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摘自吉莉恩·巴斯金的日記
「閃電號」飛船此刻正一瘸一拐的,活像一隻三條腿的狗。
昨天,我們憑借超速行駛冒險一躍,方才搶先一步,將追擊我們的星系人甩在後面。莫格蘭星戰役中唯一倖存下來的那台概率發動機呻吟著,抱怨著,但總算把我們帶到了這裡,帶到了星族Ⅱ中一顆小矮星1的淺重力阱處。這顆矮星叫克賽米尼星。
在圍繞這顆矮星旋轉的行星中,有一顆叫基斯洛普星,「星系信息庫」把它列為適宜居住的世界。
【1 矮星是指一類質量、半徑和光度都是中等或偏小的恆星,例如我們的太陽。——譯注】
說是「適宜居住」,多少有點勉強。我、湯姆、希卡茜和船長一起,花了好幾個小時,想找到一個更好的去處。最後,克萊代基船長決定把我們帶到這裡。
作為一名內科醫生,我很害怕在這樣一顆危機四伏的行星上降落,不過,基斯洛普星是個水世界,我們飛船的成員大多是海豚,他們有了水才能四處活動,並修理飛船。這顆行星的重金屬蘊藏量很豐富,想必不會缺乏我們急需的原材料。
基斯洛普星還有個優點:這裡人跡罕至。據「信息庫」記載,這顆行星已經休閒好長一段時期了。星系人也許不會想到來這裡搜尋我們吧。
昨晚,我把這些想法對湯姆都說了,當時我倆手挽手,注視著舷窗外越來越大的行星圓面。表面上看去,這是顆可愛的藍色星球,四周環繞著帶狀白雲。星球的夜晚一側閃爍著斑斑亮點,那是幽幽發光的火山和陣陣跳動的閃電。
我對湯姆說:我堅信誰也不會追蹤到此——我充滿自信地發佈預言。但這騙不了任何人。湯姆微笑著一言不發,遷就著我這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然,他們必定會找到這裡來的。若不使用時空切換點,「閃電號」本來就沒有幾條星際路徑可走。唯一的問題是:我們能否及時把飛船修好,在星系人找到我們之前離開此地?
我和湯姆單獨在一起度過了好幾小時,多日來我們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隨後,我們回到我倆的臥艙,開始做愛。
趁湯姆熟睡時,我寫下這篇日記。真不知何時再有機會寫日記。
克萊代基船長剛剛呼叫過我們,他要我倆上指揮艙去。我猜測,這是為了讓新海豚們看見我們,知道他們的人類保護者就在近旁。船長克萊代基便是條海豚,儘管他是位稱職的星際航行家,但有時很可能也有這種受保護的需要。
我們人類倘若也有這樣的精神庇護者,那該多好!
該放下筆了,我得把我那位疲憊不堪的同伴喚醒。不過,我要先抄錄下昨晚我倆注視著基斯洛普星上那風暴肆虐的汪洋時,湯姆對我說過的話。
那時,他把臉轉向我,露出一絲滑稽的笑容,每當他想到什麼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時,他總是這樣笑的。他用海豚特有的「三段體」,哼了一段短短的「俳句」。
群星隨著風暴戰慄。
腳下的汪洋雷霆萬鈞——
可是心上人喲,我們濕了麼?
我不禁大笑。有時我覺得,湯姆已經有一半是海豚了。
第一部 浮力
你所有偉大的功績
將如同寫在水面
不能流芳百世……
——弗朗西斯·博蒙特和約翰·弗萊徹1
【1 弗朗西斯·博蒙特(1584∼1616),英國劇作家;約翰·弗萊徹(1579∼1625),英國劇作家。兩人合作,創作劇本十餘部。——譯注】
第一章 利男
數千年來,新海豚們編造了許多有關人類的俏皮話。他們一直覺得人類滑稽得要命。儘管最近人類改造過他們的基因,還教會他們基因工程,但他們的態度並未改變多少。
新海豚依然是一群自命不凡、令人討厭的傢伙。
利男注視著快艇上小小的儀器板,裝做正在核查測深儀。快艇一直在水面下十米處「突突突」地前進。本來他無需做任何校準,但他看到奇皮魯游過來時,便全神貫注地看著儀表板——毫無疑問,那傢伙又要來惹他了。
「小手手,吹個口哨!」這條光滑的灰色鯨目動物做了個精彩的「側滾」動作,游到利男的右側,然後慢慢湊近,悠然自得地望著這位年輕人,說道:「給我們吹個曲子。什麼飛船……船啊、宇宙空間啊、回家啊,都行!」
奇皮魯的說話聲在他頭顱下一組複雜的空腔中引起共鳴,變成一陣隆隆的響聲,就像樂隊裡的低音巴松管在嘟噥。他同樣可以模仿雙簧管或次中音薩克斯管。
「喂,小手手,你的歌……歌哪兒去了?」
奇皮魯一心要讓他的夥伴全都聽見。其他新海豚靜靜地游著,但利男感覺得出來,他們全都在傾聽。他暗自慶幸帶隊的希卡茜此刻不在附近,她游到很遠的前方偵察去了。要是她在這兒,並命令奇皮魯放過他,事情會糟糕得多。不管聽到奇皮魯說些什麼,比起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要人保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恥辱。
奇皮魯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腹部朝上,游到利男的快艇側旁,慢慢地拍動尾部,以這樣的泳姿從容地與快艇並排行進。在基斯洛普星水晶般清澈的海洋中,由於水的折射,一切都顯得光怪陸離。小丘金屬的珊瑚狀尖頂粼粼閃光,彷彿是隔著長長的峽谷,透過薄霧而看到的遠方群山。懸垂的水草從海面倒掛下來,黃色的捲鬚隨波漂蕩。
奇皮魯的灰色表皮閃著熒熒的磷光,V形的嘴又長又窄,裡面長滿針尖般銳利的牙齒,透出一股嘲弄人的殘忍——那一定是被海水放大的緣故——即便不是被水,也一定是被利男自己的想像力放大了。
一條新海豚怎麼會這麼可惡呢?
「小手手,不願意為我們唱支歌?唱支歌吧,我們最終離開這個所……所謂的行星,找到一處怡人的棲息處時,大家一定請你喝魚酒!吹個口哨,讓夢想家都夢見陸地吧!」
利男的空氣循環器發出低微的嗚嗚聲,他的耳朵裡卻因尷尬而發出更響亮的嗡嗡聲。他相信,奇皮魯會立刻改口,不再稱他「小手手」,而改用一個他剛剛發明的新綽號:「大夢想家」。
和一群新海豚一起結隊探險時,因為錯誤地吹了口哨而遭到他們的責罵,這已經夠糟糕了——這些海豚對他心不在焉吹出的曲調報以唧唧啾啾的痛罵與嘲笑——現在又讓奇皮魯用這個綽號來取笑自己,而這個頭銜本來應該贈給偉大的音樂家、或者座頭鯨的……利男覺得幾乎忍無可忍。
「奇皮魯,我現在不想唱。你為什麼不去煩別人?」利男微微感到一絲得勝的感覺,因為他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使它不發顫。
不過這回奇皮魯卻僅僅發出一陣又尖又急促的吱吱聲,像是粗俗的三段體,但幾乎更像原始海豚的擬語言——這本身便是一種侮辱。接著,這條海豚拱起身子,縱身游開,浮到水面去呼吸空氣。
四面八方的水蔚藍而明亮。基斯洛普星的魚類閃閃發光,輕快地一閃而過,它們脊背上的鱗片從各個角度反射光線,好像一片片隨波逐流、沾滿白霜的樹葉。四周的一切五光十色,並呈現各種金屬的質地。清晨的陽光穿透了清澄、平穩的海洋,各種奇異的生物都在熠熠閃光,這真是個奇怪而又注定是死寂一片的世界。
利男無心欣賞美麗的基斯洛普海洋。他憎恨這顆行星,憎恨這艘帶他來到此地的破飛船,憎恨這伙作為他難兄難弟的新海豚。利男不知不覺地開始演習他本該對奇皮魯說的尖刻反駁,頓時一股強烈的滿足感充滿心頭。
「奇皮魯,假如你真那麼了不起,為什麼你不打個呼哨,讓我們找到一些金屬釩呢?」或者,「奇皮魯,我覺得在一條海豚聽眾身上浪費人類的歌聲毫無道理。」
在他的想像中,這番話說得精彩絕倫,擊中要害。但利男明白,在現實中,這樣的話他永遠說不出來。
首先,鯨目動物的歌聲是無數空間港的法定貨幣。雖然真正有價值的是海豚的大表兄——鯨魚吟唱的悲 愴歌謠,但奇皮魯這類海豚也能夠在十幾顆星球上靠練練肺活量來換取各種酒類。
再說,因為自己是人類,就仗勢欺壓「閃電號」上的海豚船員,這無論如何也是錯的。漢尼斯·蘇西老頭是飛船上其他六個人類之一,在飛船離開海王星,開始這趟航行時,就警告過利男。
蘇西是機械師,當時他提醒道:「不信就試試看。它們會狠狠地嘲笑你,我若有運氣看到你那樣的話,我也會嘲笑你。很可能,其中一條海豚還會添上一兩句尖刻的話!要說新海豚鄙視什麼人,就是那種不配受尊敬,卻擺出一副保護者架子的人。」
「可是那些禮儀……」利男開始爭辯。
「讓那些禮儀見鬼去吧!那些規則之所以建立,是為了星系人在場時,人類、黑猩猩、新海豚的行為有章可循。假如我們的『閃電號』被索羅人的巡邏隊攔住了,或者,假如我們不得不問一位皮拉人信息員索要某地的資料,那麼梅茨博士或奧利先生——甚至你或我——才會不得不假裝我們人類在負責……因為那些自負的笨蛋外星人都不願在新海豚這樣年輕的種族上花一天時間。但在別的時候,我們要聽克萊代基船長的命令。」
蘇西接著又說道:「見鬼!要騙過索羅人,裝出一副海豚保護者的樣子,太難了。不過這些該死的外星人有一點還算不錯:至少他們承認人類比果蠅高等一點。要是必須由我們來駕駛這艘飛船,你能想像有多困難?想想吧,假如人類當初把海豚改造成舉止恭謙、唯唯諾諾、奴性十足的扈從 種族,那該有多麼糟糕?你願意那樣的事發生嗎?」
當時,利男使勁搖頭。在五大星系中,新海豚常被看作次等種族,但利男十分討厭這種看法。他最要好的朋友阿齊,便是一條新海豚。
然而,有些時候,比如此刻,利男卻希望得到一些優待——他是星際飛船上唯一一位人類少年,飛船上大多數成員都是成年海豚。
利男提醒自己,這艘星際飛船此刻哪裡也去不成。因奇皮魯的招惹而產生的強烈怨恨,頓時化作一種更加持久而沉甸甸的擔憂:也許他永遠離不開基斯洛普星的水世界,再也看不到家了。
這時,利男耳邊傳來海豚特有的三段體呼嘯聲。
駕駛快艇的少年——把行程放慢
來這裡集合——搜尋海獸群
希卡茜來了——我們在此等她
利男抬頭一看,原來是布魯吉達,他是一位年長的海豚冶金專家,這時已經游到小艇左側。利男也用三段體嘯聲回答:
希卡茜來了——我的快艇就要停下
他把快艇的油門向後放鬆。
利男看著聲納屏幕,細微的回波從前方遠處聚攏過來。偵察的海豚們正在返回。他一抬頭,只見希斯特和奇皮魯正在水面嬉戲。
布魯吉達改用「地球共同語」(這是一種簡化了的英語)說話。雖然有點尖顫、結巴,但仍勝過利男的三段體。畢竟,是海豚經過了數代的基因工程改造,學會了人類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相反。
布魯吉達問道:「利男,還沒發現我們所需物質的蹤……蹤影?」
利男瞥了一眼分子篩,說:「先生,還沒有,現在還沒有。相對於這顆行星外殼的金屬含量,這裡的水純淨得令人難以相信。簡直不含任何重金屬鹽類。」
「遠程掃……掃瞄也沒發現什麼?」布魯吉達又問。
利男答道:「在我核查過的幾個波段上,沒有什麼反響,不過噪聲水平很高。能否探測出飽含磁單極子的鎳,我一點沒有把握,更不用說我們尋找的其他物質了。簡直就像大海撈針。」
真是莫名其妙。這顆行星上金屬含量異常豐富,正因為如此,克萊代基船長才選中這裡作為避難所。可是海水卻如此清純……清純得可讓海豚自由翱遊。當然,他們有時也會抱怨皮膚發癢。回飛船以後,每條海豚都要進行螯合處理1。
【1 這是指讓金屬離子與另一種分子結合成螯合物,從而減輕它們對海豚皮膚的刺激。——譯注】
原因何在?答案就在他們咫尺之間,在植物與魚類身上。
鈣不是基斯洛普星上的生物骨骼中的成分,而其他金屬是。
這裡的海水被各種生物過濾器濾得乾乾淨淨。結果,海洋到處都放射出金屬和金屬氧化物的七彩光芒。活魚那閃閃發光的背鰭、水下植物那發著銀白色光芒的莢果——這一切與富含葉綠素的植物葉片呈現的俗氣綠色,形成鮮明的對照。
這片景色的主體是金屬山丘,它們是巨大的海綿狀島嶼,由千百萬代類似珊瑚蟲的生物形成。它們死後,金屬-有機質的外骨架便慢慢堆積成巨大、平頂的山丘,突出海平面好幾米。
這些島嶼的頂端,生長著一種「鑽孔樹」,它們的樹根前端是金屬的,所以能夠穿透山丘吸收有機物和硅化合物,這樣就在山丘頂上堆積起一層非金屬物質,而在地表下面造成巨大空洞。
這種生態模式實在奇特,「閃電號」船載信息庫提供不出任何解釋。
利男的儀器探測到了大塊的純錫、大堆的富含鉻的魚卵和由一種青銅構成的珊瑚群體,但迄今為止尚未找到便於收集的釩。他們要尋找的特種鎳塊,也沒發現。
他們需要奇跡——只有奇跡才能使這一隊海豚,加上七個人和一隻黑猩猩,修復他們的星際飛船,在追擊者未來得及趕到之前,僥倖逃離此星系的這處地方。
最幸運的前景是:他們有幾星期的時間,最終離開此地;如果運氣差一點,他們也許會落入尚未完全理性化的外星種族手中,這些種族共有十多個;最糟的結果是一場星際大戰,它的規模是幾百萬年來未曾有過的。
這一切使得利男覺得自己十分渺小,束手無措,而且年幼無知。
利男能隱約聽見正在返回的偵察海豚發出的尖銳的聲納回聲,從遠處傳來的每一聲高頻「嘀嘀」聲,都會在他的掃瞄屏幕上產生一個彩色光點。
正在這時,兩團灰色的影子從東方出現,向下俯衝一直游向利男上方的那群海豚之中,騰躍著,嬉鬧地跳著,咬著。
最後,一條海豚拱起背,朝著利男俯衝而下。這是奇皮魯。
他說道:「希卡茜就要來了,她希望快……快……快艇到水面去。」奇皮魯說得很快,話音很含糊,幾乎難以聽懂。「朝上行駛時,可別迷……迷……迷了路。」
利男一邊把壓艙水排出快艇,一邊朝奇皮魯做了個鬼臉:奇皮魯不必把他的輕蔑表現得這樣明顯。新海豚即便正常地使用「共同語」時,對方聽起來仍然覺得他們在吐出一串一串嘲諷話。
快艇上浮時鑽進了一堆雲霧般的細小氣泡中。不久利男露出水面,快艇各處都「唰唰」地淌下一股股水流。他關上油門,轉過身子,除下面罩。
突然降臨的寂靜令他感到一陣寬慰。快艇的「嗚嗚」聲、聲納的「唧唧」聲、海豚的「吱吱」聲全都消失了。一陣清新的微風,吹拂著利男潮濕、挺直的黑髮,他灼熱的雙耳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微風送來了某種異類植物的奇特氣味——一個年代較久的小島上低等植物發出的嗆鼻子味道,夾雜著長勢正旺的「鑽孔樹」散發的濃重油腥味。
然而,最厲害的是一股微微刺激的金屬氣味。
這種氣味不會傷害他們,當他們回到飛船上時會這樣說,尤其是利男,他穿了防水服。海豚在進行巡遊時,自然可能會攝入重金屬,但這些重金屬經螯合處理後,可以全部清除……不過,誰也無法確定,這個星球上是否存在著其他危險。
然而,要是他們被迫待上數月、數年,又怎樣呢?
那樣的話,「閃電號」飛船上的醫療設備就無法處理金屬的緩慢積累了。最終他們便只得乞求索羅人、色那寧人或約弗人派飛船來將他們帶去審訊,甚至遭遇更壞的結果——僅僅為了離開這個緩緩殺死他們的美麗星球。
這是個討厭的念頭,所以,當利男看見布魯吉達漂到他身邊時,感到由衷的高興。
他向這條老海豚問道:「希卡茜為什麼要我浮到水面?我想,萬一頭頂上已經有偵察衛星飛過,在水下不是能躲過他們的視線嗎?」
布魯吉達歎了口氣說:「我猜想,她認為你需……需要休息一下。再說,四……四周有這麼多金屬,誰又能發現像快艇那麼小……小的機器呢?」
利男聳聳肩,說道:「那麼,多承她的美意。」
布魯吉達在水中升直身子,用一連串尾部撥水動作保持平衡。他大聲說:「我聽見了希卡茜……茜的聲音,她來了。」
兩條海豚迅速從北方游來,一條外表是淺灰色的,另一條顏色很深,還有斑點。利男從耳機裡聽到了頭兒的聲音。
尾部如火焰般分叉的我——希卡茜召喚你們
背鰭聽著——尾鰭行動
嘲笑我的話語——但首先必須遵從
快艇旁集合——靜靜地聽著!
希卡茜和莎塔塔先圍繞著眾海豚環遊一周,然後在全隊前面停了下來。
人類改造海豚基因時,賦予了他們種種能力,其中之一便是大大豐富了他們的臉部表情。當然五百年的海豚基因改造工程遠遠比不上人類千百萬年的進化過程,所以這種新海豚大多依舊靠聲音和動作表達自己的感情。然而他們不再只會露出一成不變的樂呵呵笑容——在人類眼裡它們永遠在笑(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海豚已經能夠顯出擔憂的神情了。利男完全可以將希卡茜此刻的表情當作海豚懊惱時的典型。
希卡茜大聲說道:「菲匹特失蹤了。」
她接著說:「我聽見他大聲呼喊,叫聲從我南方傳來,接著就沒動靜了。他是去尋找薩西婭的,她早些時候在同一方向失蹤了。我們必須中止繪製海圖和尋找金屬,一起出發去尋找他們。武……武器馬上發給大家。」
四周傳來一陣不滿的噓噓聲。她的話意味著,眾海豚不得不又穿起工作服來,而他們離開飛船後,剛享受到卸下工作服的樂趣。儘管如此,就連奇皮魯也承認,這個情況非同小可。
利男趕緊動手把工作服一件件拋進水中,它們應會自動展開,形成便於海豚穿入的形狀,不過總有個別海豚需要別人幫助,才能安裝好小小的神經放大器插座,這種放大器安裝在每條海豚的左眼上方。
利男很快結束了工作,長期的實踐使他養成一種下意識的從容不迫。他很替薩西婭擔心,她是一條很溫和的海豚,對利男很友善,說話也輕聲輕氣的。
當頭兒游過利男身旁時,利男說:「希卡茜,你要我呼叫飛船嗎?」
這條姣小的灰色雌性新寬吻海豚鑽出水面,對利男說道:「不,爬梯子的人。我們聽從命令,偵察衛星也許已經在我們頭頂上空了。如果我們不能從東南……南方生還,就讓你的快艇自動返回。」
利男說:「可是,誰也沒有看見什麼大型動物……」
希卡茜說道:「那……那只有一種可能。不管我們的命運如何,我要發誓回來……哪怕營救熱襲擊了我們大家。」
利男聽到「營救熱」便全身發冷。當然,他曾聽說過,但他絕不想目睹這樣的事。
他們列成戰鬥隊形出發。新海豚們輪流沿著水面滑行,然後潛到水下,游到利男身旁。海底就像無數條蛇徑,上面佈滿了像深深的火山口一般的坑穴,陰暗而凶險。越過道道峽谷時,利男通常能看到谷底,在他腳下,深達數百米,昏暗的水中擺動著深藍色的植物捲鬚。
長長的海底山脊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座金屬圓丘在閃閃發光,就像突兀的城堡披上了閃爍的海綿狀鎧甲。許多圓丘上覆蓋著厚厚的籐狀植被,基斯洛普星的魚類便在那裡築巢、繁殖。有一個金屬圓丘看來搖搖晃晃的,處於崩潰的邊緣。由圓丘上高高的「鑽孔樹」挖成的空洞,破壞到一定程度,就會把整個堅實的金屬圓丘毀滅。
快艇引擎發出的「嗡嗡」聲令人昏昏欲睡。看清各種儀表的讀數,對利男來說費不了多少功夫,他的頭腦忙碌不起來。雖然他不想思索,但卻不由自主地思索起來,回憶起了往事。當他們邀請他參加這趟星際旅行時,看起來這只是一次簡單的探險。他已經立過「躍遷者誓言」,所以他們知道,他已將過去的一切拋諸腦後。他們需要一名見習船員,在這艘主要由新海豚操縱的飛船上,幹一些用眼、用手的工作。
「閃電號」是一艘設計獨特的小型探索飛行器。在星際空間中,由呼吸氧氣的海豚種族駕駛的飛船並不多見。在僅有的幾艘這樣的飛船上,為了方便,都使用人工重力,並聘請其他種族的成員擔任駕駛員,或者手工操作人員。
然而這第一艘全海豚操縱的飛船必須有所不同。它的設計原則指導了地球人整整兩個世紀:「只要可能,盡量簡單;如果不懂星系人的科學,切勿用之。」
人類在接觸了星系人的文明250年之後,依然在奮力追趕。早在地球上哺乳動物出現之前,許多星系物種就已經在使用「信息庫」了——它本身的年齡更是無法計算。再加上冰川期地球生物進化緩慢,這一切使得處於蒙昧階段的地球初民,將那些星系物種視為神靈。如今,地球上也有了「信息庫」的分庫,這樣地球人也能獲取星系歷史上積累的全部智慧。但是直到最近,「信息庫」的優越性才超過它所引起的混亂與阻礙。
「閃電號」上雖然配備了複雜的離心力水池和無重力工作室,但在外星人眼裡一定十分老式。他們曾在這艘飛船啟程前參觀過它。不管怎麼說,對地球上的新海豚界而言,這是他們的驕傲。
「閃電號」試航之後,便停靠在卡拉菲亞星球上那小小的人類-海豚居住地。那 兒有所規模不大的軍校。飛船等著接受成績最佳的畢業生。這就給了利男頭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拜訪老地球的機會。
對於人類中90%的成員,「老地球」仍然是他們的家園,更別說地球的其他智能種族了。星際旅遊者仍然爭先恐後去這個「恐怖嬰兒」的家園觀光。這些「恐怖嬰兒」在短短的幾世紀內,挑起了許多事端。星系旅遊者始終在爭論這樣一個問題:假如沒有一個保護者種族的保護,地球人類能生存多久?
當然,一切物種都有「保護者」。假如沒有別的、更古老的種族的干預,任何一個物種都不可能達到具有航天智能的水平。人類不就是如此干預了黑猩猩和海豚的嗎?任何一個能使用語言、能進行星際航行的物種,一旦追溯到其神話般的原始保護者時代,都是由某個先驅物種培養的。沒有哪個物種能從那遠古時代一直延續至今,但是原始保護者們建立的文明及其包羅萬象的「信息庫」,卻在不斷發展。
利男正在琢磨一個問題,它困撓了所有人類整整三百年:人類的「保護者」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是否真正存在過?也許這一物種也參與了伏擊毫不知情的「閃電號」,並像獵狗追逐狐狸一般緊追不放?
考慮到「閃電號」的發現,這一連串想法令人十分不安。
「閃電號」是「地球議會」派遣的探測飛船之一,它們的目的是檢驗「信息庫」的可靠性。迄今為止,在包羅萬象的信息庫中,只發現過幾個微不足道的瑕疵。比如有一顆恆星標錯了方位,有一個物種歸錯了類屬。這好比有一個人寫下了一列冗長的清單,詳盡描述了沙灘上的每一粒沙子。任何一個種族,即使給予一千倍於生存期限的壽命,也無法核實整個清單,但你可以採取隨機抽樣的方法。
「閃電號」闖入了一處小小的引力潮區域,它離開星系平面五萬秒差距1。這時「閃電號」發現了那支難以置信的龐大的飛船艦隊。
【1 秒差距為天文學中測量天體距離的單位,1秒差距等於3.262光年,1光年等於9.4605x10的15次方/米。——譯注】
利男歎了口氣,他覺得很不公平,一百五十條海豚,七個人,還有一隻黑猩猩;我們怎麼能知道自己會發現什麼呢?
為什麼是我們發現了它們呢?
五萬艘飛船,每艘和月亮一般大小。這就是他們的發現。海豚們為自己的發現激動不已——這是前所未聞的、數目最龐大的被棄飛船群,其年代古老得令人難以置信。克萊代基船長用「超心理傳播」的方式向地球尋求指示。
真該死!他為何要和地球聯繫?就不能等到我們回家後再報告地球?整個星系到處都在竊聽,為什麼要讓人們都知道你在太空深處發現了一隊碩大無比的古代飛船空殼?
當時,地球議會是用密碼回答的。
「立即隱蔽,等候命令,無需回答。」
當然,克萊代基船長照辦了,然而沒過多久,星系中有一半「保護者」種族都派出了作戰飛船,前來搜尋「閃電號」。
利男眨眨眼睛。
有了——回波終於出現了?是的!磁礦探測儀顯示,從南方傳來一個微弱的回波。他全神貫注看著接收器,感到一陣寬慰,畢竟有事可做了。自艾自憐開始令他厭煩。
對的,這該是一處蘊藏量相當不錯的礦源。他該告訴希卡茜嗎?自然,尋找失蹤隊員應當放在首位,然而……
一片影子落在利男身上。那隊海豚正在繞過一個巨大的金屬圓丘。紫銅色的巨大山丘上,密密層層覆蓋著某種綠色懸垂植物的捲鬚。
「小手手,別靠得太近。」從利男左側傳來奇皮魯哨子般的聲音。只有奇皮魯和快艇緊靠著圓丘,其他海豚都離圓丘遠遠的。
奇皮魯繼續說道:「我們對這種植物一無所知。而且菲匹特就是在附近一帶失……失蹤的。你應該呆在我們的編隊裡,這樣更安全。」奇皮魯懶洋洋地滾過利男身邊,保持著尾鰭擊水的有氣無力姿勢。他身上的工作服的兩個袖子折得整整齊齊,在金屬圓丘的反光下,呈現出銅色寒光。
利男忿忿地應道:「這麼說來,獲取樣品就更加重要了,不是嗎?我們不就是為此才來的嗎?」利男不給奇皮魯時間回答,就將快艇微微一側,轉了個彎朝圓丘巨大的陰影駛去。這個金屬島嶼擋住了午後的陽光,快艇進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駕著快艇,與密密的纖維狀水草成一角度向前疾馳,把一群隨波逐流的銀背小魚嚇得四處逃竄。
奇皮魯跟在他身後,吱吱地驚叫了起來,這是一種用原始海豚語發出的咒罵,看來這條新海豚真的惱怒了。利男微微一笑。
圓丘聳立在他的右側,呈山嶺狀,快艇得心應手地發出低鳴。利男將艇身一側,伸手朝最近的閃光綠色植物抓去。只聽見「啪」的一聲,那枝條斷了,他滿意地將植物樣品握在了手中。任何一條新海豚都做不到!他帶著幾分得意的神色,彎動著自己的手指,然後轉過身子,將這團植物塞進採樣袋中。
利男一抬頭,只見那叢巨大的植物,不僅沒有退縮,反而離他更近。奇皮魯粗厲的「咯咯」聲更加響亮。
「哭寶寶!」利男心想,「我就是將快艇失控一秒鐘,它怎麼樣?在你還沒來得及編完噓噓的三段體詩文之前,我就會回到你們這該死的隊伍中來的。」
他將快艇向左側大坡度傾斜,同時升起艏翼,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個戰術錯誤。由於這個錯誤,快艇速度立刻下降,一團在他身後追逐的捲鬚趁機趕上了他。
在基斯洛普星上,肯定存在著比他們遇見的更大的海洋生物,因為此刻追逐利男的捲鬚顯然是用來捕捉大型獵物的。
利男叫道:「啊,該死的,我做了些什麼!」他將油門推到最大,等待著預期的動力驟增。
動力增大了……可是快艇並未加速。快艇呻吟著,繩索般的捲鬚伸長了,但快艇卻停止了向前運動。接著引擎熄了火。
利男感到一團濕漉漉、黏乎乎的東西纏住他的雙腿,接著第二團。捲鬚開始抽緊、拉曳。
利男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設法掙扎著仰面臥倒,一隻手朝插在後腰袋的匕首摸去。捲鬚彎彎繞繞,打著一個個結,觸上什麼就緊緊纏住不放。有一條捲鬚擦過利男裸露的左手手背時,他感到一陣灼痛,不禁叫喊起來。
海豚們相互吱吱叫著,不遠處傳來他們奮力擊水時發出的響聲。但是利男除了匆匆祈禱,不要再有誰讓捲鬚抓住外,已無暇顧及其他,當務之急是眼前這場搏鬥。
匕首脫了鞘,閃耀著希望的光芒。一個希望會帶來另一個希望。此時,利男正使勁砍斷兩團小捲鬚,但另一團更大些的頃刻之間便伸了過來。它剛被砍斷,另兩團一瞬間又衝過來。
這時利男看清了自己被拖曳的去處。
金屬圓丘有一道深邃的裂豁,裡面有一大團蜿蜒蠕動的纖維在等候他。纖維深處,大約再往裡幾米,有個灰色的、表面光澤的東西躺著一動不動,四周密密麻麻纏著迷惑人的、懶洋洋的葉片。
利男覺得口中冒出的霧氣充斥了面罩。他的兩眼突然鼓脹,充滿恐懼,因為他看到了薩西婭一動不動的身軀。她看上去像生前一般溫柔,但殘暴的死亡偷襲了她,潮水搖晃著她的軀體。
利男大喝一聲,重新奮力砍殺。他想呼叫希卡茜——讓頭兒得知薩西婭的命運——但他喉嚨裡發出的,卻是對基斯洛普星這卑鄙生物的詈罵。他心中滿懷仇恨,左右砍殺,植物的斷枝、碎葉在翻滾的水中四處飛濺。他這番搏擊的作用卻不大,眼看越來越多的捲鬚纏住了他,將他拖入那道豁口。
這時,傳來了希卡茜的呼叫:
爬梯子的小伙子——亮眼睛的詩人
大家定准方位——為了尋找發現者
讓聲納尖叫吧——穿過樹葉屏障
雖然四周充滿搏鬥引起的濺水聲,利男口中也呼呼直喘粗氣,但他還是聽見海豚編隊發出的戰鬥吶喊。要不是那聲簡短的命令和海豚工作服發出的嗚嗚聲,那尖利、短促的三段體不會傳到那人類的耳朵裡的。
「這裡!我在這裡!」他邊喊邊朝一根威脅輸氣軟管的蔓籐砍去,差點擊中軟管。利男舔舔嘴唇,使勁用三段體發出嘯聲。
別靠近我——當心海章魚的尖嘴
強大的吸盤——前景暗淡
可憐的薩西婭——已慘遭不測
句法糟透了,韻律也不對,不過比起「共同語」來,海豚更能聽懂。海豚雖已經歷了整整四十代智能化過程,但在緊急情況下,他們依然認為用嘯聲韻文更好。
利男聽得出,陣陣戰鬥呼聲離他越來越近。然而,捲鬚似乎因受到威脅而發急,開始更迅速地將他拉向豁口。突然,一截長滿吸盤的蔓籐繞住他的右臂。他還沒來得及將匕首換手,一個灼熱的吸盤已經貼到他手上。利男尖叫一聲,扯開這段捲鬚,但匕首已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其他籐蔓在他四周逼近。正在此時,利男恍惚意識到有人對他說話,說得很慢,而且是用共同語。
「……說那裡有不少飛船!副船長塔卡塔·吉姆想知道,希卡茜為何沒有發回單脈衝信號表示應答……」
這是阿齊的聲音,是從飛船上發出的!利男無法回答朋友。快艇無線電通話機的開關他夠不著,此刻他又正在忙於對付捲鬚。
阿齊用命令的口吻繼續說道:「這段話不用應答。」聽到這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話,利男不禁呻吟一聲,同時用力將一股捲鬚從面罩上扯開,這回它沒有攻擊他的雙手。「請立即發出一束單脈衝應答信號,並全體返回……回。我們認為基斯洛普星上空正進行一場星際大戰。也許那幾伙外星人已跟蹤到此,為了爭奪捕獲我們的權力而相互爭鬥了起來,就像在莫格蘭星那樣。」
「關閉通話機,停止無線電呼叫。盡快返回。阿齊通話結束。」
利男覺得一條捲鬚抓住了他的輸氣管,這回抓得很牢。
他一邊伸手去扯捲鬚,一邊說:「明白了,阿齊,老朋友。只要宇宙放我一馬,我一定盡快回家。」
輸氣管被捏扁,不通氣了,利男毫無辦法。面罩裡充滿霧氣。隨著神志的逐漸喪失,他似乎覺得自己看見救援隊來了,不過他無法肯定這是現實還是幻覺。比如,他未曾料到,是奇皮魯帶頭衝殺,也沒料到這條海豚會有如此勇猛的舉止,全然不顧灼熱的吸盤。
最終,他認定這是一場夢。激光的閃爍格外明亮,聲納的音調也格外清晰。當這隊海豚朝他游過來時,他們的尾鰭在身後的水波中微微翹起,就像一隊騎兵舉著旗幟。說著地球共同語的人類,整整五個世紀都是用這種形象來描寫營救的場面的。
第二章 星系人
在一支星際艦隊中央的一條飛船上,正經歷著一種抗拒自然的狀態。
從空間裂縫中湧出許多龐大的巡航飛船,擁向一個無法描述的微紅恆星小亮點。它們一艘接著一艘,從發光的撕裂口翻滾而出。隨之而來的是衍射的星光,從飛船的離開點發出,幾百秒差距一個。
宇宙有其規律,本來應能阻止這種做法。空間隧道不是往來各地的自然途徑。違抗自然並形成這樣一條空間通道,需要強大的意志力。
埃比西亞奇運用自己的特異內力排開現實,為其主子坦杜人創建了這條通道。這條通道由其強大的自我內力控制——這種力量竭力擋住現實,維持隧道暢通。
當最後一條飛船通過這條隧道時,埃比西亞奇立即撤回自我內力,這條空間通道便無聲無息但異常猛烈地坍塌了。也許,唯有精密儀器才能測出它曾經存在過,但其物理方面的痕跡已經抹去。
埃比西亞奇讓坦杜人的龐大飛船艦隊搶在其他艦隊之前到達目標行星,以防止別人和坦杜人爭奪捕獲地球飛船的權利。
坦杜人將表彰脈衝射向埃比西亞奇身上的「快感中樞」,他便感激不盡地嚎叫起來,並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
對坦杜人而言,事實又一次證明,這趟看似目的不明而且危機四伏的旅行,是非常值得的。在敵人到達之前搶佔戰場,十分有利。搶先一步,令他們佔盡戰術優勢。
埃比西亞奇只希望有東西讓它抗拒。如今他的任務業已完成,便退回幻覺的密室中,去變幻無窮無盡的一長串虛擬現實,直至主人再次需要它的意志爆發力。他那長滿粗毛而無定形的軀體從佈滿傳感器的網中滾出,在高度警惕的衛士護送下,蹣跚地走了。
埃比西亞奇剛剛離開傳感網,遙感蟲便鑽了進來。他伸開蜘蛛般的腿,在網上爬來爬去,最後來到自己的位置。
他花了很長時間來審視現實,吸納現實。遙感蟲用它廣佈的感覺器官探索這個新的空間區域,觸摸它、撫弄它,接著便發出一陣哼哼唧唧的快樂喊聲。
遙感蟲洋洋得意地宣佈:「這樣的漏洞!我原先聽說我們的獵物是一群狡猾的傢伙,可是他們在掃瞄危險區域時,已經暴露了自己!他們就躲藏在第二行星上。他們正在慢慢地凝結心理屏障的邊緣,以為這樣就能防止我測定他們的精確位置?誰是這些海豚的主人?誰教他們成為如此輕易獲取的獵物?」
坦杜人派來的追蹤獸答道:「他們的主人是人類,人類自己也沒有完全造好。」
他發出卡嚓、卡嚓,啪啦、啪啦的有節奏的聲音。他的發音器官類似螳螂,是在腿關節處。
追蹤獸又說道:「地球人抱有一種錯誤信念,又因自己拋棄了信念而感到羞恥,這使得他們更加墮落。地球人被吃光之後,響了三個世紀的嘈雜聲一定會沉寂。這時,我們這些獵手就會感到心滿意足,就像你們發現一處新地方、一種新事物一樣。」
遙感蟲點點頭說:「的確心滿意足。」
追蹤獸命令道:「現在你應設法去獲取細節信息,不久我們就會跟異教徒作戰,我必須將任務告訴你的那些扈從種族夥伴。」
追蹤獸一離開,遙感蟲便在網中轉了個身,將自己的感覺投向這片新的現實。一切進行順利。他把自己感知的信息編成信號傳遞出去,主子坦杜人便相應地校正航向;但是他心智的主要部分仍用於評價,用於接收……那顆微弱的紅色恆星,它的每一顆小小的行星都如此美妙,令人神往,然而頃刻之間那裡將變成戰場。
不久遙感蟲就感到其他飛船艦隊進入了這個恆星系,每支艦隊都有其獨特的方式。由於坦杜人搶先到達,後來的艦隊只能佔據較不利的戰略位置。
遙感蟲還感知到扈從武士們一個個慾壑難填,他們中較年長者則比較冷靜,正在密謀策劃。他輕輕地觸動一道道用以阻擋他的思維屏障,但它們紋絲不動。遙感蟲很想知道,屏障後面究竟在進行什麼。他比較欣賞另一些武士,他們全然不設思維屏障,目空一切地將自己的思想拋向外界。他們大肆傳播心中的藐視,向一切收聽者提出挑戰。
當龐大的飛船艦隊開始相互攻擊,陣陣爆炸開始發出耀眼的閃光時,遙感蟲那些令自己靈魂出殼的原始冥想被一掃而光。
遙感蟲欣喜若狂地攝入這一切。當宇宙上演這一幕幕奇觀時,誰還能有別的感覺?
第三章 塔卡塔-吉姆
在「閃電號」飛船球狀控制室的左舷部分,一位心靈遙感通信員正穿著工作服使勁扭動。這是一條雌海豚,尾鰭在水中激起一團浪花,她用三段體高聲叫道:
墨黑的、八臂、章魚腦袋發現了我們!
投入戰鬥,扯破他們的豆莢!
這位通信員的報告證實了中微子傳感器剛剛得到的發現:那是用不連貫的詩體記下的一連串壞消息:
他們尖叫,他們慾壑難填——
要贏,要捕獲……
從另一處信息站傳來了較為鎮靜的報告,用的是略帶海豚口音的共同語。
「副船長塔卡塔-吉姆,我們正不斷測得重引力子1。重力異常波動證實,距此行星不遠,一場重大戰鬥正在形……形成。」
「閃電號」的副船長平靜地傾聽著,此刻他正在指揮中心,任憑循環水流將他漂來漂去。當他吸入充滿駕駛艙的某種特殊氣體時,從面罩的出氣孔便會冒出一連串氣泡。
【1 引力子是假設作為引力場量子的粒子。——譯注】
最後他終於開了口:「收悉。」因為在水下,他的聲音是一種悶悶的吱吱聲,發出的輔音全都模糊不清,他問道:「最近處的交火離此地多遠?」
「五個天文單位2,先……先生。一小時內他們到不了這裡,拚命跑也到不了。」
【2 一個天文單位指地球到太陽的距離,約為1.4960x10的11次方/米。——譯注】
「嗯——很好。繼續保持黃色警戒狀態。繼續觀……觀察。」
副船長是一條異常碩大的新海豚,軀體粗壯,肌肉發達,而其他新海豚則體型都較為纖細。他表皮的色澤是不均勻的灰色,牙齒呈鋸齒狀,這表明他屬於新長吻海豚亞種家族,他和其他一些新海豚與佔大多數的新寬吻海豚不同,後者是所謂新寬吻海豚。
塔卡塔-吉姆身邊的那個人聽到這一連串壞消息無動於衷。這只不過證實了他們原先擔心的事。
那人名叫伊格內西奧·梅茨,這時他開口說道:「看來我們最好通知船長。」他的話語從面罩傳入絲絲作響的水中時,音量放大了。這位身材高大的人長著稀疏的頭髮,氣泡從他頭邊散開。他說:「我提醒過克萊代基船長,只要我們試圖讓星系人作難,這類事遲早會發生。既然逃跑已是不可能了,我只希望他理智一點。」
塔卡塔-吉姆將嘴斜張,又合上,這是一種引人注意的點頭表示。
「是……是的,梅茨博士。現在就連克萊代基也必須承認您是對的。我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船長別無選擇,只有聽您的了。」
梅茨點點頭,表示讚賞。「希卡茜小組情況怎樣?有沒有通知他們?」
塔卡塔-吉姆答道:「我已經命令探測小組返回。就連那艘快艇也會招來危險。如果那伙外星佬已經盤旋在我們上空,他們也許有辦法偵察到那快艇的。」
梅茨用教授的口吻糾正道:「『外星佬』這個字眼不夠禮貌,要說『外星人』。」
塔卡塔-吉姆臉上一直毫無表情。當船長不在時,由他指揮飛船和全體人員。然而梅茨卻認為他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學生,真讓人惱火,但塔卡塔-吉姆很謹慎,絕不流露出來。他說:「是的,梅茨博士。」
梅茨接著說:「希卡茜小組本不應該離開飛船,利男也在那裡……那幾個海豚隊員,這麼長時間沒有聯繫。要是出什麼事,那才可怕呢!」
這個人類博士頭腦中想的也許是:假如「閃電號」上的海豚船員在他視野之外被殺,那才可怕呢……他關心的是行為與基因研究——這樣一來他便無法判斷他們被殺時的行為了……想到這裡,塔卡塔-吉姆又重複了一遍:「先生,要是克萊代基當初聽您的就好了。您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要是這位人類博士能看透塔卡塔-吉姆這副恭敬的面孔,他便能知道這條海豚的挖苦之意。幸運的是,他從來不知道,塔卡塔-吉姆絕不會流露出來。
梅茨說:「塔卡塔-吉姆,多謝你這麼說。我知道你此刻有許多事要做,所以我要找到克萊代基,告訴他,追擊者這會兒已經跟蹤我們到基斯洛普星來了。」
塔卡塔-吉姆用上半身彎了彎,算是向那個人恭敬地點點頭,並說道:「謝謝您這麼說,梅茨博士。」
梅茨拍了拍這條海豚粗糙的身側,像是讓他放心似的。塔卡塔-吉姆外表十分沉著地忍受著對方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並注視著這個人轉身游開,遠去。
駕駛艙是個充滿液體的圓球,稍稍突出在圓柱體飛船船艏之外。從左側舷窗看出去,是一片陰暗的洋底山脊,還有沉積物以及隨波逐流的海洋生物。
船員的工作站由網絡連接著,它們閃現著一點又一點微弱的亮光。駕駛艙的高級工作人員都迅速地、幾乎不出聲地完成著各自的任務,艙內大部分地方都籠罩著沉寂的陰影。除了富氧水循環器發出的唰唰聲和絲絲聲,便是聲納間或響起的有節奏的「卡噠」聲,以及一位通信員向另一位發出的簡短而專業的指令。
塔卡塔-吉姆想道:克萊代基的確功勞不小,他在這個駕駛艙裡將整艘飛船管理得井井有條。
當然,海豚不如人類那麼持之以恆。你事先無法預測一條海豚會在何種情況下開始鬆懈,除非親眼目睹他們在緊要關頭的行為。塔卡塔-吉姆覺得,艙內的海豚們幹得不比他見過的任何船員差。可是那樣就夠了嗎?
只要他們忽略一個回波信號,或洩露一點心靈遙感信息,外星人就會立刻撲向他們,比虎鯨撲向海狸更加迅猛。
比起飛船上的同事們來,在外探測的海豚稍許安全一點。
想到這一點,塔卡塔-吉姆不禁覺得有些苦澀。梅茨竟為他們擔心,真是愚不可及。也許他們正在作樂!
塔卡塔-吉姆竭力回憶在海洋中自由翱遊的情景,不需穿工作服,呼吸著自然空氣。他竭力回憶深水中的潛泳,只有新長吻海豚才能游得這麼深,在這個深度上,那些闊嘴巴、自以為是、緊靠海岸的新寬吻海豚少得像儒艮1那樣。
【1 儒艮是鯨類動物的一種,傳說中的「美人魚」似為這種動物。——譯注】
「阿齊,」他朝一位極低頻無線電通信員喊道,那是一條來自卡拉菲亞星的海豚見習船員,「你有沒有收到希卡茜的認可信號?她有沒有接到返回命令?」
這位下屬是一條小小的新寬吻海豚變種,它皮膚的光澤呈灰黃色。阿齊回答時有些猶豫,他仍未習慣在富氧水中呼吸和說話。這需要一種很古怪的「水下共同語方言」。
「我很抱……抱歉,副船長,沒有應答。我在所有頻道上都用單脈衝核實過。什麼也沒收到。」
塔卡塔-吉姆惱怒地擺了擺頭。希卡茜也許認為,就連單脈衝應答也太冒險。然而,收到了認可應答,他就無需考慮下一步如何做,此刻要做決定實在令人頭疼。
「嗯——長官?」阿齊低下頭,並尊敬地垂下尾巴。
「怎麼?」塔卡塔-吉姆問道。
「呃……我們難道不應該再重複一遍呼叫?也許頭一遍他們沒有收到,錯過了?」
阿齊就像移民行星卡拉菲亞星上的所有海豚一樣,為自己能說一口有教養的共同語而倍感驕傲。可是上面幾句如此簡單的話,他卻說得結結巴巴,這令他十分尷尬。
但這一情景卻令副船長十分滿意。他最討厭「帥小伙子」——他能夠把這個詞完美地從共同語翻譯成海豚的三段體——而這個見習船員就是個「帥小伙子」。
他說:「不,通信員。我們要按命令行事。如果船長回到這裡後想再試一遍,那由他作主。行了,管好你的事去吧!」
「嗨,嗨,唉,唉,長……長官。」這個海豚帥小伙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作站,這樣他可以用空氣櫃呼吸,而無需像魚一樣吞水。在這裡,他可以像個正常的人一樣說話,同時等待著他最親密的人類朋友從浩瀚而陌生的海洋向他通話。
塔卡塔-吉姆希望船長盡快回來。這間控制室讓人感到閉塞、死氣沉沉。吸入這種絲絲作響的、充滿氣體的富氧水,令他在下班前倍感疲倦。他總覺得水中氧氣不夠。他身上既有肺,也有鰓,這兩種器官具有相反的功能,兩者的不協調使他覺得奇癢難忍;還有那些藥丸——它們能迫使過剩的氧氣經過他的腸道進入呼吸系統——老是使他感到心臟像火燒一樣難受。
他又看見了梅茨,這位白髮蒼蒼的科學家正緊抓一根欄柱,將頭伸到空氣櫃底下,通過傳呼器呼叫克萊代基。也許他呼叫完畢後就會在這裡逗留。這個人老是在附近轉悠,監視……總讓人覺得自己是他的試驗品。
塔卡塔-吉姆思忖道:「我需要一個人類同盟者。」雖然海豚控制著「閃電號」飛船,但是假若他能成為海豚保護者——人類的心腹,別的海豚船員執行起他的命令來,動作會更加利索。克萊代基是湯姆·奧利的心腹。希卡茜有吉莉恩·巴斯金。布魯吉達的人類靠山是工程師蘇西。
梅茨完全可以成為他——塔卡塔-吉姆的靠山。幸運的是,這個人還容易操縱。
信息顯示屏上,有關空間戰鬥的報告越來越頻繁。看來,它已演變成這顆行星上空的一場大戰。至少有五支飛船艦隊捲入了戰鬥。
塔卡塔-吉姆竭力抑制自己的強烈衝動:他想咬,他想使勁甩尾巴。他想搏鬥!他受不了四周籠罩的恐怖氣氛,他寧願與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拚個你死我活!
「閃電號」幾星期來一直在東躲西藏,但最終仍不免陷入困境。這一次克萊代基和奧利還能有什麼妙計逃過此劫?
要是想不出妙計,該怎麼辦?也許更糟,要是他們出了一泡餿主意,令所有的海豚與人類都遭到殺戮,又該怎麼辦?那時他該怎麼辦?
塔卡塔-吉姆不停地琢磨這個問題,使頭腦不致空閒,他焦急地等待著船長回來,解除他的精神壓力。
第四章 克萊代基
好幾個星期以來,這是他睡的第一個安穩覺。自然,肯定又會有事打攪他的。
克萊代基早已習慣在零重力加速度狀態下休息了,他全身懸浮在濕潤的空氣中。但是,只要他們還在東躲西藏,就不能使用抗重力床。當然,對海豚來說,另一個辦法是睡在液體中。
整整一星期來,他在所有休息時間都試著呼吸富氧水。結果卻是一連串的夢魘:他總是夢見自己被人卡死。船上的外科醫生麥肯妮勸他還是用老式方法睡覺:浮在一池清水表面。
克萊代基決定試一試她的建議。他首先發現自己的艙房頂上有個空氣層。然後他檢查了三遍氧氣過剩警報器,性能良好。最後,他脫下了工作服,關閉燈光,浮到艙頂,將富氧水從自己的鰓-肺系統排出。
他在空氣層裡直覺得渾身放鬆。不過最初他只敢躺在離艙頂不遠處。他思緒萬千,皮膚因接觸工作服而奇癢難忍。這是一種過敏性搔癢症。在宇航時代之前,當人類尚處於原始而神經質的社會時,對於自身的肌膚也一定有過同樣的感覺。
可憐的智人!在地球人與外星人接觸之前的千百萬年中,人類幼年的歷史多麼愚昧,充滿多少痛苦。那時他們全然不知星系社會,被徹底隔絕在外。
克萊代基又想道:海豚卻一直處於十分優雅的狀態,在「鯨之夢」的他們那一角自由自在地漂游。當人類進入成年期,開始提升地球上的一些高等生物加入他們的行列時,「友好」種系的海豚便相當從容地從一種高尚狀態進入另一種高尚狀態。
克萊代基提醒自己: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問題。這時,他很想搔一搔安置傳感放大器那部分的皮膚,但由於脫下了工作服,所以碰不到那處部位。
他在水面上漂浮,在黑暗中等待入睡。四周真是寧靜,微波輕輕拍打著眼瞼。呼吸真正的空氣令他心曠神怡,比起富氧水來舒服多了。
然而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對下沉的不安感覺……好像沉入富氧水會傷害他似的……好像千百萬條海豚一生不是那樣睡的。宇航員特有的向上看的習慣也令他不安。艙頂離他背鰭頂端才數英吋。即使閉上雙眼,聲納也會告訴他身處一個封閉的環境。他不發出嘀嘀的定位聲波就睡不著覺,就像一隻黑猩猩不搔癢就睡不著一樣。
克萊代基噴了噴鼻子。要是讓宇航生涯害得自己患了失眠症,那才該死。他又用力噴了噴鼻子,並開始數起聲納的卡噠聲。他開始打鼾,一開始是有節奏的高音,接著又在鼾聲中增加了低音成分,慢慢地組成了一曲賦格調。
回聲從他額邊傳開,在狹小的艙內四處折射。各種音調相互追隨、重疊,融合成一陣含糊的嗚咽聲與巴松管發出的沉重歎息。它們自成一體,宛如一座由非我構成的穹屋,他知道,只要這些聲音搭配正確,就會使艙壁消逝……
他的思緒彷彿有意避開「鯨之夢」中那些關於恪盡職守的訓誡——迎來了其中他深愛的一小節:
當漩渦——變幻萬千
絮絮輕訴——在呼喚
記憶中——晨歌低吟
月亮——海潮的精靈
那時漩渦——變幻萬千
絮絮輕訴——在呼喚
記憶中……
書桌、櫃子、艙壁,都蒙上了一層虛幻的聲音陰影。他的吟唱像是從心底自由流淌出來——這是經過提升的基因沉思的詩篇,多麼豐富,又多麼實在。
浮游物飄過飛船的尾部襟翼,這是一群一群夢幻般的東西。回聲打開了他周圍的空間,彷彿水永遠在流淌著。
夢之海——永恆不變
絮絮低語——在呼喚
記憶中……
不久,他覺得彷彿有人走近他身邊,似乎是從沉思的聲音中凝聚出來的。
他那工程師的嚴謹意識此刻自由飄散,只覺她漸漸地自行聚成形體……那是一個女神的身影。接著女神奴卡佩便飄然而至,在他身旁發出一串幽靈般的水泡,激起「咕嘟嘟」一陣聲響。她的軀體黑亮,有光澤,很快又滑入黑暗之中,隔牆並未阻擋住她,彷彿根本不存在似的。
幻影消逝了。克萊代基四周的水色更深。奴卡佩也不再是一個陰影,她不再被動地聽他歌唱。她針尖般的牙齒閃閃發光,向他吟唱自己的歌:
緊挨著——起伏的微波
無邊無垠——層層夢幻
當拱背的——老兄弟
向嚴肅的群魚——唱起歌
此時你發現我——流浪的兄弟
即便就在——人類的旋律中
人類——與其他走獸
把仁慈——賜給群星……
一陣陣福音傳入克萊代基耳中,他身心寧靜,心跳漸緩。他睡在溫柔的夢之女神側畔。她向他逗笑,嘲諷他這個工程師,居然用生硬的、凝煉的三段體詩行呼喚夢中的她,為何不用祖先那渾沌而原始的呼喚?
她歡迎他進入「閾之海」,在這裡,三段體足夠了;在這裡,他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鯨之夢」在洶湧澎湃,並感知到夢中的古代眾神。這片海洋能容納多少,這位工程師的腦海中也能容納多少。
三段體詩行有時顯得多麼生硬!那重疊的音調與象徵模式,幾乎像人類一樣精確……幾乎像人類一樣狹隘。
他自小就接受這類術語的熏陶,他的部分大腦是按照人腦方式進行基因設計的,但是渾沌的聲音形象會不時竄入腦際,不斷侵襲他,向他暗示古遠的詠歎。
奴卡佩發出同情的卡噠聲,她綻開了笑容……
不!她不會有這種陸地猿類的表情!在鯨類動物中,只有新海豚才會用嘴來「微笑」。
奴卡佩只會做另一件事:她,這位女神中最溫柔的女神,輕輕撫摸他的身側,然後告訴他:
此刻靜下心來
一切任其自然
工程師們
遠在海洋中
亦然能聽見
幾星期來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他入睡了。克萊代基的呼吸凝成閃爍的水珠,聚集在艙頂上。附近通風口吹過來的微風,拂動著這些小水珠,它們戰慄著,終於像細雨一般,灑在水面上。
當伊格內西奧·梅茨的全息形象在他右側一米處形成時,克萊代基一時沒有意識到。
這個「形象」開口說道:「船長,我一直從駕駛艙向這裡呼叫。恐怕星系人會比預料的早一些發現我們……」
克萊代基完全沒聽見這試圖喚醒他去行動、去戰鬥的輕聲呼喚。他彷彿仍然駐留在隨波蕩漾的海草叢林之中,傾聽冗長的夜之聲。最後,還是奴卡佩推了他一下,使他從夢境回到現實。她一邊慢慢後退,一邊柔聲提醒他:
職責、職責——這是榮譽——
克萊代基——警覺起來
去分擔——職責與榮譽
奴卡佩獨自在他身旁時,也許會毫無顧忌地說原始語言。他無法忘卻這位夢之女神,正如他無法忘卻自己的意識。最後,他的一隻眼睛終於聚焦到那個一直呈現在眼前的影像,一句句共同語也終於進入他的意識。
克萊代基歎了口氣,說道:「謝謝,梅茨博士。告訴塔卡塔-吉姆,我立刻去他那裡。請通知湯姆·奧利,我想在駕駛艙見到他,克萊代基通話完畢。」
他花了幾分鐘時間作深呼吸,讓四周的景象重新在腦際成形。接著他一扭軀體,潛入水中,重新穿上工作服。
第五章 湯姆·奧利
一位高個子、黑頭髮的男子,一隻手抓住床腳,正在來回晃悠,這張床顛倒著,釘在地板上的。地板此刻傾斜地在他頭頂上延伸,他的左腳隨心所欲地擱在一隻抽屜的底部,那抽屜是從一張嵌入牆壁內的立櫃中抽出的。
警示燈突然亮起黃色閃光,湯姆·奧利一個轉身,用另一隻空出的手,抓住手槍皮套。手槍已經抽出一半,這時他才看清楚是什麼引起了他的騷動。他咒罵了一聲,重新將武器插回槍套。此刻會有什麼緊急情況?他能即興想出十幾種可能性,可他卻在這裡,用一條手臂,懸掛在飛船最難堪的部分!
「托馬斯·奧利,讓我來聯繫吧!」
說話聲似從他右上方傳來。湯姆換了個手抓住床腳,使自己轉過身來。一個抽像的三維圖案在他臉前一米處旋轉,就好像被一陣旋風捲起的小飛蛾。
「我揣測,你想知道警報的原因,對嗎?」
湯姆不客氣地答道:「再對也沒有了,該死的!我們受到攻擊了嗎?」
這個旋轉的彩蝶狀東西答道:「不。這艘飛船還未受到攻擊,但是副船長塔卡塔-吉姆已經發出警報。至少有五支飛船艦隊,目前正在基斯洛普星附近。看來他們正在這顆行星不遠處進行大戰。」
奧利歎了口氣,說道:「這麼說,已經談不上迅速修復飛船逃離此地了。」他想,追擊者這回無論如何不會再讓他們輕易逃脫了。「閃電號」從莫格蘭星混戰中趁機溜走時,已經損壞不輕,留下了一條噪音尾跡。
湯姆先前一直呆在機艙裡,幫助船員修理「閃電號」的靜態平衡發動機。他們剛完成了需用眼、用手的那部分工作。他瞅了個機會偷偷溜開,來到「干輪」中的這個無人艙區,這裡一直是「尼斯」電腦的藏身之處。
「干輪」指的是一圈環狀的工作室和艙房,飛船在宇宙空間航行時,干輪一直均勻地旋轉,以向裡面各艙室提供人造重力。現在干輪早已不會轉動,由於受到基斯洛普星重力的影響,那部分顛倒的走廊和艙室便顯得十分不方便,因此無人在此工作。
空無一人的環境很適合湯姆,不過顛倒的用具和設備令他他對眼前這台「尼斯」電腦說道:「除非我用手工操作將你啟動,否則你不得擅自啟動。你必須等到驗證了我的手印和聲音之後,才能暴露自己是一台不同於標準通信電腦的電腦。」
那團旋轉的圖案,此時變成一個三維形態。電腦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它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會自由採取行動,如果我犯了錯誤,我準備接受三級紀律懲戒。級別更高的懲罰將被視為根據不足,並以歧視為理由而拒不執行。」
湯姆禁不住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假如他任其自由,這台機器會把他弄得團團轉,即使他用主人的身份來命令電腦,也不會得到任何結果。這台電腦是廷布利米人的一位密探借給湯姆的——廷布利米人是星系人的一族,他們對地球人十分友好,並以智慧著稱於整個星系。那位密探對湯姆說得十分明白:這台「尼斯」電腦的有用之處,是應變靈活,處處採取主動,不過有時它也會讓人感到惱火。
湯姆對尼斯電腦說:「對你的錯誤我會給予規定的懲處。現在聽著,關於目前的處境,你有什麼高見?」
尼斯電腦答道:「這是個含混的問題。我可以接通飛船的作戰電腦,不過那也許要冒一定的風險。」
湯姆急忙說:「不,此刻還不必這樣做!」假如尼斯電腦在警報狀態下接通作戰電腦,那麼很可能會被駕駛艙內克萊代基的工作人員注意到。湯姆猜測,克萊代基知道他的飛船上有一台尼斯電腦,同樣,他也知道吉莉恩·巴斯金負有秘密使命。但是這位海豚船長睜一眼閉一眼,不想干預他們兩人的工作。
「那好吧。能否幫我接通吉莉恩?」
跳舞的圖案閃出藍色光斑:「她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我已經接通了。」
一片片飛蝶驟然隱去,出現了一位金髮女郎的形象,大約三十出頭。她愣了一下,接著,一道燦爛的笑容,照亮了她整個臉龐。她笑得很動人。
「啊,我明白了,你又在拜訪我們那位電腦朋友了。湯姆,告訴我,那架異類機器究竟什麼地方勝過我,令你如此著迷?對我,你從來沒有這樣真正地『神魂顛倒』過。」
湯姆說:「真有趣。」但是她的態度已經減輕了他的焦慮。他一直在擔心,他們會立刻投入戰鬥。再過七八天工夫,「閃電號」如果沒有被擊毀或俘虜,就可以完全修復了。可現在,它卻像一隻上了麻醉藥的兔子。
他說:「我看星系人還未降落。」
吉莉恩搖搖頭說:「還沒有,不過,我和麥肯妮正在醫務室值班,以防萬一。駕駛艙的船員們說,至少有三支艦隊已經闖入了附近的空間。它們立刻互相開火,就像在莫格蘭星那樣。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它們互相毀滅。」
湯姆說:「恐怕這種希望不大。」
「嗯,你是我們大家庭的戰術專家。不過,也許再要過上好幾星期,才會有一群勝利者前來追捕我們。他們會進行種種交易,結成各種各樣『最後一分鐘』同盟。我們還有時間想辦法。」
湯姆希望自己能分享她的樂觀精神。作為「大家庭的戰略專家」,「想辦法」是他的天職。
「嗯 ,如果情況不太緊急的話……」
「——你就可以在我那位電子情敵身邊多呆一會兒。我這就去找赫爾貝親熱親熱,咱倆扯平。」
湯姆無奈地搖了搖頭,任憑她笑話自己。赫爾貝是一具屍體——這是他們從被遺棄的龐大飛船艦隊裡找到的唯一具體收穫。吉莉恩認定,這具異類的屍體已有二十多億年了。每當他們詢問飛船上小型信息庫,這屬於哪個種族時,信息庫馬上會出故障。
「告訴克萊代基,我立刻過去,好嗎?」
吉莉恩說:「他們正在設法喚醒他。我會告訴克萊代基,我最後一次看到你時,你正在某個地方閒混。」說著,她擠了吉莉恩早已從屏幕上消失,湯姆卻仍在凝視,他又一次問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使他同吉莉恩那樣的女子墮入愛河?
「出於好奇心吧,托馬斯·奧利。我對剛才這段對話的弦外之音甚感興趣。我這樣猜測不知正確與否?剛才巴斯金博士對您的那些溫和的羞辱,可以歸於打情罵俏一類嗎?我的製造者廷布利米人具有心靈遙感能力,但是他們也同樣沉湎於此類消遣。這是求偶過程的一部分嗎?抑或這是測試友誼的手段之一?」尼斯電腦向他提出了一連串問題。
「我想,大概兩者兼而有之。廷布利米人難道真的也做同樣的事……」湯姆搖了搖頭。「不提這件事了!我的手臂很累,現在我要出去了,尼斯,你還有什麼事要報告我嗎?」
尼斯答道:「就您的生存與使命而言,沒什麼重大事情了。」
湯姆又說道:「據我猜測,你還未能騙過飛船上的小型信息庫,讓它吐露有關赫爾貝和那群被遺棄飛船的任何細節?」
旋轉的飛蝶頓時化作稜角分明的幾何圖案。「這才是您的主要問題,對嗎?十三小時前,巴斯金博士也向我提過同一個問題。」
湯姆問:「你給了她更直接的答覆?」
尼斯答道:「當初我被安置在這艘飛船上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要找到繞過船載小型信息庫進入程序的方法。假若我成功的話,會通知您的。」電腦發出的聲音絲毫不含人情味,又乾澀又尖利,簡直能刺透甜瓜。它接著說:「廷布利米人早就懷疑『信息庫學會』並非中立——他們出售的信息庫分庫中編入了特殊的程序,會以十分微妙的方式產生故障,從而使討人厭惡的各種族處於劣勢地位。」
尼斯又說:「當您的祖先還披著獸皮時,廷布利米人就開始研究這個問題,托馬斯·奧利。在這艘飛船上,我們能指望的最大收穫,至多是搜集到一些新資料,也許還能消除幾處次要的障礙。」
奧利明白,這台電腦的年齡比自己不知大多少倍,所以它能有如此耐心和遠見。可是,他依然對它十分惱怒。總得想點辦法,來使陷入困境的「閃電號」及其船員有所轉機。他想,儘管我們碰上了如此出乎意料的事,但這趟星際旅行絕不能虎頭蛇尾,草草收場。
這時尼斯又開口了:「地球人有一種秉性,他們受到挫折後能從中吸取教訓——正是這一原因使我的主人同意這場瘋狂的冒險——不過,誰也未曾預料,這艘飛船會遇到一連串如此非同尋常的災禍。他們低估了你們的才能。」
湯姆覺得無話可說。他的雙臂開始疼痛。最後,他說:「好吧,我該回去了。如果發生緊急情況,我會通過飛船的通信系統同你聯繫的。」
「當然。」
奧利鬆開手,身子蜷成一團,落在關閉的艙門旁,那門框是矩形的,高高地位於一堵傾斜度很大的牆上。
這時尼斯電腦突然又說道:「巴斯金博士剛才又傳過話來,稱塔卡塔-吉姆已命令搜索隊返回。她認為你很想知道這件事。」
奧利咒罵了一聲。梅茨也許在這件事中插了一手。如果不尋找原材料,如何修理這艘飛船?克萊代基之所以要來到基斯洛普星,最強硬的理由便是:這裡有豐富的、預先提煉過的金屬;而且這裡是個水世界,海豚行動十分便利。如果連希卡茜帶領的勘探隊都被召回的話,可見情況已十萬火急……或者有人已開始驚惶失措。
湯姆停了停,抬起頭說:「尼斯,我們必須知道,星系人以為我們找到的是什麼。」
閃爍的蝶狀光斑淡隱了。「我已經徹底查遍了這艘飛船上微型信息庫中的全部公開檔案,想找到有關被遺棄艦隊的蛛絲馬跡。只發現我們在巨型飛船外殼上看見的圖案與某些古代拜物教象徵之間有相似之處。除此以外,沒有發現任何證據來支持下面這種假設:我們發現的艦隊與神話般的原始保護者之間有任何聯繫。」
湯姆問道:「但是你也沒有發現任何證據推翻這種假設,是麼?」
「正確。這些遺棄的飛船也許和一個傳說有關,那傳說維繫了五大星系中所有呼吸氧氣的種族;當然,也可能毫無關係。」
湯姆說:「它們也可能只是一大群遇難飛船,沒有重大的歷史價值。」
「是的。不過從另一個極端上說,你們也許碰上了當代最偉大的考古和宗教發現。這兩種可能性都有助於解釋此刻本恆星系中正愈演愈烈的一場大戰;這也表明,有多少星系文化群落對古遠的事件是多麼關心。只要本飛船是那些被遺棄艦隊有關資料的唯一來源,探測飛船『閃電號』就必然成為一注大獎,令各種各樣的狂徒垂涎三尺!」
奧利原本指望尼斯電腦可能找到一些證據,表明他們的發現沒有多大價值,這樣就可使那群外星人放過他們。不過,「閃電號」要是能將這一信息傳達給地球也好,讓那些腦瓜更聰明的傢伙去決定該怎麼對付這件事吧!
他對尼斯電腦說:「你就好好地苦思冥想吧。現在,我要去想辦法,甩開星系人的追蹤。好吧,你可以告訴我……」
尼斯電腦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我當然可以。艙門外的走廊上沒有人。難道你認為,假如有人在外面,我會不告訴你嗎?」
湯姆搖了搖頭,心想,這台電腦一定編過這樣的程序:隔一段時間就奚落他一兩句,這是廷布利米人的典型做法。他們是地球人最偉大的同盟者,但也是惡作劇的老手。湯姆暗想,一旦處理完畢這堆災難性的大事,他非得在尼斯電腦裡做點手腳,然後將亂了套的電腦還給廷布利米朋友們,並向他們聲稱,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事故」。
艙門輕輕地滑向一邊,湯姆抓住門沿,用力甩身而出,落在外面走廊的艙頂。艙門彭的一聲自動關閉。在稍成弧狀的走廊裡,紅色警示燈時亮時滅。
他想:一切正常。雖然盡快溜之大吉的希望已經破滅,但是我已經想出一些權宜之計。
湯姆已經和船長談過一些想法,但有一兩個主意他沒向任何人說起。
他思忖著:我必須先實施幾項計劃,在實踐中看看機會大小,並以此來調整整體計劃。
也許,會出現我們意料之外的轉機,向我們展示真正的希望。
第六章 星系人
戰鬥的第一階段是各方自由作戰。二十來支戰鬥艦隊相互騷擾,相互試探,試圖摸清對方弱點。已經有大量被擊毀的飛船沿著軌道飄蕩,它們扭曲著、翻滾著,發出不祥的亮光。沿著作戰路徑,瀰漫著發光的煙雲,崢嶸突兀的金屬殘片互相碰撞時,閃現出一片片耀眼的光芒。
一位身披鱗甲的雌性統帥在自己的旗艦中,注視著作戰屏幕。她躺在一張寬大的軟墊上,一邊撫摸著腹部褐色的鱗片,一邊陷入了沉思。
她名叫克拉特。那張寬大的座椅四周鑲著一圈熒熒閃光的屏幕,上面出現一幕幕驚險場面。一塊屏幕上佈滿彎彎曲曲的線條,表示那些概率異常的區域。另一些屏幕則顯示著那些佈滿超自然武器、充滿危險的空間。
一簇簇的亮斑是其他艦隊,當戰鬥的第一階段趨於結束時,它們重新集結起來。在兩側空間,戰鬥依然十分激烈。
克拉特斜依在「弗勒圖爾」獸皮製的軟墊上。她移動著自己的重心,以減輕第三節腹部的壓力。戰鬥荷爾蒙總是會加速她體內胚胎的生長。這實在很不方便,所以在古時候,她的雌性祖先只得呆在巢中,將戰爭留給愚蠢的雄性。
現在一切都改觀了。
一個小鳥般的動物走近她的身側,手上托著一隻盤子,克拉特從盤中拿起一隻深紫色的鱈魚味漿果。她咬了一口,漿果的液汁便流遍她的舌頭,並順勢淌下,滲入嘴邊的鬍鬚之中。她貪婪地吮吸著液汁。小個子福斯基便放下盤子,開始唱起一首滑稽的歌謠,頌揚戰爭的樂趣。
福斯基的祖先毫無疑問是鳥類,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他已被提升為智慧生物了。本來,將扈從物種只提升到次等智慧水平,也許違背《提升法典》。然而,一旦他們能夠說話,在緊急情況下還能駕駛飛船,他們心中就會萌發出獨立的野心。這類生物充當家庭僕傭或小丑,實在太有用處了,所以他們命中注定只能擔當這一分工。適應性太強,也許會影響他們優雅而聰明地履行以上兩種功能。
克拉特面前一個較小的屏幕突然黑了:索羅人後翼一架驅逐飛船被擊毀,克拉特幾乎沒有在意。至此為止,聯合的代價還不算太大。
指揮室分隔成餡餅狀區間,克拉特可以從指揮座上看見每個分隔室。她手下的船員在忙碌不停,他們都是索羅人的扈從種族,每個人都匆忙地按照她的旨意完成各自的分工任務。
從航行、戰鬥、偵察各工作室傳來消息:白熱化的戰鬥進程終於出現了緩和的跡象。不過她從策劃室看到,工作人員在加緊評價各方面的發展跡象,其中包括「遜位者」與「超越者」這兩支艦隊結成了新的同盟。
一位帕哈族的下級軍官從偵察室伸出頭來。克拉特的眼瞼低垂著,但她注視著,只見這傢伙竄至食品室,抓起一大杯冒著熱氣的「阿莫克拉」,又匆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室。
比起福斯基的種族來,帕哈族享有更多的種族多樣性,他們的地位也提升為儀仗武士。在克拉特眼裡,這使得他們不那麼俯首貼耳。不過,若要擁有一批優秀武士,總得付出點代價。她決定不追究這一事件。她聆聽著小個子福斯基吟頌著即將來臨的勝利——吟頌著克拉特即將擁有的榮光——她將把這群地球人一網打盡,最終從他們口中搾取出頭號秘密。
警笛聲突然尖嘶。福斯基小丑嚇了一跳,立刻遁入他的小室。頃刻間到處都是奔走的帕哈人。
戰術軍官大聲喊道:「坦杜人襲擊者!第二號飛船到十二號飛船注意,敵人已經在你們中間出現!採取遁走操作!快!」
旗艦飛船突然跳動一下,它也得急驟改變航向,以避開大片導彈雨的襲擊。克拉特的屏幕上出現一個脈動的、危險的藍色光點——強悍的坦杜人巡航飛船在她的艦隊中心突然出現——轉瞬間已經朝她的索羅人飛船傾瀉無數炮火!
她詛咒著坦杜人該死的概率衝鋒。克拉特深知,任何人的行動都不及坦杜人那麼快捷,因為沒有哪個種族甘冒這樣的風險。
克拉特的交配爪因惱怒而哆嗦:她那隊索羅人飛船正忙於躲避導彈,竟然未作還擊!
克拉特用尖利的噓噓聲對通話器叫道:「蠢貨!六號飛船和十號飛船,堅守你們的陣地,集中火力攻擊那些可惡的傢伙!」
這時,她的命令尚未來得及傳達給各飛船船長,可惡的坦杜人飛船卻開始自行消失了!片刻之前它還在那裡,兇猛而致命,撲向數量眾多但束手無策的敵艦,但是轉瞬之間,這個紡錘狀的亡命之徒被一片閃爍的、無色的火花構成的暈環包圍起來。它的外層保護甲折皺起來,這艘巡航飛船宛如一座火柴棍搭起的高塔——崩坍、塌入自身之中。
隨著一道炫目的強光,坦杜人的飛船消失了,留下一團刺鼻的煙霧。雖然克拉特的旗艦也有重重厚甲保護,但她仍然感到一陣可怕的心靈遙感巨響。
當這陣遙感噪音漸漸消散時,克拉特暗自慶幸。其他種族避免使用坦杜人的方法,是有其道理的。然而,只要那艘飛船再存在幾分鐘的話……
一切完好無損,克拉特注意到,她的手下都恪盡職守。但是有幾個動作慢了些,這些傢伙要受到懲罰……
她召來了戰術總指揮,這是個高大、魁梧的帕哈人。這位武士朝她走來,試圖保持驕傲的姿態,但是他睫毛低垂,可見已知道將有什麼結果。克拉特喉嚨底部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她開始說話,但這位索羅人女司令此刻情緒激昂,只覺得一股壓力在腹中激盪。克拉特發出呼嚕的粗濁聲音詈罵起來,那帕哈人軍官轉身就逃,留下她獨自在獸皮軟墊上,喘氣不已。最後,她咆哮了一陣,總算覺得輕鬆了些。過了片刻,突然從她身下產出一枚巨卵,她將身子前傾,用手將卵取出。
克拉特將巨卵捧在手上,懲罰啊,戰鬥啊,暫時都從她的腦際消失。她所在的物種,是在二百萬年前由膽小的胡爾人提升為智慧生物的,但如此漫長的歲月,並未改變該物種原先具有的本能:她在雌性荷爾蒙作用下立即產生反應——將粘在巨卵出氣口處的胎液舔去——出氣口是那枚外表粗糙的巨卵上的一道裂縫。
克拉特心中充滿喜悅,所以又多舔了幾下,她以一種古老的、尚未改變的母性條件反射,將卵抱在懷中,輕輕搖晃。
第七章 利男
當然,他的夢境中有一條船。從九歲起,利男的夢中少不了船。最初是帶桅桿和舵的帆船,航行在卡拉菲亞星的海峽和群島之間,接著便是宇宙飛船。利男夢見過各式各樣的船,包括強大的星系人保護者種族的星際飛船,他希望有一天能親眼目睹這樣的巨無霸。
此刻他夢見了一葉小舟。
那是他的家鄉,在一顆人類與海豚共棲的小小行星上,他和海豚阿齊被派去駕駛這艘鐵殼小艇,他身穿卡拉菲亞軍校的制服,銅紐扣在阿爾發恆星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小船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啟航了。
沒過多久,天色驟然暗了下來,天空與海水融成一色。海上狂浪滔天,接著便漆黑一片,隨即變成真空,突然,四面八方都是星星。
他擔心沒有空氣:他和阿齊都未穿宇航服,要在真空中呼吸,那可太難了!
他正要掉頭回家,只見他們在身後追趕。這些星系人——他們的腦袋呈各種形狀、各種色彩,有的長著細長而彎曲的手臂,有的長著短小而強勁的爪子,有的更加可怕——駕著船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追趕。他們那亮澤的船艏,像星光一樣閃爍、搖曳。
他一邊用力劃著雙槳,想要逃跑,一邊大聲喊道:「你們想幹什麼?」(難道小艇出發時沒有裝上發動機?)
