係,除了男女慾望的事,就只有金錢往來,自無其它。

  李明達此時在樹下已經站了許久,聽到這些話後,正猶豫要不要離開,就聽裴駙馬忽然提到一人,呂勝。

  裴駙馬交代說,他幾年做銀礦偷采和販私鹽的生意們都是與呂勝一起完成,而這個呂勝,正是由呂清兒介紹來的。

  李明達記得很清楚,呂勝乃是清娘繼父的長子。先前在吳王府受審的時候,清娘曾經說過,她之所以淪落為妓女,是因為後來生母和繼父先後去世,繼兄覬覦她的美色,想納她為妾,她不從,最後被逼嫁人守寡,才淪落到而今的地步。如果真是這樣,那呂勝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清娘的仇人,該老死不相往來才對。因何她還要為他從中牽線,把裴駙馬介紹給他。裴駙馬乃是貴族出身,身份頗有影響,在官場上自然好說話,一般的小事打聲招呼,也好通融。呂勝如果私采銀礦,販私鹽,和裴駙馬合作,那必然是錦上添花,對他來說就是順風順水的巨大助益。

  清娘必定是在她繼兄這件事上撒謊了,至少她與呂勝的關係,絕不可能像她所述的那般,互有仇怨。

  再有就是裴駙馬跟那個清娘之間的關係,是否真如他剛剛交代給李玉瓊的那般,再沒有其它的關聯。況且一個騙子的話,卻也不能全然相信。李明達無法確定裴駙馬誠懇,真正的事實一定就真如他剛剛所言那般。難保他正在欺騙李玉瓊,本來有的事就故意說沒事。

  所以裴駙馬在息王事件這方面,還不算清白,明天還是得讓房遺直他們細審。

  轉眼至清晨,東霞飛,天正涼快,最為適宜在這時候出發。

  李明達同裴駙馬一起騎馬到了吳王府。並著李明達一塊來得,還有她隨行侍衛,和一些行李。昨天李玉瓊已經開口趕李明達離開了,李明達自然沒必要厚著臉皮繼續在公主府逗留,遂決定搬入吳王府暫住。

  吳王府的下人們立刻前來迎接,把行李搬入早就打掃好的院子裡,並且規整好。

  李明達則同裴駙馬徑直去了正堂。

  房遺直等人早已經在那裡等候,今日李恪倒是不在。李明達一瞧,笑了下,就選了個靠門邊的位置坐了下來,準備旁聽。狄仁傑見狀,到不知該坐哪兒了,怕自己越矩。

  「你們便隨便坐,不必顧忌我。」李明達發話後,狄仁傑才敢就近選了個位置坐下。房遺直則坐在堂中央臨時設置的桌案後,準備審訊。

  清娘隨後就被帶了上來,經過一夜的不眠折磨,加之昨天在屍房被關了一個時辰的驚嚇,清娘此時已經徹底筋疲力盡,慘白著臉跪在地上,沒精打采。

  裴駙馬因為身份高貴,還是被允准坐下問話。

  清娘一聽裴駙馬在,一直低著的頭忽然抬起看了過去。裴駙馬也一直觀察清娘,瞧她穿著粘著稻草的衣裳,滿臉狼狽。裴駙馬目光頓時心疼,生了憐愛之意。

  「她一個弱女子,怎可能與息王后人的事有干係,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抓沒抓錯人,倒是不勞煩駙馬爺費心。倒是想問駙馬爺一句,您與這位呂清兒是否有往來。」

  「有,不瞞房世子,我曾數次去過妓院,並在那裡留宿。但我與呂清兒之間的關係很簡單,我是客人,她是妓院頭牌,至於做什麼,倒是不必我解釋了吧。」

  「付允之指認是呂清兒勾引他,開了大牢門,以至於令其殺了八名當時靈安寺鬧事的百姓。」

  「不知,卻跟我沒關係。」裴駙馬面容淡定道。

  李明達仔細觀察裴駙馬的表情,倒不像是在說謊。

  清娘這時候也道:「世子真的冤枉清娘了,清娘與裴駙馬之間,除了那點事兒,真沒有什麼其它事情。那八名被毒死的百姓,清娘也真的不知道他們是因何而死。清娘和他們幾人,根本就不認識。便是世子再把清娘關進屍房一個時辰,清娘也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

  李明達瞧著清娘的話也有幾分鏗鏘,倒不像是其說謊。卻也不知她是因見了裴駙馬有底氣了,還是說她真的沒有做過害人性命的事。

  李明達隨即問房遺直,那八名身亡的挑事者的身份是否查實了。房遺直搖搖頭,表示一直沒有線索。也曾經派人詢問了附近村縣,是否有人失蹤,卻不曾有。如此便說明這些人,該不是附近村縣出身的,要麼是外地人,要麼就是一些躲藏在安州城內的無名小卒,諸如乞丐之類,故而無從查實。

  裴駙馬聽聞此話,冷笑起來,「那你們還有什麼話要問我?」

  李明達看眼清娘,便對裴駙馬道:「裴駙馬是否有話要囑咐給呂清兒?」

  「囑咐,倒有什麼好囑咐?早和你們說了,我和她之間便只是男女之間那點事,圖一時開心罷了。這件事被揭發出來倒是會讓人覺得十分丟人,也是我對不起公主,但你們若憑此就誣陷我跟什麼息王后人有關,還背上了八條人命,我可不認!我只認我自己的錯,我回頭我自會上書請罪於陛下,請求他處置我。」裴駙馬冷靜地說道。

  這些話他早在來吳王府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故而說起來不費勁。如此順溜,口氣理直氣壯,別人見了必然會覺得他很誠懇,沒有說謊。

  房遺直隨後提及呂勝,請清娘和裴駙馬二人在一邊候命,並不需出聲。

  呂勝被傳喚上來之時,還不明所以,尚不曉得為何會有吳王府的人來請自己。當他隨即見了清娘也在,便心中大駭,再看到裴駙馬也同在,便心下更加懼怕,十分擔心他們之前做的事情敗露。

  這之後,就有侍衛上了屏風,擋住了呂清兒和裴駙馬,讓呂勝看不到這兩人的臉,更加看不到他們的表情授意。

  房遺直問了呂勝是否知道靈安寺鬧亂的事。

  呂勝忙磕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靈安寺那地方,去都不曾去過,屍房裡那八具屍體,剛剛草民已經去辨認過一遍了,沒有一個人認識。」

  房遺直點點頭,看起來十分相信呂勝的話。

  呂勝見狀鬆口氣,垂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又給房遺直磕頭,表示自己只是一名商人,平時只顧著做生意,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什麼鬧亂,那裡死人了,更加沒有聽過息王后人的傳言。

  「那你與裴駙馬私采銀礦,販賣私鹽的事呢?」房遺直忽然聞道。

  呂勝愣住了,恍然接連被兩個大雷劈在了腦袋上一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臉色立刻張惶起來,侷促不安,整個人微微顫慄,垂頭訥訥半晌,並沒有回應房遺直的問話。

  「說!」侍衛用刀鞘捅了一下呂勝的後背,示意他痛快交代。

  呂勝支支吾吾,轉而看向裴駙馬和呂清兒所在的屏風方向。

  裴駙馬這時候突然衝動站起來,要出去說話,結果被身後的侍衛忽然按住肩膀,請他坐下。

  「採礦、販私鹽這種事倒是好查,你總不能一人全權來做所有事,但凡要用到人的地方,便都是破綻和證據,你掩蓋不過去。你此刻便是不說也沒關係,我回頭讓人搜了你家,再去質問當初被你派遣去挖銀販鹽的屬下,終究是會有人怕死,老實交代所有。若是直接搜到了你的賬本,倒是更容易了。你若先說了,算你主動投案,可饒你一命不死。可若是等別人去說你的罪行,可就沒這樣好機會了。死不打緊,就怕死得不夠乾脆,生不如死。」

  房遺直說罷,就立刻命人去搜查呂勝的家。此時落歌上前,隨便挑兩樣殘忍的刑罰給呂勝講了講。比如腰斬,再比如棄市。

  「腰斬就不必多說了,有些簡單,從腰砍下去,那一瞬間後,上頭還有知覺,瞧著自己下半身斷了……還是說說棄市,撕須而盡,挾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踏成泥。」

  呂勝嚇得魂飛魄散,也心知自己所放賬本的地方並不安全。再者也卻是誠如房世子所言,他犯下的這些勾當,每一樣都需要人力。平日把自己掩藏好了不被懷疑,上頭還有裴駙馬做保,倒還算安全。但而今連裴駙馬都被懷疑,呂清兒也被抓,他們根本洗脫不了罪責了。看來這裴駙馬之前勸他歸還銀子那套招數不好用了,這還是被查了。