他們用一千種不同語言喊道:「你的主人是誰?!是你旁邊的那個嗎?」
「阿齊是一條新海豚,他是我們的扈從種族!我們人類提升了他們,使他們享受自由!」
「這麼說,他們是自由的,」星系人一邊說,一邊駛得更近了。
「可是誰提升了你們?誰使你們獲得自由?」
他尖嘶道:「不知道!也許是我們自己!」星系人哈哈大笑,而他劃得更加有力。他掙扎著,艱難地呼吸著真空。「別來惹我,讓我回家!」
突然,整整一支艦隊赫然聳現在前方。每一艘飛船似乎比月球還大,比恆星還大。它們是那麼黑暗、沉寂,這情景似乎把星系人也嚇住了。
這時,這列古老球體中最前面的一個張開了,此時利男意識到阿齊不見了,他的小艇不見了,外星人全都不見了。
他想尖叫,但空氣太寶貴了。
一聲刺耳的呼嘯聲將他驚醒,一時間他只覺得疼痛,茫然不知身處何方。他突然坐起身子,隨著這一動作,快艇不由自主地顛了一下。他兩眼望去,只有模糊一團的地平線,勁風吹拂著他的臉,基斯洛普星的強烈氣味直衝鼻孔。
「終於醒來了,爬梯人,你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利男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希卡茜浮在水面不遠處,用一隻眼睛打量著他。
「沒事了吧,亮眼睛小鬼?」她問。
「嗯,是的,我想是的。」他答道。
「那你最好把輸氣軟管修理一下,為了使你吸到空氣,我們不得不把它掐斷了。」
利男突然感到刀割似的疼痛,這才注意到雙手都整整齊齊地纏了繃帶。
「還有誰受傷嗎?」他一邊問,一邊用受傷的手摸向後褲袋,尋找修理工具。
希卡茜答道:「有幾個受了輕微的灼傷。得知你無礙,我們為這次戰鬥而高興。謝謝你告訴我們薩西婭的事。要是你沒有被困在那裡,我們是不會去那地方尋找的。」
「現在他們正在把她弄出來。」
利男知道,他應該感謝希卡茜這樣處理這場不幸事件。由於他擅自離隊,並險些喪命,他理應受到一頓嚴厲的斥責。但是此刻他心中充滿失落感,連向這位海豚女中尉道謝的勇氣也沒有。利男問道:「他們還沒找到菲匹特嗎?」
「菲匹特蹤影全無。」希卡茜答道。
基斯洛普星緩慢地自轉著,這時太陽的位置相當於地球上下午四點鐘的光景。東方地平線上,低沉的雲團正在聚集,海面波浪起伏,以前並未有過這種現象。
希卡茜說:「也許,再過一會兒會有一場風暴。雖然在別的行星上依靠地球上的直覺是不明智的,但我想是沒什麼可害怕的……」
利男抬頭望去,他瞥見南方好像有什麼東西……
又來了,一閃,接著又是一閃。兩個微弱的光點先後爆開,相隔時間很短,在耀眼的海水背景下,幾乎無法察覺。
他指著南方天空問道:「那已經持續多長時間了?」
希卡茜反問道:「利男,你指的是什麼?」
「那陣陣閃光。是閃電嗎?」
新海豚希卡茜的眼睛睜大了,嘴唇也微微噘起,尾鰭攪動著海水,身子慢慢從水中升起,她先將一隻眼睛對著南方,接著另一隻眼睛也轉向那個方向。
「我什麼也沒發現,亮眼睛,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她問道。
「色彩斑斕的閃光。光點爆開了,許許多多。」利男停止修復輸氣軟管,他凝視了片刻,試圖在回憶什麼。
他緩緩說道:「希卡茜,我記起來了,我在和海草搏鬥時,阿齊呼叫過我。你的設備中有沒有收到什麼信號?」
「沒有,利男。不過,你得記住,我們海豚的進化還不夠完善,在作戰時不可能同時進行抽像思維。請……請你仔細回憶一下阿齊說了些什麼。」
利男摸了摸額頭,他很不願意回憶自己和海草進行的遭遇戰。那情景與夢魘混淆在一起——一團雜色斑駁、喧囂混亂的記憶片斷。
「我記得……記得他像是要求我們停止無線電聯繫,返回飛船……還說什麼正在進行一場空間大戰?」
希卡茜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嘯聲,以反身跳水的姿勢啪地躍出水面,旋又落了下來,她的尾鰭強勁地攪動海水。
關閉
鎖住
走另一條路——別向上!
又是含義模糊的三段體。其中包含著原始海豚語的某些細微變化,當然,這些是利男無法理解的,但是它們卻足以使他感到從脊樑骨裡透出一陣強烈的震撼。他從未想到,像希卡茜這樣的中尉,本質上竟也還是一條原始海豚。他將軟管捆紮完畢之後,方才後悔不迭地意識到,他沒有及時把情況報告希卡茜,這也許會使全體船員送命的。
他啪的一聲將面罩合上,一轉身壓下快艇的沉浮閥門,同時核查了一下頭盔邊緣上安置的各種顯示器。他又迅速地查看一遍潛水前的一切準備裝置,其動作之迅速,只有卡拉菲亞星的第四代定居者才能做到。
小艇的船艏疾速下沉,大海突然在他右側升起,七條海豚破水而出,激起一大團浪花,並大聲地呼出體內廢氣。
奇皮魯催促道:「利男,薩西婭綁在你的船……船艉。你能把手腳放麻利些嗎?現在可沒時間慢吞吞地編小曲!」
利男做了個鬼臉,心想,奇皮魯這麼小看我。可是他當初為了救我一命卻奮不顧身地與海草搏鬥,這是怎麼回事?
利男記起當時奇皮魯在海草中撕開一條路的情景:他眼睛裡流露出不顧一切的神色,但當他找到快艇時,眼睛裡又熠熠生輝。可現在,他又變得那麼冷酷,一如既往地取笑他。
東方天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光,把四周的天際映照得通亮。海豚們發出一聲尖鳴,一齊潛入水中,但奇皮魯除外,他依然留在利男身邊——此刻東方的雲團邊緣正朝著傍晚的天空噴射出火光。
快艇終於沉入海中,但在最後一瞬間,利男和奇皮魯見到了巨人之間的一場戰爭遊戲。
一艘船頭猶如箭鏃一般的巨型飛船,如鉛錘般迅猛地朝他倆壓了下來,吐著火舌,充滿殺氣。它的周圍蒸騰出紫色的煙霧,在狂風中四處亂竄。由於飛船以超音速飛行,這一道道的紫氣撞上空氣層之後彈射回來,化作針狀衝擊波。這陣衝擊波來勢之猛,就連巨型飛船表面光滑的厚厚鎧甲也呈現出陣陣扭曲,各種致命的重力炮彈和等離子炮彈,也都在這陣紫色的針狀衝擊波下顯得突兀怪異。
兩架鉤錨狀的驅逐飛船緊隨其後,其間距離約為巨型飛船身長的四倍。由反物質的加速而產生的光柱,從這兩艘三葉狀飛船上閃出,擊中目標兩次,引起兩陣可怕的爆炸。
利男在水下五米處時,被強大的聲波擊中。快艇被掀得翻了個個兒,並在一片喧囂聲中撲騰,那聲響猶如巨廈崩坍。海水被攪成一個大漩渦,到處是泡沫和植物的殘枝碎葉。利男一邊拚命控制住快艇,一邊感謝造物主,他總算未在水面上聽見這場惡戰。在莫格蘭星球時,他們看見過飛船毀滅,但是沒這麼近。
巨響平息下來,化作長長的嚎叫,利男終於將快艇制服了。
薩西婭可憐的屍體依舊拴在快艇的後端。其他海豚,有的驚嚇過度,有的十分謹慎,都不願浮出水面,輪流到快艇底部的一排容量不大的空氣櫃來呼吸空氣。利男的任務是保持快艇穩定,這在激盪的海水中頗為不易,但他毫不猶豫地做了。
他們正位於一個灰色、巨大的金屬圓丘西側的斜坡附近。
斜坡上隔一段距離就長著一叢水生植物,它們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會勒死你的模樣,但誰也無法肯定。
利男越來越討厭呆在這裡。他但願此時自己正在家中,那裡雖然也有危險,不過那裡的情況比較簡單,也容易對付,比如纏住船底的籐蔓,或食肉的島龜——那裡沒有外星人!
希卡茜這時又游回他身邊,問道:「你沒事吧?」這位海豚中尉的聲音透出幾分從容與鎮定。
利男囁嚅道:「我沒事。還好,我總算把阿齊的警報告訴你了,差一點釀成大禍,你完全有理由怒罵我一頓。」
「別說傻話。現在我們一齊返回。布魯吉達累壞了,所以我把他弄到一個空氣櫃底下。你和幾名偵察員一起打頭陣,我們隨後跟上。立刻出發!」
「是,長官。」利男答應一聲,校準了快艇的方位,便推開油門。快艇開始加速,推進器發出嗡嗡的低鳴。有幾條強壯的海豚始終和他保持同樣的速度,金屬圓丘慢慢地朝右側退去。
全體出發一共花了五分鐘左右。他們剛上路,就遭到海嘯的襲擊。
這並不是滔天巨浪,只是石子掉進海中時四處擴散的一系列漣漪中的頭一道波浪。而這塊石子正是一艘半公里長的宇宙飛船。它以超音速一頭栽到僅五十公里外的海上。
波浪將快艇猛的朝上拋起,又向兩邊搖晃,幾乎將利男甩出船外。一大團烏雲般的海底碎石、撕裂的植物,以及活魚和死魚在他身邊急旋,猶如龍捲風中的泥沙。狂暴的呼嘯聲震耳欲聾。
利男拚命抓住方向盤。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他竟然克服了海浪那難以置信的衝力,慢慢地將快艇的船艏抬起,並避開狂濤的鋒尖。他在千鈞一髮之際,衝出了疾旋向下的漩渦,並順著波浪推湧的方向,將快艇朝東飛馳而去。
一團灰色的影子像箭一般從他左側越過,利男霎時辨認出這是奇皮魯。這條海豚正使出全身力氣,在激盪的海水中控制住自己。奇皮魯用尖利的聲音說了一番三段體,但利男一句也沒聽懂。一剎那他就蹤影全無。
利男也許是靠本能在行動,但也許是靠聲納屏幕。此刻屏幕上是亂作一團的飛雪狀斑塊,不過上面仍然可以依稀分辨出海底地貌的模糊輪廓。利男迫使快艇盡可能朝左行駛。
他突然不顧一切地將快艇向左急轉。引擎在緊急情況下發出的咆哮變成了一陣刺耳的尖鳴。好險!一座金屬圓丘那巨大、黑暗的陰影,赫然呈現在面前。利男能夠感覺到巨浪撞擊圓丘後折回時產生的水下逆流,它們撞擊著快艇右側,並隨著巨大的漩渦掃過小島那坡狀的海岸,呼嘯著,急速飛轉。
利男很想大聲叫喊,但是與浪濤的搏鬥佔據了他的全部呼吸。他咬緊牙關,心中默默地計數著可怖的一秒,又一秒。
快艇在一團泡沫的簇擁下,馳過了峭壁林立的北岸。利男雖然在水下,但他仍能看見右下方十幾米外的東西,他看到低矮的小島海灘植物。此刻他正駛在一座高高的水山中央。
接著他越了過去!大海打開了一道裂口,一道深邃的海溝橫亙在他的腳下,黑漆漆的,猶如無底深淵。利男猛的將艏翼向前推,並打開所有艙底水槽。快艇立刻如鉛錘般急速下沉,比以往任何一次下沉的速度都快。
他的船艉搖搖晃晃地將快艇向下拉去。利男越過一團團烏雲狀的降落碎片。黑暗與寒冷開始朝他襲來,他卻在尋求寒冷作為庇護所。
利男沿著海溝的斜坡,將快艇潛入一處平靜的深谷。他能感覺到海嘯在頭上翻滾。四周所有的植物,都以一種怪異的模樣波動著。慢慢降落的碎片隨波而下,撒在深谷的邊上,但至少海水已再也不會打算把他擊打致死。利男減小了下沉的角度,讓快艇朝峽谷中央駛去,以避開一切。接著他便讓自己稍作放鬆,此時他才感到肌肉扭傷及腎上腺素反應帶來的劇烈疼痛。他心中祝福著這些小小的、人類設計的共生體,此刻它們正在清除他血液中過剩的氮,以防止在這一深度可能發作的昏迷症。利男將引擎的轉速降低到四分之一,它們發出一聲歎息,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快艇儀表盤上的小燈大多發出令人驚訝的綠色。
一個顯示器吸引了他的目光——它指示有一個空氣櫃正在運行。突然利男聆聽到一陣模糊的歌聲,那是一曲耐心、可敬的嘯音。
海洋就像就像是——
無盡的夢中歎息——
夢境中的海洋海洋——
還有海中的一切
利男啪的一聲打開水下通話器,叫道:「布魯吉達,你好嗎?空氣沒問題吧?」
傳來一聲歎息,顫抖而疲憊。
「哈羅,長手……手指,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你駕駛的快艇簡直像一條真正的新寬吻海豚!」
「我們剛才看見的那艘飛船肯定墜毀了!要是果真如此,可以打賭,肯定還有一連串餘震!也許我們最好在這裡再呆一會兒。我想把聲納打開,這樣巨浪過後,別的海豚也可以過來呼吸空氣。」說著,他卡噠一聲合上開關,接著,一連串低沉的卡噠聲傳遍了周圍的水域。布魯吉達發出一陣呻吟。
「利男,他們不會來的。你沒聽見他們吧?他們不會回答你的呼叫。」
利男皺起了眉頭:「他們肯定會的。希卡茜一定知道會發生餘震。他們此刻也許正在尋找我們,也許,我最好的辦法是掉轉船頭……」他動手將快艇轉向,並排出壓艙水。剛才布魯吉達的話使他有些擔心。
「利男,別去!一起去送死沒有好處!等海浪過了再說!你必須活著向克萊代基報告!」
「你在說什麼?」利男叫道。
「聽著,亮眼睛,聽我的話!」
利男搖搖頭,咒罵了一聲,伸手將油門往回一拉,引擎慢慢停了下來。他又將水下通話器的音量調大。
「你聽見沒有?」布魯吉達問道。
利男點點頭,開始傾聽。海裡一片混雜的噪聲:狂浪朝後退卻時,由於多普勒效應1,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一群群魚類發出的驚惶叫聲;四面八方響起岩石崩坍和激浪撞擊海島的巨響。
【1 多普勒效應是指:當聲源或光源移近接收者時,接收到的頻率比發出的頻率高,反之當聲源或光源離開接收者時,接收到的頻率比發出的頻率低。——譯注】
這時他聽見了:用原始海豚語發出的令人震撼的反覆尖鳴。一條新海豚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就不會使用這種語言。
這聲音本身便是不祥之兆。
有一聲呼喊十分清晰,他能很容易地辨別出這種基本的危急呼叫。當初人類科學家最先弄明白的,便是海豚發出的這種信號。
可是還有其他噪聲……至少有三種聲響混在一種聲音中。
這種聲音很奇特,扣人心弦,很糟糕!
布魯吉達呻吟著說:「這是……是營救熱。希卡茜擱淺了,受傷了。她本來可以止住這一切的,但她現已昏迷,問題更加嚴重了!」
「希卡茜……」
「就像克萊代基一樣,她是研究『智慧學』…… 一門研究邏輯原理的學問的行家。她原本能強迫其他海豚不顧那些被衝上海岸的海豚發出的呼叫,深潛到安全海域的。」
「他們難道不知道會有餘震?」利男問道。
布魯吉達叫了起來:「餘震幾乎沒有什麼關係,亮眼睛,沒有外界力量,他們自己也可能擱淺!你是卡拉菲亞星的居民,怎麼會不知道我們的這一本性?我在這兒翻騰扑打,我要響應她的呼叫,前去赴死!」
利男呻吟起來,他當然知道營救熱——當它發生時,驚惶與恐懼會掃去一切文明的虛飾,令海豚的頭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拯救自己的同類,而不顧自身將冒什麼風險。每隔幾年,這一悲劇就會襲擊卡拉菲亞星球上哪怕是最高級的海豚種族。阿齊曾告訴他,有時,大海本身好像在呼喊救命。有些人類成員也聲稱能感受營救熱——特別是那些在「拜夢教」儀式上接受過海豚DNA的人。
從前,寬吻海豚,也就是瓶鼻海豚,最最不可能擱淺,但是基因工程不知怎的影響了這方面的平衡。當把其他物種的基因嫁接到寬吻海豚的基因模型上面時,出了一些毛病。人類遺傳學家花了三代工夫,致力於解決這個問題,但是直到如今,失去理智仍然是海豚的一個經常發生的危險。
利男咬了咬嘴唇,沒有把握地說道:「他們都穿著工作服吧。」
布魯吉達說:「但願如此。但是他們此時已經在說原始海豚語了,哪有可能正確地使用工作服?」
利男握起拳頭,捶了快艇一下。由於寒冷,他的手已開始麻木。他大聲宣佈:「我要上去看看。」
「不,絕不可以,你必須保衛自身安全。」
利男牙齒磨出了聲,總是把我當孩子,像孩子一樣照顧我、戲弄我。這種待遇令人噁心!
他將油門設至四分之一檔,並將艏翼拉起,說:「布魯吉達,我要把你放開了,你游泳沒問題吧?」
「沒……沒問題,可是……」
利男看了一眼聲納:西邊形成了一條模糊的直線。
他厲聲問道:「你能游了吧?」
「是……是,我完全能夠游了。但別在營救熱附近放開我!你別冒餘震的危險!」
「我已看見一道餘震正朝這裡襲來,每隔幾分鐘就有一次餘震波浪,它們的強度一次比一次減弱。我決定趁一次餘震越過我們時,立即上升。你必須返回飛船!告訴他們這裡發生的情況,向他們求援。」
布魯吉達抗議道:「利男,這可是你該做的事?」
「別再多說了!你願意照我說的去做嗎?不然,我非要將你縛起來不可!」
布魯吉達令人難以覺察地略一遲疑,接著他的聲音變了:「利男,我願意完全照你的話去辦。我去請求救援。」
利男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裝備,接著便輕輕地從快艇側舷爬出,用一隻手抓住邊緣的支柱。布魯吉達通過透明的空氣櫃外殼注視著他,這條海豚的頭周圍牢牢地佈滿了氣泡。利男扯鬆了將布魯吉達固定在空氣櫃下的綁帶,說道:「你知道,你一定要帶個呼吸器。」
當利男扳下空氣櫃旁的操縱桿時,布魯吉達歎了口氣。一根細細的軟管降了下來,它的一端覆蓋著布魯吉達的噴氣孔。十英尺長的軟管就像一條蛇,纏在布魯吉達軀體上。呼吸器很不舒服,而且妨礙說話。但是戴了呼吸器,布魯吉達就可不必浮到水面換氣了。這種呼吸器將使這位老冶金專家對水中的呼聲無動於衷——它也令人不舒服地不斷提醒他在這個技術文化中的地位。
利男只留下一根綁帶把布魯吉達繫在快艇上,然後趁第一陣餘震波浪滾過頭頂時,攀回到上面的快艇。
快艇突然一顛,但這回他有了準備。他們身處海洋深處,波浪的速度異常迅速。
「行了,我們出發。」他將油門向前推到極大,並排出壓艙水。
不久,那金屬小島便在左方出現。夥伴們的尖厲叫聲也顯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遇難的呼救聲很明顯地壓倒了營救熱的回聲。
利男駕著快艇繞過圓丘向北駛去。他要讓布魯吉達先行離開。
然而,正在這時,一個光滑的灰色軀體掠過他的身邊,游到他頭頂上。利男馬上辨認出這是奇皮魯,並看清了他前去的方向。
利男割斷了最後一道綁帶,叫道:「布魯吉達,快游!如果你膽敢回到這個島嶼附近的任何地方,我要撕掉你的工作服,把你的尾巴咬成兩截!」
布魯吉達迅速下沉,遊走了,快艇急速地掉轉船頭。利男用腳踩下緊急發動裝置,試圖趕上奇皮魯。這位「閃電號」船員中的頭號游泳能手,此刻正筆直地朝小島的西海灘衝去。他的叫聲用的純粹是原始海豚語。
「該死的,奇皮魯,停下!」
快艇在水面下疾馳。天色已近黃昏,雲層已發出微紅的暮色,但是利男能夠清楚地看到奇皮魯在前頭,越過一個浪尖又一個浪尖。看來他全未將利男的呼喊放在心上,只是朝同伴們擱淺、昏迷的小島游去。
利男覺得束手無策。另一次餘震波浪再過三分鐘就要襲來。即便波浪不使奇皮魯擱淺,他這一意孤行的衝刺也定然使自己擱淺。奇皮魯來自阿特拉斯星球,那是個相當粗獷的新移民星球。他是否像克萊代基和希卡茜一樣,已經掌握了心智原理的工具,是令人懷疑的。
「停住!如果時間計算得當,我們一起努力就能夠成功!我們能夠避開餘震!讓我趕上來!」利男尖聲叫道,但毫無用處。這條海豚已遙遙領先了。
這番徒勞的追逐,令利男感到氣餒。他一輩子和海豚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怎麼對他們竟瞭解得這麼少?地球議會之所以遴選他參加這項使命,正是因為他和海豚打交道有經驗!
利男老是受海豚的戲弄。他們戲弄所有的人類小孩,但卻奮不顧身地保護他們。不過利男在簽約登上「閃電號」時,原指望受到像成人和長官那樣的禮遇。誠然,人類和海豚之間可以相互打趣,在他故鄉,情形正是如此,可是兩者之間也應當相互尊重,但實際情況卻不是如此。
奇皮魯是鬧得最凶的一條海豚,從一開始他就滿嘴挖苦話,而且從沒有收斂的跡象。
為什麼我要拚命去救他呢?
他又回憶起奇皮魯把他從海草中救出時表現出的大無畏氣概,那時還沒有發生營救熱,奇皮魯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身心。這時,利男不無苦澀地意識到,他仍把我看作小孩。難怪他現在不聽我的。
但是,這也提供了一個辦法。利男咬咬嘴唇,想再找出一個替代辦法,卻一時想不出來。為了拯救奇皮魯的性命,他不得不狠狠地羞辱自己。這不是一件容易決定的事,他的自尊心已經一再受到傷害。
利男破口詈罵一聲,將油門拉回,把艏翼放下。他將水下通話器打開,音量調至最大。他嚥了嚥口水,然後用半通不通的海豚三段體大叫起來。
孩子快淹死了——孩子有危險!
孩子快淹死了——孩子遇難了!
人類的孩子——需要拯救者!
人類的孩子——快來搭救!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嘯聲穿過因羞愧而發乾的雙唇。卡拉菲亞星球上的所有孩子都學過這個押韻的求救信號。但任何九歲以上的孩子若使用這個呼號,事後他通常要求轉到另一個島嶼去,以防止接踵而來的挖苦嘲諷。成年人呼叫救援時,自有更加莊嚴的形式。
可是奇皮魯什麼也沒聽見!
利男覺得兩耳發燒,但他仍一遍遍呼喊。
卡拉菲亞星的孩子,並非個個都和海豚相處得很好。這個星球上只有四分之一的人類成員在靠海很近處工作,他們知道怎樣和海豚打交道,利男一向以為自己屬於這四分之一。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假如能回到「閃電號」,他一定把自己關進小艙……無需在裡面呆太長的時間,最多幾天或幾星期,爭奪基斯洛普星之戰的獲勝者就會降臨,把大家一網打盡。
在利男的聲納屏幕上,又一道模糊的靜電直線從西邊掃過來。他讓快艇稍稍下沉一些。並非是他對此在意。他仍然在呼嘯,但他覺得自己像在哭喊。
哪裡——哪裡——孩子在哪裡?哪裡
原始海豚語!就在附近!利男幾乎忘卻了自己的羞辱。他用手指將布魯吉達留下的幾截綁帶接成一條繩子,一邊仍不停地呼喊。
一道灰色的半明半暗光芒掠過他身側。利男雙膝併攏,雙手緊抓繩子。他知道奇皮魯會先在底下打個圈子,然後從另一側上來。當他看見有一小團模糊的灰色往上衝時,便縱身一跳,躍出快艇。
海豚那子彈般的軀體立刻扭了一扭,吃驚地想避開撞擊。當海豚的尾部擊中他胸膛時,利男大叫一聲。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高興。他的時間算得很準!
當奇皮魯再次扭動身子游回來時,利男突然縱身朝後一躥,使得那條海豚在他和繩子之間游過。他用雙腳緊緊鉗住海豚滑膩膩的尾巴,然後用一個絞刑劊子手般的全部意志拉緊繩子。
他高叫:「抓住啦!」
就在這一瞬間,餘震海浪襲了過來。
大漩渦攫住他,猛拉他。塊塊碎片從四面八方擊向他。水的吸力,再加上那條發瘋似的海豚的拚命掙扎,將他拋來拋去。
這回利男不怕海浪了。他心中充滿強烈的戰鬥渴望,血液中的腎上腺素像滾滾熱流,烤得他全身火燙。他很得意:我既救了奇皮魯一命,又狠狠地羞辱了他一通,讓他幾個星期也難忘這一懲罰。
那海豚惶恐地扭曲著軀體。餘震波濤剛過,奇皮魯就發出呼吸空氣的呼叫。他不顧一切地朝水面衝去。
他們浮出水面,利男差一點被奇皮魯出氣孔中噴出的水流擊中了。奇皮魯一連向空中躍了好幾次,想掙脫身上的羈絆。每次他倆沉入水中時,利男都拚命喊叫。
他氣喘吁吁地大聲叫道:「你是智能生物,該死的奇皮魯,你是……你是飛船首席駕駛員!」
他本該用三段體來進行這番規勸的,但此刻是生死關頭,沒工夫管這麼多了。
「你這個豌豆腦瓜……男性生殖器的象徵!」當水花濺在他一頭一臉時,利男尖嘶起來:「你這條徒有其表的蠢魚!該死的,你會把我弄死的……外星人現在已經佔領了卡拉菲亞星,全怪你們這群多嘴多舌的海豚!我們實在不應該帶你們一起太空飛行!」
這些話全都充滿憎恨和輕蔑。最終,奇皮魯像是聽見了。他像一匹怒馬一般從水中躍出,利男只覺得手中緊攥的繩索一鬆,自己的身子像個破布玩偶似地被拋向天空,隨即啪的一聲濺落在水面。
自海豚被提升為智能生物以來的四十餘代中,只發生過十八例海豚懷著謀殺動機攻擊人類的事件。在每次事件中,凡與犯罪海豚有親緣關係的海豚,均被作了絕育手術。然而,利男仍然認為自己時刻都有性命之虞。但他並不在乎。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抑鬱的原因。當他與奇皮魯搏鬥時,原先深藏在心底的原因顯露出來了。
並非是無法回到家鄉,才令他最近幾星期來一直深感委曲。其中另有別情,自從莫格蘭星戰役以來,他一直不願讓自己想到這一點。那些外星人……各種類型、各種哲學背景的星系人,正在追捕「閃電號」……他們捕獲不到這艘海豚駕駛的飛船,是不會罷休的。
至少有一個外星種族已經明白,「閃電號」有可能成功地藏匿起來;抑或,他們可能錯誤地以為「閃電號」的船員已經成功地將他們發現的秘密通報給地球了。無論持哪一種想法,一個比較不講道德、比較凶殘的種族的合乎邏輯的下一步,應該是脅迫對手就範。
地球也許能保衛自己。奧姆尼星和霍爾姆斯星或許也能夠。廷布利米人也會保衛伽南諸星的。
但是像卡拉菲亞,或阿特拉斯這樣小小的星球,此刻定然已經被俘。它們成了人質,利男全家的人,以及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成了人質。此刻利男終於明白,自己心底裡一直在責怪這些海豚。
另一次餘震波浪隨時都會襲來,但利男毫不在乎。
他身邊到處漂浮著殘片碎塊,利男能看見,一公里外便是那座金屬小丘。至少看上去就像是那座小丘。他無法分辨出它的岸邊是否有海豚擱淺。
一大塊物體漂流到他身邊,他略一定神,才意識到這是奇皮魯。
利男一邊打開面罩,一邊用力踩水。
他問道:「你為自己感到驕傲嗎?」
奇皮魯微微轉過身子,用一隻深色的眼睛仰視著利男。這條海豚頭頂上有一塊突起物,這裡便是人類干預的結果——在原先的噴水孔處創造了一個發音器官——此刻它正發出長長的、溫和而顫抖的聲音。
利男吃不準這是否只是一聲長歎。也許這是用原始海豚語發出的一聲道歉。一想到這種可能性,他便怒火中燒。
「竟然幹出這樣的蠢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是否必須把你送回飛船?你是否認為自己能長久地保持理智來幫助我?用共同語回答我,注意語法正確!」
奇皮魯呻吟了一聲,由衷地感到痛苦。他沉重地喘了幾口氣,最後終於開了口。他說得很慢。
「別把我送回飛船。他們仍在呼救!我會…… 會照你說的去做!」
利男略一遲疑,說道:「很好,沉下水去找那條快艇。一旦發現,立刻戴上呼吸器。我不希望你因急需空氣而受阻,你需要有人不斷提醒!」
他接著又說道:「然後將快艇帶到水面,靠近小島,但不要太靠近!」
奇皮魯甩了一下大腦袋,做了個大幅度的點頭動作。他叫道:「是……是!」接著「啪」的一聲,沉入水中。
奇皮魯此刻已將一切思考任務留給了利男,這樣正好。要不,倘若他猜中此刻利男腦子裡想好的下一個步驟,一定又會出亂子。
離小島有一公里,只有一個辦法,既可以盡快趕到那裡,又不會衝上那個粗礪而長滿金屬珊瑚的海灘。利男又核對了一遍方位,這時水面徐徐下降,這表明下一陣波浪即將襲來。
看來這第四次餘震波浪比前幾次小得多,但利男明白這一表面現象是靠不住的。他潛入水中已有一定深度,所以這陣波濤擊在他身上猶如一團軟軟的水球,而不是洶湧的浪峰。他朝下潛入這團小水球之中,頂著浪峰前進的方向游了片刻,隨後又升至海面。
這一連串動作必須十分準確。假如他往回游得太遠,那麼在下一個浪頭襲來之前就到達不了小島,這樣他就會被重新捲回海中。保持自己處在波浪前方,就必須用身體承受被海灘擊回的碎浪和回潮以及其他一切,向海灘衝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奮力游泳,卻無暇辨別是否已經越過浪峰。當他終於能夠定睛看一眼時,卻發現任何補救措施都為時過晚。他拍打著水花,轉身面對那赫然聳現、頂上被草木覆蓋的小丘。
碎浪在前方一百碼處開始湧來,但是小島的斜坡很快就驅散了它們,同時,小島的底部卻將水流形成的漩渦吸過來,再形成兇猛的浪尖。結果,雖然波浪朝著海灘方向猛烈地撞去,浪尖卻朝後——即朝著利男的方向反擊。
當浪峰席捲而來時,利男一動不動地挺著,他做好了準備,卻發現自己猶如站在懸崖峭壁向下俯視,接著,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當波濤漸漸平息時,他只看見一道白色泡沫構成的巨大瀑布。利男大聲叫喊,以使自己的耳道重新暢通,他開始拚命划水,使自己保持在殘片碎塊構成的怒潮頂上。
突然,四周的一切都變得綠茸茸的:經受住前幾番海浪沖刷的樹和灌木,在洶湧的浪潮中搖晃。當利男飛身掠過它們身旁時,有幾株已被海浪連根拔起。另一些樹依然挺立,利男擦過它們時,枝葉抽打著他的軀體。
幸好沒有尖利的枝丫 令他受傷。當他穿越樹叢時,也沒有堅韌的籐蔓勒住他。他翻滾著,跳躍著,在一團混沌中橫衝直撞,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他抓住一棵大樹的岔枝,波浪仍在肆虐,但最終開始退卻。
他奇跡般地站立起來,他是第一位在基斯洛普星球的土地上站立的人。利男頭暈目眩地環顧四周,一時間簡直不相信自己還活著。
接著,他匆忙打開面罩,他也成了第一個將他的早餐吐在基斯洛普星球的土地上的人。
第八章 星系人
約弗人的大祭司命令道:「處死他們!處死那些位於我們第六象限的孤立的色那寧人作戰飛船!」
約弗人的參謀長在大祭司面前彎了彎呈十二節的軀體。
「色那寧人是我們當前的盟軍!我們怎能不先舉行秘密的背叛儀式就反戈一擊呢?他們的祖先是不會息怒的!」
約弗人的大祭司分節的腹部上六個外部體液環,像充氣的輪胎一般,慢慢地脹大了。他高高地坐在指揮室後側的法壇上。
「沒時間舉行儀式了!現在我們這個盟軍已經掃蕩完了這片空間,他們已經成了最強者!趁當前階段的戰事仍處於膠著狀態,趁愚蠢的色那寧人將側翼暴露在我們面前,現在,讓我們重創他們!」
參謀長因惱怒而抽搐不已,他的外部體液環因情緒激動而褪了顏色。
「我們可以根據形勢需要而選擇不同的同盟軍,這我同意。為了奪取最後的戰果而不擇手段,這我也同意。但是我們不可以不舉行任何儀式就這麼做!這套儀式使我們成為祖先遺志的忠實繼承者!照你那麼做,我們就自甘下流,和異教徒一模一樣了!」
法壇因大祭司的震怒而搖晃起來。
「這是我身上的體液環決定的!我的體液環顯示了我的祭司身份,我的體液環……」
這位口若懸河的大祭司腹部的體液環隨著他的雄辯越來越膨脹,最後,從中噴射出一股熾熱而雜色斑斕的體液。這陣火山般的噴發,將一道濃粘的琥珀色液體從約弗人旗艦指揮艙的這頭射到那頭。
參謀長揮舞著一條側臂,讓趕來看熱鬧的參謀人員回去工作。「繼續戰鬥!呼叫宗教教主,讓他迅速派人送體液環來,以便任命一個新祭司。我們一邊作戰,一邊舉行背叛儀式。」
參謀長向瞠目結舌的各部門首領鞠了一躬,說道:「在我們倒戈襲擊色那寧人之前,必須先撫慰他們的祖先。」
他接著又說:「但必須記住,絕不能讓色那寧人覺察到我們的意圖!」
第九章 「閃電號」
摘自吉莉恩·巴斯金的日記
我已經很久未能抽出時間在這本私人日記上寫東西了。自從我們在「淺灘星團」發現那群被棄飛船以來,似乎一直在驚惶地東躲西藏……我們在莫格蘭星遭到伏擊,那以後又為保住性命激戰不已。我也幾乎見不著湯姆。他一直呆在發動機艙或者武器艙裡。我呢,不是在這個實驗室裡,就是去醫務室幫忙。
飛船醫生麥肯妮有一大堆問題。新海豚似乎個個天生就有疑心病。五分之一的船員在呼叫救治時,呈現的都是心理疾病的症狀。你無法告訴他們,毛病統統出在他們的腦袋裡,所以我們只好盡力安撫他們,告訴他們:「你們是多麼勇敢的海豚。」這麼一說,他們的病痛全都不治而愈了。
我相信,要是沒有克萊代基船長,有半數船員此刻會歇斯底里。對於大多數海豚而言,他是「鯨之夢」裡的英雄。船長在飛船各處巡視,察看檢修工作,並不時用智慧學思維邏輯給海豚船員作簡短的演講。只要他一出現,海豚們就會情緒高漲。
有關空間大戰的報告仍源源不斷地傳來,這場戰鬥不僅沒有緩和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越打規模越大!
我們對希卡茜小組的命運也不勝擔憂。
吉莉恩放下筆,檯燈投下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在此之外,整個實驗室一片昏暗、陰沉。屋子遠端的一盞燈,是唯一的其他光源。在這兩個光點的背景下,有個剪影般模糊的人形,一個神秘的影子,躺在一張處於靜態重力平衡的桌子上。
她歎道:「希卡茜,看在幸運女神的份上,你們到底在哪裡?」
希卡茜偵察小組對於船長發出的返回呼叫,就連單脈衝認可信號也沒有發回。現在大家對此事十分關注。「閃電號」若缺了這些海豚船員可不得了。奇皮魯離開了指揮艙雖然經常調皮搗蛋,但他畢竟是他們的最佳飛船駕駛員。還有巖野利男,他是個大有前途的青年。
但最主要的是:損失了希卡茜,打擊最大的是克萊代基。沒有她,這位船長該怎麼辦事?
希卡茜是吉莉恩最要好的海豚朋友,她倆之間的親密關係至少不會亞於湯姆和克萊代基之間的友誼。吉莉恩有點納悶:為什麼塔卡塔-吉姆被任命為副船長,而不是希卡茜。這樣做實在不合理。她只能設想,是政治在背後作怪:塔卡塔-吉姆是一條新長吻海豚 。也許,在選擇這個副手時,伊格內西奧梅茨插了一手。還在地球上時,梅茨就是某種海豚種族優等論的狂熱鼓吹者。
吉莉恩沒有把這些想法寫下來,它們只是一廂情願的臆測。她也無暇臆測。
無論如何,是過去看看赫爾貝的時候了。
她合上日記,朝著靜態平衡桌走去,那裡有一具脫水的乾屍,懸浮在暫停時間場的厚厚屏障中。
這具古屍隔著玻璃朝她咧著嘴。
這不可能是人類。當這個生物活著、呼吸著、乘著宇宙飛船翱翔時,地球上連多細胞生物還未出現。然而它看上去出奇地像人類。它有挺直的手臂和大腿,有酷似人的頭顱和頸脖。它的頜部與眼窩的輪廓看上去有些怪異,但是頭顱上卻呈現出類似地球人的咧嘴微笑。
赫爾貝,你多大年紀了?一百萬歲?兩百萬歲?
你們那群古遠飛船的骸殼在如此長久的歲月中,未被星系人的文明發現,直到我們——一群狼崽般的人類和剛提升不久的新海豚——來到你的身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注定要讓我們發現你?
為什麼我們剛剛將有關你的一丁點全息圖像報告地球,就使星系中整整一半保護者種族發狂?
「閃電號」上的微型信息庫無法提供任何幫助,它甚至完全拒絕識別赫爾貝。也許它在隱瞞什麼,也許它的容量太小,未能存儲這一早已滅絕的古老種族的信息。
湯姆曾要求尼斯電腦調查此事,但迄今為止,這台滿嘴挖苦話的廷布利米計算機未能從信息庫中哄騙出任何答案。
同時,吉莉恩在醫務室工作和其他本職工作之餘,每天還要抽出幾小時來研究這具遺屍,且又不能將它毀壞。或許她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那群外星人為何對此如此狂熱?如果連她也找不到答案,那就無人能夠了。
今夜,在午夜之前,她又得試一試。
吉莉恩不禁莞爾一笑,心想:可憐的湯姆,他很快就會從發動機艙回來,精疲力竭,我一看見他,定然會感到愛慾蕩漾。真妙,他是個正人君子。
她拿起π介子微型探測儀。
赫爾貝,行了,讓我來瞧瞧你有個什麼樣的大腦。
第十章 梅茨
「對不起,梅茨博士。船長正和托馬斯·奧利一起在武器艙中。我可以為您效勞……」
如同往常一樣,副船長塔卡塔-吉姆總是彬彬有禮,一絲不苟。儘管他呼吸著富氧水,但他使用的共同語幾乎臻於完美。
伊格內西奧·梅茨禁不住讚許地微笑。他對塔卡塔-吉姆有特殊的興趣。
「哦,不,副船長。我是順便來指揮艙的,想看看偵察小組是否有回音。」
「還沒有,我們只得等待。」
梅茨斷定,希卡茜小組已經全軍覆沒。
「啊,好的。 我想星系人目前還沒有提出任何談判的要求吧?」
塔卡塔-吉姆從左向右搖了搖那顆深淡不一的灰色碩大腦袋。
「遺憾之至,還沒有,似乎他們對相互殺戮更感興趣。看來,每隔數小時,就會有一支全副武裝的飛船艦隊闖進克賽米尼恆星系,加入這場混戰。也許還得再過片刻才會有人啟用外交途徑。」
梅茨博士覺得此事不合邏輯,不由得皺了皺眉。假若星系人有理智的話,他們應當讓「閃電號」將這一發現交給「信息庫學會」,了結此事!這樣人人都能平等地分享這一信息!
然而星系人的文明更多地是靠背叛而非守約來維繫的。此外,擁有大型飛船和槍炮的怒氣沖沖的星系種族,數量也實在太多了。
他想:現在我們身處是非之圈的中心,掌握著他們人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這不可能僅僅是因為那群龐大的古代飛船。他們之所以大打出手,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吉莉恩·巴斯金和湯姆·奧利肯定在淺星團撿到了什麼。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梅茨博士,今晚您願意與我共進晚餐嗎?」這時塔卡塔-吉姆忽然問道。
梅茨眨了眨眼睛。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對了。星期三。
「當然,副船長。如往常一樣,與你共進晚餐、進行交談是件愉快的事。你看六點左右如何?」
「或許……許一千九百小時整更好些,先生。我那時正好下班。」
「很好,屆時我等候你的光臨。」
塔卡塔-吉姆點點頭,轉身游回自己的工作台。
梅茨頗為欣賞地注視著這條海豚。
梅茲思忖道:他是我的新長吻海豚中最出色的一條。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教父……他的基因之父。儘管如此,我仍然深感自豪。
飛船上的所有海豚都是新友好寬吻海豚血統,但是其中有幾條嫁接了紋齒長吻海豚的基因。紋齒長吻海豚是一種深水海豚。在智力方面,這種海豚總是與寬吻海豚最為接近。
野生的紋齒長吻海豚以永不滿足的好奇心而著稱,為此它們不顧一切,無視危險。梅茨曾領導過一個研究小組,將這種海豚的DNA添加到新海豚的基因庫中。在地球上,這種新型的長吻海豚發育得非常成功,他們顯示出特有的主動性和獨立智能。
然而這種海豚脾氣暴躁,這使他們臭名昭著。地球沿海居住的人類,對此耿耿於懷。他梅茨花了很大工夫,方才說服地球議會,令他們相信,在第一艘海豚駕駛的星際飛船中,任命幾名新長吻海豚擔任負責工作,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舉措。
塔卡塔-吉姆便是證據。這條海豚具有冷靜的邏輯思維,行事一絲不苟,使用人類語言已爐火純青,簡直從不吐出一句海豚的三段體。他不像老牌的海豚模範克萊代基那樣對「鯨之夢」十分著迷,他對此不屑一顧。塔卡塔-吉姆是梅茨遇到過的最像人類的海豚。
他注視著這位副船長調度指揮艙的各項工作,他不像克萊代基船長那樣,動不動就吐出幾句「智慧學」寓言體話語,他使用精確而簡潔的共同語,從不浪費一個詞。
梅茨想:是的,這位副船長回地球之後將得到褒獎。
「梅茨博…… 博士?」
梅茨轉過身軀,一條海豚碩大的軀體毫無聲息地游到他身側,他不禁後退了一步。「什麼……噢,原來是克薩-揚。你嚇了我一跳。有什麼事嗎?」
這條碩大無比的海豚朝梅茨咧嘴笑著,他那短短的鈍嘴,反蔭蔽1保護色的軀體,突出的兩眼,這一切都在向梅茨顯示……當然梅茨已經知道一切了。
【1反蔭蔽是指海豚背部顏色深於腹部。這樣,當光線從上方照到海豚時,它的全身呈均勻色調,從而不易被發現。——譯注】
這位基因專家津津有味地想著:啊,多麼美麗,多麼野性!這是我最秘密的工程項目。任何人——包括你克薩-揚自己在內,都不知道,你絕不僅僅是一條普通的新長吻海豚。
「梅茨博……博士,請原諒我打擾了您,但是那位黑猩猩科學家查爾斯……斯達特要求與您談話。我猜測,這隻小猿……猿猴又想找人發牢騷了。」
梅茨皺起了眉頭:克薩-揚只是飛船上的水手長,不能指望他像塔卡塔-吉姆一樣文雅。然而事情總得有個限度,儘管這條巨豚具有秘密的背景。
梅茨提醒自己:我必須找這個傢伙談談,這樣的態度以後絕不可以。
他對這條巨大的海豚說:「請轉告達特博士,我這就去,我就結束這裡的工作。」
第十一章 克萊代基與奧利
克萊代基吁了口氣說:「我們總算又武裝起來了——馬馬虎虎。」
托馬斯·奧利抬頭看了看剛修復的導彈發射管,點點頭,說:「克萊代基,新裝備的武器也不過如此。我們當初在莫格蘭星時空切換點遭到伏擊時,沒料到會遇上這麼大的麻煩。能夠以我們這樣小的損失逃之夭夭,實在是不幸之中大幸。」
克萊代基同意道:「說得是。當時我若是反應再快點就好了。」
奧利注意到朋友的心情,他噘起嘴唇,吹起口哨。呼吸面罩把這幅模糊的聲形圖放大了。輕輕的回聲就像一個瘋狂的小精靈,在這間充滿富氧水的艙室裡,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舞著,跳著。
武器艙裡的工作人員,隨著聲納躍遷的圖像,抬起他們窄窄的、對聲音十分敏感的下顎,用假裝充滿同情的聲調,吱吱地唱道:
當一人指揮時
眾人何等羨慕——
可是,噢!他下的什麼命令!
歌聲的餘音已消散,但笑聲依舊。武器艙的船員們吱吱喳喳、唧唧咕咕地笑個不停。
克萊代基讓這場狂歡平息下來。正在這時,從他的額頭,傳出一陣陣響徹艙室的嘀嗒聲,活像雷雨雲團聚集的聲響,艙內每個人都清晰地聽見被狂風捲來的雨滴聲。湯姆閉上眼睛,讓一副海上風暴的聲音圖像完全呈現在自己周圍。
他們擋住了我的路
那群瘋狂、老朽、骯髒的傢伙
告訴他們「滾蛋,不然等著瞧!」
奧利鞠了一躬,承認甘拜下風,在三段體俳句方面,誰也比不上克萊代基。海豚們發出的讚歎聲,尤其肯定了這一點。
一切都沒有改變。當奧利和克萊代基離開武器艙時,他們深知,光有反抗精神不足以鼓舞船員渡過危機,還必須有希望。但只有一線微弱的希望。湯姆明白,克萊代基深深地為希卡茜擔憂,儘管他從來不露聲色。
當他倆走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船長問道:「吉莉恩在研究我們發現的那具東西方面,可有任何進展?這可是一切麻煩的根源。」
湯姆搖搖頭說:「這兩天中,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一小時。」
克萊代基歎道:「要是能知道星系人以為我們發現了什麼就好了,嗨……」
他們的交談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嘯聲打斷了。施特,飛船的三副,在一團泡沫中飛進了艙門。
「克萊代基!湯姆!聲納顯示,在東方很遠處,有一條海豚高……高速向這邊游來!」
克萊代基和湯姆對視了一眼,接著,湯姆對船長無聲的命令點點頭。
「我可以帶上施特和二十條海豚嗎?」
「可以,先將全隊準備好,等我們得到更多情報再出發。也許你需要帶上更多海豚,不然即便去了也無能為力。」
湯姆看出船長的眼睛飽含痛苦。他打了個手勢,讓施特中尉跟在身後,接著便沿著充滿水的走廊朝出口處迅速游去。
第十二章 星系人
索羅女人克拉特對自己是保護者和司令官的雙重角色深感滿意,她得意地注視著自己的扈從種族蓋洛人、帕哈人和皮拉人,他們引導著她的飛船縱隊又一次衝鋒陷陣。
蓋洛人偵察軍官向她報告:「夫人,我們正以四分之一光速靠近那個水世界,完全按您的指示。」
克拉特只用舌尖發出卡噠一聲,表示認可,但私下裡她感到快活。她生的蛋很健康。當他們凱旋時,她一定要立即回家,再交配一次。她旗艦上的全體成員協調得很好,就像一架精緻的機器。
偵察軍官又報告:「縱隊已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帕克塔』。」
在一切效忠於索羅人的扈從種族中,克拉特對蓋洛人特別器重,蓋洛人是她的種族頭一批提升的扈從物種,那是索羅人很久以前提升的。後來蓋洛人自己也變成了保護者種族,先後提升了兩個扈從物種加入自己的世族,這使索羅人十分引以為榮。
提升的鏈鎖綿延不斷。
歷史長河的最遠處是原始保護者種族,他們開創了星系法律。自那時起,一個種族幫助另一個種族獲得智能,而受助者則以簽約服務方式作為回報。
據信息庫資料記載,數百萬年之前,古老的盧伯人提升了普伯人。如今盧伯人早就滅絕了。普伯人雖然依然生存於宇宙某處,但早就退化、墮落了。
然而,普伯人在退化之前,提升了胡爾人,胡爾人隨即又提升了克拉特的索羅人祖先——當時他們尚處於石器時代。此後不久,胡爾人便退隱到一個世外桃園,並統統成為大哲學家。
現在索羅人自己也有了許多扈從種族,其中發展得最出色的是蓋洛人、帕哈人和皮拉人。
此刻克拉特聽見了皮拉人戰術家庫柏-卡布用尖嗓子正在訓斥下屬。他在指揮他們從飛船上裝備的微型信息庫中「哄騙」出她所需要的資料。庫柏-卡布的聲音顯得誠惶誠恐。克拉特心想:這很好,只要這傢伙心存恐懼,辦事就會更加出力。
在這艘旗艦飛船上,唯有皮拉人是哺乳動物,他們是個子矮小的兩腳走獸,來自一個重力很大的世界。皮拉人在許多全星系官僚機構中,形成了強大勢力,其中包括信息庫學會。皮拉人也已提升了自己的扈從種族,讓他們為自己效勞。
糟糕的是,克拉特不禁皺起眉頭,皮拉人已不再是簽約扈從了。要是能再次擺弄一下他們的基因就好了。想到這裡,她身上各處毛茸茸的洩殖口中流出黏液,並散發出一股刺人的臭味。
沒有哪個扈從種族是十全十美的。僅僅兩百年以前,皮拉人被地球人弄得狼狽不堪。這件事很難掩飾,而且代價昂貴。克拉特還未弄清全部事實真相,但這多少與地球的太陽有關。
從那時起,皮拉人就與地球人勢不兩立。
一想到地球人,克拉特的交配爪就顫動不已:沒幾代工夫,地球人就開始惹事生非,跟偽善的坎頓人和慣耍伎倆的廷布利米人沒什麼兩樣!索羅人耐心等待機會,想抹去這一世族榮譽上的污點。幸好,地球人愚蠢、無能得讓人可憐。也許時機已經來臨!
要是能使地球智人成為索羅人的簽約扈從,那該是一件多麼令人心醉的事!此事能夠發生!問題是,該如何改變他們,重塑他們!
克拉特看著自己的部下,很希望也能自由地干預、改造、重塑這些成熟的物種。有多少工作能在他們基因上進行!但倘若那樣做,就必須更改星系律法。
假若那群來自地球的自命不凡的水生哺乳動物,真的發現了她私下猜測的東西,那麼……假若原始保護者們真的從歷史的迷霧中返回的話,星系法律就能改變。這真是個莫大的嘲諷!那群初出茅廬的新手竟然發現了那支被遺棄的飛船艦隊!她幾乎想對海豚的存在和地球人的保護者地位表示寬容。
「長官,」一位高個子蓋洛人前來稟報,「約弗人和色那寧人的同盟已經破裂,雙方之間開始相互殘殺。這意味著他們已喪失優勢!」
「保持戒備。」克拉特吁了口氣。對於這種微不足道的背信棄義,蓋洛人不應大驚小怪。各種族之間就是這樣結盟、解盟,直至其中之一成為霸主。她認為這一地位最終屬於索羅人。
那些海豚肯定在此!等她先打贏這一仗,然後就要將那些無手的蠢魚從水底庇護所中挖出來,強迫他們坦白一切!
克拉特舉起左爪,有氣無力地揮了揮,那皮拉人信息員立即從自己的角落,應召走到她跟前。
她指示道:「調查這群我們正在追逐的水生動物的資料。我想進一步瞭解他們的習性、他們的好惡。據說,他們和人類之間的契約關係十分脆弱,有機可乘。替我想出一個辦法來策反這些……海豚。」
庫柏-卡布鞠了個躬,退回自己的信息庫工作台。這傢伙的口腔上方有一個呈輻射狀的螺旋線標記。
克拉特感到命運之神近在咫尺。宇宙中的此時此地,乃是權力的支點。她無需任何儀器告訴她這一點。
「他們一定會落入我的手中!律法一定會更改!」
第十三章 利男
利男在那棵巨大的鑽孔樹的樹幹旁,發現了莎塔塔。這條海豚被甩在這棵崢嶸的巨樹上,摔得粉身碎骨,工作服也變成一堆碎片。
利男踉踉蹌蹌地穿過支離破碎的灌木叢,盡可能使用嘯聲呼喊著三段體。他的大部分力氣花在支撐雙腳上。自從離開地球以後,他很少行走。傷痛和噁心更是雪上加霜。
這時,他發現克希斯躺在一處軟軟的綠草叢上。克希斯的工作服完好無損,但腹下卻有三處極深的傷口,還在汩汩淌血,這位海豚植物學家是因失血過多死亡的。利男心中記下這處地點,接著又往前走去。
他在靠岸不遠處找到了薩蒂瑪,這條小個子海豚正在流血,並歇斯底里地掙扎,但仍活著。利男用泡沫肌肉材料和修理綁帶替她裹紮好傷口。接著他抓起她工作服的兩個袖子,用一塊大石頭將它們深深地壓入土壤——這是他此時此刻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以使她在第五次餘震巨浪襲來之時,牢牢地被拴在地上。
這回的餘震不像波濤,倒像一片洪水。海水漫過來時,利男緊緊抱住一棵大樹。海水撞擊著他,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浪潮剛開始退卻,利男立刻放開大樹,掙扎著朝薩蒂瑪游去。他雙手在水底下摸索著,終於觸到了那塊大石頭。他把石塊搬開,讓那海豚在逐漸高漲的回潮中浮起。他推著她,奮力與退卻的潮水保持同步,免得被拋在後頭。
利男正在竭盡全力,頂住回浪的拉力,猛推薩蒂瑪,準備繞過一叢灌木,卻忽然瞥見頭頂的樹上,有什麼東西飛快地一閃而過。這一動靜與四周逐漸平息的總環境很不相稱。他抬起頭來,正遇上一對小小的黑眼睛的目光。
利男還沒來得及大吃一驚,潮水已經捲著他和薩蒂瑪,筆直地穿過那個障礙,進入一個剛形成不久的沼澤。利男一時無暇旁顧,只能直視前方。
他不得不將薩蒂瑪拖過幾碼滑濘的海草,小心翼翼的,以免使她的傷口重新裂開。她的神智剛開始恢復,用原始海豚語發出的尖鳴聲也逐漸變回語言,聽起來有點像三段體的詞語。
一聲嘯聲驚得利男抬起頭來,只見奇皮魯就在離岸不到十米的海中,將快艇朝他推來。這條海豚雖然帶著呼吸器,但仍可以打信號。
利男向受傷的海豚喊道:「薩蒂瑪!朝快艇游去!朝奇皮魯游去!」
他又朝奇皮魯大喊:「把她送到空氣櫃下!留意聲納屏幕!看到有海浪襲來,立刻離開此地!」
奇皮魯甩了甩腦袋。當薩蒂瑪游到離岸一百英尺處,他就用快艇護著她朝更深的水域游去。
一共有五條海豚擱淺,現在只剩希斯特和希卡茜下落不明。利男又攀回海岸,一腳高、一腳低地再次走進灌木叢中。他的腦際,就像他腳底下的海島一樣,四分五裂,滿目瘡痍。這一天中,他看見太多死屍、太多死去的朋友。
他這才意識到,他對海豚始終很不公平。
責怪海豚戲弄他,是不公平的。因這是他們本性所致,他們不由自主地這樣做。儘管地球人對海豚的基因進行種種干預,然而,打從人類第一艘獨木舟下海起,海豚對人類的善意嘲弄始終如一。人類在海中的那副可憐相,已經成為烙在海豚基因中的固定模式,基因工程只能修改它,卻不能消除它。
為何非消除它不可?此刻利男想起,在卡拉菲亞星上,那些與海豚相處最好的地球人,都有一種特殊的個性:他們都能吃苦耐勞,意志堅定,談吐幽默。現在他恍然大悟:長期與海豚共事的人,學到了海豚的性格。
他急匆匆地朝灌木叢中的一條灰色軀體趕去。但是,這仍然是莎塔塔的屍體,剛才那陣浪潮將她挪動了地方。利男步履蹣跚地朝前走著。
人類對海豚幹了些什麼,海豚一清二楚。提升是一種痛苦的過程,但是沒有哪一條海豚願意重新回到「鯨之夢」的時代,即使他們有辦法這麼做。
海豚同樣知道約束著星系各種族行為的鬆散律法——這些律法已確立了無數億年。根據這些律法,人類本來有權要求海豚充當十萬年扈從。全體人類對此感到震驚。智人的歷史也不過這麼長!即使人類自己也有保護者——即使那保護者種族強大得足以能夠獲得該項特權,人類也絕不打算讓海豚種族成為自己保護者的額外收穫。
凡活著的海豚,無一不知道地球人的這一態度。地球議會中就有海豚成員,也有黑猩猩成員。
利男終於明白,當他和奇皮魯搏鬥時,他的話對這條海豚的傷害有多厲害。他最後悔的是,不該提及卡拉菲亞星的事。奇皮魯情願死一千次,去拯救在利男故鄉的地球人。利男暗自罰咒:假如我以後再說那樣的話,舌頭就當場掉下來,真的!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灌木叢中的一塊空地,只見在一個小小的水塘中躺著一條海豚。他禁不住喊了起來:「希卡茜!」
她渾身傷痕纍纍,軀體上到處血跡斑斑,但依然甦醒著。看見利男朝她走去,她叫了起來。
「站著別動,亮眼睛!別過來!我在這裡有人作伴!」
利男停住腳步。希卡茜的命令很奇特,但是他覺得很有必要去幫助她。這條海豚身上的傷口看上去很危險,假如皮膚裡嵌進金屬碎片的話,必須立刻清除,不然血液就會中毒。再說,將希卡茜弄到海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叫道:「希卡茜,不一會兒另一次浪潮會漲這麼高。我們做好準備,到時候衝出去!」
「別動,利男。海潮到不了這裡。看看四周,這裡有多麼重要的東西!」
利男此時才開始留意這處空地。這個水塘位於空地一側,塘邊留下不少挖痕,這表明這水塘是不久前挖成的。接著他又發現,希卡茜工作服上的兩個袖子不見了。
那麼,是誰……?他立刻警惕地用目光搜索著空地四周,發現空地對面的灌木叢中散落著零亂的瓦礫,接著便辨認出一個已經毀滅的村落的殘跡。
在這個基斯洛普星的森林裡,到處是炫目的閃光,然而在這裡,利男看見一些簡陋的、撕碎的、編織十分粗糙的魚網,零零落落的茅屋遺跡,還有一片片鋒利的金屬小片,插在做工粗糙的木把上。
透過密密層層的枝葉,利男看見一整隊生物在移動,接著,一隻又一隻,笨拙的、指間長蹼的小手出現了。緊跟著,一雙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從樹後向他這邊窺視,那些眼睛長在窄窄的、微綠的額頭下面。
利男輕聲說道:「本地土著!我以前見過,後又忘了。他們看上去還處於前智能時期!」
希卡茜歎道:「是……是啊。這樣一來,守住這個秘密就更加要緊了。快,亮眼睛!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利男只把海浪第一次襲來之後的情形說了一遍,隻字未提他和奇皮魯之間的博鬥。
他很難集中心思,因為樹叢間的一雙雙眼睛始終盯著他只要他朝他們的方向瞥一眼,樹枝後就會立刻窸窸窣窣響起一陣快速跳躥的響聲。
他剛將事情始末說完,又一陣海浪襲來了。
湧上海岸鈄坡的碎浪清晰可見,浪花簇擁著白色的泡沫。但是希卡茜說得對,海水不會漲到這裡。
希卡茜輕聲說道:「利男!你幹得很好。也許,你救了我們,也救了這些小傢伙。布魯吉達會成功的,他會搬來援兵的。」
她又說:「所以,救我一個不重要。你必須照我說的辦!讓奇皮魯立刻潛入水中!他必須呆在水下,一邊繼續尋找屍體和遺物 ,一邊盡可能保持安靜。你必須掩埋好莎塔塔和克希斯,將他們的工作服一併處理掉。一旦救兵到達,我們必須能夠立刻行動!」
「你肯定自己沒事?你的傷口……」
「我會好的。我的夥伴們會使我保持潮濕,頭上巨大的樹冠把我遮得嚴嚴實實。亮眼睛,注意天空,別讓人看見你!當你幹完這一切,我希望已能說服我的小朋友們信任你。」
她的話音顯得疲憊不堪,利男也精疲力盡。最後,他歎了口氣,轉身朝空地外走去。他強迫自己奔跑,穿過殘枝敗葉,跟著退卻的潮水回到海岸。
他剛到,奇皮魯就出現了。這條海豚脫去了呼吸器,套著一個空氣櫃。他報告說,他已發現了菲匹特的屍體,那條海豚大概是早些時候被可怕的海草殺死的。他的屍體上到處是海草吸盤留下的傷痕,也許是剛才那陣海嘯使屍體擺脫了海草的纏結。
利男大聲問道:「有希斯特的蹤影嗎?」
奇皮魯說沒有。利男傳達了希卡茜的命令,並注視著快艇再次沉入海中。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朝西方眺望。基斯洛普星紅通通的太陽正在西沉。碎雲之間,幾顆星星光芒四射。碎雲似是不祥之兆。利男決定不脫去身上的陸地服,不過,他還是摘下了橡膠頭盔。微風中夾雜著一絲寒意,這反令他感到心曠神怡。
即使空間大戰仍在進行,利男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基斯洛普星的自轉,已經使那顆明亮的恆星以及戰鬥的痕跡,統統離開了他的視野。
利男缺乏揮動拳頭的意志,但是他朝南方天空做了個鬼臉,希望星系人自相殘殺,一個不剩。
這不太可能,總會有勝利者的。過不了幾天他們就會降臨到此,尋找海豚和地球人。
利男儘管已經十分勞累,但他挺了挺胸,振作精神,朝著茂密的樹林,朝著那些保護他、蔭蔽他的巨樹走去。
奧利和蘇西降落後不久,便找到了那個小伙子,還有那條海豚。他們倆擠在一起,躲在一個簡陋的草棚底下。棚頂上,溫暖的雨水像溪水般嘩嘩淌下。一道道明亮的閃電,掩蓋了被救援者蒙住的黃色燈光。在頭一道閃電中,托馬斯 奧利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五六個又小又矮的黑影,聚集在那條地球海豚和那個卡拉菲亞年輕人周圍。但是,當他和同伴撥開枝葉,想看得更清楚時,那些動物——或其他什麼生物——早已蹤影全無。
他最初惟恐它們是食腐屍的野獸,但看到利男身子一動,這個擔心便消除了。他仍然將右手牢牢握住匕首的短柄,舉起提燈,讓漢尼斯·蘇西穿過灌木叢。奧利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個林中空地,竭力辨清這個金屬圓丘長滿植物的表層上每一種氣味、每一聲動靜,心中記下所有細節。
幾秒鐘後,他問道:「他們沒事吧?」
他聽見那工程師的聲音:「噓,利男,一切都好。是我,漢尼斯。」接著他又立刻放大嗓門說道:「奧利先生,他們沒事。他倆都醒著,但沒力氣說話。」
托馬斯奧利再次打量了一番這片空地,然後走過去,把燈放在蘇西身邊。他說:「這裡的閃電能掩蓋燈光。我這就去把那幾個機械師找來,把他們倆救出去,越快越好。」他按了一下面罩上的按鈕,用完美的三段體嘯聲,快速地說了一陣。整段話只花了六秒鐘。有人說,奧利實際上能講原始海豚語,但誰也沒有親耳聽見過。
「他們幾分鐘後就會到這裡。」他蹲在利男身旁,那小伙子這時已坐了起來,蘇西也已走到希卡茜身旁。
利男說:「嘿,奧利先生,很抱歉耽擱了您的工作。」
「沒事,年輕人。再說,我也一直想到這裡勘察一番。現在船長有了借口派我出來。等我們幫助你們返回飛船後,我、漢尼斯和施特要去察看一下那艘墜毀的飛船。」
奧利接著問道:「你覺得能帶領我們去找莎塔塔和克希斯的屍體嗎?我們要趕在暴風雨到來之前,把這個島嶼梳理乾淨。」
利男點點頭說:「是,先生。我應該能夠走得動這段距離。我想還沒有誰發現希斯特吧?」
「沒有,我們很為他擔心,但什麼也比不上布魯吉達獨自回來時我們的那番焦慮。奇皮魯已把大部分情況告訴我們了。那條海豚對你的評價甚高,你知道。你在這裡立了一大功。」
利男轉開了臉,像是羞於接受讚揚。
奧利好奇地看著他,他一直未將這位軍校畢業生放在心上。在這趟星際航行的最初階段,這個小伙子看來很聰明,但有點不負責任。後來,當他們發現了被遺棄的大群飛船,他就變得十分慍怒,因為返回家鄉的希望變得非常渺茫。
可現在他身上出現了轉機,當然,要預測他今後的行為現在還為時過早。不過,這次遇險倒成了利男的成年儀式。
從海灘方向飄過來一陣陣嗡嗡的聲音,不久,兩個像蜘蛛模樣的步行器邁著大步出現在視野之中,它們各由一條額頭長著圓丘狀突出、穿著工作服的海豚駕駛。
當奧利攙扶利男站起身子時,利男沙啞地歎了口氣。
接著奧利從地上撿起一個物件,把他捏在左手手心,問利男:「一把刮刀,是嗎?是用一根根金屬魚脊骨做的,把它們粘到一個木柄上面……」
「我猜是這樣的。」利男回答。
「它們現在已有語言了嗎?」他又問。
「還沒有,先生,呃,只有語言的雛形。看來它們已開始定居,是嚴格的狩獵-採集者。希卡茜猜測,它們處於這種狀態已有五十萬年了。」
奧利點點頭。頭一眼看上去,這個本地物種已經成熟了,這個前智能種族正處於可以提升的階段。竟然還沒有哪個星系人保護者種族前來提升它們,讓它們充當扈從,奴役它們無數年。這簡直是個奇跡。
當然,眼下「閃電號」上的地球人和海豚另有要事處理,此外,保密是頭等大事。
奧利把這件物品放進口袋,又把手按在利男肩上,說道:「小伙子,回到飛船後,你再把一切經過告訴我們。此刻,你還有一些思考任務要完成。」
「先生?」利男迷惑不解地問道。
「是這樣的。並非人人都有機會為一個未來的航天種族命名。你知道,那些海豚們將來會期望你為此作一首歌。」
利男望望這個年齡比他大的人,吃不準他是否在開玩笑。但托馬斯·奧利卻擺出一副慣常的、令人費解的神色。
奧利抬頭掃了一眼積雨雲,當兩名機械師前來救援希卡茜時,他朝後退了退,對著雨幕露出微笑:至少,這道雨幕能遮擋住天空中的舞台。
第二部 激流
天空和海洋,
海洋和天空,
像重負壓在我疲乏的眼睛,
死者躺在我腳邊。
——柯爾律治1
【1 柯爾律治(1772∼1834),英國詩人及哲學家。——譯注】
第十四章 丹妮
查爾斯達特將眼睛移開偏振光顯微鏡,嘟噥地咒罵了一句。他無意識地將上臂抱住頭,用手扯兩隻毛茸茸的耳朵。他花了半輩子工夫,試圖克服這個習慣,可是毫無效果。這種類人猿式的複雜動作,飛船上沒有第二人能輕易學會。當然,一旦他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便會立刻停止。
飛船上一共有一百五十名船員,卻只有八名生有手臂……以及外耳廓。其中一位和他共享這間干的實驗室。
丹妮·薩德曼從未想到過評論查爾斯·達特的這種肢體行為。她很久以前便不再留意他那一顛一簸的步態、他那尖尖的黑猩猩笑聲,以及覆蓋他全身的稀疏棕毛。
丹妮問道:「怎麼了?這些巖芯樣品,你處理起來有困難?」
達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凝視著屏幕,說道:「是的。」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達特嗓音最佳時,聽起來好像一個人喉嚨裡塞了一團泥沙在說話。有時,當他想表達一些複雜的思想時,他會不知不覺地改用童年時的手勢語。
他咆哮道:「我無法從這些同位素濃縮物中得到有意義的結果。有些礦物散佈在不適當的位置……嗜鐵體中竟然沒有金屬,結構複雜的晶體埋藏在地底深處,這種深度本不應生成這樣的晶體……克萊代基船長愚蠢的限制大大地妨礙了我的工作!我希望他能允許我進行一些地震掃瞄,使用縱深雷達。」他將座椅一轉,一本正經地看著丹妮,彷彿希望她能同意。
丹妮長著高高的顴骨,她微笑起來,嘴咧得很寬,那雙杏眼會因為喜悅而瞇縫起來。
「說真的,查理。為什麼不?眼下我們的飛船壞了。我們正躲在一個死寂世界的海洋底下。頭上有十幾個既自負又強大的保護者種族正在惡戰,以奪取俘獲我們的權利,而你卻希望進行一系列爆炸,將重力波傳向四面八方。真是妙不可言!」
丹妮又說道:「喂!我倒想出一個更妙的主意!我們幹嗎不去製作一塊很大的橫幅,讓它在空中飄舞,上面寫著:『唷呵,野獸們!快過來吃掉我們!』嗯?」
達特乜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嘴角一上一下地露出他少有的不大穩定的笑容,說道:「我們不必進行大規模的重力掃瞄,我只需要進行幾次微型爆炸,來測量地震波。你知道,外星人是……」
丹妮笑出了聲。達特很想使這顆行星像鍾一樣敲響,這樣他就能夠追蹤穿過行星內部的地震波的狀態。微型爆炸,說起來輕鬆,事實上也許需千噸級的爆炸當量。達特有時是個十分死心眼的行星學家,常常令丹妮傷透腦筋。不過這回他顯然讓自己成了笑柄。
達特也笑了,發出短促的咯咯聲,在這間干實驗室的堅硬白牆上來回反射。他用拳頭捶了一下身邊的桌子。
丹妮滿面笑容,一邊在一個文件包裡塞滿紙頁,一邊說道:「聽著,查理。這個行星上到處有火山噴發,離這裡若干經度外,就有幾個活火山。假如你運氣好,活火山隨時都會在我們附近噴發。」
達特一下子充滿了希望:「嘻嘻,你真這麼認為?」
「我敢肯定。再說,假如外星人為了抓住我們,開始轟炸這個行星,你會收集到大量地震資料的。當然,我的意思是,他們不至於轟炸得太厲害,以致把這顆行星擊得粉碎!查理,我十分羨慕你衣服上的那些銀色鑲邊。再說,我很想忘記手頭這些令人沮喪的研究。我們去吃午飯,怎麼樣?」
「不,謝謝。我已經把午飯帶來了。我還想呆在這裡,再工作一會兒。」
丹妮說:「隨你的便。不過,你也許應該去飛船上到處看看,別老是呆在你的臥艙和這個實驗室裡。」
達特說:「我一直在通過屏幕與梅茨和布魯吉達交談。我不需要四處亂撞,去看這艘連飛都飛不起來的魯布·戈德堡1撈什子飛船。」
【1 魯布·戈德堡(1883∼1970),美國漫畫家,曾塑造出一個專門發明複雜機器來從事簡單工作的漫畫人物布茨教授。——譯注】
丹妮還想說服他:「再說……」
達特咧嘴笑了:「再說,我不喜歡弄濕自己。我依然主張,你們人類在我們猩猩類生物身上施行魔法之後,下一個本該輪到犬類。海豚當然也不壞——我的幾個好朋友就是海豚。但是讓他們成為航天物種,這個主意實在可笑之極!」
他搖搖頭,露出一副悲切而睿智的神色。他顯然認為,假如地球上的物種提升過程由他的種族負責,一定會處理得更加完美。
丹妮提醒他:「至少,他們是高超的星際飛行員。瞧瞧奇皮魯,他多麼熱衷宇宙航行!」
「不錯,可是你再看看,他不操縱飛船時有多麼愚鈍。說真的,丹妮,這次飛行使我懷疑:海豚是否真正適合太空飛行?你看到沒有,自從我們遇到麻煩以來,有些海豚的行為是否有些古怪?心理壓力已經使他們意志消沉,尤其是梅茨的一些大個頭新長吻海豚。」
丹妮責備道:「你這張嘴太刻薄了。誰也未曾料到這次航行會如此多災多難。我認為大多數海豚的表現都好極了。瞧瞧,克萊代基是如何使我們溜出莫格蘭星的陷阱的。」
達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我還是希望,飛船上多幾個人或黑猩猩就好了。」
一個世紀,黑猩猩的宇航史就比海豚的長這麼久。丹妮揣測,也許幾百萬年之後,黑猩猩們依然會因為自己領先一步而懷有居高臨下的心態。
「行了,要是你不願去的話,我可要走了。」丹妮說著,拿起公文包,觸了觸門邊的掌紋板,「一會兒見,查理。」
艙門絲絲的還沒關上,達特在她身後喊了起來:「喂!如果你正好遇見塔卡塔-吉姆,或者薩奧特,讓他們呼叫我,呃?我認為這些不正常的潛沒現象1可能是史前技術現象!考古學家也許會對此感興趣的!」
【1 潛沒是指隨著地殼運動,一個板塊陷入另一個板塊之下的地質現象。——譯注】
丹妮任憑艙門關上,未作任何答覆。要是她沒有答應達特的要求,那麼過後她便可假裝不知此事。她無論如何也不想特地去跟薩奧特說話,無論達特的發現有多重要!
避開那條海豚,已經花費她太多時間了。
「閃電號」飛船中的無水艙室都很寬敞,不過它們僅為八名船員服務。那一百三十條海豚——離開地球以來已經減少了三十二條——如果要進入「干輪」,必須乘坐一種機械步行器或蜘蛛器。
有幾間艙室是不應充入富氧水的,它們在飛船航行過程中,也不能受到中心軸重力波動的影響。有些艙室儲藏的東西必須防潮,另幾間機艙在重力影響下會產生熱效應。當然,還有些無
水艙是人和黑猩猩的臥室。
丹妮在一處交叉口上停了下來,她朝下看了看通道,心裡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敲下面第二個艙室的門。假如湯姆·奧利在裡頭的話,這可是個好機會,她想就一個越來越令她煩惱的問題向湯姆請教,這個問題就是:如何對付薩奧特那不同尋常的……「獻慇勤」。
對於非人類生物的行為,沒幾個人能比他更有資格提出忠告了。奧利的正式頭銜是「異類技術顧問」,不過很清楚,他還是這裡的心理學專家,他在幫助梅茨博士和巴斯金博士評價海豚船員的行為。湯姆瞭解海豚,他也許能告訴丹妮,薩奧特究竟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丹妮一貫的猶豫不決,此刻又開始作祟了。她想出種種理由,證明現在不應該去打攪湯姆。比方說,他除了睡覺以外,每分鐘每秒鐘都在想方設法拯救大家的生命。誠然,對任何一位船員來說都是這樣,但是經驗與聲譽表明,只有湯姆可能想出辦法來。
丹妮歎了口氣。另一個遲疑的原因很簡單:她很尷尬。要讓一個年輕的人類女性,向一個湯姆那樣世故的人類男性請教這類純私人的問題,實在難以啟口。尤其是這件事關係到如何應付一條充滿情慾的海豚的求愛。無論湯姆出於什麼動機,他不得不大笑,或者顯出忍住不笑的模樣。丹妮承認,這個局面必然十分好笑,任何人看來都是如此——除了那個被誘惑的對象之外。
丹妮加快腳步,沿著稍稍呈弧形的走廊向電梯走去。為什麼我非要來宇宙空間航行?不錯,這是提高工作能力的機會,再說,我在地球上的私人生活簡直像枷鎖。可是現在我到底有多大進展?我對基斯洛普星的生物學分析毫無著落。成千上萬個妖魔眼睛鼓鼓地盤旋在行星上空大打出手,他們隨時會降落下來逮住我,甚至還有一條海豚色鬼用種種暗示來騷擾我,那些話連葉卡捷琳娜二世1聽了都會臉紅。
真不公平,可是,生活又何曾公平過?
「閃電號」飛船是根據一種改進型「蛇鯊2獵手」級勘探飛船建造的。那些舊的勘探飛船大多已退役。地球人從信息庫獲得了先進技術後越發能幹了,他們學會了 將新和舊結合起來——把古老的星系人設計與土生土長的地球技術融為一體。而當蛇鯊獵手級飛船建造時,這一結合過程正處於十分笨拙的階段。
【1 葉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又稱葉卡捷琳娜大帝,俄國女皇。以其文治武功名垂青史,又以其生活放蕩聞名於世。——譯注】
【2 蛇鯊:為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劉易斯·卡羅爾(1832∼1898)的故事詩《獵殺蛇鯊》中描寫的一種非蛇非鯊的海中怪獸。——譯注】
飛船的外形是圓柱體,一端呈燈泡狀,沿著船身裝配有像鶴嘴似的突出物,五個一組,共有五組,每組環繞船身份布,形成凸緣。當飛船在宇宙空間航行時,這些凸緣能將飛船維繫在一個球形的靜態平衡保護區域內。如今,「閃電號」飛船受了重創,一側著地,臥在一個陌生的海洋底下八十米深處一道深谷的泥濘底部,這些凸緣便充當了降落支腳。
在第三組和第四組凸緣之間,飛船船殼稍稍向外突起,形成一環帶,這就是「干輪」所在。在星際航行時,干輪會旋轉,以提供原始方式的人造重力。雖然人類和他們的扈從種族已經學會如何產生重力場,但幾乎每艘地球飛船上仍然裝有離心輪。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標誌,一種商標——有些善意的種族曾建議過,地球上的三個種族:人、海豚和黑猩猩,可以在自己的飛船上塗上一定的記號,以向其他種族表明,這是……地球上的「停產產品」。當然,對這一建議,地球種族一直保持緘默。
「閃電號」飛船的干輪中能容納四十個地球人,不過,現在那裡只有七個人加一隻黑猩猩。那裡還安裝了一些海豚的娛樂設施,比如跳水池、濺水池,以及性遊戲場所,供海豚們在業餘時間享用。
但是,在這個行星的表面,這個干輪無法轉動。干輪中的大多數艙室或是傾斜,或是顛倒,無法進入。而飛船巨大的中央艙則注滿了水。
丹妮走進了一架電梯,來到上一層,這裡是飛船的一條輪輻式甬道,它將干輪與不動的飛船中心脊柱連在一起。中心脊柱支撐著飛船開敞的內部結構。丹妮跨出電梯,進入一個呈六角形的過道,這個過道的每個頂角處都有一扇艙門和進出控制面板。她在輪輻中一直向前走了五十米,來到了主閘艙。
如果在無重力狀況下,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滑行,而不用沿著長長的甬道行走。重力使得這條走道顯得古怪、陌生。
閘艙的一面牆壁上,是一排透明的衣櫃,裡面掛著宇航服和潛水服。丹妮在自己的衣櫃中選了一套比基尼泳裝、一個面罩和一副腳蹼。假若在「正常」情況下,她本來會套上連褲工作服,繫上一個小小的噴氣腰帶,也許還會佩上一副寬寬的臂翼。這樣她就能夠跳入中央艙,在濕潤的空氣中飛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留意旋轉的干輪輪輻就行了。
當然,現在輪輻不轉了,而且中央艙中充滿了比空氣潮濕得多的流體。
丹妮迅速脫下衣服,穿上泳裝。她在一面鏡子前站了站,扯扯繩線,直到比基尼十分貼身。丹妮深知自己的身材很迷人,至少她認識的男人全都這麼說。不過,稍寬的雙肩給了她自責的借口,她似乎老是在尋找借口自責。
她莞爾一笑,用以檢驗鏡中的形象——那影像立刻起了變化:雪白、堅固的牙齒與深褐色的大眼睛交相輝映。
丹妮任由微笑消失,一對酒窩使她顯得更加年輕——這個效果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加以避免。她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烏黑發亮的頭髮塞進橡膠潛水帽中。
行了,她想,就讓我這副模樣去吧。
她又檢查了一遍公文包的封口,便走進了進口處的小艙。當她關閉了內艙門之後,絲絲作響的鹽水便開始從小艙底部的各個閥門漫入艙室。
丹妮竭力不朝下看,她匆忙地擺弄著呼吸面罩,使它舒舒服服地罩在臉上。面罩上的透明薄膜摸上去很硬,但空氣卻能自由進出。她迅速地作了幾次深呼吸。面罩的邊緣四周裝了許多彈性片,用以從富氧水中吸取足夠的空氣。面罩內她視野的角落處,裝了兩個微型聲納屏幕,以彌補人在水下聽不見聲音的缺陷。
溫暖、潮濕的泡沫爬上了她的兩腿。丹妮把面罩又重新校正了幾遍。她用肘部緊緊地將公文包夾在身體的一側。當液體幾乎漫到她頸部時,她把臉浸入水中,閉上眼睛,用力地呼吸。面罩很有效。當然,它一貫有效。丹妮覺得自己彷彿在吸入一團團濃濃的海上薄靄,但是空氣足夠呼吸。她對自己在進行這一小小的入水儀式時產生的恐 懼感到一絲難為情,於是就挺起腰桿,等著液體漫過頭頂。
最後,另一端的艙門打開了,丹妮出了小艙,游入個很大的艙室。在這個艙室的壁櫥裡,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各種海豚裝備:有蜘蛛器、步行器等。牆上裝有一排排架子,放著一具具噴水推進器,這是海豚在飛船無重力情況下用於行動的。在自由落體的狀態中,這些推進器能令海豚表演驚人的滾翻動作,然而在行星表面,飛船中到處都積滿水,這些器具毫無用處。
通常,總會有一兩條海豚在這間更衣室裡,穿上或脫下各類服裝。此刻艙室內卻空空蕩蕩,丹妮有些困惑,她游到艙室另端盡頭處的門洞,向中央艙裡看去。
中央艙即飛船的圓柱體部分,其直徑是二十米。從太陽系小行星帶中一個星際城的瞭望所看這個中央艙,景像甚是壯觀,但此刻在丹妮眼裡無疑遜色得多。不過,她每次進入中央艙時,頭一個印象就是:這裡既寬敞,又忙碌。長長的放射狀管道從中心脊柱伸向圓柱壁,牢牢地支撐著飛船的構架,並將動力傳輸到各靜態平衡凸緣組去。在這些支柱之間,便是海豚的工作區,各工作台站都由富有彈性的網狀支撐物固定著。
新海豚們——就連友好寬吻海豚也一樣——除非萬不得已,一般都不喜歡被關在封閉的空間內。在宇宙空間航行時,船員們就在中央艙無重力的開放區域內工作,在潮濕的空氣裡靠推進器來回飛行。但是克萊代基必須將損壞的飛船降落在洋底,而這也意味著他必須將飛船灌滿水,這樣,海豚船員才能夠在各處檢修。
整個中央艙充滿著繁忙而略為壓抑的氣氛,隨處可見一串串氣泡升到弧狀艙頂。基斯洛普星上的海水經仔細過濾後才放進艙內,還加了一些軟化劑以降低水的硬度。水中還壓人大量氧氣,使之成為富氧水。新海豚們經過基因嫁接,所以能夠呼吸這種水,不過他們不太喜歡它。
當她游近時,一位粗壯的黑人朝她咧嘴笑著,另一個人,一位高個、風度優雅的金髮女郎,見到丹妮已經趕上來,便不耐煩地轉身朝前游去。
當他們一起游過中心軸的上方時,那黑人用打趣的口吻說:「要是外星人真的進了飛船,我們還能聽得見警報?」
為什麼這位名叫阿默森·達尼特的黑人,說起話來總帶捲舌音,這個秘密丹妮尚未搞清楚。
得知他們尚未受到攻擊,丹妮鬆了口氣。可是,既然星系人一時還沒有前來追捕他們,這些人為什麼如此大驚小怪?
「對了,一定是偵察小組出事了!」那支失蹤的小分隊幾乎完全退出了她的記憶,因為她的心思完全被自己的私事佔據了。她問道:「吉莉恩,他們回來了嗎?利男和希卡茜返回了嗎?」
那位比她稍稍年長的女性游泳時,帶著一份舒展而雍容的雅致,令丹妮十分歆羨。她的嗓音低沉、渾圓,不知怎的能在水中傳得很清晰。此刻她的表情很嚴肅。
「是的,他們回來了,但死了四個。」
丹妮頓時覺得喘不過氣來,她花了很大氣力才吐出幾個字來:「死了……怎麼會……誰……」
吉莉恩·巴斯金並沒有放慢速度,只是將頭轉過來說道:「還不能肯定出了什麼事。布魯吉達回來時,只提到菲匹特和薩西婭……並告訴援救小組也許還會發現別的海豚擱淺或死亡。」
「布魯吉達……?」
阿默森用肘部碰碰她,問道:「你一直在哪裡?幾小時前他回來時,這件事已經通報了。奧利先生帶著老漢尼斯和二十名海豚船員已出發尋找希卡茜和其他失蹤者了。」
「我……我那時一定是在睡覺。」她慢慢地考慮著要將某只黑猩猩大卸八塊。為什麼我進實驗室工作時查理沒對我提起這件事?可能他當時只顧埋頭干自己的事,把別的事統統扔到九霄雲外了。幾天來這只黑猩猩像是患了偏執狂,令人恨不得將他卡死!
巴斯金博士和兩條海豚已經游到前頭去了,她游得幾乎跟湯姆·奧利一般快,只要她一用力,飛船上另外五個地球人誰也別想趕上。丹妮轉向達尼特說:「快把事情告訴我!」
阿默森簡略地把布魯吉達報告的事講述了一遍——一種殺人的海草,一架著火、墜毀的星際巡航飛船,墜毀後產生的驚濤駭浪,以及由此引發的一連串營救熱。
丹妮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關於利男的故事,他簡直完全不像原來的利男了。他原先一直是「閃電號」飛船上唯 一一個顯得比她丹妮更年輕、更孤獨的人。當然,她喜歡這位軍校畢業生,心中一直希冀他千萬不要因逞英雄而喪命。
阿默森又告訴她一些最新的消息——夜半暴風雨中的海島營救啦,本地使用工具的土著啦,等等。聽到這裡,丹妮突然停住了划水的手臂:「土著?此話當真?本地的前智能生物?」她一邊踩水,一邊注視著這位黑人工程師。
此時他們離開靠近飛船頭部的中央艙艙門只有十來米,從艙門外傳來一片嘈雜的吱吱喳喳聲音。
阿默森聳聳肩膀,這一動作將厚厚一層水泡從他背上和面罩邊緣的彈性片上震落。他說:「丹妮,我們為何不過去問個究竟?他們現在肯定已經通過了消除污染的手續。」
從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引擎鳴叫聲,接著三艘白色電動快艇從外閘艙口飛快地衝過來,他倆還沒來得及躲開,這三艘快艇早已轉動方向,一艘接著一艘繞過了他們,在船艉留下一道道絲絲作響的、由超臨界水泡構成的尾跡。
每艘快艇後面都拖著一個塑料圓殼,裡面各裝有一條受傷的海豚。兩條海豚的軀幹上都在淌血,用繃帶粗粗包紮著。丹妮不由得驚訝地眨起眼睛。她認出其中之一是希卡茜——「閃電號」上的二副。
救護艇在中心軸下傾斜地駛過,向大圓柱體內壁入口處而去。在最後一艘快艇上,剛才與丹妮同來的金髮女郎,此時已經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艇上的護欄,讓快艇拖著她疾馳而去。她的另一隻空著的手將一個診斷儀按在一隻受傷的海豚身上。
丹妮不禁責備起自己:「難怪吉莉恩這麼匆忙,我還一個勁兒耽擱她的時間,真愚蠢。」
阿默森握著她的手臂說:「噢,別擔心,他們的傷勢看起來還用不著動外科手術。你知道,麥肯妮和那群護理醫生幾乎能處理任何情況。」
「然而,也許會出現生化破壞……中毒……我也許能幫得上忙。」
她轉身想走,但工程師的手抓住了她。
「假如麥肯妮或者巴斯金女士有什麼情況不能處理,他們會呼叫你的。另外,你不想錯過與你專業有關的重要消息吧?」
丹妮望望救護艇的背影,點了點頭。阿默森是對的。假如他們需要她,可以通過內部通信網,在飛船內任何地方呼叫到她,他們會派快艇來接她,這要比游泳快得多。他倆朝著簇擁在中央艙出口處的那群嗡嗡唧唧、激動不已的海豚游去。他們遊人了前方外閘艙,只見四周全是盤旋、翻滾的灰色軀體,很像在沸水中翻騰的水泡。
位於「閃電號」飛船船艏的前外閘艙是飛船與外界的主要聯繫處。圓柱狀的牆上 佈滿了儲藏櫃,裡面存放著蜘蛛器、快艇,以及船員們離開飛船執行任務所需的其他裝備。船艏有三個巨大的空氣閘艙。
在左右兩舷,兩個寬敞的空氣閘艙各被一艘輕型飛艇佔據著,這兩艘飛艇的機頭幾乎觸到圓形擋圈,一旦需要出發,擋圈就會張開,飛艇就能駛出去進入太空,或進入大氣層或水中。
左右兩個空氣艙長約二十米,一眼望去,可見一大一小兩艘飛艇的輪廓:較小飛艇的尾部離開外閘艙突出的後端不遠;但是大飛艇尾部看不見,它被一個彎道擋住了。這個彎道穿過「閃電號」厚厚的船身,一直延伸到飛船迷宮般的內部艙室與通道。
頭頂上,則是第三個空氣閘艙,裡面空無一物。原先這裡停放著船長專用的微型飛船,但是在幾星期前的一次奇特的意外事件中,它失蹤了。隨之失蹤的還有十名船員。克萊代基船長將失蹤地點命名為淺灘星團。失蹤發生在去調查那支被遺棄的飛船艦隊的時候,這件事在船員的交談中絕少提及。
又一艘快艇駛過丹妮身旁,她不禁緊緊抓住達尼特的手臂,這艘小艇比醫療室的救護艇速度稍慢,船後繫著密封的綠色口袋。口袋呈瓶狀,一端較細,另一端平且寬,一望而知,裡面裝的是什麼。
丹妮想:沒有較小的袋子,這意味著利男依然活著?這時她看見了,就在污染消除艙門口,一大群海豚簇擁著一個穿著陸地服的小伙子。
「那是利男!」丹妮脫口喊了起來,頓時鬆了口氣,連她自己也有些驚訝。她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聲調,指著那邊問道:「在他身邊的是那個奇皮魯?」
達尼特點點頭說:「是的,看上去他們一切都好。據我猜想,那意味著希斯特遇到了不測,真是個倒楣的傢伙,我們相處得多好!」阿默森在痛心疾首地悲悼亡友時,那裝模作樣的捲舌音全沒了。
他一邊在海豚群裡仔細地張望,一邊問丹妮:「你能想出一個足夠正當的理由,讓我們能夠呆在這裡嗎?大多數海豚出於習慣,不會在意的。但克萊代基不一樣,他會把我們痛斥一頓,不管我們是不是海豚的保護者,要是他認定我們留在這裡毫無用處,只會礙事,一定會把我們趕走的。」
丹妮也一直想著同一件事。她一邊說:「我有辦法」,一邊領著達尼特穿過擠成一團的眾海豚。他們在這裡推開一片背鰭,那裡躲開一條尾鰭,在亂轟轟的灰色魚群中排開一條路。當然,大多數海豚一瞥見這兩個人過來,便會閃到一旁。
丹妮環顧這群唧唧喳喳的海豚,心想:湯姆·奧利不會在這兒吧?他和漢尼斯、施特一起去參加營救了。我一定要盡快抽時間找他談談!
利男這小伙子顯得筋疲力盡。他剛走出減壓艙,便邊與克萊代基說話,一邊慢慢脫卸身上的陸地服。不一會兒,他便僅戴著面罩、赤裸著身子浮在水上。他的雙手、咽喉部和臉上,覆蓋著合成材料製成的人造皮膚。奇皮魯在他近旁游著。這條疲憊不堪的海豚戴著呼吸器,也許他是遵醫囑這麼做的。
突然,遮擋住丹妮視線的眾海豚開始盤旋起來,隨即朝四面八方散去。
一夥伙偷閒的看熱鬧者——
停止徒勞的打聽!
不然船長的通信網會發現——
他們擅離職守、忘卻責任!
海豚們驟然紛紛四散而去,讓丹妮和阿默森吃了一驚,不一會兒,他們周圍的海豚便十分稀少。
克萊代基的聲音在這群逃跑者身後響起。「這裡的事情結束了,把頭腦放清醒點,好好幹各自的工作!」
有十來條海豚留了下來,他們是外閘艙的管理人員和船長的助手。克萊代基轉向利男說道:「接著說,敢咬鯊魚的棒小伙,把故事說完。」
那年輕人刷的一下臉紅了,他被這一榮譽弄得不知所措。他用力撐開沉重的眼瞼,竭力在動盪的水流中保持著標準的姿勢。
「呃,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有關奧利先生和施特中尉告訴我的計劃,我已全部向您報告了。假如外星人的飛船殘骸看上去還可用,他們會派遣一艘快艇回來求援的;假如毫無用處,他們會帶著搶救回來的東西盡快返回的。」
克萊代基的下顎慢慢地呈小圓環狀轉動著,他評論道:「這是一……一場風險巨大的賭博。至少一天之內他們到不了那個殘骸處,也許有更多日子雙方聯絡不上……」
從他的出氣孔中冒出一串氣泡。他又說:「很好,你必須休息,然後與我共進晚餐。你救了希卡茜,也許還有我們全體成員的性命,對此的獎勵恐怕將是一場盤問,它可能比敵人的審訊還要嚴厲。」
利男疲憊地笑了,「先生,我明白。我會愉快地讓您搾乾我身上的所有情報,只要讓我先吃點東西……並讓我把身子弄乾片刻。」
「好,你去吧,別忘了共進晚餐!」船長點點頭,轉身離去。
丹妮剛想叫住克萊代基,不料另一個聲音搶先發了問:「船長,我可以說句話嗎?」
說話者的音調具有音樂般的旋律,那是一條身材碩大的雄海豚,表皮呈帶斑點的灰色,那是新長吻海豚亞種的特徵。他穿著文職人員的工作制服,這種工作服與普通船員的不同,上面沒有突出的支架,也沒有可操縱的機械手臂。丹妮一下子躲到阿默森·達尼特身後。在薩奧特開口說話前,她一直未注意到他也在場。
他用笛聲般悠揚的語調說道:「我想向您請……請個假,去看看希卡茜擱淺的那個小島。」
克萊代基甩了下尾鰭,發出啪嗒一聲,他拱起軀體的後半部,以便看著說話者。他不無嘲諷地說:「語言專家先生,那個小島可不是海豚的酒吧,用詩篇是贖不回錯誤的。為何現在你要表現出以往從未有過的勇氣,去作冒險呢?」
儘管丹妮對這位文職專家沒有好感,但此刻卻很同情他。當「閃電號」飛船發現那一大群被棄飛船時,薩奧特拒絕服從命令,不願隨同那支後來全軍覆沒的調查小組出發,他的行為可不怎麼令人欽佩。然而,事實證明他是正確的,船長的微型飛船,以及乘坐在上面的十名船員,全部失蹤,其中包括「閃電號」的前任大副。
這一巨大的犧牲,換來的是一具三米長、用某種奇特的金屬製成的圓筒。圓筒上有億萬年來微流星鑿出的坑坑凹凹。這個圓筒是湯姆·奧利找到的。吉莉恩·巴斯金接管了這個密封的戰利品。就丹妮所知,此後再也無人見到過它。無論如何它也抵不上他們的損失。
薩奧特答道:「船長,托馬斯·奧利前去調查飛船殘骸,但那個海島依然令人關注。」
這不公平!這正是丹妮打算做的事!像這樣重大的事,他應該用專業行語——用正式申請的方式提出來……薩奧特接著說:「坦率地說,除了擺脫目前的困境,為地球上各種族服務的義務之外,我們身上還承擔著什麼重大責任?」
對於薩奧特如此逼問,克萊代基顯然恨不得在他背鰭上咬一口。同樣明顯的是,薩奧特彷彿在用一柄雙頭魚叉打擊他似的……他把「義務」這個詞編進了一條謎語。船長拍打著尾鰭,發出一陣陣酷似寬頻帶聲納的啪嗒聲,兩眼陷入眼窩,顯得很深沉。
丹妮等不及船長解開這個謎語,或把薩奧特揍成肉泥,便大聲說道:「土著!」
克萊代基轉過身來。當她感受到他的分析聲納場掃過來時,不禁紅了臉。她知道,船長發出的聲波能穿透她的腑臟,揭示她體內的一切,甚至今天的早餐。克萊代基嚇壞了她,她覺得自己完全不可能探知藏在寬寬額頭後面那非常而複雜的頭腦。
船長悠悠地向利男轉過身子問道:「年輕的獵手,你還保存著撿來的工藝品?」
「是的,先生,我……」
「請你把它們借給生物學家薩德曼和物種語言專家薩奧特,然後再去休息。休息過後,你再將它們收回,順便問問兩位專家的高見。進晚餐時,我自己也想檢查它們一番。」
利男點點頭。船長噗的一聲又轉向丹妮說:「在我應允之前,你必須制定一項計劃。你將得不到什麼實質性幫助,並且一旦發現危險徵兆就會被召回。你能答應這幾項條件嗎?」
「是……是的……我們需要一條單股電纜連接飛船,作為電腦連線,還……」
「趁奇皮魯還沒休息,去跟他討論這些事。他一定會幫你們處理軍事上可接受的那些事情。」
「奇皮魯?可是我還以為……」丹妮看了看那條年紀稍輕的海豚,立刻把那句即將衝口而出的冒失話嚥了回去。那位海豚首席駕駛員正默默帶上呼吸器,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悶悶不樂。克萊代基接著說道:「小姐,我自有原因。我們的飛船正動彈不得,他作為駕駛員,現在無事可做。我可以免去他這裡的工作,擔任你們的實地聯絡員……如果我同意了你們的計劃。」
船長的關懷,使奇皮魯稍稍拱起脊背,他扭頭看著別處。利男把一隻手放在他富有光澤的背上。這種舉止也是以前從未有的,丹妮從未想到他倆是摯友。
克萊代基的牙齒,在中央艙明亮的燈光下閃著光芒。他問:「諸位,還有事嗎?」
沒人吭聲。
克萊代基拍打了一下尾鰭,接著呼嘯地發出一聲解散命令。他拱起身子,用強勁的胸鰭有力地劃開水,迅速地遊走了,助手們緊隨其後。
奇皮魯注視著船長,直至他在視野中消失,才對丹妮和薩奧特說:
聽憑你倆吩咐,你們會在我艙室
找到我,浮游著,呼吸著——
不過我先要讓利男去休息……
丹妮簡短地擁抱了一下利男。利男微微一笑,便扭身遊走了,一條手臂搭在奇皮魯背上,與那海豚保持同樣的慢速。
正在這時,一台船內筒狀電梯打開了,一個藍黃相嵌的軀體像子彈般衝了出來。那是飛船上的另一名軍校畢業生——海豚阿齊。他像箭一般竄到利男和奇皮魯身旁,沉寂的艙室中突然爆出一連串歡笑。他一邊在他倆周圍盤旋著,一圈比一圈緊,一邊神情激動地聊著話。
阿默森問道:「你說利男還能睡覺嗎?」
丹妮說:「要是阿齊逼著他在晚餐之前講完整個故事,那他就沒有工夫合上眼了。」她很羨慕,阿齊和利男之間的友誼,就像任何一顆恆星一樣持久、強烈。她凝視著利男的背影,看著他邊嘻笑,邊躲開朋友的嬉鬧,直到他們全都消失在筒狀電梯裡。
阿默森·達尼特朝丹妮擠了擠眼說:「行了,小妹妹,看來你得到了一項科學使命,恭喜你!」
她答道:「此事還未定下來,再說,負責人是奇皮魯。」
「奇皮魯接到了一項軍事任務,這一點令我頗感困惑。我不明白克萊代基目的何在。據我所知,他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不盡人意,但此後船長卻又作了這番派遣。我猜想,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無情地懲戒奇皮魯。」
丹妮不得不同意,儘管她覺得這樣未免有些殘忍。
她突然覺得有個滑膩、冰涼的東西在觸碰她大腿內側。她大叫一聲,一手摸住喉嚨,猛的轉過身子。但她隨即舒了口氣,因為她發現那是新海豚薩奧特,著名的人類學家,在用他的左胸鰭來與她調情。那新長吻海豚向她咧了咧大嘴,粗糙的牙齒閃著亮光。
丹妮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嚷道:「你這個鯊魚嘴!打油詩人!快去跟骯髒的樣品瓶做愛吧!」
薩奧特朝後退了退,因為驚詫,他的眼睛四周出現一道白圈。顯然,他未曾料到丹妮會如此激動。
薩奧特歎道:「哦,丹妮,我只是想謝謝你,你剛才替我向克萊代基求情。很明顯,你的魅力比我能提出的任何論據都管用。很抱歉,我嚇著你了。」
丹妮對薩奧特曖昧的道歉嗤之以鼻,但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分。她的脈搏漸漸平息下來,「哦……算了。以後可別那樣偷偷摸摸接近我!」
她用不著轉過身子,就能感覺到阿默森捂著臉在偷笑。她想:男人們,他們究竟會不會長大?
薩奧特的聲音像絃樂三重奏一般悅耳:「嗯,丹妮?我們還有個小小的事情需要討論:假如你我一起去海島進行勘察,你會不會任憑克萊代基出於偏見來選擇科學指導員?你會不會生氣?也許,我們可以爭一爭這個位置?」
達尼特開始咳嗽,他轉向一邊,繼續清他的喉嚨。
丹妮臉紅了,她說:「我們應該讓船長決定最佳人選,再說,我也沒把握是否我倆能一起去。查理告訴我,他對行星地殼樣品的分析也許會令你感興趣的…… 在近代地層中有古技術留下的痕跡。你應該立刻去他那裡。」
薩奧特的眼瞼頓時變窄了:「那果然很有趣。我一直以為這顆行星休閒的年代夠長了,上面不會再留下古技術的遺跡。」
但他旋即又粉碎了丹妮的希望。「可惜,發掘基斯洛普星遠古文明的陳腐垃圾,遠不如和前智能生物打交道那麼有趣。再說,我們這回可以替你們人類提升這些小傢伙了!這下我們海豚族在提升犬類之前,就會有新的表兄弟了!上天保佑這群可憐的生靈,別讓坦杜人、索羅人或其他種族捷足先登!」
他語氣緩了緩,接著說道:「此外,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倆彼此更加瞭解……當然,我指的是交流專業信息。」
阿默森·達尼特又開始咳嗽了。「孩子們,我離開修船崗位時間太長了。」他嗓音中的捲舌音不知何時又出現了。「我想,我必須馬上回到機艙去,你倆好好地討論一下吧!」
達尼特好不容易把咧開的嘴角拉回去。丹妮發誓日後一定要復仇,她透過齒縫說:「阿默森!」
「怎麼,姑娘?」他回頭問道,一臉天真的模樣。
她怒目而視。「哦……我敢打賭,你身體裡沒有一滴凱爾特人1的血液!」
這位黑人工程師朝她笑著說:「怎麼,姑娘?難道你不知道,所有蘇格蘭人都是工程師,所有工程師都是蘇格蘭人2。」丹妮還未來得及想出任何答話,他揮了揮手,游開去了。她不禁用一句古老的詛咒話罵道:「掉進陷阱的!」
【1 凱爾特人為歐洲古代民族之一,其傳說中不乏行俠仗義的故事。——譯注】
【2 蘇格蘭人是凱爾特人之一支。——譯注】
當達尼特游遠後,薩奧特側著身子挨近丹妮,將出水孔湊近她的耳朵,問道:「可以開始規劃我倆的遠足了麼?」
丹妮一驚,她這才發現四周已空無一人。她的心跳立刻加速,面罩裡供應的空氣似乎也不夠了。
她大聲嚷道:「這裡不行!」說著,她急轉身子,游了起來。「我們去軍官休息室吧,那裡有測繪台……還有空氣櫃!人在那裡才能呼吸!」
薩奧特和她保持同樣游速,距離近得令人不舒服。
「哦,丹妮……」他說道,但未進一步逼她,相反,他開始用複雜而晦澀的三段體,吟唱起一首低沉、不成調、七拼八湊的詠歎調。 丹妮覺得自己慢慢迷上了這支曲調,儘管她的意志拚命在抗拒。它是那麼怪異,卻又奇特地悅耳,過了幾分鐘她才意識到,這支歌骯髒得猶如地獄。
第十五章 新長吻海豚
莫奇、斯瑞卡-保爾和哈庫卡-約這三條海豚正用抱怨來打發最後一個工間休息——他們幾個星期來每一次休息都是這樣度過的。
斯瑞卡-保爾忿忿地說:「今天他又到我那兒去了,把那張下鄂伸向每個人的工作台。他還以為自己很謹慎,可是聲音頻帶上早就充滿了他那套智慧學腔調!」
莫奇點點頭,斯瑞卡-保爾提到的「他」指誰,那是不言而喻的。
叫喊著——低吟著
娓娓動聽的旋律
我的小組,聽了他的邏輯
就朝他搖尾鰭!
哈庫卡-約眨眨眼睛。莫奇很少用共同語說話,他的三段體太像原始海豚語,聽起來總是有點不正宗。
但是斯瑞卡-保爾顯然認為莫奇的話有道理。他說:「所有寬吻海豚都崇拜克萊代基,他們倣傚他,一個個都裝模作樣,儼然像個智慧學專家!就連我們新長吻海豚中,也有一半看來已經吞下了他的符咒!」
哈庫卡-約說道:「可是,如果他能讓我們活著離開此地,我定會原諒他那無孔不入的視察。」
莫奇甩了甩腦袋。
活著!活著!
來到這深深的,富饒的水世界!
追隨著,追隨著
一位牙齒鋒利的領袖!
「你能不能安靜些?」哈庫卡-約迅速地轉了-圈,想聽聽休息區的回聲。幾條海豚正圍聚在食物機旁邊,他們未顯出聽見的跡象,他又說道:「管住你的流言!我們的行動八字還沒一撇,你自己倒先惹上麻煩!我聽說梅茨已經去塔卡塔-吉姆處,那和你不無關係吧!」
莫奇不服地做了個鬼臉,斯瑞卡-保爾同意莫奇無言的表示:「梅茨不會把他怎樣的,眾所周知,飛船上一半新長吻海豚都是由他遴選出來的,我們都是他的孩子。」斯瑞卡-保爾又低哼道:「奧利和施特不在飛船上,希卡茜在醫療室,我們唯一要留神的,便是這個自命不凡的頭兒!」
哈庫卡-約急忙朝四周掃了一眼,「連你也這樣?嘿,你不能閉上嘴,瞧,克薩-揚游過來了。」
另兩條海豚朝他指點的方向轉過頭去,只見一條巨大的海豚正出電梯,朝他們游來。那些軀體只及他一半大小的海豚們,紛紛給他讓路。
斯瑞卡-保爾說:「那又怎麼樣?他是我們的人。」不過他的口氣不太肯定。
哈庫卡-約怒聲說道:「他同時也是水手長!」
莫奇用他特有的共同語插嘴道:「他也憎恨那群自命不凡的寬吻海豚!」
「即使他有這種想法,也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他很清楚人類對種族主義的態度!」
莫奇轉過臉去。這條深色、帶斑點的海豚就像大多數海豚一樣:對人類保護者敬畏得要命。他用三段體無力地反駁:
問一問那些黑人——
褐皮膚和黃皮膚的人
問一問鯨魚們——
人類的種族主義是怎麼回事!
哈庫卡-約打斷了他的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說,人類缺乏保護者去指導他們!」
「正是如……如此,」斯瑞卡-保爾說道,但是他的附和聽起來猶豫不決。
克薩-揚游到近旁時,那三條海豚都閉上了嘴。哈庫卡-約一想到這位水手長,就覺得身上直冒寒氣。
克薩-揚碩大無比,長度超過三米,他的腰圍兩個人張開手臂也抱不住。他的瓶狀鼻子是鈍頭的,而且,與飛船上其他所謂的新長吻海豚不同,他的皮色不是雜色斑駁,而是一種深深的反蔭蔽色彩。有流言稱,克薩-揚是梅茨博士的另一個「特殊」成果。
這條巨豚游到近旁,響亮地噴出一堆氣泡,他張開雙顎,顯露出一排令人生畏的堅齒。其他海豚下意識地換上了一種俯首貼耳的姿勢,目光低垂,咀嚼食物的大嘴也閉上了。
克薩-揚用水下共同語隆隆地說道:「聽說又發生了一場毆鬥……幸虧我用一盤很刺激的珍品錄像帶賄賂了老水手長薩塔,他才答應不向船長報告此事。我希望這筆花費會有人償付,並算上利息……」
莫奇正打算開口,但被克薩-揚打斷了:「別找借口!你的脾氣我是有辦法對付的。像你那樣從後面偷襲他,咬他的尾鰭,他有理由反擊,但他忍住了。」
莫奇不假思索地哼道:
向他挑戰!向他挑戰!
寬吻海豚膽小鬼!
向他挑戰……
莫奇剛吟唱了個開頭,腰桿上就被克薩-揚有力的尾鰭「啪」地揍了一下。他在水中轉了幾圈才停了下來,疼得直打呼嘯。
克薩-揚游近他,低聲道:「你自己也是寬吻海豚!按照信息庫中登記的名稱,這是我們整個物種的名字!全稱是Tursips amicus……『友好寬吻海豚』!你若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梅茨博士!你令我們這些嫁接有長吻海豚基因的船員感到尷尬——包括副船長塔卡塔-吉姆和我——你的行為十足像個動物!我會讓你看看『友好寬吻海豚』是怎麼回事:我會把你的腸子拉出來當纜繩!」
莫奇抖索成一團遊走了,上下顎緊緊地咬著。
克薩-揚吐出一陣輕蔑的咕嘟聲,送走了這條膽戰心驚的海豚,接著轉身看著另外兩條。哈庫-卡-約和斯瑞卡-保爾悠閒地看著色彩明亮、絢麗多姿的紅魚和天使魚,它們在中央艙裡自由自在地遨遊。哈庫卡-約輕輕地吹著口哨。
水手長猛然厲聲說道:「休息時間已過,立即回去工作。有閒暇時再發牢騷。」克薩-揚扭頭快速遊走了,他尾鰭激起的水花幾乎把兩條海豚掀翻。
哈庫卡-約盯著他的背影,呼嘯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長歎。
克薩-揚一邊匆忙趕往貨物艙執行任務,一邊忖道:這番警告應該起作用。尤其是對莫奇,他應該安靜幾天,他最好這樣。如果說有什麼話他和塔卡塔-吉姆不想聽的,那便是這類種族主義的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這類話最易使人類團結一致,對海豚心存芥蒂。
這還會引起克萊代基的注意。塔卡塔-吉姆堅持認為,我們應該再給克萊代基一個機會,讓他想出一套方案,使大家都能活著脫身。
那好吧,我可以等待。
可要是他想不出妙計呢?要是他堅持要求全體船員作出犧牲,而他們又從來沒有願意過當英雄呢?
一旦出現這種局面,就必須有人挺身而出,代表船員們選擇他人來替代克萊代基。雖然塔卡塔-吉姆仍然很猶豫,但最終也許不會這樣。
倘若時機果真來臨,他們肯定需要人類的支持,而莫奇那樣的種族欺壓只會毀掉大好時機。克薩-揚決定牢牢地管束那條海豚,讓他別亂說亂動。
誠然,有人去惹一下那群只配在淺海游弋的、假正經的、自命不凡的寬吻海豚混小子們,的確是一件很解恨的事!
第十六章 星系人
痛快——「烏黑陰影老四」低聲哼道。痛快,這個煙塵瀰漫的小行星的第五顆衛星已經被征服了!
「黑夜兄弟」們為了奪取這個能量樞紐,已激戰多時。誰佔據了它,就能獲得所向披靡的力量,剿滅全星系的異教徒和瀆神者。這個衛星能夠保證,正果將屬於他們兄弟幾個,並且只屬於他們。
克賽米尼恆星系中沒有一顆別的衛星具有這顆衛星的特徵:它的內核含有百分之一的元素(左金右恩)1——「不可獲得之元素」。黑夜兄弟麾下已有三十艘飛船在這顆衛星上降落,並開始構築武裝工事。
【1 這是作者杜撰的元素,原文為,意為「不可獲得」。現按慣例,從音造字——譯注】
事情的發端永遠來自信息庫。許多輪週期之前,烏黑陰影老四在信息庫中截取了一條十分晦澀的資料,涉及一項鮮為人知的技術,兩個久已湮滅的種族曾在一次戰爭中使用過這項技術。這位老四花了半生精力去挖掘技術的細節,因為信息庫簡直像一個迷宮。此刻,他付出的心血將獲得報償!
——痛快!——喊聲在四處迴盪——這曲勝利的凱歌必將到處頌唱。事實上,有些參戰的種族已經注意到,在克賽米尼恆星系的一隅,某種非同尋常的事情正在進行。克賽米尼——這顆龐大的熾熱氣體星球及其行星——基斯洛普周圍,戰鬥正如火如荼,但是有些敵對種族已開始派遣偵察飛船前往那顆神秘的衛星,想弄清黑夜兄弟們究竟在幹什麼。
——讓他們來看好了!這又有何妨?
一艘索羅人派來的飛船已經觀察他們數日了,但它又怎能洞悉他們的計謀?
——永遠不能!一切有關資料都太晦澀了!我們的新式武器在積滿時光塵埃的檔案中封存的時間太久遠了,一旦這顆衛星開始在第十五概率頻帶上振蕩時,他們才會慢慢開始理解,但那時我們發射的不確定波早已將他們的飛船艦隊撕得四分五裂!那時他們的船載信息庫毫無疑問會記起那份信息,但為時過晚!
當諧振器臻於完成時,烏黑陰影老四從外空間密切地注視著,他眼看著一架又一架的索羅偵察飛船降落到衛星表面,心想它們只能為諧振器輸送能量,這些飛船一概有來無回,這位老四遠在一千天文單位之外,似乎也能感受到不確定波的能量的增長……
——他們在幹什麼?嘲笑始祖的索羅人在幹什麼?——
儀器顯示,第十五頻帶上不只是黑夜兄弟!從索羅人的飛船上也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波源,與那個衛星上發射出的不確定波頻率有差異。那想必是反射波吧。
第十五頻帶開始震盪。這簡直不可能:它竟隨著索羅人的節奏開始諧振!
在衛星地面的幾兄弟試圖封鎖住逃逸的信號,但這已經太遲!這個小衛星震顫著,最後終於崩塌。巨大的石塊炸向四面八方,一路上將來不及躲避的飛船砸成齏粉。
——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怎麼可能……
烏黑陰影老四恍然大悟:很久很久之前,當他開始研究這種新式武器時,一位信息管理員——一個皮拉人始終擔任助手,他一直參與此事,並提出種種有益的建議和急需的資料。老四從未對他起過疑心。無論資料管理員的背景如何,他們的職責便是提供幫助,並保持中立的立場。
然而,皮爾人是索羅人的扈從種族——這位老四終於意識到——克拉特始終瞭解此事——
他命令剩餘部隊全部隱蔽起來——這只是一個挫折,我們一定能抓住那些地球生物的!
在四處飛散的碎片背後,那顆小小的衛星不斷地崩潰。
第十七章 湯姆·奧利
在重型工作艇上,漢尼斯蘇西俯臥在托馬斯·奧利身旁。這位身材粗短、頭頂微禿的技術官員指了指面前的飛船殘骸。 這位總工程師說:「這是色那寧人的飛船,它受到了相當嚴重的破壞,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看見了嗎?它沒有安裝客觀性固定器,只是在各主凸緣裝有靜態平衡發射器。色那寧人一向畏懼現實變更,這艘飛船設計時從未考慮使用概率驅動。這肯定是色那寧人的,或是他們的扈從或同盟軍的。」 海豚們在附近不慌不忙地環遊,輪流到快艇下的空氣櫃呼吸,當他們看見水下那具巨大的飛船殘骸時,發出陣陣激動的唧喳聲。
湯姆說:「我認為你說得對,這真是個龐然大物。」
這艘飛船竟然還能保持完整,實在令人驚訝。當時它是以五馬赫1的速度墜落海面的,它撞上一個水下島嶼後彈起,旋又撞上另一個島嶼——在這兩處島上留下了巨大的凹陷——它在海底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最後陷入一大團遠古時代沉積下來的淤泥之中。假若它再向前衝出一點點,就會撞上一道陡峭的水底山崖而粉身碎骨。那道峭壁的正面顯得突兀崢嶸,卻危如累卵,只要飛船一頭撞上,肯定會塌坍下來,將飛船全部埋住。
【1 馬赫為航空上所用的速度單位,1馬赫即1倍音速,此處5馬赫即指5倍音速。——譯注】
奧利明白,那是色那寧人高質量的靜態平衡屏障才使得這種狀況成為可能的。一艘色那寧人的飛船即便已經奄奄一息,但要想完全置它於死地,仍然十分艱難。這種飛船在戰鬥中動作遲緩,難以操縱——然而它們卻像一群蟑螂一樣,很難使之完全失去戰鬥力。
要確定這艘飛船的破壞程度很困難。水底僅有的光源是來自水面的亮光,但光線呈藍色,而且相當昏暗。海豚們起先不願意打開他們隨身攜帶的弧光燈。經施特一再保證絕對安全,他們方才亮燈。幸虧殘骸處海水還不算太深,可讓他們前去勘察;另一方面,這裡的深度又足夠使洋面上空的偵察衛星發現不了。一條腹部粉紅色的寬吻海豚游到快艇旁。她若有所思地一圈圈轉動著嘴。
她問道:「湯姆,這實在令人驚訝,不是嗎?它應該化成十億億個碎……碎片才是。」
在這個深度,海豚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得出奇。她嘴裡冒出一團團空氣,再加上以一種複雜方式混入其中的聲納「卡噠」聲,使得說話成為一種水平高超的雜技。對於在陸地上說話的人類而言,一條新海豚在水下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曲先鋒派交響樂,而不是有人用英語的一個變種在說話。
這位海豚軍官問道:「你認為它對我們有用嗎?」
奧利又打量了一下那艘飛船。也許,在爭奪基斯洛普星的混戰中,交戰各方都無暇留意這隻小雀墜落在何處。這正是一個好機會。他已經想出幾個初步方案,有一兩個也許有些冒險,有些出乎意料——甚至近乎瘋狂。
他點點頭,說:「我們過去瞧瞧。我建議分成三隊。第一隊前往各發射中心,尤其是概率發射中心、心靈遙感發射中心和中微子發射中心,使這些發射源停止工作。他們必須留意倖存者,儘管這不大可能。」
蘇西看了一眼那艘破損不堪的殘骸,響亮地噴了噴鼻子。
奧利繼續說道:「第二隊集中收集資料,這隊該由漢尼斯帶隊,蒂查也去。他們應當尋找單極子,以及提煉過的金屬,『閃電號』也許用得著。運氣好的話,他們能找到我們急需的線圈代用品。
「施特,如果你准許的話,我來帶第三隊,我想察看一遍那架飛船的總體構架,並探查周圍地區的地形。」
施特上下顎拍打一下,表示贊成。「湯姆,你的邏輯很不錯。這正是我們必須做的工作,我打算把勒基·卡留在另一艘快艇上擔任警戒,其餘船員立刻組隊出發。」
施特正要用呼嘯聲發出命令,湯姆拉了一下她的背鰭,說:「我們最好帶上呼吸器後再出發,行嗎?三段體也許不夠有效,但我寧願放棄使用共同語進行複雜的交談,也不願讓任何人冒險,來來回回到空氣櫃裡呼吸,也許有人會因此受傷的。」
施特做了個鬼臉,但還是下了命令。這支隊伍由紀律嚴明的海豚組成——他們是從「閃電號」船員中精選出的——所以他們聽到命令之後,聚在快艇四周,只發出一些音調較低的呼嚕抱怨聲,以及為數不多的幾串氣泡。沒過多久,每條海豚都圍上了一條空氣軟管。
湯姆曾聽說有一種已製出樣品的呼吸器,它能源源不斷向海豚供應空氣,又不會妨礙他們說話。假如他有時間,很想為自己配一副。對他而言,用三段體說話本不成問題,但他憑經驗知道,海豚們在傳達複雜的技術性信息時,除非使用共同語,不然多少會有困難。
老漢尼斯已經開始抱怨。他幫著分發呼吸器,但其勉強態度無法掩飾。這位總工程師固然精通三段體,但他覺得三階邏輯十分困難。最糟糕的是,他是位蹩腳詩人。顯然他不希望用呼嘯的韻文來討論技術問題。
工作夠他們幹的。當初前來參加營救的官員與下屬船員,有些已經返回飛船,他們護送利男、希卡茜和其他擱淺受害者。留下的海豚數目不足二十。無論發生什麼危險,他們只有靠自己來對付。「閃電號」的任何支援都無濟於事,而且也來不及。
湯姆思忖道:要是吉莉恩在此就好了。這不僅因為她的本行就是監視外星人的飛船,她還十分瞭解海豚,並且在處理棘手事務時能自我控制。
然而,她在飛船上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她試圖解開那具億年古屍之謎——那具屍體本就不應該存在。倘若發生什麼意外,她還是「閃電號」上唯一知道如何操作尼斯電腦的人——當然,很可能克萊代基也知道。
湯姆發現自己又在為吉莉恩找借口,不禁苦笑起來。好吧,既然已有這麼多合乎邏輯的理由可說明我倆為何不能呆在一起,那就安於現狀吧。先把這裡的事情辦好,也許過幾天就能回到她身邊了。
他和吉莉恩自少年時代相識以來,隨時都可毫無問題地喜結良緣。他有時會私下琢磨,也許他倆的設計者,在為經精選的已婚夫婦選取配子時,事先已經知道,有兩個合子將來能配成完美的一對——要不他倆之間為何時常擁有超距心靈感應?
可能這只是一個幸福的巧合,人類的基因計劃,受到法律與習俗的限制。無論是否巧合,總之湯姆滿懷感激之情。他為地球議會從事多項使命,深知宇宙充滿危險與幻滅。能夠感受愛情的生靈實在太稀少了,即便對於具備感應愛情能力的人類而言,也是如此。
呼吸器剛一分發完畢,湯姆就用快艇上的擴音器提高自己的音量:「請大家記住,雖然星系的所有技術都以信息庫為根據,但是智慧的總量無比巨大,這艘飛船內任何類型的機器都可能有。在識別每架機器、並消除其危害之前,必須小心謹慎,一概當作致命陷阱加以對待。
「第一分隊的首要目標是,在消除殘骸危害之後,設法找到飛船的主要作戰電腦。裡面也許儲存著那場空戰最初幾個階段的記錄。這方面的資料,對船長來說,是無價之寶。
「請大家都留心信息庫的指示標記,假如在任何地方發現此項標記,請記下確切位置,並通報給我。我很想知道他們攜帶的是何種類型的微型分庫。」
他朝施特點點頭,說:「中尉,你覺得這樣做行麼?」
「閃電號」飛船的三副「啪」地合了一下雙顎,點點頭。奧利彬彬有禮的態度令她十分欣賞,當然她寧可咬掉自己的尾巴,也不會駁回湯姆提出的任何建議。
「閃電號」是有史以來由海豚指揮並操作的第一次大型遠征飛船。但從一開始事情就很明顯,飛船上坐鎮著幾個地球人,他們的建議帶有上司指示的味道。
施特用三段體發佈命令:
第一隊,與我在一起——
分散向上游,豎起耳朵聽
第二隊,與蘇西同行——
小心又謹慎,留意找財寶
第三隊,隨同奧利去——
協助他工作,情報莫放過
勿留地球物件在此——
那會暴露我們身份
假如你們必須如廁——
完畢之後消除痕跡
三思而後行,切記在心——
用赤道般清晰的邏輯
現在,「閃電號」船員們——
肅靜,出發!
三支隊伍次序井然地離去,其中一隊經過奧利的快艇時,還表演了一串精緻的側翻動作。海豚們完全遵照施特的命令,發出的唯一聲響,是海豚自身聲納急促的「卡噠」聲。
奧利駕駛著快艇,來到離飛船殘骸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他拍了拍漢尼斯的背,便從舷邊滾落到水中,朝殘骸的一側游去。
這艘飛船是多麼美妙的發現物!奧利使用強氧乙炔炬光譜儀,以便迅速分析飛船側翼上一個大豁口邊緣處金屬的金相成分。當他測出各種β衰變產物的比例時,不禁吹了聲口哨,惹得附近那條海豚轉過身子,好奇地看著他。他必須對最初的合金,以及金屬鑄造以來對中微子的曝光率作出種種推斷,然而這些合理的猜測卻表明,這艘飛船至少是三千萬年之前製造的!
湯姆搖搖頭。這樣的事實使人意識到,人類還要進化多久才能趕上星系人。
奧利想,我們總喜歡把使用信息庫的種族,想像為一群毫無創造性、缺乏適應性、墨守陳規的傢伙。
這似乎大抵是正確的。各星系人種族常常顯得故步自封,想像力貧乏,然而……
他凝望著這具黑沉沉的巨無霸飛船,心緒翻滾起伏。
根據一則傳說,億萬年之前,星系的第一批智能生物——原始保護者,曾號召永久地尋求知識,他們隨後便隱退至宇宙中一個無人知曉的世界。但是,實際上大多數物種都是唯信息庫是瞻,把它作為知識的唯一源泉。因此,信息庫的內容增長得很慢。
去研究前人已經研究了一千遍的東西,這有什麼意思?比如,從信息庫的檔案中選擇先進的宇宙飛船,然後盲目地仿製,這樣做很簡單。地球人已經建造了幾艘這樣的飛船,當然,在地球上,這已經是奇跡了。
地球議會的職能是協調地球上各種族和星系社會之間的關係,它曾有一度幾乎經不起這種思維方式的誘惑。許多人都敦促地球議會加速倣傚星系人的樣板——這些樣板本身也是倣傚了更加古老的設計。他們竟然還從人類古代史中舉出例證:如日本國,它在19世紀曾遇到過類似的問題——面臨著比它強盛無數倍的西方列強,它將如何生存。明治時代的日本集中全部精力,努力學習和倣傚鄰居,最終成功地使自己躋身於列強。但是地球議會的大多數成員,其中包括所有鯨豚類成員,持有不同的意見。他們把信息庫視作蜜罐——充滿誘惑,也許還富有營養,但卻是個可怕的陷阱。
他們懼怕所謂的「黃金時代」綜合征——即「向後看」的巨大誘惑——對新事物漠不關心,卻孜孜不倦地從最古老、灰塵積得最厚的古籍中尋找智慧。
除了少數幾個種族,諸如坎頓人和廷布利米人,整個星系社會幾乎都陷入了那種思維窠臼。對於任何問題,信息庫是他們頭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辦法。古代記錄幾乎永遠包含一些有用的東西,然而對於許多地球人來說,這一事實並不能減輕他們對這種思維模式的憎惡,這些人中包括湯姆、吉莉恩,還有他們的導師——老雅各布登瓦。
出於依靠自身力量發展技術的傳統,地球領袖們判定,甚至走過漫長星系歷史而來到今天,仍有許多事物要靠發明創造才能獲得。至少,地球人擁有這種信念時,感覺好得多。對於這樣一個狼崽種族,驕傲是十分重要的。
驕傲常是孤兒的唯一財產。
然而眼前便是黃金時代科學昌明的鐵證。這飛船上的一切都在展示著無與倫比的精確與雅致。即便已成為一堆廢墟,它仍然顯得結構明快,美輪美奐。肉眼看不到一道焊縫。支柱與撐架總是兼有某種其他用途。這根撐架托起一個靜態平衡凸緣,但很明顯,它還用作擋板散熱器,以處理過量的概率能。奧利深信,他還發現了其他一些精妙的雙重功能,它們只可能是在遠古的原設計方案上,經過億萬年的緩慢改進,才最後形成的。
他突然發現,在這完美的和諧模式中,有一處敗筆,它赫然突兀。 奧利覺得它遠不止怪異而已,簡直顯得乖舛刺眼,格格不入。
奧利在「閃電號」飛船上的主要使命之一,便是評價外星人的各種器具——尤其是軍事裝備。雖然武器不是星系人的強項,然而,這已足以使他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古代新幾內亞的以敵人首級為戰利品的原始人,為一支從槍管裝火藥的毛瑟槍感到自豪,同時又痛心疾首地意識到,人家有機關鎗。
他抬起頭來,只見全隊海豚都聚攏了,便用下頦按了一下水下通話器的按鈕。
「大家都快完成了任務吧?很好。現在聽著,第二分隊立即出發,察看一下那條海溝是否完全穿過這道海底山脊。它使我們返回『閃電號』的路線縮短二十公里。」
他聽見第二分隊隊長卡拉恰發出一聲贊同的嘯音。不錯,這條海豚很可靠。
當這隊海豚離去時,奧利又添了一句:「多加小心。」然後,他做手勢讓其他海豚跟隨他,穿過飛船殘骸外殼上一處邊緣翻捲、顏色焦黑的裂縫,遊人飛船內部。
他們進入黑沉沉的走廊,這裡的佈局既熟悉又怪異。隨處可見星系人平庸無奇的陳設,但是其中夾雜著一處處獨具匠心的裝置,這便是那個外星種族的特徵。照明控制面板與其他幾百個族種飛船上的一般無異,然而面板之間的空隙卻巧妙地裝飾著色那寧人的象形文字。
奧利審視著這一切,宛如沉浸在色那寧人的文明之中。然而他始終在尋找一件東西——一個符號——在五大星系中隨處可見這種符號:呈輻射狀的螺旋線。
他提醒自己:他們一旦發現,就會告訴我的,海豚們知道我很感興趣。
但是,我希望他們永遠猜測不到,我是多麼心急如焚地想看到那個標記!
第十八章 吉莉恩
「哦,為什麼偏要我那樣?是你對我不夠合作!我只不過想和布魯吉達交談一分鐘。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要求。」那是查理的聲音。
吉莉恩·巴斯金感到疲勞、惱火。那個黑猩猩行星學家查爾斯·達特的全身像,在屏幕上向她怒目而視。當然,她可以責罵,可以強迫查理讓步,但他很可能會向伊格內西奧·梅茨告狀,梅茨就會申斥她,說她「因為別人是扈從種族就欺負人」。
放屁!吉莉恩不想聽別人來教訓她,要她善待這個自命不凡的矮個子新猩猩!
一絡深金色的長髮飄落到她眼睛上,她用手拂開,說:「查理,我最後一遍對你說,布魯吉達正在睡覺,他已經收到了你的口信,一旦麥肯妮認為他休息夠了,就會呼叫你的。同時,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列出基斯洛普星上超鐵元素的同位素含量。我們為薩蒂瑪進行了四小時的手術,剛剛完畢,我們需要上述資料來為她設計一個螯合程序。我要盡快將每一毫克重金屬從她體內排出。
「聽著,假若你覺得上述要求太過分,假若你因為解答那些地質小難題忙得脫不開身,我會立即呼叫船長或者塔卡塔-吉姆,讓他們派個人去你處幫助你!」
這位黑猩猩科學家做了個鬼臉。他的嘴唇往後縮起,露出一排又大、又黃、又堅固的牙齒。此刻,儘管他的球狀頭蓋骨顯得很大,但是突出的下顎、轉動自如的拇指,卻令他看上去更像一隻怒髮衝冠的猿猴,而不像睿智的科學家。
他的雙手揮舞著,情緒激動使他略顯口吃:「但……但是,這很重要!明白嗎?我認為基斯洛普星近在三萬年前就有懂技術的物種居住!然而星系移民局在過去的一億年中,卻把這顆行星列為休閒星球,任何人不得移居那裡!」
吉莉恩剛想反詰:「那又怎樣?」不過她把話嚥了下去。在五大星系的歷史中,有無數物種滅絕了、被遺忘了,其數量連信息庫都數不過來。
查理想必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嚷道:「這不符合邏輯!」他沙啞的嗓子爆裂著:「假如真是那樣的話,就應該通知移……移民局!也許他們能夠行個好,幫助我們趕走頭上那幫發瘋的宗教傻……傻瓜,讓我們干自己的事!」
吉莉恩驚訝地抬了抬眉毛。這是怎麼回事?查爾斯·達特在思考超越他工作範圍的種種現象,他一定也在不時關注生存問題。誠然,他提出的移民法觀點十分幼稚,因為此類法典常常遭到強悍種族的歪曲與濫用。但是他的想法應該得到褒獎。
吉莉恩說:「查理,你的看法很有道理。過一會兒我要和船長共進晚餐,屆時我會向他反映的。我也會要求麥肯妮可否早點放布魯吉達出來,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查理滿臉狐疑地望著她。不過,他無法長久維持這種處於中間狀態的微妙表情,所以一道笑容很快便擴散到整張面孔。
他低吼道:「夠好了!你需要的資料,我在四分鐘內保證給你傳送到!祝你身體健康!」
「祝你健康!」吉莉恩輕聲應道,屏幕上查理的全身像隨即隱去。
她久久地凝視著空白的屏幕,兩肘支在桌上,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老天!我本來完全能夠更好地應付那只怒氣沖沖的黑猩猩。我怎麼啦?
吉莉恩輕柔地摩擦一下雙眼。原因之一是我有二十六小時沒合眼了。
她花了很長時間,和湯姆那台該死的、滿嘴挖苦話的尼斯電腦爭論詞義問題,可是毫無結果,她一直希望那台電腦能協助她處理一些信息庫中含義晦澀的資料,但它連一點忙也不肯幫。它明知吉莉恩急需幫助,以解開古屍赫爾貝之謎,那具屍體現仍躲在她私人實驗室的玻璃罩下。但尼斯電腦偏偏不時轉換話題,向她詢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諸如人類的性道德等等。這番交談一結束,吉莉恩就打算親手拆毀這台骯髒的臭機器。不過湯姆也許會不贊成,所以她只得罷手。
早先,她本想上床就寢,正在這時,外閘艙那邊傳來緊急呼叫,她立即趕去,幫助麥肯妮和那些海豚醫生治療勘探小組中的倖存者。她對希卡茜和薩蒂瑪的擔憂,驅走了全部睡意,直到救治工作完畢。
現在,看來她倆已經脫離危險,吉莉恩無法再用腎上腺素反應來填塞空虛的感覺,在這多事的一天中,這種感覺屢屢溜進她的心田。
她囑咐自己:現在不是享受獨處的時候。她抬起頭,看著空白屏幕上自己的映像:雙眼發紅,當然是因為勞累過度,不過,擔憂也是一個原因。
吉莉恩十分清楚該如何應付,但應付只是一種毫無結果的解決辦法。本能需要熱情,需要有人承擔那種肉體的渴望,並給予滿足。
她很想知道,湯姆此刻是否也有這種感覺。噢,他當然有的。她覺得他倆之間存在著一種原始的超距心靈感應,憑借這種感應,吉莉恩覺得他對湯姆瞭如指掌。他倆是屬於同一類型的人。
她只是偶爾才會想起,造物主在湯姆身上,似乎比在她自己身上,更加成功一些。儘管人們似乎都把她視作超級能人,但是他們對湯姆卻多少抱有敬畏之心。
有些時候,比如此刻,栩栩如生的回憶似乎更像詛咒,而非祝福,吉莉恩有些茫然:自己真如基因設計專家擔保的那樣,不會罹患恐懼症嗎?
她工作台上的電傳機中吐出一頁硬拷貝文件,那是黑猩猩查理答應給她的同位素分佈圖表。她注意到,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分鐘。吉莉恩瀏覽了一遍各欄數據,很好,和信息庫中數千年前記錄的基斯洛普星分析報告差異不大。這雖和她意料的一樣,但核實一遍仍然十分必要。
圖表底下有一則簡短的附錄,說明這些數據只在表層地殼以及上層軟流圈1中才有效,在地表以下超過兩公里便無效。
【1 地殼以下、地核以上的地層統稱地幔,軟流圈為地幔的頂層,又稱巖流圈。——譯注】
吉莉恩露出了笑容,查理這種強迫症似的準確性,也許有一天會拯救眾人的性命。
她邁出辦公室,信步來到寬敞的空艙頂上的護欄旁,艙內浸著水,直到護欄下兩米處。她頭頂上是突兀的巨大機器。該艙的上半部——吉莉恩的辦公室便是其中一部分——海豚們若不乘坐步行器或蜘蛛器,是無法進入的。
吉莉恩不想戴上佩在腰帶上的折疊式面罩,她朝腳下看了一眼,隨即躍入水中,「彭」的一聲落在兩排膚色暗灰的海豚醫生之間,那幾隻巨大的矩形玻璃容器排成一行,寂然無聲,裡面是空的。
醫務室內所有水道裡水都很淺,以便傷病員能呼吸空氣,或在空氣中動手術。她揮動著強有力的手臂,每劃一次都能向前游出長長一段距離。她抓住一台機器的一角,順勢轉個彎,穿過帶狀門,進入外科病房。
吉莉恩浮出水面,張大嘴,用力呼吸幾次,又向一道厚厚的含鉛玻璃牆游去。兩條纏滿繃帶的海豚,懸浮在圍著厚重屏障的重力槽中。
其中一條身上接著迷宮般的細管,眼神凝滯,神態安詳,另一條看見吉莉恩游來,快活地打了個呼嘯。
「向你致意,生命的清道夫!你的藥劑洗滌了我身上的每一條血管,不過現在這種失重的滋味卻令我這個宇航員都提心吊膽。謝謝你!」
吉莉恩說:「沒關係,希卡茜。」她輕鬆自如地踩著水,重力槽周圍的框架、欄杆並未給她增添麻煩。「別太沉湎在舒適中,恐怕麥肯妮和我馬上就要把你踢出去,這是對你的懲罰,誰讓你的身體像鋼鑄似的!」
希卡茜噴出一串噗噗的笑聲:「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為何不是鉍或鎘鑄的?」
吉莉恩笑了。「沒錯,一旦恢復了健康,你的享受也告終了。我們馬上就把你從這裡趕出去,你又得去呼吸氣泡,用尾巴站立著迎候船長。」
希卡茜露出一絲新海豚特有的微笑,「開動這個重力槽,你能肯定這不是太危險?我可不願讓自己和薩蒂瑪承擔走漏風聲的惡名。」
吉莉恩搖搖頭說:「放心,我的海豚小姐,我們做過三次核查,重力洩漏檢測儀上沒有任何異狀。好好地享福,別胡思亂想了。」
「對了,我聽說船長也許派了一支小分隊回到你的海島,去調查你發現的那群前智能生物。我猜你會感興趣的。這跡象表明,船長短期內並不擔心星系人。星際大戰可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說不定能無限期地藏匿下去。」
希卡茜嘲諷地咧了咧嘴,開了口:「無限期呆在基斯洛普星上,這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天堂生活。如果這也算喜報的話,那麼當你報道壞消息時,千萬預先警告我一聲!」
吉莉恩笑著說:「我會的。現在你可再睡一會兒。我把燈關上,好嗎?」
「請便,謝謝。吉莉恩,謝謝你的喜報。要是能為這裡的土著生物做些什麼,那簡直太重要了。我希望這次遠征圓滿成功。」
「告訴克萊代基,不用等他打開一罐金槍魚,我就會回到工作崗位上的。」
「我保證轉告。做個好夢,親愛的。」吉莉恩說著,觸了一下暗光按鈕,光線便逐漸消逝。希卡茜的眼睛眨了幾下,顯然已經沉浸在水手的夢鄉之中。
吉莉恩朝醫療室外部游去,麥肯妮可能正在病痛的呼叫聲中應付著一批滿腹牢騷的海豚船員。吉莉恩打算將查理電傳來的同位素分佈圖表交給她,然後回自己的實驗室,再工作一會兒。
睡意向她襲來,不過她知道,自己還能支撐相當一段時間。在目前這種心境下,她很不願意睡覺。
在吉莉恩成長過程中,邏輯既是她的福星,也是她的災星。她知道湯姆正在他應該在的地方——他正在探索拯救他們大家的辦法。湯姆也深知這一點。他出發時很倉促,只能如此,根本沒有時間來找她告別。
這一切吉莉恩全都明白。她一邊游一邊反反覆覆地告訴自己。然而這樣反而使她心中的大小問題分解成一盤散沙,使她面對毫無吸引力的臥床,不知如何撫慰自己這顆隱隱作痛的心才好。
第十九章 克萊代基
克萊代基正在向海豚們解釋:「智慧學是研究各種關係的,這部分源自我們海豚的遺傳;智慧學也是研究嚴格比較的,這第二部分是我們從人類保護者那裡學得的。智慧學是兩種世界觀的綜合,正如我們自身一樣。」
大約三十條海豚在他四周浮游,一串串水泡從他們嘴邊升起,偶爾聽得見他們的聲納著意發出卡噠聲。
由於周圍沒有人類在場,所以克萊代基沒有必要使用標準共同語中的爆破輔音和長元音。不過,假如把他的演講記錄成文字,那麼任何一位英語語法學家看了都會心花怒放。
他繼續教導著身邊這群學生:「考慮一下作為空氣與水接觸處的海洋表面光線的反射情況。」他提示他的學生們:「這反射告訴了我們什麼?」
他瞥見一個個迷惑不解的表情。
「是從水的哪一面反射,你們不知道?我說的反射是從界面上方還是下方感受到的呢?
「另外,我說的是聲音還是光線的反射呢?」
他轉向一位聚精會神的聽眾,問道:「瓦塔賽蒂,設想你是我們的祖先,你想應該是什麼?」
這位機艙的技師眨眨眼睛,答道:「船長,是聲音形象。一條前智能海豚想到的,必是水裡聲音的反射,水下的聲音遇到水面又反彈回去。」
技師瓦塔賽蒂的聲音帶有倦意,但他每次都出席講座,急切地盼望提高自己。正是由於這些海豚情緒高漲,公務纏身的船長才抽出時間繼續舉辦講座。
克萊代基點點頭。「完全正確。現在,請想一想,人類最初想到的該是哪一類的反射呢?」
廚房總管斯塔特搶先答道:「一定是從水面上方投下的光線的反射。」
「很可能如此,不過我們都知道,就連那些『大耳朵』們,最終也學會了聽聲音。」
聽見船長這句對人類保護者毫無惡意的貶語,海豚群裡發出一片咯咯的笑聲。笑聲是衡量士氣的尺度,這是克萊代基的測量方式,正如他測量燃料電池的質量時,需將它銜在嘴裡。
他頭一次注意到,塔卡塔-吉姆和克薩-揚也游過來加入聽眾之中。克萊代基心頭一寬:假若發生什麼事的話,塔卡塔-吉姆會流露出來的。看來他只是過來旁聽的。
如果這表明,副船長已經結束了漫長的、難以解釋的憤怒,克萊代基會由衷地高興。他特地將塔卡塔-吉姆留在飛船上,不派他前去協助奧利和營救小組,就是想仔細審視這位副手。他曾很不情願地有了這樣的想法:是否已經到了變更領導成員的時候。
他等嘲笑聲平息後說:「現在注意,人類對水面反射的想法,與我們的想法有什麼相似之處呢?」
聽眾們露出聚精會神的表情。這該是倒數第二個問題了。有許多維修方面的難題等著他去處理,克萊代基本想完全取消這些講座,可是船員中有這麼多海豚拚命想學會智慧學。
在這次星際飛行之初,幾乎所有的海豚都參加了講座、遊戲和體育比賽等活動,這些活動可幫助他們擺脫航行中的無聊。但是自從發生了那次淺灘星團的驚險插曲以來——在那次事件中共有十幾條海豚在探索可怕的被棄飛船時下落不明,有些海豚和飛船上的大多數船員間產生了隔閡,只在自己的小圈子裡相互接觸。有些海豚甚至開始顯露出一種奇怪的返祖現象:他們使用共同語日漸困難,並日益喪失宇航員必需的集中思考能力。
克萊代基不得不設想出種種方案來重新安排崗位。他佈置給塔卡塔-吉姆一項任務:為這些精神迷失的海豚安排合適的工作。看來這項任務很適合副船長。在水手長克薩-揚的協助下,他甚至替精神變態最嚴重的海豚找到了有益的工作。
克萊代基仔細地諦聽著尾鰭刷刷的划水聲,鰓-肺器官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咯咯聲,以及心臟跳動的節奏。塔卡塔-吉姆和克薩-揚一聲不吭地漂浮著,表面上,他倆也全神貫注。但克萊代基覺察到他們心底裡十分緊張。
克萊代基渾身一凜。從副船長精明、憤怒的目光,和水手長巨大、鋒利的牙齒,傳遞出一種突如其來的精神意象。他試圖抑制這一意象,譴責自己想像力太活躍。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理由來懼怕這兩者中的任何一位!
他匆匆回到原先的話題:「我們正在思考空氣和水接觸面的反射問題。當人類和海豚考慮這一界面時,兩者都感知到一種障礙。在越過這個障礙之前,其另一側的領域只是個模糊的印象。然而,現代人類靠著各種工具,已不像原先那樣懼怕水的領域了。新海豚,靠著他們的各種工具,則能夠在空氣中生活、工作,並能毫無不適地進行俯視。
「想一想我問你們頭一個問題時,你們自己的思路是如何展開的。最先進入腦際的是水下聲音反射的想法。我們的祖先想必是自鳴得意地停留在這第一次概括的水平上,但是你們並未停留在此。你們在進行概括時,考慮到了其他可能性。這便是計劃生物的一般特徵,對我們來說,這是新的。」
克萊代基工作服上的計時器叮咚作響,時間不早了。他雖然很累,但還得參加一個會議。他還想去指揮艙一次,看看奧利那邊是否有消息。
「一條鯨類動物,他的遺傳特性,他的大腦,是建築在直覺思維的基礎上的,他如何能一步一步學會分析複雜問題呢?有時,答案的關鍵就在你表述問題的方式中。今天我想給你們出道練習題,大家可以在閒暇時候想一想。
「試一試,用三段體來表述水面反射問題……這種方法不強求單一答案,也無需使用三級對當1,只要簡單地羅列可能的反射方式就行了。」
【1 對當為一種邏輯推理方式,又稱對照。——譯注】
他看見幾條海豚不安地皺起眉頭。
船長以微笑寬慰他們:「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難,所以不會讓你們今天就回答。我只想讓你們看看,這是辦得到的,接受這個夢的回聲吧。」
薄薄一層,分開了
天空之星——海洋之星
究竟是什麼,以狹小的角度
射向我們?
吱吱撲向獵物、捕捉星星的章魚
反射了!
呼喚黑夜、追逐星星的燕鷗
反射了!
一閃一閃、情人眼中的星光
反射了!
太陽,毫無聲息但又雷霆萬鈞
反射了!
聽眾們瞪圓了眼珠,不甚欽佩,這是對克萊代基的充分褒獎。他轉身離去時留意到,就連塔卡塔-吉姆也在慢慢地晃動腦袋,像是思索一個他從未想到過的問題。
散會時,克薩-揚仍在堅持他的觀點。
「你看到了吧,聽到了吧,塔卡塔-吉姆?」
「我看見了,也聽見了,水手長。並且我一如既往,感到耳目一新。克萊代基是個天才。你想說什麼?」
克薩-揚拍了拍上下顎,在上司面前,這種動作並不是十分有禮的。
「他一句也沒提到星系人!沒提到我們被包圍了!根本沒提我們如何脫身的計劃!噢,還有我們作戰的計劃!同時,他根本無視船員中日益嚴重的分裂!」
塔卡塔-吉姆吐出一串氣泡:「克薩-揚,你一直不辭辛勞地鼓勵這種分裂。不,別先忙著為自己申辯。你做得很有分寸,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建立權力基礎,所以我就聽之任之。
「不過,別以為克萊代基忙碌起來真的什麼也不留意了!克薩-揚,一旦他注意到你,你就當心自己的尾巴吧!而我對你的這種伎倆一概不知!」
克薩-揚靜靜地噴出一串水泡,他沒打算接茬。
塔卡塔-吉姆又說道:「至於克萊代基的計劃,我們走著瞧吧。看看他是願意聽聽梅茨博士和我的意見,還是堅持他的夢想,把秘密原封不動地帶回地球。」
塔卡塔-吉姆看見那條巨豚打算插嘴,趕緊說道:「是……的,我知道你認為我們應當考慮一個第三種方案,對嗎?你指望我們衝出去,單槍匹馬與眾多星系種族決鬥,克薩-揚,是不是?」
那條巨豚不吭聲,但他的目光卻對副船長閃了一閃。
塔卡塔-吉姆內心琢磨著這條突變體巨豚:你是我的鮑斯韋爾1,我的西頓2,我的伊戈爾3,還是我的埃古4?此刻你替我效力,但從長遠來看,究竟是我在利用你,還是你在利用我?
【1 詹姆士·鮑斯韋爾(1740∼1795),蘇格蘭作家,因替其友約翰遜博士寫傳記而出名。他的名字後衍化成「為密友寫傳記、為名人詳細記錄言行的人」之意。——譯注】
【2 托馬斯·西頓(1684∼1741) 英國聖詩詩人,劍橋大學西頓聖詩獎金的創立者。——譯注】
【3伊戈爾是俄羅斯古代英雄,敘事詩《伊戈爾遠征記》的主人公,他的英雄自豪感驅使他去進行一場不自量力的戰鬥,以失敗告終。——譯注】
【4埃古是莎士比亞悲劇《奧塞羅》中人物,狡詐殘忍,暗施毒計,誘使奧塞羅出於妒忌和猜疑殺死無辜的妻子苔絲德蒙娜。——譯注】
第二十章 星系人
戰鬥在沙普人的微型飛船艦隊四周激烈進行。
「我們剛損失了克陶飛船和克列努飛船!這意味著沙普人的三分之一武裝力量已不復存在。」
年長的沙普人副官歎了口氣,說道:「真的?年輕人,說說新聞,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的保護者沙提尼人使用起扈從種族來,就像火箭噴出氣體那樣大方,可是使用自己的軍隊卻吝嗇得很。瞧瞧,他們總是賴在後面,一旦戰爭吃緊,就溜之大吉!然而卻把我們推進險境!」
年長的副官附和道:「他們一向如此。」
「可是,假如沙普人的艦隊在這裡被摧毀的話——完全是白白損失,誰來保護我們這三個小小的星球,誰來維護我們的權利?」
「難道我們不就是因為這個才需要保護者的嗎?」年長的副官知道自己話裡充滿反諷。他調節了一下各個屏幕,以防超心靈感應的突然襲擊,但他的聲調並未改變。
他的下屬卻並不在意,對此未加評論,只是一味抱怨:「地球人從來沒有得罪過我們,他們又怎麼能威脅我們的保護者?」
一艘坦杜人的巡航飛船突然猛烈開火,差點擊中沙普人的這艘小偵察飛船的左翼。年輕的副官忙不迭地將飛船送入倉惶的逃避指令模式,但年長的副官卻仍在鎮靜地回答那個問題,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我想,你不相信那種說法——原始保護者們已經歸來?」
年輕的副官邊調節太空魚雷發射器,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那是隨口編造的借口。我也認為這只是摧毀地球人計劃的一部分。那些老牌的星系種族把地球人視為眼中釘。地球人是狼崽,所以是危險分子;地球人鼓吹革命性的提升技術……所以尤其危險。他們與廷布利米人結盟,這簡直是難以容忍的侮辱。他們是一群變節者——真是罪不可赦。」
隨著一枚空中魚雷躥向坦杜人的巡航飛船,這艘偵察飛船微微震顫了一下。它隨即大力加速,遠遠地離開發射地點。
年輕的副官叫道:「可是,我認為我們應當聽聽地球人的看法,假如星系內所有扈從種族一齊造反的話……」
長者打斷了他:「這種事已經發生過。研究研究信息庫的記載吧。星系歷史上有六次,其中兩次獲得成功。」
「不可能!後來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扈從種族成了保護者種族,把別的物種變成他們的扈從,他們對待這些新扈從的方式,比老牌保護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
年長副官長歎一聲:「那就去查一下。」
「我一定去!」
但是他不可能了!一枚反概率地雷攔在他們的去路上未被測出。這艘微不足道的偵察飛船永別星系的方式,是那麼繽紛燦爛,卻又那麼無情致命!