  總歸事情敗露,何不痛快認了,尚能保一條命,好歹不必死得那麼慘。

  呂勝遂忙連連磕頭,對房遺直道:「草民該死,確實為了錢財做了不少偷盜之舉。」

  呂勝遂把他與裴駙馬合謀,偷采銀礦和販賣私鹽的事都如實交代。

  屏風後,被強按著肩膀坐在凳子上的裴駙馬,臉色煞白,此時已經恨得快把牙咬碎了。呂勝當眾坦白的這些,已經徹底把他弄栽了進去。萬沒想到,今天的這一次問詢,就是他萬劫不復之日。

  銀礦的事尚還好,因他早就猜測房遺直此來是調查此事,遂與臨海公主交了底。臨海公主在幾天前就讓他把煉出的銀子都放回了山洞裡,別再去碰,只當從哪兒來就還哪兒去。而且公主已經和吳王打了招呼,請他就發現銀礦一事上書,而對於裴駙馬私下採礦一事,也讓李恪看在他主動承認和歸還銀子的份兒上,就大事化無,李恪也應了,給了臨海公主這個面子。

  偏偏販私鹽這事,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他得到傳言,說房遺直要來安州查案,裴駙馬自己都差點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當初私鹽販賣的時候,就沒鬧出過什麼風聲,而且事情過去這麼久了,誰會再提這個。房遺直到底是怎麼知道的,裴駙馬怎麼都想不明白。

  但現在他心裡就是有上百個疑惑也沒用了,人家當場將他供出,已然沒有辯駁的餘地,裴駙馬只能認下。

  呂勝簽字畫押之後,裴駙馬方被帶出來。二人一怒一驚對看,轉即臉色雙雙絕望,到底都是落水的雞子,沒得逃了。

  裴駙馬身上的罪是可以定,但『息王后人』一事卻未能解惑。

  房遺直就此詢問呂勝,呂勝卻是露出一臉迷茫不解,似真的不知情。

  但房遺直無法確認這人是否撒了謊,遂看向李明達,徵求她的想法。李明達對房遺直微微搖了搖頭,表示她也覺得似乎是不知情。

  房遺直隨後打發走呂勝,命人安置了裴駙馬。李明達則跟著去了,她有話要問裴駙馬。便是息王后人案子的信紙,有一張上面,有裴駙馬身上一樣的熏香味道。

  裴駙馬本是厭倦再與李明達接觸,忽聽她此話,卻是驚訝了下,心裡也擔心自己身上的罪名又多擔一個,便配合回答了李明達的質問。

  「我身上的熏香都是公主所配,她用料用法與別個不同,是跟了個外族人所學,每天用新鮮香料和花瓣干榨出的水,塗抹在洗後的衣服上。」裴駙馬接著道,「但這種事我從不操心,也不曾碰過那些香料。你所說的這張紙,跟我絕不可能有關係。」

  「原來熏香是經姑母之手,」李明達後半句話頓住,再沒有說。

  裴駙馬卻冷笑一聲道:「那必定是她了。她當年之所以受今上寵愛,全然是因為當初事變之前,她遞給了今上一句重要的消息。她是我們裴家的媳婦兒,當時父親尚在支持息王。她當年所為,便是對我父親和息王莫大的背叛。雖說事後今上仍然善待了父親,但息王那邊卻是落了個殘忍下場。而今她年紀大了,為此日日噩夢,精神不好,愈發覺得對不起息王。」

  「你的意思,息王后人這件事是因她愧於當初的背叛,而做出的補償?」

  裴駙馬:「難道不是麼?」

  李明達蹙眉疑惑,「但姑母看起來並不像對此事知情。」

  「人都會做戲,你姑母尤甚,她做起戲來比任何人都厲害。不信你就試試。」裴駙馬嗤笑道。

  「她為你籌劃,對你痴情,你便這般對她?」李明達問。

  裴駙馬扯起嘴角,眼含諷刺笑意地看著李明達,「瞧瞧,你這就被騙了。你真以為你姑母是什麼痴情女子,一心一意待人,對我萬般好?不怕告訴你,論起花心風騷,我不如你姑母一半。」


第44章 大唐晉陽公主

  「你這是氣急了,想亂咬人?」李明達心料其中還有內情,故激將裴駙馬。

  裴駙馬深感自己無辜,他可並非是個無情意的紈袴,有些事分明錯不在他,遂衝動之下便話脫出口:「我本不願說太多,只怕毀了你姑母在你心中的樣子。但若你以為我而今背著你姑母和別的女子歡好就罪大惡極,我便要告訴你,你姑母又是個什麼樣。大婚之時,她便已經……」

  裴駙馬說道此處時,臉色發青,彷如剛遭受了什麼巨大難以忍受的侮辱。

  李明達越發態度嚴肅,預備正視裴駙馬所言之事。

  「不是處子之身。」裴駙馬很痛苦的吐出後半句話,隨即露出一副若吃蒼蠅一樣噁心的表情。

  李明達在他話落的同時,立刻蹙起眉頭。

  裴駙馬的嘴依舊不停,繼續念叨:「人和人要將心比心,是她當初先不忠於我,我而今再如何風流都不為過。況且我人雖風流,但為人厚道,並未因前事嫌憎而惡待她,這些年來,我作為她的丈夫,對她的關心愛護從未少過,我——」

  「閉嘴。」李明達音量不高,但話語泠泠,嫌惡之意明顯。

  裴駙馬怔了怔,對上李明達的眼,然後恍然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嘴快,說了些不該說的東西。他若指望臨海公主憑著皇親的身份保他,這些交底無異於堵住了他的後路。不過公主若真做了那些和息王后人相關的糊塗事,他倒是也指望不上了,還要求老天保佑叫她別連累自己才好。畢竟他販賣私鹽這點事,跟她搞什麼息王后人的事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了。

  「兕子,我和你說這些話,不過是一時情急,這畢竟是家醜。不是處子之身這種事若傳出去,對皇族的名聲也——」裴駙馬驚厥李明達看他的眼神

  「裴駙馬,我以前倒是高看你了。」李明達聲音驟冷,若冰碎裂。

  裴駙馬噤聲又怔,晉陽公主雖然年少,但其氣勢卻不亞於成年的大王。她一貫溫和有禮,而今看他的眼神裡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憎。裴駙馬動了動喉嚨,驀地緊張到腿微微有點發抖,遂忙把手放在大腿上按住。

  「你好自為之。」李明達最後冷冷看一眼裴駙馬,便轉身去了。出門後,她耳邊就響起吵架聲,提及臨海公主、裴駙馬還有她。

  李明達循聲快步過去,就見臨海公主身邊的大侍女團扇立在碧雲對面,一臉不滿氣憤之色。因轉眼見了她來,團扇面上才顯露惶恐,隨即忙行禮請安。

  「什麼事?」

  「公主讓婢子來接裴駙馬回去。」團扇頷首道。

  「回去告訴你們公主,他回不去了。」李明達話畢,便轉身去了。

  團扇驚厥一下,伸脖子探看公主背影,卻還有話想說。

  田邯繕立刻攔住團扇,斥她不得無禮,「休要在這討嫌,奉勸你最好記清楚我們貴主的身份,再好好想想,你們府上那個廚子當初怠慢我們公主的下場為何。」

  團扇瞪一眼田邯繕,冷哼一聲,轉頭去了。

  *

  房遺直則正在覆審清娘,就有關於涉嫌靈安寺鬧事的八名死者再次問詢於她,以確准她作案的動機和目的。

  清娘卻是一再否認,她人沒有昨日精神和冷靜了,但嘴依舊伶俐,「付允之撒了謊,請房世子明鑑,清娘真的被冤枉了!妾身根本沒有和他苟合過,沒有勾引他上床誆他做幫凶,更加沒有殺人。妾身雖為下賤,年紀很早就被破了瓜,也和不少男人有過纏綿之事,但和付允之這個人,清娘自始至終都和他清清白白,沒做過任何事。」

  「而今已有不下五名人證證明,付允之常出入你的妓院,並且每次去都會在你房中逗留片刻。而八名死者被害的當日,你妓院裡有很多人可以證實你那天晌午是孤身離開了妓院,直奔縣城方向。」

  「付允之總來我妓院,是想我幫忙把他舉薦給裴駙馬。我見他心思不正,就不想幫他。再者說,我怕以後好事多個人摻和,我那份錢就會少一些,遂更不願意。但誰想付允之他一再粘著我,總是來,這我也沒辦法,每次只能絞盡腦汁措辭把他給攆走。至於死人那日,當時我收了一封密信,約我在城內見面。」清娘模糊道。