第二十一章 丹妮和利男
丹妮再次檢查了埋置的炸藥。一路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鑽孔樹的根,光線幽暗。她頭盔上發出的光束穿透這盤根錯節的迷宮,投射出一道道崢嶸突兀的黑影。
她朝上方喊道:「利男,快幹完了吧?」
他攀得比她高,正在靠近金屬圓丘頂部的地方埋置炸藥。
「快了,丹妮。如果你幹完的話,快回去,我一兩分鐘就來。」
她看不見頭頂上他帶蹼的雙腳,他的聲音通過浸在水中的樹叢傳來,也有些走樣。但聽到允許離開,她還是鬆了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擇路攀下,與陣陣襲來的恐高症搏鬥著。丹妮從未想到自己竟會選擇這份差事,但事情必須去做,而兩條海豚,由於其生理構造,完全不能勝任。
她爬到半路,踩在一股籐蔓上歇歇腳。可是,當她繼續行走時,卻發現籐蔓扯住她不放。她用力掙扎,卻被纏得越來越緊。利男講過的殺人植物的故事,立時活生生地浮現在她腦際。驚恐令她幾乎窒息,但她強迫自己停止掙扎,深深地吸一口氣,仔細察看這處機關。
她吁了口氣:只是一條枯籐繞在一隻腳上,她取出短刀,輕而易舉地把它斬為兩截。丹妮更加小心地一步步往下移,終於安全退回到金屬圓丘下的巖穴中。
奇皮魯和薩奧特在下面等著。消防水管般的呼吸器覆蓋住他們的噴氣孔,纏繞在他們的軀幹上。兩艘快艇射出的光束被散射成千萬縷金色的絲線,使巖穴中好像充滿著飄移的水霧。
從洞口透進昏暗的亮光,他們便是從那裡進入巖穴的。
回聲蕩漾,在這岩石籠中
這可不是怡然垂釣的笑聲
丹妮瞅了瞅薩奧特,不知道自己是否聽懂了這位詩人別出心裁的三段體。
她說:「喂!趁利男在裝導火索,我們最好到洞外去,在這個巖洞裡,爆炸會引起強烈震動的。」
奇皮魯點頭同意。離開飛船來到此地,一路上這位指揮官始終緘口不語。
丹妮打量一番這個水下洞穴。珊瑚般的微生物,在海底山丘富硅的岩石上築起了它們的城堡。這構造雖然成長得相當緩慢,但山丘一旦露出水面,上面就開始長出植物,其中包括鑽孔樹。
這種樹能設法捅破圓丘的金屬內核,一直穿透到小島下對有機物有用的層面。各種礦物質被吸上來,沉積在圓丘表層。同時,圓丘底部會生成一個空洞,它慢慢擴大,最後外殼經不住壓力而崩潰,金屬圓丘隨之坍塌。
生態學家的直覺令丹妮隱約感到,這種演化有些蹊蹺。「閃電號」飛船上的信息庫微型分庫隻字未提這種金屬圓丘,這一點也頗耐人尋味。
很難相信,鑽孔樹能像大多數生物一樣,以漸進方式進化到適應如此特殊的小環境的地步。植物發展到這一步,是一種生存或滅絕的選擇,需要巨大的力量和耐力。然而,它如何能獲得這一切?丹妮滿腹狐疑。當圓丘塌入鑽孔樹為其準備好的空洞後,又會發生什麼?她見過曾經吞沒了金屬圓丘的深穴。它們的深處顯得雲遮霧障,昏暗不明,顯然比她預料的深得多。
她將光束投向圓丘底部,光線的反射把她嚇了一跳。她原以為應該粗糙不平,沒想到在閃閃發光的金屬襯底上,佈滿了一片明亮的凹陷坑。
丹妮游向一個較大的凹陷,隨身攜帶著照相機。查爾斯·達特肯定會喜歡這趟旅途的照片與採得的樣品的。她很瞭解查理:他不但不會表示感謝;更可能的是,每一張照片或每一份岩石樣品,雖然很吸引人,但只會使他傷心悲歎——她竟如此愚蠢,沒能沿著如此明顯的線索追蹤下去。
在一個凹坑底部,彷彿有東西在蠕動,慢吞吞地扭曲著、翻滾著。丹妮重新調整了一下光束,更加仔細地凝視:這是某種植物的根。她看見幾條細絲在飄蕩,剛飄到懸垂的捲鬚能抓住的地方,就被攫住,曳了進去。她也捕捉了一把,放進採樣袋內。
這時,她聽見利男的喊聲:「丹妮,走吧!」快艇突突突地直駛她的腳下。「快,再過五分鐘就要爆炸了!」
她說:「行,行,再給我一分鐘。」
專業的好奇心,此刻壓倒了一切其他念頭。丹妮實在想不出道理,一棵活生生的樹為什麼要鑽入暗無天日的一大團純粹的金屬之中。她使勁將手伸進坑中,抓住了正在扭動的帶捲鬚的根,一邊撐著圓丘的突出部分,一邊用力拉扯。
最初,彈簧般的根十分堅韌,甚至似乎還在往回曳。一個想法攫住了丹妮:她可能自投羅網了!
樹根猛然被拉鬆了,丹妮瞟了一眼閃閃發光的根端,便把這個樣品塞進採樣袋。她連蹦帶跳地離開這個金屬表面。
當丹妮抓住快艇的船舷時,奇皮魯譴責似地看了她一眼。他駕駛著快艇衝出洞口,來到陽光底下,利男和薩奧特正在外面等候。
片刻之後,一陣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這淺灘上引起隆隆迴響。
他們等了一小時,然後重新進入洞穴。炸藥在鑽孔樹刺破金屬圓丘底部處把樹幹炸得粉碎。被切斷的鑽孔樹深洞,在下面斜成一個角度,繼續朝下延伸到昏暗的深處。圓丘底部炸出一個缺口,仍有一塊塊碎片落下。小島下面的空腔內,植物的殘枝敗葉在飛旋。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近缺口。利男說:「我最好先用機器人檢查一遍,這豎孔中也許還有不穩定的碎樹塊。」
我來幹吧——爬梯人
機器人會留意我的——封閉的神經插口
那是奇皮魯的三段體。
利男點點頭說:「奇皮魯,你說得對,你去幹吧。」這位飛船駕駛員身上埋置了生物神經與電子裝置的對接插口,比利男更善於控制那架機器人。在飛船上的人類中間,只有阿默森·達尼特和托馬斯·奧利身上埋置了這種對接插口。人類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克服插口置入體內後產生的副作用。海豚卻不一樣,他們似乎生來就能適應這種插口,而且對他們的需求,也比人類大得多。
按奇皮魯的指令,一架小型機器人自動從快艇尾部卸下,迅速地鑽進那口子,消失在裡面。
利男沒想到,自己和奇皮魯會這麼快就被派回這裡執行任務——在他看來,他倆當時在島上的表現都不盡人意。這項使命的重要性——保護兩位重要科學家並向他們提供幫助——更加令他困惑。克萊代基為何不派遣別人?不派更加可靠的人?
當然,船長的意圖,也可能是將他們四個打發出飛船,免得他們礙手礙腳。但這也說不通。利男決心不再嘗試破解克萊代基的謎團。這件事的玄機,看來太高深莫測。也許,當船長就得這樣行事。利男知道的唯一一點就是:他和奇皮魯都決心出色地完成這項使命。
作為一名見習船員,他的官銜高於奇皮魯,但是按慣例,駕駛員卻往往是剛從軍校畢業的見習船員的上司,除非高層指揮官另有決定。利男將協助丹妮和薩奧特進行研究,有關的安全事務,則由奇皮魯負責。
每當利男發現別人停下來傾聽他提出建議時,依然會感到驚訝;他的意見總是例行公事地得到尊重。就這一點,也得讓一些人逐漸習慣起來。
屏幕上顯示出機器人發回的圖像——一個空心的圓柱形坑道在泡沫狀金屬中穿過。原先將鑽孔樹牢繫在這裡的支撐根系,如今只剩下一截截殘樁。就在他們觀察時,仍有塊塊碎片在攝像鏡頭前漂過。
機器人慢慢升起,從上方照射下的光線,穿過一層薄薄的霧靄狀小水泡,逐漸變得明亮起來。
利男問道:「你認為寬度夠一艘快艇通過嗎?」奇皮魯發出嘯聲答道,看來這通道可以航行。
機器人繼續上升,露出水面。這是一個寬為數米的水坑。攝像機掃瞄著水坑的邊緣,傳送回蔚藍的天空、碧綠而茂盛的植物的一幅幅清晰圖像。那棵鑽孔樹高聳的樹幹,早已摔倒在叢林之中。水坑邊的斜坡擋住了視線,看不出斷樹造成的破壞,不過利男確信,它不是朝土著村落的方向倒下的。
他們原先擔心,用炸藥炸開通往小島內部的通道,也許會驚嚇那些狩獵採集者。但最後還是決定冒這個風險,因為用常規手段在海面上測量島下空洞石壁的厚度,十分危險,而且還會讓自己暴露在星系人偵察衛星前。一棵鑽孔樹偶然倒地,卻不太可能引起空中觀察者的注意。
利男指了指屏幕,說:「咦,瞧!」
丹妮靠近一些,以便看得更加仔細。「利男,這是什麼?有什麼不對頭嗎?」
攝像機正要完成掃瞄時,奇皮魯讓它停住。利男說:「那裡。一堆突出的珊瑚懸在水坑上方,看來就要掉下來了。」
丹妮問:「嗯,你能不能讓機器人在它下面墊些東西,別讓它掉下?」
「我不知道。奇皮魯,你怎麼想?」
奇皮魯答道:
有些計策也許奏效——
只要遇上好運
我們來賭他一場——
這就動手試試
奇皮魯盯著他面前的兩塊屏幕,全神貫注。利男知道,這位駕駛員正在諦聽聲音意象的複雜模式,它們從他的神經接口處傳入他的大腦。根據奇皮魯的意象命令,機器人移向水坑邊緣,它帶爪的手臂抓住坑緣的海綿狀金屬,將身軀往前拖。當機器人將軀體直立起來時,一陣細雨般的碎石紛紛落下。
利男叫道:「當心!」
那塊突出的岩石朝前傾斜,攝像機顯示它已在搖晃。丹妮從屏幕前縮回身子。岩石晃動一下,傾倒下來,砸在機器人身上。
屏幕上只見各種飛旋的圖像一閃而過。丹妮依然注視著屏幕,但利男和奇皮魯的目光立刻移向那凹坑的底部;突然,雨點般的碎片從上方的缺口墜下,轟隆隆地墜入漆黑一片的坑底。碎片落入深淵時,在快艇的光束下一閃即逝。
長久的沉寂過後,奇皮魯說道:
機器人落下深淵——肺再也不能呼吸
我幸未遭受——傳送中斷的休克
它仍在呼嘯——只是幾縷回聲
奇皮魯的意思是,大概有什麼突出物阻止了機器人的下墜,他依然能接受到它的信息,它的微型電腦和發送器並未摧毀,奇皮魯沒有受到因信息傳送瞬間中斷而產生的神經系統震盪。
但是機器人體內的浮力槽毀壞了,它只能永遠留在昏暗的深處。
那定然是——最後一道障礙
我必須親自出馬——
小心謹慎地
探測四周
丹妮啊,接過快艇——看著我!
奇皮魯和利男還未來得及阻止,薩奧特已離開快艇遠去。他用有力的尾鰭劃著水,在豎孔口一閃便消失了。奇皮魯和利男面面相覷,都對這瘋了的傢伙感到怨恨。
利男想:他至少應當攜帶攝像機!不過,那時假若薩奧特稍作耽擱,利男也許就會以自己稍高的官銜身份,堅持由他進行這項偵察。
他看了看丹妮,她正注視著機器人的屏幕,彷彿它能提供薩奧特命運的端倪。在利男的提醒之下,她才游過去,駕駛另一艘快艇。
利男一向把丹妮·薩德曼看成一位成年科學家,很友善,卻高深莫測。現在他明白,她不是令人肅然敬畏的前輩,她比自己老練不了多少。雖然她擁有專業人士的榮譽和身份,但缺乏他從軍官學校的訓練中獲得的應變能力。她在處理人、事及各種複雜局面方面,能力遠遜於他。
他又看了一眼豎孔的進入處,奇皮魯神情不寧地吐著水泡。假如薩奧特還不出現,他們必須很快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薩奧特顯然是個基因實驗的對象——在這個實驗中,基因工藝師們正將一組遺傳特性,提高到經過計算的最佳狀態。假如實驗成功的話,這些特性便會嫁接到新海豚這一物種的總基因庫中。這種過程是模擬自然界中基因分離與混合的進程,不過速度要快上無數倍。
不過,這類實驗有時會導致與預想不符的結果。利男無法肯定是否應該信任薩奧特。這條海豚的曖昧不是克萊代基式的高深莫測——後者是一種深沉、一種周密的思考。薩奧特令人煩躁,就像利男認識的某些人類。
還有,薩奧特和丹妮之間的調情遊戲。這並不是說,他非一本正經不可,這種習性也不是嚴格禁止的,但誰都知道他倆間的關係已經產生種種問題。
顯然,丹妮並未意識到,她的一些言行正在微妙地鼓勵薩奧特。利男自忖道:他是否有膽量把這些告訴丹妮;這到底是不是他的份內事?
又過了令人緊張的一分鐘。正當利男準備親自出馬,薩奧特卻從豎孔中鑽了出來,迎頭向他們游來。
道路已經暢通——
我要帶你們走向空氣!
奇皮魯猛的將快艇朝這位海豚人類學家衝去,粗厲地大喊了幾聲,但由於音調過高,利男沒能聽清——儘管他有著卡拉菲亞人的靈敏聽覺。
薩奧特的闊嘴抽動了一下,又閉上了,表現出勉強服從的態度,但是他目光中仍然流露出抗拒的神色。甚至當他轉過身軀,將一片胸鰭放入奇皮魯嘴裡時,他還向丹妮投去深沉的一瞥。
飛船駕駛員只是象徵性地抿了一抿嘴,作為對違反紀律者的懲戒,然後便轉向另外兩人說:
道路已經暢通——
我完全相信他
讓我們這就出發——
扔掉這些呼吸器
像地球人一般說話——
討論我們的工作
讓我們去迎接未來——
駕駛員的兄弟們
快艇來到鑽孔樹豎孔的下面,然後在一大團霧靄般的水泡中上升,另一艘緊隨其後。
第二十二章 克萊代基
說是簡短的報告,但時間拖得太長了。
克萊代基後悔不該讓查爾斯·達特參加飛船全息屏幕聯網會議。假若讓這位黑猩猩行星學家泡在中央艙吱吱作響的富氧水中,戴上面罩,渾身濕漉漉的,他肯定不會這麼滔滔不絕。現在達特悠然自得地呆在自己的實驗室裡,用投影儀放著圖片,全然不知聽眾早已很不耐煩。對於一條新海豚而言,在一個大屏幕前呼吸整整兩小時的富氧水,實在是件不舒服的事。
那只黑猩猩粗糙的男中音有節奏地傳入水中:「自然,船長,當你決定將我們降落在一處地殼構造分界線附近時,我衷心擁護。在任何別的地區,都不可能在這麼小的範圍內,發現如此豐富的資料。不過,我覺得,我還是能令人信服地提出分佈在基斯洛普星表面的另外六七處採樣地點,它們可以證實我們現已作出的極為有趣的發現。」
克萊代基稍稍有些驚訝:謙虛地使用第一人稱「我們」,這在查理還是頭一次。
布魯吉達在附近徘徊。這位冶金專家一直與查理共同工作,修理小組一時還不需要他的技術。在過去的一小時中,他幾乎始終保持沉默,聽憑查理口若懸河地倒出無數技術行話。
這個布魯吉達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也認為一位陷入重圍的船長便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希卡茜不久前才離開醫療室,她翻了個身,仰天躺著,呼吸著絲絲作響的富氧水,用一隻眼睛瞅著屏幕上的黑猩猩。
克萊代基忖道:她不應該這樣,我要聚精會神考慮眼前的事情,麻煩已經夠多了。
每次冗長、乏味的會議總是令克萊代基產生這類念頭。他覺得陰莖鞘內外血液在激盪。他要做的,是游到希卡茜身邊,輕柔地啃噬她全身上下各處地方。情慾反常。不錯,尤其是在公眾場合,可至少他對自己是誠實的。
他歎息道:「行星學家達特,我很努力地想理解你宣稱的發現。我認為已經聽懂了有關基斯洛普星地殼下面諸多晶體及同位素異常現象。至於板塊潛沒區……」
查爾斯打斷了他的話:「潛沒區是指兩個板塊的分界,其中一個板塊慢慢滑到另一板塊底下……」
克萊代基真想不顧體面地咒罵一通。但他仍謹慎地說:「達特博士,我有足夠行星學常識。把飛船降落地點靠近這些板塊的交界處,這能對你十分有用,我很高興。但是我們選擇降落地點主要出於策略考慮。我們希望周圍的圓丘能提供金屬與偽裝。我們頭頂上有敵方的飛船巡航,我認為不能允許派探險隊到這顆星球的其他地方。事實上,我還必須拒絕你在這一地點繼續掘進的請求。風險太大。」
黑猩猩皺起眉頭,雙手開始揮舞。他還未找到合適的字眼,克萊代基已經截住了他的話頭:
「另外,關於基斯洛普星,飛船的微型信息分庫說了些什麼?對於你所面臨的上述問題,信息庫是否提供過什麼?」
「信息庫!」達特響亮地哼了一聲。「那一大堆謊言!該死的、該詛咒的錯誤信息!」查爾斯的聲音變成了低沉的咆哮:「它對異常現象隻字未提!甚至連金屬圓丘也沒提到!最近一次勘探是在四億年前做的,這顆行星當初是作為保留地讓給卡蘭剋剋……」
查理給那聲「剋剋」的阻塞爆破音弄得幾乎窒息,嗓子也哽住了。他眼球鼓出,雙手捶打著胸膛,咳嗽起來。
克萊代基轉向布魯吉達問道:「果真如此?有關這顆行星,信息庫竟然如此無效?」
布魯吉達不慌不忙地點點頭,說:「是的。四億年的確不短。當一顆星球被當作保留地,通常是出於兩種目的:其一是讓它休閒,以便新物種能進化至成熟水平,再提升為智能生物;其二是留給一個衰敗不堪的古老種族,作為他們安閒退隱的地方。無論用作幼兒園還是養老院,這些行星都是禁止進入的。」
「看來,在基斯洛普星上,兩者兼而有之。我們已經發現了一切成熟的前智能物種,它是在信息庫最新記載之後進化的。同時,卡蘭剋剋 ……」布魯吉達念這個詞時也頗感吃力。「……也領受這顆行星,作為安靜的終老之處,這一點顯然他們已經做到。看來卡蘭克……克人已不復存在。」
「可是四億年來,竟沒有調查過一次?」克萊代基覺得難以置信。
「是的,照理,一顆行星早就會受到星系移民局的反覆調查。不過,基斯洛普星十分古怪……很少有物種選擇在此生息。再說,到達這裡的方便途徑很少。從重力阱方面而言,宇宙的這一區域很淺。這也是我們來此的原因之一。」
查爾斯·達特仍在喘息。他喝下滿滿一大杯水。
趁這片刻空閒,克萊代基一動不動地躺著思索:儘管布魯吉達的話很有道理,但基斯洛普星真的在休閒狀態中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要知道,星系內已經相當擁擠,每一片地產都有人在覬覦。
移民局只是鬆散的星系官僚機構中的一個部門,但它的勢力和影響甚至能與信息庫學會匹敵。按慣例,一切保護者種族在星球生態管理方面,都遵照它制定的法典;一旦違背,便會引起星系範圍的災難。一個落後的物種,有朝一日會成為扈從種族,進而躋身保護者種族的行列,這些潛在的可能性,在全星系範圍內,促成了強大的生態保守主義。
大多數星系人都無意追究地球人在「大接觸」之前的所作所為。如屠殺猛□象、巨型草原袋熊、海牛,等等,這一切行徑都以人類處於「孤兒」狀態而受到寬恕。真正的譴責都指向想像中的智人的保護者——那個神秘的、尚未發現的種族:大家一致認為,這一保護者種族在數萬年前提升人類時,沒有把過程進行到底,半途而廢。
海豚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鯨目自己差一點在人類手中滅絕,但他們在地球之外絕口不提此事。無論是凶是吉,如今他們的命運,已經和地球人緊密相連。
地球始終屬於人類,除非人類移居他處或滅絕了。地球人類擁有十個殖民地星球,根據複雜的生態管理計劃,這些殖民星球的規定使用期限,要稍短一些,其中最短的租賃期只有六千年。到那時,亞特拉斯星上的移民將全部撤離,讓這顆行星再次休閒。
克萊代基吶吶道:「四億年,從沒進行勘探,這時期長得非同尋常。」
查爾斯·達特剛緩過氣來,立刻就嚷道:「我同意!假如我再告訴你,基斯洛普星曾被一種技術文明所佔領,它的歷史不會早於三萬年前,你又會作如何感想?信息庫裡沒作任何記錄?」
希卡茜翻了個身,湊近屏幕問道:「你認為地殼中的這些異常現象顯示了某個私自闖入者的文明,達特博士?」
他叫道:「正是!完全正確!你們都知道,許多對環境甚為敏感的物種的主要生活設施只建造在板塊的邊緣處。這樣一來,當行星後來被宣佈休閒時,一切居住者的痕跡都被吸入地幔中,完全消失。有些人認為,這便是地球上未留下先前居住者痕跡的原因。」
希卡茜點點頭。「倘若某個物種非法來此定居,那麼……」
「他們必然只會在板塊邊緣處建立文明!信息庫要間隔數百萬年才會進行一次調查,那時,非法闖入者的所有證據都被吸入地下!」屏幕上的黑猩猩露出迫不及待的目光。
克萊代基很難把此當真。查理讓此事聽來像一部偵探小說。案子中的嫌疑犯是某個外來文明,線索到處都是,而掩蓋證據的毯子是行星的地殼!真是一樁了不起的大案!最後,還有站在角落裡的警察呢,過幾百萬年才過來巡視一下,當然,已經為時太晚了。
克萊代基意識到自己使用的每個比喻都是人類的。這是可以想像的事。有些時候,比如跨空間航行時,鯨類的比喻就更加頂用了。然而在思考星系瘋狂的政治時,多看幾部人類的舊驚險影片是很有益的,讀幾部人類瘋狂的歷史也同樣能大開眼界。
此刻布魯吉達和達特正在爭論某個技術觀點……克萊代基腦子裡想的只是希卡茜身邊水的滋味。他很想問她,那水的氣味是否他想像中的那樣。是她搽的香水味,還是她肌肉的天然芬芳?
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方才強迫自己回到剛才討論的問題上去。
在正常情況下,查爾斯和布魯吉達的發現的確令人興奮。
然而這無助於飛船和全體人員逃離此地,也無助於將數據傳回地球議會。就連我派遣奇皮魯和利男執行的任務,即評價本地的前智能生物,也比在古老的陌生行星岩石中搜尋湮沒的證據更為迫切。
「請原諒,船長。很抱歉我來遲了。不過,我已在此靜聽了片刻。」
克萊代基轉過身,看見梅茨博士慢悠悠地游到他一側。這位身材瘦長、頭髮灰白的心理學家不慌不忙地踩著水,神態從容地用水的浮力來抵消自身的重力。他的腹部微微鼓起,這使得他光滑的褐色陸地服上起了一道道皺折。
布魯吉達和達特還在爭執,現在他們在爭論輻射、受重力作用和隕星撞擊時產生熱量的不同速率。希卡茜顯得對這些全都興趣盎然。
「梅茨博士,歡迎光臨。遲到沒關係,我很高興你能抽出時間參加會議。」
克萊代基暗自驚詫:他竟然完全沒有聽見梅茨靠近自己。
梅茨通常喜歡大叫大嚷,他還未走進中央艙就能聽見他的嗓門,有時他能從右耳發出二千赫茲的嗡嗡聲。此刻這種聲音僅能勉強覺察到,不過有時它十分令人討厭。這個人與海豚打了這麼多年交道,怎麼還改不了這個毛病?
克萊代基隨即自責道:我這會兒的口吻正像查爾斯·達特!克萊代基,別這麼大驚小怪!
他用呼嘯聲說了個三段體,只使用自己的腦腔共鳴。
凡活著的
都振動
毫無例外
讓全世界歌唱
梅茨說道:「船長,我來此實際上另有原因,但達特和布魯吉達的發現可能證實我要說的話。我們可以私下談談嗎?」
克萊代基頓時收起了全部表情。他一定要馬上休息一下,活動活動。工作過度使他越來越疲憊,「閃電號」償付不起這樣的代價。
但是這個人必須小心對付。無論在「閃電號」上還是在其他地方,梅茨都不能指揮他,但他有權力,這是一種特別重大的權力。克萊代基知道,他自己的生殖權是有保障的,無論此趟使命怎樣結束,都不會改變。然而,梅茨的評價很有份量。飛船上每條海豚在他面前都盡可能表現得「理智」一點,包括船長在內。
克萊代基想:也許,那就是我一直避免正面交鋒的原因。不過,他很快便要強迫梅茨博士回答幾個問題,它們涉及「閃電號」上某些船員的行為。
他答道:「好的,博士,請稍候片刻。」
克萊代基朝希卡茜點了點頭,她便游近他。她朝他笑笑,用胸鰭向梅茨揮了揮。
「希卡茜,請你代我結束這次會議,別讓他們超過十分鐘,你做個總結。一小時後到3-A娛樂池來找我,要高高興興地來!」
克萊代基說話時,她用一種高度屈折1的水下共同語很快地應道:「唉,唉,船長,還有別的嗎?」
【1 屈折:指一種語言內動詞、名詞等時態,人稱數、格的變化。——譯注】
該死!克萊代基知道,希卡茜的聲納早把他全部的性焦慮告訴了她。雄性海豚的性焦慮比較容易感知。也許他必須對她的內臟進行一次明確的聲納掃瞄,以獲得有關她性反應的信息,不過那樣做不太禮貌。
要在過去,事情可就簡單多了!
不管怎麼說,一小時後他就能得知她的心意了。船長的特權之一,是命令某個娛樂池中所有人員撤離。但願一小時內不要發生緊急情況!
「沒有了,希卡茜,執行吧!」
她用工作服的手臂,啪的行了個軍禮。
布魯吉達和達特仍在爭論,克萊代基轉身對梅茨說:「博士,如果我們一起游向指揮艙,這種方式是否合適?我在視察其他崗位之前,想先去塔卡塔-吉姆處看看。」
「很好,船長,我要說的花不了多少時間。」
克萊代基臉上毫無表情。梅茨是在嘲笑某件事?是他剛才聽見、看見的某件事?
布魯吉達滔滔不絕地說道:「那兩個板塊結合處三千公里地域周圍火山的模式,依然令我感到迷惑。」他說得慢慢吞吞,半是由於查理佔了上風,半是由於在富氧水中爭論很困難。那裡的空氣幾乎永遠不夠用。
「如果你看一看我們在軌道上製作的探測圖表,你會發現,這顆行星的其他地方,火山分佈十分稀少。但此處火山卻十分密集,而且都是小型火山。」
查理聳聳肩說:「老頭兒,我看不出那又有什麼關係。」
布魯吉達提醒道:「但是這裡不也是我們發現金屬圓丘的區域嗎?我雖不是行家,但任何一位宇航員都必須學會對這樣的巧合尋找合理的解釋。」
查理張了張嘴,旋又閉上,彷彿正想說什麼,又改變了想法。最後,他說道:「布魯吉達,你認為這些珊瑚狀生物所需的某種營養,唯有這類火山才能提供?」
「可能。我們的宇宙生物學家是丹妮 薩德曼。她現在就在一個這樣的島上,調查土著生物。」
「她一定會替我們採集樣品的!」查理說著擦著雙手。「你說說,要是讓她順便去火山一趟,這要求是否過分?按克萊代基剛才說的,不會太遠,只有十幾公里吧。」
希卡茜不禁發出一聲短促、呼嘯的笑聲。查理這傢伙簡直是厚顏無恥!但是他的熱情富有感染力,讓人暫時忘卻煩惱,真是妙不可言。要是她也能像查理一樣,沉浸在抽像思維中,完全躲開危機四伏的宇宙,那該多好啊!
查理還在叫嚷:「再進行一次溫度測試!我為丹妮做過那麼多事,她一定不會拒絕的。」
克萊代基繞著梅茨一大圈一大圈地盤旋,他要趁弓背、扭身之際伸展一下全身肌肉。接著,他利用神經控制器屈曲起工作服兩側的大操作器,猶如一個人在揮動手臂。他開口道:「博士,請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梅茨以蛙泳姿勢慢慢游著,他善意地注視著克萊代基,說:
「船長,我相信是重新考慮我們戰略的時候了。自從我們來到基斯洛普星,情況已發生了變化。」
「能說得明確些嗎?」克萊代基問道。
「當然。我們從莫格蘭星附近的時空切換點逃脫,是因為我們不想陷入七重埋伏而喪生,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吧。當時你很快意識到,即使我們投降其中任何一方,也只會引起其餘各方群起而攻之,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對你的邏輯,我理解得很遲鈍。現在我鼓掌喝采。毋庸置疑,你的戰術韜略無與倫比。」
「謝謝你,梅茨博士。」克萊代基說道,「不過你未提到我們逃遁的另一個原因:我們奉地球議會之命,將數據直接傳送給他們,不得洩漏。我們若被俘,也可被視為一種『洩露』,你說呢?」
梅茨表示同意:「當然!所以,當我們逃亡到基斯洛普星時,形勢一直未變。我現在認為這一做法是富有靈感的。按我的思維方式,在這個地方藏匿之所以未能成功,只是因為運氣不佳。」
克萊代基很想指出,他們至今仍平安地隱蔽在這個藏匿之處,不過他忍住了,只是說:「請繼續說。」
「呃,現在逃脫的機會幾乎等於零。雖說基斯洛普星仍是不受戰亂侵擾的避難所,可是頭頂上的戰鬥一見分曉,我們便躲不了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克萊代基問道。
「我認為應當考慮事情的輕重緩急,並為不愉快的突發事件做好準備。」
「你認為當前何事為重?」克萊代基明知故問。
「怎麼?當然是飛船和全體船員的生存!以及評價這兩者行為的數據!說到底,我們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麼?」梅茨停止游泳,盯著克萊代基,宛如教師考問學生。
克萊代基能列出半打任務,「閃電號」必須在此次遠征中加以完成:如對信息庫準確性的核查、與潛在的盟友建立接觸,還有托馬斯·奧利的軍事情報工作。但正如梅茨所暗示的,最根本的任務是評價這艘由海豚駕駛、海豚指揮的宇宙飛船。「閃電號」及其宇航任務本身就是一項實驗。
然而,自從他們發現被棄的星際艦隊以來,一切都改變了!他不可能再按出發時確定的輕重緩急行事了。但是他如何向梅茨這種人作解釋呢?
克萊代基默誦道:公正啊,你已被驅往野性的群獸,因人類已失去理性。有時他覺得詩人莎士比亞簡直就是半條海豚。
「梅茨博士,我明白你的觀點,但我不明白這與改變策略有何聯繫。只要我們將嘴伸出基斯洛普星海洋,立刻會面臨殺身之禍。」
「只要我們搶在戰鬥分出勝負之前,就不會!當然,我們必須等交火停止,才能暴露自己。」
「無論怎麼說,」梅茨繼續說道,「一旦戰爭決出勝負,我們還是握有談判的籌碼的!我們還是能夠勝利完成本次使命的!」
克萊代基依然慢慢地按大螺旋圈路線游著,迫使這位基因專家也開始朝指揮艙游去。他問道:「梅茨博士,你說我們在談判中能提出什麼?」
梅茨笑了:「首先,我們有布魯吉達和查爾斯·達特『挖掘』出來的情報。各個管理部門對舉報環境犯罪都有獎賞。在頭頂上作戰的那些種族,大多是各種派別的傳統主義保守派,他們會欣賞我們的發現!」
克萊代基強忍住,不讓自己露出嘲諷神色,來表示對此人極端幼稚的輕蔑。他語調平淡地說:「接著說吧,博士。我們還能提出什麼?」
「呃,船長,還有我們此次使命的聲譽。即便俘獲我們的種族決定扣留『閃電號』一段時間,他們也會對我們的目標抱同情態度。教會扈從駕駛飛船,就是提升的基本任務之一。他們肯定會讓我們派幾個人和幾條海豚,把行為評價數據送回地球,這樣,今後海豚駕駛的飛船就能繼續進步。他們假若不這樣做,就如同一個陌生人因為和小孩的父母發生爭執而妨礙孩子的發展!」
在你們人類自己的黑暗時代,有多少兒童因父母的罪孽而慘遭酷刑或殺戮?克萊代基還想質問,一旦「閃電號」被扣押,那些提升數據還能用什麼送回地球?但是他說:
「梅茨博士,我認為你低估了有關各方的狂熱程度。不過,你還有話要說嗎?」
「當然,我把最重要的留在最後說。」他碰了碰克萊代基的軀體以示強調。「我們必須考慮把星系人索要的東西交給他們。」
這是克萊代基意料之中的話,他說:「你認為我們應該透露被棄星際艦隊的地點?」
「是的,以及我們收集到的一切資料和實物。」
克萊代基仍然不動聲色。他在揣測:這個人對吉莉恩的「赫爾貝」古屍知道多少?偉大的夢想家!那具屍體已經帶來無窮麻煩!
梅茨繼續說道:「船長,你一定記得起當初地球發來的信息,他們命令我們,如果可能,則藏匿起來,並對發現的資料保密。他們還說,我們應該使用自己的最佳判斷能力。
「既然現在誰都知道被棄飛船的消息了,我們的緘默難道還能長久阻止它們被再次發現?毋庸置疑,五大星系中起碼有一半保護者種族已經派出飛蝗一般的偵察飛船,試圖重複我們的發現。他們已經知道,應到一處偏僻而昏暗的球狀星團去尋找。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們遲早會撞進那個重力潮池,從而找到那個星團。」
克萊代基認為梅茨的話值得推敲。星系人的思維方式常與人類不同。只要想想,那被棄飛船竟然在太空中保存了這麼久而未被發現。不過,從長遠而論,梅茨也許說得對。他說:「博士,那樣的話,為什麼不直接將那處地點輸入信息庫中去?它會立刻成為公眾知識,而不再是我們的事了。這樣重大的發現,確實要由各部門派出一個經授權的小組進行調查嗎?」
克萊代基說的是挖苦話,但他看到梅茨露出居高臨下的微笑時,便意識到這個人已將此話當真了。
梅茨說:「船長,你太幼稚了。當頭頂上那伙狂人相信一個億年寶庫已垂手可得時,他們是不會在乎那些寬鬆的星系憲章的!如果人人都知道被棄飛船的地點,那麼戰場就會移到那裡!那支星際艦隊四周縱然有強大而古怪的保護場,它也會在交火中被摧毀的。而且星系人依然會想方設法抓獲我們——只要我們提供的是假情報!」
他們到達了指揮艙,克萊代基在門口停了下來,說:「照你看來,最好只有一個參戰種族獲得我們的情報,並單獨前去調查?」
梅茨說:「是的!那堆破舊的空船殼究竟對我們有什麼用處?我們在那裡已經損失了一架偵察飛船和十二位出色的船員。那些為了俘獲我們而打得不可開交的星系人,都是祖先崇拜狂,我們不是。那支星際艦隊是不是原始保護者時代的遺物,就是原始保護者又回來了。對我們而言,除了學術方面的興趣外,有個鬼相干!我們完全不值得為此送命。要是我們在過去的兩百年中真學到點什麼,那便是:當索羅人或古布魯人那樣的大個子為什麼事鬧翻時,像我們地球人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嘍囉們,最好溜開!」
梅茨博士重重地頓著腦袋,以示強調,他的銀髮飄舞著,在縷縷發簇間,聚集起絲絲作響的泡沫暈環。
克萊代基並不想刻意討好梅茨,但是當那位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放下一本正經的架子時,他真的變得十分討人喜歡。
不幸的是,梅茨的看法本質上是錯的。
克萊代基工作服上的計時器叮咚響了。他一驚,這才意識到時間已晚。「梅茨博士,你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現在我沒有時間進一步研究。不過,任何決定只有在船務委員會全體成員審議後才能作出。你認為這樣處理公平嗎?」
「我認為很公平,只是……」
「對了,說到基斯洛普星上空的戰爭,我現在必須去聽聽塔卡塔-吉姆的意見。」他未曾意料會在梅茨身上花去這麼長時間,他不打算再次錯過已經多次推遲的休息——健身假期。
梅茨看來還不願作罷。「啊,船長,你提到了塔卡塔-吉姆,這使我想起一件別的事來。我很關注一些海豚船員表現出的社交孤獨感,這些海豚恰好是來自不同的實驗亞種。他們抱怨說受到排擠,受紀律處分的期限也不盡合理。」
克萊代基說:「我猜想,你指的是某些新長吻海豚。」
梅茨有些尷尬,他說:「這個口頭說法現已流傳開了,但從分類學角度來看,所有的新海豚都應稱作『友好寬吻海豚』……」
克萊代基不再顧及自己是否打斷了這個地球人的話語:「梅茨博士,用我們海豚的話來說,我的雙顎一直牢牢地咬住當前的局勢。一個微妙的小集團業已形成,我正在運用我認為有效的策略維持全體船員的團結。」
只有大約十來條新長吻海豚流露出不滿情緒,克萊代基懷疑這是一種具有遺傳性的緊張返祖現象——在恐懼和精神壓力之下理性的衰退。然而這位公認的專家梅茨博士,看來卻認為「閃電號」上的多數船員在實行種族歧視。
克萊代基問道:「你是否在暗示,塔卡塔-吉姆也有問題?」
「當然不是!他是一位絕頂出眾的官員。至於他的名字之所以令我想起此事,是因為……」梅茨一時語塞。
克萊代基默默地補完了這句話:是因為他是一條新長吻海豚。我現在該不該告訴梅茨,我正在考慮將希卡茜提拔為副船長?塔卡塔-吉姆儘管才幹出眾,但是他落落寡合的神態已開始影響船員的士氣。我的副手不容許有這種心態。
克萊代基痛心地懷念起亞恰帕-胡安中尉,他是在淺灘星團遇難的。
「梅茨博士,既然你提起了這件事,好吧,我已經注意到,某些船員的航行前心理檢測報告與他們在飛行中的表現之間出現差異。我雖不是職業海豚心理學家,但在某些情況中,我確信有些海豚本來就不適合在這艘飛船上工作。你意下如何?」
梅茨一臉茫然。「船長,我無法肯定是否聽懂了你剛才的話。」
克萊代基的工作服發出嗚嗚的低鳴聲,一條人工手臂伸出去,搔了搔他右腿上方的癢處。「我沒什麼可補充的,但我想我要行駛我指揮官的權力,並審核你的意見。當然,一切全都按正式規章進行。請準備好你的備忘錄……」
一陣笛聲打斷了他的話,它來自克萊代基工作服的通信連接器。他命令道:「請說!」立刻,在他的神經連接口上響起吱吱的說話聲,他諦聽了片刻。
他答道:「控制住一切,我立刻去,克萊代基完畢。」
他將一束聲納聚焦於門鎖旁的感應板上,艙門隨即嗡嗡開啟。
他對梅茨說:「指揮艙有情況。一名偵察員剛返回,帶來一份施特和奧利的報告,我正需要,但是我們還將討論那些事情,梅茨博士。」
克萊代基用尾鰭用力地擺動了兩下,便迅速地穿過艙門,朝指揮艙游去。
伊格內西奧·梅茨望著船長的背影。他想:克萊代基在懷疑,他懷疑我從事的專業研究。我必須採取行動,但是什麼行動呢?
在陷入重圍的精神壓力下,有些海豚已產生令人眼花繚亂的反應,這在梅茨塞進「閃電號」編製的那幾條海豚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然而,現在情況開始惡化,他的那些研究對象,正開始呈現出緊張症狀,這是他全然未曾預料的。
此刻,他除了擔心外星人狂徒之外,還必須對付克萊代基的懷疑。要將克萊代基引入歧途是很困難的:他一眼便看出克萊代基是天才。梅茨欣賞天才,尤其是經過提升的海豚天才。
他想著克萊代基:倘若他是我的海豚,該有多好,要是這條海豚能歸功於我,該有多好!
第二十三章 吉莉恩
一艘艘飛船,就像顆顆珠子,密密麻麻地散佈在空間,昏暗地反射著銀河的幽冥微光。最近的恆星都是一些暗紅色的老傢伙,它們組成一個小小的球狀星團。這是恆星誕生之初留下的頑固而又荒蕪的殘存——既無行星,也沒有金屬。
吉莉恩對著一幅照片苦思冥想。這是「閃電號」傳送回地球的六幅照片之一。那處空間毫無引人之處,它遠離星際航線,難以企及,是個毫不起眼的重力潮池。
真是支詭譎、死寂的巨無霸星際艦隊,每次查詢都毫無反應;地球人不知該如何理解它,這支幽靈艦隊在五大星系的有序結構中,沒有位置。
他們在一切記憶中消失,已有多久了?
吉莉恩放下全息照片,又拿起了另一張。這張顯示了一艘巨型被棄飛船的近景:它像月球那麼碩大,表面坑坑窪窪,歷盡時空磨難。它在一團輕柔而模糊的幽光中閃爍——那是個保護場,其性質無法測知。任何手段也分析不出那層暈環的屬性。他們只得認為,這是一個強大而本質特殊的概率場。
有一艘幽靈飛船位於那個保護場的外層區域,為了登上它,「閃電號」派出的微型飛船不知怎地觸發了一連串連鎖反應。遠古的龐然大物與纖小的偵察飛船之間爆出一道眩目的弧光,亞恰帕-胡安中尉當時報告說,偵察飛船上的所有海豚都體驗到幻覺和幻視。她想設法脫身,但是由於定位出現紊亂,她誤將靜態平衡屏障設入那個奇異的場中,引起劇烈爆炸,既摧毀了渺小的地球飛船,也撕碎了碩大的被棄飛船。
吉莉恩放下照片,朝實驗室的另一頭望去。赫爾貝靜靜地籠罩在靜態平衡網中,遠遠看去像個剪影,數億年——數十億年來,沒人知道他的存在。
那場災難發生後,湯姆單槍匹馬溜出飛船,通過「閃電號」一道側門,秘密地帶回了這具神秘的古屍。
吉莉恩凝視著這一遠古的乾屍,心中忖道:巨大代價得來的獎勵。赫爾貝,為了你,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要是我能弄清你的身份就好了。
赫爾貝是個頂級謎團,值得各大部門合力研究,實在不應該讓她獨自一人在遠離家園、陷入重圍的飛船上進行研究。困難重重,令人沮喪。可是總得有人為之努力,總得有人設法弄明白,為什麼他們會變成眾強追逐的獵物。湯姆外出了,克萊代基忙著使飛船和船員的工作保持正常,這項使命只能落在她肩上。
費了不少工夫,她開始弄清了赫爾貝身上的一兩處謎點,足以證實這具屍體十分古老,並且具有在行星上行走的骨架,而且,飛船所載的微型信息庫依然聲稱,像這樣的東西從未存在過。
她將雙腳擱在工作台上,又從那摞照片中抽出一張。上面清晰地顯示,透過閃爍的概率場,一行符號鏤刻在巨大的船殼上。
她指示道:「打開信息庫」。吉莉恩的工作台上有四個全息屏幕,最左邊那個——其上方有輻射狀螺旋符號的——開始閃亮。
「薩加索檔案——象徵符號參考資料檢索。打開並且顯示變化。」
一段短短的文字,應聲顯示在她左側的牆面上,內容簡短得令人不安。
「仿人子系統:資料管理員——查詢模式。她說。那份簡要的概況依然投射在牆上,沿著它的邊緣,一個旋轉的圖案逐漸停息,現出輻射狀的螺旋符號。有個平靜的低音說道:「資料管理員模式,有何吩咐?」
「有關被棄飛船外壁上的符號,這便是你能提供的全部信息?」
「正是,」聲音很冷靜。語法屈折變化完全正確,但是它毫不掩飾這一事實:這聲音來自一個微乎其微的仿人系統之口——它是船載信息庫程序的一小隅。
那聲音繼續說道:「我已搜尋了與該符號有關的所有記錄。當然,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很小的微型分庫,那串符號在時間中有無限可變性,在你設定的參數範圍內,該份概要已給出全部參考數據。」
吉莉恩瞥了一眼那段簡短的信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雖然船載信息庫與行星或區域信息庫分庫相比,信息量少得多,但它所容納的信息還是相當於地球在21世紀末之前出版的所有書籍。它提供的相關信息不應該這麼少!
她歎了口氣:「天哪!一定有什麼東西令星系中一半狂熱分子如此興奮,也許是我們傳送回地球的赫爾貝照片,也許是這些象徵符號。可究竟是什麼呢?」
信息庫程序應答道:「我未裝有臆測程序。」
吉莉恩說:「剛才我用的是修辭中的設問句,並不是向你提問。我發現,據你顯示,五個符號的30%數據與所謂的『遜位者』聯盟的宗教字符相關。給我一份遜位者的概況。」
該聲音換了一種音調:「文化概況模式……」
「遜位者這個術語取自地球共同語,表示星系社會中一個主要的哲學集團。
遜位者信仰可追溯至15世紀(距今約六億年)傳說中的塔索時代。這是個暴力橫行的時代,星系各部門在三大保護者集團(其參考編號分別為97AcF109t、97AcG136t、97AcG86s)野心勃勃的覬覦下,幾乎解體。
其中兩種物種是五大星系聯盟歷史中最具實力、最富侵略性的軍事集團。第三個物種則引進了飛船設計的若干新技術,其中包括現在的標準……」
接著信息庫便轉而以高度技術性的語言,討論各種硬件和製造工藝。
儘管很有趣,但幾乎與主題無關。她用腳趾按了下「瀏覽」鍵,敘述便快速地朝前跳躍……
「……征服者承襲了一個頭銜,可被譯作『雄獅』。
他們成功地佔據了大部分時空切換點和能量中心,以及所有重要的信息庫。整整二千萬年中,他們的控制似乎無懈可擊。雄獅實行毫無節制的人口擴張與殖民政策,其結果是,當時五大星系的前扈從種族中,十分之八慘遭滅絕。
「塔索人召集了六個先前被認為已經滅絕的古老物種進行干預,終於結束了這場暴政。這六支力量與塔索人聯合起來,憑借星系文化,成功地進行了反擊。此後,當各部門重新建起後,塔索人隨同那些神秘的抵抗種族,卻逐漸被人遺忘……」
吉莉恩打斷了這番滔滔不絕的話:「協助反叛者的六個物種來自何處?你剛才說,他們曾滅絕過?」
監視器的聲音旋又響起:「根據當時的記錄,他們曾一度被認為已經滅絕。你需要參考資料編號麼?」
「不,接著說。」
「今天,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那是六個物種的殘餘成員,他們尚未完成進入下一進化階段的『退場』。換言之,這六個物種並非遭到嚴格意義的滅絕,他們只是進化到了幾乎令人無法辨認的階段而已。當局勢變得十分嚴峻時,他們依然能夠對世俗事務產生興趣。你是否需要我提供論述物種自然演繹模式的文章?」
「不,接著說。按『遜位』派觀點,這是怎麼回事?」
「遜位派相信,宇宙中存在著各種虛無種族,有時他們也會屈尊成形,這時他們就會假借貌似提升的正常模式。這些『大幽靈』昇華成為前扈從物種,經過契約階段,繼而成為保護者種族,卻絕不暴露其真相。然而,在緊急狀況下,這些超級物種能很快地直接介入世俗事務之中。
「據稱,原始保護者正是這些大幽靈中最古老、最出世、最強大的部落。
「自然,這種觀點與流傳廣泛的原始保護者傳說有根本區別,後者認為,那些至尊者很久以前離開了五大星系,但他們預言過,有朝一日還會歸來……」
「停!」吉莉恩說。信息庫立刻不出聲。她皺起眉頭思索著剛才那句話:「自然……有根本區別。」
放屁!遜位派的信仰只是同一基本信條的翻版而已,其微小差異僅在於別的千禧年傳說認為,原始保護者會「歸來」。這一爭論使吉莉恩想起舊時地球上的宗教衝突,那些虔誠的宗教信徒,狂熱地詮釋著三位一體1的本質,爭論著一個針尖上可容幾個天使跳舞。
【1 按基督教教義,三位一體指聖父(上帝)、聖子(耶穌基督)、聖靈。——譯注】
假如頭頂上幾千公里之外不曾進行激戰,這場對教條中枝末細節的論戰本來是很有趣的。她按下提示鍵,設法參閱印度教的比濕奴2。兩者間的相似處令吉莉恩奇怪:信息庫為何沒有提及這一聯繫,至少這是一種類比。
【2 比濕奴為印度教主神。——譯注】
夠了就是夠了。
她呼道:「尼斯!」
右邊第一個屏幕亮了起來。一個由閃光蝶形組成的抽像圖案,猛的在屏幕上方一個邊緣清晰的區域內爆出,一個聲音也隨之響起:
「吉莉恩·巴斯金,沒有讓船載信息庫得知我在飛船上,這真是件明智之舉。這樣我便能放手設置屏蔽,使它無法觀察到我們的談話。你有什麼事要問我?」
「當然是的。你聽見剛才那份報告了?」
「這艘飛船上微型信息庫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監聽之下,這是我在此的主要功能。托馬斯·奧利未曾向你解釋過?」
吉莉恩拚命忍著。她的一隻腳離那惱人的屏幕太近了。她把腳放到地板上,以減弱踹它一腳的慾望。她語氣平淡地問道:
「尼斯,微型信息庫為什麼廢話連篇?」
這台廷布利米人的電腦像模像樣地歎息了一聲,說:「巴斯金博士,除了地球人以外,幾乎所有呼吸氧氣的種族都是靠一種語義體系生存的,這種語義演化成數十種保護者-扈從關係,這一切都受到信息庫的影響。據星系的標準來看,地球上的語言既古怪又混亂。所以,要將星系檔案翻譯成你們那種非規範句法,其中問題很多。」
「我知道。早在大接觸時代之初,外星人就慫恿我們全體地球人學習星系七大語言。當時我們讓他們原封不動地收回這個念頭。」
尼斯說道:「形容得很生動。人類反而千方百計來改造地球上的信息庫分庫,以便能夠使用共同語的口語,並聘請坎頓人、廷布利米人和其他種族成員充當顧問。但是,問題還不少,是嗎?」
吉莉恩摩擦著雙眼,這種交談毫無結果。為何湯姆認為這台滿嘴挖苦話的電腦很有用處?她要的是答案,可它卻只會提問。
她說道:「整整兩個世紀,語言問題一直是他們的借口!這個借口他們還想用多久?!自從大接觸以來,我們一直在研究星系語,因為數百萬年以來沒有人研究過它!我們曾不厭其煩地研究過『狼崽』的語言,如共同語、英語、日語,並教會黑猩猩和海豚說話。在和一些古怪的生物交際方面,我們也取得了很大進步,其中包括與太陽人建立聯繫!
「然而信息庫學會仍然告訴我們,是我們語言中的缺陷,妨礙了彼此交流,造成了種種狗屁不通的記錄譯文。見鬼!湯姆和我各人都能說四五種星系語。問題不在於語言的區別,而是提供給我們的資料有些古怪!」
尼斯電腦輕輕地哼了一陣。蝶狀光斑時而聚合,時而分離,猶如兩股形態不定的液體,時而彙集,時而又離散成小水滴。接著它又開了口。
「巴斯金博士,你剛才不是描述過此類飛船的主要使命:它們在空間漫遊,目的是捕獲信息庫記錄中的差異,對嗎?我的存在,就是為了逮住信息庫的謊言,就是為了弄清楚,那些保護者種族是否正如你們所說的,『在紙牌中做手腳 ,用以欺騙年輕的智慧生物,諸如地球人,或者廷布利米人,不是嗎?」
「那麼為什麼你不幫助我?」吉莉恩覺得心跳加速,她緊緊抓住工作台邊緣,意識到自己快被沮喪壓垮了。
尼斯反問道:「巴斯金博士,我為何要對人類觀察事物的方式那麼著迷?」它的聲音轉而變得幾乎充滿同情:「我的廷布利米主人異常靈巧,他們的適應性使之能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星系中生存。然而,就連他們也陷入了星系思維定式之中。你們地球人具有一種嶄新的視角,也許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呼吸氧氣生物的行為與信念各有天壤之別,然而唯有地球人的體驗幾乎是獨一無二的。經過精心提升的各扈從種族,都從未遭受過你們各族地球人在大接觸之前犯過的錯誤。有三大錯誤使你們與眾不同。」
吉莉恩知道,尼斯說得對。地球上的男女眾生曾犯下駭人聽聞的過錯,這樣的蠢行,對於諳知自然法則的各物種,簡直匪夷所思。野蠻時代孕育了各種荒誕不經的迷信,五花八門的政府、政策、哲學任意取捨。地球這所孤兒院彷彿成了一個行星實驗室,在那裡嘗試過一系列毫無理性、千奇百怪的試驗。
這些體驗儘管在反思中顯得荒唐、可恥,但它們也充實了現代地球人。沒有哪個種族在如此短暫的時光中,犯過如此多的錯誤,或對毫無指望的問題,嘗試過如此多的解決辦法。許多活膩了的外星人紛紛找來地球藝術家,支付優厚報酬,讓他們杜撰星系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廷布利米人尤其喜愛地球人的神怪小說,裡面有許多惡龍、妖怪和魔法師——多多益善。他們覺得這些角色既可怖又栩栩如生。
尼斯電腦說道:「雖然你對信息庫很灰心,我卻沒有氣餒。相反,我很高興!我從你的沮喪中受益匪淺!你所質疑的,恰恰都是整個星系社會認為理所當然的。
「奧利女士,前來幫助你們,只是我的次要任務。首要任務是,我到此觀察你們如何受苦。」
吉莉恩眨了眨眼睛。這台電腦之所以選用那個古老的稱呼,目的顯而易見——正如它明目張膽地試圖激怒她一樣。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心中交織著各種感情衝突。
她不屑地說道:「這樣交談不會有結果,只會使我發瘋。我覺得上了當。」
尼斯電腦忽閃著,但未加評論。
吉莉恩注視著蝶斑飛旋歡舞。
她終於開了腔:「你的意思是讓此事先放一放,對嗎?」
「廷布利米人和地球人都具有前意識自我,也許我們雙方都應該讓事情在黑暗中再擱一段時間,讓我們的潛在器官把事情琢磨一番。」
吉莉恩點點頭說:「我打算讓克萊代基派我去希卡茜的島上。那些土著很重要。除了逃避追捕之外,我想這是頭等重要的事。」
尼斯說:「從星系道德準則來看,這很正常,所以我對此不感興趣。」它的聲音已經顯得厭倦。
眩目的光斑頓時化作暗沉沉的旋轉線條圖案。它們飛旋、合併,最後跌進一個小點,完全消失。
尼斯電腦退出時,吉莉恩彷彿聽見一聲模糊的辟啪聲。
當她通過聯網屏幕接通克萊代基時,看到船長在向她眨眼睛。他說:「吉莉恩,你的遙感工作過度了吧,剛才我一直在呼叫你!」
她坐直了身子問道:「你有湯姆的消息了?」
「是……的。他很好。他要求我派你出趟差。你能馬上過來一下嗎?」
「克萊代基,我立刻就到。」
她鎖上實驗室的門,匆匆朝指揮艙走去。
第二十四章 星系人
貝伊·喬荷恩對這場戰爭的規模之大,只能發出驚訝的呼嚕聲。這群狂熱分子怎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聚集起這樣巨大的力量?
貝伊所在的辛西亞人偵察飛船,是沿著一個早已死亡的彗星遺留下的古老而佈滿隕石的尾跡巡航到此的。克賽米尼恆星系到處是炫目的閃光。飛船上的各個屏幕顯示出一個又一個疾旋的明亮節點,那便是一支支參戰的星際艦隊。在飛船四周,它們時而衝突,互相撕殺,霎時間又分離。每一瞬間都有新的同盟形成、舊的聯盟瓦解,只要各方認為自己有利可圖。這場戰爭完全違反了文明戰爭部制定的法典,對敵方格殺勿論,絕不赦免。
貝伊是辛西亞飛地一位有經驗的諜報員,但她從未目睹過這樣慘烈的場面。
「我曾是帕克拉圖斯爾星之役的目擊者,當時J』81ek星團各扈從種族在戰場上倒戈;我也曾目睹過『服從者聯盟』與遜位派在禮儀之爭中的遭遇戰,但從未看見過如此癲狂的屠殺!難道他們一點自尊都沒有?難道他們缺少戰爭藝術的鑒賞力?」
就在她觀戰的那一片刻,最強大的聯盟因強烈的內訌而解體,其一個側翼突然撲向另一側翼。
貝伊憎惡地哼了聲,訥訥地說:「毫無信義的狂徒!」
她左邊的架子上發出嘁喳一聲,一排小小的粉紅色眼睛俯視著她。
「你們中哪一個說的!」她瞪著這群眼鏡猴般的「瓦宗」,他們坐在各自小小的球狀偵察室內,通過開啟的小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貝伊面前的屏幕。聽見她發問,他們的眼睛朝她眨巴著,喜形於色地竊笑,但誰也不回答她的問話。
貝伊也撲哧一聲笑了。「嗯,當然,你們說得對。這群狂徒的反應真夠快的。他們絕不停頓、絕不思索,立即投入。我們這些溫和分子總是三思而後行。」
她心中思忖著:尤其是我們一向以謹慎著稱的辛西亞人。地球人應當是我們的盟友,但我們所思所言是那麼謹小慎微,我們只是向軟弱無力的各部門呈送抗議,並派遣幾艘一次性偵察飛船去偵察一番。
瓦宗嘁嘁喳喳地發出警示。
她厲聲說:「我知道!你們以為我不懂這一行?前面有個探測飛艇,你們中的一個前去駕駛它,別來打攪我!沒看見我很忙嗎?」
那一雙雙小眼睛朝她眨了眨,其中一雙消失了,那只瓦宗敏捷地跳進了微型飛艇,關閉艙門。片刻之後,一陣震顫傳過偵察飛船:微型探測飛艇出發了。
貝伊忖道:祝你幸運,小瓦宗,忠實的扈從。她故意裝出冷漠的神色,注視著那微小的探測飛艇飛舞著,在隕石之間折行,悄悄地朝貝伊前進路途中的觀測站潛行。
她苦澀地想道:一次性偵察。廷布利米人為自己的性命而戰,地球陷入包圍,她的半數殖民星球已經陷落,可我們辛西亞人卻仍在等待觀望,觀望等待,只派我和這個小組前去觀察。
一朵微弱的火焰突然燃起,在隕石背景上投下道道森然的陰影。瓦宗獸們發出一片哀鳴,貝伊抬頭朝他們視線方向看去時,低嗚聲突然停止。
她囁嚅道:「勇敢的瓦宗,別在我面前掩飾自己的感情。你們是扈從,是勇敢的戰士,不是奴隸。為你們的夥伴哀悼吧,他是為我們全體而死的。」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族人,他們冷靜、謹慎,在他們中間,她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
她又說道:「感受吧!」內心洶湧的激情,令她吃了一驚。「我的小瓦宗,表示關心絕不可恥。這方面你們也許遠遠勝過你們的保護者,只要你們快快成熟,快快自立!」
貝伊駕著飛船靠近水世界,這裡戰火紛飛。她只覺得自己與小小的瓦宗夥伴更加貼近,卻和謹小慎微的辛西亞族人越來越疏遠。
第二十五章 托馬斯·奧利
奧利注視著自己的寶物:這件東西他已尋覓了十二年。這東西看來完好無損,它頭一次落到地球人手中。
在此之前,設計給其他種族的信息庫分庫,只有兩次被地球人弄到手,那是在過去兩百年中,地球宇航員從戰鬥中被擊毀的敵方飛船中繳獲的。但是,那兩次到手的信息庫,內存都有所損壞。地球人對它們進行了各種研究,獲益匪淺,然而,一兩次難以避免的錯誤,卻使那兩架半智能的機器自毀了。
從強大的星系人保護者種族的戰艦中繳獲,這還是頭一回;並且,自從某個廷布利米人參與這項秘密研究以來,這也是頭一回獲得此類機器。
這台機器是個米黃色箱子,三米長,兩米寬,一米高,有一些簡易的光通道。在一個側面的中央,鐫刻著信息庫的輻射狀螺旋符號。
它被繫在一艘載貨快艇上,艇內還有其他戰利品,包括三個概率發動機,都完好無損,並不可替代。由漢尼斯、蘇西將這艘快艇駛回「閃電號」,他會像母雞呵護雞蛋一般保護這船寶貝。他要親手將它們送到阿默森·達尼特手中,才可折返回到這裡。
湯姆在書寫儀板上寫下常規指令。運氣好的話,護送船員能將這台微型信息庫分庫交到克萊代基或吉莉恩手中,並避免不必要的注意。他還在機器上貼了貨運單,以此來遮蓋信息庫的符號。
他對繳獲的微型信息分庫甚感興趣,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船員們協助他將機器從色那寧人的飛船上撬下。不過,知悉內情的人還是越少越好,尤其是萬一他們被捕,那就更加如此。假如他的指令能得到遵從,那麼這個微型信息分庫將被安裝在他艙室內的通信機裡,從外表看來,那只是一個普通的通信屏幕。
他猜想,尼斯電腦一定會印象深刻,他很想親眼看看那台廷布利米人的電腦一旦發現自己突然接通何物時,該有什麼反應。這台愛捉弄的電腦也許會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然,他也不希望它太過驚訝,因為他想從它那裡盡快獲得信息。
蘇西已經入睡,他將身軀繫在珍貴的戰利品上。湯姆將指令設置妥當後,游向那片俯視外星人飛船殘骸的陡峭巉巖。
眾海豚蜂擁在船殼周圍,裡裡外外地測量各種細節。只待克萊代基發佈命令,炸藥便會引爆,啟動一連串程序,最終使得這艘巨型星際戰艦的內部,化作一個巨大的空穴。
此刻,他們派出的偵察員,應該抵達「閃電號」,並呈上初步報告;一艘快艇也應已經沿著他們新發現的捷徑踏上歸途,並從家裡帶回一條單股通信線纜,它應和載運戰利品的快艇半路相逢。
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家」依舊存在的假設之上。湯姆揣測,基斯洛普星上空的激戰仍在進行。星際大戰曠日持久,尤其當眼光長遠的星系人參戰時,更是如此。也許戰爭還將持續一兩年,不過湯姆不太相信。那麼長久的時間會使各增援部隊紛紛到達,從而演變成一場消耗戰。那些狂熱的聯盟不大可能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
無論如何,「閃電號」的船員必須按戰爭一兩天內就將結束的假設來採取行動。只要上空的混亂仍在持續,他們就依然有脫險的生機。
湯姆再次考慮了一遍他的計劃,並得出相同的結論。他別無選擇。
有三種可以想像的方法,也許能使他們逃脫目前陷入的困境——營救、談判和計謀。
營救是個美妙的念頭,可是地球自己沒有力量趕來支援。加上地球所有的盟邦,也只勉強抵得上在基斯洛普星上空作戰的一派准宗教勢力。
星系各部門也許會干預。現行法典規定,「閃電號」必須直接向他們通報。問題在於,諸部門本身權力有限。就好比20世紀差點讓地球滅亡的各類軟弱的全球性組織一樣,星系諸部門依靠的是輿論和自願捐贈。佔多數的「溫和派」也許最終會裁定,「閃電號」的發現應資源共享,然而湯姆估計,為促成必要的聯盟,需花很多年時間。
談判的希望就如營救一般渺茫。再說,一旦要進行談判,克萊代基會指派吉莉恩、希卡茜,還有梅茨,協助他與星際大戰的獲勝者周旋。這種事輪不到他湯姆。
這就剩下巧妙的計謀和精緻的騙局了……當營救與談判都失敗時,找到一個辦法來挫敗敵人。
這正是我的行當。
此處海洋比東面五十公里處更深、更暗。那邊,沿著薄薄的地殼板塊的邊緣,隆起丘陵般的淺灘,上面長成一個個金屬圓丘。在希卡茜小組獲救的區域,由於一系列半活動火山的作用,水中富含金屬。
但在這一地區沒有真正的金屬圓丘,久已滅寂的死火山島嶼已被侵蝕得與洋面齊平了。湯姆從色那寧人飛船的殘骸向四處眺望,只見它當初造成的駭浪尾跡已漸漸平息,四週一片寧靜的景色,籠罩在安詳與美麗之中。深黃色的懸籐葉片隨波逐流,像玉米須一般在水面起伏搖曳,這不禁使他想起吉莉恩秀髮的色澤。
奧利哼起一支小曲,人類很少能唱得出。一個小小的,基因嫁接的竇結,在他的顱骨下震顫,將一陣陣低沉的詠歎,送入四周的水中。
沉睡中,你的撫慰,
觸摸著我,
但醒來時,我會阻止
在遠方,我會
呼喚你,
在你沉睡時觸摸你
當然,吉莉恩實際上聽不見他的天才詩歌。他自己的心靈遙感力量很差。然而,她也許能偶爾感知一二。吉莉恩有許多本領令奧利深感驚訝。
海豚們聚集在快艇旁。蘇西已經醒來,正和施特中尉一起檢查繩索。
湯姆從自己的巢穴中躍出,朝海豚們游去。施特看見他,便從空氣櫃中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朝他游來,在半路上迎候他。
他們相遇時,她不滿地說:「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一下。坦率地說,你親自出馬,的確有助於士氣高漲,但假如你失敗了,那便是個沉重打擊。」
湯姆笑著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身側。他已經對返回的可能性不抱什麼希望。
他說:「施特,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計劃中的其他部分都可由別人完成,但唯有我才能去咬鉤,你知道的。」他咧嘴一笑,又說道:「再說,倘若克萊代基不喜歡我的計劃,他還有機會把我召回。我要求他派吉莉恩去希卡茜的島上等我,並帶上我需要的滑翔飛行器和其他用具,如果她告訴我船長不同意,我會在你們之前回到飛船的。」
施特移開了目光,她說:「我猜他不會說不的。」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嗯?你這是什麼意思?」
施特卻閃爍其詞地用三段體來回答:
克萊代基領導我們——
是我們的領袖
但我們猜想——
自有秘密的指令
湯姆歎了口氣。又是這樣!總有人猜疑:地球絕不會讓第一艘海豚指揮、駕駛的宇宙飛船任意航行的,一定有地球人在飛船上秘密監視。這些流言蜚語自然而然集中到他湯姆身上。這實在麻煩,因為克萊代基是位傑出的船長。再說,這種流言也削弱了本次宇航的使命之一,即作出個榜樣來,以便增強這一代新海豚的自信心。
那麼,就在我的離去中——
接受教訓,
在「閃電號」上的
是你們的船長。
施特剛才在空氣櫃中吸入的空氣,一定快要用盡了,她的嘴裡冒出一串氣泡。然而她還是逆來順受地掉頭看著他,用共同語說話。
「好吧。蘇西出發後,我們就送你上路。我們繼續在此工作,直至接到克萊代基的下一步命令。」
湯姆點點頭說:「好,那麼你贊同我計劃中的其餘部分嗎?」施特轉過身去,她的眼睛陷了進去。
智慧學和邏輯 一齊在詠唱 它的曲調 這個計劃 對我們和命運 全都生死悠關 我們會全力以赴
湯姆伸出手,擁抱了她一下,說:「我知道我們能依靠你,你這個老捕魚手。我一點也不擔心。現在讓我們向漢尼斯告別吧,這樣我也能出發了。我可不願讓吉莉恩在我前頭登上小島。」
他潛入水中,朝快艇游去,但施特卻在後面逗留了片刻。雖然她肺裡的空氣已越來越不新鮮,但她靜靜地躺著,看著湯姆遊走。
當湯姆沉下水中時,她發出的聲納「卡噠」聲掃過他的全身,她在用自己的聽覺撫慰他,並唱起一首安魂曲:
他們撒網捕捉我們——
那些死亡島上的人,
然而你來了——
割開了魚網。
好心的兩腳生物,
你總是
割開一道道魚網——
雖然他們
為了報復,要奪走
你的生命……
第二十六章 克萊代基
最正式的共同語,由一條新海豚口中說出,對於一位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人來說是很難聽懂的。雖然兩者的句法和許多詞根都是相同的,但是一位前宇航時代的倫敦人會發現,這種語言的發音,和使用這種語言的物種一樣古怪。
經過改進的海豚噴氣孔能夠發出呼嘯聲、呱呱聲、各種元音和部分輔音。聲納的卡噠聲和許多其他發音,則來自頭顱內各種共鳴腔。對言語而言,這些不同的發聲,有的可成為包含意義的詞彙,有的則不能。海豚在話語狀態最佳時仍不免漏出一下拖長的絲絲聲,結巴的特特聲以及呻吟般的不穩定元音。言語畢竟是一門藝術。
三段體是用在休閒、形象思維或者個人事務方面的。它取代並極大地擴充了原始海豚語。但是,共同語將海豚引入一個因果世界。共同語是兩個物種發音能力之間的一個妥協——是手-火的人類世界與飄逸的鯨之夢傳奇之間的妥協。使用這種語言說話,新海豚就能在分析思維方面與人類不相上下,他們也能思考過去與未來,制定計劃,使用工具,以及進行戰爭。
有些思路縝密的地球人在琢磨:將共同語賦予海豚,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兩條新海豚單獨在一起時,因為專心的緣故,有時也會說共同語,但他們卻不在乎發音是否接近語音標準。他們說話時會發出超聲波,輔音有時會全部消失。在智慧學中這是允許的,要緊的是語義。如果說語法、兩階邏輯、時間取向都是共同語的,那麼就不妨認為他們在說共同語,畢竟,實際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當克萊代基聽取希卡茜的報告時,他故意說一種很悠閒的海豚共同語形式。通過這一方式,他想暗示他倆間的談話是私人間的。
他一邊傾聽她,一邊撫平全身的一處處痙攣;一會兒潛入水中,一會兒在健身池裡來回疾游。希卡茜正在一邊講述剛才行星學會議上的情況,一邊享受著肺部充滿真實空氣的甜蜜感覺。她偶爾會停頓一下,快速游到他側旁伸展一下身軀,然後再往下說。此刻,她的話語聽起來一點不像人類的言語,不過一台先進聲音書寫機卻能將它譯寫下來。
「……船長,他對此事的感情非常強烈。事實上,查理建議,即使『閃電號』試圖逃跑,我們也應該把大飛艇和一支研究小組留在這裡。就連布魯吉達也受到這一想法的誘惑,我有點吃驚。」
克萊代基在她面前游過時,突然爆出一個問題:
「如果我們把他們留下,而我們又被俘虜了,那麼他們該怎麼辦?」他一頭扎入水中,朝遠端的牆壁疾游而去。
「查理認為,可以事先宣佈,他和那支小分隊是非戰鬥人員,小島上的薩德曼-薩奧特小組也是如此。他說這是有先例可援的。那樣的話,無論我們能否脫身,都可以保全部分使命。」
健身艙處於「閃電號」的離心環中,與輪環的邊呈10度角微微上翹,所以這裡的艙壁和地板都是傾斜的。克萊代基必須備加留神,因為健身池右側的水很淺。左側的水面上,漂浮著一些球、環及比較複雜的玩具。
克萊代基覺得好多了。當他聽取湯姆·奧利報告時那股沮喪感已經平息。他可以將他同意奧利計劃時心頭湧起的抑鬱感,暫時擱一擱。剩下的只是聽取船務委員會的正式建議。他祈求委員們能提出更好的主意,但他懷疑無人能提得出來。
克萊代基在一堆球下疾游,猛地射出水面。他在空中穿過,翻了個身,以背部落在水面,濺起一團水花。他一扭身潛入水下,又用尾鰭一撥升至水面。他氣喘吁吁,用一隻眼睛注視著希卡茜。
他說:「我已經考慮過那個想法,我們還可以留下梅茨和他的那些記錄。要是能把他打發走,我寧可付出三十條鯡魚和一份鯷醬甜點。」
他躺回到水中,說道:「糟糕的是,這個辦法既不道德,也行不通。」
希卡茜顯得迷茫,也竭力想猜出他的意思。
他問這位下屬:「想一想,假如我們遇害或被俘,宣佈非戰鬥成員不失為一種可行辦法,但是我們一旦逃脫,而引得我們的外星朋友窮追不捨,那後果如何?」
希卡茜的下顎微微垂下——這是借用人類的表情。她說:「當然,我聽說了。克賽米尼星十分閉塞,只有幾條通道進出。光靠大飛艇也許無法把他們帶回地球文明。」
「這意味著什麼?」克萊代基又問。
「他們成了棄兒,流落在致命的行星上,只有最低限度的醫療設施。請原諒我缺乏遠見。」
她稍稍轉身,露出胸鰭。這是一種古老屈服姿態的文明翻版,猶如一位小學生在老師面前恭順地低頭。
如果運氣好的話,希卡茜有朝一日能指揮一艘比「閃電號」大得多的飛船。克萊代基這位船長兼嚴師,很喜歡她身上謙虛與聰明能兼而有之。
「好吧,我們會在建議中提及他們的想法。萬一我們不得不迅速採納他們的計劃,現在就必須把大飛艇裝備好。另外,在上面派個崗哨。」
他倆都知道,這是一個壞徵兆:他們不僅要抵禦外部敵人,還要對內部人員採取防範措施。
一隻飾有彩條的橡皮圈漂過。克萊代基心頭升起一種衝動,想去追逐它……正如他也想將希卡茜推到一個角落,用鼻子拱她,直至她……他全身抖動了一下。
他說:「至於進一步的地殼構造研究,那是不可能的。吉莉恩·巴斯金已經前去你的小島,將裝備帶給奧利,並幫助薩德曼研究那些土著。她會帶回一些岩石樣品給查理的。那該使他滿意了。
「等蘇西把備用零件運回來,我們剩下的人就要忙開了。」
「蘇西肯定在殘骸中找到了我們需要的東西?」
「相當肯定。」他答道。
「假如實行這個新計劃,我們就必須挪動『閃電號』。發動飛船上的引擎可能會暴露我們,但我想已沒有別的選擇。我來制定移動飛船的方案。」
克萊代基意識到,再這樣說下去毫無用處。還剩幾個小時,至多幾小時後蘇西就會到達,而他卻在此與希卡茜用共同語交談……強迫她刻板、周密地思考!難怪他從她身上得不到一點暗示,沒有身勢語,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這番求愛究竟會受到鼓勵呢,還是遭到回絕。
他用三段體回答。
我們只需將她
移到水下
駛向那墜毀的飛船——
一具空殼,等待著
不久之後,當戰火
摧毀黑暗
宇宙空間充滿——
章魚般的喧囂
那時,當——
割網者奧利
在遠方
誘敵而去
在遙遠的地方
揭示真相
將眾惡鯊盡吸引而去
讓我們在此,安然無恙
希卡茜瞪大了眼睛,這是她頭一回得知計劃的部分內容。就像飛船上所有的雌性海豚一樣,她對托馬斯·奧利懷著熾烈的精神愛戀。
克萊代基心想:我本應再婉轉一點透露這個消息的,也許,最好還是擱一擱。
她的眼睛眨動著,一下,兩下,接著閉上了。她慢慢地沉入水中,從她額前透出一絲哀傷。
克萊代基很妒忌人類擁有雙臂。 他也下沉至她側旁,用瓶狀鼻尖輕觸她的身子。
不要為目光銳利的
飛行員悲傷
每條鯨與豚
都會詠唱奧利之歌
希卡茜哀傷地應道:
我,希卡茜——
尊敬的奧利啊
尊敬的船長啊——
可敬船員們啊
事已到此,然而——
我為一人痛心——
我為吉莉恩——
可親的生命清潔者
我為她的痛失——
為她的哀傷痛苦
克萊代基深感羞愧,他覺得憂傷猶如密不透氣的幔帳,籠罩了他的身心。他閉上雙眼,水波搖曳,宛如悲傷的陣陣回聲。許久許久,他倆並肩躺著,升到水面吸一口空氣,然後再次下沉。
克萊代基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他終於發現,希卡茜已經悄然離去。可是她又游了回來,輕輕地撫摩著他的身軀,再用她尖利的小齒溫柔地啃噬他。
最初,克萊代基幾乎覺得這番溫情有違他的意願,但他隨即感到激情重又湧起,他翻動身軀,側身平臥,她的撫摸越來越充滿情慾,他長吁一聲,吐出一串氣泡。
希卡茜哼起一首熟悉的歌——源於最古老的原始信號,池水的滋味因此變得越來越甜蜜。它彷彿在說:無論發生什麼,生命終將延續。
第二十七章 小島
沉寂的夜。
基斯洛普星有許多小月亮,它們激起低低的海潮拍打著百米遠處的金屬峭壁。無時不在的風,永不停息地掠過行星的洋面,搖撼著大樹,樹葉婆娑作響。
然而,與他們幾個月來的經歷相比,這片寂靜很沉重。無處不在的機器聲沉寂了,這聲音自從離開地球時起,每分每秒追隨著他們,機械裝置發出的永不停歇的嗡嗡聲、嘀嗒聲,偶爾還有幾聲機器故障的辟啪聲。
海豚交談時發出的吱吱聲和唧唧喳喳聲也消逝了。就連奇皮魯和薩奧特也不在。入夜後,那兩條海豚跟隨基斯洛普星的土著生物,前去夜間海上狩獵。
金屬圓丘的表面幾乎太寂靜了。似乎沒有幾種聲響永恆不息。海濤聲,遠處一座火山的隆隆悶聲……
夜色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緊接著是一陣輕微的、氣喘吁吁的喊聲。
「他們又開始做愛了,」丹妮歎道,並不在意利男是否聽見。
聲音是從小島南端的林間空地傳來的。這個金屬圓丘上的另兩個地球人想找個蔭蔽處,離土著村落與鑽孔樹洞越遠越好。
丹妮但願他們離得更遠。
傳來一陣笑聲,微弱但清晰。
她歎道:「我從未聽見過那種聲音。」
利男紅著臉,往篝火中又添進一根樹枝。林中空地上的那對男女有權享受他們的私生活,他想向丹妮指出這一點。
「我發誓,他們一定像兩隻貂!」丹妮說道,竭力裝出揶揄和假妒忌的口吻。但話一出口卻帶有苦澀味。
利男違心地說道:「丹妮,我們都知道,地球人是星系中做愛高手之一,儘管我們的扈從中有人想和我們競爭。」
丹妮目光閃閃地盯著他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利男將一根木棍捅進火堆,剛才那句話的確有點粗魯。他覺得夜色使他有點膽壯,篝火也增添了他想打破這緊張氣氛的慾望。
「好……好吧。一個古老的戲劇中有這樣一句台詞:『……天哪,你的海豚情慾也不過如此!』你知道,莎士比亞並非第一個比較智慧哺乳動物中性慾最旺盛的兩類。我並不是說讓人用一種尺度去測量它,但我不得不推測,情慾是不是智能的先決條件。
「當然,這只是眾多可能性之一,如果你考慮星系人對提升的看法……」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點點遠離那令人心旌神移的話題。他注意到丹妮幾乎就要無法自制,但她終於扭過頭,向別處望去。
他成功了!他剛才玩了一局,並贏了!他在一場遊戲中取得了小小的勝利,他過去始終懷疑自己做這種遊戲的能力。
對利男而言,取笑的藝術一直是件強弱分明的事,他永遠是弱者。憑借聰明的交談和對性格的洞察,他剛才無疑贏了那位比他年長的漂亮女子,這是個巨大的成功。
他卻未曾想到,這樣做很殘忍,儘管風度翩翩的殘忍也許是這種遊戲的一部分。他所知道的只是:這個辦法能夠使丹妮·薩德曼別再待他像個孩子。假如此前兩人之間存在的無拘無束的相互好感,竟會使其中一人必須受苦,那就太糟糕了。
雖然利男很不喜歡薩奧特,但他樂於看到這條雄豚提供了他所需的扛棒,以便在丹妮的情感鎧甲中撬開一個大窟窿。他正想再吐出一番甜言蜜語,不料丹妮打斷了他。
「利男,很抱歉,我本很想聽下去,可是我要睡了。明天是我們的大忙日子:要發射湯姆的滑翔機,要帶吉莉恩看看那些乞奎土著,還要替查理實驗一下那該死的機器人。我建議你也睡一會兒。」
她走到帳篷遠端靠近崗哨的地方,鑽進了睡袋。
「好,」利男有點過份熱情地應道,「我立刻就去睡,丹妮,晚安,做個好夢。」
她沒吭聲,背朝著篝火發出的微光,利男無法判斷她睡著了還是醒著。
他想:最好人類更加擅長心靈遙感,有人認為遙感術有其缺點,但是,能瞭解別人頭腦裡的想法,肯定是件好事。
如果我能知道此刻她正在想什麼……即便我發現她只是在想我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那也會消除好多焦慮。
他仰頭看著頭頂斑斑塊塊的天空,透過雲層間長長的鋸齒狀裂縫,他能看見星星。
天空中有兩處模糊的光斑,這在前一天晚上是沒有的,這跡象表明,戰爭仍在激烈進行。這種微小的假星雲,在每一處可見的角落發光,而且很可能在可見光以外的其他波段發光。
利男握起一把金屬-硅泥土,然後讓它透過指縫灑落到珊瑚礁上。晶瑩的金屬屑向他眨眼,就像婚禮中晶亮的彩紙,又像天空閃閃的群星。
他拍了拍雙手上的塵土,轉身鑽進自己的睡袋。他躺著,緊閉雙眼,不想看見星星,也不想評判自己行為的是非曲直。
他用心傾聽著黑夜中的風聲和海浪聲。它們富有節奏,令人安寧,像催眠曲,像家鄉的大海。
時而,他恍惚在聽覺的邊緣,接收到南方傳來的歎息聲和笑聲。那是複雜的幸福之聲,令他心中充滿悲淒的渴望。
他心中歎道:他們又在相愛了,我敢起誓。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那種聲音。
濕潤的空氣使他們排出的汗也變得黏乎乎的。
吉莉恩舔去了上唇厚厚一層淚珠般的鹽粒,湯姆也用同樣的方式,除去她胸脯上的那層光澤。當他把嘴移開時,吐出的濕氣令她的乳暈和乳頭冷卻下來。
她喘息著,扯著他腦後紛亂的頭髮,他那顆頭髮稍有些稀疏的驕傲頭顱,一點兒也不害怕拉扯。作為回報,他假裝用牙齒啃噬她的軀體,令她的小腿、大腿和腰部發出陣陣震顫。
吉莉恩將腳後跟勾緊他的膝蓋,將盆骨貼住他的髖部。他雙手捧起她的臉,直視她的眼睛,她的呼吸發出輕微的哨聲。
他略帶嘶啞地低聲說道:「我還以為我剛才做的是餘興節目。」他裝出要擦拂額頭的樣子。「當我逾越了那條界限,並開始許諾我無法做到的事情時,你應該警告我。」他拿起她的手,吻她的掌心和手腕。
吉莉恩的手指輕輕掠過他的臉頰,像羽毛般輕柔地撫摸著他的下顎、喉嚨和肩膀。她拉起稀疏的團團胸毛,嬉戲地扯動著。
她發出陣陣嗚嗚聲,不是家貓那種哼聲,而是一頭母狗發出的、充滿野性的低吼。「親愛的,你無論何時準備好,我都能等待。你也許是個非婚生試管嬰兒,不過我肯定比你的設計者更瞭解你,你的應變能力他們無法想像。」
湯姆很想說,不管什麼設計者不設計者,他可是地球北美洲明尼蘇達州的梅·奧利和布魯斯·奧利的合法兒子……但他隨即注意到她的眼淚汪汪的。她的話語很粗魯、輕快、挖苦,然而,當她抬頭看他臉時,她的目光一遍遍地掃視,彷彿要記住他五官中的每個細節,她抓住他胸毛的手也越捏越緊。
湯姆突然感到迷惘起來。他很想在兩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夜中離她近些。他們還能比此刻更加貼近嗎?他的身子壓著她的身子,她的溫馨鼻息充滿著他的呼吸。他將目光移開,不知怎地覺得他會辜負她的一片深情。
此刻他感覺到了:一種溫柔的輕撫,正試圖開啟他心頭鎖得緊緊的沉重感情。這種壓力雖然輕柔,卻不會輕易放棄。他意識到與之搏鬥的是他自己。
他想:我明天就要離去。
他們曾爭執過該由誰去,他贏了,但贏得很苦澀。
他閉上眼睛。我已經把她從我身上割去了!我也許再也回不來,我已經把最深沉的部分從自己身上割去了。
突然,湯姆覺得十分陌生,十分渺小,彷彿他正叉開雙腳,站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彷彿他是隔開他深愛的人們與可怕的敵人的唯一屏障。但他不是超人,只是個凡人,單槍匹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壓作賭注,彷彿這就是他的宿命。
他感到臉上被碰了一下,就張開眼睛。
他把臉頰緊緊貼在她手上。她眼裡依然噙著淚花,但已經綻露笑容。
她說:「傻孩子。你永遠也離不開我。你現在還沒意識到?我和你一起去,你就能回到我身邊。」
他詫異地搖搖頭。
「吉莉恩,我……」他想說話,他嘴被摀住了,她把他拉倒,貪婪地吻著。她的嘴唇熾熱而柔軟,貼在他嘴唇上。她右手手指幹著令人心旌神搖的事。
她那醉人的甜蜜芳香再次使他意識到,她對他的瞭解總是對的,永遠是對的。
第三部 嫌隙
動物由自然力塑就
它們不能認知。
在它們心中,既無過去,也無未來。
唯有永恆的
唯一一代的現在,
它們在林中的足跡,
它們在空氣中,和
在海洋裡看不見的路徑。
宇宙之中的萬物
沒有比人都孤獨的
唯有他進入了歷史的奇異世界……
——洛倫·艾斯利1
【1 洛倫·艾斯利(1907∼1977),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人類學教授,著有關於地球生命歷史的《漫長的旅程》等。——譯注】
第二十八章 薩奧特
整晚他一直跟蹤他們,黎明時,薩奧特覺得他開始明白了。
天色破曉,乞奎人離開了黑夜狩獵場,朝島上的安全處游去。他們曳起編織的魚網和漁柵,藏入珊瑚礁的裂縫中,背起粗糙的長矛,急匆匆地避開越來越亮的天色。白天來臨,殺人的籐蔓就開始活躍,其他危險也會出現。乞奎人白天在金屬島嶼頂上的樹林中採集,在茂密的綠葉間尋覓核果和小動物。
在水下,乞奎人看上去有點像綠色的河豚,長著短短的手臂,趾間有蹼,腳板寬大而扁平。他們還長有一對可以盤捲的胸鰭,很適於在水中行動。他們兩腿強壯而有力,這樣雙手就能騰出來搬運重物。每個乞奎人的腦袋四周都長著一圈薄而透明、紋路酷似鰭的鞭狀突起物,它能自行揮動,用以在水中收集溶解的氧氣,以補充每個乞奎人膨脹的氣囊。
這群獵人-採集者拖著滿滿兩網閃亮的、酷似蟹的水生動物,它們在網中就像五光十色的金屬雕塑。乞奎人唱起了一首啪嗒啪嗒、呱唧呱唧、哇啦哇啦的歌。
薩奧特聆聽著他們吱吱地相互交談。他們有限的詞彙中只有一組發音信號,須與動作協同使用。每次有幾個乞奎人浮出水面呼吸空氣,這種動作伴隨著一連串複雜的唧唧喳喳聲。
這些土著不甚在意尾隨在後的異類生物。薩奧特保持一定距離,以免打攪它們。當然,他們知道他在那裡。時而會有一個小乞奎人向他這邊發出一陣猜疑的聲納吱吱聲。奇怪的是,年長的獵手似乎完全接納了他。
薩奧特看了看漸明的天色,鬆了口氣。雖然在長夜之中,他還是將自己的聲納減小到最低限度,以免驚嚇這些土著。不能使用聲納,他就像盲人一般,有時他會幾乎撞上什麼東西……抑或,「什麼東西」幾乎撞上他,令他冷汗一身。
然而,這樣做是值得的。他覺得已經相當熟練地掌握了土著的語言。它的信號結構,就像原始海豚語一樣,是建立在一個等級化群體和呼吸循環節奏的基礎之上。這種語言的因果邏輯比原始海豚語略為複雜一點,無疑這是使用雙手和工具的緣故。
乞奎語
:?:瞧,我們獵得好;(過去)獵;
:?:小心,小心;
:?:吃,吃得好;(將)吃;不被吃
:?:水上死;
不是水中……
原始海豚語
獵得好 好機會 不!