  「什麼人,在哪見的面,都報上來,我派人查實。」房遺直道。

  清娘怔了下,用連她自己都懷疑的口吻答道:「其實我見的人是呂勝,約見在城西破廟內見面,但我在那裡等了半個多時辰,卻不見他人,就回去了。」

  「可有人證實?」房遺直問。

  清娘搖了下頭,轉而用她勾人的眼睛,萬般哀求房遺直相信她,她真的無辜。

  「無辜?你協助裴駙馬和呂勝私采銀礦、販私鹽一事,已然證據確鑿。」房遺直冷言譏諷道。

  清娘不解房遺直身為一個男人,為何對她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她傷心絕望地坐在地上,豆大的淚珠便跟串線的珠子,從她的臉龐上滑落了下來,楚楚可憐至極。

  房遺直自是不會理會她如何,問其還有什麼話要分辯,只聽清娘不停地啜泣哀求自己,知她此時腹內空空,已然無話可辯,遂打發人將她帶下去。清娘被拉走的時候,面容驚惶不已,仍是不停地哭,啜泣聲柔柔弱弱,跟一般人哭法不大一樣,竟也有幾分勾人。

  李明達站在廊下,眼見著清娘被拖出院身影不見了,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望著院門口的方向。

  房遺直片刻後才從堂內走出,他出門下了石磯,才感覺不對,扭頭見李明達站在那裡,愣了一下,隨即轉身又走上石磯,踱步至李明達身邊。

  「公主?」房遺直行淺禮。

  李明達睫毛微顫,回了神,目光放在了房遺直身上,「她還是不認?」

  「嗯。」

  「尉遲寶琪這兩日都去哪兒了,卻不見他。」

  「銀礦和私鹽二事,還需一些佐證,讓他去跑了,遂沒站住腳。」房遺直回道。

  李明達扭頭看向房遺直,「福縣大牢死了的那八人你怎麼看?」

  房遺直正欲張口,那廂忽侍衛來報,「付允之在牢內不老實,鬧著要見世子,說有重要事情忘了交代。」

  房遺直看眼李明達,見其點了頭,遂也應允,令人將其帶上來。

  「其實有一事我一直疑惑,呂清兒為何要幫呂勝。按照她之前的說辭,她應該憎恨呂勝才是。」李明達道。

  房遺直請公主上座之後,轉而自己也坐下來,回答了李明達的話。

  「這女人慣於玩弄風月,逢場作戲,其言十有九句不可信。」

  李明達點點頭,她把茶碗挪開,從袖子裡拿出一顆紅珠子來,放在茶碟上,然後推給了房遺直。

  房遺直一眼認出這是珊瑚珠,卻不解李明達此舉何意,遂疑惑看她。

  「不知剛剛你有沒有注意,呂清兒頭上有一根銀簪,簪頭上就嵌著這種珠子。」

  房遺直仔細會想了下,倒真沒注意。不過這是要證實也簡單,房遺直隨即命人這就去把呂清兒頭上所有的發飾都摘下,送過來。

  「都摘下?那呂清兒可要披頭散髮了。」清娘雖於昨日在髒亂的牢房內熬了一宿,衣衫都沾了稻草,但她的發髻卻一點都沒有亂,臉也乾乾淨淨,必是早上的時候特意整理過。可見她如何愛護的容貌,而今房遺直卻要弄散她的頭髮,這清娘恐怕是會發瘋。

  「一個犯人披頭散髮罷了,再正常不過。」房遺直顯然沒有關注到李明達看到的問題,隨口說罷,便閒逸得品茶,越發覺得這茶的滋味好。

  李明達掃眼房遺直的茶杯,發現裡面除了盛放碧青的茶湯,並不見其它。

  「你是不是學我?」李明達直爽問。

  「嗯。」房遺直又喝一口,回了這話後,表情倒更加自在。

  李明達倒是不計較誰跟她喝茶的法子一樣,但房遺直的又一次「嗯」,真讓她忍不住嘴角抽搐。

  屋內的氛圍隨之有點詭異,安靜異常。所以付允之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李明達聽得特別清楚。

  房遺直微微側首,暗觀晉陽公主認真出神的模樣,便料想她此時應該是在全神關注聽什麼。這屋子對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是安靜,但對於公主來說,可能還是聲音很豐富。

  片刻之後,傳話通報了,付允之便跪在屋中央。

  只待房遺直已發問,付允之便忙對李明達和房遺直磕頭,「見過公主和房世子,罪官有話要說。」

  「說。」

  「罪官之前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沒有回報,便是清娘與其繼兄呂勝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像她所說的那樣!」付允之隨後就把他曾經在酒樓裡喝酒,聽到的一些傳言如實轉述給了房遺直和李明達。

  清娘之母錢氏在改嫁給呂涼後,沒過幾年,因嫌呂涼年老沒用,無法滿足她的淫慾,遂就與呂家的管傢俬通。而錢氏每次與管家苟且,都讓女兒守門。清娘便因此自小就對男女之事耳濡目染,無師自通,最終養成了風流性子。

  隨後在呂涼病重期間,清娘不僅勾搭了其繼兄呂勝,還和她的兩名繼弟相繼有了男女之實。而在清娘到了嫁人年歲之後,呂勝之所以把清娘嫁給一位重病的貧農,全然就是為了讓清娘在為人婦後,還能繼續方便地和她保持之前的關係。

  付允之隨後又道:「本來這些傳言,罪官不大信,因當時講這些話的人是福縣當地有名好色又窮的瘋子,這人娶不著媳婦兒就喜歡私下裡亂意淫人家婦人,嘴欠至極,所以罪官當時聽了就沒多想。但而今發生了這麼多事,罪官又見那呂清兒又和呂勝有了關聯,回頭在大牢裡反思,想起這事就越發覺得不對,遂覺得該要把此事稟告給公主和房世子,以免遺漏了重要的破案線索。」

  「罪官已經被這個女人陷害致犯下滔天大錯,請公主和房世子一定要秉公辦理,嚴懲這個毒婦!」

  付允之說罷,便連連磕響頭。

  待房遺直命令侍衛將付允帶之帶下去後,那廂便有人呈上清娘頭上所有的首飾。

  李明達一眼便瞧見了紅珊瑚簪子,取出之後,仔細觀察。這簪子是做的三朵梅花頭,有兩朵梅花的花心嵌著紅珊瑚珠,另一朵則沒有。李明達便將它與從縣縣衙那間凶屋裡拾到的珊瑚珠對比一下,果然正相配。

  李明達立刻看向房遺直。

  房遺直也有些驚訝,隨即眯起眼睛,意識到這呂清兒身上應該還有事情。便命人調出十三年前林平一家身亡的卷宗。因時隔久遠,很多案卷都已經不復存在,但因當時這樁案子死的人多,情況比較嚴重,遂留下了存檔仍可找到,只是要花費些時間。

  房遺直又命人去找些縣衙的老人,看看這這人是否能回憶一下當年的情況。

  李明達在等待的時候,和房遺直道:「十三年前,呂清兒最多不過六歲上下,這林平一家的死,必定跟她沒有干係。」

  「便可能是她的母親錢氏了。」房遺直立刻道。

  李明達想想也贊同,確有這個可能。

  隨後約一個時辰的工夫,案卷被送至。房遺直快速翻閱證詞以及當時的一些文書記錄,果然在當時的人員名單裡,找到了一個姓錢的女人,是為當時縣衙的廚娘。

  房遺直隨即命落歌就這個錢廚娘,去質問六名而今尚留在縣衙做事的差役。

  老差役們都說當時的錢廚娘是個寡婦,帶個六歲的女兒在衙門做工,後來林縣令出事後,她就帶著女兒離開了縣衙。之後去了什麼地方,她倒沒告訴任何人。還是後來有一年有人在桐縣偶然瞧見了個跟錢廚娘樣貌相似的女人,大家才得知她有福氣,竟改嫁了給了一位鄉紳。鄉紳人雖老了些,但架不住人家是明媒正娶,家底豐厚,對錢廚娘母女來說倒是福氣。

  「也便是說,這呂清兒實則是錢廚娘的女兒。當年林平一家人死的時候,錢廚娘母女就在縣衙內。」李明達道。

  房遺直也覺得這件事如此巧合,必有蹊蹺,遂重翻林平一家的死亡卷宗,邊看邊總結給李明達道:「仵作當時的驗屍記錄,就死狀來看,確係為吊死。一家五口,面色平靜,依次頭顱整齊地吊於房梁之上,大女兒十三,二女十一,小女兒才五歲。」

  李明達伸手接過房遺直所讀的卷宗,繼續往下看,隨即皺起眉頭,「五把倒地的圓凳。」

  「五人五把,有什麼不對?」房遺直問。

  李明達認真地看著房遺直:「上面述言頭顱整齊懸掛,便說明這一家五口上吊時,白綾的高度為一致。小女兒才五歲,身高能有多少?最高不過到你腰處,便是踩著凳子,她也不可能夠上房梁懸掛的白綾。若是她林平舉上去,令孩子先死他再死,卻又不該在她們身下留凳子了。」

  「此言不假,林平一家五口極有可能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房遺直皺眉,「然當時涉事的錢氏已經死了,這個真相到底如何,卻難以得知。」

  「卻也未必,當時呂清兒六歲,按理說已經記事。」

  房遺直:「林平一家若真為錢氏所殺,那錢氏一個弱女子必定無法同時殺掉五人。必倘若藉著她廚娘的身份,在飯菜內下藥,迷暈了這一家人,而後再用上吊偽裝他們自盡,便也說得通。若當時呂清兒真目擊其母的作為,時至今日,她痛下殺手連害八條性命,倒也不奇怪了,子隨母。」

  「確實如此。」李明達嘆道。

  房遺直隨後又再審清娘,當堂掀出此事質詢。

  清娘被押上來時,披頭散髮,一臉頹態。說到其母錢氏在福縣曾做過廚娘一事,她倒承認。但當房遺直指出其母有殺害林平一家之嫌的時候,清娘的神情流露出萬般震驚不敢相信之色。又當房遺直說她目擊此事,才會連殺八人而不眨眼,清娘嚇得渾身哆嗦,急切地對房遺直磕頭連連否認,垂淚辯解表示自己根本不知情。

  「便就是林縣令一家人之死確為妾身母親所為,妾身也並不知情。」

  隨後就房遺直質問錢氏與呂家管家通姦一事,清娘猶豫了片刻,點頭認下。

  「妾身先前對世子了謊,全然是因為想保全自己。妾身母親確是個並非守婦道之人,當年她與呂家管家歡好,因怕我繼父發現,便拉著我做擋。故每每他們私會之時,就會打發我在門外玩。

  少時我會好奇,為何屋裡總是會傳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便會偷看幾眼,不想天長日久之後,卻令我中了心魔。稍微大些的時候,便已比同齡女子更懂男歡女愛之事,意欲一試。」清娘說到此處的時候,鋪滿淚水的臉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她淫蕩成性的母親。

  清娘笑夠了,目光流轉,便又眉目含情地看著房遺直,渾身自然地放浪,「房世子怎麼不說話了,評判評判清娘如何?只要事情屬實,清娘倒願意讓世子評說。」

  房遺直打量清娘的眼色未變,甚至沒有因她的句話情緒起一點點波瀾,哪怕是厭惡。

  清娘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意識到自己竟已然無法勾起男人的興趣,失望至極,臉上自嘲的笑意更加厲害。

  回憶了這些過往,便是直如戳清娘最軟弱的命門,讓她越發崩潰,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想起來了,妾身母與管傢俬會之時曾說過一些話,便是她做廚娘的時候,也曾與林縣令有過私情。說林縣令小氣,要打發她卻不捨得給錢,活該死了。

  妾身把這些都說給你們,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母親就是殺人凶手?可妾身真沒有見到她殺人,不過我阿母那個人,倒是什麼都可能幹出來,我能有今日的放蕩性子,多虧她的調教。她是個廚娘,殺雞殺鴨不在話下,可能殺人也就容易了?妾身不是,妾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手被扎破見點血都怕得不行,如何能殺人!你們再好好想想,妾身要是真殺了那八個人,心裡虛,會如實地把我們母親這些事情都交代給你們麼?冤枉冤枉,請公主和房世子明察!」

  清娘喊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有些聲嘶力竭,嗓子裡再沒有之前連啜泣都定發出的嬌滴滴音。

  李明達從始至終都在觀察清娘在闡述經過時的神情,竟意外地讓人覺得她有些坦誠。

  房遺直則一向對言行放蕩的女子沒什麼好感。逢場作戲多了,她們的話又有幾成能信。

  房遺直命人帶走清娘後,便請教李明達的看法。

  「假定呂清兒真是殺害八人的凶手,八人被滅口的原因到底是什麼?而且他們參與靈安寺的鬧亂,又是為何。我看呂清兒不像是會有興趣去摻和息王后人事的人。似乎與她有關聯的重要事只有兩件,一是男人,二是錢。誰人都知,牽涉息王,便很有可能會被定為謀反。她一個縣城妓女,沒必要摻和進這種麻煩裡。」

  「可有一點你別忘了,她與駙馬的關係。若是裴駙馬有此意,怎知她不會為其赴湯蹈火,畢竟裴駙馬的模樣還算可以,確會招些女子為他痴狂。」房遺直提出不同見解。

  「別人可能,但呂清兒不會。她最為得意她自己勾搭男人的本事,怎可能會心甘情願受駙馬一人控制。我覺得這件事還有另個可能——臨海公主,需得謹慎再查。」說到一些敏感的事情,李明達便本能的壓低聲音。

  房遺直點頭贊同,這件事目前看起來雖然是清娘嫌疑最大,但也不可忽略其它可能。

  次日。

  臨海公主李玉瓊見裴駙馬仍舊沒有回來,心急至極,隨後派人再來要人,卻不得結果。李玉瓊情急之下便親自上門,找李恪要人。

  李恪自然不放人。

  李玉瓊知道裴駙馬被拿證據不佔理,遂先和李恪好言打商量道:「便先讓他在我公主府呆著,等你們上書給聖人做了裁斷之後再來拿人。」

  「還請姑母體諒,這件事沒法通融。姑母若是就想日日見到裴駙馬,倒是可以在我府上暫住,想看的時候,自然會有我的人為姑母引路至大牢。」李恪特意將「大牢」二字發了重音,其實他是沒什麼耐心應對李玉瓊。不過出於對長輩的禮貌,他才如此客氣,換做別人,他早會一腳把人踢到南山上去。

  李玉瓊聽出李恪譏諷之意,氣急了,偏不走,就守在原地。

  李恪還真沒見過皇族之中有這樣的無賴,也火了,卻對李玉瓊沒什麼辦法,畢竟她身份還在,而今也沒有實證證明她這個公主有罪。

  無奈之下,李恪只好甩手離開,去找李明達抱怨此事,直罵李玉瓊不講理,倚老賣老。

  李明達正坐在窗邊拿著剪刀侍弄花草,聽他此言,就將剪刀放下,打量兩眼李恪的怒容,臉上的笑意不減,反而更加深了。

  李恪見狀,有些氣,無奈地指了指李明達,「你這是何意,見我不開心,你反倒高興了?」

  「不是,是終於見到同命相連之人,有些欣慰罷了。」李明達說罷,命人給李恪端了一碗壓驚湯來。

  「壓驚湯?早做好了?」李恪嘗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遂把碗裡剩下的湯都一口飲盡了。喝完之後,他果然爽快不少,驅走一些怒氣。

  「這是特意為你準備的,早料到你會來。」

  李明達見李恪喝完了,才說道。

  李恪剛剛放鬆下來的表情,頓然又因為李明達的話緊繃起來,隨即見李明達掩嘴偷笑。李恪無奈地嘆口氣,也跟著笑一嘴,「好妹妹,三哥求你能不能別在我這種時候逗我,你三哥已經被某些人逼得夠慘了。」

  「才沒逗你,我說的是實話。」

  「別,快別說實話了。我求你騙騙我,好麼?」李恪拱手假意作揖給李明達道。

  李明達點頭,「三哥玉樹臨風,才德兼備。」

  李恪差點沒噎死。

  吃癟了之後,李恪乾脆不說話,安安靜靜看著李明達剪枯枝。

  「這兩天你倒安靜了,沒之前那麼有勁頭,怎麼不去跟房遺直一起去查案啊?」李恪看了會兒,還是又忍不住發言了。

  「那又不是我的事,我管太多也沒用。」李明達把剪好的花推給田邯繕,田邯繕忙端走,又去換了一盆過來給李明達繼續修剪。

  李恪看著無聊,「我倒覺得你跟著房遺直查案,好歹是正事。正好也可幫三哥趕緊把安州這點亂事擺平了,回頭盡快給阿耶一個交代。兕子的能耐,三哥之前在京城就見識過了,在查案這方面三哥覺得你很厲害。你幫三哥的忙,怎麼都比你這樣剪樹枝更有用。」

  「瞧給你急得,這件事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各執一詞,又沒有更多的證據佐證,只能緩一緩,再找找,看看還沒有沒有其它地方可查。販私鹽和采銀礦的事,你倒是可以先寫奏摺上書上去。」李明達道。