單從語義能力而言,這些生物反不如提升前的地球海豚那麼成熟。當然,有些人偏愛工具使用能力,他們也許會對此持有異議。
不過,乞奎人可能正因為使用雙手,所以不可能成為特別出色的詩人。然而,他們愛吹牛,這倒也頗有魅力。
薩奧特穿著工作服,當他浮上水面呼吸時,衣服上的帶子老是會纏起來。儘管服裝很輕,又設計成流線型款式,但他仍然巴不得扔掉這該死的累贅。當然,這裡的海水中隱藏著危險,他也許需要工作服的保護。此外,奇皮魯就呆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因為按要求,他也不能妨礙土著的正常生活,只能聽。假若奇皮魯看見薩奧特不穿工作服,不咬掉他的背鰭、直啃到他的脊樑骨才怪呢!
薩奧特和「閃電號」上的超技術海豚不同,他總是對身上的設備感到不舒服。他不反對電腦,有些電腦能說話,它們能幫助他與其他物種通話。可那些用來運動、塑造、殺戮的裝置,實在是很不自然的,他恨不得把它們全都拋掉。
他憎恨胸鰭頂端的兩個靈敏的小「手指」——人們說它們最終會演化成該物種的雙手。這些人沒有一點審美觀。他也不滿意海豚肺部的某些變化,這些變化使他們更能抵抗陸地疾病,並且更適合呼吸富氧水。自然鯨類動物不需要這類變異。地球上的紋齒長吻海豚和寬吻海豚,沒有受到基因嫁接者的擺弄,在幾乎任何時候都能比這種新友好海豚游得更快、更遠。
對於視力的擴展,他愛恨參半。有些物體只對聲音敏感,現用眼睛去看,就只見灰濛濛的一團了。
薩奧特再次升上水面呼吸,接著又沉下,與土著保持同步。
他自身的秉性表現為一種強調語言能力的衝動,而不是工具使用。在他眼裡,語言才是海豚本質的自然延伸,像什麼駕駛飛船啊,硬充宇航員、工程師等等,這類愛好與海豚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馳。
當初在淺灘星團,他曾拒絕隨同小型飛艇出發去幫助偵察被棄星際艦隊,這也是原因之一。即使那艦隊果真留下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或人——看來沒發現此類證據——他也不打算僅依靠這一小撮無能的扈從來研究它!憑「閃電號」單槍匹馬來對付這支被棄艦隊,猶如一群孩童在玩一枚貨真價實的原子彈。
他的行為招致全體船員的蔑視,儘管後來船長那艘小飛艇慘遭覆滅,證明他當初力排眾議是正確的,情形依然如此。
薩奧特提醒自己,別人的蔑視無足輕重,他是文職人員,只要做好本職工作,沒必要多做解釋。
因他追求丹妮而引來的唧唧喳喳非議聲,也未令他不安。早在提升之前,雄性海豚在女性研究人員面前就這樣無禮。這只是個歷史悠久的傳統而已,他這樣為自己辯解。情慾十足的海豚老祖宗可以這樣,其智能後裔又有何妨?
他對共同語模式的憎惡之一,便是自我辯解的必要性。人類總是問「為什麼」,其實這種為什麼有何要緊?除了人類看待事物的方式外,其他方式多的是,任何一條海豚都能告訴你。
乞奎人一邊激動地嘁嘁喳喳叫著,一邊朝自己小島的東端游去,準備把他們捕到的魚蟹拖上一個背風峭壁的罅隙之中。
薩奧特感覺到有一陣聲納掃過,就像一道探照燈。緊接著,奇皮魯從北方游過來,送他回地球生物的宿營地。薩奧特敏捷地竄到水面,側著頭看著新的一天。太陽在東方霧靄瀰漫的海岸後升起,勁風卻攜來一陣細雨聲。
空氣中似乎摻進了金屬氣味,使他幡然記起基斯洛普星的致命環境。無疑,克萊代基和他的「工程師」們正在緊急蹉商一項方案,以設法逃離這個困境。他們的計劃肯定膽大包天而又聰明狡詐……結果卻讓大家一起送命。
這不明擺著的:這群貓捉老鼠遊戲中的新手,怎麼也鬥不過星系人的,這類遊戲他們已經玩了數百萬年!當然,人類的忠誠固然可嘉,但他知道人類的老底——這是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拚命想在危險而又反動的星系中生存下去。海豚有句老古話:「所有人都是工程師,所有工程師都是人。」這話很巧妙,但顯然錯了。
奇皮魯在他身邊破出水面。薩奧特靜靜地噴出水汽,他的呼吸凝成一陣水霧。他仰臥著觀看日出,直至奇皮魯的耐心用盡。
「薩奧特,天已亮,我們不能暴露在水面上。我們必須報告,再說我想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薩奧特裝成一個心不在焉的科學家,彷彿剛從奇皮魯無法測知的思維深處掙脫出來。「什麼?噢,對對,當然,首席駕駛員,完全對。我有很有趣的材料要報告。你知道嗎,我已破譯了他們的語言?」
「真妙!」奇皮魯用共同語語義、呱呱的海豚語語音答道。他下潛後,逕直朝洞口游去。
對於奇皮魯的挖苦,薩奧特眨眨眼睛,但他毫無悔改之意。
他想:也許我還有時間完成一首調情的五行打油詩,點綴在我提交給丹妮的報告中。真糟糕,她呆在池塘岸上。也許今天她就會心平氣和了。
他們潛游到原先鑽孔樹凹洞的底部,那裡現也裝上了一個微型磷燈泡,這時薩奧特注意到,有人已將兩隻快艇搬出甬道,泊在下面的洞中。可是,至少有一隻小艇應當永遠停在池中,萬一丹妮和利男必須盡快離去時,可以應急!他尾隨奇皮魯,沿著狹窄的垂直隧道匆匆而行。
頂上的池中另有兩隻快艇,昨晚一定有人來了。
利男和丹妮已經走到水邊,和奇皮魯說話。薩奧特若有所思地盯著丹妮,但他決定不開口。
今晚我要設法讓她跟我一起下水。我得想出個借口,比如和鑽孔樹根的力學有關的什麼問題。也許不能成功,但試試也趣味無窮。
薩奧特想躍起看看四周,他用尾鰭攪水,身子升出水面,他環顧著池畔空地。茂密的灌木叢南邊分了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走了過來。
吉莉恩·巴斯金跪在池邊,呼嘯地詠唱三段體歡迎辭。
始終如一的奇皮魯
像礁石一般可靠
海妖的死對頭
變色龍薩奧特
永遠處變不驚
永遠像人一般
在昏黑的風暴中
我也能認出你倆……
研究事物針鋒相對!
奇皮魯用共同語回答,聲音平淡得出奇:「吉莉恩,見到你很高興,湯姆,你也一樣。」
薩奧特又沉入水中,很不痛快地意識到,他必須捍衛自己詩人的名聲。他必須詠頌一段問候語,能與吉莉恩的三段體媲美。
他寧可找個地方琢磨一番吉莉恩的話,特別是這一句:「永遠像人一般……」這是一句恭維話嗎?抑或,當吉莉恩用嘯聲詠唱它時,那高音區帶有一絲憐憫嗎?
奧利靜靜地站在吉莉恩身旁,薩奧特覺得彷彿那人能看穿他。
薩奧特吸了口氣。
看這裡!
一夫一妻制的
奇跡!
一對情人
輪廓鮮明地
佇立在遼闊的天幕前。
吉莉恩拍手大笑,奧利略微咧了咧嘴,顯然他心事重重。
他說:「很高興你們兩位海豚回來了,吉莉恩和我是昨晚到的。她從『閃電號』來,我來自利男發現的飛船墜毀現場。吉莉恩給你們幾位捎來一條單股電纜,這樣你們就能與飛船聯絡了。她會留下和你們一起工作幾天,研究乞奎人的重大課題。還有,我聽說飛船上有幾位仁兄,希望你們替他們收集資料。對嗎,吉莉恩?」
金髮女郎點點頭。對於查理·達特的要求,利男和丹妮曾頗不以為然。
奧利接著說道:「吉莉恩來此的另一目的,是替我送來一些裝備。我今天上午就要出發,我將使用一架太陽能滑翔機。」
奇皮魯吸著氣,他剛要反對,但奧利舉起一隻手,說:「我知道這是冒險。但是有個實驗我必須試試,以便弄清楚我們制定的脫身計劃能否行得通。因為現在只有你們幾個在場,我想請諸位幫個忙。」
薩奧特的尾巴在水下甩動著,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以掩飾心中的感情,但這真難,真難!
這麼說,他們真的試圖闖出去!他本指望奧利和巴斯金能想得更周到些。他倆既有智慧又富有經驗,是地球議會派來的、幾乎具有神話色彩的特工。他們能生存下來。
可此刻,他們卻滿嘴瘋話,還指望他幫忙!難道他們沒意識到對手是誰?
他游到奇皮魯身旁,臉上裝出忠誠而關注的扈從模樣。他傾聽著那個瘋狂的「方案」,說什麼這能拯救他們逃脫突眼巨妖的魔爪,他不禁心潮澎湃。
第二十九章 塔卡塔-吉姆
「船務委員會會議是場災難,比我料想得更糟。」這位副船長歎道。
他們計劃用騙局
去蒙騙一群騙子,
用面紗
去遮擋巨鯨!
克薩-揚晃動著那顆碩大的鈍腦袋,表示贊同。他問道:「我聽說這個計謀的代號是『特洛伊海馬』。這是什麼意思?」
【1 特洛伊海馬:出自希臘神話「特洛伊木馬」。古希臘人圍攻特洛伊城,久攻不下,設計一空心大木馬,並將一批精兵埋伏其中,置於城外,佯作退兵;特洛伊人以為敵兵已撤,便將木馬拖入城內。夜間伏兵從木馬中跳出,打開城門,希臘兵一湧而入攻下特洛伊城。——譯注】
塔卡塔-吉姆嘴裡答道:「這是個文學典故,」心裡卻在納悶:這位水手長在哪裡上的學。「容我以後向你解釋。眼下我得想想。除了克萊代基和奧利想出的自殺性計劃外,肯定還有更佳方案。」
克薩-揚問道:「船長不願聽嗎?」
「噢,他很有禮貌!噴氣魚梅茨再一點一點地在我游過的尾跡中蹚一遍,克萊代基態度認真地傾聽我倆的話。這個會議開了足足四小時!可最終船長卻決定贊同奧利的計策!那條巴斯金雌豚已經帶著裝備找他去了。」
這兩條新長吻海豚靜靜地漂浮良久。克薩-揚等著副船長開口。
塔卡塔-吉姆的尾巴擊拍著。「克萊代基為什麼甚至不願考慮宣佈我們發現被棄飛船的地點,這樣不就沒事了!可是他和奧利卻打算智勝那些智者——他們相互間已經鬥智了數百萬年!我們會下油鍋的!與他們的方案相比,你提出的那個槍炮齊發的突圍計劃還更勝一籌。至少我們能夠採取行動。」
克薩-揚說道:「我只想提出個值得稱道的辦法來取代瘋狂的冒險,但我會同意你的建議。想想,如果我們找到一個辦法,拯救了飛船和全體船員,其好處難道不會大大超越保住自己的性命?」
塔卡塔-吉姆搖搖頭說:「如果我當船長,那也許可能。可是我們卻受這位榮譽至上的瘋狂天才指揮,他只能領著我們走向滅亡。」
他轉身游開,滿腹心事,沿著走廊朝自己的艙室游去。
克薩-揚瞇縫著眼睛,一路注視著副船長的背影。他的噴氣孔中有節奏地冒出一股一股細小的水泡。
第三十章 阿奇
這不公平!有點本領的人,幾乎全都派往希卡茜那裡去,和她手下的船員一起處理色那寧飛船殘骸。「閃電號」的檢修工作行將結束,可他還得留在這裡,這裡什麼大事也不可能發生!
阿齊在他的研究室裡漂浮著,他在中央艙頂部附近,一個空氣櫃下。在他前方展現出一頁頁全息課本,從下面冒出的水泡冉冉上升,穿過這些書頁,絲毫未受阻礙。
誰出的餿主意!飛船此刻陷在海底動彈不得,卻偏讓他學什麼宇航學!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弄清蟲洞1航行的所有細節,但他的思緒卻開始漫遊。他不由得想到利男。從他倆有暇搞惡作劇到現在,那是多麼漫長的時光。他們偷走了布魯吉達的眼鏡,卻放上弗雷斯內爾的老花鏡,那一定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吧!
【1蟲洞是宇宙學術語之-,指從一個時空體系通往另一個時空體系的通道。——譯注】
我當然希望利男平安無事,可至少他在幹事。他們明明需要所有稱職的工程師到飛船殘骸去工作,為何克萊代基偏要我留在此處?
阿齊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到課程上,但是一陣聲響又使他走了神。他低頭朝下方的一個食物站看去,嘈雜聲正從那裡傳來。
兩條海豚輪流用尾鰭抽打對方,一群海豚圍著旁觀。
阿齊從空氣櫃下退出,朝發生騷亂的地方潛游而去。
他喊道:「住手!不准打架!」他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尾鰭敲擊著薩塔和斯利卡-約,讓他們分開。
旁觀者向後退了退,但兩條毆鬥的海豚卻不理他,他們相互撕咬、甩打,其中一條一甩尾巴,正好擊中阿齊的胸膛,把他擊得在水中的溜溜地轉了起來。
阿齊使了很大的勁才喘上口氣。他們在有氧水中怎麼還有力氣打架?
他游向一條旁觀的海豚。「普克陶,普克陶!」普克陶怒沖沖地旋游起來,阿齊咬住他身側的鰭,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很不容易,阿齊覺得自己太年輕了。不過克萊代基教過他如何行事。當新海豚回復突變時,設法讓他集中注意力!
「普克陶!別聽他們,用你的眼睛。看著我!作為飛船的軍官,我命令你協助我驅散毆鬥!」
普克陶臉上那層愚鈍的神色退去了。他點了點頭說:「是,長……長官!」這傢伙的呆滯令阿齊十分詫異。
兩條毆鬥的海豚動作慢了下來,滴滴鮮血化成粉紅色的斑跡,由於互毆,他們的鰓-肺系統直喘氣。阿齊又召集來三條海豚,拍擊著、喊叫著,以集中毆鬥者的注意,然後他衝上前去,終於把那條新長吻海豚與飛船廚師隔開。他帶領著、監視著他們前往醫療艙。麥肯妮醫生會把他們單獨隔離,直至阿齊將此事匯報船長。
阿齊向四周掃了一眼,發現水手長克薩-揚從旁邊游過。這個身材碩大的低級官員竟然沒有主動前來協助。阿齊苦澀地想道:也許他在觀察事態全局。克薩-揚對付這群旁觀者,就不必費多少心思,他只需大喝一聲,就能嚇唬住毆鬥雙方。
克薩-揚疾速朝外艙游去,他的表情十分緊張。
阿齊歎了口氣。
對,克萊代基把我留下也許自有原因。如今希卡茜帶著工程師們走了,他需要人手幫助對付還留在「閃電號」上的那幫廢物。
阿齊用鼻子頂著斯利卡-約,催促他別停下。那條新長吻海豚用原始海豚語呱呱地詈罵一聲,但還是遵命了。
阿齊不無自嘲地想著:至少我找到個借口,可以不要學宇航學了。
第三十一章 蘇西
「不!停!後退,再試一次——這回再小心些!」
漢尼斯蘇西十分挑剔地瞪眼看著,那群海豚工程師正在倒退幾艘沉重的快艇,將橫樑從艙室中朝後拖出。
這已是他們第三次嘗試,想把一根支架撐入色那寧飛船尾部的一個豁裂之中。他們已接近成功,但是領頭的快艇退得太猛,幾乎使它的船尖撞進飛船的內壁。
「歐列羅,往這邊,這樣就不會碰上橫樑了。」他朝領頭快艇的駕駛員說道。他的聲音從快艇的水下通話器裡傳出。「當你們到達他們那個看上去像個雙頭豺狼的象形符號時,就這樣抬起鼻子!」他邊說邊用雙臂比劃著。
那海豚駕駛員先是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使勁地點點頭。
明白——我一定不會碰到她的!
蘇西朝那個無禮的傢伙做了個鬼臉。這群傢伙,一半時間滿嘴挖苦話,另一半時間性急得要命。不過,不這樣他們就不是海豚了。他們工作起來是夠努力的,但是在水下幹活實在是累得夠嗆。相比之下,在失重環境中搞建築簡直是純粹的享受。
自從21世紀以來,人類在空間建築方面學到不少。有些慣性、旋轉方面的問題,連信息庫中也沒提及,人類卻找到了解決辦法。當然,對於十億年來一直瞭解反重力的外星人,根本沒必要發現這類問題。
但是在過去的三百年間,對於水下重型作業,依然缺少經驗,即便在地球上的海豚社會中也是如此。至於在海洋底下修理、拆卸飛船,半點經驗也沒有。
連軌道運行中的無重力慣性也會造成問題,那麼材料在水底的浮力問題更是無法預料。移動一件重物所需的力,隨兩個因素的變化而變化:第一個因素是物體原有的運動速度,第二個因素是物體在每個瞬間所呈的橫截面。在宇宙空間,就沒有這樣複雜的情況了。
趁海豚們重新校準橫樑的方位,蘇西朝戰艦內部窺探,想知道其他工作進展如何。閃亮的激光鋸,明亮得像氦弧燈,照亮了色那寧人戰艦中央空洞的拆卸工地。一個巨大的圓柱型空間逐漸成形了。
施特中尉負責這部分工作。手下的工作人員以新海豚獨特的方式來回忙碌。進行精密工作時,海豚使用眼睛和儀器;但是當他們在接近一個物體時,他們將腦袋掄一圈,從前額甜瓜狀的突出部分中發出一道窄窄的聲波束,這個「甜瓜額」使這類新寬吻海豚看上去很有學問。而海豚下顎的尖端對聲音十分敏感,它來回擺動,構築起立體的聲音意象。
艙室內充滿吱吱的聲音。蘇西從來沒有停止過驚異:他們怎能在這片刺耳的嘈雜聲中聽明白意思。
真是群熱鬧的傢伙,蘇西巴望自己手下也多幾條這樣的海豚。
蘇西指望希卡茜快快來,給他增添幾個幫手。她還應該把大飛艇或小飛艇帶來,讓蘇西有個地方可以幹幹身子,讓其他人員有機會休息一下,吸幾口上等空氣。假如還沒人來替換他手下的人,就可能發生事故。
奧利提出的方案真是活見鬼。蘇西本來希望克萊代基和船務委員會另想高招,可是,反對這項方案的人,也提不出更高明的主意。只等奧利發出信號,「閃電號」就要啟動。
顯然,克萊代基已經認定,他們已經沒什麼籌碼可輸了。
水中突然傳來「光當」一聲。蘇西眨了眨眼,轉身一看。只見色那寧人飛船的一個量子制動器的一端歪斜地懸空著,原來它的連接處被歐列羅那根尖利的橫樑撞斷了。這位平時面容漠然的新海豚望著他,顯露出很難過的表情。
蘇西像呻吟似地說道:「喂,小伙子,姑娘們,如果我們搞的破壞比敵人搞得還多,怎麼還能使這個船殼看上去能夠飛行呢?誰能相信這個千瘡百孔的玩意兒能飛呢?」
歐列羅拍擊的尾巴,發出悲痛的啾啾聲。
蘇西歎了口氣,不禁暗自思忖:已經過了三百年,對待海豚還必須處處小心。批評只會使他們喪失信心,積極的鼓勵有效得多。
「沒關係。我們再試一遍,嗯?小心,前一次太靠近了。」
蘇西搖搖頭,想不起來是哪個瘋子逼他當工程師的。
第三十二章 星系人
戰場已經離開這一空間區域;坦杜人的星際艦隊再一次死裡逃生。
普沙卡派加入了色那寧人和古布魯人的聯盟,許多索羅人仍處在危險中。黑夜兄弟差不多已經被擊潰。
遙感蟲盤踞在它的網中央,小心翼翼地按步驟把心智屏障一層一層剝去,這是它訓練有素的習慣。它的主人坦杜人花了幾千年光陰,教會了這一種族如何使用心智屏障。所以,假如它們還不經意讓任何東西在眼前溜過,簡直應該千刀萬剮。
當屏障終於剝離時,遙感蟲急忙開始搜索附近空間,審視著一團團蒸氣雲和片片漂流的殘骸。這些殘片輕輕地擦過一個個未啟動的遙感陷阱以及未解決的概率場。隔岸觀火固然有趣,不過戰爭總是危險的。
判別危險,這是坦杜人強迫他們嚥下的另一份苦食。遙感蟲在私下並不完全將此當真:實際發生的事,難道還會是壞事?埃比西亞奇就是那樣感覺的,它簡直瘋了!
遙感蟲突然注意到一件東西,要是在平時他會忽視的。如果讓他無拘無束地全方位感觸飛船、行星、導彈,那麼注意力就會分散,也就無法探知如此細微的疑點——一系列單獨的、條理有序的思想。
遙感蟲意識到,發射這些思想的是一個辛西亞人!這裡有個辛西亞人!他正試圖與地球人聯絡!
這太反常了,故而也太美了!遙感蟲以前從未見過有膽量的辛西亞人。
辛西亞人也從未以心靈遙感著稱,可是這一位卻在幹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四面八方的空間中佈滿了交戰各方無數遙感探測器,而他卻試圖避開它們傳送思想!
這一事實完全出乎意料,所以妙不可言……這再次證明,客觀現實優於主觀世界。無論埃比西亞奇如何夢囈,事實就是這樣!生活的真諦乃是驚奇。
遙感蟲知道,假如他繼續讚歎這一事件,而不及時報告,就會受到懲罰。
而懲罰本身也是驚奇的來源之一。通過「懲罰」,坦杜人能迫使遙感蟲種族選擇一條道路,而非另一條。整整四萬年來,這一直讓他們驚奇不已。總有一天他們會有所作為的,不過不用操之過急。到了那一天,他們自己也將成為保護者,再等上六萬年不算太久。
辛西亞密探發出的信號消逝了。顯然,激戰逼使他離開克賽米尼星越來越遠。
遙感蟲環顧四周,對失去這一線索略感遺憾。但現在一場壯觀的戰爭在他面前展開了,遙感蟲盼望已久的新刺激鋪天蓋地湧來,他決定先把辛西亞密探的事放一放,容以後再報告……
假如他還能記起的話。
第三十三章 托馬斯·奧利
湯姆回頭看看正在聚攏的烏雲,現在還無法判斷暴風雨會不會趕上他,在弄清之前他還得飛很長一段路。
太陽能飛機在四千英尺的高空嗡嗡飛行,這架輕型飛行器並不是為打破飛行高度設計的。它的結構非常簡單:一個窄窄的機身骨架,推進器,還有個寬大的黑翅膀,陽光照在機翼上,驅動著推進器。
腳下是基斯洛普星水世界,可以辨認出細細的一排排白色浪峰。湯姆朝東北方飛去,身後吹來的信風1使飛機的速度提高了許多。同一方向的風在他回程途中——假如還會有回程的話——會降低飛行速度,並產生種種危險。
【1 海洋上各季節以固定方向吹的風稱作信風。——譯注】
飛得越高,風速越大。這疾風推動著烏雲向東方而去,正在追逐他。
他幾乎是憑猜測來確定飛機航向,只憑基斯洛普星的橘紅色太陽粗略地估計方位。羅盤在這裡毫無用處,因為基斯洛普星上豐富的金屬會使磁感線出現種種異常的扭曲。
疾風呼嘯地掠過飛機小小的錐形前端,湯姆平躺在狹窄的平台上,幾乎感覺不到風在吹拂,但他巴不得再來一場颶風。他的雙肘已經磨破,頸部肌肉開始痙攣。出發前他一遍又一遍削減攜帶的裝備,最後不得不在兩件東西之間作出選擇:一件是在目的地使用的遙感炸彈備用彈,另一件是到達目的地後維持生存的濾水器。結果他作了妥協:兩件東西都用膠帶綁在座墊下面。由於器具過多,他無法舒適地在機艙裡安身。
航行十分單調,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和天空。
有兩次他瞥見遠處有成群的飛禽展翅飛過。他頭一回意識到基斯洛普星上有會飛的動物。它們會不會從跳魚進化而來的?他有點驚訝地發現,自己竟飛行在如此荒蕪的高空。
他想,那些生物也可能是基斯洛普星上遠古時候居住的星系人創造的傑作。大自然未能創造多樣化,智能生物就會來插一手。我曾經見過比水世界上的飛禽更古怪的基因嫁接生物。
湯姆回憶起,有一次,他和吉莉恩陪老傑克·丹姆瓦到廷布利米人的大學世界去,那是在一個叫伽斯蘭林的星球上。在會議餘暇,他和吉莉恩曾去一大片陸地自然保護區參觀,他們看到大群的克立丟獸在平原上吃草,它們在草地上啃吃出極其精緻複雜的圖案。每過一分鐘,圖案就會自動改變,看不出每一頭食草獸之間進行過任何交流——就像一台織布機織出變幻無窮的花樣。廷布利米人解釋說,數百萬年之前,這顆伽斯蘭林星上曾居住過一個古老的星系人種族,他們在克立丟獸的基因中輸入了一個程序,這是他們留下的謎團之一。從那時起,即便有人想破解那個謎,也從未成功過。
當時吉莉恩指出,這種圖案也許是克立丟獸為了自身利益根據適者生存的規律,自然演化而成,但喜好猜謎的廷布利米人不以為然。
想起那次旅行,湯姆不禁露出笑容:這是他倆頭一次搭檔出差。那以後,他和吉莉恩一起目睹過數不清的奇跡。
他已經在惦念她了。
那群本地飛禽——或某種類似生物,避開越來越高的雲牆,朝另一方向飛去。奧利一直盯著它們,直至看不見為止。朝它們飛行的方向望去,未見陸地的蹤影。
飛機一直以大約二百節1的速度飛行。那麼,再過一兩小時,他就應該到達東北方的鏈狀火山島嶼了。
【1 節為航海用速度單位,1節=1.85千米/小時。——譯注】
無線電、衛星跟蹤、雷達,所有這些都是禁用奢侈品。湯姆只有靠釘在擋風玻璃上的航行圖來指示方向。
他在回程途中會幹得更好些。吉莉恩堅持讓他帶上慣性記錄儀。有了這種儀器,湯姆即使蒙上眼睛也能飛回希卡茜的小島,誤差不會超過數米。
當然,如果有機會返回的話。
身後追逐的烏雲慢慢堆砌起來。基斯洛普星上空的氣流實在令人發怵,湯姆承認,如果能趕在暴風雨前發現一塊陸地,他是不會反對的。
天色已近黃昏,他看見另一群飛禽;有兩次,他還瞥見腳下的水中有東西在動,那生物碩大而彎扭,但每當他想看仔細時,它就不見了。
腳下一片洶湧的波滔,上面偶爾散佈著一團團水草浮萍。有幾團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個獨立的植物小丘。湯姆不經意地想道:那些飛禽也許就棲息在這些小丘上。
湯姆與厭倦感搏鬥著,他越來越憎恨左腰下擱著的那團隆起的東西。
氣勢洶洶的雲障離他身後只有數英里,突然,他看見北方地平線上有個東西,模模糊糊一個黑點,襯托在灰色的天空背景中。
他加大馬力,飛機傾側地朝黑點飛去。不久他便發現,那是昏暗的龍捲風。它激旋著,扭曲著,向東北而去,就像一幅沾滿煙塵的旗幟橫亙在半空。
湯姆竭力爬高,即便嚇人的烏雲已遮蔽落日,陰影籠罩機翼上的太陽能收集器,他仍未停止努力。雷聲轟鳴,閃電使大海的輪廓清晰可見。
開始下雨了,安培儀的指針轉向紅色區域的盡頭。微型引擎發動了。
看!一點不錯,真是一個小島!島上的山峰看去還很遙遠,隱隱約約籠罩在雲霧之中。
他很想降落在一個伴島1上,它不像火山島那麼活躍。湯姆設想著,別人處在他的位置能提出什麼要求,並隨即對這些想法付諸一笑。必要的話,他可以在水面降落:飛機上裝了浮橇。
【1 伴島為地質學術語,指海底火山形成島嶼時同時形成的島嶼,其底下沒有火山。——譯注】
天氣漸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湯姆注意到洋面改變了顏色。他皺起眉頭苦思冥想:這一變化的性質是什麼?而且,前後色澤的區別也很難說清楚。
不久,他便沒有工夫思索了,他與這架桀驁不馴的飛機搏鬥著,拚命爭奪每一英尺的高度。
他希望天色不要黑得太快,讓他有時間找個地方降落,他驅趕著這葉脆弱的輕舟,穿越傾盆大雨,朝著煙霧蒸騰的火山漂去。
第三十四章 克萊代基
他一直未料到,這艘飛船破損得如此厲害。
克萊代基檢查了每個引擎和儀器的損壞狀況。在檢修過程中,他或者是塔卡塔-吉姆仔細地進行三次複查。能夠修復的,已大部分修復了。
但是作為一船之長,他還必須處理一些抽像的問題。比如,儘管飛船的美觀不是頭等重要問題,但總得有人考慮這一點。然而,雖然飛船的功能修復十分圓滿,但「閃電號」的外觀已大打折扣。
這是他頭一次親自出馬。他戴上 呼吸器,游到傷痕纍纍的船殼上方,仔細地檢查起來。
靜態凸緣和重力驅動主機都能運轉。塔卡塔-吉姆和阿默森·達尼特已向他匯報過,他自己也複查過。一個火箭推進器在莫格蘭星戰鬥中,被一束反物質擊毀了,但餘下的管道尚可使用。
然而,雖然船殼很結實可靠,但遠不如以前那麼令人賞心悅目。外層有兩處焊縫,反物質束便是從這裡穿透屏障,灼焦飛船肌膚的。
布魯吉達對他說過,有一處地方的金屬,竟然從一種合金變成了另一種合金。飛船的整體結構依然如初,但是這一合金變幻現象表明,有人曾經攜帶概率變換器到過他們身邊。所以「閃電號」上的這一部分發生了一些變化:它與某個假設相對應宇宙中的一艘十分相似、但略有差異的飛船進行了交換。這種推測實在叫人不安。
可是根據信息庫的記載,誰也未能學會控制跨宇宙變換器,並實際使用它——除了作為武器。不過,有些流言宣稱,某些古代物種已經在星系文明中「住不下」了,他們一而再地發現了這個奧秘,並用它來穿越後門,遁離這個現實世界。
早在人類學會使用火之前,海豚已經知道許多相當於宇宙的概念。它是鯨之夢的統一內涵。巨鯨們得意地詠唱著一個無窮變幻的世界。自從友好海豚學會使用工具後,便喪失了這種高貴的超然心態。現在,與人類相比,海豚還是更懂一點鯨之夢哲學。
星系人開發出一種比較「聽話」的概率轉換器,這是他們用以「欺騙」光速的十餘種辦法之一,不過比較謹慎的種族不願使用。飛船使用概率驅動器時可能會消失。
克萊代基浮想聯翩:他跳出這個「此時此地的現實」,去找一系列「閃電號」——它們來自各個不同的宇宙,上面的船長和他十分相像,卻都略微不同。古代的巨鯨們對於那樣的處境一定能夠感受哲學上的滿足。自己能不能呢?克萊代基沒有把握。
此外,鯨類雖然是哲學天才,但在擺弄飛船和機器方面只能算白癡。他們對一支星際艦隊的認識,並不比一條狗對自己水中倒映的認識高明多少。
大約兩個月以前,克萊代基邂逅了一支被棄星際艦隊,每艘飛船都和月球差不多大,其年齡相當於一顆中年恆星。他在那裡損失了十餘條出色的海豚,而且,從那時起,他們一直在躲避各類艦隊的追捕。
他有時巴不得退回動物階段,這樣便可以對某些事物視而不見,就像鯨魚一樣。或者,就像鯨魚一般豁達也不錯。
克萊代基游向一處海底山脊,那裡可俯瞰整條飛船。明亮的氦弧燈,在清澄透徹的水中投下一道道黑影。底下工作的船員正在裝配蘇西從色那寧飛船殘骸中拆回的部件。餘下的工作只是清除飛船降落支腳周圍的泥沙,以方便它移動。
希卡茜幾小時前才離去,帶走了幾名精心挑選的船員和「閃電號」的小飛艇。克萊代基很想多騰出一些人手去幫助蘇西,但是「閃電號」的編制人員已經遠遠少於最低限度。
他依然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取代托馬斯·奧利的方案。梅茨和塔卡塔-吉姆除了向空戰贏家投降外,也提不出任何別的設想。克萊代基絕不允許投降。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決不考慮那種意見。
掃瞄探測器顯示,空間大戰仍在升級。幾日之內就會升到高潮。趁亂逃脫的最後機會就在這幾天之中。
但願湯姆平安到達,但願他的實驗圓滿成功。
測試中的引擎發出隆隆低吼,水中蕩漾著回聲。克萊代基親自計算過可允許的噪音等級。各種洩漏形式不一而足:發電機逸出的中微子,靜態平衡屏障逸出的引力子,船上每個成員發出的心靈遙感信號。聲音是他最不用擔心的事。
克萊代基正游著,忽然聽見頭上有動靜,他就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面方向。
一條新海豚獨自在幾個探測浮標周圍盤旋,用工作服上的可操縱手臂擺弄著它們。克萊代基游過去問道:
有問題嗎——
在這裡打攪
正常的工作狀態?
他認出這就是那條巨大的新長吻海豚,克薩-揚。水手長吃了一驚,眼珠瞪得大大的,克萊代基剎那間能看見船狀扁平的瞳孔四周包圍的眼白。
克薩-揚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張開嘴露出笑容。
嗡嗡的噪聲打攪了——
中微子監聽員
她無法聽清——
激戰的進行
此刻她告訴我——
靜電已消失
我正要動身——
去執行我的任務
這是嚴重的情況。對於「閃電號」的指揮室來說,能否隨時得知空中的戰況,得知奧利執行使命的情形,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塔卡塔-吉姆本應派另一個船員來幹這件工作的。這些浮標是指揮室成員的責任。但是希卡茜和施特都走了,還帶走了指揮室的大多數資深成員,也許克薩-揚是唯一能派出的低級官員。
幹得很出色——
駕馭波濤的巨人
現在請迅速回到
需要你的船員身旁
克薩-揚點點頭。他的工作服手臂折了起來。他一聲不吭,吐出一團氣泡,沉入水中,朝明亮的「閃電號」進口艙門游去。
克萊代基注視著這條巨豚的背影。
從表面上看,克薩-揚顯得比許多其他海豚反應更加敏捷。他看起來很讚賞莫格蘭星的撤退行動,並滿腔熱情地管理著槍炮蓄能池。他是名很有效率的軍士。
那麼,為什麼我一接近他就會怒髮衝冠?他是梅茨的另一個傑作?我必須堅決要求梅茨博士停止搪塞,把記錄交出來!必要時,我會下命令砸開他的艙門鎖,管它什麼禮儀!
克薩-揚已經成了塔卡塔-吉姆形影不離的夥伴。再加上梅茨,三者成了奧利計劃的主要反對者。更可惱的事還有:塔卡塔-吉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憂鬱。
克萊代基很同情這位副手:這次試驗性航行出現如此嚴峻的局面,這並非塔卡塔-吉姆的過錯。但是憐憫不能阻止他提拔希卡茜成為副船長的上司,只有這樣才能使船員們重新團結起來。塔卡塔-吉姆很可能已覺察到這一動向,並覺察到船長會在向「提升中心」提呈的官員品行報告中寫些什麼。這樣一來,塔卡塔-吉姆生育後代的獎勵性權利,就有遭到剝奪的危險。
克萊代基可以想像副船長的感受。有時,他自己也覺得提升帶來的衝擊太咄咄逼人,他受到壓抑,恨不得能用原始海豚語呱呱大叫:誰給你們這個權力的?這時,鯨之夢那美妙的催眠,就會召喚他重新投向古代眾神的懷抱。
然而,那種時刻都是暫時的,他又記起,自己在天地之間最想做的事,莫過於指揮一艘星際飛船,收集宇宙空間的歌曲音帶,還有探測恆星間的粒子流。
一群本地魚游過他身邊。它們看上去頗似鯔魚,雜交的鯔魚,身披閃閃發光的金屬片似的魚鱗。
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去追逐,去招呼手下所有船員和他一起捕獵!
他彷彿看見手下那群動作笨拙的工程師和技師們,紛紛脫下工作服,匯成一群吱吱喳喳的捕獵隊,身形靈活地驅趕著那群可憐的小魚,趁著它們因恐懼而躍出水面時,在半空中截獲它們。
即便有幾條海豚沖昏了頭腦,吞下一些金屬,但為了提高士氣,那也值得。
所有的春雨,
接著,在一個秘密的夜晚,
月亮,駕馭著波濤……
那是一首充滿思念的三段體俳句。
沒工夫玩捕獵遊戲了,此刻他們自己已成為別人追逐的獵物。
他工作服發出叮噹聲,告之他只剩三十分鐘的空氣了,他全身晃動一下。要是這番思索再深沉一點,也許奴卡佩已經來到他的身邊,那位夢中女神又要取笑他了。她那溫柔的聲音又會使他想起,希卡茜不在身旁。
探測浮標在附近上下跳動,它們用細繩繫在海底。他游近一個紅白相間的卵形浮標,剛才克薩-揚擺弄的就是它。克萊代基注意到,觀察孔蓋被打開一半。
他的頭部頓了一下,發出一束狹窄而集中的聲音。浮標與拉索構成的古怪幾何圖形有點紊亂。
正在這時,他的聲納接收器吱吱響了起來,一個放大的聲音通過神經連結線傳來。
「船長,這是……是塔卡塔-吉姆。我們剛完成推進器和靜態平衡發生器的測試。它們的性能符合你新提出的特殊要求。
另外,蘇西呼叫說,那個……那個特洛伊海馬計劃正在啟動。希卡茜已到了那裡,托我向你致意。」
「好!」克萊代基直接通過神經連接線把話傳出,「奧利有消息嗎?」
「長官,還沒有。時候不早了。你仍堅持按他的方案行事嗎?如果他無法用遙感炸彈將消息傳給我們,那怎麼辦?」
「我們已經討論過各種應急措施了。」
「我們還要移動飛船嗎?我認為此事還應商量商量。」
克萊代基感到一陣惱怒。「副船長,我們不應通過開放渠道討論政策,而且此事已經決定。我立刻回來。同時,認真找找看,有無疏忽之處需要補救。一旦湯姆呼叫,我們必須準備就緒!」
「是,長官。」塔卡塔-吉姆說著關閉了通話,他的聲音未帶任何歉意。
克萊代基已記不清,關於這項方案他被質問過多少次。如果他們因他「僅」是一條海豚而不信任他,他們也應知道,最初提出這項計劃的是托馬斯·奧利!再者,他克萊代基是船長。他一人肩負拯救眾人性命與榮譽的重任。
他當初在「詹姆士·庫克號」航測飛船上服役時,從未見過他的人類上司阿爾瓦雷斯被人如此質問過。
他將尾巴在水中來回掃動,直至怒氣平息下來,他默默計數,讓智慧學的鎮靜模式慢慢擴散到全身。 他決定聽之任之,大多數船員沒有提出疑問,而其餘人,雖然有些勉強,還是遵命行事。這畢竟是一次實驗性的航行,海豚船員面臨巨大壓力,這類問題是免不了的。
智慧學有一條訓誡:「哪裡有頭腦,哪裡就有辦法。所有問題中都包含著它們的答案。」
他指揮自己的操縱手臂伸出去,將觀察孔蓋板蓋嚴實。如果事情進展順利,他會設法表揚塔卡塔-吉姆。一定會有辦法接近這位副手,一定要把他拉回飛船群體中來,一定要打破他自我孤立的惡性循環。「只要有頭腦……」
只需花幾分鐘就能測定探測浮標是否正常工作。克萊代基從神經插座中拔下一個插頭,插進浮標的電腦中。他指令這台電腦報告目前的狀態。
突然閃起一道耀眼的電弧光。克萊代基尖嘶一聲,電擊擊毀了他工作服的各個發動機,並燒焦了神經接口四周的皮膚。穿透性電擊!當克萊代基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因驚愕而全身僵直。怎麼回事呢……
他心裡把這一過程慢慢地演示一遍:電流轟擊神經放大器上的二極管保護裝置,這時主導斷電器立刻跳起切斷電流,但由於電擊的反作用,斷電器也幾乎同時變了形。
克萊代基覺得全身癱瘓,他恍如置身於一個個場中,它們脈動著,撞擊著,耳畔迴響起一個聲音,一個嘲諷他的聲音。
哪裡有頭腦——就有頭腦
也有——欺騙
有欺騙——
有
克萊代基因劇痛弓起身子,發出尖嘶,這是他成年之後,頭一回用原始海豚語發出毫無理性的呼喊。隨即,他一翻身,腹部朝上,沉入比黑夜更深的黑暗之中。
第四部 巨獸
噢,我父親是漩渦礁上的燈塔管理員,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他與美人魚同眠。
兩人結親,生下三胞胎:
一條海豚,一條鯛魚,還有我。
噢,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的生靈。
——古水手歌謠
第三十五章 吉莉恩
「就如大多數從完全食肉類動物進化的物種一樣,坦杜人原先也是一種難以相處的扈從物種。他們食肉的本性難移,常常襲擊單獨的『夜6』人他們的保護者。這類事件在坦杜人被提升之初,時有傳聞。
「坦杜種族對其他智能生命形式的移情能力低得驚人。他們是一個准宗教聯盟的成員,該聯盟的締約種族提議,凡被判為『無價值』之物種,最終必予剷除。儘管坦杜人遵守星系各部門的法規,但是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居心:一是意欲減少宇宙的擁擠程度;二是急切地盼望這麼一天到來,那時一切法律都被『至高權力』掃蕩一空。
「按該『世襲者』聯盟的追隨者所稱,原始保護者回來之日,便是這一切實現之時。坦杜人言之鑿鑿:那天一旦來臨,坦杜人必被選中,前去剿滅無價值物種。
「在等待這一千禧年來臨之際,坦杜人進行了無數次大小戰爭,作為練兵。他們參加了星系各部門為強化法治而宣佈的歷次戰爭,無論其原因如何,並時常因使用過分武力而被援作例證。使三個具有宇航能力的種族『意外滅絕』,也一直歸因於他們。
「雖然坦杜種族對其保護者一輩的各個物種鮮有移情,但他們自己卻是深諳提升藝術的名家。當他們尚處在前智能階段時,已經在自己的休閒家園世界中,馴服了一些本地物種,充作狩獵時的幫手,猶如地球人對獵犬的馴化一般。坦杜人得以解除契約後,獲得並調教了兩個扈從物種,他們是當今扈從種族中最強大的心靈遙感專家。坦杜人正在對基因過量控制進行長期調查,正是這種控制,使他們的兩個扈從種族(參見參考編號:埃比西亞奇-cl-82f49;遙感蟲-cl-82f50成為其熱衷狩獵的馴服工具……」
吉莉恩想道:這些坦杜人,果真名不虛傳。她邊想邊把平板閱讀儀放在身邊的樹下。今天上午她撥給自己一小時閱讀,但她只看完二十萬字左右。
這一段有關坦杜人的描述,是昨晚通過電纜從「閃電號」上傳送來的。顯然,尼斯電腦已接通湯姆從色那寧人飛船殘骸中拆回的微型信息庫,並已開始從中獲取信息。這份報告讀起來太清晰,太直截了當,所以它不可能出自「閃電號」上那可憐巴巴的微型分庫的翻譯軟件。
當然,吉莉恩對坦杜人早已有所瞭解。所有地球特工人員都瞭解這一詭譎殘暴、仇視人類的種族。這份報告只是增強了吉莉恩的感覺:宇宙中竟然容許這樣一夥妖魔容身,真是大錯特錯。
吉莉恩曾花了整整一個夏天,閱讀「大接觸」之前的古代宇航傳奇。故事中描繪的種種宇宙是多麼開放,多麼友好!就連書中少數「悲觀」者與當今封閉、壓抑、危險的現實也相去甚遠。
思考坦杜人,使吉莉恩腦際產生一個誇張的戲劇性念頭:一旦她被這伙噬人成性的傢伙捕獲,她就拿起一把匕首,行使女子古老的最後特權。
水邊到處瀰漫著金屬的刺激氣味,但現在它被一股濃重的有機物腐殖質氣味掩蓋了。這股氣味是昨夜暴風雨後新產生的。綠色的樹葉,在基斯洛普星永不停息的信風吹拂下,慢慢地搖晃著。
此刻,湯姆一定找到了他的小島坩堝,並開始準備他的實驗了吧!
假如他還活著的話。
今天早晨,她頭一回對此不甚有把握了。她一直很肯定,無論他是生是死,無論此事何時發生,她都能心領神會。可此刻她覺得有些迷惑,思緒亂成一團,她只能肯定一件事:昨晚發生過種種可怕的事。
最初,大約在日落時分,她就有一種預兆:湯姆出了什麼事。她無法確定這一感覺,但為此十分不安。
接著,深夜裡,她做了一連串夢。
一張張臉呈現在眼前,星系人的臉,有覆蓋著厚皮的,有長羽毛的,有披鱗甲的,有長滿牙齒的,有張開血盆大口的。有的在嗚咽,有的在怒吼。可是,儘管她受過費用昂貴的訓練,卻一個字也聽不懂,一個符號也解不出。雖然是在睡夢中,但她還是從這些雜亂的面孔中辨認出了幾張臉:兩個查匹人宇航員,在飛船擊毀時死亡;一個約弗人,透過硝煙朝一截血污的手臂狂叫;一位辛西亞女子正傾聽鯨之歌——而她自己卻不耐煩地躲在一塊冷似真空的巨石後面。
在夢境中,吉莉恩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把它們趕走。
她在半夜突然醒來,直感到脊椎骨像琴弦一般震顫不已。
她在黑暗中沉重地喘息著,在她知覺範圍的極限處,感應出一種同血緣的意識,在痛楚中煎熬。儘管距離遙遠,吉莉恩還是在轉瞬即逝的心靈遙感符號中抓獲了一種混合氣息。憑感覺,它太具人性,故而不會僅僅是一條海豚,然而又太具鯨性,所以不會僅僅是個人。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心靈遙感衝擊波中斷了。
她不知道其中任何一部分表達的含義。遙感信息如此晦澀,無法詮釋,它又有何用?她通過基因方式增強了自己的直覺,但如今看來,這只是一個殘酷的欺騙。欺騙比無用更糟。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她什麼也不想,只是閉上眼睛,聆聽著時起時伏的聲響,那是海浪與西海岸永恆搏鬥的撕殺聲。樹枝在清風中搖擺拂動。
在樹幹與枝丫發出的吱嘎聲中,吉莉恩還能聽到啾啾的尖利叫聲,那是前智能土著——乞奎們在交談。偶爾,她能分辨出丹妮·薩德曼的話音,她正在對著一架機器說話,這機器把她的話翻譯成頻率很高的乞奎方言。
雖然吉莉恩協助丹妮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但她仍然不由得感到愧疚,似乎自己正在度假。她提醒自己,這些小個子土著非常重要,而且她剛剛在飛船上忙完。
然而,夢境中的一張臉,整個上午一直纏住她。直到半小時以前,她才意識到,這是她下意識描繪出的赫爾貝——給他們帶來無窮麻煩的古屍——的生前模樣。
在夢境中,就在她開始感覺災難前兆前不久,那張狹長的、五官略似人類的遠古面孔,在朝她微笑,還慢慢地擠了擠眼睛。
「吉莉恩!巴斯金博士?時候到了!」
她張開眼睛,抬起手臂,看了看表。聲音是從手錶裡傳出的,那定是利男給她定的時間。她記起那句老話:相信軍校生的諾言。如果你要他一小時後喚醒你,他會精確到秒。在這次宇航之初,她曾不得不威逼利男稱她「長官」——或者老式的「女士」——當然不是隔一個詞說一聲,而是隔兩句話叫一聲。
「立刻就來,利男,等一分鐘!」她一躍而起,舒展一下身子。休息還是有用的。她的頭腦已成一團亂麻,唯有靜憩才能將它重新揉順。
她希望盡快結束這裡的工作,三天後回「閃電號」去,那時,克萊代基差不多就要下命令轉移飛船了。那時,她和丹妮應該結束對乞奎人環境需求的考察工作——如何攜帶一小群土著生物送往地球的提升中心。假如「閃電號」能夠逃脫,假如人類能首先呈送扈從要求書,那麼乞奎人就能免卻一場浩劫。
吉莉恩在樹叢中往回走時,透過東北方一片綠葉中的縫隙,看到了大海。
如果湯姆呼叫的話,我在這裡能感覺到嗎?尼斯電腦說,他的信號在這個行星上的任何地方都應該能探測出來。
那麼,所有外星人也肯定能收聽到。
她小心翼翼地將心靈能量降到甚低水平,這是湯姆一再叮囑的。不過,她的嘴唇做出古代祈禱的口形,並將祈禱越過萬重波濤朝北方送去。
利男說道:「我敢打賭,達特博士見了會很開心的。當然,傳感器也許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但是這個機器人還是可用的。」
吉莉恩審視著這個小小的屏幕。她雖然不是機器人和行星學方面的專家,但懂得一些主要原理。
「利男,說得對。X射線探測儀狀況良好,激光發射器和磁力儀也頂用。機器人能動嗎?」
「就像一隻小小的岩石龍蝦!它只有一件事不會幹——仰面浮起。有一塊珊瑚崩落在它的浮槽上,把它砸了一個洞。」
吉莉恩問道:「機器人現在在哪裡?」
「大約九十米深處的一個巖架上。」利男說著,敲打起一個微型鍵盤,屏幕前的空中便出現一個全息圖像。他說:「這是那一深度的聲納成像海底圖。在我和達特博士通話之前,不打算再往深處去。我們只能一級巖架一級巖架地朝下攀行,機器人離開了一個地點,就無法再回到那裡了。」
聲納圖顯示出一個一端略尖的圓柱形空洞,一直延伸進基斯洛普星薄薄地殼的金屬硅化物岩層之中。空洞壁上佈滿突出的巖丘和巖架,那個瘸腿機器人此刻正趴在一個巖壁上。
一條結實的桿狀物穿過這個巨大的空洞,成一個小角度傾斜。這便是利男和丹妮幾天前炸斷的鑽孔樹主根。根的上端靠在它自己挖成的積水空洞的邊上。這根主根伸到圖像所及水域以下很遠處,直到看不見。
「我認為你說得對,利男,」吉莉恩咧嘴笑著,並捏了捏他的肩膀。「查理一定會高興的。這樣一來,他就不會老去麻煩克萊代基了。你想與他通話,把這消息告訴他嗎?」
利男對吉莉恩的誇獎顯得很受用,但她的提議令他吃了一驚。「呃,不,謝謝,長官。我意思是,當你今天向飛船報告時,可否將這件事先壓一壓。我肯定達特博士會提出一些問題,我又沒資格處理……」
吉莉恩無法責怪利男。向達特報喜當然比報憂好,但這樣反會弄得利男遲早要和那位黑猩猩行星學家鬧翻。最好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她說道:「對不起,利男,達特博士的事由你全權處理。別忘了,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裡。要是查理要你連續干三十小時才能換班,也許那時你必須……滿足他的要求。」
利男嚴肅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接受她的忠告。她不得不設法向他使個眼色,咧開嘴,以致最後紅著臉綻出笑容。
第三十六章 阿奇
阿齊急匆匆地趕在換班前到達指揮艙,他抄捷徑穿過外閘艙。由於匆忙,他在寬敞的船艙中游到一半,才注意到情況有些不同。
他朝上方打了個挺,猛地停住了,鰓-肺系統沉重地起伏著。他暗暗咒罵自己是個白癡,水中的氧氣不夠,他卻還在游出種種花式泳姿。
外閘艙裡從來沒像現在這麼空空蕩蕩。船長的小飛艇已在淺灘星團丟失了。重型快艇和許多設備都被運往色那寧人的飛船殘骸,希卡茜中尉就在昨天把小飛艇也駛往那裡了。
一群船員在大飛艇四周忙個不停,這是「閃電號」最大的也是最後一艘船載飛艇。海豚們用蜘蛛器將一個個板條箱裝上大飛艇。阿齊忘卻了他正急著早點上班,慢悠悠地轉了一圈朝那邊游去。
他游到一條駕駛蜘蛛器的海豚背後,那蜘蛛器正用腳肢舉起一個大箱子。
「喂,瑟佩,在幹什麼呢?」他力求句子短促簡單。雖然他在水中講共同語已大有進步,但是一個卡拉菲亞星居民說不好共同語,別人會怎麼想呢?
那條海豚抬起頭。「噢,哈羅,阿齊先生。命令改變了,這就是我們在這裡忙碌的原因。我們正在檢查大飛艇的宇航性……性能。另外,我們得到通知裝上這些箱……箱子。」
「它……它們……呃,裡面裝的是什麼?」
「看……看樣子是梅茨博士的記錄。」蜘蛛器的第三條操縱臂朝一疊防水紙盒伸去。「誰能想到,我們所有的祖父母和孫子、孫女都在這裡,記在磁芯片上。這使你有一種延續感,對對……對嗎?」
瑟佩是南大西洋族的,這個氏族以說話離奇風趣引以為榮。但阿齊弄不明白,他們的話究竟真是玄妙古怪,抑或只不過是含義晦澀而已。他問道:「我猜想你們準備把器材運往色那寧飛船去?」瑟佩通常被派去執行不必動什麼腦筋的任務。
「原來倒是的,阿齊先生,可……可是現在那些器材被停運了。飛船封閉了,你沒聽說?我們急得團團轉,直到我們聽說了船……船……船長出事了。」
「什……什麼?」阿齊幾乎噎住。「……船長……?」
「在飛船外巡視時受了傷,聽說受到了電擊。恰好在呼吸器裡空氣用光前被發現,好險哪!一直失去知覺。塔卡塔-吉姆負總責了。」
阿齊震驚得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太驚愕了,故未曾留意到一個碩大的身影游過來,瑟佩突然趕緊轉身幹活。
「有何見教,阿齊先生?」這條巨豚的話音中幾乎帶著挖苦。
阿齊全身晃動一下,說:「克薩-揚,船長出什麼事了?」
水手長神態中有某種感覺,令阿齊脊背發冷,那不僅僅是對阿齊官階的不敬。克薩-揚快速地吐出一串三段體。
徵兆出現在
我的面前,
你又怎能知道更多——
去吧,去問問
你的頭領
他在岸上等著你啦——
克薩-揚用近乎傲慢的姿勢揮了揮工作服手臂,唰地一轉身,游過去敦促他手下的船員。他那條有力的尾鰭掀起的餘波將阿齊往後推了兩米。阿齊明白,叫他回來是無濟於事的。克薩-揚三段體中的弦外之音告訴他,那樣做是沒用的。阿齊決定把它當作警告,隨即匆匆朝飛船電梯游去。
他這才猛然意識到,「閃電號」上眾多出色的海豚此刻都不在飛船上:施特、希卡茜、卡卡伊特、斯塔特還有勒基·卡,他們都趕往色那寧的飛船殘骸了。這裡只剩下克薩-揚這個老資格下級軍官!
奇皮魯也不在!阿齊從不相信有關這位駕駛員的流言蜚語。他一直認為,奇皮魯是全體船員中最勇敢的,而且也是游泳冠軍。他多麼希望奇皮魯和利男此刻能在這裡。他們一定能幫助他弄清究竟出了什麼事!
阿齊在電梯附近遇上四條新寬吻海豚,他們擠在外閘艙的一處角落,不知所措,臉上露出悶悶不樂的表情。
阿齊問道:「蘇斯塔,這裡出什麼事了?你們這幾條海豚怎麼不幹活?」
這位廚師抬起頭來,扭動一下尾巴,這是海豚相當於人類聳聳肩膀的動作。「阿齊先生,您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堅守崗位,快說,你們怎麼都這副灰溜溜的樣子?」
其中一條海豚答道:「船……船長他……」
阿齊打斷他的話。「船長會第一個說,你們應該堅守崗位!」他轉而用三段體說道:
密切注意
遙遠的地平線——
在地球上!
當需要我們的時候——
蘇斯塔眨了眨眼睛,竭力擺脫垂頭喪氣的模樣,其他幾條海豚也都打起精神。
「是……是,長官,我們會盡力的。」
阿齊點點頭說:「那很好,發揚智慧學精神。」
他走進電梯,按了一組去指揮艙的電碼。電梯門輕輕關上時,他看見那幾條海豚遊走了,顯然是朝他們的工作站游去的。
天哪!要保持鎮定,還要鼓勵別人,這真不容易。此刻他自己正急著要向別人打聽情況,但是為了鼓勵別人,他必須裝出對一切瞭如指掌的樣子!
挨海龜咬的!運轉失靈的發動機!船長傷得多重?假如克萊代基不在,我們……我們該如何把握時機?
他決定,在事情弄明白之前,暫時盡可能避免引人注意,也盡量不招惹別人。他知道,此刻一名軍校畢業生處於最暴露的處境,他肩負著軍官的重任,卻得不到官員享有的任何保護。而且,軍校生最不容易打聽出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三十七章 蘇西
掘洞工作已近尾聲。色那寧人的星際戰艦上已經鑿出一個圓柱形的大洞,並作了支撐加固。不久他們便可在洞內填入預先準備好的貨物,然後離開。
漢尼斯·蘇西不能等待。他是在大洋底下完成任務的,而且,假如實話實說,他還是和一群海豚一起完成任務的呢!
上帝,這些故事還是回到家後再告訴別人。他曾率領過一幫子人,在泰坦1星煙塵瀰漫的大洋底下幹活;他曾為了幫助收集富含腺嘌呤2的衛星而穿越「濃湯星雲」;他也和那些發瘋似的印地安人和以色列人一起工作過,他們想要在金星上建立移民點。但是沒有哪件活像今天這樣教他懂得,什麼叫反常法則!
【1 泰坦即土衛六,是土星衛星中最大的一顆。——譯注】
【2 腺嘌呤是人類遺傳物質DNA的4種鹼基之一。——譯注】
他們在工作中必須使用的材料,幾乎都是由外星人製造的,它們具有奇特的延展性,其量子傳導性則更加古怪。他必須親自核查幾乎每個連接部分的抗遙感性。即便如此,一旦飛船上天,這些海豚們難以掩飾的驚訝,也很可能會將心靈遙感靜電洩漏到整個天空中去!
這群海豚!實在令人沮喪!他們能毫無疵瑕地完成最精細的作業,然後就一圈圈地游著,唧唧呱呱地尖聲嚷著誰也聽不懂的原始海豚語,這時只要艙門一開,就會散發出去一陣特殊模式的聲納回波。
每次任務一完成,他們就朝蘇西大喊大叫:漢尼斯,替我們檢查檢查,看看我們幹得對不對。
他們努力得要命。他們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夥狼崽保護者的半成品扈從,處於一個充滿敵視的星系中。尤其當這一切全是事實時,他們更難免有這種感覺。
蘇西承認自己一直有牢騷,但它們往往只是他頭腦中的回聲,而非出自任何真實的不滿。「閃電號」的使命完成得不錯,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為每一個船員感到驕傲。
不管怎麼說,自從希卡茜來到之後,工作更加有起色了。她為大家作出榜樣,還會用智慧學諺語逗趣,使海豚們更加專心。
蘇西翻了個身,支起胳膊。他那張狹小的床離屋頂只有一米。離他肩膀幾英吋處,便是一道水平的艙門,通進他這個棺材模樣的臥艙。
他想:我已經休息夠了。雖然他的眼睛仍然發澀,手臂酸痛,但是再試圖入睡已經毫無意義。他即使閉上雙眼,也只會凝視自己的眼瞼。
蘇西將狹窄的艙門推開,升降口梯頂部射來的強光,使他不得不用手遮擋眼睛。他坐起身子,將雙腳從床邊甩下,只聽見啪的一聲,水花四濺。
啊,是水,這個小艇內,除了離艙頂一米左右處,到處都浸在水裡。
在頂燈的強烈光線下,他的身軀顯得蒼白。他閉上雙眼,慢慢滑入水中,心裡暗想,真讓人納悶,我什麼時候決定讓自己褪色的?他向小飛艇前部游去,並將身後的艙門拉上。
自然,他必須等到艙室裡的水全部抽完,才能使用裡面的物品。
片刻之後,他來到小飛艇的控制室。希卡茜和施特都在那裡,俯視著通話器說個不停。她們雖然在用共同語爭論,但速度太快,還帶著一種吱吱的尖聲,蘇西什麼也沒聽清。
他嚷道:「喂!要是你們想排擠我,那很好。可是如果我能幫點忙,你們最好改用三十三又三分之一的頻率。我可不是湯姆 奧利,我聽不懂這種鬼話!」
兩位海豚軍官從水裡伸出頭來,蘇西一把抓住附近的牆欄。希卡茜的兩眼朝外側移動,間距增大,以便調整眼睛焦距,適應空氣中的雙目視野。
「漢尼斯,我們還不能肯定是否出了問題,但是看來我們已經與飛船失去聯絡了。」
「和『閃電號』?」蘇西的濃眉抬了起來。「他們受到攻擊了?」
施特將上半部身子左右晃動著。「我們認為沒有。當時我在這裡,等著他們傳來從奧利處得到的消息,準備隨時發動飛船。我沒太留意,可是報務員突然要我們『準備接收』……隨即便沒聲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一直等到換班,希望這只是飛船上的技術故障,後來我就叫來了希卡茜。」
那位高級軍官希卡茜又添了一句:「從那時起,我們一直在檢查電流情況。」
蘇西遊過去,打量著通話器。當然,最容易的辦法是把它掰開檢查。但是電子元件部分是密封防潮的。
要是我們處於自由落體狀態就好了,這樣就不需要到處浸泡的水也能工作了。
他歎口氣說:「行了。希卡茜,請允許我將你們兩位軍官和高貴的女士趕出控制室,我要看看這台機器。別把這件事告訴給外面休息的海豚們。」
希卡茜點點頭說:「我會派一隊船員去查看單股電纜,看看它有沒有毛病。」
「想得好。別擔心,我敢肯定,不會真出什麼事的。也許只是一些小妖精在作怪。」
第三十八章 查爾斯·達特
「恐怕他們把這該死的機器人只下降了八十米。那個小鬼利男在這裡只能工作幾小時,然後他總得離開,去幫助丹妮和吉莉恩讓那些新扈從穿越迷宮啦,或者用木棍或其他東西敲下香蕉。我告訴你,這很令人沮喪!那架破爛的機器人進行地質勘探,帶的儀器大多數不對頭。要是讓它再往深處去,不知情況還會有多糟!」
冶金專家布魯吉達的全息映像似乎在看著查爾斯·達特的身旁某處。顯然,這位海豚科學家正在注視著他面前的圖像。他的兩隻眼睛上都戴了厚鼓鼓的鏡片,以便在閱讀時矯正散光。
他轉過身子,看著這位黑猩猩同事。
「查理,你說起讓這個機器人再深入到基斯洛普星地殼中時,好像信心百倍。你還抱怨說,它『只』下沉了五百米。你懂不懂,五百米就是半公里了?」
查理搔了搔毛茸茸的下頦,說道:「嗯?那又怎樣?那深洞的口徑只稍稍變細,所以,再下降那麼多也無關緊要。那可是個絕妙的礦物實驗室!有關地殼的表層區域,我已有許多發現了!」
布魯吉達歎道:「查理,即使利男小島下的空洞只有一百米深,你大概還是會感到奇怪吧!」
「嗯?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棵造成這一空洞的所謂『鑽孔樹』,如果只是為了尋找碳、硅等營養,根本沒必要扎根那麼深。這完全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不可能?你是生態學家?」查理暴發出一陣尖厲的笑聲。「我的根據是一個見多識廣的普通人對於自然法則的知識,我的根據是『奧卡姆剃刀1』。想一想有多少物質被搬動!它們都散佈在水面上嗎?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個板塊邊界上有數萬個這樣的金屬圓丘,上面大多有鑽孔樹……在最近的地質年代裡,也許已經形成數百萬個空洞。」
【1 威廉·奧卡姆(約1285∼約1349),英國經院哲學家,邏輯學家。「奧卡姆剃刀」指論題簡化原則,它表述為:「若無必要,不應增加實在東西的數目。」——譯注】 達特開始哧哧竊笑,但立刻停住了。他瞪了一眼那位海豚同事的全息像,便痛快地大笑起來,還捶著工作台。
「中肯!很好,先生。我們就把『為何有這些鑽孔洞』加進我們的問題清單中去。多麼榮幸,最近幾個月我一直在培養一位精通生態學的實驗室同事。我為丹妮做過無數好事,可沒想到她卻讓我們進退兩難。我要她立刻弄清這件事!請你放心,我們馬上就會知道這些鑽孔樹是怎麼回事!」
布魯吉達沒打算接腔,只是歎了口氣。
查理接著說道:「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讓我們回頭再討論那個真正要緊的問題。你能不能幫我說服船長,讓他允許我親自去那裡,帶一個貨真價實的深水機器人去替換利男撿來的破玩意兒?」
布魯吉達的眼睛瞪大了,他有些猶豫。
他終於說道:「船……船長還沒有恢復知覺,麥肯妮給他動了兩次手術。根據最新報告,前景十分暗……暗淡。」
那黑猩猩愣了好一陣,「對,對,我忘了。」他的目光移開全息圖像,說道,「那麼,也許塔卡塔-吉姆會願意的。畢竟,大飛艇還沒用上。我想讓梅茨去說說,你能幫忙嗎?」
布魯吉達的眼睛陷了下去,他不緊不慢地回答:「我要研究那一大堆光譜資料。如有結果的話,我會通知你的。查爾斯·達特,現在我必須停止通話了。」
圖像消失了,查理又是獨自一人。
他想,布魯吉達這回無禮透頂,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查理知道自己常冒犯別人,他改不了,就連別的黑猩猩也認為他愛抬槓,以自我為中心。他們說像他那樣的新黑猩猩給全體種族臉上抹黑。
他想,唉,我嘗試過了。當一個人屢試屢敗,他想討好別人的企圖最終總是變成無禮粗暴,而且,他不知怎的老是忘記他人的姓名,唉,這時,也許這個傢伙應該罷休了。畢竟別人也沒有因為對我好,而從我這裡得到過多少好處。
查爾斯·達特聳聳肩,心想,這沒關係。追蹤一個永遠不可捉摸的種族有何意義?無論何時,他自有自己的世界,那裡有岩石和熔化的地心,有岩漿,有生氣勃勃的行星。
然而,至少我認為布魯吉達是我的朋友。
他強迫自己撇開這個念頭。
我必須找到梅茨。他會滿足我的需要的。我要讓他們看看,這個行星是獨一無二的。他們……他們會以我的名字重新命名它的!這是有先例的!他咯咯笑了起來,一隻手扯著耳朵,另一隻手叭嗒叭嗒地敲打出一串電碼。
他正等著電腦追蹤器接通伊格內西奧·梅茨,一個不經意的念頭掠過腦際。為什麼人人都在等候湯姆·奧利的消息?早先幾乎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這時他才記起,奧利的報告本應昨天收到,大約在克萊代基受傷的時候。
啊!這麼說,不管湯姆在做什麼,也許已經成功了,可沒有人費心來告訴我一聲。也許有人說了,但我沒再聽一遍。無論如何,我敢肯定,他已經把對付外星人的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也該是時候了。真倒霉,讓人追得滿星系跑,還不得不在飛船裡灌滿水……
梅茨的號碼在聯通裝置上出現,那條線路的鈴聲響起。這對克萊代基而言,不啻是個恥辱。作為一條海豚,他也太刻板、太認真了,有時簡直不講理……可是,雖然他現在已不再礙事,但查理並不覺得愉快。事實上,每當查理想起船長已從身邊消失,他的胃裡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那麼就別再想它了!天哪!擔心什麼時候有用過?