  李恪遲疑了,就采銀礦一事,和李明達坦白,他曾經許諾給李玉瓊只要悉數歸還就不會計較。若此時他再把銀礦的事通報上去,未免有些做得不守信了。

  「那就讓房遺直寫,你再派人送。這樣就不是你告狀了,讓她找房遺直算賬去。」

  「倒是個好主意。」李恪應承,隨即反應過來,嘆道,「那這破案的功勞,估計就沒有我的份兒了。」

  「本來也沒有你的。」李明達道。

  「無情,竟向著外人。」李恪不滿地抱怨李明達一嘴,隨即恍然想起件事來,「前幾日收到朝廷下了文書,順便就得了個消息,說是魏叔玉也會來安州。據說他人是比狄仁傑晚一天離開長安城的,可這狄仁傑都到了好幾天了,他人呢?走哪兒去了?」

  「問我,我哪裡知道。」李明達淡淡道。

  「是啊,這事你不知道,可我另有疑惑想問你。」李恪頓了頓,別有笑意,「你說怪不怪啊,這案子到現在已經快查得差不多了,聖人卻是一波又一波的派人過來幫忙。照理說息王后人的事,挺忌諱的,所以我當初才會一個人偷偷跑去長安城求賢。後來事情曲折了點,但好歹這房遺直是真來幫我的忙了。他才能如何自不必說,有他來查我是知足的,覺得這就夠了,再說這種事人多了知道按理說也不好。可你瞧咱們阿耶,卻是好像生怕這件事有人不知道一般,還分批一波波的撒人過來。」

  「哦。」李明達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什麼『哦』?我正經和你說話呢,你倒是幫我揣度揣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剛好派來的人還都是年輕子弟,一個個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呃……好像說重了,反正都一個意思,都是樣貌學識很好的世家子。」李恪說到這裡,特意偏頭去觀察李明達的表情,倒是意外了,這丫頭竟然一臉平淡,根本沒有聽出他的話外音。

  「兕子,你在沒在聽我講話?」

  「在聽——」李明達無奈地嘆口氣,扭頭看著李恪,「一些廢話。」

  李恪頓時被噎住,接下來本欲揭露真相的話,立刻說不出來了。

  李恪無奈點點頭,賭氣跟李明達道:「好,你覺得廢話是吧,不用三哥提點你是吧。你三哥我還真就不說了,除非你開口求我。」

  「三哥再這麼多慮,容易白頭。」

  「胡說八道,你三哥還年輕呢,而且我這一頭髮自小光澤漆黑,人人羨慕,不帶白的。」

  「已經有了。」李明達伸手指了指李恪頭部左前方的位置。

  李恪摸了下,才反應過來摸沒用,遂忙去銅鏡前貓腰看了看,又問身邊的侍從。侍從躬身在李恪的頭頂看了半天,還真找到一根白髮,隨即拔了下來,送到了李恪手上。

  李恪看到這根白髮,真比得知案子沒破更糟心。他抓著白髮,看一眼李明達,便道了聲告辭,匆匆而去。

  隔了兩日之後,李明達偶然聽王府侍女議論,說吳王已經連吃了六頓何首烏了,就是不吃飯也一定會吃這個。

  「貴主,臨海公主還賴在吳王府不走,每天都找吳王鬧一陣。吳王被弄得心煩,說不願意回府了,讓奴來給貴主傳個話,請貴主暫代他在王府坐鎮,案件一應事宜都由貴主決斷便可。」王府管家匆匆來回稟道。

  李明達:「胡鬧,他人在哪兒?」

  管家搖頭,「奴不知,這消息是王爺打發個侍衛來知會。奴剛聽完不及問,那侍衛便騎馬就走了。」

  李明達觀察管家表情誠懇,沒意外的話該是實話。李玉瓊這兩日總是煩擾李恪的情況,李明達也知道,確實麻煩。他一個男人,還是晚輩,的確不太好和李玉瓊糾纏。

  李明達遂也不多說什麼了,便打發管家下去。

  至傍晚時,李明達正要去自己住處附近的湖邊走走,才挪步至院門口,就剛好碰見房遺直打發來的人傳消息,說是調查有了進展,不及對方繼續回稟,李明達立刻出手制止。她轉身退回院內,便立刻命人關上院門。

  田邯繕見狀,一面命屬下照做,一面忙問李明達何故,「貴主,那咱們不去找房大郎了?」

  「我突然心情好,想換條路走。」

  田邯繕不解,「可這院子就只有正門一條路啊。」

  李明達忙拉住田邯繕往房後去,邊走邊囑咐碧雲等在院子裡守著,「一會兒若有什麼人來找我,就說我睡了,不宜被打擾。」

  李明達說罷,便和田邯繕到了屋後的院牆邊。

  「貴主,要翻牆?」田邯繕問。

  李明達點頭,當即就有侍衛做了人梯,李明達在田邯繕的攙扶之下,翻到牆頭,然後利落地跳了下去。隨後田邯繕也跟著翻了下來。李明達落腳後,有點沒站穩,剛好被田邯繕撞了下,就一下子跌倒坐在地上。

  田邯繕嚇得忙去攙扶,「怒該死,竟撞了貴主,奴——」

  田邯繕說著就落淚,跪地上欲磕頭認罪。

  李明達隨手就把他拉起來,催他快走。

  這宅子臨湖,往前略走一走,就瞧可見一處水榭。

  主僕二人才剛走了沒幾步,轉頭就嚇了一跳,西側水榭處,穿著玄衣的房遺直矗立在那裡,此刻目光剛剛好落在她們主僕身上。

  別說李明達貴為公主了,就是田邯繕一個太監見此狀,都覺得臉紅尷尬。運氣怎麼這麼差?他們頭次跳牆就被瞧個正著!

  李明達把手背過身後,悄悄拍了拍衣服後頭的灰塵,然後坦率地挺直腰板直面走過來的房遺直。房遺直身後還跟著四名侍從,兩男兩女,不過此刻四人都面著湖躬身待命。這倒讓李明達鬆口氣,至少最多就只有房遺直一人看見她的窘狀。

  待房遺直行禮之後,李明達就先行發問:「剛你傳話說案子有進展,要回稟我,怎麼人卻在這?」

  房遺直驚訝,「此處正是約定回話之地,公主竟不知?遺直還以為,公主剛剛在走捷徑。」


第45章 大唐晉陽公主

  田邯繕數次給房遺直打眼色,對方愣是沒注意到,所以急得乾嚥唾沫。完了,完了,瞧房大郎這態度,八成是不想給他家公主面子。這下公主被當場抓了丑,回頭準被人家笑掉大牙。

  田邯繕急得七竅冒火,就差原地蹦高了。

  李明達倒是不慌忙,她不信房遺直會傻到四處跟人說她跳牆了。李明達踱步到水榭邊,故意停留在距離房遺直那四名侍從稍微遠一點的位置。隨後就讓房遺直有話趕緊回稟,她一會兒還有要事要處理。

  「不管什麼要事,還請公主以安全為重。」

  田邯繕一聽房遺直哪壺不開提哪壺,竟還在委婉提及他家公主剛剛跳牆的事,氣得臉紅。

  「放肆,我們貴主做什麼事還輪不著你來置喙。」

  李明達伸手制止田邯繕,對房遺直道:「跳牆算什麼,我連崖都跳了,還活得好好地,說不定我這人就擅長跳。」

  李明達本意是開個玩笑,但房遺直的臉卻更黑了,黑眸比之剛剛沉冷更甚。

  「墜崖一事,公主活得僥倖,下次可就未必了。還請公主惜今日之所有,勿忘前事之教訓。」

  李明達聽房遺直回答的這麼認真,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覺得奇怪。以他的聰慧,該是不會在談話的時候煞風景。今日是怎麼了?李明達疑惑打量房遺直兩眼,隨即意識到一問題,她暗暗抽鼻子聞了下,確認房遺直身上明庭香沒有了。

  房遺直把自己身上的味道給弄沒了,是為防著她?

  李明達別有意味地看眼房遺直,發現他皺著眉頭,眼周繃緊,似乎還沉浸在不悅的情緒裡。

  李明達便無言,以沉默相對。

  立在一旁的田邯繕臉又憋得通紅,房遺直太過分,公主和他開玩笑,他竟煞風景,半點面子都不給。此刻他好想拿刀劈了這個不識趣的房遺直!

  「公主為何不語?」房遺直還在等李明達的回應。

  李明達詫異看他,忽然覺得房遺直這是有毛病,她說話他挑,她不說話他也挑。

  李明達也來脾氣了,「到底你是公主還是我是公主,我說不說話用用得著你管?」

  「您是公主。」房遺直回道。

  李明達:「說案子!」

  房遺直立刻道:「八名死者中有一人身份已經查實,乃是清娘妓院裡的一名護院,姓張,平常被喚作黑糰子,不是本地人,有晉南口音。問過呂清兒,她是不認這護院,說是妓院裡護院足有近百數,她不可能人人都記得。」

  李明達點點頭,把「晉南口音」這點特別記下。

  房遺直接著又道:「今年年初安州城西新起了一座祭靈觀,花費數十萬錢,而今香火鼎盛,此觀經查可確定是臨海公主所建。觀中央有一大殿,名曰祭靈殿,一直上鎖。昨晚狄仁傑帶人去偷偷調查,發現這祭靈殿內供奉了六塊無字牌位。」

  李明達:「無字牌位,六塊。」數量剛好是息王及其被誅的五子。

  房遺直見李明達表情明了,知她心裡有數,便不再提了。

  「你覺不覺得這件事太怪?」李明達見房遺直疑惑地看自己,便解釋道,「八名死者的死因被指與妓院假母呂清兒有關,而且現今也已查明死者之一是呂清兒妓院的護院。但臨海公主特製的熏香卻出現在了所謂『息王后人』所用的信紙上,她有祭拜息王及其五子之嫌。呂清兒和臨海公主,本因裴駙馬的緣故互相對立,理不應出現在同一處,但而今偏偏最有嫌疑的就是她們倆。而且看起來就好像是這二人合謀,犯下了這件事。」

  房遺直問:「公主覺得不可能?」

  「當然,一山不容二虎。這倆人絕不可能走到一起去做一件事。」李明達萬般肯定道。

  房遺直笑了笑,「公主所言有理,那這件事便聽公主之言,再繼續慎重細查之後再行論斷。」

  「你奉聖命處理此案,倒不必事事聽命於我。」李明達本該是協助查案,房遺直最近卻是事事請命於她,搞得像是她才是真正負責此案的主審官。

  「遺直謝過公主。」房遺直再次行禮後,便告退了。

  李明達眼見著房遺直走遠了,放鬆地聳了下肩,然後靠在水榭處,東看看西看看,最後耳朵還是對著自己所住的院落方向。

  田邯繕則一直恨恨地盯著房遺直的背影不放,但盯到最後,他目光就變了,玉人信翩翩,房遺直的背影蕭絕至極,看久了倒叫他一個男人,不對,是半個男人都移不開眼了。

  田邯繕自覺罪孽深重,他此刻該為公主討厭房遺直才對,遂伸手打自己一嘴巴。

  啪地一聲,把李明達的注意力收了回來。

  李明達看田邯繕。

  田邯繕忙跪地賠罪,「奴該死,下次一定好好唾罵那個房大郎!」

  「胡鬧什麼,起身。」李明達示意田邯繕噤聲,轉而繼續全神關注去聽自己院子的動靜。

  李明達先前之所以忽然選擇跳牆,就是因她聽到了李玉瓊的腳步聲,同時也聞到了她身上特有香味,她身上的味道與裴駙馬身上的香味類似,但比之略有些不同,花香更多一些。

  此時聽李玉瓊還在她院門口吵鬧,李明達料知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善罷甘休,就乾脆就近找了處涼亭坐著等。

  湖面碧波蕩漾,鴛鴦戲水,夏風淺淺,帶著花香,倒是和風熏人正有睡意。李明達等著等著就有些發困,手托著下巴迷糊閉眼了。

  「駙馬爺,公主讓奴偷偷放您出來,您卻要去見那個妓女,這不合適吧,若是被公主知道了,奴就——」

  「快閉嘴,就一會兒,你廢話什麼,我有要事交代她。」裴駙馬厲害道。

  隨即二人就邁著快速步伐,朝吳王府地牢方向去。

  李明達睜眼,立刻循著腳步聲去。

  至地牢門口,李明達站在遠處偷看。卻見兩名穿著王府侍衛衣裳的男人先後進了牢房,前頭的人拿著令牌入內,後頭的人則身形很像裴駙馬。

  待二人入內後,李明達隨即也跟了上去。田邯繕與侍衛打了招呼,令其保密之後,又問剛剛入內的兩個人是誰。

  負責守地牢的侍衛道:「東院的護衛長胡澤,而今正負責看守裴駙馬。」

  李明達隨後踱步到了地牢上方的位置,偏頭衝著地面,剛好可聽牢內的對話。

  「駙馬爺怎麼來了,妾身這幅樣子實不願駙馬爺看到。」清娘纖細的嗓音帶著哭腔,不過一點都不影響她吐字清楚。

  「你到底殺沒殺人?」

  「不是我。」清娘頓了下,遲疑片刻,才問裴駙馬,「會不會是公主所為?我記得以前聽駙馬說過,公主對息王父子六人當年的橫死,很是愧疚。她若早知道我的存在,就藉機……」

  「我覺得不會!但我已經把公主嫌疑告知了上去,是真是假,他們自有評斷。而今我們販私鹽之罪確鑿,無法逃脫。我尚有貴族身份可擋,它日處罰下來,或能保命,但你與呂勝只怕是——」

  「駙馬救我,我不想死!」清娘這次是真的帶著哭腔哀求,話語略有些不清楚。

  「若保你命卻不難,但活罪難逃,將來你必定在安州留不得了,所有錢財也必定悉數沒收,直接將你發配至嶺南等地。清兒,你是時候該為自己想一條後路。」

  清娘聽了這話,哭聲更慘,哀求裴駙馬一定要幫她的忙。隨即令裴駙馬附耳過來,低聲跟他囑咐了幾句。這之後,又是一陣啜泣,清娘哽噎對裴駙馬道:「我們的孩子,你要照顧好他。我將來的安排,就只能指望駙馬爺了。」

  「放心,我必不會讓你受苦。趁現在我有些權利,即刻為你安排,它日等風聲過來,我們再重聚。」裴駙馬說完這些後,又停留了一會兒。

  李明達聽清娘的哭聲似被什麼東西摀住了,有些含糊不清,料想裴駙馬該是將清兒摟在懷裡了。

  再之後不久,李明達就聽見裴駙馬快速離開的腳步聲。李明達繼續遠遠跟著,既確保對方看不見自己,又能確保自己剛好可以清楚聽到裴駙馬與護衛長胡澤的對話。

  「等房遺直他們在妓院的人撤了,你就帶人去白兆湖東,將清娘沉在水底的珠寶錢財取出,挪運至我們的秘密之所。」裴駙馬交代罷了,又問胡澤臨海公主在哪兒。

  胡澤道:「該是去尋晉陽公主理論去了,這兩日公主為保您,竟是連臉面都不要了,一直拿著長輩的身份壓吳王。吳王受不住跑了,她便去找了晉陽公主。怕只怕她太衝動冒險,真把晉陽公主給得罪了,會不落好。」

  「倒不至於,長為尊,且先告狀的不吃虧。陛下便是再寵愛晉陽公主,他也要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教女不敬長輩,他自己也丟臉。再說陛下既想做明君,便是願意豁出去就寵溺女兒,魏徵等人也會諫言規勸,不容他如此,他也得聽著。公主的摺子由疾風送,我看這會兒也該快到長安城了。」

  疾風乃是公主府裡唯一的一匹千里馬。

  「公主對駙馬爺當真是情深意重。」

  「她該如此,這都是她欠我的。」裴駙馬口氣冷硬,絲毫沒有感激之意。

  「行了,去把公主叫來,我們見上一面。要快,我需得快些回去,不然便暴露了你的身份。」

  胡澤應承後沒多久,李明達就聽到了臨海公主的腳步聲。

  李玉瓊一見裴駙馬,便激動地驚呼一聲,撲進他的懷裡。

  裴駙馬則冷靜許多,拍拍李玉瓊的後背後,問她:「而今你該跟我說實話了,息王后人的案子是不是跟你有關係,你是不是因為記恨清娘,所以才趁機殺了八個人去陷害她?」

  李玉瓊聽到此言後,一把推開裴駙馬,「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為那個賤婢說話,質疑我?」

  「不是質疑,是我需要一個交底。」裴駙馬道。

  「我沒有,那些人死都跟我沒關係。我就是給息王和橫死的五個孩子,蓋了間道觀供奉,怕落人口舌,牌匾都是無字的。我是真心出於愧疚,好好與聖人解釋,再求些老人幫忙求情,倒也說得過去。反而是你幹的事,卻是沒得翻身!」李玉瓊氣道。