「啊,梅茨博士!我找你時你正要出去?我想問問你,我們可否馬上談一談?下午晚些時候?好!是的,我有件很小很小的事要請你幫忙……」
第三十九章 麥肯妮
麥肯妮心想,醫生必須是半個知識分子加半個煉金術士,半個警犬加半個巫師。
但是,在醫學院裡,誰也沒有對她說過,她也許不得不成為戰士加政治家。
麥肯妮覺得很難繼續保持莊重的外表,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正處於反抗的邊緣。她的尾巴擊打著水面,水花飛濺到醫療艙的各條水道。
「我告訴你,我沒法一個人動手術!我的助手沒本事幫我!我必……必須對吉莉恩·巴斯金說!」
塔卡塔-吉姆一隻眼睛懶洋洋地露在水面上,一條工作服手臂勾住水道欄杆,他掃了一眼伊格內西奧·梅茨。此人露出無限耐心的表情看著他。他們預料飛船醫生會有這番反應的。塔卡塔-吉姆輕輕地說道:「醫生,我敢肯定你低估了自己的醫術。」
「這麼說,現在你是外……外科醫生羅?我需要你們的意見?讓……讓我和吉莉恩談談!」
梅茨息事寧人地說:「醫生,塔卡塔-吉姆中尉剛剛解釋過通信部分中斷的軍事原因。探測浮標收集到的資料顯示,這一地區一百公里方圓內,某個地方有心靈遙感洩漏。一定是希卡茜和蘇西手下的船員,或是島上工作的船員洩漏的。在我們追蹤到洩漏之前……」
「你是按浮標的情報行事的囉?可那個浮標有缺陷,幾乎殺……殺了克……克……克萊代基!」
梅茨皺起眉頭,他不習慣讓海豚插嘴。他注意到麥肯妮十分煩躁。本來像她那樣職位的海豚應該講共同語的,可是她因為太煩躁的緣故,不再使用共同語的措詞了。他注意到了這一點,心想,他的記錄中又可以增添新的資料……還有她這種好鬥的態度。
「麥肯妮醫生,那是另外一個浮標。記住,我們設立了三個。另外,我們可沒說,洩漏肯定是真的,我們的意思是,除非能證實那不確切,不然就必須把它當作是真的。」
麥肯妮說:「可是通信並未完全中斷!我聽見那黑猩猩仍在收到他該死的機器人數據!那麼,為什麼不讓我和吉莉恩通話?」
梅茨很想詛咒,他告訴過查爾斯·達特,讓他別為那件事進行聯絡。他必須去撫慰那黑猩猩,真該死!
塔卡塔-吉姆企圖安慰麥肯妮:「我們正一個一個地排除各種可能性。」他邊說,邊做出低頭前傾的姿勢,這個身勢語表示權威和果斷。「一旦那些與查爾斯·達特接觸的人——年輕人利男,丹妮·薩德曼,還有詩人薩奧特——都排除了洩漏的可能性,那時我們就可以與巴斯金博士聯絡了。你肯定明白,與那些人相比,她不太可能粗心大意洩漏心靈能量,所以我們必須先檢查他們。」
梅茨輕輕地抬了抬眉毛:妙哉!當然,這個借口經不起仔細推敲,可它帶有推理的味道!他們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如果這能使麥肯妮安靜兩三天,那就應該夠了。
塔卡塔-吉姆顯然注意到梅茨流露出讚賞的神色。他受到鼓勵,變得更加果斷。「行了,醫生,我們耽擱得夠久了!我們來此察看船長的傷勢。如果他不能行使職責,就必須另選指揮官。我們處境危急,耽擱不起!」
雖然他這番話本想起到威嚇作用,但效果恰恰相反。麥肯妮的尾巴攪動起來,頭部升出水面。她瞇起一隻眼睛看著這條雄豚,用挖苦的詩句唧唧地說道:
我認為你
——已經忘卻了
——職責的命令
多妙啊,我總算注意到
——我曾看錯了
——你的行為
你不見得是因
——利令智昏,大言不慚地
——覬覦船長的榮耀?
塔卡塔-吉姆張開嘴,露出兩排V字形的雪白利齒。梅茨一時覺得,他這就要撲向那條纖小的雌豚。
可是麥肯妮先行動。她躍出水面,又啪地一聲落下,濺得梅茨和塔卡塔-吉姆全身是水。梅茨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一鬆手,從牆邊凸板上滑了下來。
麥肯妮盤旋了一周,消失在一排黑色的救生密封艙後面。塔卡塔-吉姆在水下的溜溜地轉著,快速發射出卡噠的聲納聲,想找出她來。梅茨抓住他的背鰭,沒讓他追趕他。
他重又抓住欄杆,「啊……欠」打了個噴嚏,接著大喊起來:「海豚們,控制一下你們的壞脾氣好嗎?麥肯妮博士?回來好嗎?半個已知宇宙都趕來抓我們,這已經夠糟了。我們內部可不能自相殘殺!」
塔卡塔-吉姆抬起頭,看出梅茨是認真的。這位中尉不斷喘著粗氣。
梅茨又喊道:「麥肯妮,讓我們像文明人一樣交談好嗎?」
他倆等了一會兒,麥肯妮從兩個護士之間露出頭來。她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反抗,只是疲倦。她身上的醫生工作服發出細小的嗚嗚聲。那些精巧的器械微微顫動著,彷彿握在顫抖的手中。
她慢慢升起,但僅讓出水孔露出水面。
她絲絲地說道:「我道歉。我知道,倘若沒有船務委員會的投票選舉,塔卡塔-吉姆不能擔任永久性船長職務。」
「當然不能!這不是一艘軍事飛船。勘探飛船指揮官的職責主要是行政事務,至於指揮官的繼任人選,只要能方便地召集船務委員會議,就應該由該會議確認。塔卡塔-吉姆完全清楚有關規則。對嗎,中尉?」
「是……是的。」
「但是在這之前,我們必須接受塔卡塔-吉姆的指揮,不然會引起混亂!同時,『閃電號』必須建立起一個指揮班子,它目前只是代行其職,直到你確認克萊代基不能再進行指揮。」
麥肯妮閉起眼睛,呼吸沉重起來。「除非再做一次手術,不然克萊代基無法恢復知覺。即使做了,還是憑運氣。
「電擊沿著他的神經聯接插座進入大腦。大部分損傷區是在大腦皮層的新區域……這一區域的新寬吻海豚大腦灰質進行過重大的提升改變。這裡還有控制視覺和語言等中樞的連接神經,胼胝體1也灼傷了……」
【1 胼胝體為大腦兩半球的底部聯合大腦兩半球的神經纖維組織。——譯注】
麥肯妮又睜開眼睛,但似乎沒朝他們看。
梅茨點點頭,說道:「醫生,謝謝你。我們必須知道的,你都告訴了我們。很抱歉,佔用了你這麼多時間,我完全相信,你已恪盡職守。」
她還未來得及回答,梅茨已經脫下氧氣面具,滑入水中。他向塔卡塔-吉姆做個手勢,便轉身離去。
那條雄豚朝著麥肯妮發出一陣卡噠聲,但她一動不動。他便「唰」地轉過身子,跟在梅茨後面,朝出口處游去。
當他們進入水閘室時,麥肯妮突然全身一顫,她抬起頭,朝他倆喊去:
「你們召集船務委員會時別忘記我也是成員之一。還有希卡茜、吉莉恩,以及湯姆·奧利!」她邊喊,水閘邊絲絲地在他們身後關上。她確不准他們聽見了沒有。
麥肯妮長歎一聲倒在水中,她想:還有湯姆·奧利。別忘了他,你們這些狗雜種!他不會讓你們胡作非為的!
麥肯妮搖搖頭,知道自己的思緒缺乏理性。她的懷疑沒有事實根據。即便果真如此,托馬斯·奧利也不可能從二千公里外力挽狂瀾的。有謠傳說,他已經死了。
梅茨和塔卡塔-吉姆把她全攪糊塗了。她有一種本能的感覺:他們向她拋出了一鍋大雜燴:有真話,有半真話,還有徹頭徹尾的謊言,但她無法分清哪是真,哪是假。
他們以為能糊弄我,因為我是女性,又上了年紀,除了布魯吉達外,我比飛船上別的海豚大兩個輩份,所以提升得也不如他們那麼精緻。但我猜得出,他們為什麼給予船務委員會中的黑猩猩成員特殊照顧。此時此地,他們湊足了多數,可以通過他們提出的任何決議。難怪他們不急著讓希卡茜和吉莉恩回來!
也許,我本應騙騙他們……告訴他們克萊代基隨時都會醒來。
不過,這樣一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鋌而走險?他們會使用什麼伎倆?浮標事故真是一次意外事故?他們既然可以用謊言掩飾無知——難道就不能掩飾陰謀?我這裡只有兩個女性幫手,能保護得了克萊代基嗎?
麥肯妮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這種事她全不在行!有時她真希望,當個海豚醫生,就像舊時那樣,只要把你想救的病人頂在額頭上,讓他腦袋露出水面,一直到他恢復知覺,或者直到你自己精疲力竭,或心臟碎裂。
她轉身朝重病區游去。室內黑沉沉的,只有一盞燈照著一條碩大的灰色新海豚,懸浮在屏蔽的重力液體艙內。麥肯妮查看了一遍生命支持系統的讀數,發現它們還穩定。
克萊代基眨了眨眼睛,什麼也沒看,又一陣短促的顫動傳遍他的身軀。
麥肯妮歎口氣,轉過身子。她游向附近的通信對講機,思忖起來。
梅茨和塔卡塔-吉姆現在還未回到指揮艙,她想。她發出卡噠卡噠的聲納編碼,打開了對講機。幾乎同時,一條年輕的藍鰭海豚影像出現在她面前。
「聯絡接通。有何吩咐?」
「是阿齊?是的,孩子,我是麥肯妮醫生,你打算進午餐嗎?你知道,我這裡還有些美味章魚。你有空嗎?真……真妙。那麼,我們一會兒見。我們這次約會要保密哦,行嗎?真是……是個乖孩子。」
她離開重病護理室,一條計策在她腦際形成。
第四十章 克萊代基
在安謐、灰暗的重力液體艙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呻吟般的呼喊:
他奮不顧身地游著
灰色的暴風拋起他,嚎叫著:
淹死你!淹死你!
第四十一章 湯姆·奧利
海面的浮渣像結了一層殼,海中央一座狂怒的山峰在咆哮。
不久前,雨已停了。火山隆隆低吼,向低垂的烏雲噴出火焰,將雲底映照得一片金黃。一縷縷細細的火山煙塵,扭動著,飄向天空。熾熱的餘燼最終落下,但不是被清澈的海水熄滅,而是降落在一片一望無際的、髒兮兮的籐蔓上,形成一層泥濘。
潮濕、多灰的空氣,令托馬斯·奧利咳嗽不已。他爬上一道滑膩膩、野草密纏的小小斜坡。他左手紮了一道繩索,拖著一個簡陋而沉重的滑橇,右手緊緊抓住草丘頂部附近一根粗壯的捲鬚。
他一邊攀緣,兩腿在身下打滑。即使他將腳楔入泥濘草團的縫隙之中,雙腳還是常常陷進籐蔓之間的泥淖裡。他用盡力氣往外拔。泥淖才心猶不甘地放手,同時發出一聲可怕的吸水聲。
有時,會有「東西」隨著他的腳一起拔出,蜿蜒爬上他的腿,再掉到地上,扭動著爬回躁動的鹹水中。
緊繃的繩索,隨著他每次用力拖曳滑橇,深深地勒進他的左手,這是他用太陽能飛機的殘片製成的,上面裝了一些設備材料。他竟然能從墜毀的飛機中搶救出這些物資,簡直是一大奇跡。
火山噴出的褐色灰燼撒落在野草上,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四面八方的植物上,覆蓋著一層金屬塵末,發出彩虹般的螢光。已是傍晚時分,自從他駕著滑翔機朝小島飛來,尋找一塊安全的降落地點,差不多已過去整整一個基斯洛普星的白天。
湯姆抬起頭,目光矇矓地環顧這片草地。他制訂的所有如意方案,都被這一大片粗壯、繩索一般的海生植物擾亂了。
他本想在島上火山的上風處找個藏身地方,如果失敗的話,就在海上降落,將滑翔機改裝成一個寬大的、適宜航海的筏子,在筏子上進行他的實驗。
我本應考慮到這種可能性的。飛機墜毀;隨後幾分鐘內茫然而瘋狂地潛入水中,搶救各種物資器材,一邊與撲面的暴風雨搏鬥,一邊拼湊起一個簡陋的滑橇;接下來的幾小時裡,在發臭的籐蔓叢中匍匐,朝著一團孤立的植物隆起處前進——這一切都是計劃中盡量避免的做法。
他使勁朝前曳,但是右臂的搐動隨時都會發展成全面的痙攣。那條手臂在墜機時嚴重扭傷,當時機翼的浮橇脫落了,機身在沼澤地上一路碰撞而過,最後濺落在一片孤立的水坑中。
他左側臉部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大量湧出,這使他在最初的關鍵時刻,幾乎休克。血口從下顎一直延伸到左耳上方的神經插座附近。通常保護精密的神經接口的塑片也飛人黑夜中,不知去向。
現在,傷口感染還不是最堪擔憂的事。
手臂的搐動一陣比一陣緊。湯姆想挺過去,他臉朝下,躺倒在臭氣撲鼻、橡皮般的海草上。每當他開始咳嗽,粗砂質的泥土便擦痛他的臉頰和前額。
他必須想方設法恢復精力。他沒有時間演習自我催眠的細緻過程來誘使機體重新運轉。他憑借意志力,命令已經不聽使喚的肌肉,作最後衝刺的努力。他無法違抗宇宙加諸他的命運,但是真該死,經過三十小時的搏鬥,只差幾米就達到目的,他不甘心接受機體的反叛!
又一陣咳嗽撕痛了他紅腫的咽喉。他全身抖動,乾咳使他緊抓草根的手鬆弛下來。正當他覺得肺裡就要爆炸,咳嗽停止了。湯姆躺在泥濘中,全身虛脫,兩眼緊閉。
數一數運動有多少樂趣?——
第一個好處是:
無聊離你遠遠的——
他喘不上氣來說完這首三段體俳句,但詩句從他腦際掠過,他費力地在乾裂的、積滿泥土的嘴唇上擠出一絲微笑。
他不知從哪裡找出了儲備的能量,又一次衝刺。他咬緊牙關,將軀體硬拖過這最後一段距離。右臂幾乎脫臼,但它挺住了。他從小丘頂上抬起頭來。
湯姆眨了眨眼,想把灰燼從眼裡擠出,然後放眼朝前望去。目光所及之處除了海草還是海草。
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小丘頂上,突起著一圈茂密的浮游籐蔓。
湯姆將滑橇盡量拖高,使它的繩索能繞在籐蔓的根上。
原先麻木的左手,突然恢復知覺,一陣劇痛隨之而來,他張大嘴巴,直吐粗氣。湯姆仰天倒在小丘上,呼吸又快又淺。
痙攣又開始襲來,疼得他把身子縮成一團,他真想把咬噬雙臂、雙腿的千萬隻利齒統統拔掉,但他的雙手動彈不得,只能蜷縮起身軀。
不知怎地,湯姆頭腦中的邏輯思維部分,卻一直與疼痛隔離,它仍在策劃,仍在計算時間。畢竟,他來到此處是有目的的;他承受這一切是有原因的……只要能記得,他為何來此承受這一切骯髒、疼痛、灰塵、砂礫……
他鎮定自己的努力並未奏效,他只覺得意識開始模糊。突然,透過因疼痛而瞇起的眼睛,他似乎看見了吉莉恩的臉。
她身後搖曳著輕柔的綠葉,灰色的大眼睛朝他的方向看著,彷彿在尋覓,可又找不見,那目光似乎有兩次掃過他,他渾身顫抖,卻動彈不得。最後,兩人的目光相遇,她笑了!
劇烈的痛楚,即將吞沒這夢囈般的詩句。
我送——永遠——
但你——懷疑,愛情。
——但整個——會傾聽。
他竭力聚精會神地默念著這些話——很可能這只是幻覺。他不在乎,這詩句就是一隻鐵錨,他牢牢地抓住它,任憑痙攣將他的肌腱如同弓弦一般嗡嗡撥響。
她的微笑傳來了安慰。
這——真糟!我愛的——
真是——真是粗心!我可以
把它——好一點嗎?
變體奧利不贊成這麼做。假如這真是吉莉恩傳來的信息,她這是在冒極大的風險。他在心中默念道:「我也愛你。但請你千萬別這麼做了,外星人會接受到的!」
突然他咳嗽起來,於是心靈遙感也好,幻覺也好,全都蕩然無存。他劇烈地乾咳著,直到肺部好像乾燥的豆莢即將爆裂。
最後,他歎息一聲,一動不動地躺著。
變體湯姆終於放棄了理性的驕傲。
是的!
他重又將心力投射到眼前的朦朧地帶,拚命想喚回正在淡化的吉莉恩形象。
是的,親愛的,快回來,清楚一點……
吉莉恩的臉似乎向四面八方瀰散開去,就像一束束月光,慢慢地滲入滿天晶瑩的火山塵埃。無論那張臉是真正的遙感,還是譫妄產生的幻覺,它漸漸隱去,猶如畫在煙霧上的肖像。
然而,他覺得仍然聽見吉莉恩心聲的餘音:
——是,那是,那是……
傷口會癒合的,在睡夢中……
他諦聽著,忘卻了時光,搐動漸漸地平息,像胎兒般蜷曲的軀體,也伸展開了。
火山隆隆地低吼,火光映亮天空。湯姆身下的「地面」微微地波動起伏,使他進入半睡眠狀態。
第四十二章 利男
「不,達特博士,頑輝石的成份我沒把握。我閱讀機器人傳來的讀數時,靜電干擾太厲害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覆核一遍。」 因為煩躁,利男覺得眼皮沉重。他已經記不清多長時間,一直在為達特按按鈕、讀數據。這個黑猩猩行星學家真是吹毛求疵!無論利男的反應多麼及時,多麼準確,他還是不滿意。
「不,不,我們沒時間了。」查理乾巴巴的嗓音,從鑽孔樹水池旁的全息屏幕傳來。「我暫停通信,看看你自己能否取得數據。行嗎?對你自己來說,這也是一個值得鑽研的課題,利男。有些岩石真正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你徹底研究了這個深洞的礦物,我很願意幫助你寫成論文。想像一下你帽子上的羽毛,你知道,一篇重要的論文對你的前程大有好處。」
利男的想像力絕不亞於任何人。事實上他在協助達特博士工作時,的確學到了許多。其中之一便是:假如他還想進研究生院深造,必須小心選擇導師。
這個問題只能懸著,因為頭上那伙外星人正準備抓獲他們。利男不願多想這場空戰,這只會使他沮喪。
「謝謝,達特博士,不過……」
「沒問題!」查理用恩賜的口吻粗糲地嚷著。「當然,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們過些時候討論你的課題細節。此刻讓我們重新看看機器人跑到什麼地方了。」
利男搖搖頭,對達特既頭腦簡單,又頑固不化感到驚訝。要是達特還不知收斂,利男沒準會朝那只黑猩猩大發脾氣,管他什麼研究生不研究生。
「唔……」他檢查了一遍儀器。「達特博士,機器人已下降了一公里多一點。我們越朝那條樹根新近鑽掘的孔洞下沉,孔洞就越窄,越來越滑,所以,每下降一段,我就將機器人固定在洞壁上。」
利男回頭朝東北方看去,盼望丹妮或吉莉恩出現,能讓他散散心。但是丹妮正在乞奎人那裡;吉莉恩正在盤腿打坐,俯視著海洋,四周的一切全然不知。
早些時候,吉莉恩看上去很不快,因為塔卡塔-吉姆告訴她,飛船上所有成員都在忙著幹活,為「閃電號」啟動作準備,誰也沒空和她通話。即便當她問起湯姆·奧利時,她的問題也被彬彬有禮地敷衍過去。塔卡塔-吉姆在關閉通信前說:一旦得知任何消息,會通知她的。
利男看見吉莉恩的臉沉了下來,因為她的每次呼叫都被擋架。一位新上任的通信軍官取代了阿齊。他告訴吉莉恩,她想找的人都不在。她只能和查爾斯·達特通話,顯然是因為他的學識此時遠非急需。再說,這黑猩猩除了談工作以外,不回答任何問題。
隨即,她便開始打點行裝,準備離去。此時,傳來了飛船的命令,是塔卡塔-吉姆直接頒布的。她必須無限期留下,幫助丹妮·薩德曼準備一份有關乞奎人的報告。
這回吉莉恩聽後態度很消極。她一言不發,獨自一人走進叢林。
利男思忖良久,而查爾斯·達特正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還有一些涉及丹妮發現的捲鬚的情況……最令人興奮的是它們的成分中含有鉀和碘的同位素。這就證實了我的假設,即在接近的地質年代中,某個智能物種曾在這顆行星的這一潛沒區域中掩埋過垃圾!利男,這實在很重要。這些岩石中有證據表明,在許多年代裡,各種材料不斷從上方傾倒下來,由於附近火山的作用,這些物質迅速地進行再循環。這裡彷彿存在著一種節奏,有規律的漲、落。某個極其意味深長的事在此地進行了很久很久!一般認為,自從遠古時代的卡蘭剋剋人在此居住後,基斯洛普星一直處於休閒狀態,然而,直至很近的年代,一直有人將高度提煉過的物質埋藏在行星的地殼中。」
利男幾乎要出言不遜了。確實是「很近的年代」!達特追蹤的是以一萬年為單位的地質年代。現在任何一天外星人都可能猛撲下來,可是他卻在研究數萬年前傾倒的工業垃圾,彷彿這是蘇格蘭警場1的最新秘聞!
【1 蘇格蘭警場為倫敦警察局別稱,因其地址在倫敦的蘇格蘭廣場而得名。——譯注】
「是,長官,我馬上辦。」利男還沒弄清達特要他幹什麼,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失神。
「別擔心,長官。機器人會日夜監視的。奇皮魯和薩奧特已接到塔卡塔-吉姆的命令,在我未去現場之前,他們必須輪流不間斷地監控這一狀況。如果情況發生變化,他們會通知我的。」
難道這還不能令這黑猩猩滿意?那些海豚對「閃電號」代理船長的命令雖頗有微詞,但他們還是會照辦的,即便那會延緩薩奧特對乞奎人的研究。
查理竟然同意了,這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他喃喃地說:「太辛苦他們了,一定要替我好好謝謝他們。」
「還有!趁奇皮魯正在監控,能否讓他追蹤一下機器人那裡傳來的靜電干擾?這靜電斷斷續續,卻總不消失。我不喜歡它,但看來干擾越來越嚴重了。」
利男說:「是,長官,我會轉告他。」
那黑猩猩用毛茸茸的手背,揉了揉右眼,又打了個哈欠。
「聽著,利男,」他說道。「很抱歉,但我實在需要休息一下。如果我們過一會兒再接著干,你不在意吧?我晚飯後再與你通話,那時再回答你的所有問題,嗯?好,回頭見!」查理伸出手去,全息影像消失了。
利男朝空無一物處凝視了片刻,還沒緩過神來。在意?我在意什麼?不,先生,難以置信我會在意。我會一直耐心地坐在這裡,靜候你呼叫我,或者天塌下來!
哼,我會在意嗎?
利男站起身子,由於蹺著二郎腿坐的時間過長,關節發出一陣辟啪聲。
也許對付這種事,我還嫌太年輕一點,啊,算了,見習船員總得經受一切考驗。
他朝樹林望去,丹妮正在乞奎人那裡忙個不停。我該不該去打攪吉莉恩?她也許正為湯姆擔心。本來應該昨天收到他的消息的。
可是,也許她需要有人作伴。
最近,他開始對吉莉恩想入非非。當然。這是完全自然的。
她是個美貌的年輕女子——至少有三十歲,按大部分標準來看,她比丹妮更有吸引力。
這並不是說,丹妮沒有她特有的魅力,可利男不大願意多想丹妮。她能心照不宣地拒絕他,他倆獨處時,或在其他類似場合,她總能不失時機地藐視他,而且十分有效。這令他感到痛苦。
利男懷疑,丹妮已經覺察到自己傾心於她,所以採取過激反應,故意對他冷淡。他對自己說:就她而言,這樣做未免太欠成熟。可想是這麼想,他仍然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對吉莉恩想入非非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做過許多非禮但卻動人的白日夢:當她需要男人時,他來到她身邊,幫助她從失落中恢復元氣。
她也許知道利男的感受,只是未因此而改變對他的態度。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寬恕,使她成為他半公開愛慕的一個安全的對象。
利男想: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我深感困惑的緣故,我想去分析一個我毫無經驗的領域,我自己的感情又時時妨礙我。我假若不是這樣一個笨拙的小伙子,而像奧利先生那樣,就好了。
一陣不均勻的電流聲從他後面傳來,打斷了他的幻想——對講機又啟動了。
利男呻吟一聲:「噢,別!現在別!」
機器中發出辟辟啪啪一陣靜電聲,對方似乎故意摻入一些不規則載波。利男產生出一個發狂的慾望,他想跑過去,一腳把這東西踢進深不見底的鑽孔樹洞。
突然,在辟啪的噪聲背景中,一個呼嘯聲傳了出來。
如果(辟啪)見習船員
團結一心
誰能阻擋我們?
在見習船員中
又有誰飛行得
像卡拉菲亞人這麼漂亮?
「阿齊!」利男衝過去跪在通信機前傾聽。
再問一遍,
潛水夥伴——
還記得我們那次
如何捕捉龍蝦?
「還記得?當然記得!天哪!我恨不得此刻就在家鄉捉龍蝦!出什麼事了?指揮艙的儀器有毛病?我收不到圖像,靜電干擾嚴重,我還以為你被調離了通信崗位。為什麼用三段體?」
必要性
是人的(辟啪)之母
我發出信息,是通過
封閉的神經插座——
我心急如焚,尋找
好心的保護者仙子——
十分緊急地
送出(辟啪)警告——
利男噘起嘴唇,一遍遍地默默重複這個字眼:「……好心的保護者仙子。」只有屈指可數幾個地球人,才得到海豚賦與的如此殊榮。此時此刻,小島上只有一個人配得上。
「你想與吉莉恩通話?」
十分緊急地
送出警告——
利男眨眨眼睛,隨即說道:「我立刻把她找來,別掛斷!」
他轉身衝進樹林,用盡肺裡的空氣,呼喚吉莉恩的名字。
第四十三章 阿齊
單股電纜在海底的礫石與淤泥背景中,幾乎看不出來。即便在阿齊工作服的強光燈照耀下,它也只是像蜘蛛絲一樣,反射出若明若暗的微光,沿著鋸齒狀的山脊,在岩石與沉積物中時隱時現。
這條電纜本來就設計成難以發現的;這是「閃電號」與兩支派出小組的唯一可靠聯繫,而且它也不會暴露飛船的地點。阿齊找了整整一個小時,動用了手邊最好的儀器,才弄明白它的位置,最後終於找到這股通往小島的電纜。等到他將自己的神經插頭接入電纜,呼吸器內的氧氣只剩下一半了。
離開飛船便花了他許多功夫。阿齊也吃不準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行蹤。那位負責器材艙的臉色陰沉的海豚電機師,在阿齊向他索要呼吸器時,本不應該詢問阿齊有無船長指令;還有那個剛下班的輪機艙水兵,一直在他身後遠遠跟著,阿齊不得不穿過外閘艙才把這條新長吻海豚「尾巴」甩掉。
在不到兩天時間裡,「閃電號」的船員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權力進行了調整。先前那些無權無勢的船員,現在總是擠在前面爭著領取食物,並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姿勢;另一些船員上班時卻目光低視,尾鰭下垂。這與軍階、官職並無關係。本來在「閃電號」上也不太講究這些。海豚們更關注的是架勢的微妙變化,而不是正式的職務變動。
如今連種族區別看來也成為一個因素,新掌權者中,新長吻海豚這一亞種的數目佔絕對優勢,這幾乎等於一場非正式的政變。按正式的程序,塔卡塔-吉姆代行喪失知覺的克萊代基的船長職務,直至船務委員會作出決定。但是「閃電號」的水裡已能嗅出這樣的味道:一夥海豚擁戴著一條躊躇滿志的雄性新魁。
原先接近那條老雄豚的,如今都靠邊站;而新權貴的心腹密友,則處處游在前頭。
阿齊覺得這一切既荒謬又噁心。他感到不安:就連精心遴選出來的「閃電號」海豚船員,在壓力下也可能退回到古代行為模式。現在他明白星系人那番話的含義了:三百年的提升時間,對一個種族而言還是太短暫,它無法進行星際航行。
這種頓悟使阿齊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扈從,這種感覺,他在卡拉菲亞星人豚平等的社會中從未有過。這使他對自己的反叛為產生了一種原始滿足感:他抗拒代理船長明確頒布的命令,私自離開飛船,與吉莉恩 巴斯金聯絡。
現在阿齊覺得自己得知了真相:他只是一群模擬宇航員中的成員,除非克萊代基能奇跡般地恢復知覺,不然的話,唯有依靠保護者的干預,才能擺脫當前的困境。
他不太看重伊格內西奧·梅茨的價值——阿默森·達尼特,甚至利男也一樣。他同意麥肯妮的看法: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巴斯金博士或奧利先生的平安返回。現在他已承認奧利凶多吉少,其他船員也深信不疑。自克萊代基出事以來,全飛船士氣大落,這也是原因之一。
阿齊焦急地等待著利男與吉莉恩一起回來。那條通信電纜靜靜地將載波信號直接輸入他的靜電-聽覺神經。由於查爾斯·達特中止了通話,這條線路上就不會有任何人在進行通信,但是阿齊還是很著急,因為每過一秒鐘,他的通話被飛船話務員發現的可能性也增加一點。阿齊千方百計掩蓋自己與利男的對話,但就連腦子最笨的通信助理海豚,到頭來也會聽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他在納悶:他們在哪裡?他們肯定知道我空氣有限。這富含金屬的海水弄得我皮膚發癢。
阿齊慢慢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時,一首智慧學說教歌謠掠過他的腦際:
「過去」就是曾經是——
也就是名叫「記憶」的殘餘……
「過去」中包含著「原因」——
現時事物的原因。
「將來」就是以後是——
只能憧憬,看不見……
「將來」中包含著「結果」——
現時事物的結果。
「現在」就是這一瞬間——
一閃而過,永不駐留……
它證實了這個「笑話」——
「此時事物」的笑話。
在三段體中,過去、將來、現在是最難明確表達的概念之一。這首歌謠是用來傳授人類和大多數別的智能生物眼中的因果觀的,同時也保留了鯨目動物生活觀的基本信念。
在阿齊看來,一切都如此簡單,有時他簡直猜不透,為何地球上的一些海豚難以掌握這些概念。你先想像一下各種行動和它們的後果,考慮一下不同結果會有怎樣的滋味和感覺,然後你就行動!雖然將來是不確定的,但是你可以盡力而為,可以懷著希望。
人類是在那可怖的漫長蒙昧歲月中,像孤兒一般歷盡坎坷,方才摸索到這些想法。阿齊實在想不通,這對他的同類為何如此困難,而且,已經有人向他們指明了方向。
「阿齊,我是利男,吉莉恩這就來。她必須處理掉一件重要事情,所以我先趕來。你沒事吧?」
阿齊歎道:
我身處海底——
噴水孔發癢
我疲憊地等候——
盡我的職守
漩渦正在——
向我滾滾而來……
「別掛斷,」利男大聲打斷了詠歎。阿齊做了個鬼臉。利男怎麼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利男又叫道:「吉莉恩到了,阿齊,你自己當心!」
通信線路傳來靜電的辟啪聲。
還有你 潛水、飛翔的夥伴
「阿齊?」
那是吉莉恩的聲音,雖然因為信號微弱,聽起來很吃力,但極其鼓舞人心。
「親愛的,怎麼啦?你能告訴我飛船上出什麼事了?克萊代基為什麼不和我通話?」
阿齊沒料到吉莉恩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的,由於某種原因,他以為她最關心的肯定是湯姆·奧利。好吧,既然她不問,他也不打算提及湯姆。
麥肯妮——
耐心的醫生
派我出來——
發出危險警報
克萊代基躺著
無聲無息,尾鰭不搖
「閃電號」的命運
奇怪地走下坡路
還有,返祖現象
的氣味
已經弄臭了水——
線路另一頭在沉默,顯然吉莉恩正在思考如何表述下一個問題,她必須使阿齊能夠用三段體毫無歧義地回答出來。這種本事,利男有時令人遺憾地缺乏。
阿齊猛地抬起頭,好像有動靜!這聲音不是來自通信線路,而是從不遠處漆黑的海水中傳來的。
吉莉恩又說話了:「阿齊,我提出的問題可分三步回答,請免卻修辭語,以便回答簡潔。」
阿齊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樂意。他常覺得奇怪,為什麼用三段體進行直截了當的談話這樣困難,為什麼非要用詩意的典故來把話題岔開?三段體和共同語都是他的母語,但他仍然因為三段體難以走捷徑而感到沮喪。
「阿齊,克萊代基不理睬夢之魚,還是去追逐夢之魚,抑或他已餵了夢之魚?」
吉莉恩這個問題的意思是:克萊代基還能使用工具嗎?他因為受傷,陷入毫無知覺的夢中?抑或他死了?不知怎的,吉莉恩能夠立刻切入問題的核心,並讓阿齊能夠十分簡潔地回答。
追逐小章魚了——
在海洋的最深處
又有響聲!快速的「卡噠」聲從不遠處傳來。真糟糕,必須把自己的神經插座聯接到這條線路的靜電上!那響聲就在附近,已容不得任何懷疑了,有人跟蹤他來到了此地。
「很好,阿齊,下一個問題。希卡茜用智慧學歌謠使大夥兒鎮定下來嗎?她響應眾海豚的擁戴?抑或她的歌聲因離去而沉寂?」
海豚的聲納具有高度方向性。阿齊感覺到一束聲納的邊緣擦過他頭頂,但未擊中他寬大的身軀。阿齊盡可能貼近海底,並使勁將自己的神經「卡噠」聲朝向鬆軟的泥沙中。他想伸出一條工作服的手臂,抓住岩石或其他東西穩住自己,但又怕發動機的低微嗚嗚聲會被人聽見。
離去而沉寂——
抹去了——
對希卡茜的記憶
離去而沉寂——
源於施特
還有蘇西
阿齊心想:我這會兒也巴不得離開這鬼地方,回到「閃電號」上安靜的艙室中去。
「很好,他們的沉寂是由於中圈套被俘?還是驚恐的等待?抑或,這是餵了魚後的沉寂?」
阿齊正要回答,突然,就像一個人的眼睛猛地被一束強光照射,他覺得全身被籠罩在一道脈動的聲波中,它具有高度方向性,來自左側與上方。毫無疑問,那裡有一條海豚,他也同時發現了阿齊。
塔卡塔-吉姆——
咬斷了幾條線路
我自己的崗位——
已不再屬於我
他手下的海豚——
傳唱著他充滿謊言的歌
阿齊覺得焦躁不安,實際上他已不再將神經脈衝傳入通信線,而是真的發出聲音。再企圖保密已沒有用了。他迅速閃到通信電纜一旁,將頭部轉向跟蹤者,並發射出一陣強大的聲納脈衝束,希望以此能暫時鎮住對手。
聲納的回波生動地描繪出對手的模樣,緊接著傳來一陣響亮的擊水聲,一條碩大的海豚游向一側,以避開他的聲納束。
克薩-揚!阿齊立刻認出了回波。
「阿齊?那是怎麼回事?你進入戰鬥模式?必要的話暫時中止通信。我要盡快趕回家……」
任務完成,解散!阿齊啪的一聲拔出神經插頭,朝一邊翻滾。
他行動得正是時候。一道藍綠色的激光光束,絲絲地穿透了他幾秒鐘前所在的地方。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齊邊想邊沉入山脊旁的海溝中去。這個傻瓜想幹掉我,而且連一點禮貌也不講。
他朝右側一個翻滾,箭一般地朝下面的陰影中疾馳而去。
眾所周知,海豚不願意殺死任何呼吸空氣的生物,不過,海豚也並不受這種秉性的限制。即使在提升之前,有人便曾目睹海豚殺死海豚的事件。人類一方面使海豚成為宇航員,另一方面也使海豚在選擇殺人時,行動更加有效。
一道明亮的激光光束在阿齊前面僅一米處絲絲掃過。他咬緊雙顎,穿過一片熾熱的水泡向下俯衝。又是一道窄窄的、灼熱的光束在他胸鰭之間絲的一聲穿過。阿齊一個盤旋,朝著一塊鋸齒狀突起巉巖俯衝,那裡有一個狹長的屏蔽地帶,可避開聲納掃射。克薩-揚的激光槍的殺傷距離很長,而阿齊工作服的焊槍(或稱切割槍)——就像一切手臂使用的工具一樣,只有近距離才有效。顯然,他的唯一機會便是逃遁,或者想辦法。
這裡十分昏暗,紅色在這一深度已全然消失,只有綠色和藍色才能穿透海水,給這片黑影疊加的海底送去微弱的亮光。
阿齊利用鋸齒狀的地貌,在一道狹窄的礁石縫隙的陡壁之前來回穿行。接著,他停下來等候,傾聽。
阿齊通過被動聆聽接收到的回波十分有限,只能告訴他克薩-揚就在外面某處搜尋。阿齊一心希望急促的呼吸聲不要像他自己聽起來那麼響亮。
阿齊向工作服發出一陣神經詢問信號,一個微型電腦向他指示,呼吸器中的空氣只夠不足半小時了。
阿齊咬牙切齒,恨不得撲到克薩-揚身上,在他長長的胸鰭上咬一口。他幾乎忘了,無論在身材還是體力上,他都完全不是那條巨大的新長吻海豚的對手。
阿齊無法知道,克薩-揚是自行跟蹤到此,還是奉了塔卡塔-吉姆的命令。然而,萬一真有一個新長吻海豚陰謀集團在活動,他阿齊絕不會放過他們,他絕不會讓他們為了實現計劃,而殺害無援無助的克萊代基。儘管想起來不可思議,但是他們說不定已經在想方設法除掉吉莉恩了。她這番返回飛船一定要加倍小心。阿齊一想到哪些海豚可能參與陰謀,就覺得噁心。
我必須趕回去,幫助麥肯妮保衛克萊代基,直到吉莉恩趕來。
他悄悄溜出石縫,緊貼海底,沿著之字形路線,朝東西方的一個小峽谷游去,這是背離「閃電號」方向的,也和利男小島及色那寧飛船殘骸的方向相反。這一方向也許最不易被克薩-揚發現。
他能聽見那條巨豚正在四處搜索他。此時,發射出的強大聲納束正在消失。這是個好機會,也許他能趕在克薩-揚前頭。
不過,比起用鼻尖突然襲擊克薩-揚的生殖器來,這樣做的滿意程度就差一點了,味道也欠缺一點。
吉莉恩從通信機旁轉過身子,看到利男滿臉焦慮的神色。這使他顯得很嫩。他身上所有的粗魯、世故、強悍的男子漢氣息全都蕩然無存。利男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見習船員,他剛得知自己的船長受了重傷。作為船長的好朋友,他要為船長的生命作戰。他看看吉莉恩,想從她那裡得到些安慰:一切都會好的。
吉莉恩握住那青年的手,把他拉過來,緊緊擁抱他。她不顧他的掙扎,一直抱住他,直到他雙肩的肌肉不再緊張,他把頭埋在她的肩頭,緊緊抱住她。
利男最後從吉莉恩懷中掙脫出來,沒看她,卻轉過身子,用手掌根部抹了抹一隻眼睛。
吉莉恩說:「我打算叫奇皮魯跟我一起回去。你覺得你、薩奧特、丹妮離得開他嗎?」
利男點點頭,他的聲音有些粗澀,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是,長官。要是我把奇皮魯的部分工作交給薩奧特干,他也許會有點問題,不過我一直在留意你對付他的辦法。我能行。」
「很好。看看你能否讓他別老盯著丹妮,我確信你會有辦法的。」
吉莉恩轉身走進池邊她的小帳篷內收拾物品。利男走到水邊,用水下通話器向兩條有關的海豚發送信號。薩奧特和奇皮魯是一小時前離開的,他們前去觀察乞奎土著的夜間狩獵。
「吉莉恩,如果你需要,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一邊收拾筆記和工具,一邊搖搖頭說:「不,利男。丹妮對乞奎人的研究工作極其重要。你在這裡,可以防止她專心致志時,讓一根火柴燒燬一座森林。此外,我需要你保持一種假象:我並未離開。你覺得能為我做這些事嗎?」
吉莉恩拉上防水背囊的拉鏈,匆匆脫去襯衣和短褲。
利男先是轉過臉去,接著便滿臉通紅。
這時,他注意到,吉莉恩似乎並不在意他看她。他想:我也許再也看不到她,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她正在做的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麼?
「是,長官」,他說道,只覺得喉乾舌燥。「我對待達特博士的態度仍像以前一樣,又急躁又不耐煩。如果塔卡塔-吉姆問起你,我會……我會告訴他,你走開去了,呃,不高興啦。」
吉莉恩捧著陸地服,準備套進身子。她抬頭看著利男,他那番古里古怪的話令她驚訝,但她隨即大笑起來。
她跨了兩大步,走到他跟前,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利男想都沒想,便張開雙臂,摟住她光滑的腰肢。
「利男,你是個好人」,她邊吻他臉頰邊說,「你知道不,你已長得比我還高了?你為了我可以向塔卡塔-吉姆扯謊,我保證,不用多久就能把你變成一個十足的反叛者。」
利男點點頭,閉上雙眼。「是,小姐。」他一邊說,一邊緊緊摟住她。
第四十四章 克萊代基
他的皮膚發癢,它一直在發癢,從那模糊的年代開始,那時他依傍在母親側旁的滑流中漂游,那時他從吃奶中,從母親用鼻尖將他輕推出水面呼吸空氣的動作中,頭一次懂得了觸摸。
不久,他就明白,還有各種各樣的撫摩。在下卡塔林那星移民區裡,有牆壁、植物,還有各種建築物;有撫摸、抵撞,對了!還有同齡豚之間互相咬噬嬉戲;噢,還有人類——男人和女人的輕柔、細膩的百般接觸,他們游起來就像足蹼類動物,就像海獅,歡笑著,玩鬧著,追逐著,時而在水上,時而在水下。
還有水的觸感,水有無數種不同的觸感。
濺入水中,撞擊水面!還有,當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像箭一般疾行時,水流擦過肌膚時的光滑而多層次的感覺!當你憩息時,水會輕輕地拍打你噴氣口下邊,彷彿低聲吟唱催眠曲。
哦,他身上好癢!
很久以前,他就學會在物體上摩擦身體了,並發現這樣做能解癢。從那時起,每當他有這種感覺時,就靠這種方法來自慰,就像任何一條健康新海豚那樣……
克萊代基想搔癢,想自我解放。
可是附近沒有牆壁讓他蹭。他似乎無法動彈,甚至連睜開眼睛看看四周也辦不到。
他懸浮在半空,他的重量由「虛無」在支撐……這是一種熟悉的類似磁性的力……反重力。這個字眼——就像他從前的記憶中有多次這樣的漂游一樣——不知為什麼顯得生疏、幾乎毫無意義。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慵懶,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為什麼不發射一束聲納,辨認一下這處地方的形狀和特徵?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感到有一陣水霧噴在身上,使皮膚保持潮濕:那水霧彷彿來自四面八方。
他思索著,終於明白了,他一定出了大毛病。他一定病了。一聲不意而發的歎息,使他意識到自己還能出聲。他尋找著合適的發音器官,試驗著,終於重複了一遍那微弱的呻吟。
他想:他們肯定一直在治療。我想必是受了傷,雖然不覺得疼,卻覺得空空的,像是身體裡被取走了什麼——一隻睪丸?器官?一種技能?不管是什麼,他們也許正設法把它放回去。
他愉快地想道:我信任人類。想到此,他嘴角翹起,露出了笑容。
!!!
他嘴角在幹什麼?
噢。是的,微笑,真新鮮。
新鮮?我一生都在微笑!
為什麼?
表情豐富!它為我五官增添精巧!它……
它是多餘的。
克萊代基感到迷惘,不由發出一聲微弱、顫抖的喊聲。
在明亮的
太陽光裡——
各種答案成群湧來,
宛如魚群一般
現在他有點記起來了。他一直在做夢。發生過一件可怕的事,將他拋入神智迷亂的夢魘中。各種形狀在他眼前掠來掠去,他覺得古老的歌謠採用了古怪的新形式。
他意識到,此刻自己一定仍在夢中,大腦的兩個半球同時在做夢。所以他動彈不得。他試著用一首歌謠哄騙自己醒來。
那裡有層層水面——
唯有抹香鯨才知道
巫醫追逐著
一陣陣夢境
與章魚搏鬥
它們的尖嘴便是海中山丘
它們的長臂
環抱著海洋……
這不是一首鎮定曲。曲中陰森森的暗示使他恐懼得想逃走。
克萊代基竭力想停止,他懼怕這曲子可能招來的幽靈,但又無法停止吟唱像符咒的這曲音。
沉入一級一級的——
黑暗之中
那裡你的「漩渦」
永遠到達不了
那裡一切音樂
最後全都絕響
黑暗聚集起來
層層疊疊
古時暴風雨
呼嚎的歌聲,
還有颶風,
永不停
克萊代基漸漸覺得近旁有人,他能感覺到附近有個巨大、寬闊的身影,那是從他歌曲的脈絡中凝聚出來的。克萊代基感受到它緩慢的聲納脈衝,充滿著他所在的小室……這樣的小室根本容不下他身邊成形的巨獸。
奴卡佩?
地震的聲音——
蓄積了無數代
遠古岩石
熔蝕的聲音……
他每吟唱一段,那聲像的凝聚物就多一份實體,他身邊逐漸形成的魅影已具有肌肉的力量。這幽靈的巨大尾鰭慢慢地掃動著,像要把他擊個底朝天。當它噴汽時,水霧就像一場暴風雨撞擊在峭壁上。
恐懼使克萊代基產生了意志,他睜開了眼睛。當他使勁張開眼瞼時,潮濕的黏液淌下來,眼球退縮到眼窩最深處,他費了好大工夫,才將目光調節到空氣聚焦。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醫務懸浮艙,小而閉塞,只有他一人。但聲音又令他覺得,自己在大海裡,一個巨獸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幻影變了。視覺採納了聲像的參照框架。屋子隱去,他看見了它!
!!!!!!
他身邊的龐然大物絕不可能在他所知的任何海洋中生存。
克萊代基懼怕得幾乎窒息。
它移動時的力量猶如海嘯,像勢不可擋的浪潮。
這是黑暗與無底深淵的化身。
這是神靈。
克-克-剋夫-克利!!
這個名字克萊代基是知道的,只是從未意識到罷了。它就像噩夢中的巨龍,從某個未知的地方冒了出來。
一隻黑眼睛注視著克萊代基,目光幾乎要把他烤焦。他想轉身——躲避或死亡。
這時它說話了。
它說的是三段體,這他也知道。它摒棄了原始海豚語,鄙視這一聰明動物的語言。它唱起歌來,歌聲具有物質力量,掃過他的身體,將一種可怕的感悟籠罩住他,充滿他的身心。
:你游離了我們 克萊代基
:你開始學習了
:這時你的心智也離開了
:但我們還未結束
:然而:
:我們長久地等待著你
:如今你需要我們猶如我們需要你
:沒有退路:
:如今的你
:只剩一個軀殼
:死的肉身
:空洞無歌
:再不是夢想者或用火者:
:毫無用處的克萊代基
:既不是船長
:也不是鯨目
:毫無用處的肉身:
:你只有一條路
:穿過鯨之夢的腹中
:那裡你會找到一條道路
:艱辛的路
:但這是恪盡天職之路
:那裡你也許能找到一條求生之路……
克萊代基呻吟著。他無力地甩動身子,呼喚著奴卡佩,但隨即便記起,她是它們中的一員。她等待著,就在下面,還有其他折磨他的人,有些是古老神話中提到的神明,有的他從未聽人提及,就連座頭鯨也緘口不提……
克-克-剋夫-克利前來帶他回去。
雖然克萊代基已記不得共同語,但他懇求時用了一種自己也不知道何時學會的語言。
:我毀了!
:我是個軀殼!我應該成為死的肉身!
:我喪失了語言!
:我喪失了言詞!
:讓我死!:
它回答時,聲音在隆隆迴盪,這聲音彷彿來自地底,來自淤泥下面。
:穿越鯨之夢
:你的同類從未去過那裡
:甚至當他們像野獸一般戲嬉,剛剛認識人類
:比座頭鯨打坐處更深
:比巫師追逐魔鬼處更深
:比黑暗本身更深……
:在那裡如果真諦仍不誕生,你可以決定去死……:
隨著他的折磨者開始現出新的形體,小室的四壁也開始消逝。現在它長著抹香鯨的寬大額頭和雪亮的利齒,它的身側飾有銀光閃閃的條紋。它的四周縈繞著燦爛的光環,就像……就像包圍著一艘星際飛船的粒子場……
屋子完全隱去,突然,他四周化作一片浩瀚的、沒有重力的海洋。古老的神明擺動著強有力的尾鰭向前游著。克萊代基發出一聲尖細的輕聲嗚咽,毫無力氣阻擋那巨獸掀起的激浪,他被浪滔裹捲著前進。他們在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儘管沒有方向,但他不知怎的明白,他們在朝下游去。
「你聽見了嗎?」
麥肯妮的助手抬頭看了看船長懸在其中的重力液體艙,艙室內一個昏暗的照明燈照亮了多次手術留下的處處傷疤。每過幾秒鐘,艙壁上的噴水口就會朝這條喪失知覺的海豚身上灑下一陣細細的水霧。
麥肯妮隨著助手的目光看去。
「也許,我覺得剛才聽到過什麼動靜,像是一聲歎息。你聽見了什麼?」
助手搖搖頭。「我吃不準。我覺得他好像在和什麼人交談,但說的不是共同語。有一陣子像在說三段體,接著……接著又不像了,聽起來很古怪!」
助手打了個哆嗦,問道:「你認為他也許在做夢?」
麥肯妮抬頭看了看克萊代基,答道:「我也說不准應該希望他做夢呢,還是虔心祈禱他不要做夢。」
第四十五章 湯姆·奧利
從西方刮來的冰涼海風吹拂著他。一陣寒顫將他在半夜驚醒。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凝視著空蕩蕩的前方。
他記不起自己在哪裡。
他想:再想想,能想起來的。
他剛才夢見了伽斯行星,那裡的海都不大,有許多河道。他曾在那裡與人類和黑猩猩移民一起生活過一陣子。這是個多種族的移民區,生活豐富多采,新鮮事層出不窮,就像人類與海豚共同居住的卡拉菲亞星一樣。
伽斯星是個友善的世界,只是遠離地球的其他移民星球,有點孤獨。
在夢境中,伽斯星遭到了入侵。巨大的星際戰艦在她的城市上空耀武揚威,富饒的峽谷中瀰漫著大團的硝煙,移民們驚惶失措,四處逃避。天空佈滿眩目的閃光。
他很難把夢的殘痕與現實世界截然分開。
湯姆凝視著基斯洛普星夜晚水晶般的天穹。他的身子縮成一團——兩腿蜷起,雙手緊抱肩膀——既是因為寒冷,也是因為疲憊。
他緩緩地鬆開肌肉。當他試圖將身子挪動一下時,筋腱暴突出來,關節發出陣陣呻吟。
北方的火山已漸寧息,只剩下微紅的火光。頭頂烏雲中也裂開了長長的鋸齒狀縫隙。湯姆注視著天空中斑斑光點。
他想起了星星。天文學是他的精神焦點。
他沉思著:紅色表示溫度較低,那邊紅紅的一點大概是附近一顆小小的古老恆星,紅矮星——也可能是遠處一顆已經奄奄一息的巨星。這一亮點也許是一顆藍色的超巨星。很少見。這一空間區域有超巨星嗎?
他應該記得的。
湯姆眨眨眼睛:那顆藍星動了起來。
他盯著它移過天空,截住了另一個明亮的小點,後者發出耀眼的綠色。兩個光點相遇了,迸出一道閃光。藍色光點又朝前移動,綠色光點卻不見了。
我能目睹這一幕的機率是多少?我正好在此時朝那個方向看去的可能性又有多少?這表明,空戰一定仍然十分激烈,密集。暫時還不會見分曉。
湯姆想站起來,但身子又癱倒回那堆籐蔓上。
好吧,再試一次。
他翻過身子,用一隻胳膊肘支住,停頓一下積蓄力氣,然後朝上撐起軀體。
基斯洛普星昏暗的小月亮都沒出來,但是有足夠的星光可依稀看出怪異的水草地。變幻莫測的沼澤地上到處淌著水,水聲中還夾雜著窸窸窣窣和咕嚕咕嚕的聲響。有一次他還聽見一聲微弱的尖嘶,它突然中斷——他猜測是一個小獵物落進了捕食者的口中。
他有點慶幸自己,鍥而不捨的努力使他攀上了這小小的草丘,即便高出兩米,情形也完全改觀。要是還躺在那該死的沼澤裡,他也許就活不到天亮。
他轉動著僵硬的軀體,在簡陋的滑橇上摸索著僅有的一些器材。當務之急是取暖。他從亂糟糟的一堆物品中拉出防水服的上衣,急忙穿上。
湯姆知道應該看看傷口,但它們可再等等,這樣就能先飽餐一頓——他搶救出的食品還可吃上幾頓。
湯姆大口吞下一塊乾糧,再從水壺中喝上一兩口水,便開始檢查那堆器材,眼下最重要的是那三個遙感炸彈。
他抬頭看看天空,除了一顆明亮的星星旁有一個模糊的紫色霧斑外,沒有別的戰鬥跡象。但是這一瞥足夠了,湯姆已經知道,應該引爆哪枚炸彈。
吉莉恩在離開「閃電號」去利男小島之前,曾經在尼斯電腦前呆了幾小時。她把湯姆找來的色那寧人信息庫微機聯在尼斯電腦上。接著,她和尼斯一起分解出幾套合適的信號,分別輸入三個炸彈。
最重要的是色那寧人的遇險呼號。要是幸運之神相伴的話,湯姆就能用它來進行關鍵性的實驗,從而確定他的方案能否實施。
如果色那寧人已經撤出戰爭,那麼蘇西、施特,還有其他人投入「特洛伊海馬」的全部精力將化作泡影。如果所有參戰者會立即向一支敗軍的殘餘開火,那麼,讓「閃電號」套進色那寧飛船空殼,然後披著偽裝升空,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湯姆拿起一枚遙感炸彈。它是圓形的,握在手中就像個球,頂上是安全栓和計時器。吉莉恩已仔細地用膠帶在每個炸彈上作了標記。在這顆上,她還添加了一個草體簽名,還有一顆被箭刺穿的心。
湯姆笑了,把炸彈拿到唇邊吻了吻。
他曾為自己的大男子主義感到愧疚過:他堅持自己一人來此,把她留在後面。可現在他知道當初做得很對。儘管吉莉恩既能幹又不怕苦,但是就飛行而言,她遠不如他,也許會在飛船墜毀時送命。再說,她也沒有這麼大力氣,能把滑橇拖上小丘。
他想:見鬼。我很快活,因為她和朋友在一起很安全,他們會保護她的。這個理由就足夠了。也許她能在一隻手被縛住的情況下,用舌頭舔食十隻布蘭丘克穴蜥,但她畢竟是我的心上人,只要我能辦得到,就不會讓傷害接近她。
怒氣未消的火山仍在隆隆低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使他想起最近一次看見迪納火山的情形,它噴出的熾熱熔岩,順著阿芙洛蒂大陸1那高聳而陡峭的絕壁流下。那片遼闊的大陸邊緣在遠古時期受到海洋的沖刷,那海早已枯竭,只剩下一片鬼魅似的赤熱大地,彷彿是海洋遺下的白骨。那是在金星上。充滿硫化物的雲層低垂,閃爍的岩漿映亮著又一個金星的長夜2,那段痛苦的經歷仍歷歷在目。眼前這座基斯洛普星火山,假如放到威武的迪納火山那綿延、狂怒的山肩上,充其量只能算發出些微弱的幽光。無論如何,金星上的漫漫長夜沒有盡頭。
【1 阿芙洛蒂大陸是金星上最大的陸地,在赤道附近,約有半個非洲那麼大。——譯注】
【2 由於金星自轉與公轉時間相等,都是243天,故一個金星夜長達一百多個地球日。——譯注】
當時,他也是躺在碎石中,傷痕纍纍,不知是生是死。透過坑坑點點的盔帽上的目視鏡,他看到令人窒息的大氣中有一道道紅外線蹤跡,那是由遠處墜下的彗星造成的隕石雨留下的痕跡,這些驟降的冰球,似乎對準著彎曲的地平線後的某處地方,既看不見,也聽不到聲響。
那時他還年輕,不諳世事,要不,他怎會聽信一個陌生人的話:這架出租的可操縱飛機,已經過徹底檢查,完全可以飛越熾熱的埃拉沙漠……湯姆事後回想起,這個陌生人填寫出租單據時,從未直視過湯姆的眼睛。飛機墜毀了。湯姆死裡逃生後,陷入沉思:第一印象雖然靠不住,但是在懷疑時,你必須信任感覺告訴你的一切。
那時,壓倒一切的心情,也同樣是沮喪和無能。靠著他背囊中的情報,金星開墾規劃署也許能設法再留住外星人顧問幾天,這些由發展部派來的星系人本打算第二天就動身,他們已決定否決地球人試圖復甦金星海洋的夢想,這些海洋在三十億年前就乾枯了。星系人認為這一想法是唐吉訶德式的狂想。如有辦法留住這些顧問,靠他們的知識和技術,奇跡也許能發生。假如資料能及時送到他們手中……
早先那場考驗的回憶,令湯姆渾身一凜。兩次險境雖有相似之處,但性質全然不同。在金星上,救援者僅在一小時路程之遙,而且那次面臨的問題雖然嚴重,卻全不像此次這麼可怖。再說,在金星上,要緊的是別讓自己烤焦。一陣冰冷的寒風,刺透了他濕淋淋的衣服,凍得他牙齒直打架。但是,從現在起,我最好下定決心,遠離這些火山。
湯姆和著水,嚥下了最後一口蛋白質乾糧。他端起炸彈,思考計策。他最初的計劃是在火山附近降落,等待太陽出來,滑翔機重新充電,再將炸彈定時,等飛機一起飛,炸彈就引爆。他可以乘著火山冒出的熱氣飛得很高,再飛到另一個小島上去觀察這次實驗的結果。假如周圍沒有別的島嶼,他可以飛到遠處去,降落在海面上,再從那裡用望遠鏡觀察。
這的確是個好計劃,但是一場疾風暴雨,和出乎意料的一大片籐蔓叢生的林帶,將這個計劃攪得一團糟。望遠鏡和其他金屬儀器,全都沉到了基斯洛普水世界的海底,大部分太陽能吸收板的碎片,也遭到同樣下場。
湯姆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食物和溫暖,使他能不太困難地忍痛站立。
他在不多的財產中翻了一下,從破爛不堪的睡袋上撕下一塊布條,這塊既牢固、又絕緣的絲質布條看來能頂用。
遙感炸彈拿在手上沉甸甸、很結實。簡直難以想像,這個圓傢伙裡裝的全是強大但虛假的遙感信號,這個超級冒牌貨一接到指令,隨時都會爆炸。
他將計時器設定在兩小時,並鬆開安全栓,使炸彈處於起爆狀態。他將它放進臨時編成的網袋裡。湯姆知道,這次行動很有戲劇性,距離起不了多大作用。遍佈基斯洛普星上空的傳感器系統,在炸彈爆炸時,都會收到信號,那最好還是讓它在腳邊爆炸。
不過,天有不測風雲。好吧,還是盡可能扔遠一點。
他將網袋晃了晃,掂掂它的份量,然後揮動起來。最初他掄得很慢,再一點點加大力度,這時,一種奇妙的快感從胸膛擴散到四肢。疲憊似乎消失了,他開始放聲歌唱。
噢,爸爸是穴人,
他沒有襯衣,穿著獸皮作戰。
他在泥地上耕耘,
卻夢想著天空中的光輝。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噢,爸爸是勇敢的戰士,
殺死他的表兄弟,堂兄弟……
他夢想著永恆的和平,
卻中箭倒在地上死去。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噢,爸爸是個情人,
卻時時毆打妻子。
他夢想,渴望理智,
一輩子後悔不已。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是的,爸爸是領袖,
他有夢想,卻依然說謊。
他讓驚惶的民眾,
將導彈射入天空。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我爸爸沒有學問,
但他一直勇於嘗試,
他憎惡該死的愚昧,
用自己的驕傲抗爭。
他靠自己的努力奮進,
可又因無依無靠而哭泣。
這位可憐的孤兒,用頭腦和心靈,
向我留下遺願,隨即死去。
嘲諷我這個狼崽吧!
恥笑我這個孤兒的傷痕吧!
可告訴我,夥計們,你們有什麼資格?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你們是外星人,你們有星星!
湯姆跨了一步,雙肩又有了彈性。他繃直手臂,放開網袋。
炸彈高高地拋上夜空,像個陀螺一樣旋轉。急轉的圓球短促地閃亮一下,仍在上升,它一閃一閃直至在視野中消失。他豎起耳朵傾聽,但未聽見它落下。
湯姆站了片刻,深深地呼吸著。
最後他想道:不錯,這一來我胃口倒又好了。我有兩小時時間,可以吃東西、包紮傷口,再找個隱蔽處。在此之後若還有時間,哦,上帝,我定會感激涕零地接受。
他把破布條裹在肩上,轉身藉著星光準備進餐。
第五部 震盪
在一個比我們更加古老、更加複雜的世界裡,
他們的行動完美無缺,他們天生的官感延伸,
我們早已喪失,或從未獲得過,
他們生活中聽到的話音,我們永遠不會聽見……
他們是別的種族,在生活與時間之網中不期與我們邂逅……
——亨利·貝特森
第四十六章 薩奧特
入夜,乞奎人又開赴狩獵場。當他們聚集在那棵砍倒的鑽孔樹西面的空地時,薩奧特聽見他們激動得吱吱直叫。這群獵人在離水池不遠處經過,然後朝小島南坡一個煙囪狀石柱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耀武揚威地運足肺囊大聲吆喝。
薩奧特聽著,直到這群土著走遠,然後沉到水下一米處,神情憂鬱地吐出一串氣泡。一切都不順利。
丹妮變了,他很不喜歡。她一改原先樂天好動的習性,幾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更糟的是,她聽了他的兩首最佳的打油詩後,竟然一本正經地回答,完全沒看出來詩中精妙的雙關語。
儘管丹妮對乞奎人的研究很重要,但塔卡塔-吉姆還是命令她替查爾斯·達特分析鑽孔樹林體系。她兩次下水,從金屬圓丘底下收集樣本。她不理睬薩奧特用鼻子進行調情,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竟然心不在焉地用手撫摸他作為回應。
薩奧特意識到,儘管他先前一直努力征服她,但他從未真正希望她改變。至少,不是變成這副模樣。
他不快地隨波游著,忽然一條繩索把他扯住了,那繩索拴在一艘快艇上,這使他想起最頭疼的事情。他的新任務使他必須將自己拴在這個該死的電子勞什子上,在這個小水池中飽受壓抑,他真正的工作是在遼闊的海上,研究前智能生物!
吉莉恩和奇皮魯離去時,他曾以為他倆不在,他便能隨心所欲地從事自己想做的工作。哈!駕駛員和女醫生前腳剛走,利男就過來發號施令了。
我本應該搶在他前頭的。在五大星系中,怎麼說也不該讓他爬到我的頭上。
可他只能呆在這裡,日夜監控這該死的機器人,為那自以為是的黑猩猩幹活,他關心的只是那些岩石!這個啞吧小機器人,連頭腦也沒有,無法跟他說話!你不可能和微型處理器交談。
你告訴它們做些什麼,然後就束手無策地眼巴巴看著它們一字一句照你的辦,真是不幸之極。
薩奧特工作服上叮咚作響。又到了檢查機器人的時間。他用乾澀的嗓門,挖苦地應道:
聽見了,傻瓜,
我的上帝,我的主人!
金屬的低能兒
一場災難!
又在嘟嘟作響,
催我快快干!
薩奧特將左眼與快艇上的屏幕對齊,向機器人發出一組脈衝編碼,接著便有一串數據傳回。機器人終於弄清了最新發現的岩石樣本。他命令機器人將其小小儲存器中的數據,全部輸入快艇的數據庫。利男曾手把手教他練過一遍,直到他幾乎能下意識地控制機器人。
薩奧特命令機器人把一條單通道電纜的一端固定在一塊粗糙的石頭上,再繼續下沉五十米。
他們已放棄了先前對金屬小丘底下深洞的解釋。鑽孔樹不可能為了尋覓養料,而掘出一公里深的洞。它也沒有能力在地殼中掘這麼深。樹根的重量實在太大,原先長在圓丘上的那棵普普通通的鑽孔樹怎能轉動得了。樹根掘出的大量物質,連十座圓丘頂上也放不下。它們沉積在圓丘座落的那道高聳的水底山脈四周。
在薩奧特眼裡,這一連串謎團毫無吸引力,它們只不過證明,宇宙千奇百怪,也許人類、海豚、黑猩猩還得再等待一段時間,方能挑戰宇宙更深奧的玄秘。
機器人的下降動作已經完成。薩奧特命令它伸出手,用頂端鑲嵌鑽石的利爪抓住洞壁,然後從上面放下系索。
它一級一級地朝下攀行。這個小傢伙再也上不來了。薩奧特有時覺得自己也是如此,尤其是來到基斯洛普星後。幸好,機器人的採樣工作,一經啟動,便會自動進行。就連查爾斯·達特也找不出什麼借口來抱怨,除非……
薩奧特咒罵了一聲。又來了——該死的靜電,自從機器人降到半公里處,靜電就不時來干擾。利男和奇皮魯都來查過,但發現不了問題。
這種辟啪聲完全不像薩奧特曾聽到過的靜電干擾——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個靜電專家——這聲音具有特定的間隙,事實上並不很難聽。薩奧特曾聽說,有些人就喜歡聽背景靜電噪音,有這種嗜好的人,大概最容易滿足了。
他工作服上的鍾嘀嗒響著。薩奧特傾聽著靜電聲,想著種種古怪的嗜好,想著愛情和寂寞。
我盤旋而游——
像別人一樣
我悲傷地學會了——
在無人看見的地方
獨自一人——
長吁短歎
薩奧特漸漸意識到,他這首三段體的韻律竟採用地下傳來的「噪聲」節奏。他搖搖頭,但他再次傾聽時,那節奏依然如此。
是歌,那是一首歌!
薩奧特聚精會神聆聽起來,這就好像他要同時聽出一首賦格調的六個重奏部分。曲調的模式極為錯綜複雜。
難怪大家都把它當成了噪音!甚至連他也好不容易才聽出來。
工作服上的時鐘又響了,但薩奧特並不在意。他全身心在傾聽這顆行星向他唱的歌。
第四十七章 「閃電號」
莫奇和豪克都自願擔任哨兵,但動機不同。
兩人都想走出飛船調劑一下,而且無論哪條海豚都會樂意乘上一艘快艇,到飛船外漆黑、寧靜的海水中疾馳幾個小時。
但是除此之外,他倆就不一樣了。豪克認為這是必不可少的崗位,而莫奇則希望放哨能給他一次機會,去殺戮。
莫奇氣喘吁吁地說:「我希……希望塔卡塔-吉姆能派我去盯梢阿齊,而不是派克薩-揚去。我本來會牢牢盯住那小……小子,一點不比他差。」
莫奇的快艇距豪克約二十碼,停在水下一處高聳的峭壁上,俯視著飛船。弧光燈依舊照亮著「閃電號」的船身,但是周圍卻空無一人,大多數船員是禁止走出飛船的,少數執行公務的船員,也都奉副船長之命,離開了這裡。
莫奇透過快艇富有彈性的穹形艙蓋,看著豪克。豪克像平時一樣沉默寡言。他全然沒在意莫奇剛才的那番言論。章魚的臭崽子!自作聰明、目空一切的新寬吻海豚,就像克萊代基和那個小跟屁蟲、見習船員阿齊一樣!
莫奇在頭腦中描繪出一幀小小的有聲圖像,那是一幅痛擊、撕殺的幻象,有一回他曾把克萊代基也放進那幻象中,讓他處於受害者的位置。船長幾次揭穿他裝病逃避勤務,常常糾正他說共同語時的語法錯誤,令他當眾出醜。這下克萊代基可吃足了苦頭。莫奇幸災樂禍,但此刻,他又需要將另一個人裝入幻象中,充當攻擊目標。沒有特定的撕殺對象,這種幻想就毫無趣味。
那個卡拉菲亞海豚阿齊,原本好好地在飛船上服役,可他突然發現這個年輕的見習船員竟然背叛了副船長。莫奇曾希望能派自己去跟蹤阿齊,但塔卡塔-吉姆卻另派克薩-揚去了,他還解釋說,此行目的是將阿齊繩之以軍紀,而不是進行謀殺。
那條巨豚出發時,帶著一支功率強大的激光槍,看來他並未將軍紀與謀殺的細微的區別放在眼裡。也許塔卡塔-吉姆不能百分之百地控制克薩-揚,所以為了自身的安全,將他打發走。從克薩-揚閃爍的目光中,莫基明白,自己不會在乎那個卡拉菲亞青年的下場。
讓克薩-揚幹掉阿齊!這一小小的遺憾沒有奪走莫奇的全部快樂。
讓路,彷彿他是個頭兒!他已經看中了麥肯妮醫療艙裡的那幾條身材纖細、十分性感的雌豚,幾條更年輕的雄豚看上去也不錯……在這方面,莫奇並不十分挑剔。
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看清潮流,自會向他靠攏。他想克制住一股衝動,但克制不了多久。他用違禁的形式,喊出一陣短促的勝利呼號。
#光榮!
#光榮就是,就是啃噬!
#光榮就是,就是
#令雌豚屈服!
#光榮就是新的雄豚!#
他終於看見豪克的反應了。那位哨兵輕輕地抖動一下身子,抬起頭來看著莫奇。但是,當莫奇挑釁地迎住他的目光時,他依然一語不發。莫奇將一束密集的聲納直接朝豪克射去,表明自己也在注意他!
目空一切的臭章魚!塔卡塔-吉姆既然已經牢牢地咬定了局勢,豪克也跑不了。地球人不同意也不行,因為大人物梅茨站在塔卡塔-吉姆一邊,他對吉姆言聽計從!
莫奇又發出一陣原始語的尖嘶,嘗到了觸動禁忌的甜頭。違禁的原始行為,牽扯著他內心深處的慾望,每嘗試一次,這種渴望就增強一分。
讓豪克去發出厭惡的嘀嗒聲吧!莫奇甚至連星系人也不放在眼裡,諒他們也不敢來干預他,干預他的新船長!
豪克對莫奇的獸性狂吼漠然處之,但這提醒他,莫奇已經與那伙不稱職的白癡沆瀣一氣了。
不幸的是,這伙不稱職的白癡佔了上風,「閃電號」上最聰明的船員卻被捲入了一場大浩劫。
豪克對克萊代基負傷感到揪心的悲痛。船長絕對是海豚家族中最出色的成員之一。然而那次意外事故,卻很可能使政局平靜而且完全合法地發生逆轉,他又偏偏不能對此表示遺憾:因為,至少塔卡塔-吉姆承認,推行孤注一擲的特洛伊海馬計劃,是愚蠢的行為。
即使「閃電號」能夠悄悄地移入色那寧飛船的外殼內,即使施特小組能夠創造奇跡,讓「閃電號」披上那艘巨大戰艦的偽裝——在那種情況下還能起飛——那又能夠為他們贏得什麼呢?
即使托馬斯·奧利報告說,色那寧人仍在空中作戰,還有個問題懸而未決:要哄騙色那寧人前來營救一艘他們以為已經失事的飛船,並把它護送到後方。這種可能性實在可疑。
這個問題已失去實際意義。湯姆顯然已經死了,他幾天沒有消息。如今,這場賭博已變成無望的願望了。
為什麼不把該遭三重詛咒的星系人想要的東西交給他們!為什麼還要重複那些浪漫的廢話,說什麼為地球議會保全資料?為什麼我們要去管那些早就被棄的飛船空殼?星系人想要為爭奪被棄飛船而戰,那是他們的事,與我們無關。即使基斯洛普星的土著也不值得為此送命,何況我們?
豪克覺得這一切再明白不過了。塔卡塔-吉姆也是這樣想——豪克十分欽佩他的睿智。
但是,假若這件事果真那麼明顯,為什麼克萊代基、奧利、希卡茜等人不贊成呢?
正是這類困惑,使得豪克只能充當機艙裡的三等輪機手,而無緣謀求軍官頭銜,當然,他的考試分數也表明了這一點。
莫奇又用原始語說了一通大話,這回聲音更響。這條新長吻海豚想激怒他。
豪克歎了口氣,許多船員的行為,都開始像莫奇那樣,雖不致於如此糟糕。但也夠糟了。而且 ,還不限於新長吻海豚。隨著士氣日益低落,海豚們越來越不願意使用智慧學,不願意克制時時冒出的獸性。就在幾星期前,還很難預測,今後誰會變得最受本能影響,但現在情況很明顯了。
當然,最出色的船員都不在,他們隨蘇西和希卡茜一起出征在外。
豪克想:不幸之中大幸。他思索起造化捉弄人:好事變成壞事,錯的變成對的。至少塔卡塔-吉姆看來還理解他的感情,對此未有微詞。副船長還很感激豪克對他的支持。
他聽見莫奇在拍打尾巴,然而,那條憤怒的小長吻海豚還沒來得及再開口詈罵,兩人快艇上的通話機都響了起來。
「豪克和莫奇?通信二等兵海豚赫卡-彼特呼叫……請回答!」
這是飛船上的通信-偵察員的聲音。一人兼兩職這一事實本身,足以顯出事態的嚴重程度。
「羅傑,我是豪克。莫奇此刻身體不適。出什……什麼事了?」
他聽見莫奇結結巴巴地提出抗議。但是很清楚,他要過一陣子才能恢復用共同語表達的能力。
「豪克,我們偵察到東……東方有一不明物,從聲納分辨,像是一艘快艇。如果是敵人的,摧毀它。如是島上來人,將他們攔回去。如果他們拒絕,就擊沉快艇!」
「明白,豪克和莫奇馬上出發。」
他對張口結舌的莫奇說道:「行了,饒舌鬼。」他向這位搭擋咧開寬寬的嘴巴一笑。「咱……咱們先把快艇檢查一遍,看看發射器。我們只是例行公事查驗,除非萬不得已,不能朝船員同事開火!」
他用神經脈衝打開快艇發動機。他沒有朝後看,便從泥濘的高地升起,慢慢加速,朝東方飛去。
莫奇看著豪克馳遠了,才發動快艇跟去。
#誘惑,誘惑……莫奇受到誘惑
#誘惑,多麼,多麼微妙的誘惑!#
兩艘快艇,一前一後,隱入了昏暗之中。在一個無源聲納屏上,它們是兩個模糊的小點,慢慢漂過海底山脈的陰影,然後便消失在山後。
奇皮魯放開工作服右爪,扔下便攜式偵聽器,它滾了兩下,陷進鬆軟的淤泥。他朝吉莉恩轉過身去。
完了,走了——
他們追我們的影子去了
他們一定不喜歡——
抓住個假俘虜!
吉莉恩預料會有哨兵。他倆在數公里外就將快艇設定在延遲自動狀態,然後游出快艇,朝西北方而去。等到快艇重新發動時,他們已經迂迴到離飛船外閘艙僅幾百碼處。
吉莉恩觸觸奇皮魯的身側,那敏感的皮膚在她手下顫動。
「奇皮魯,你還記得那計劃嗎?」
還用你問?
吉莉恩驚訝地抬起一條眉毛。三個一組的上聲顫音,再加上一個波動的疑問語調,就三段體而言,這一簡潔而直截了當的回答,非同尋常。奇皮魯能夠表達得如此精確,這出乎她的意料。
「當然不,親愛的破浪水手,我道歉。我干我的,我一刻也不會懷疑你也能幹好你的。」
奇皮魯看著她,似乎很想摘下呼吸器,似乎想用她的母語同她說話。吉莉恩在一陣溫和的精神感應中感覺到這一點。
她抱了抱他光滑的灰色軀體,說:「奇皮魯,你要小心,記住:大家都非常欽佩你,愛你。」
這個飛船駕駛員甩了甩頭。
游泳啊——還是
戰鬥
警告啊——還是
營救
去贏得——你的
信任
他們越過水下峭壁的邊緣,迅速下沉,朝飛船的外閘游去。
第四十八章 塔卡塔-吉姆
不可能休息?