  裴駙馬這時話音落了下風,嘆了聲,「我知道,連累公主是我不該。我出事後,公主好生照料自己罷了,你那病氣不得急不得,記得按時施針治療。」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們是夫妻,自當有難同當。你販私鹽的事,我已經幫你陳情張羅,只願陛下能念些舊情,這次饒你一遭。但我們必要有舍才能有得,不能繼續留在安州了,你的刺史也不要做了。錢財封邑悉數上交,我們歸隱去西南,日日誦經懺悔,為國祈福。」李玉瓊道。

  「誦經懺悔,對,這法子不錯。可你既想明白了,又為何這兩日接連去騷擾吳王和晉陽公主?」

  「我不騷擾他們,顯得太過安靜,他們定然會注意到我的動作。若被他們搶了先機,你我還有什麼活頭!」李玉瓊道。

  裴駙馬忙表示佩服,態度轉暖,依依不捨囑咐李玉瓊幾句,方雖胡澤離開。

  李玉瓊笑著目送了裴駙馬之後,才開始失聲痛哭,直嘆自己命苦。

  團扇忙為李玉瓊拭淚,安慰她寬心,「而今這保全的法子倒也不錯,倒是駙馬爺,卻未見他如何感動,還如往常那般,對公主並非出自真心。」

  「我要不起他的真心了,人在就好。」李玉瓊鏗鏘罷了,轉身就去。團扇忙問其接下來的去處。

  李玉瓊道:「再去找晉陽公主。」

  沒多久後,碧雲那邊便頂不住了,派人翻牆來找李明達告之。

  李明達靠在樹邊,手拿著枯枝低頭在地上亂畫,寫了個「清」字,又寫了個「海」字,轉而問田邯繕,若換做他是裴駙馬,會選擇「清」,還是「海」。

  「清的不清,濁了;海的不海,小了。換做奴的話,誰也不想選。」田邯繕道。

  「你前頭那句倒有趣,該獎勵。」李明達說罷問田邯繕想不想幫忙出份力,田邯繕自然願意。李明達便折了一朵大桂花,插在了田邯繕的頭頂。

  「貴主,就一朵花頂在頭上,算什麼幫忙啊?」田邯繕滿臉疑惑。

  「定會幫我大忙,走吧。」李明達看眼田邯繕頭頂的桂花,笑了笑,覺得還挺好看,轉頭步伐明快許多。

  田邯繕見自家公主高興,他也高興,遂一路嘿嘿笑著。這一路上,田邯繕發現有不少王府的侍女偷偷在瞄自己,他就更高興了。

  李玉瓊帶著人正欲往院內闖。

  田邯繕一聲高朗的傳喚,令李玉瓊循聲望來。她一眼瞧見李明達,就急速奔過來,本來肅穆的臉上帶著怒氣,但走著走著目光偏移,往田邯繕頭上一看,怔了下。原本積蓄已久的一鼓作氣,就因為這一愣,瞬間湮滅掉了大半,李玉瓊甚至差點忘了自己來此找李明達的目的。

  「姑母來了啊。」李明達謙和笑著,轉即請她進屋上座。

  李玉瓊緩過神兒來,卻終究不及之前有氣勢,心想便進屋仔細理論,冷哼一聲率先進了。

  落座之後,便有丫鬟上了羊奶和各種果汁,皆擺在了李玉瓊面前。

  李玉瓊見此狀,皺眉道:「我不口渴。」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姑母就留下來吃飯。」李明達說罷就吩咐丫鬟去準備飯食。

  「不必了!」李玉瓊高喊一聲,轉即不忿地看向李明達,「你賣什麼關子,明知我找你來所為何事。」

  「不太知道,還請姑母提點。」李明達禮貌笑著。

  李玉瓊狐疑打量一眼李明達,便道:「問你要人,讓裴駙馬暫陪我回公主府,等處置下來了,你們再拿他走。這段時間你們若不信我,擔心我包庇縱容裴駙馬逃跑,你們就派侍衛把我公主府圍上,好生監視就是。」

  「姑母見諒,不行。」李明達道。

  李玉瓊惱火地瞪李明達:「你怠慢我在先,而今又這般無理拒絕我,是為對長輩不敬。國有國法,家也有家規。你不敬我,不僅會丟聖人的臉,也丟了已逝文德皇后的臉!」

  「我若敬你,才會丟了他們的臉。」李明達不喜李玉瓊這般提起她已逝的母親,口氣驟然冷卻,連眼神也一併森寒。

  李玉瓊瞪大眼指著李明達,「好啊兕子,你竟敢對我說出這麼大不敬的話來,你真以為你仗著聖人的寵愛,我便真拿你沒辦法!?」

  「是。」

  李玉瓊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你說什麼?」

  「反正我已經被你指責為對長輩不敬了,又何必再繼續敬著你。從現在開始,請不必再來我這唱什麼聲東擊西的計謀給我看,我沒興趣看你的戲。也別跟我提要求,不行!不論什麼事,只要是你提的,一概都不行。你有能耐你自己做,別問我。」

  李明達說罷,便喊田邯繕送客。

  「你——」李玉瓊沒想到李明達會這樣頂撞自己,瞬間被噎住了。

  田邯繕聽了自家公主的話,瞬間通體順暢,覺得揚眉吐氣。立刻大方地邁步到李玉瓊跟前,伸手「請」她走。

  李玉瓊臉色漲紅,上下嘴唇顫個不停。她眼睛瞪著田邯繕的頭頂,然後猛然伸手拔掉他頭上的桂花,狠狠地丟在地上踩了一腳。

  「狗仗人勢!」李玉瓊罵了聲,便甩手冷哼而去。

  田邯繕看著地上的桂花,然後望眼離開的李玉瓊,立刻跪地上把花撿起來,然後可憐兮兮地看向李明達。「貴主,這……」

  「怎麼了?」李明達試探問。

  田邯繕哇地落淚哭道:「貴主好不容易給我戴一次花,卻被她……被她給毀成這個樣子,奴不甘心!」

  「好好好,沒事,回頭我給你戴一百次。」李明達拍了拍田邯繕的頭,讓他起來。

  田邯繕變臉倒是快,立刻就笑嘻嘻地起身,跟李明達道:「那貴主可別忘了,一百次。」

  「不忘,你要著急,現在就給你。」

  「真的麼?」田邯繕有些不好意思道,「那豈不是勞累貴主,再說那麼多桂花一起戴,奴的頭只怕也戴不過來。」

  李明達喝了口茶,對田邯繕點點頭表示可以,便轉頭笑著要人拿筆來,在宣紙上揮毫寫下了『一百次』,然後放在田邯繕的頭上。

  「完成。」

  田邯繕這也高興,笑嘻嘻地捧著李明達的墨寶,「那貴主可不許要回去了,這是賜給奴的。」

  「給你給你。」李明達笑著放下筆,讓田邯繕坐下,然後打發退了左右,和他鄭重商量一件事。

  主僕二人在屋內悄悄議事許久,至天大黑,方傳了晚飯。

  飯畢,臨海公主回府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田邯繕當時就鬆口氣,「總算躲過一個難纏的。」

  「話傳給房遺直了?」李明達問。

  田邯繕忙道:「已經讓程侍衛去說了,該是等會兒就能回來。貴主,你說這案子愈發撲朔迷離,會不會過好幾個月都不會破了,那咱們到時是走還是不走?」

  李明達聽此話怔了下,恍然精神了,對田邯繕道:「走,我們五天後就走。」

  「這麼急?」田邯繕愣住。

  「已經有人上書告狀了,早些回去早穩妥。不然阿耶一氣之下,把我安排遠嫁和親去,你說我慘不慘。」李明達嘆道。

  「對對對,這是大事,早點回去,早點回去。」

  田邯繕立刻開始大肆張羅,命下面人收拾行李準備車馬。

  晉陽公主預備離開的動靜,自然宣揚到了李恪那裡。加之李玉瓊離開吳王府的消息也傳過來,李恪自然沒必要再躲躲藏藏,遂急急忙忙回來,問李明達何故突然決定離開。

  「我此來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要回去,不然留在這裡為何,幫你收拾爛攤子,挨某人罵?我才沒那麼閒得慌。」

  李恪愣了下,見李明達態度堅決,便也不好再言什麼,遂命人幫襯準備,又送了些上好的禮品給李明達,讓她回長安的時候,可分給兄弟姊妹們做禮物。

  自傳出公主要離開的消息後,房遺直的查案速度也莫名地加快了。隨後不久,房遺直便就靈安寺參與鬧事的八名被害人身亡一事,升堂審訊。

  因此案涉及皇親貴胄,故是私下密審,只有部分人知情。

  待裴駙馬、付允之等人陳述一遍案情之後,清娘又老實地交代了一遍她曾經說過的事,之後就幾個人就此供述簽字畫押。

  關於信紙上沾有臨海公主調製的熏香一事,房遺直沒有提及。只就眼下所有實實在在掌握到手的證據,一一羅列出來,呂清兒便順理成章地成為最大嫌疑者。

  房遺直遂判呂清兒為死罪。

  裴駙馬沒料到房遺直會有權力當堂宣判死刑,驚訝不已,立刻反駁問:「若判死刑,這件事該先上報刑部審批之後,才可定奪。」

  「駙馬爺當我是縣令呢,要走這步?我是奉旨辦案,自然有便宜行事之權。判個妓女死刑而已,再容易不過,哪用得著上報。」房遺直說罷,就拍了驚堂木,宣判就此結束,他隨即就起身去了。