塔卡塔-吉姆很羨慕人類能在所謂的睡眠中完全失去知覺。當一個人在夜晚躺下時,他對世界的知覺消失了,通向肌肉的神經也都停止活動。如果真的他做夢的話,通常不必以肉體去參與其中。
即便是新海豚,也無法這樣「關上」自己。大腦中總有一個半球處於活動狀態,以控制呼吸。對海豚來說,睡眠既是一件較為放鬆的事,又是極為嚴重的事。
他在船長的特等艙內到處忙碌,真想回到那間較小、但屬於自己的艙室。但是他已經繼任了船長的職位,在船員眼裡,地位的象徵是很重要的。要確保追隨者服從他的命令,光靠合法性的邏輯是不夠的。要讓他們把你看作新魁首。這就意味著,你必須按前任領袖的作風生活。
他在水面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發出卡噠的聲納,用聲像圖照亮船艙。
克萊代基肯定具有綜合的味覺。天知道這位前任船長擁有的財產中,有多少東西是怕潮濕的,想必在「閃電號」降落到基斯洛普星之前,他就把它們藏了起來。但剩下的收藏品仍然豐富得驚人。
十幾個智能種族藝術家的作品封存在玻璃櫃裡,牆上裝飾著一個個千奇百怪的世界,以及一顆顆怪誕詭異的星星的聲像照片。
克萊代基的音樂收藏也頗特別。他有成千上萬張唱片、歌帶,以及古里古怪的……東西,塔卡塔-吉姆播放它們時,直覺得脊樑骨發悚。鯨歌謠唱片很有價值,其中大部分是私人收藏品。
在通信台邊,有一張照片,是克萊代基和「詹姆士·庫克號」飛船上全體軍官的合影。上面有海倫妮·阿爾瓦雷斯船長的親筆簽名。那位著名的探險家和克萊代基正對著攝影鏡頭做怪臉,她一條手臂摟著這位海豚副手寬闊光滑的背。
塔卡塔-吉姆也在重要的飛船——供應阿特拉斯星和卡拉菲亞星移民區的載貨飛船——上服過役,但他從未在諸如「庫克號」那樣傳奇式的飛船上任過職。他從未見過那些景象,也未聽見過那些聲音。
直到淺灘星團……直到他們發現了那大如月球的死亡飛船……
他沮喪地拍著尾巴,尾鰭撞上了天花板,疼得要命,連呼吸也沉重起來。
沒關係,只要他一旦成功,以前的一切全都無足輕重!只要他能率領「閃電號」全體船員活著離開基斯洛普星!如果他能做到,他也該有一張自己的照片:那條搭在他背上的手臂,該是地球大聯盟主席的!
他右側突然聚集起一片閃閃發光的蝶斑,這些閃爍的亮點很快拼成一幅全息圖像,離他的眼睛只有幾英吋。
他厲聲說道:「喂,怎麼回事!」
一條神情不安的海豚,工作服的手臂一會兒鬆開,一會兒收緊,緊張地點點頭,他是飛船的事務長瑟佩。
「長……長官!發……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不知是否應該叫醒您,但……但…… 」
塔卡塔-吉姆發現他的水下共同語幾乎難以聽懂,他的高音音域發出失控的顫音。
「鎮靜,慢慢說!」他嚴厲地命令道,那海豚退縮了一下,但還是盡力照辦。
「我……我在外閘艙,聽見有人說有警報。赫卡-彼特派豪克和莫奇去追蹤快艇聲……」
「為什麼不報告我?」
瑟佩沮喪地縮了縮。他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塔卡塔-吉姆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別在意,不是你的錯,繼續說。」
看得出瑟佩鬆了口氣,他接著說道:「幾分鐘後,人員出入閘的燈亮了。瓦塔賽蒂走了過去,我……我未加注意,不料來的竟是生命清潔使吉莉恩和蟲洞飛行員奇皮魯……」
塔卡塔-吉姆吐著氣泡。只是因為他極欲毫無耽擱地聽完瑟佩的話,這才沒有在沮喪中將船艙砸爛!
「……本想攔住他們,像你命令的那樣,可是瓦塔賽蒂和希斯卡高興得直作後滾翻,又衝上前去歡迎他們倆……倆」
「他們現在在哪裡?」塔卡塔-吉姆追問道。
「吉莉恩和瓦塔賽蒂進了主閘艙。希斯卡到處散佈謠言去了。奇皮魯取走一艘快艇和幾個呼吸器跑了!」
「去哪裡了?」
「回……回出……出去了!」瑟佩帶著哭腔說。他使用共同語的能力很快不行了。塔卡塔-吉姆趁這位事務長還剩下最後一點自制力,趕緊問道:
「赫卡-彼特叫醒梅茨博士了嗎?讓梅茨博士帶三名衛士來醫療艙見我。你和索圖特去幹艙的更衣室,不要讓任何人進……進去!明白嗎?」
瑟佩用力點點頭,他的影像消失了。
塔卡塔-吉姆祈禱著:但願赫卡-彼特能有點理智,趕快把豪克與莫奇召回,再派他倆追趕奇皮魯。豪克的頭腦,加上莫奇的凶殘,也許能在奇皮魯到達色那寧飛船殘骸前截住他。
克薩-揚怎麼還不回來?我派他去追蹤那見習船員,為的是暫時把他支開飛船。我怕他對我都有危險。我需要有時間來調動人員,他最好別在場。可現在巴斯金這女人回來得比我預料的早。也許我本應該讓克薩-揚留在身邊的。那巨豚的本事現在很能派上用場。
塔卡塔-吉姆打了個呼嘯,艙門應聲而開,他游出艙室進了外廳。他面臨一番較量,他原希望能夠將它推遲四十小時,最好是無限期。
我是否應該先去看看克萊代基?事情很容易……比如他重力液體艙電流故障,或者導管插錯地方……
梅茨不會同意的,可是現在已經有許多事是瞞著梅茨干的。這些事塔卡塔-吉姆希望梅茨永遠不要知道。
他用力游向船內電梯。
他認為,也許我無需克薩-揚也能對付吉莉恩·巴斯金。畢竟,一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呢?
第四十九章 遙感炸彈
那堆半干的海草在一大片水生籐蔓上形成一個穹形小丘。湯姆用滑橇上那堆東西支起一個低低的頂棚,算是有個棲身之處。
他坐在這個簡陋的帳篷門口,望著黎明前的昏暗,咬著所剩無幾的乾糧條。身上的傷口盡可能清洗過了,並敷上了固化醫用膏。腹中有了食物,痛楚也減輕不少,他幾乎又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了。
他檢查了一下那個微型滲透式濾水器。它的上半部分是一個乾淨、一端連著過濾嘴的口袋,裝著厚厚一層鹽水和泥漿。濾水器下面放著一隻水壺,幾乎灌滿了。
湯姆看看手錶。還剩五分鐘。沒時間再往濾水器裡舀水過濾了。他甚至沒時間在炸彈爆炸前清洗濾水器了。
他拿起水壺,將蓋子擰緊,放入褲袋。他又把濾水器從支架上拔下,倒出大半泥漿,緊緊折疊後,掖在腰帶下。濾水器也許不能除去溶於水中的全部金屬鹽,設計它時從未有人想到過基斯洛普星。但是這個小物件大概是他最有價值的東西。三分鐘,手錶上發亮的數字告訴他。
湯姆抬頭望望天空。東方露出微微的晨曦,星星漸漸隱去。這將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所以寒氣逼人。他哆嗦著,將濕上衣的拉鏈拉上,緊緊縮攏雙膝。
金星又闖入了他的腦際,也許是因為,當時他的命運和希冀也同樣維繫於送出信息。只不過,那時信息是送給援救人員的,而且他的敵人數量不多,鬼鬼祟祟的;而在他周圍,眾多友善的地球人與外星人在霧汽瀰漫的金星上空巡遊,尋找一個小小的線索,他只需提供這個線索。
這一次事情反過來了。朋友屈指可數,而他的信號,將是一聲吶喊,一陣尖叫,傳向數不清的敵人。這些敵人,最好的情況下,也會決意肢解他的軀體,搾取他的腦汁,看看裡面裝著些什麼。然而,他必須把他們引來這裡,引到這一地點來。
我為什麼要自作自受呢?
還剩一分鐘。
一旦那炸彈爆炸,那會是他聽見的最響聲音,是他見到的最亮光芒。爆炸已無法阻止。
他想掩住耳朵和眼睛,彷彿將面臨一場真正的爆炸。但他沒動,只是凝視著地平線上的一點,心中默數,呼吸也隨之加快。他故意使自己滑入恍惚狀態。
「……七……八……九……十……」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充斥了他的胸膛,又向四處擴散,使軀體鬆弛、麻木。
西邊天空幾顆稀疏的星星,像蛛網一般的光芒透過他微微合攏的眼瞼,他等待著無聲的爆炸。
「薩奧特,我說過我已準備好接班了!」
薩奧特扭動一下,抬頭看著利男。「再……再等幾分鐘,好嗎?我正在聆聽一種聲……聲音!」
利男皺起眉頭。他沒料到薩奧特會這樣。他提前來接這位海豚語言學家的班,因為他知道薩奧特恨透了這項監控機器人的工作!
「利男,怎麼回事?」
丹妮裹著睡袋坐了起來,揉揉眼睛,瞅了一眼黎明前的夜色。
「我自願提早接班,這樣薩奧特就不必和查理多磨嘴皮了,想不到他不願下班。」
丹妮聳聳肩說:「我說,那是他的事,你管他這麼多幹嗎?」
利男感覺到一句刻薄話已升到嘴邊,但他嚥了回去,轉身走了。他決定不理睬丹妮,直到她完全甦醒,說話客氣一點。
自吉莉恩和奇皮魯離開之後,丹妮完全聽從這位新長官利男的命令,這反令他吃驚。在過去兩天中,她幾乎什麼都不感興趣,只關注自己的顯微鏡和採樣,對薩奧特離奇的調情手段也不理不睬,回答問題時只用一個音節。
利男跪在對講機旁,這機器有電纜直通薩奧特的快艇。他在屏幕上打出一段詢問信號,但對結果皺起眉頭。
「薩奧特!」他嚴厲地說,「立刻過來。」
「再……再一秒鐘……」那海豚的聲音有些心不在焉。
利男噘起嘴唇。
現在你必須
來這裡集合
不然立刻停止一切
進一步的偵聽!
他聽見背後丹妮的喘氣聲,不過她也許聽不懂這個三段體命令的細節。利男覺得理直氣壯。這是一次考驗,他雖不像吉莉恩·巴斯金那麼考慮周到,但他的命令必須遵從,要不他這個軍官還有什麼用!
薩奧特抬頭望著他,茫然地眨著眼睛。接著那海豚長歎一聲,游到池邊。
「薩奧特,在四小時中,你沒有記錄任何地質讀數,卻讓機器人下降了二百米,你在想什麼?」
那海豚猶豫地扭動著身子,最後,他輕聲說道:「我在聽一首歌……」
最後一個字太輕了,利男沒聽清。「你在聽什麼?」
「一首……首歌……!」
利男舉起雙手,又垂下貼在身側。他也瘋了。先是丹妮,現在是薩奧特,把我留在這裡,照看兩個精神病人!
他覺察到丹妮走近池邊,便說道:「聽著,薩奧特,達特博士馬上就會呼叫,你說他會怎麼說,要是……」
丹妮平靜地說道:「查理呼叫時,我會應付他的。」
「你?」在過去四十小時中,丹妮一直在詛咒她派到的鑽孔樹研究任務,那是應查理的要求,塔卡塔-吉姆下達的命令。這一任務使她對乞奎人的研究完全陷於停頓。利男無法想像,她竟然要和那黑猩猩通話。
丹妮答道:「是的,我。我必須告訴他的事,也許會讓他完全忘記機器人,所以你就隨薩奧特去吧。他說他聽見歌聲,呃,也許他果真聽見了歌聲。」
利男瞪著她,隨即聳了聳肩。好吧,我的任務是保護他倆,不是糾正他們研究中的錯誤。我只希望吉莉恩能整頓好飛船上的事務,我可以匯報這裡發生的情況。
丹妮跪在水邊與薩奧特交談。丹妮說得很慢,很認真,對於薩奧特慢吞吞的共同語——那是他長時間與機器人打交道的後果,她十分耐心聽。丹妮想潛入水中,看看金屬圓丘的核心。薩奧特答應,等他再記錄下一點他的「歌曲」,就陪她去看。丹妮同意了,顯然完全不再顧忌與薩奧特一起呆在水中。
利男坐下等候飛船傳來的消息,對講機一定會吱吱響起來的。人們一夜之間全變了。可他卻完全被蒙在鼓裡!
他的眼睛像被什麼刺了一下,他揉了揉,但似乎沒什麼用處。
他眨了眨眼,朝丹妮和薩奧特看去,視力聚焦反而更加困難了,他和水池之間像隔了一層薄霧。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的預感。脈搏跳動好像從後腦勺移到兩個肩胛之間的一處地方。
他用手摀住耳朵,大叫:「丹妮?薩奧特?你們……?」就喊不下去了,耳朵裡只能勉強聽見自己的聲音。
那兩人抬起頭來。丹妮站起身,朝他邁了一步,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
忽然,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利男看見一堆模糊的影子在動,那是樹林裡的乞奎人,他們穿過灌木叢,向利男等人衝了過來。
利男想拔出針筒槍,但已為時過晚。這群土著已撲向他們,一邊揮舞著短小的手臂,發出細聲細氣的尖叫。三個乞奎人猛地撞在他身上,另兩個掀倒了丹妮。利男掙扎著,倒在它們身下,拚命抵抗著臉前晃過的一個個拍打的利爪,這時,頭腦中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巨響。
一瞬間,乞奎人全都跑了!
雖然他頭腦裡仍在隆隆作響,利男強迫自己翻過身子,朝上看去。
丹妮在地上滾來滾去,呻吟著,緊緊抓住耳朵。利男怕她被乞奎人的利爪抓傷,但等她滾近一看,只是些淺淺的傷痕。
他雙手顫抖著拔出針筒槍。視野裡僅有的幾個乞奎人不是朝這個方向跑,而是一邊尖叫,一邊衝到池邊,跳了下去。他模糊地意識到,這不是他們的正常行為。
至少他辨別出,那「聲音」就像一千隻手指甲同時刮過玻璃黑板。
一次心靈遙感襲擊!我們必須躲藏!水可以阻擋這種攻擊,我們應該像土著一樣跳進水裡!
他朝水池爬去,腦海裡仍是一片喧囂。忽然他停住了。
我沒法把丹妮拖過來,我們雙手抖得厲害,無法戴上呼吸器!
他朝相反方向走去,停在池邊的一棵樹前。他靠著樹幹坐下,儘管頭腦裡一片撞擊聲,仍然試圖聚精會神。
見習船員,記得嗎,奧利先生是怎樣教你的?想一想你自己的頭腦,然後進入其中。看一看敵人設的假象,隨意聽聽他們的謊言……善於運用陰和陽……這一對救命符號……是刺穿瑪拉麵紗的邏輯……和支撐的信仰……
丹妮呻吟著,在幾米外的塵埃中滾動。利男把針筒槍放在膝上,敵人一旦過來便可射去。他朝丹妮喊去,想蓋過尖厲的噪聲。
「丹妮!傾聽自己的心跳!傾聽每次呼吸!它們是真正的聲音!這不是!」
他看見她微微地朝他聲音的方向轉過臉來,眼裡飽含痛苦,蒼白的雙手摀住耳朵。尖利的刺耳聲更加強烈。
「丹妮,數數心跳!……它們像大海,像浪滔!丹妮!」他叫著。「你聽見過什麼聲音能蓋過浪滔聲的?又有什麼東西,什麼人的尖叫,能響得不讓潮水發出回敬的笑聲?」
她瞪著他,暗自用力。他看得出,她一邊數數,一邊深深地呼氣、吸氣。
「對!數啊,丹妮!呼吸,心跳!這就是你的潮水!有什麼聲音能壓倒這潮水的嘲笑?」
她的目光鎖定他的眼睛,他也一樣。慢慢地,當他腦海中的咆哮聲漸漸減弱,他看見她點點頭,給了他一絲感激的微笑。
薩奧特也感覺到了。正當遙感波向他壓來,水池裡忽然擠滿驚慌的乞奎人。薩奧特立刻淹沒在裡裡外外一片嘈雜聲中,這比因探照燈而喪失視覺更糟。
他想沉入水中,避開這片喧鬧。為了抵禦恐慌,他強迫自己將噪聲分解。丹妮和利男的情形似乎比他還糟糕,也許是因為他們對這種攻擊更加敏感。從他們那裡得不到援助!
乞奎人陷入恐懼,呱呱叫著,跳入池中。
:?
:逃!逃跑……
逃離那些悲哀的龐然大物
:?
:誰來幫幫
這些悲哀、受傷的龐然大物!
像是出自天真的孩童之口……當薩奧特聚精會神時,這一「遙感襲擊」真的像是求救呼號。它能傷及你內心最深處,但他沒有躲避,而且還試圖弄清其中的含義。
薩奧特覺得有了進展——當然他在競爭——然而正當他仍在嘗試時,另一種聲音加了進來,這聲音是從神經結點傳過來的!那是來自地下的歌聲,整整一夜他都無法破解的歌聲,此刻又出現了,它在基斯洛普星的腹中迴盪。它的簡潔使你非理解不可!
誰在呼喚?
誰敢打攪
薩奧特呻吟著,扯脫了機器人的連接導線。三種尖厲的聲音,在大腦的三個不同平面號叫,實在令人夠嗆。若再添上一種噪音,他定會發瘋的!
色那寧人波爾特很害怕,儘管一位為「大聖靈」們盡責的軍官,是不應該想到死亡,或活著的敵人的。
太空梭穿過他的旗艦「奎格之火」號的閘門。一道道巨大的艙門,沉重而耐久,但很靈便,在他們身後毫無聲息地關閉。太空梭駕駛員制定了一條通向坦杜人旗艦的航道。
坦杜人。
波爾特彎了彎頂冠,表示信心十足。在坦杜人飛船中冰冷的空氣中,他脊鰭中的神經和血管會失去大量熱量,可是保持翩翩的風度還是完全必要的。
要是和索羅人結盟,也許就不會那麼乏味了。至少索羅人與色那寧人長得較為相像,坦杜人卻有點像地球人;而且,索羅人的體溫也比較高。此外,索羅人擁有幾個很有趣的扈從,波爾特的族人自己也很想提升這類生物。
他想:假如他們是我們的扈從,一定會更加開心,因為我們是仁慈的保護者。
如果說厚皮的索羅人愛管閒事、鐵石心腸,那麼瘦高個坦杜人更是可怖的生物。他們的扈從都是怪異詭譎的生靈,一想起這些,波爾特的尾巴根部便會抽搐。
波爾特厭惡地做了個鬼臉。政治使得一些古怪的基因得以傳宗接代。眼下,索羅人是戰爭倖存者中最強大的,色那寧人則是主力中最弱的。雖然坦杜人的哲學與「遜位者綱領」最格格不入,但眼下他們卻是阻止索羅人取勝的唯一主力。所以,色那寧人必須暫時與之結盟。萬一索羅人有望得勝,還是有機會與他們結盟的。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多次,以後還將發生。
波爾特強裝出一副堅毅的神態,前去赴會。他決心在踏上坦杜人飛船時,絕不露出一絲怯懦。
坦杜人掌握著概率驅動術,對於這一瘋狂而不甚瞭解的技術究竟有多大獲勝把握,他們似乎並不在意。這是其扈從種族埃比西亞奇人發明的。借此他們能操縱現實,這樣一來,他們的運動速度就超過對手。不過,有時候這種時空切換術會導致整隊飛船湮滅,一視同仁地將坦杜人和他們的敵人一起永遠逐出宇宙。真是瘋了!
波爾特身上的祈禱器官默念著:我在他們飛船上時,他們千萬別用那古怪的驅動術,讓我們制定作戰方案,爭取勝利。坦杜人的艦隊已進入視野,它們的樣子細細長長的,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它們速度快,動力足,所以不屑敷上裝甲。
當然,即便是這樣離奇的形狀,也只是古代信鬼庫中設計的翻版。坦杜人的確肆無忌憚,但是他們的罪行中,卻找不到標新立異這一條。地球人在許多方面比坦杜人更加不守規矩。他們這種不良習氣是由出身低劣造成的。
波爾特有點納悶:那些「海豚」們此刻正在幹什麼。這些可憐的傢伙,要是落在坦杜人或索羅人手中就慘了!儘管這群原始海洋哺乳動物只是笨拙的狼崽族的扈從,但是如有可能,他們理應得到保護。
當然,事情有輕重緩急。不管他們是否值得憐憫,絕不允許他們保留手中的資料!這份資料要麼由「遜位者」掌握,要麼誰也別想得到。
波爾特注意到,他心緒一煩躁,手上的利爪便會從指鞘中伸出。他重又縮回爪子,刻意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等候太空梭慢慢靠近坦杜人的飛船編隊。
波爾特的沉思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顫打斷,他的頂冠也不由得哆嗦起來……那是心靈遙感波段上出現的強烈震盪。
他厲聲說道:「通信員!與旗艦聯絡!看看他們能否證實那個呼叫!」
「馬上執行,總攝政官!」
波爾特竭力控制激動的情緒。他感覺到的心靈遙感能量可能是個詐術。不過,就感覺而言,這些能量應該是正確的。它們攜有「克朗道之火號」戰艦的形象,誰都不曾指望還能再次見到它!
他立刻堅定起來。在即將舉行的談判中,他又增加了一個重大的籌碼。坦杜人若想得到色那寧人的援助,必須提供更多的合作。
駕駛員說道:「已確認,長官。那是『克朗道之火號』戰艦」,他因激動而嗓音嘶啞。波爾特豎起頂冠,表示認可。他凝視前方那群赫然聳現的金屬怪獸,堅定地迎接這場較量、談判,以及等待。
貝伊·喬荷恩正在傾聽鯨的歌聲——那是幾張昂貴的珍品唱片,前些日子,她花了一個月的工資才買下——正在這時,她的探測器發現了信號。她勉強放下耳機,記錄下方向和強度。
信號真多……各種炸彈、爆炸、陷阱。一個小個子瓦宗獸向她指出,這個特別的信號是從基斯洛普星水世界發出的。
貝伊捋了捋她的鬍鬚,開始沉思。
「我相信這會改變事態,可愛的小傢伙。讓我們把這塊未來的碎片留在太空,開始採取行動好嗎?是該讓地球人知道這裡有他們的朋友的時候了,對嗎?」
那瓦宗唧唧地說道,制定政策是她的事。根據聯盟的規定,他們只是密探,不是戰略家。
貝伊很贊同他們的挖苦話,這番話很有情趣。她說:「很好,讓我們試著靠近一些。」
希卡茜匆忙地詢問小艇上的戰鬥電腦。
「這是一種心靈遙感炸彈。」她通過水下通話器,向在外星人飛機殘骸裡工作的人們宣佈。她用的是共同語,鎮靜而精確,帶有一絲冷靜的智慧學腔調。「我未探測到別的攻擊信號,所以我相信,我們感覺到的,是太空戰的餘波。我們以前也感覺過,只是沒有這次強烈。
「我們在海洋深處,海水能部分擋住遙感波。『閃電號』船員們,咬緊牙關,別理睬它。按常規各行其責吧。」
她關上送話器。希卡茜知道,施特已經到船員中去了,她會談笑風生,提高大家的士氣。
遙感噪音就像一陣奇癢,但這種癢具有怪異的節奏。它脈動著,彷彿在發送她吃不準的密碼。
她看著漢尼斯蘇西,他正坐在附近的牆欄上,顯得很疲憊。他本想睡上幾個小時,但遙感爆炸對他的影響,顯然比對海豚更加嚴重。他將之比作指甲刮擦黑板。
「希卡茜,我能想出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好消息,另一種是壞得不能再壞的壞消息。」
她點了點光滑的腦袋說道:「我們已經一再檢查了電流,派了三位船員回去報告,可是飛船那邊始終沒有音信,我必須作最壞的假設。」
「就是說,『閃電號』被俘了,」說著,蘇西閉上了眼睛。
「是的,這個遙感衝擊波是來自這顆行星的表面,說不定星系人已經為爭奪飛船——也許是飛船遺留下的東西——打了起來。」
希卡茜已作出決定:「我立刻乘這架小飛艇返回『閃電號』。我等到你們封閉好船內休息艙再走。你們需要小飛艇的動力來為色那寧人的蓄電池充電。」
蘇西點點頭。希卡茜顯然急於盡快離開。「那麼,我去幫幫他們。」
希卡茜說:「你剛下班,我不允許你去。」
蘇希搖搖頭說:「瞧,希卡茜,一旦我們在這艘戰艦內建成了避難所,就可以灌入濾過的富氧水,海豚們便能好好休息。這個殘骸很能隔絕遙感波。最重要的是,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間,干的房間,免得我只要一轉身,就有一大群 唧唧喳喳的惡作劇小傢伙們在背後取鬧!」他目光中帶著善意的嘲諷。
希卡茜的下顎呈現出一道優美的曲線。「那就再等一等,奇妙的玩具製造家,我和你一起去。工作能使我們忘記外星人的指甲刮擦聲。」
索羅人克拉特並未感到刺耳的震顫。她的飛船能遮擋遙感的干擾。她最初是從參謀們那裡得知這一爆炸的消息。她從皮拉人庫拉貝拉手中接過數據紙卷時,只是略感興趣。
他們在戰爭過程中探測到許多這類信號,但是沒有一個是來自那顆行星的。基斯洛普星上只發生過零星的小衝突。
通常,她本會簡單地下命令,發射一枚自動導航魚雷,然後就把事情忘了。意料中的反索羅人的坦杜-色那寧聯盟,正在那巨大的氣體世界附近結成,她必須制定出各種方案。但是,這個信號中有某些東西吸引了她。
她吩咐那皮拉人:「在行星地圖上確定精確的信號源,包括一切已知敵人飛船著陸點的方位。」
「到現在為止已有幾十處,位置都很模糊。」那位皮拉人統計員吠道,他的聲音十分尖厲。他每說一個音節就要張一次嘴,毛茸茸的睫毛在一對小小的黑眼睛上面掃來掃去。
克拉特對他不屑一顧,她絲絲地說道:「當索羅人出面干預,終止皮拉人充當基薩人扈從的契約時,並不是為了使你們成為太上皇。我是可以質問的嗎?我可不是縱容黑猩猩的地球人!」
庫拉貝拉哆嗦了一下,立刻躬起身子。這個粗壯的皮拉人匆匆跑回自己的數據中心。
克拉特發出舒坦的嗚嗚聲。是啊,皮拉人已臻於完美。他們在自己的扈從面前頤指氣使,但對索羅人的每次吩咐——無論多麼異想天開,總是忙不迭地設法辦好。當個老前輩,實在是件妙事。
在這點上,她得感謝人類。在過去的幾百年間,地球人幾乎取代了廷布利米人,而背上了縱容扈從的壞名聲,地球人成了「提升自由主義」諸多弊端的代名詞。一旦地球被征服,人類經「改造」而降至扈從地位,那時就會有新的種族跳出來替代人類。
克拉克打開私人通信線路,顯示器亮了起來,出現了索羅人普莉蒂爾的形象,她是她率領的艦隊中一艘飛船的年輕指揮官。
「是,艦隊之母,」普利蒂爾微微一躬身,說道,「有何吩咐。」
克拉特的舌頭朝著這位傲慢的雌性青年翻動著,連珠炮似地說:「上次交火中十六號飛船行動太慢,普莉蒂爾。」
「一家之言。」普莉蒂爾查看著自己的交配爪,在屏幕前將它擦乾淨,用這一粗俗的舉止,故意表示自己興趣索然。年輕的雌性很少懂得,真正的侮辱應該很微妙,要讓對方過一段時間才能體會到。克拉特決定教訓她一下。
「你需要休息,以恢復體力。下次戰鬥中,十六號差不多已經沒用了。不過,有個辦法能使她贏得榮譽,說不定還能抓到俘虜。」
普莉蒂爾抬起頭,興趣大增。
「是嗎?艦隊之母。」
「我們探測到一個呼叫,它偽裝成什麼東西,也許偽裝成敵方的求救信號。我懷疑其中別有蹊蹺。」
普莉蒂爾顯然經不起這番花言巧語的誘惑,「我很想聽聽,艦隊之母。」
克拉特歎了口氣,果然不出所料。她知道,年輕的船長們心底裡都相信有關她神機妙算的所有傳說。她早知道普莉蒂爾會上鉤的。
她想:你要學的還多著呢,普莉蒂爾,哪裡會這麼容易把我拉下台,讓你取而代之。你那嬌嫩的皮上還需留下許多傷疤!我會樂意教你的,年輕人。
吉莉恩和麥肯妮一抬頭,見是塔卡塔-吉姆和伊格內西奧梅茨進了醫療艙,還帶著三條粗壯的、身穿戰鬥服、一臉凶相的新長吻海豚。
瓦塔賽蒂忿怒地發出誰也聽不懂的尖叫聲,衝上來擋在她倆前面。麥肯妮的助手們躲在這位外科醫生身後唧唧直叫。
吉莉恩與梅茨的目光對視了一下,較量終於來臨。現在他們可以看看,麥肯妮的話是否都是憑空臆測。吉莉恩仍然抱著希望:塔卡塔-吉姆採取這些行動,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克萊代基受傷,純粹是意外事故。
麥肯妮已經下了決心。年輕的海豚軍校生阿齊,還沒有回來。她怒視著塔卡塔-吉姆,猶如看著一頭虎鯊。那條雄豚此刻的表情,也和虎鯊相差無幾。
吉莉恩有件秘密武器,但她發誓過,不到萬不得以,絕不使用。她想:讓他們先動手,讓他們先攤牌,我們再亮出王牌。最初階段也許有點危險。她趕來醫療艙之前,先向尼斯電腦發送了一個簡短的呼叫。如果她錯誤估計了「閃電號」上海豚返祖現象的嚴重程度,她的處境就會很困難。也許,她本應該讓奇皮魯呆在身邊。
「巴斯金博士!」伊格內西奧·梅茨還沒游近,就抓住牆欄,讓一條全副武裝的新長吻海豚游到他前面。「很高興再見到你,可是你為什麼不來報告?」
塔卡塔-吉姆補充說道:「嚴重違反安全條例。」
吉莉恩認為這就是他們的策略。他們大概想堅持這項罪名,直到把我關禁閉。
「怎麼?我是來出席船務會議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從麥肯妮博士處得到通知,讓我回來參加。假如你們指揮艙的工作人員弄丟了我的答覆,我表示遺憾。我聽說他們大多是新手,缺乏經驗。」
塔卡塔-吉姆皺起眉頭。她完全有可能發來過答覆,但指揮艙在混亂中丟失了。
「麥肯妮的通知也是違抗命令!你的返回違反了我的特別指示。」
吉莉恩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不就傳達你召開船務會的通知?條例上寫得清清楚楚:你必須在船長死亡或失去能力後二十四小時之內,召開船務會議。」
「準備工作早就進行了!但在緊急情況下,代理船長可以否決船務委員會的提議。如果出現明顯的違抗命令,我有權……」吉莉恩緊張起來:一旦塔卡塔-吉姆喪失理智,她的一切準備都用不上了。也許,她必須碰碰運氣,躍過那排護士頭頂,跳上護牆;她的辦公室只有幾步之遙。
「……命令將你拘留,並在緊急狀態結束後,舉行一次聽證會。」
吉莉恩打量了一下那幾條海豚衛兵的姿態,他們真會願意傷害一個人類?他們的神色表明,也許會的。
她覺得口乾舌燥,但仍不動聲色。她小心地答道:「中尉,你誤解了自己的法定地位。我認為船上絕大多數海豚都不會感到驚訝,如果……」
話語在她喉嚨裡卡住了,吉莉恩覺得脊椎一陣冰涼,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像在搖晃、震盪。接著,在她伸手抓住牆欄之際,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她頭腦裡面傳了出來。
其他人瞪著她,被她的舉止弄糊塗了。隨即他們也感覺到了。
塔卡塔-吉姆疾速轉著身大叫:「遙感炸彈!麥肯妮,快接通指揮艙!我們受到襲擊!」
那海豚醫生忙閃到一旁,驚訝地看著他飛快地從身邊掠過。轟鳴聲越來越強烈,吉莉恩用手緊緊摀住耳朵,她看到梅茨也這樣做。衛兵們亂了套,難受得尖叫不已,小船似的眼珠因恐懼瞪得大大的。
我趁此突圍?吉莉恩竭力思考。可是,如果這真是一次襲擊,我們必須捐棄前嫌,共同對敵。
「……無能的傢伙!」塔卡塔-吉姆對著對講機喊道。「你說的『只有一千英里』,是什麼意思?確定距離!……為什麼主動遙感器失效了?」
「等等!」吉莉恩叫道。她拍了拍手,心中湧起一股激情,繼而放聲大笑。塔卡塔-吉姆仍在向指揮艙人員哇哇地喊叫著,但其他人都轉身驚訝地看著她。
吉莉恩大笑不止,拍擊著水,捶打著最近的護士,摟抱著瓦塔賽蒂顫抖的身軀。
這時,連塔卡塔-吉姆也停了下來,被她這陣顯然是歇斯底里的狂喜弄得莫名其妙。他瞪大眼睛,不理睬指揮艙傳來的驚惶的唧唧聲。
「湯姆!」她高聲叫道。「我告訴過你,你是不會死的!見鬼,我愛你,你這狗崽……哦,如果當初去的是我,此刻也一定到家了!」
海豚們瞪著她,眼睛睜得更大了。他們開始意識到她在嚷些什麼了。
她笑著,淚珠順著臉頰淌下。
「湯姆,」她柔聲說道,「我告訴過你,你不可能死!」她一邊說,一邊盲目地擁抱著身邊最近的什麼東西。
聲音傳到克萊代基時,他正無重懸浮著。
就像聆聽貝多芬的音樂,又像試圖親耳聽懂一條座頭鯨的話語。
有人將音頻線路開著,以便萬一他發出聲音就能聽見。誰也未曾想過,這一條線路是雙向的,外面船艙的話語也傳進了重力液體艙。
那些話既誘人又費解,就像一首偉大交響樂中幽靈般的音符——它們暗示,作曲家瞥見的東西,音符只能含糊地傳達,而語言卻永遠無法企及。
塔卡塔-吉姆發出的哇哇聲和嘟噥聲,威脅的口氣十分明顯。還有吉莉恩 巴斯金小心而清晰的嗓音。要是能聽懂這些話就好了!
克萊代基知道飛船危在旦夕,但是他無能為力,那些古代眾神還不肯放過他,不讓他動。他們還要向他呈威,直至他聽命於他們。
他任憑陣發性恐懼的擺佈——就好似潛入水中與一隻大章魚搏鬥,然後浮上水面透口氣,接著再沉入渾沌之中。當他們把他往下拖時,他再次捲入心靈符號的大漩渦中,捲入悸動的夢境,他們敲打著他工程師的心智,以異類的種種印象,持續地敲擊著。
如果他的語言中樞沒有摧毀,那麼這場襲擊就不可能成功。克萊代基悲哀地發現自己喪失了言語功能。他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傾聽這些說話的聲音,聚精會神地琢磨著這些聲調熟悉的古怪音符。
沒有全部喪失!過了片刻,克萊代基下了這樣的結論。他能分辨出幾個詞,簡單的詞彙,大多是人或物的名稱,或與其有關的簡單動作名稱。
他的遠古祖先也能做到這一步。
可是他一次只能記住三四個詞,所以不可能聽懂交談。他也許能費力地詮釋一個句子,可是當他竭力理解下一個句子時,早把這個句子忘了。事情困難得令人痛苦,他終於放棄了這番徒勞的嘗試。
他想,這方法行不通。
他忖道:能否用完形1方法試一試呢?遠古眾神就是在他身上使用這種方法的。包容……吸納……就像貝多芬感受的那樣去感受:沉浸到小提琴協奏曲的神秘境界中去。
【1 完形指物理或心理現象的一種不可分割的結構或形態,其性質可由各組成部分導出。——譯注】
從通話器裡傳來憤怒智能生物的唧唧呱呱聲音。聲音在艙室中跳躍,飛散,就像顆顆苦澀的水珠。在可怕而奇妙的下沉之後,他感到了斥力。他強迫自己傾聽,去尋找出路——為幫助「閃電號」和全體船員找到一條生路而竭盡全力。
他正殫盡竭慮之際,需求在他心中膨脹,他在一片渾沌的聲海中尋找一個樞紐,一個焦點。
激流的混濁 掩蓋了 凶殘的敵人
自相殘殺時
忽略了
鯊魚!
愚蠢的短視
召來了
惡鯊……
他發現自己違心地開始發出卡噠的聲納。他竭力止住,知道這將引起的後果,但聲納聲還是不聽話地從他額頭發出,隨即又匯入了一陣陣低聲呻吟。
他自己的歌聲編織成一張越來越粗的網,籠罩了他,醫療艙傳來的爭辯聲漸漸漂遠了。嗡嗡的、辟啪的回聲令四壁慢慢消隱,四周形成了一個新的現實世界,身邊一點點聚起了一個黑影。
他一言不發,示意黑影走開。
:不
:我們回來了
:你還有更多要學:
就我所知,你們只是我心頭的譫妄而已!你們誰也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你們永遠在我聲納的反射中說話!
:你的回波可曾這麼複雜過?:
誰又知道我無意識會幹些什麼?在我記憶中,儲存著千奇百怪的聲音,是任何別的鯨目不曾聽見過的!我到過一處地方:活的雲向馴服的颶風發出呼嘯!我聽見過黑洞的、猶如世界末日的轟鳴聲,我還聽過星星歌唱!
:還有一條理由,你是我們要的人
:這裡需要我!
:別猶豫
來吧,
克萊代基:
古老的神明,克-克-剋夫-克利,走得更近。它那對聲納完全透明的形體發著螢光。他的利齒閃閃發亮。無論它是否虛幻,這巨大的身影開始移動,並像以往一樣,帶著他一起移動,他卻無力抗拒。
:下去:
這時,正當聽天由命的消極感掃過他的身心,克萊代基聽見一個聲音。奇妙的是,這聲音不是他發出的,用以驅散瘋癲的夢境。這聲音來自別處,強大而急迫!
:別管它
:來吧:
克萊代基的思緒在它後面跳躍著,彷彿那是一群鯔魚,即便當那聲音越來越響,震耳欲聾,他的思緒仍緊緊相隨。
:你的敏感激活了
:你有了以前從不知道的心靈遙感
:你還不知它的用途
:放棄眼前的報酬
:走那條艱辛之路……:
克萊代基笑了,完全向這來自外部的聲音敞開自己的心扉。它闖了進來,驅散了那古代神明的耀眼黑暗,將它化作粼粼閃爍的聲納亮斑,隨即漸漸消失。
:那不是你的道:
:克萊代基……:
接著那巨額神便無影無蹤。克萊代基為自己掙脫殘酷的幻覺而放聲大笑,他感謝那解救他的聲響。
但那聲音越來越響,勝利感化作恐慌。它膨脹著,在他頭腦中產生巨大壓力,擠壓著頭顱的四壁,撞擊著,拚命想往外衝。世界變成一片飛旋的、充滿奇異呼救呻吟的聲海。
克萊代基試圖與那勢不可擋的浪濤搏鬥,發出了一聲絕望的、顫抖的呼嘯。
第五十章 「閃電號」
遙感炸彈發出的擬聲波終於漸漸消逝。
「克萊代基!」麥肯妮一邊喊,一邊游向船長的液體艙。其他船員也轉過身子,剛好發現這條受傷的海豚十分痛苦。
「他怎麼了?」吉莉恩游到麥肯妮身邊問道。她能夠看見船長無力地掙扎,發出一陣輕微的、若有若無的呻吟。
「我不知道。遙感炸彈威力達到頂峰時,沒有人在監護他!我剛發現他很難受的樣子。」
艙內那個碩大、深灰的軀體,此刻似乎平靜了一些,背部的肌肉慢慢地抽動著,克萊代基發出一聲低低的、顫抖的叫聲。
伊格內西奧·梅茨游到吉莉恩的身邊,開始說道:「啊,吉莉恩……我要你知道,湯姆活著,我很高興。不過,這一耽擱不是好兆頭。我仍然以性命打賭,他的特洛伊海馬計劃有欠考慮。」
她冷冷說道:「我們在船務會議上討論,好嗎,梅茨博士?」
梅茨清清嗓子說:「我沒把握代理船長會不會准許……」在她的逼視下,他停住了,把目光移開。
她掃了一眼塔卡塔-吉姆。如果他幹出任何輕率的事,那將會成為壓垮「閃電號」士氣的最後一根稻草。吉莉恩必須讓他相信,一旦與她發生爭執,他肯定是輸家。但她也必須給他一條出路,不然飛船內戰一觸即發。
塔卡塔-吉姆回頭看著她,目光中包含著露骨的敵意和老謀深算。她看見他下顎上的聲音感官觸鬚,朝在場的海豚一一掃去,顯然在測試他們的反應。湯姆依然活著的消息,會像號角一樣傳遍飛船。已有一條武裝新長吻海豚衛兵,受到副船長明顯但謹慎的煽動,露出躍躍欲試的興奮神色,與瓦塔賽蒂樂觀地喳喳交談起來。
吉莉恩意識到:我必須趕快行動,他會鋌而走險的。
她微笑著朝塔卡塔-吉姆游去,他向後退開,一條忠心耿耿的新長吻海豚在他身邊怒視著她。
吉莉恩說得很輕,其他人聽不到。
「塔卡塔-吉姆,想都別去想。船上海豚的頭腦中剛留下湯姆·奧利的印象。如果剛才你想傷害我,那麼現在情況不同了,就連你也更加明白了。」
塔卡塔-吉姆瞪大眼睛,吉莉恩知道自己的話擊中了要害:她強調自己具有遙感能力的計策已經奏效。「此外,我會一直緊隨伊格內西奧 梅茨身旁。他很輕信,可一旦他目睹我受到傷害,你就會失去他。你們需要一個人類傀儡,不是嗎?假如沒有這個作幌子,連你的新長吻海豚也會散伙的。」
塔卡塔-吉姆響亮地咂著嘴。
「別嚇唬我!我沒必要傷害你。我是飛船的合法權威。我可以把你關禁閉!」
吉莉恩看看自己的指甲說道:「你這麼肯定?」
「你想煽動船員違抗飛船首長?」塔卡塔-吉姆的聲音中包含一絲真實的震驚。他想必知道,不管法律是怎麼說的,船上許多、也許大多數新寬吻海豚會追隨她的。但那就成了一場嘩變,並會分裂船員。
他帶著嘶嘶聲說道:「法律在我一邊。」
吉莉恩歎息一聲。必須使出最後一手了。雖然一旦地球上的海豚得知後,會對他們有莫大傷害,但她別無選擇。她輕輕吐出兩個很不情願說出的字眼。
「秘密指令。」她說。
塔卡塔-吉姆瞪著她,隨即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他豎起身子,又朝後翻去,衛士們全都迷惘地眨著眼睛。吉莉恩轉過身,看見梅茨和瓦塔賽蒂注視著他們。
「我不信你的話!」塔卡塔-吉姆哇哇叫著,朝四周噴著水。「在地球上我們就得到允諾!『閃電號』是我們的飛船!」
吉莉恩聳聳肩。「問問指揮艙的人員,戰鬥控制系統能否運轉;找個人試試,能否從外閘離開飛船;試試能否打開武器庫的艙門。」
塔卡塔-吉姆猛一轉身,疾游到船艙另一端的通信屏幕前,他的衛兵朝吉莉恩盯了一眼,隨即跟了過去。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反叛的意識。
吉莉恩知道,並非所有船員都有那種感覺的。大多數船員也許會很高興,但在內心深處會積澱下一種別樣的滋味。「閃電號」航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在海豚心中建立起獨立、自信意識,但這一目標已經遭到挫折。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先試一試?
她搖搖頭,湯姆要是在這裡就好了。湯姆也許會用三段體說上幾句挖苦的俏皮話,令大家感到羞愧,輕而易舉地把事情擺平。
他想著,唉,湯姆。我只有頂替你了。
「吉莉恩!」
麥肯妮的尾鰭擊打著水面,她的工作服嗚嗚作響。他用一條金屬手臂指了指浮在重力液體艙內的那條負傷海豚。
克萊代基也正在看著她!
梅茨驚呆了。「上帝啊——可你不是說過,他的大腦皮層燒壞了?」
克萊代基面部呈現出聚精會神的模樣。他沉重地喘著氣,接著發出一聲竭盡全力的呼叫。
「出去!」
麥肯妮歎息道:「這是……是不可能的,他的語……語言中樞……」
克萊代基用力皺起眉頭。
出去
:克萊代基!
游吧
:克萊代基!
這是三段體的嬰兒語,不過帶著一種古怪的腔調。他的雙眼燃燒著智慧的光芒。吉莉恩的心靈遙感意識在躍動著。
「出去!:」
他在艙內轉了個身,有力的尾鰭敲擊著窗口,響亮地發出「砰」的一聲。他反覆說著那個共同語單詞,用的降調很像原始語。
「出……出去!:」
「扶他出……出來!」麥肯妮命令助手們。「輕點!快點!」
塔卡塔-吉姆飛快地從通信屏幕游回來,滿臉怒氣。但他在重力液體艙前突然停住了,呆呆地看著船長那對明亮的眼睛。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將他擊垮了。
他前後滾動,彷彿無法決定用什麼身勢語更恰當,最後他轉向吉莉恩。
「我剛才做的一切都是基於這樣的信念,它對於飛船、船員和使命都最為有利。回到地球後,我能證明自己是對的。」
吉莉恩聳聳肩說:「讓我們希望你能有這個機會。」
塔卡塔-吉姆乾笑了笑說:「很好,我們就來召開這次荒唐的船務會……會議吧。會議一小時後召開。但我得警告你,巴斯金博士,別做得太過分,我們必須妥協。假如你想要挾我,飛船就會分裂。」
「那時我會與你決……決戰。」他又低聲加了一句。
吉莉恩點點頭。她已經達到了目的。即使塔卡塔-吉姆果真如麥肯妮懷疑的那樣,做過嚴重的壞事,眼下也沒有證據。要麼妥協,要麼將飛船推入內戰。一定要給這位副船長留條出路。
「塔卡塔-吉姆,我記住了,那麼,一小時後我準時出席。」
塔卡塔-吉姆轉身離去,兩個忠實的衛兵也緊隨其後。
吉莉恩看見伊格內西奧望著那海豚中尉的背影發呆。「你失去控制了,對嗎?」她游過他身旁時,冷冷地說道。
這位基因專家把頭一甩。「什麼,吉莉恩?你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臉色表明她說得不錯。跟許多人一樣,梅茨也過高估計了她的遙感能力。此刻他定然在納悶:她是否已看出了他的心事。
吉莉恩笑得瞇縫起眼睛。「讓我們過去目睹奇跡吧!」
她游到麥肯妮身旁,她正焦急地等著克萊代基出現。梅茨猶豫不決地看著她的背影,隨即便跟著游去。
第五十一章 托馬斯·奧利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將洞口的籐蔓扯開。他爬出棲身處,眨著眼睛,眺望著晨霧。
厚厚的烏雲已聚起。沒有敵人飛船,太好了。他就怕敵人會趁他被遙感炸彈震得失魂落魄時出現。
這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在最初幾分鐘裡,爆炸產生的心靈衝擊波,在他設下的催眠防禦四周狂轟濫炸,有的已越過心理屏障,使他的大腦處在一片異族的喧囂之中。整整兩小時——就像永恆一般漫長——他與各種瘋狂的意象、衝動、神經觸發的幻光幻聲拚命搏鬥。湯姆依然被這種反應弄得渾身哆嗦。
我衷心希望色那寧人仍在參戰,他們已經注意到了。這樣,一切苦難便是值得的。
據吉莉恩說,尼斯電腦認為,它從色那寧人飛船殘骸的信息庫中找到的信號密碼,肯定是正確的。如果天空中還有色那寧人,他們定會給予答覆。這顆炸彈在方圓數百萬英里內都能探測得到。
他從水草縫隙中掏出一把污泥,隨手扔在一邊。滿是泡沫的海水漲了上來,幾乎要漫到洞口。另一處縫隙也許就在旁邊那個小丘外幾米處——這一片水草地不斷地此起彼伏,就像人在呼吸一樣——但湯姆希望近旁就有個水下出口。
他盡可能掏去污泥,然後抹抹雙手,坐下來,從隱蔽處查看天空。他把剩下的兩顆心靈遙感炸彈擱在膝蓋上。
好在這兩枚炸彈裡沒有裝進震耳欲聾的色那寧人求救信號,裡面只是一些預先錄製的信號模塊,按設計將簡短的密碼傳往數千公里外。
湯姆從他墜毀的滑翔機中,只撿出三顆信息彈,所以他只能傳送數量很有限的消息。根據他爆炸的是哪顆炸彈,吉莉恩和克萊代基就能知道,前來調查色那寧人求救信號的是哪類敵人。當然,也可能出現事先未曾料到的事,無法納入他們討論好的範疇,這時,只好由湯姆決定,究竟發出模稜兩可的信號,還是不發信號,等著瞧。
也許,攜帶一部電台更好些。但附近的飛船會立刻收到信號,他還沒來得及講幾句話,這個地點就會遭到轟炸。一枚信息炸彈可以在一秒鐘內傳出消息,而且難以測定它們方位。
湯姆想到「閃電號」,那裡有他嚮往的一切——食物、睡眠、熱水澡,還有他的女人。應該先享受哪一種呢?想到此,他不禁笑了。吉莉恩會理解的。
如果他的實驗能給「閃電號」創造一個短暫的機會,那麼飛船就會拋下他一人,逃離基斯洛普星。即使這樣,他也不算白死。他不怕死,怕只怕未能盡其所能,怕只怕死神降臨時未能朝它眼裡吐唾沫。這最後一手是很重要的。
他又想到另一番景象,一幅更糟的景象:「閃電號」已經被俘,空戰已告結束,他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諸東流。
湯姆打了個冷戰。最好還是想像死得其所。
不間歇的勁風吹得烏雲滿天疾行。一團團又厚又濕的濃雲,時而聚攏,時而飄散。湯姆將手舉至額頭,擋住東方射來的強光。大約在離開被霧靄裹住的太陽往南一弧度處,他覺得自己看見天空中有東西在動。他朝洞裡縮了縮。
一個黑色物體,從東方一團流雲中緩緩而降。它高懸在這片水草地上空,飛旋的氣流,一時間遮蔽了它的形狀和大小。
一陣隱隱約約的嗡嗡聲,傳進湯姆耳中。他從隱蔽處四面張望,想找到丟失的雙筒望遠鏡。這時雲霧忽地散開了一下,他清楚地看見了高懸的飛船。它就像一隻巨大的蜻蜓:頭尾突尖,一副窮凶極惡的模樣。
除了凶殘而酷愛詭秘的坦杜人之外,沒有什麼種族會從信息庫的深處,發掘出如此怪異的機型。狹窄的機身,四面八方都伸出形態可怖的突起物,這正是坦杜人的標誌。
然而,飛船的一端卻有一個鈍頭的楔形附屬物,它和精美、殘酷而漫不經心的整體格調格格不入。它看上去與飛船的佈局極不相稱。
他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雲層又聚攏了,遮住了巡航飛船。但是強大發動機的轟鳴聲,卻越來越響。
臉上五天未刮的鬍鬚隱隱作癢,湯姆伸手抓了抓。坦杜人的到來不是吉兆。如果露面的只此一架,他應該引爆三號信息彈:告訴「閃電號」緊閉艙門,決一死戰。
這是人類絕無可能與之談判的敵人。在星系沼澤的各次大小衝突中,地球飛船很少佔過上風,即使在兵力上超過坦杜人時,依然如此。而且,假如周圍沒有目擊者,坦杜人很喜歡挑起戰端。地球人一直遵守命令,不惜一切代價避開他們,直至廷布利米人的顧問能教會地球人一種秘訣,藉此可以擊敗這伙偷襲大師。
如果露面的只有坦杜人,這還意味著,他也許是最後一次看見日出了,因為他一旦引爆信息彈,便幾乎肯定會暴露自己的方位。坦杜人的扈從一旦捕捉到別人的心靈氣味,就能遙測到他的思想。
他想:無限之主,我向你祈禱,快派別人介入衝突,即便不是色那寧人也行,一顆約弗人的作戰小行星,就足夠把這裡的事情攪渾。我答應你,我回家以後,一定念五遍阿彌陀佛,十遍聖瑪麗亞。行嗎?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甚至會替你在吃角子老虎機1里投進一大把籌碼。
【1 吃角子老虎機是一種賭博用具。——譯注】
他幻想著:一支廷布利米人-地球人-辛西亞人的聯合星際艦隊突然從雲端裡湧出,把坦杜人打得落花流水,將這群戰爭狂掃蕩得片甲不留,萬里晴空,一片明淨。多麼美妙的憧憬,可是他能想出十幾條理由,證明這是不可能的。其一,雖然辛西亞人很友善,但是除非他們勝券在握,不然是不會出手的。而廷布利米人,他們也許會幫助地球保衛自己,但是也不會將他們美麗的脖子伸得太長,去保護這麼一小撮狼崽。
他用手指摸到三號炸彈,心想:好啊,無限之主,你這主宰命運與機遇的女神。我會滿足於這艘孤零零的、破舊的色那寧人巡天飛船的。
幸運女神沒有立即答覆,他也沒有期望獲得答覆。
隆隆聲似乎正從他頭頂滾過。當飛船發出的強粒子場掃過這片地域,他的每根毛髮都豎了起來。飛船的心靈屏障在他不甚強大的遙感意識中嘎嘎作響。
這時,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開始慢慢向他左方減弱。湯姆朝西望去。鋸齒狀的烏雲正好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露出那架坦杜飛船——一架輕型驅逐飛船,他這時看清了,不是一架真正的作戰飛船——離他只有幾英里遠。
他正觀望,那鈍頭附屬物與母機脫離,開始慢慢朝南方飄去。湯姆皺起眉頭:這東西看上去不像他熟悉的坦杜偵察飛船。它的機型完全不同,又粗又短,倒像是……
雲霧又聚攏了,令人掃興地遮住了兩艘飛船。它們沉悶的咆哮聲,伴隨著附近火山發出的隆隆低吼。
突然,從湯姆剛才看見坦杜人飛船的地方,發射出三道刺眼的綠光,擊中海面,發出白熾的閃光,緊接著是一陣超聲波雷聲。
起初湯姆以為坦杜人在轟炸底下的海面,但雲層突然被一陣耀眼的爆炸撕裂,這表明那艘坦杜飛船才是攻擊目標。在雲層上方高處,有別的飛船正在攻擊坦杜人!
湯姆忙著觀察,沒時間歡呼。他把頭扭向另一邊,以免驅逐飛船向攻擊者發射反粒子光化束時,自己的眼睛被灼傷。陣陣熱浪烘烤著他的後腦勺與左臂,他連忙將遙感炸彈掖到腰帶下面,並迅速戴上呼吸面罩。
一道道毀滅一切的反粒子束,在天空形成一股股太陽內部一般的高溫。湯姆抓住自己的那包東西,從他事先在茂密的籐蔓中掏出的小洞中潛沒到水中。
他正濺著水花,穿過密密麻麻的懸籐叢林時,轟鳴聲突然寂靜。筆直的、搖曳的戰爭死光刺透了昏暗的天空。湯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這沒多大意義;面罩不會洩漏氧氣,但會讓二氧化碳逸出。他開始吸氣,一隻手緊緊抓住一條結實的根,作為支點,但不久便發現呼吸困難。四周長滿植物,他本以為氧氣含量一定很高,但面罩邊框上的微型指示器顯示的讀數恰恰相反。
與基斯洛普星高鹽的海水相比,這裡的水中幾乎不含氧氣。面罩上附著的漂動鰓狀纖維收集到的氧氣,只夠他呼吸的三分之一,而且只能一動不動。
再過幾分鐘,他就會開始暈眩,用不了多久,就會失去知覺。突然傳來幾聲悶響,穿透了水草覆蓋層。幾道耀眼的光柱,穿過樹葉屋頂的空隙,刺破了昏暗,有一道正好落在奧利面前。即使沒直接射中他,他的眼睛也被刺痛。他看見水面上的幾片葉子,不久前在火山噴發的灰雨中倖存下來,此刻被高熱烤得捲曲起來,變得焦黃,最後枯萎、凋落。
我剩下的裝備也都烤焦了。
我若是浮出水面呼吸空氣,也會烤焦的。
他用雙腿纏住粗粗的根,扭動肩膀,放下背囊,在裡面翻動著,想找出一些可用的東西。由於陰影很濃,他主要靠觸覺來摸索。這些東西包括吉莉恩給他的慣性追蹤儀,一袋乾糧,兩壺「新鮮」飲水,鐵筒槍的銀彈,一套工具。
空氣測量儀已呈不祥的橙色。湯姆將背囊夾在雙膝間,扯開工具匣。他拉出一節橡皮膜包裝的軟管狀乾糧,直徑約八公分。他用鞘刀割下一截,這時從面罩視野的邊緣,可看見有紫色的油狀物,滲進周圍的水中。
他將一端塞進面罩的進食閥,閥門密封得很好,但軟管內的食物噴入他嘴裡,嗆得他直咳嗽。
沒有時間管這些細節了。他將那條根彎到水草孔洞處,將橡皮管的一端按到根的下面,但是當他掰直捲曲的軟管時,苦澀、油膩的水從裡面衝了出來。本來面罩的過濾閥能淨化液體,但是湧進的水太多了。他趕快把臉扭開,但已經嚥下了一點,滋味實在噁心。
湯姆伸出手,將管子推到狹小水池的水面上,那裡,激戰的道道閃光直射水的深處。他用力吮吸著軟管,把吸入口中的淤泥和一股強烈的金屬味吐掉,不顧一切地想把軟管弄乾淨。
有一次爆炸的炫目閃光離得特別近,灼痛了他伸在離水面不遠的手指。他本能地反抗著喊出聲,或甩手止痛。意識開始消退,硬將左手留在熾熱中的意志也慢慢消散。
他用力吸著,終於得到一小股潮濕的空氣作為報償。他發瘋似地吮吸著,炎熱、霧濛濛的空氣中充滿煙味,但畢竟富有養分。他把空氣吐進面罩,相信它能保存這來之不易的氧氣。
肺部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左手的劇痛佔了上風。他正覺得自己快挺不住時,來自上方的灼熱減退了,漸漸退化成天空中一個暗淡的閃爍光斑。
幾米處是水草地的又一處缺口,在那裡他也許可將軟管夾在兩條粗根之間,而無需暴露自己。湯姆深呼吸幾次,掐住軟管。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做準備,一道耀眼的藍光突然充滿水中,比剛才明亮得多,在四處投下突兀、刺目的黑影,緊接著一陣劇烈的爆炸,海水把他掀起,就像拋起一隻破爛的玩偶。
一個巨大的東西撞擊了海洋,才會掀起如此巨浪。那條充作支點的粗根,也被拔了起來,他跌入一堆猛力甩打的亂籐之中。
浪滔撕走了他的背囊,他伸手抓去,觸到一條帶子。突然,什麼東西砸在他後腦勺上,把他打得眼冒金星,背囊被衝進喧囂與忽閃的陰影之中。
湯姆將身子蜷成一團,用小臂抱住面罩的邊緣,迎著劈面打來的條條籐蔓。
湯姆還經歷過另一種漩渦——強烈摩擦、撕人肌膚的沙暴。金星上的空氣,比水的密度還大,撕打著他脆弱的衣服與頭盔,兇猛地扼住他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極為珍貴。沒過多久,他就無法行走,只能在沙丘間跌跌撞撞地爬行。最後,他趴在一個突出的玄武岩峭壁的背風處等死。一小時,也許是一百年,在昏迷中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又睜開眼睛。
他絕望地想著:這麼說,他們是對的……。他一抬頭,看到一道真正的光線刺透了金星的熱霧,刺痛了他還不習慣的雙眼,引得淚水直冒。畢竟,古人說得對。死亡降臨,猶如天使來到身邊……
天使低低地彎下腰。鑽石邊框面罩後的那張臉龐,金黃的頭髮,他恍惚覺得自己像是認識的。一張熟悉的臉,彷彿他已熟識了半輩子……
嘴唇嚅動。「這麼說你就是奧利老弟。」擴大的聲音令人欣慰,不過,比天使的語言聽來更加地道。「和你的照片比起來,你這副尊容實在不怎麼樣。不過,我要先把你洗乾淨,再作審判。」
「呃……呃……」他哼著,有一雙手把他拉上擔架,她的臉從未離開他的視野。湯姆覺得,一旦她從眼前消失,生命也會隨之消失。她一邊將藥物輸入他的靜脈,一邊不停地低語:「好了,一切都沒事了……說,你認識我嗎?沒人介紹過我們相識,但是他們哄騙我們見面,要我們結婚。」
那一回,在金星地獄般的天空下,正因為有她,他再也沒有喪失知覺。可是現在,他能抓住的只有回憶。意識慢慢地淌走,就像苦澀、未能補充的空氣一樣。
他甦醒時的頭一個念頭是驚訝:他竟然還在呼吸。湯姆以為激戰仍在進行,直至他意識到,他感覺的震動,來自自己的軀體。耳中聽到的咆哮聲,是他耳朵裡在咆哮。
他那只陣陣作痛的左臂,搭在一條水平的殘根上。泥濘發綠的水,直漫至他的下頦,拍打著帶有鰭狀邊緣的面罩。肺部疼痛,空氣污濁。
他抬起顫抖的右臂,把面罩扯下,掛在脖子上。濾器擋住了臭氧,但他仍滿心感激地深深吸氣。剛才失去知覺前的最後瞬間,他肯定選擇了寧可被火烤死,不願被水悶死,所以把頭伸出了水面。幸虧,他伸出腦袋時,戰鬥已經結束。
湯姆忍住奇癢,沒有用手去搔眼睛,手上的污泥對眼睛不會有好處。由於生理反饋的作用,眼淚湧了出來,將大部分的凝固的黏質沖走。他一旦能睜開眼睛,就抬頭張望。
北方,火山仍一如既往濃煙滾滾。漫天的雲層不知怎的裂開幾道縫隙,露出一條條雜色斑駁、彎彎扭扭的煙霧,彷彿張張彩幅懸掛天宇。湯姆四周,小小的爬行生物正從烤焦的水草裡爬出來,恢復他們正常的營生——吃,或者被吃。天空中已不見飛船,以新星的熱能相互掃射的炫目光柱也不復存在。
湯姆頭一回喜歡上了這片單調的籐蔓地帶。他無需從水中站起多少,便可看見幾根煙柱,從慢慢下沉的殘骸升起。他正望著,遠處一個金屬廢棄物突然爆炸。幾秒鐘後聲音傳來,就像沉悶的咳嗽聲,間或還夾雜著明亮的閃光。那個昏暗的陰影沉得更低。湯姆的目光從最後一次爆炸移開。當他重新看去時,只發現那裡除了幾團蒸汽外,一無所有,耳際飄來一陣模糊的嘶嘶聲,漸漸歸於寂靜。
其他地方也漂著一些碎片。湯姆環顧著,因這場浩劫感到畏懼。殘骸的碎片超過一場中型戰役的破壞規模。
他嘲笑著造化弄人,直笑到受傷的肺部生痛。星系人都趕來調查一個假信號,他們本應前來實行仁慈的天職,但實際攜來的卻是致命的仇殺。現在他們死了,他卻還活著。這不像是命運女神心血來潮的隨意安排,這太像上帝本身神秘而諷刺的傑作。
他自忖著:這是否意味著我又是獨自一人?我真有錢。放了那麼多焰火,只有一個卑微的人存活?
也許,我也活不了多久。他千辛萬苦拖來的物品,幾乎都在這場戰火中喪失殆盡。湯姆突然皺起眉頭。信號彈!他朝腰上探去,整個世界彷彿都陷了下去。只剩下一枚了!其他幾枚一定在與纏繞的籐蔓搏鬥時滾走了。
當他右手停止抖動,他便小心地伸到腰帶下,抽出這枚遙感炸彈,這是他與「閃電號」、與吉莉恩的最後聯繫了……
這枚炸彈成了檢驗的器物 ……如果他認為特洛伊海馬應該升空,就應當引爆這枚炸彈。現在他必須決定是引爆這顆炸彈呢,還是什麼也不幹。他只能在「是」與「否」中兩者擇一。
要是能知道是誰的飛船襲擊了坦杜人,那就好了。
他把炸彈重新放好,又開始慢慢轉動身子。西北地平線上有架飛船殘骸,看上去有點像打破的蛋殼,上面仍在冒煙,但已不再燃燒。沒有爆炸,看上去它也不再繼續下沉。
湯姆想:好吧,就以它為目標吧,看起來還沒有毀壞殆盡,上面也許還能找到些器材或食物。毫無疑問,那裡可以安身,只要上面放射性不要太強烈。
看起來大約有五公里的路程,當然視覺有時會出現誤差,不過有了目標,至少就能開始行動。他需要更多信息。那堆殘骸也許能告訴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湯姆琢磨著,究竟應該在「陸上」行走,即靠雙腳跨越這一大片水草澤地呢,還是在水下穿行——從一個氣孔游向另一個氣孔,時刻警惕未知的深水生物。
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嗡嗡的顫音,一轉身,只見一架小型飛船,離他約有一公里正慢慢朝北而去,它在距海面僅幾米的高度搖搖擺擺地飛行,機身上的重力屏障一閃一亮,驅動聲時而響亮,時而又漸漸低沉下去。
湯姆戴上呼吸器準備下潛,但這架小飛船不是朝他這邊飛來,它飛向西邊,從它粗短的重力平衡機身兩側射出朵朵火花。機身上沾著一道道黑色而醜陋的條紋,有一塊面板被熱氣燒熔,四周佈滿了金屬的皰狀物。
它飛過時,湯姆屏住呼吸,他從未見過這種機型,不過他能設想幾個種族,他們的風格與這一造型是相容的。這架偵察飛船已奄奄一息的動力裝置像在咳嗽,它像蜻蜓一般在水上一點一點。重力發生器的高頻嗚嗚聲開始低沉下來。
飛船駕駛員顯然知道飛船不行了,它傾斜著,改變方向,朝小島飛來。湯姆屏住氣息,禁不住同情起那位孤注一擲的外星人駕駛員。飛船幾乎貼著水草劈劈啪啪地穿行,隨即掩沒在山坡後,看不見了。
不久便傳來一聲模糊的轟隆聲,那是呼嘯的信風攜來的。
湯姆等待著。幾秒鐘後,飛船的重力平衡場釋放出一陣響亮的衝擊波。發光的碎片飛散到大海上空,有的落入水中熄滅,有的陷入水草繼續緩緩燃燒。
他相信沒人能及時逃離。
湯姆改變了目標。他的長遠目標仍是浮在幾英里外的蛋殼狀飛船。但他想先去查看一番那艘小偵察飛船的碎片。也許能找到什麼證據,使他的決定容易一些;也許他能弄到食物。
他趴在水草上匍匐前進,又覺得這樣太困難,他仍在顫抖。那好吧。我們到水下去。也許這條路走不通,不管怎樣,就算看看風景吧。
第五十二章 阿齊
那個嗜血成性的八目鰻崽子竟然還不罷休!
阿齊筋疲力盡。他奮力朝東南遊去,水中刺鼻的金屬氣味,與他前胃中冒出的膽汁味混在一起。他極想休息,但他明白,若是尾隨者追上來,一切都完了。
他時而能瞥見克薩-揚一兩眼,他在身後大約兩公里處,間距越來越小。這條深灰色巨豚簡直不知疲倦。他的呼吸凝成水珠高高噴出,就像一枚枚小型水霧火箭,他箭一般地穿水疾游。
阿齊的呼吸已不太規律,因為飢餓,渾身無力。他用共同語詛咒,覺得還不過癮。用原始語喊上一句回音繚繞的髒話,這才稍稍解恨。
他本應擴大與克薩-揚的間距的,至少在短程內能夠做到。但水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影響了他皮膚的流體動力性能,某種物質引起一種過敏反應,原先光滑、富有彈性的皮膚變得粗糙不平,坑坑窪窪。他覺得像在糖漿裡費力掙扎,而不是在水中游動。阿齊感到奇怪,怎麼沒人報告過這一現象。難道這只影響卡拉菲亞星來的海豚?
這又是件不公平的事:打從他離開飛船,他遇到過一連串這樣的不公。
擺脫克薩-揚並不像預料的那樣容易。阿齊一直朝東南方游去,他只要再向左或向右偏離一點,就能得到援助,要麼是希卡茜和在色那寧飛船殘骸上幹活的船員,要麼是利男小島上的同伴。然而,每當他想改變方向,克薩-揚就會堵住去路,阿齊那微弱的領先優勢又萬萬喪失不得。
一道聚焦的聲納波從後面射來,掃過他的軀體。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把身子蜷成一團。一條海豚如此長久地逃避另一條,這十分罕見。在遠古時候,假如一條年輕雄豚冒犯了一條年長雄豚——比如想與老公豚後宮的某條雌豚交配——也許會招至抽打或詈罵。但是懷恨的時間不會很長。阿齊不得不抑制一種衝動,想停下來與克薩-揚論理。
那有什麼好處?那條巨豚顯然瘋了。
由於這種神秘的皮膚搔癢症,阿齊的速度優勢喪失殆盡;潛入深水,繞開克薩-揚也是不可能的。紋齒長吻海豚都是棲居於中上水層的海豚,克薩-揚的潛水本領可能勝過「閃電號」上任何一個船員。
阿齊再次回頭看,發現克薩-揚更近了,兩者間距已不足一公里。阿齊發出一聲顫抖的歎息,抖擻精神奮力向前。
地平線附近臥著一線綠頂圓丘,大概有四五公里之遙。他必須堅持相當長時間,才能到達那裡。
第五十三章 莫奇
莫奇駕著快艇,以最高速度朝南駛去,並像吹號角一般,向前轟擊著聲納。
「……呼叫豪克,呼叫莫奇。我是赫卡-彼特,請回答!」
莫奇惱怒地甩了甩腦袋,飛船又來和他聯絡了。莫奇啪地打開快艇的通話器,想說得清楚一些。
「是……是!你……你要什……什麼?」
停頓了一下。後又聽見,「莫奇,讓我與豪克通話。」
莫奇好容易才忍住笑。「豪克……死了!被……被入侵者殺了!我正在追趕。告 ……告訴塔卡塔-吉姆,我會抓住他們的!」
莫奇的共同語簡直難以聽懂,但他不敢使用三段體。在公眾場合,他也許會用原始語,不過此刻他還未準備這麼做。
聲納通話線上沉默了許久。莫奇希望他們不要再來干涉他。
當他和豪克發現巴斯金那女人的快艇低速朝西漂去時,他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啪」地斷了似的。從那時起,他便陷入一種迷惑但亢奮狀態,行為紊亂,就像一場瘋狂的夢魘。
也許他們遭到伏擊,也許只是他的幻想。總之,豪克因此送了命,而他莫奇,毫不後悔。
此後,他的聲納發現有件物體朝南駛去。是另一艘快艇。他想也未想,便尾隨而去。
聲納送話器嘎嘎作響。「我是赫卡,莫奇,你已超出安全範圍,我們仍不能使用無線電。給你兩項命令:第一,向克薩-揚轉達聲納信息,讓他立即返回!他的任務已經取消!
「命令之二——轉達完畢後,你自己立即返回!這是直接命令!」
光和點在莫奇眼中像是失去了意義,重要的是快艇傳感器輸送給他的聲音模式。擴大的聽覺閾給他一種天神一般的自我感覺,彷彿他就是大夢想家之一。他想像自己是條抹香鯨,深海之王,任意捕殺見他聞風而逃的獵物。
南邊不遠處傳來快艇的沉悶聲,這艘快艇他已追趕一段時候了,他相信能夠趕上它。
左方更遠處,有兩個微弱的信號,那是快速游泳的鯨目動物反射的回波,這一定是克薩-揚和那個卡拉菲亞星的暴發戶阿齊。莫奇很想從克薩-揚手裡偷走獵物,不過這可以等一等。頭號敵人在前面等死。
「莫奇,記下了沒有?回答!你要執行命令,必須……」莫奇憎惡地咂咂嘴。赫卡-彼特還沒抱怨完,他就把對講機啪的一聲關上。他越來越不理解那個頑固的小官員。他從來算不上一條名副其實的新長吻海豚,老是和那群新寬吻海豚一塊兒學習智慧學,還努力「改進自己」。
莫奇決定,先解決掉飛船外面的敵人,再給那個傢伙看顏色。
第五十四章 奇皮魯
奇皮魯知道有人在跟蹤,他預料會有人尾隨他,防止他與希卡茜會合。
但是那個盯梢者簡直是個白癡,他從遠處引擎的嗚嗚聲判斷,快艇的速度已遠遠超過其額定極限。那傢伙想幹什麼?奇皮魯已遠遠領先,追蹤者未趕上前,他早就進入色那寧殘骸的聲納範圍了。他只需將快艇的速度指針稍稍推進紅色區域。
身後那條海豚到處噴射聲納噪音,彷彿他在向所有人宣佈,他來了。由於噪音的干擾,那笨蛋使得奇皮魯很難確定東南方的情況。奇皮魯集中精力,試圖擋開後面傳來的噪音。
前面好像有兩條海豚:一條幾乎喘不過氣來,另一條很強大,依然精力充沛,兩者正拚命朝五十公里外的聲納區游去。
這是怎麼回事?誰追誰?
奇皮魯聽得太出神,他突然返回現實,猛地朝旁邊一躍,好容易避開一座高高的圓丘。他從圓丘西邊繞去,側起身子,在幾米外勉強擦身而過。圓丘的遮擋,使他一時收不到任何聲納回波。
春季的魚群
寬吻海豚的孩子!
他尖聲唱起一首學習童謠,然後轉用三段體俳句:
海岸的回聲
就像飄蕩的羽毛
那是從鵜鶘身上掉下的!
奇皮魯獨自放歌。據說海豚都是性急的引航員——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在一個世紀之前,在星際飛船上贏得了一席之地——他本人是遠近聞名的最佳飛船領航員。與五十倍光速穿過蟲洞相比,水下四十節的航速又算得了什麼?
快艇「突突」地駛離了圓丘的聲納區,來到開闊的海面,東面偏東處,有團模糊的影子,還是那兩條追逐的海豚。
奇皮魯集中精力。對了,追趕的那條是新長吻海豚,個子大。他使用一種奇特的搜尋聲納模式。
前方那條……
他想:肯定是阿齊,那孩子有危險,嚴重的危險。
突然,從後面傳來一聲響亮的「轟隆」聲,那聚焦的音束直接擊中了他,奇皮魯覺得耳朵幾乎震聾。他切齒發出一陣詛咒音符,晃晃頭,讓腦子清醒一點。他很想轉過去幹掉那個吮吃自己糞便的低能兒。
奇皮魯被兩種選擇困擾著:嚴格地說,他的任務是向希卡茜送信;然而,眼看那見習船員有危險,自己卻袖手旁觀,這有違他的全部情感。聽起來,那小伙子已精疲力竭,追逐者正迅速趕上。
但是,假如他轉向東方,他自己身後的盯梢者可能會趕上他……
但是,他也許能打亂克薩-揚的陣腳,迫使他轉過來。
這與一位人類軍官的思路大相逕庭,也不符合智慧學,但他無法作出合乎邏輯的決定。
他希望,他的某個曾曾曾孫此刻來到身旁,他一定是一條既成熟、又理智的海豚,一定能告訴他這位曾曾曾祖父,這條粗鄙、有一半獸性的海豚,應該怎麼做。
奇皮魯歎了口氣。怎麼了,是什麼讓我認為,他們會允許我有曾曾曾孫的?
結果,他選擇了忠於自我。他把快艇一側,轉向左邊,推上引擎的節流閥,加大馬力馳去。
第五十五章 查爾斯·達斯
艙內的那個地球人,正在抽屜裡亂翻,心不在焉地把東西扔進床上的旅行包裡,他聽著那黑猩猩說話。
「……機器人下去兩公里。放射性增強得很快,溫度也迅速上升。但那深洞卻仍不見底!我沒把握機器人能否再下沉數百米。
「無論如何,我能肯定,有某個懂技術的物種在此傾倒過垃圾,而且是最近的事!比如幾百年前!」
「達特博士,這實在很有趣,真的,有趣極了。」伊格內西奧?梅茨竭力掩飾心頭的惱怒。與黑猩猩打交道,尤其是像達特這樣的黑猩猩,一定要有耐心。可是,當黑猩猩坐在臥艙的椅子裡,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實在讓人難以沉得住氣。
達特全然不顧,繼續說道:「利男這孩子儘管效率低下,但有一點我還是十分欣賞:他能夠和那個討厭的海豚語言學家薩奧特共事!可是,本來我一直得到很妙的資料,誰想到湯姆·奧利該死的炸彈響了,而薩奧特又開始去收聽來自地底的『聲音』!該死的瘋海豚……」
梅茨將自己的東西分門別類。嗯,我的藍色陸地服在哪裡?噢,對了,已經裝好了。讓我想想,所有記錄的副本已經裝上飛艇了。還有什麼?