  清娘還在震驚之中,未曾有機會分辯,轉眼回過神兒來,卻見人已經去了。清娘的牙齒咯咯發抖,她張了張口要說話,卻只發出了嗯嗯哼哼聲,然後整個人無力地倒在地上。她忽然又想到了裴駙馬,轉眼看他,卻見裴駙馬低著頭,由著侍衛帶他去了,至始至終再沒看她一眼。

  「孩……子。」清娘嗓眼裡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

  侍衛隨後就來押付允之。

  在堂受審時,對付允之的宣判,是因其受清娘美色蠱惑,玩忽職守,致使八名罪犯被害,故被判了罷官杖刑。相較於清娘的下場,付允之的結果還算好了,至少保住了命。

  付允之此刻看著狼狽不堪的清娘,真無法相像她以前狐媚風韻恍若妖精般的樣子。付允之對清娘沒有憤怒,眼裡倒是閃爍出幾分同情,不過最終還是不忍再多看,一語不發地由著侍衛帶他離開。

  清娘仍舊是一個人坐在地上。此刻尚沒有侍衛差役管她,該是等一會兒就會直接把她拖出去問斬了。她害怕地全身發抖,此刻滿腦子裡只想著一個念頭,她想活著,不想死。

  終了,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該高喊:「冤枉啊,我冤枉!」

  然喊完之後,堂內空空,沒人搭理她,只有她自己的聲音迴蕩了過來。

  清娘伏地嚎啕大哭。

  裴駙馬還是被關在吳王府,一如之前那般。需得等著長安那邊傳來處置的結果,才可對其執行懲處。

  清娘的妓院自然倒了,沒人再去。而次日房遺直等人也都開始大張旗鼓地收拾行李,準備同公主一遭回長安城。

  魏叔玉也便是在這一日才姍姍來遲,到了安州城。

  魏叔玉拜過吳王和晉陽公主後,便笑著見了房遺直、狄仁傑、尉遲寶琪和程處弼。

  幾名少年都個個出落不俗,一同騎馬上街,然後去酒樓把酒言歡,倒引來不少人的側目。更有些人家的小娘子早聽說些風聲,遂得了消息後,紛紛上街前來圍觀。

  魏叔玉騎馬在前,面若冠玉,如錦繡一般,吸住了大部分的目光。緊隨而至的是尉遲寶琪和程處弼。房遺直則因和狄仁傑言談,落在最後,他因側著臉朝狄仁傑的方向,倒沒多少人注意到他。

  尉遲寶琪卻是最喜愛熱鬧之人,不時地動一下手上的扇子,對街上的女子們笑一笑,引得她們都紅了臉,嬌羞憐愛之際,讓人禁不住想在她們的臉蛋上捏一把。

  程處弼夾在魏叔玉和尉遲寶琪中間,臉更黑了。眼瞧著前頭的魏叔玉下巴越抬越高,程處弼就有些看不下去了,夾著馬肚子,快速上前與魏叔玉平齊。

  「你收斂點。」

  「不知何為收斂。」魏叔玉揮鞭,便加快速度行進。此舉立刻引來街邊人的喧囂,暗暗驚呼,皆是崇拜之意。

  程處弼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尉遲寶琪跟上來了,對程處弼笑道:「你管他幹嘛,他有那麼一副好長相,天生的本事招人喜歡,自然該狂傲些,你又何必攔著。」

  「我看你們是瘋了,便不能和遺直兄學一學。」程處弼真心看不慣。

  尉遲寶琪白一眼程處弼,決計不理會他。他舉起扇子對圍觀的人揮一揮手,也引來一陣喧鬧。

  到了酒樓之後,魏叔玉等人就房遺直得以順利破案一事,舉杯敬酒。

  房遺直淡淡舉杯而後飲下,倒沒表現多開心。

  尉遲寶琪嘆他掃興,「事情都解決了,你怎麼還這般性子冷淡,就不能高興高興?」

  程處弼附和:「正是。」

  魏叔玉看了眼房遺直,嗤笑道:「那是你們都不懂遺直兄所愁,我卻懂。」

  「怎麼說?」狄仁傑不解問。

  「這件事我和遺直兄一樣,都不願意。」魏叔玉嘆道。

  「到底何事?」餘下三人幾乎異口同聲發問。

  房遺直此時也被魏叔玉的話吸引,抬眸淡淡看他。

  魏叔玉有些自信了,轉即看向程處弼,「說是可以,但有的人可要保密,保證不外傳。」

  「說我?為何?」程處弼十分不解,隨即被魏叔玉要求要保證,程處弼無奈之下便點頭應允。

  魏叔玉便在在場諸位的期待中,發話道:「你們幾個竟還都不清楚,看來也就我和遺直兄能看明白了。」

  「到底何意,你就別賣關子了。」

  魏叔玉道:「聖人此番陸續派我們幾個人來,其實主要意圖並非是讓我們查案。」

  「那是做什麼?」狄仁傑不解問。

  「相看,」魏叔玉頓了下,轉即覺得如此形容不對,忙糾正道,「不對,倒不如說成是被挑選,更為準確一些。」

  餘下幾人除房遺直外,都互相看了看,若有所思,隨即也若有所悟。

  魏叔玉接著有些意味地笑道:「都是至交好友,我才會有此多言,你們不會出賣我吧?」

  「你說什麼呢,我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尉遲寶琪立刻配合道。

  魏叔玉忙拱手給尉遲寶琪,「不愧是好兄弟。」

  程處弼和狄仁傑自然聽明白魏叔玉所言,隨即選擇默然不語。

  房遺直則正拿著筷子夾菜,斯文地放進嘴裡,似根本就沒有聽到魏叔玉在講話。

  本來這件事倒是可以直接混過去,卻也就罷了,沒什麼。但魏叔玉在這時看著房遺直,偏偏又道:「我是最後一個被聖人叫去,也被打發來安州城。當時長安城已經有些傳言了,所以這事情我知道的最早。不過我想必然是瞞不過遺直兄的慧眼,憑遺直兄的賦性聰明,恐怕早看透聖人叫我們一起查案之後的玄妙吧?」

  魏叔玉此言一出,就把大家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房遺直身上。

  房遺直飲了口茶,把筷子放下,然後看著魏叔玉,「晌午了,都餓著肚子,大家何不先吃飯。」

  魏叔玉怔了下,隨即恍然點點頭。

  狄仁傑忙出聲笑起來,「正是如此,我早就餓了,這些天因為忙著查案跑東跑西,就沒正經吃飽過,今兒個我可要痛快吃一回。」

  「我還要喝兩壺,喝個飽才行。」尉遲寶琪笑著附和道。

  因二人一唱一和,倒是熱鬧了,屋子裡沒了之前的尷尬。

  這之後,大家吃的倒都還算盡興,酒足飯飽之後,有要賞景的,有要逛街的,也有要回去歇息的,故大家都各自散了。

  程處弼則與魏叔玉一起,二人騎馬到了白兆山附近看景,吹了風,酒也醒了大半。

  「你真糊塗,這種事怎麼能當面說?」程處弼質問。

  魏叔玉:「我以為沒什麼好忌諱,遺直兄不是早就說過,娶公主最麻煩的事。我就此說道說道,倒是正好迎合了他的心思,順便也就鎮住其他幾位了。誰知他竟沒附和我的話,也沒表態。」

  「所以說你糊塗,他的性子卻不是你所想哪般就哪般。這段日子我與他也有過一些往來,還一起辦事,卻仍覺得他是個琢磨不透的,你跟他才哪兒到哪兒,心太急了。」程處弼嘆道。

  魏叔玉連連點頭,承認自己的錯誤,「我是著急交他這個朋友。」

  「越急越吃不到,小心人家再看不上你。」程處弼警告再三,令魏叔玉下次再做決定前,先和自己商議一下。

  隨後二人在白兆山又逗留了一會兒,便趕在天黑前回了安州城。

  誰知剛進城,二人就得知一個大消息。

  吳王府已然張榜公佈了殺害八名靈安寺鬧事者的真兇。

  令人驚訝的是,真兇之名卻不是呂清兒,而是付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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