「……喂,梅茨博士!」
「唔?」他很快抬起頭說,「很抱歉,達特博士。都是因為這一切突如其來的變化。你一定能理解。你剛才說什麼?」
達特惱怒地嘟噥道:「我說我想和你一起去!對你來說,這趟航行也許是一種流放,但對於我,這是一次解放!我必須到我能夠工作的地方去!」他用手重擊艙壁,露出兩排大黃牙。
梅茨想了片刻,搖搖頭。流放?也許塔卡塔-吉姆是這樣想的。顯然,他和吉莉恩水火不相容。她決定貫徹奧利和克萊代基的特洛伊海馬計劃,塔卡塔-吉姆卻同樣堅定地阻止這項計劃。
梅茨贊同塔卡塔-吉姆,當他在船務委員會上,看到這位中尉恭順地辭去代理船長職務,任命吉莉恩為總指揮,直到希卡茜返回接任,他感到吃驚。這意味著海馬計劃又要啟動。
再過幾小時「閃電號」就要開始它的水下轉移行動了。
如果這項戰略真要實施,梅茨情願離開飛船。大飛艇很寬敞,也夠舒適。在裡面,他和他的記錄肯定很安全。他的特殊實驗記錄會送達地球,即使……即使「閃電號」逃跑時被擊得粉碎。
其次,現在他可以與丹妮·薩德曼一起去研究乞奎人了。梅茨很急著想去看看這群前智能生物。
他搖搖頭說:「你必須將與我們同去的事和吉莉恩談談,查理。她打算讓我們把你的新機器人帶到小島去。你也許該對這件事表個態。」
「可是你和塔卡塔-吉姆答應過,如果我合作,如果我早先不對利男提起這裡發生的事,並願意在船務會上支持你們……」
那黑猩猩看到梅茨臉上表情,便把話嚥了回去。查理緊閉著雙唇,站了起來。
他朝門口走去,怒吼一聲:「算了,不麻煩你了!」
「我說,查理……」
達特大步邁出了屋子,來到大廳。合攏的艙門擋住了梅茨的後半截話。
黑猩猩沿著傾斜的過道走去,低著頭,決心已下。
他嘟噥著:「我非離開這裡不可。總會有辦法的。」
第五十六章 薩奧特
當吉莉恩與薩奧特聯絡,要他與克萊代基談談時,他的頭一個念頭是反對這樣的工作分配。
她那微小的影像完全同意:「我明白,我明白,可你是我這邊唯一有資格的人選。我再說一遍。你是唯一勝任這項工作的人!克萊代基神智清楚,反應靈敏,但不能說話!我們需要一個人幫助他通過未損壞的大腦部分進行交流。你是我們的專家。」
薩奧特從未真正喜歡過克萊代基。船長受傷的部位令他覺得蹊蹺,然而,這一挑戰很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查理·達特怎樣了?他把利男和我忙得連尾片也放不下來,而且他擁有這條線路的優先使用權。」
那小小的全息影像顯示,吉莉恩十分疲憊。「他不再擁有這一權利。我們打算讓梅茨和塔卡塔-吉姆帶一架新的機器人出發,他可以通過遠距通信親自控制這個機器人。現在,他的項目在這條線路上排在最後,明白嗎?」
薩奧特響亮地咂咂嘴,表示同意。又能聽到果斷的領導作風,他覺得舒服,再說,那聲音來自一個他尊敬的地球人。
「有關梅茨和塔卡塔-吉姆……」
「我已經告訴利男了,」吉莉恩說。「有機會他會向你傳達的。他現在全權負責。你必須痛快地服從他的指揮。明白嗎?」
吉莉恩在壓力下也不會語無倫次,這一點薩奧特十分欣賞。
「是,明白之至。現在我想談談我從這顆行星地殼中收到的磁共振。我們該怎麼辦?據我所知,這是史無前例的!你能抽個船員出來幫我在信息庫中查查好嗎?」
吉莉恩皺起眉頭。「你是說,這些磁共振很明顯是由某個智能源發出的,它們來自基斯洛普星地殼深處。」
「完全正確。」
吉莉恩轉了轉眼珠子。「無限之主!在和平與安寧中探測這個世界,需要十幾艘勘探飛船,進行十年工作!」她搖搖頭又說:「不,我的不成熟猜想是,地殼表面下形成了一些對概率十分敏感的岩石,它們和空戰中釋放的各種放射物發生諧振。不管怎麼說,這項研究只能排在其他更緊迫的問題後頭:安全、乞奎人、與克萊代基交談。你已經有不少事要做了。」
薩奧特忍住抗議。如果他這時抱怨,只會使吉莉恩明確下令停止這項探索。但她還沒這麼做,所以他最好免開尊口。吉莉恩提醒他:「想想你可做的事。如果『閃電號』能偷跑成功,我們就要派小飛艇找回湯姆和島上想和我們一起走的人。你可以決定搭乘小飛艇,或者和梅茨、塔卡塔-吉姆一起呆在大飛艇裡等待事態進展。把你的決定告訴利男。」
「明白,我會考慮的。」不知怎地,這個問題不像幾日前那麼迫切了。地下的聲音對他產生了作用。
他又說:「即使我決定留下,我仍希望你們大家好運氣。」
吉莉恩笑了。「也祝你好運,雄海豚。你真是只古怪鴨,不過,我要是能回家,一定舉薦你生一大堆孫兒。」說完她的影像消失,通信中止了。
薩奧特凝視著空白的屏幕。吉莉恩那番褒獎,完全出乎意料,令他一時不知所措。接著,幾個正在附近狩獵的乞奎人,驚訝地看到一條大海豚豎著升起,在小小的水池裡邊歌邊舞。
受到座頭鯨的——
青睞,
終於——
因為我就是我
而贏來榮光
第五十七章 丹妮
【原書缺:第352頁】
「吉莉恩給他們的動力只夠飛到這裡。他們有一台發動機,所以一個月後便能充起足夠能量飛向太空了。到那時,『閃電號』早已設法跑了。」
丹妮一哆嗦,利男咒罵了一聲自己笨嘴拙舌。「塔卡塔-吉姆沒有無線電設備。我必須管好我們的設備,等候小飛艇來接我們。此外,他又能向外星人提供什麼?他沒有標明被棄飛船的星際圖。
「我猜測,他和梅茨會等到大家全都離開,然後帶著梅茨的記錄和滿滿一袋飛艇扣帶直奔地球。」
丹妮抬頭望著基斯洛普星漫長黃昏後出現的第一批星星。她問:「你打算回去嗎?」
「『閃電號』是我的飛船。感謝上帝,克萊代基還活著。但是,即便他死了,我仍然保證堅守崗位,就像他手下的官員應該做的那樣。」
丹妮迅速掃了他一眼,點點頭,目光又回到大海。
利男明白,她正在想,我們沒有機會,也許真的沒有。披上色那寧飛船的偽裝後,我們還要使出卡拉菲亞獵人的全部狡詐,也許蒙騙星系人這思路本身有問題。他們想活捉「閃電號」,但看到一艘打敗的敵艦重新升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開火。要使這個計策成功,天上必須要有色那寧飛船。
但是我們又不能坐以待斃。如果我們束手就擒,星系人會認為他們可以強迫地球人就範。我們絕不可以讓任何人從追擊一艘地球勘探飛船中獲益。
利男換了個話題。「你的報告寫得怎樣了?」
「哦,我想沒問題。很明顯,乞奎人完全處於前智能階段。很久以來,他們一直處於休閒狀態。事實上,有些達爾文主義的狂熱信徒也許認為,他們正漸趨成熟,能自行進化到智能生物。他們已顯示出某些跡象。」
有些反傳統主義者依然鼓吹這種思想:一個前智能物種能僅靠進化,無需保護者的干預,便能一下子躍進到宇航智能。大多數星系人認為這種觀點荒唐古怪,但是地球人的保護者始終沒有找到過,這使得上述理論增添了不少擁護者。
「那金屬圓丘的情況怎樣?」利男又問起丹妮的另一項研究。這本是應達特的要求開始進行的,那時這黑猩猩享有絕對優先權,但現在卻出於興趣而仍在繼續。
丹妮聳聳肩說:「噢,那圓丘是活的。我若是個職業生物學家,寧可用一條手臂去換取在小島上逗留一年的機會,再給我一整套實驗設備。那噬食金屬的擬珊瑚、鑽孔樹,以及小島的核心,這三者構成一個共生體系。事實上,它們可以視為單個巨大生物體的三個器官!要是我能回地球把這一切寫出來,我會成名的……只要有人相信我。」
利男鼓勵她:「他們會相信的,你會成名的。」
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應該啟程回帳篷了。第二頓晚餐之後,他倆只有一點點時間可以走走談談,如今他是總指揮,必須嚴格按時間表辦事。
兩人往回走時,丹妮挽住他的胳膊。穿越樹林的疾風發出沙沙響聲,間或還能聽見土著的尖叫聲,他們已從白天的蟄伏中醒來,準備進行夜間狩獵。
他倆沿著小徑默默走著。
第五十八章 星系人
克拉特不慌不忙地舔著交配爪,故意不理睬那群來回奔忙的扈從,他們正忙著清除角落裡的一堆血污。
這件事會引起麻煩的,皮拉人高級議會會提出抗議。
當然,她仍然大權在握。克拉特是星際艦隊司令官,只要她認為合適,可以支配任何數量的艦隻。但按照傳統,她也無權處死一名高級信息員,哪怕他提供的是壞消息。
她明白:我老了,我曾希望能當繼承人的女兒死了。如今,在我還未昏聵、還未對種族造成危害之前,誰來接班呢?
那具長有毛皮的小屍首已經拖走。一位粗壯的帕哈人抹去了血污。另一個皮拉人看著她。
讓他們瞪去吧。只要抓住地球人,什麼事也不會有的。我會出名,這件事不會再有人提起,尤其是皮拉人。
如果我們頭一個向原始保護者獻上供奉,法律就奈何我們不得。皮拉人將不僅是我們的成年簽約扈從,他們會再次成為我們的:可供我們重新嫁接、重新設計、重新塑造。
「回去工作!所有人!」她用交配爪啪地一敲。響聲嚇得指揮艙人員趕緊回到自己的工作站。有些人跑去修理還在冒煙的破口,那是前不久在和坦杜人交火中造成的。
現在想一想,索羅人之母。你還派得出飛船去那行星嗎?去那座地獄般的火山——每支艦隊都分兵去那裡作戰、送死?
這裡不應該再剩下古布魯人了,但是在求救信號發出的地方,曾經出現過一艘古布魯人的偵察飛船。和它一起飛往那堆冒煙的廢墟的,還有一架坦杜人的驅逐飛船、第十六號普利蒂爾飛船,還有兩架身份就連克拉特的作戰電腦也識別不出的飛船。其中一架也許是黑夜兄弟倖存的矛式飛船,他們一直躲在基斯洛普星的一顆衛星上。
同時,在這片空間,與坦杜人大聯盟的「決戰」已變成一場血腥的拉鋸戰。索羅人僅佔有微弱優勢,所以剩下的色那寧人仍留在坦杜聯盟內。
她應該在下一輪交火中冒一下險嗎?倘若坦杜人獲勝,那後果不堪設想。他們一旦掌權,會毀滅許多美麗的物種,索羅人也許某一天能把它們弄到手的。
假如真到攤牌的時候,她猜想色那寧人會再次倒戈。
「戰略站!」她厲聲叫道。
「是,艦隊之母?」一位帕哈族戰士走過來,但在她手臂所及的範圍外停住了,謹慎地盯著她。
要是有機會,她定要把尊敬的因子深深植入帕哈人的基因之中,什麼也不能根除它。
克拉特伸出爪子,那帕哈人不由得倒退一步。她說:「找找看哪幾艘飛船現在還能用,把它們編成方隊。我們要再次探查那顆行星。」
那帕哈人行了個禮,匆匆回到工作站。克拉特更深地陷入座椅的軟墊之中。
她想,我們需要一次佯攻。也許,再派兵力遠征那座火山會使色那寧人神經緊張,令坦杜人以為我們掌握了一些情報。
她又提醒自己:當然,坦杜人也可能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
第五十九章 克萊代基
遠處
他們在呼喚
巨人們
海洋的精靈
大海怪
克萊代基一點一點開始領悟了——
那些遠古的眾神部分是幻覺、部分是物種記憶、部分是幽靈 ……還可能是別的什麼…… 這種東西是一位工程師的耳朵不允許聽、眼睛不允許看的……
遠處
他們在呼喚
大海怪……
不,還不行,克萊代基還要履行職責,他還有任務哪!他不再,不再是工程師了——但克萊代基還是個宇航員哪。他不會毫無用處。他會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做力所能及的事,去幫助他的船員,他的飛船……
第六十章 吉莉恩
她想擦擦眼睛,但被面罩擋住了。要做的事太多了。
她出現在飛船任何一處地方,都有海豚擁過來,圍著她轉,有的前來報告,有的執行命令而去,匆忙中幾乎把她撞倒。
我希望希卡茜盡早回來,我覺得自己幹得不錯,但我畢竟不是星際飛船軍官。她受過指揮船員的訓練。
吉莉恩想:希卡茜還不知道自己當了船長。我雖期盼那條通信線能盡快暢通,但不想由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她寫了一張給阿默森·達尼特的簡短便條,最後一名信使飛速朝發動機房衝去。她轉身朝外閘艙游去時,瓦塔賽蒂跟在她身旁。
中央艙裡有兩小群海豚,一群聚在前部突出艙口,另一群簇擁在大飛艇四周。
這架小型飛船的機頭幾乎碰到外艙口的檔板,尾部被外閘艙後端外面的金屬鞘遮住了,看不見。
她想:大飛艇離去後,這裡會顯得空蕩蕩的。
豚群中有條雄海豚看見了吉莉恩,就迅速朝她游來。他在她跟前突然停住,並做了一個水中立正的姿勢。
「吉莉恩,你一下命令,側衛和偵察員就準備出發。」
「謝謝你,查夫特。很快就會下令的。通信修復小組還沒消息?奇皮魯那裡呢?」
「還沒有,長……長官。不過你派出追蹤奇皮魯的傳令兵很快就應到達殘骸處了。」
真叫人沮喪。塔卡塔-吉姆切斷了通往色那寧飛船的通信線,現在幾乎不可能找到斷頭處。這一回她詛咒起那該死的單股電纜竟然隱藏得這麼巧妙。
吉莉恩開始擔心:電纜修理小組會不會出事?全軍覆沒,就在她計劃將「閃電號」移過去的地點?至少探測器顯示,空戰仍在進行,其激烈程度一如既往。
可是湯姆怎麼還未採取行動?他本應在外星人出現並調查他的行蹤時,引爆一顆信息炸彈。然而自從那個冒牌求救信號發出之後,什麼動靜也沒有。
除了這一切以外,討厭的尼斯電腦屢屢想要與她交談。雖然它並未啟用她辦公室裡的秘密警報來表示出現緊急情況,但是每次她使用通話器時,總能聽見模糊的「卡噠」聲,這是電腦想與她交談的信號。
這一切足夠讓一個女人只想上床躺一會兒。
外閘艙附近突然一陣騷動,艙壁上的擴音器中發出一段簡短、急促的三段體尖聲話語,緊接著是一段較長的報告,用的是鬆散、高音調的共同語。
查夫特激動地轉過身子說:「長……長……長官!他們報告說……」
她點點頭說:「我聽見了,線路已經修復。替我向修理小組祝賀,把他們接回來休息幾小時。然後請赫卡-彼特立刻與希卡茜聯絡。他必須弄清她那邊的情況,並告訴她。假如她不反對,我們將在二十一時開始移動飛船。我隨後跟她通話。」
「是,長……長官!」查夫特說完轉身疾游而去。
瓦塔賽蒂一語不發注視著她,等待著。
她說:「行了。我們去送送塔卡塔-吉姆和梅茨吧。你必須負責讓船員們將沒有列入我們查驗單上的任何東西統統卸下大飛艇,並且審查兩位流放者帶上大飛艇的所有東西。」
「是,他們連曳光槍都沒帶。沒帶無線電,所帶的燃料只剛夠他們抵達小島。」
幾小時前,吉莉恩親自檢查了一遍大飛艇,那時塔卡塔-吉姆和梅茨正在理東西。她還採取了另一些預防措施,別人誰也不知道。
「誰和他們一起去?」她問道。
「三位志願者,都是『古怪』的新長吻海豚,都是雄性,我們搜遍了他們全身直至生殖鞘。很乾淨。三位都已上了大飛艇,等著出發。」
吉莉恩點點頭,說:「那麼,不管是好是壞,既然我們把他們從這裡打發走了,我們就能集中精力幹別的事了。」
她在頭腦中默默地復說一遍她必須告訴希卡茜的消息。
第六十一章 希卡茜和蘇西
希卡茜告訴施特和蘇西:「記住,不惜任何代……代價保持無線電沉默。設法別讓殘骸裡那伙瘋狂的海豚在頭幾天裡就把全部存糧吃光,嗯?」
施特「啪」地咂了一下下顎表示同意,不過她眼裡飽含保留的神色。蘇西說:「你肯定不讓我們中的一位陪你同去?」
「是的。假如我遇到不測,我不想多一位送命。如果我發現倖存者,我需要盡可能多的空間,不管怎麼說,這架小飛艇是自動駕駛的,我只需看住它。」
漢尼斯指出:「你不可能一邊引航一邊作戰。」
「如果我帶上一個槍炮手,也許會經不住誘惑而開火。現在這樣,我只能逃跑。萬一『閃電號』被毀或被俘,我一定能把小飛艇開回這裡,不然你們全都在劫難逃。」
蘇西緊鎖眉頭,但發現自己必須認同她的推理。他對希卡茜逗留了這麼久十分感激,這使他們能用小飛艇的動力,在殘骸內部建起一個棲身之處。
他想:我們都為「閃電號」和船長擔心,但希卡茜一定憂心如焚。
「那好吧,希卡茜,再見,祝你好運。願幸運女神的老闆多多關照你。」
「也祝你們好運!」希卡茜將蘇西的手輕輕銜在兩頜間,也用同樣方式銜了銜施特的胸鰭。
施特和蘇西穿過小飛艇的空氣閘,乘上快艇駛向臥在水底的色那寧戰艦上一個張大的豁口。
小飛艇啟動了,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這聲音在殘骸旁高聳的海底峭壁上折射出陣陣回聲。
這架微型飛船慢慢向東駛去,在水下加速。希卡茜選擇一條迂迴的路線:小飛艇駛出很遠之後,再沿著一條弧線折回「閃電號」藏匿處。這樣做雖會使她在數天中與眾人失去聯絡,但也意味著,即使敵人已經佔據了「閃電號」,他們也不可能追查到小飛艇的原始出發地點。
他們注視著,直到小飛艇消失在昏暗的水中。發動機聲沉寂後良久,施特仍舊朝著聲音消失的方向,雙頜緩緩地一張一合。
兩小時後,當蘇西在他新的干艙內,頭一回躺下打盹時,身邊的臨時通信器突然呱呱地響了起來。
他歎了口氣。千萬不要再傳來壞消息。
他躺在黑暗中,一條手臂蓋住眼睛,他觸了觸通話器,簡短地問道:「什麼事?」
那是勒基·卡,年輕的電機師和助理駕駛員。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先生!施特說你應該快來。這裡是飛船!」
蘇西猛地用胳膊支起身子。
「『閃電號』?」
「是的,線路重新接通了!他們要直接和希卡茜通話。」
所有的力氣都從蘇西的手臂洩走了,他癱倒在床上呻吟起來。噢,倒霉的日子!現在她已經遠遠超出聲納聯絡的範圍!
像這種時候,我恨不得像湯姆一樣,能夠唧呱唧呱說海豚話。也許三段體裡有一些諷刺而粗俗的東西,能恰當表達此刻我對造化弄人的心情。
第六十二章 流放
大飛艇輕輕滑過「閃電號」的左舷,鑽進基斯洛普星海洋的晦暗藍色之中。
檔板在他們身後合上後,梅茨說道:「你開錯方向了。」飛艇並未向東,而是向上盤旋而去。
「梅茨博士,只是繞個彎,」塔卡塔-吉姆安慰說道,「告訴『閃電號』,我在調整方位。」
雙人駕駛座上的那條海豚,開始朝「閃電號」上的同事吹起口哨。聲納通話器中傳來憤怒的呱呱聲,顯然,「閃電號」也已經注意到方向不對。
梅茨的座位在塔卡塔-吉姆的後上方。水面已到了他的腰部。他問:「你在幹什麼?」
「只是熟悉一下控制系統……」
「當心!你筆直駛向探測器浮標!」
梅茨望著,大惑不解,飛艇加速朝拆卸偵聽裝置的海豚船員衝去,嚇得他們四處逃散,尖聲咒罵,飛艇一頭撞上纜繩繫住的浮標群中。金屬碎片順著船頭飛起,散落在黑沉沉的水中。
聲納通話器呱呱響了,梅茨博士一陣臉紅:好海豚不應該使用那樣的語言。塔卡塔-吉姆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他鎮靜地將大飛艇掉個頭,平穩地朝東駛去,駛向他們小島目的地。大飛艇沉入一個狹狹的海溝,將燈火明亮的海底峽谷和「閃電號」拋在後面。
塔卡塔-吉姆對副駕駛員說:「告訴他們,這是一件意外事故。剛才飛艇的浮力不平衡,現在已經控制住了。我們按命令從水下到達小島。」
「鳥意外事故!」
話聲剛落,又從控制室後部傳來一陣嘿嘿的竊笑。「你知道,我多少猜出了,你不把那個罪證毀掉,是不會離去的,塔卡塔-吉姆。」
梅茨博士抓住安全帶,困難地轉過身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查爾斯·達特,你在這裡幹什麼?」
那身穿宇航服的黑猩猩,蹲在儲藏櫃的架子上——那櫃門此時已經打開——他朝梅茨呲牙咧嘴地笑著。「怎麼,梅茨博士,發揮一下小小的主動性吧!此事完全屬實,把它記入你的記錄中。我可以作證。」他突然發出一陣咯咯笑聲,從宇航服擴音器中傳出,格外響亮。
塔卡塔-吉姆從駕駛座上扭轉身子,打量了這黑猩猩一番,哼了一聲,旋又轉身駕駛飛艇。
查理明顯地鼓足了勇氣,才從櫃裡跳下水中,其實他穿了宇航服,根本不可能沾上水。水漫到他的盔帽邊緣,他手腳無措地掙扎著。
梅茨張嘴問道:「可你怎麼……?」
查理從櫃中扛出一個又大又重的防水袋,放在梅茨身邊的座位上,邊爬上去,邊說:「我用的是演繹推理法。我推測,吉莉恩手下的船員只夠去監視那幾條滿口牢騷,惹事生非的新長吻海豚。所以我想,何不從一條他們從未想要監視的路徑進入飛艇?」
梅茨眼珠瞪得大大的。「你鑽進地球上建築工人使用的密封維修通道,從那裡穿過飛艇的出入控制口,再沿著噴氣發動機下來?」
「對!」查理笑著扣上安全皮帶。
「也許你還得用橇桿卸下通道中的幾塊面板。海豚在密封的空間裡做不到這些,所以他們想都不曾想過。」
「對,他們想不到。」
梅茨上下打量著查理。「你爬到噴氣發動機不遠的地方,沒有被烤熟嗎?」
「哼,宇航服的溫度計說,介於嫩牛排與中等嫩之間的溫度。」查理裝模作樣地在手指上吹氣。
梅茨不禁笑了。「達特博士,我當然要記錄下這一幕天才的表演!歡迎你來大飛艇上。我忙不過來,又要觀察乞奎人,又要適當看護你的機器人。現在你可以親自操縱它了。」
達特急切地點點頭說:「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好極了,也許我們還能下幾盤棋。」
「願意奉陪。」
他們朝後靠去,看著舷窗外的山脊紛紛閃過。過幾分鐘,他倆就對望一眼,隨即忍俊不禁。那條新長吻海豚始終保持沉默。 「口袋裡裝的什麼?」梅茨指了指達特膝上的大背囊問道。
查理聳聳肩說:「個人用品、器具,只是那些最珍貴、體積最小、最經久耐用的必需品。」
梅茨點點頭,重又坐回去。這趟旅程有這黑猩猩作伴再好不過了。海豚們當然是好人,但是他總覺得人類的老扈從更健談,再說,海豚的棋藝實在臭極了。
過了一小時,梅茨才回想起達特最初說的一番話。當那黑猩猩出場時,他曾指控塔卡塔-吉姆「毀滅證據」,那指的是什麼?這話太奇怪了。
他問起此事,查理說:「去問中尉吧,他好像知道我的意思。我和他談不來。」
梅茨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會問他的。我們到了小島後,一定會問他的。」
第六十三章 湯姆·奧利
在水草覆蓋、縱橫交錯的陰影中,他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氣孔游向另一氣孔。面罩可供他水下長距離穿行時呼吸之用。尤其當他接近小島、尋找出口上岸時,必須使用面罩裡的空氣。
湯姆爬出水草地上了岸,此時金黃色的太陽克賽米尼已藏到一堵厚厚的雲障之後,慢慢西沉。漫長的基斯洛普星的白天還會持續一會兒,但他很惦念太陽光的溫暖。他從水草缺口中鑽出,爬上岩石嶙峋的海岸,身上的水遇空氣一蒸發,驟然覺得很冷,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他靠雙手雙膝爬上一個高出水面幾米的小丘,靠在粗糙的玄武岩石上坐下。接著他把面罩扯下,掛在脖子上。
小島似乎在慢慢晃動,就像海上一個上下浮動的軟木塞。他得花費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堅硬的陸地,不過——他又自嘲地意識到——那時他完成了這裡的事情之後,又得回到水裡。
他從肩頭摳去幾團綠色的淤泥,濕透的衣服慢慢陰乾,他又打了個寒顫。
飢餓,對,飢餓又開始作祟。
至少,飢餓可以使他忘卻潮濕與寒冷。他想拿出最後一支幹糧,但又決定再等等。除非他能在外星人的殘骸中找到吃的,不然這便是一千公里之內,他唯一的食物。
那艘小小的外星偵察飛船墜毀處仍在冒煙,就在山肩那邊。這縷薄煙升上高空,與火山口噴出的塵埃混在一起。隔一段時間,湯姆就聽見山峰本身低吼一聲。
好,我們行動吧。
他使勁站立起來,邁開腳步。
世界不穩地晃動著。但是他卻高興地發現自己能不太艱難地站立起來。
他想,也許吉莉恩是對的,也許我還有餘力,以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向右面邁出一步,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子,沿著岩石斜坡踉蹌地走去。他感謝那雙網狀手套,因為他需攀登的山道怪石嶙峋,巉巖尖利得像剛鑿開的燧石。他一步一步走向冒煙的地方。
他走到一個小山包頂上,那飛船殘骸便展現在眼前。
偵察飛船碎成三截,船尾浸在水中,只有前部從淺灘上被燒焦的水草中露出來。湯姆查看一下面罩邊緣上的放射線儀。必要時,他可以經受這一劑量的射線數日之久。
殘骸的前半截縱向裂開。駕駛艙內的器件撒落在一片石灘上。金屬的部件扭曲得像麻花一樣,上面飄著一絞絞零亂的電線。
湯姆想:看來還容易,讓我一步一步地下去瞧瞧這堆該死的東西。他本想抽出針筒槍,又決定最好還是空出雙手,以免跌倒。
沒剩下什麼。
湯姆翻遍了散落的碎片,辨認出一些機器的破碎零件,但是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
沒有食物。
到處是彎扭的金屬片,湯姆走近其中的一片,它看來已經冷卻,伸手將它掀起。它很重,他移動不了幾寸又將它扔下。
湯姆將雙手擱在膝上,喘著粗氣。
幾米之外有一大堆浮木。他走過去抽出幾根干水草莖桿,它們很堅韌,但彈性太大,不適宜做撬棒。
湯姆搔首思索。他眺望大海,海面直至地平線全被泥濘難看的水草覆蓋,最後他將干籐聚成兩大堆。
天黑後他坐在一堆干籐篝火旁,將堅韌的籐條編成兩把又大又平的扇狀物,有點像網球拍,一邊有環。他不知它們能否像預料的那樣好使,但明天就會弄明白的。
他用三段體輕聲歌唱,來轉移自己對飢餓的注意力。帶著呼嘯聲的童謠在附近的峭壁上反射出輕輕的回聲。
有手嗎,有火嗎?
有手又有火!
用手啊,用火啊,
躍得高一點!
有夢嗎?有歌嗎?
有夢又有歌!
用夢啊,用歌啊
跳得遠一點!
湯姆突然不出聲,抬起頭。靜待片刻後,他將針筒槍抽出槍套。
他聽見什麼聲音?還是他的幻覺?
他無聲無息地滾到火光外,隱蔽在陰影裡,注視著黑夜,他像海豚一樣,想聽出東西的形狀。他像猛獸一般貓著腰,從一個隱蔽處走向另一個,慢慢地繞著碎片散落的海灘走了一圈。
「拔金克列夫 阿那坦 普克蘭諾 伏霍明夫?」
湯姆猛地退縮到一塊碎片後,滾倒在地。他張開嘴呼吸,以減低音量,他傾聽著。
「伏霍明 坎采夫?」
這聲音迴盪著,像是從金屬空洞中發出……是從殘骸的一塊大碎片底下?倖存者?誰想像得到呢?
湯姆高喊:「伯開奇克立夫。夫地球人伊台斯克。夫色那寧克立夫夫?」
他等著。回答聲從黑暗中傳出,湯姆立刻直起身子,奔了過去。
「伊台斯。夫色那寧人克立夫……」
他再次臥倒,藏到另一塊金屬碎片後,用雙肘支撐著爬出來,注視著那機頭旁邊的動靜。
一張臉!那是一張大大的、爬行動物般的臉,距離他只有一米。那臉在昏暗的星光下做了個鬼臉。
他只遇到過色那寧人一次,但在伽斯倫寧星的學校裡研究過他們一星期。那外星人半蹲在一塊巨大、彎起的金屬片下面。湯姆猜測那表情是出於劇痛。色那寧偵察員的手臂和背部被機殼的殘片壓折了。
「伏霍明 塔巴希特帕……」
湯姆改用對方的語言,那是星系六號語言的一種方言。
「……地球人,即便我有辦法,也不會殺你。我只希望你和我說說話,轉移一下我的注意力。」
湯姆舉起槍,走過去盤腿坐在對方面前。他是出於禮貌才聽從那外星人的要求——並隨時準備替他解脫苦難,如果對方有求於他。
湯姆用星系六號語說道:「我很難過,沒法救你。雖然你是敵人,但我從來沒說過色那寧人十惡不赦。」
那外星人又做了個鬼臉,他的頂冠不時地撞著頭上那塊金屬片,每次都疼得直眨眼睛。
他說:「我們也並不認為地球人全無希望,儘管你們不馴、不雅、不敬。」
湯姆躬了躬身子,全盤接受這一有保留的誇獎。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準備為你作最後的效勞。」
外星人說:「你很仁慈,但這不是我們的方式。我要等到痛苦耗盡我的生命,那時『大聖靈』將判我為勇敢者。」
湯姆低下頭看著。「願他判你勇敢。」
色那寧人的呼吸時斷時續,兩眼慢慢閉上。湯姆的手滑向腰帶,觸到一個鼓起的硬塊,那是信息彈。他想:「閃電號」上的人還在等待?克萊代基等不到我的消息,會怎麼辦?
我必須知道在基斯洛普星上空的戰鬥中發生了什麼事?
湯姆開口道:「為了消遣,為了交談,我們相互提提問題好嗎?」
色那寧人睜開眼睛,目光中似乎含著一絲感激。「好啊,好主意。我年長,就讓我開頭吧。我的問題都很簡單,不會讓你為難的。」
湯姆聳聳肩。我們擁有信息庫已有三百年,我們自己已有六千年複雜的文明史。可是外星人還以為我們地球人只是愚昧的野蠻人。
色那寧偵察員問道:「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從莫格蘭星逃往一個更安全的避難所?地球不能保護你們,就連將你們引入歧途的臭名昭著的廷布利米人也保護不了你們。但是『遜位者』很有實力。你們和我們在一起會安全的。為什麼你們不肯投進我們的懷抱?」
他把一切說得那樣簡單!真是那樣就好了。真要有那樣一個真正強大的聯盟——這個聯盟向「閃電號」和地球索取的代價不要高出地球人的償付能力——那就好了。如何告訴色那寧人,他的「遜位者」比起其他星系人來,其貪得無厭的程度差不到哪裡去。
湯姆說:「絕不向威脅我們的人屈服,這是我們的政策。決不!我們的歷史告訴了我們這一傳統的價值,那是僅靠信息庫年鑒成長的種族所無法想像的。我們的發現,只能交給星系各部,並且只能由我們地球議會的領袖呈送。」
一提到「閃電號」的「發現」,色那寧人的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興趣。但他等著下一輪提問,他應先回答湯姆的問題。
湯姆急切地問道:「色那寧人在空戰中打贏了嗎?我看到過坦杜人。誰在天上佔優勢?」
空氣從那偵察員的氣管中呼嘯而出。「光榮者戰敗;殺戮者坦杜人壯大;異教徒索羅人強盛。我們盡可能騷擾對方,但光榮者已經戰敗。異教徒將摘取勝利的獎賞。」
這番話實在有點不夠圓滑,因為「獎賞」之一就坐在他的面前!湯姆暗自詛咒。他該怎麼辦?雖然有幾個色那寧人倖存下來,但是他還能要求克萊代基繼續推進原先的方案,輕易讓飛船起飛?即使這個計謀成功了,他們原先指望的援助,現已自身難保,對他們還有多少用處?
色那寧人的呼吸又不穩定了。
雖然沒輪到湯姆,他又提了一個問題。
「你冷嗎?我把篝火搬到這裡來,我有點事要辦,可以邊談邊做。如果冒犯了你的尊嚴的話,請原諒我這個提議。」
色那寧人用紫色的、像貓一樣有暈環的眼睛望著他。「你說得很有禮貌。我們聽說地球人舉止不雅。也許你們只是缺乏教養,良心並不壞。」
他打了個噴嚏,從呼吸孔中噴出不少沙粒。湯姆趕快將營帳搬來。在微弱的篝火邊,色那寧人歎息道:「我被困在這個原始世界,奄奄一息,竟然靠狼崽諳熟的取火技術取暖,這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我謹要求你向一個必死無疑的生靈講述你們的發現。不是秘密,只是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偉大的回歸奇跡的故事……」
湯姆一觸動那個記憶,渾身便又覺得冰冷。
他開始說道:「想像一下那群飛船,星際飛船,古遠、坑坑窪窪,像月球一樣大……」
當他在溫暖的篝火餘燼旁甦醒時,天色剛剛破曉,曙光在海灘上投下道道昏暗的陰影。
湯姆覺得舒服了一點,胃部已經屈服於這番戒齋,睡眠對他益處不小。他還很虛弱,但覺得隨時能夠全力以赴,進行下一步拚搏。
他站起身子,撣去雜色斑駁的沙子,朝北眺望。那具飛船殘骸依然漂在水上。哦,地平線上的一線希望。
左側,巨大的機頭殘片底下,色那寧偵察員輕輕地喘氣,緩緩向死神逼近,他一邊聽湯姆講述淺灘星團、閃閃發光的星際艦隊、機身外塗上的神秘字符…… 一邊漸漸入睡。
湯姆很懷疑這生靈還會醒來。
他剛打算轉身,撿起頭一天晚上編好的「鞋」,忽然皺起眉頭,用手搭起涼棚,以遙望東方地平線。
要是能找到一副望遠鏡就好了!
他極目望去,終於分辨出一排影子,在明亮的地平線背景下慢慢移動,一群細腿的身影,另有一個更矮小的東西在蹣跚而行。一行黑暗的剪影慢慢向北移去。
湯姆心中一凜。他們正朝蛋殼狀殘骸走去。如果他行動不迅速的話,唯一的生機將被失去。
他已看出那是一隊坦杜人。
第六部 分散
有一點還不明白:水怪能否經得起如此長久的追捕,如此無情的傷害……最後的鯨,就像最後的人一般,抽著最後的煙斗,然後,隨著吐出的最後一縷青煙消失。
——赫爾曼·梅爾維爾1
【1 赫爾曼·梅爾維爾(1819∼1891),美國小說家,作品以航海為主要題材。——譯注】
第六十四章 克萊代基或薩奧特
克萊代基注視著全息圖像,集中精力。說比聽容易些。他每次可想起一兩個詞,慢慢地說,就像捻一串珠子。
「……神經聯接……已被吉莉恩和麥肯妮修……修復……但……但……言語……還……還……」
薩奧特的影像點點頭說:「還未恢復。你現在還能用工具嗎?」
克萊代基全神貫注於薩奧特這個簡單問題:你-能-用……每個詞都很清楚,意思也明明白白,但是連成一串卻變得意義全無。真讓人洩氣!
薩奧特改用三段體。
探測的工具——
球類
星際飛船?
你的下頜——
是玩者
是引航者?
克萊代基點點頭,情況好多了,但是就連三段體聽起來也像外國話,困難重重。
蜘蛛步行器,步行器,步行器
全息圖像通話機、通話機、通話機
都是我的玩具,是——
克萊代基移開目光。他知道在這短語中包含有原始語成分,比如重複,還有尖聲呼嘯。你的頭腦仍然活躍、能思維,但你知道在外部世界聽來,你很愚鈍,這實在令人氣餒。
同時,他很想知道:薩奧特是否注意到了他夢境中語言的痕跡——那些古老眾神的聲音。
薩奧特聽著船長的隻字片語,感到鬆了口氣。他們的首次交談開了個好頭,但行將結束時,克萊代基有點走神,尤其是當薩奧特引導他進行語言測試時,更加如此。在麥肯妮做的最近一次手術後,他看來能夠專心多了。
他決定用另一辦法測試克萊代基的聽力: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他仔細而緩慢地用三段體講述著,當他與進入鑽孔樹深洞的機器人聯絡時,聽到地底深處傳來「歌聲」。
克萊代基聚精會神地聆聽著薩奧特緩慢而簡潔的解釋,一開始露出迷惑的神色,隨即好像聽懂了。事實上,根據他的表情,他似乎認為,行星能夠歌唱,乃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
「接上……接上我……我請……我……我要聽……聽……聽……」
薩奧特聽了心花怒放,碰了一下雙顎以表同意,那不僅因為克萊代基的語言中樞燒壞之後,別的話聽不懂,卻竟能聽懂這番靜電高論。要知道,是薩奧特使出全身解數,用上全部經驗,才找到這曲詠歎調。除了有一回,那地下的聲音明顯地出於憤怒而高叫起來,平時,那歌聲一直是無定形、不可捉摸。
他記起那次含義明顯的情形,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好吧,克萊代基」,他一邊接通機器人的通信線,一邊說,「仔細聽著。」
靜電聲辟辟啪啪從線路中傳來,克萊代基眼睛陷了進去,他
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第六十五章 吉莉恩
「一倍的該死!好吧,我們等不及她來這裡指揮行動了。希卡茜乘著小飛艇繞一個大彎大概要兩天。我希望那時『閃電號』已經安然臥進『海馬』的腹中。」
蘇西的影像聳聳肩,說:「那麼,你可以留個條子給她。」
吉莉恩揉揉眼睛說:「我們正打算這麼做。我們將在『閃電號』目前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個單股通信中繼站,這樣就可以保持與小島上船員的聯絡。我會在中繼站上留個口信,告訴她我們的去處。」 「利男和丹妮怎麼樣?」
吉莉恩聳聳肩說:「我本來希望派小飛艇去接回他倆和薩奧特……也許還有湯姆。可是事到如今,我最好還是讓丹妮和薩奧特坐快艇到你處去。我不願這樣做,但我需要利男監視塔卡塔-吉姆,直到我們順利起飛。」
她沒有提及讓利男盡可能久呆的另一原因。雙方都明白,假若湯姆·奧利能駕駛滑翔機生還,他定會飛到小島去的。應該有人在那裡接應他。
蘇西有些困惑:「我們真的要拋棄梅茨和塔卡塔-吉姆嗎?」
「很明顯還有查理·達特。他溜進了大飛艇。不錯,是他擅自決定的。他們決定,一旦星系人把我們送進天國,大飛艇就是他們的家。據我所知,他們也許是對的。不管怎麼說,最後的決定應由希卡茜來定,她回來接任總指揮後,一切由她說了算。」
吉莉恩搖搖頭,又說:「幸運女神肯定出了差錯,怎麼讓我們經受這麼多磨難,對嗎,蘇西?」
那位老工程師微笑著答道:「幸運之神總是反覆無常的,誰讓她是個女人呢?」
「哼!」但吉莉恩沒有精力向他瞪眼睛了。全息影像旁的儀表台上閃過一道亮光。
「就說到這裡,漢尼斯。機房已準備就緒,我得去一趟。我們開始行動了。」
「祝你好運,吉莉恩。」蘇西舉起手,作了個「OK」的手勢,隨即關閉通信。
吉莉恩打開一個開關,切入「閃電號」與小島的通信線。「薩奧特,我是吉莉恩,很抱歉打斷了你,但請你告訴船長,我們打算行動了。」向克萊代基通報,這是個禮節性的姿態,因為「閃電號」原先在他的統率之下。
「是……是,吉莉恩。」隨即傳來一系列很像原始三段體的高頻、重複的嘯聲。許多聲音已經超出了吉莉恩經過基因擴展的聽覺閾的上限。
薩奧特說:「船長想出去看看,他保證不會礙事的。」
吉莉恩想不出有什麼真實理由加以拒絕。「好吧,但告訴他先讓瓦塔賽蒂檢查一下,帶上快艇,小心!如果他迷路的話,我們再也抽不出人去找了!」
又是一陣高頻嘯聲,吉莉恩只能勉強聽懂。克萊代基表示他已聽懂。
吉莉恩又說:「順便提一句,請告訴利男,大飛艇一到就通知我。」
「是!」
吉莉恩關閉通信,起床穿衣。這麼多事情擠在一起!她想:不知道故意放跑查理·達特是否正確,假如他和塔卡塔-吉姆的行為出乎我的預料,那我該怎麼辦?
儀表台的角落裡,一盞小燈亮起。尼斯電腦仍然想要與她通話。燈光沒有閃爍,表示事情不算緊迫,吉莉恩決定不理睬它。她匆忙走出艙外,前去監督飛船的移動工作。
第六十六章 阿奇
阿齊渾身肌肉酸痛,他慢慢游出峽谷,他在裡邊一直休息到天亮。
他作了幾次深呼吸,便潛入水中,驚散了一群似魚的動物,它們的鱗片在一束束晨光中閃閃發亮。他想也未想,就衝進魚群,抓到一條大魚,用上下顎平息它瘋狂的掙扎。但那股金屬味實在苦澀,他把魚甩得老遠,並連連吐唾沫。
他又浮出水面,紅色的朝霞沿著東方鋪開一片粉紅色光芒。他的復胃中飢餓在大聲咆哮。他不知這聲音會不會響得令追擊者聽到。
真不公平。如果克薩-揚找到我,至少他有東西可吃了!
阿齊晃動了一下。多麼古怪的念頭。「軍校生,你有點不對勁了。克薩-揚不是食人魔,他是一個…… 一個……」
他是什麼呢?阿齊想起昨晚日落時分的最後那番追逐,當時他拚命朝一排金屬圓丘游去,僅領先追擊者數米之遙。隨即,在一個個小圓丘之間出現了一片混亂,氣泡、浪花,還有捕獵的喊聲。他終於找到一個藏身之處,此後幾小時中,仍能聽到聲納的聲聲轟擊,這表明克薩-揚仍未遠去。
一想起那位水手長,阿齊脊樑骨就一陣冰涼。他是哪一種生物?不僅僅因為這場殊死追擊中表現出來的非理性,還有別的,他追捕的方式也不對頭。那巨豚的聲納束中包含著某種惡意的東西,令阿齊直想蜷成一團。
當然,基因嫁接也許能部分說明他的身材與非理性,但在克薩-揚身上還有別的原因。一定有什麼很特別的東西植入了他的基因之中。某種可怕的東西,這東西是卡拉菲亞星長大的阿齊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阿齊游近珊瑚小丘的邊緣,將下頜朝北探出。那邊只有基斯洛普星海洋的自然之聲。
他豎起尾巴站立起來,用目光掃視一遍。往西,還是往北;找希卡茜,還是找利男?
最好向北。這一連串小丘也許會延伸到他們的工作場所附近,這樣便能提供天然掩護。
他疾速游過四分之一公里的開闊區,來到另一個小島,接著屏息傾聽。沒有異常,呼吸也容易一些。他衝過一片海面又一片海面,高速衝刺,然後傾聽,再小心翼翼地再次衝刺。
有一次他聽到右面傳來一陣奇怪而複雜的唧唧呱呱聲音。
他停下,一動不動,最後意識到那不可能是克薩-揚。他稍稍迂迴一下,前去察看一番。
那是一群氣球般的動物擺出的水下陣線,他們長有可膨脹的氣囊和活潑的藍色臉孔,攜帶著粗陋的工具和魚網,網中裝滿了活蹦亂跳的捕獲物。除了丹妮和薩奧特傳回的一些全息照片,這是阿齊頭一次看到基斯洛普星的土著乞奎人。他望著,興趣大增,便游了過去。他認為自己離利男還很遠,但如果這群乞奎就是那島上的……
那群狩獵者一見阿齊,就驚恐得吱吱直叫。它們扔下手中的網具,爬上附近一個籐蔓覆蓋的小島。阿齊意識到,他遇見的是另一個乞奎種族,他們從未見到過海豚。
然而,目睹這群土著本身便是不平凡的經歷,他一直遙望到最後一個乞奎人消失在小島上的山丘後,然後轉身往北遊去。
不料,當他繞過下一個圓丘的北岸時,一道強有力的聲束掃過他。
阿齊驚叫一聲!難道克薩-揚對於這一串小島跟他想得一模一樣?難道他有一種惡魔的本能,告訴他該在何處守候獵物?那怪異的聲束再次掃過阿齊,在黑夜中變成一陣刺耳、陡降的鳴叫聲,令阿齊毛骨悚然。
喊聲又響起,就在近旁,阿齊知道無處可躲。那叫聲能把他從任何裂縫、豁口中找出來,並用恐懼壓垮他。他必須趁自己還能控制住心智,趕快設法突圍。
第六十七章 奇皮魯
戰鬥是在黎明前的黑夜中展開的。
幾小時前,奇皮魯意識到追擊者的快艇不會出事,引擎尖嘶,但不會熄火。奇皮魯也加大自己快艇的馬力,指針遠遠超過紅色區域,但為時已晚。片刻之後,他聽見身後傳來魚雷的尖利嗚嗚聲。他急速左轉,並噴出一股壓艙水,在身後留下一大團滾滾作聲的氣泡。
魚雷擦身而過,消失在昏暗的前方。礁石與海丘中迴響起一陣放大了的喊聲,充滿失望與憤怒。奇皮魯已聽慣了追擊者的原始語粗話了。
他幾乎到達了那串金屬圓丘,數小時之前,兩條海豚就是在這裡追逐,然後不知去向。當奇皮魯游近時,他傾聽著遠處的捕獵呼聲,那聲音在他心中喚起了可怖的聯想,令他毛骨聳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聽覺,他為阿齊感到恐怖。
奇皮魯自顧不暇。他但願阿齊能堅持到擺脫尾隨的白癡。頭上天色漸明。奇皮魯將快艇沉入一堆山脊背後,關小引擎,等候著。
莫奇詛咒著,那枚小型魚雷未能擊中目標。
#牙齒,利齒——
比什麼東西
#都頂用!#
他左右擺動下顎。他早已放棄了快艇的傳感器,完全靠習慣在駕駛快艇。
那聰明的混蛋在哪裡!讓他出來送死!
莫奇又累又急並覺得不可名狀地厭煩。他從未想到,作為一名大雄豚竟然如此乏味。莫奇很想喚回那股熾熱、幾乎是極度亢奮的忿怒,他要再次激起嗜血慾望,但他想的,只是殺戮小魚,不是別的海豚。
他曾聽見過克薩-揚發出的充滿野性的捕獵呼叫,要是他也能倣傚該有多好!莫奇不再憎恨那個咄咄逼人的水手長。他已把這條巨豚看作充滿純淨與邪惡天性的精靈。他要把前面這個機靈鬼的腦袋咬下來獻給克薩-揚,作為拜他為師的見面禮。那時,他自己也成為大自然的化身,一種無堅不摧的恐怖力量。莫奇撥轉船頭繞了個圈子,盡量貼近海岸以利用背聲區域。
奇皮魯那條新寬吻海豚剛才高速向左拐,他的轉彎半徑一定大於莫奇,這樣,莫奇只需選擇一條正確的弧線出擊。
莫奇開始追擊時正值站崗,所以快艇上載有魚雷,他肯定奇皮魯沒有。他預料能立即結束這場枯燥的追逐,便發出一聲急切的呼嘯。
聲音!他轉身太快,鼻子撞上了塑料艙蓋。莫奇將小船向前衝刺,並準備好另一枚魚雷。這一枚定能將敵人徹底消滅。眼前是一道水底陡坡,一直往下延伸到寬闊的峽谷。莫奇聚起壓艙水,快艇緊貼山壁,疾速下降。
幾分鐘後,沉悶的發動機聲響了起來,從他左邊傳出。前邊那艘快艇緊靠峭壁,在更深的谷底。
突然,聲音就在他腳下!莫奇決定不立即開火,那樣太容易了!讓那機靈鬼聽聽死亡之聲從他身後響聲,近得無處躲避!讓他先驚恐得扭曲身子,然後再讓莫奇的魚雷把他撕成碎片!
他的快艇咆哮著,船頭一沉,開始追擊。那獵物絕無時間轉身!莫奇高聲唱道:
#一條雄豚是!是!
一條偉大的雄豚……
莫奇的歌聲煞住了,機靈鬼為何不逃跑?
他一直完全依賴聲音,此刻他才想起,用眼睛來看看心目中的獵物。
那艘快艇是空的!那快艇隨波逐流,無人駕駛。可是,那麼,……去哪裡?
捕獵的耳朵
能造就一條雄豚——
但眼睛和
大腦能夠
造就宇航豚——
聲音在他上方!莫奇大叫一聲,撥過船頭,同時發射一枚魚雷。引擎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熄火了。他的神經聯接開始麻木,這時,一條光滑的灰色寬吻海豚映入他的眼簾,就在上方兩米處,白色的牙齒在水面射下的光線中閃亮。
而傻瓜
只能造就
屍體——
莫奇尖嘶一聲,同時,從奇皮魯工作服的切割火槍中,突然噴出一股耀眼的藍色激光。
第六十八章 湯姆·奧利
他們都是從哪裡來的?
湯姆·奧利躲在一個矮矮的水草小丘後面,看著地平線上那一隊隊不同種族的星系人。他數數,至少有三隊,從不同方向,朝蛋殼狀飛船殘骸走去。
他身後約一英里處,火山仍在低吼。他是黎明時分離開色那寧人的偵察飛船的,臨走時他將一盆珍貴的淨水放在奄奄一息的駕駛員嘴下,萬一他甦醒,就可喝到水。
他看到那隊坦杜人後不久,就出發了,在崎嶇不平的泥沼地上試驗他新編織的「水草鞋」。這雙類似雪地鞋的東西,使他能小心翼翼地在滑膩的籐蔓上行走。
最初,他的速度遠遠超過其他人,但不久,坦杜人就想出了一個新辦法。他們不再蹣跚於沼澤地中,而是輕快有力地行走。湯姆貓著腰,心想,一旦被他們看見,不知後果如何。
還有兩隊外星人,一隊來自西南,一隊來自西方。他一時無法辨認出他們,只看見一個個黑點在低低的、鋸齒狀的地平線上,艱難地朝前挪動。見鬼,他們都是從哪裡來的?
坦杜人最近。至少有八九個,排成一列縱隊走來。每人都盡量趴開那六條蜘蛛般的腿,以便分散重量,手臂上抱著閃閃發光的器具,一望便知是武器了。他們快速朝前行進。
湯姆正在琢磨他們的新戰術,忽然他發現領頭的坦杜人沒拿武器,他牽著一個長著粗毛、步子蹣跚的動物。那坦杜人俯身湊向那動物,彷彿在哄騙它繼續執行某項指定任務。
湯姆冒險將頭伸出草丘幾英尺。
「哎呀,我真笨!」
那毛茸茸的動物正在創造陸地——至少是實地——它在那隊坦杜人前面變幻出一條路來!小路的前方和兩側,都是模糊的閃光。在這裡,現實似乎正抗拒著討厭的入侵異物!
那個毛茸茸的行獸是埃比西亞奇!湯姆一時忘卻了自己的處境,為自己出類拔萃的目力感激涕零。
他正觀察著,那條小道突然在一處中斷了。包圍小徑兩邊的閃光水帶猛地合攏,發出「啪」的一聲巨響。一個全副武裝的坦杜人掉入了泥淖中。他站在水裡掙扎著,拍擊著,但只是將這個水草空隙弄得更大,待他力氣用盡,便像一塊石頭沉入海中。
別的坦杜人似乎不屑一顧。
缺口後面的兩個武士一躍而過,踩在前面的結實「地」上。整隊人馬少了一名,仍然繼續前進。
湯姆搖搖頭。他必須搶先到達飛船殘骸!要是坦杜人超過他可不得了。然而,只要他一動,只要他以剛才速度前進,他們肯定會發現他。他毫不懷疑他們手中武器的效力。誰要是低估這一點,他的末日就不遠了。
湯姆很不情願地蹲下,把那雙水草鞋脫去,小心地爬到一個露天水灘的邊緣。
他慢慢地數數,等著聽見那隊坦杜人的腳步聲,腦子裡一遍遍演習著下一步行動。
他深呼吸幾口氣,戴上面罩,擺弄一下,盡可能弄舒服一點,四周的人造集氧鰓都充分散開。然後他拔出槍,雙手緊握。
湯姆雙腳站在兩條結實的根上,他試了試身體的平衡,那水灘就在前方。
他閉起雙眼。
聽——
聽那虎鯊
尾巴的撥水聲——
他的移情感官發現了那個發瘋的現實挪移專家埃比西亞奇發出的強大遙感波,大概只有八十米開外。
「吉莉恩……」他長歎一聲。緊接著,他以一氣呵成的動作突然站起,舉起武器,睜開雙眼,立即開火。
第六十九章 利男
他們不顧利男的反對,用大飛艇所剩的最後動力,飛到小島頂部降落。利男本來提出,在金屬島底下的空穴炸開一個更大的缺口,但塔卡塔-吉姆冷冷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這意味著多干兩小時累斷腰的苦活——把砍下的樹葉覆蓋在飛艇上作為偽裝。利男覺得一旦外星人結束戰鬥,把注意力集中到行星表面,這樣的偽裝起不了什麼作用。
梅茨和達特本應來協助他。利男派他們砍灌木枝條,但發現他必須手把手地教他們每個動作。達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幾天前還得聽他差遣的見習船員,如今指揮他幹活。顯然,他很想在被編入工作小組之前,先去看看他剛才激動萬分地卸在鑽孔樹水池邊的那堆器材。梅茨雖然心甘情願,但他很想抽空與丹妮談談,所以顯得心不在焉,比不干更加糟糕。
利男最後將兩人都打發走,獨自把事情幹完。
小飛艇終於被樹葉覆蓋起來,利男累得癱倒在地,靠在一棵核果樹邊休息。
該死的塔卡塔-吉姆!本來利男和丹妮只需負責新來者安全紮營,將他們對乞奎人的研究向梅茨匯報,然後就可登上快艇離開此地!吉莉恩以為他們能在幾小時內出發,可是什麼事情都沒完成!
最糟的是,「閃電號」只提前一小時警告他,小飛艇上可能還有個偷乘者。吉莉恩決定不以違抗命令罪逮捕查理,即使有證據表明他還偷走飛船上至少十幾個實驗室中的儀器。利男很慶幸自己免卻了一項棘手的事:小島上實在沒有一處地方可以充當監獄。
利男左側的樹葉沙沙作響,一陣陣機器的嗚嗚聲伴隨著植物倒下的卡嚓聲。忽然四個「蜘蛛器」穿過灌木叢,進入了他所在的小小空地。每台裝甲步行器的浮力踏板上都躺著一條新長吻海豚,用神經聯接控制器操縱著四條關節靈活的長腿。它們逼近時,利男站了起來。
塔卡塔-吉姆走過他身旁,冷冷地在步行器上看著他,一聲不吭。另外三架蜘蛛步行器緊隨其後,穿過空地又進入樹林。
那幾條新長吻海豚以充滿喉音的三段體,尖聲地交談。
利男凝視著他們的背影,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屏住呼吸。
他搖搖頭自言自語:「我不瞭解塔卡塔-吉姆,但跟隨他的三條海豚顯然比在阿特拉斯星的海堤上築巢的海豚更加猖狂。」他在卡拉菲亞星上曾遇見過此類所謂的新長吻海豚,都表現出某些怪癖,有積極的方面,也有消極的方面,就像薩奧特。但是,誰也沒有像那位前副船長追隨者的眼睛裡流露出的那種目光。
步行器的響聲消逝了,利男站起身子,他不明白吉莉恩為何把塔卡塔-吉姆放走。為什麼不把他和他的同夥關進禁閉室了事?
也許,讓部分船員乘上大飛艇,一旦「閃電號」在逃跑中遇到不測,他們還能設法溜回地球,這個想法並不壞。吉莉恩也許抽不出可靠的船員,可是……
他轉身朝乞奎人的村落走去,邊走邊想。
當然,大飛艇上一無所有。從理論上說,塔卡塔-吉姆想和星系人聯絡也聯絡不上。而且,利男也想像不出他要那樣做的理由。
可是,假如他果真有理由,那怎麼辦?要是他有辦法聯絡呢?
利男憂心忡忡,差點撞上一棵樹。他抬起頭,糾正行走路線。
他下定決心:我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今夜我定要弄個清楚,他到底會不會搗亂。
今夜。
土著部落的成年人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圍成一個圈子蹲著。梅茨和丹妮坐在一邊。部落女頭領從對面向他倆說話,她那明亮的紅綠條紋氣囊充得足足的。她兩邊的成年乞奎人翻滾著,撲騰著,在穿過樹叢的陽光下,就像一排塗成五光十色的大氣球。
利男在空地邊上停住腳步。陽光從枝葉間濾下,照亮了這兩個物種之間的秘密會談。乞奎人的女族長喳喳地說著,以古怪的方式上下擺動爪子,丹妮說過,這手勢用來強調快活。如果這位女族長生了氣,她就雙手交叉。這是一種極其簡單的手勢表達。部落的其他成員重複著她的聲音,有時那起落有序的歡唱聲會超在她的聲音之前。
伊格內西奧·梅茨激動地不住點頭,一手托住耳機,聽著電腦翻譯。當歡呼聲停下後,他對著話筒說了幾句話,從電腦擴音器裡傳出長長一串音調很高的重複叫聲。
丹妮露出欣慰的神色,她原本對這位提升專家與乞奎人的首次會晤不太放心。但是看起來,梅茨沒有弄糟她長時間來與這群前智能生物之間的認真談判。會晤看來將圓滿結束。
丹妮一見利男,就綻開燦爛的笑容。她不拘禮節地站起身子,離開那圈子,匆匆跑到他站立的空地邊上。
利男問道:「情形怎麼樣?」
「妙極了!原來我送去的報告,梅茨逐字逐句看了!他懂得乞奎人的成套禮節,各性別和年齡的身勢表達,他認為我的行為分析研究堪稱『典範』!典範!」
利男微笑著分享她的快樂。
「他說要在『提升中心』給我弄一個研究員的職位!你能想像得到嗎?」丹妮禁不住跳了起來。
「條約怎麼樣了?」
「他們隨時願意。如果希卡茜能乘小飛艇來這裡,我們就能帶十幾個乞奎人去『閃電號』,不然梅茨會在大飛艇上帶幾個回地球。」
利男回頭看著歡欣雀躍的村民,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擔憂。
當然,對整個乞奎物種而言,這不啻是件好事。他們在人類的護佑下,情形一定勝過當任何其他宇航種族的扈從。地球遺傳學家在作出提升決定之前,必須對被提升的種族進行考查。
地球人會盡一切努力,保持第一批土著健康的。丹妮的一半工作便是分析它們的身體需要,包括所需的微量元素。但是很可能這批土著都不能存活。即使他們存活下來,利男仍然懷疑,他們肯定不知道自己今後將踏上多麼離奇的生命之途。
他提醒自己:乞奎人還不具備智能,根據星系法則,他們仍然是動物。而且,我們地球人跟星系中任何人做法不同,我們至少向他們有限的理解能力作過解釋,而且還徵得他們的同意。
但是利男又記起一個暴風雨之夜,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這群小個子土著簇擁在他和一條受傷的海豚——他的朋友——周圍,為他們取暖,給他們作伴,替他倆驅散心頭的絕望。
他的目光移開了灑滿陽光的空地。他問丹妮:「你在這裡沒有別的事了?」
她搖搖頭說:「當然,我情願多呆一會兒。我完成了乞奎人的研究,就能著手處理金屬圓丘的問題。我前幾天一直脾氣很壞,就是這個緣故。再說,同時從事兩件工作,我實在顧不過來。但現在,離解決問題更接近了一步。你知道嗎,金屬圓丘的內核是活的?它是……」
利男不得不打斷她滔滔不絕的話。「丹妮!請等一等。回答我的問題,你準備現在離開嗎?」
丹妮眨眨眼睛,她換了一種語調,皺起眉頭問道:「是『閃電號』出了什麼事嗎?」
「幾小時前,他們開始轉移。我要你把所有的記錄和採樣集中起來,放到快艇中保存。你和薩奧特上午出發。」
她看看他,慢慢聽懂了:「你是指你、我和薩奧特,是嗎?」
「不,我還要在這裡呆一天。」
「為什麼?」她問。
「聽著,丹妮,現在我沒法告訴你,請照我說的辦吧!」
他正要轉身朝鑽孔樹水池走去,她抓住他的手臂,緊緊地抓著不放,跟著他邊走邊說。
「我們說好一起走的!如果你要留下辦事,我等你!」他一語不發走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終於贏得了她的尊敬與感情,可是幾小時候後又不得不失去她。他感到苦澀不堪。他想:如果這就意味著成熟,那麼讓別人去成熟吧,成熟難道只能令人不快?
他倆走近水池,從那裡傳來響亮的爭吵聲。利男加快腳步,丹妮也疾步跟上 ,兩人一同衝進空地。
查爾斯·達特尖叫著,抓住一個細長的圓柱體的一端,另一端被塔卡塔-吉姆蜘蛛步行器的操縱手臂抓住了。查爾斯拚命與那機器手爭搶,塔卡塔-吉姆咧嘴笑著。
這場拔河持續了幾秒鐘,那黑猩猩的膂力便已用盡,圓柱體脫了手,他也仰天摔倒在塵埃中,向後滾去,差點掉入水池。他跳起來憤怒地尖叫著。
利男看到另外三條新長吻海豚駕駛著蜘蛛器朝大飛艇行去,每個蜘蛛臂上也握有一支細圓棒。利男一看清塔卡塔-吉姆搶到手的東西,立刻停住腳步,瞪大了眼睛。
「已經沒有危險了。」塔卡塔-吉姆告訴他,聲音頗為漫不經心。「我把它們沒收了,它們會安全地保存在我的飛艇上,不會有危險了。」
「它們是我的,你這強盜!」查爾斯 達特怒沖沖地跳著,揮動手臂咆哮道!「你這罪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曾想謀害克萊代基?我們都知道那是你幹的!你撞毀了浮標,就是為了消滅證據!現在你又搶走了我幹活的工具!」
「毫無疑問,那是你從飛船的武器艙裡偷來的。你敢不敢與巴斯金博士通話,證明它們真的屬於你?」
達特怒吼著,露出一排利齒。他一轉身離開了那條海豚,坐在一架複雜的潛水機器人前面的塵土上,它剛在水池邊打開包裝。
塔卡塔-吉姆的蜘蛛器打算轉身,但那海豚注意到利男射向他的目光。一瞬之間,塔卡塔-吉姆的冰冷矜持在那青年的逼視下瓦解了,他移開目光,但旋又看著利男。
他說:「別信你聽見的一切,年輕人。我相信,我所做的,和將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但是傷害克萊代基的不是我。」
「你撞毀了浮標?」利男感覺到丹妮靠近了他,從身後靜靜地注視著那條大海豚。
「是……是的,但設置陷阱的不是我,就像亨利王和貝克特1一樣,我是事後才發現的。如果由於命運的奇特安排,你們脫險了,我們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地球人。是別人下手的。」
【1 貝克特(1118∼1170),英王亨利二世的樞密大臣,後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因反對亨利二世控制教會事務遭殺害。——譯注】
「那麼是誰幹的?」利男雙手緊握成拳。
塔卡塔-吉姆的噴氣孔中發出一聲長歎。
「我們的梅茨博士從調查委員會那裡硬要來幾名人員,他們本不應該參加這次航行的。他很不耐煩。他的幾條新長吻海豚具有……異常的家族譜系。」
「那幾條新長吻海豚……」
「幾條嫁接豚,我不是梅茨實驗中的一條!我是一名星際飛船官員。我是憑本事贏得地位的!」那海豚的聲音聽起來有反抗的意思。
「當壓力趨於斷裂點,他們中的幾條向我靠攏,我自信能控制他們。但是其中有一條,連我也無能為力。利男,要是你能回家,告訴他們。告訴地球人,一條海豚是可能被變成惡魔的,他們應該得到警告!」
塔卡塔-吉姆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許久,他的蜘蛛器才轉身,跟在他的幾名船員後,朝大飛艇走去。
「他在撒謊!」他走後,丹妮小聲說道,「他的話聽起來頭頭是道,符合邏輯,但我聽著渾身直打哆嗦!」
利男看著蜘蛛器在小道上走出視野。他說:「不。他有野心,也許還瘋了。他可能是個叛徒。但是不知什麼原因,我覺得他說的一切都確確鑿鑿。也許,他如今出於驕傲的緣故,仍然堅持表面的誠實。」
他轉身,搖搖頭說:「但是他的危險性並不因此減少!」
他走近查爾斯-達特,那黑猩猩帶著友善的微笑抬頭看著他。利男蹲在這位地質學家身旁,問道:「它們有多大?達特博士?」
「利男,你問的是什麼?瞧!你見過這架新機器人嗎?我特意做的。它能潛到深洞底部,然後向側面掘進,直通我們探知的大隧道……」
「查理,它們究竟有多大?」利男追問道。他很緊張,像是要卡住那黑猩猩的脖子。「告訴我!」
達特很快地、慚愧地瞥了利男一眼,然後心神不定地低頭看著水池。
他歎口氣說道:「每個僅僅約一千噸1,不足以產生有效的地震波,真的。」他抬起頭,睜大那雙天真的棕色大眼睛。「它們只是幾枚微不足道的氫彈,說真的!」
【1 千噸是用來規定原子彈或氫彈爆炸力當量的單位,等於1000噸TNT炸藥的爆炸力。——譯注】
第七十章 希卡茜
她必須靜悄悄地航行,所以速度比起快艇來,只快一點點,這真叫人氣餒。
希卡茜與大家失去聯絡,已有一天多。她仔細地察看四周的海上景色,避免去想「閃電號」和克萊代基可能遭受的命運。她遲早會知道的。在此之前,擔憂只會消磨掉她的意志。
她轉向西,旋又向北,晨曦已經穿透到峽谷底部。一叢叢懸浮的水草從頭上掛下,銅背魚在身邊躥來躥去,直至小飛艇把它們拋在身後。
有一次,她看見彎彎扭扭的細長生物,當她走近時,這些生物便迅速鑽入一個小洞。她沒時間停下細看,但她經過時,把這些怪物攝了下來。
一個念頭不期而至:萬一「閃電號」毀了,我該怎麼辦?第一步,我應回到色那寧飛船殘骸去,那裡需要我。但那時我成了指揮官。藏在大洋底部不是長久之計,在這個致命的水世界裡,更加行不通。
我能去談判投降嗎?
如果真要投降的話,她也不會讓星系人抓住自己的。她是少數知情人之一,憑借正確的記錄,就能夠畫出返回被棄飛船的路線。
她想:也許我應該先確保全體船員被安全地扣押,然後自己設法乘這個小飛艇突圍。並不是因為它能夠衝破星系人的封鎖飛回地球,而是因為總得有人回地球報信。也許有辦法懲罰這些狂熱分子……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高昂代價,這樣他們在欺負地球人之前,就得好好掂量一番。
希卡茜知道,這只是夢想,也許再要過幾千年,地球人及其扈從才可能有那種力量。
希卡茜傾聽著,有聲音……
她打開飛艇水下通話器上的調節器,濾去引擎和潮汐發出的吼聲後,聽見海洋動物發出的咯咯聲。
「電腦!濾去雜音,注意接收鯨目聲音!」
聲音模式變了。大海靜了下來,但仍有一絲聲響。
「調高音量!」聲響提高了。在靜電的背景下,她聽見微弱但尚可分辨的海豚疾游的聲響!那是拚死一搏的聲音。
她聽到的是劫難中的倖存者絕望掙扎的回聲?怎麼辦?她很想前去援助遇難的戰友。但是追擊者是誰?
「機器聲 !」她命令電腦。但是探測器亮起紅燈,一閃一閃,表明搜索範圍內沒有此類聲響。所以兩條海豚都沒有快艇。
如果她前去營救,那麼她的冒險也許會使「海馬」內工作的船員失去希望。她應該繞開那兩條海豚,按計劃趕快去「閃電號」?真是令人痛苦的選擇。
希卡茜降低速度,減輕引擎的聲音,撥轉船頭向北而去,朝模糊的喊聲馳去。
第七十一章 查爾斯·達特
他等到所有人都離開,這才擰開新機器人,並檢查一番裡面裝的東西。
很好,還在。藏得很安全。
他想:好吧,我本來希望重複這個實驗,但是一枚炸彈也應該夠了。
第七十二章 「閃電號」
摘自吉莉恩·巴斯金的日記
我們出發了,船上所有人看來都為此鬆了一口氣。
昨天深夜,「閃電號」從洋底升起,推進器勉強地轉動起來。我在指揮艙,審查外面海豚送來的報告,並觀察壓力計,直到我們認為「閃電號」沒有問題。事實上,聽起來它似乎急著想起飛。
阿默森和機艙裡的船員應為他們的出色工作感到驕傲,當然,這是由於湯姆和施特找到了那些發動機,事情才可能完成,「閃電號」又像一艘飛船那樣嗡嗡作響了。
我們的路線是向南。我們在原地留下一個單股通信中繼站,以便與小島上的分隊保持聯繫,並給希卡茜留了個口信。
但願她能早點到。當指揮官比我先前想像的困難得多。我必須確保樣樣事情按部就班地、準確進行,而且盡可能避免直接干預,以免那群海豚會說「老太婆」又來指手劃腳了。我真希望自己接受過湯姆那樣的軍事訓練,可惜我當初去的是醫學院。
不用三十小時,我們就能到達色那寧人的殘骸船殼。蘇西說,那邊萬事俱備。同時,我們派出了偵察員,瓦塔賽蒂乘著偵察快艇在我們上方並行。他的儀器未顯示我們洩露出任何信號,所以我們現在應該是安全的。
我願拿出一年的工資來換希卡茜或施特,即使奇皮魯也好。我以前從不理解,一個船長為何如此珍視一位好的執行軍官。
說到船長,我們的船長是個奇跡。
克萊代基出了醫療艙後,似乎長時間處於恍惚狀態。但是他與薩奧特的交談好像把他喚醒了。我不知道薩奧特是怎麼做的,但我無法相信,像克萊代基這樣受過嚴重損傷的人,還能如此精力充沛,使自己如此有用。
我們啟航時,他要求派他去監管偵察與側衛。我正急需一名可靠的海豚去負責那一方面,我覺得有他在場,能提高士氣。看見他,就連新長吻海豚也感到興奮。他們對於我發動的「政變」和塔卡塔-吉姆遭到放逐產生的不滿情緒,看來已經煙消雲散。
克萊代基只限於使用最簡單的三段體,但看來這已夠了。他正在外面,乘著快艇來回奔忙,靠指點、手勢和親自示範,把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再過幾小時,施特應該與我們派出的偵察員會合,那時,克萊代基可以回到飛船上了。
從我回來之後,通信機旁的小燈一直在閃亮。就是那台發瘋的廷布利米人的尼斯電腦。我一直讓這該死的機器等著。
我想,湯姆是不會贊同的。但是女人只有這點力氣,我必須打個盹。假如事情緊急的話,它早就會插進來說話了。
哦,湯姆,我們現在可以運用你的忍耐力了。你正在返回途中?你的小滑翔機此刻正飛往利男的小島?
我在騙誰?自從第一顆遙感炸彈以來,我們什麼也沒探測到,只有空戰的噪音,有些信號表明,在已知他的最後地點,也發生過戰鬥。他沒引爆信息彈。所以,要麼他決定不發出有歧義的消息,要麼更糟。
沒有湯姆的消息,我們怎麼決定進入「海馬」後該幹些什麼?應該試試運氣起飛,還是盡可能長久地藏在那裡?
那時該由希卡茜作決定了。
吉莉恩合上日記,並將拇指指紋輸入自動保險自毀裝置。
她站起身,關上燈。
在走出實驗室時,她經過懸浮在重力平衡台上的古屍。自從他們在淺灘星團發現它以來,已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赫爾貝依然躺著,在一盞小燈下咧著嘴。一個遠古的謎團。一個奧秘。
一個惹事生非的秘密!
傷痕纍纍的「閃電號」沿著峽谷底部慢慢移動,引擎的馬力開得很小,發出低微的聲響。推進器攪起海床表面的淤泥,升起一股黑色的泡沫。
巨大的圓柱形機身在昏暗的巉巖和深淵上面輕輕滑過,掠過一座座水底山丘的峽壁。輕型快艇在飛船側旁並行,用聲納引導飛船前進。
克萊代基再次視察飛船的移動,聽取偵察員和各崗哨的簡短匯報,以及指揮艙人員的答覆。他無法聽懂消息的細節。如今,深奧的機械行話對他而言,就像隔年的葡萄酒一樣不可企及。但他能夠理解深層含義:船員們工作進展順利。
「閃電號」在昏暗的深藍色海水中不可能發光,但是他可以聽——他一邊傾聽引擎的低鳴聲,一邊發出自己的「卡噠」聲納聲。他想像著,一旦它重新上天,他也能一起翱翔。
:絕不可能,克萊代基
:你絕不可能再與它一同飛翔:
那幽靈,克-克-剋夫-克利,又慢慢地在他身邊現身,那是個銀色與聲音陰影共同構成的鬼魅,但這個神明的出現,已不再令克萊代基吃驚,他甚至對此無動於衷。他知道他會降臨的。他懶洋洋地游著,輕鬆地在快艇旁並行。
:你逃離了我們
:然而現在你故意用歌曲塑造我
:因為你聽見了遠古的聲音?
:來自地底的聲音?:
:是的:
克萊代基不是用共同語或三段體,而是用他新近學到的語言來思維。
:這個世界裡還有遠古的憤怒
:我聽見了它的歌聲:
夢之神那寬大的額頭閃著星光,小小的下顎張開,雪亮的利齒。
:你準備做什麼?:
克萊代基覺得它已經得知了答案。
他用神明的語言回答。
:我的職責: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從鯨之夢的深處,那神明歎息著答應了。
克萊代基調高了水下送話器:遠遠地傳來激動的回聲,來自前上方——相互致意的歡樂聲音。
在他快艇的聲納屏幕上,在其範圍的遠端邊緣,有一簇小點向中央移動。它們與一群小斑會合——後者是「閃電號」的偵察員。前面那一群肯定是來自「海馬」的施特小隊。
趁身邊沒人注意,他撥轉船頭,駛進一個小小的海溝分支。他悄悄地躲到一塊突出的岩石陰影背後,關閉引擎。他等著,望著「閃電號」從快艇下駛過,直至看不見為止,它的最後一批護衛也轉過長長的峽谷弧道,消失在遠方。
「再見了……」他聚精會神地用共同語說著,每次吐出一個詞:再見……祝……好運……」
一切都歸於平靜。他發動快艇,駛出藏匿處,轉了個彎,朝北而去,朝著他們二十小時之前離開的地點而去。
:你喜歡的話,可以一路跟去:
他——一半是頭腦中的幻覺,一半是別的什麼——說。那幽靈不是用言詞,而是用克萊代基自己的聲納聲音回答。
:我伴隨你去!我不願錯過那首世界之歌:
第七部 食物鏈
「主人,我奇怪魚在海中怎樣生存。」
「怎麼,就像人在陸上——大吃小。」
——威廉·莎士比亞《理查二世》
第七十三章 阿奇
一聲尖叫令他脊髓都凝住了,只有惡魔才能發出那種聲音,他拚命逃避著這喊聲,拚命逃避著發出喊聲的生物。
將近中午,阿齊意識到末日將臨。
他已筋疲力盡:劇烈的心跳,深重的喘息,再加上外皮的痛苦結痂。疲憊似乎加劇了他對海水的不良反應。由於他在礁石叢中來回穿行,拚命閃進閃出,情況更加糟糕。原先光滑而富有彈性的皮膚,如今變得粗糙不平,佈滿紅腫。他的思維也像軀體一樣,失去了靈活性。
有幾回,他九死一生地逃出陷阱;有一次,為了躲避聲納反射,他幾乎撞進克薩-揚的大口。當阿齊全力避開時,那巨豚獰笑著,揮動著激光槍。阿齊能逃避到現在,並非由於速度或機智;他意識到敵手在玩弄他。
他曾希望向北逃遁,向利男小島游去,但現在他完全轉了個方向,北方已不可企及。也許,等到太陽落山……
不,我不想等那麼久,該結束了。
那刺骨的捕獵聲又尖鳴起來,這嘶聲彷彿與四周的海水一同起伏跌宕。
阿齊的疲憊,有一大部分是那喊聲在他心中喚起的莫名恐懼引起的。那追來的,究竟是什麼惡魔?
片刻之前,他覺得依稀聽見另一種喊聲,像是新寬吻海豚的尋人呼叫。也許這只是他的幻覺。無論「閃電號」上情形如何,他們抽不出人來找他,即便派出了入,茫茫大海中,誰又能發現他?
他替「閃電號」立了一功:他引走了克薩-揚這個惡魔,他若在飛船上,很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損害。
他想:但願吉莉恩和希卡茜能回去把事情辦妥,我相信她們一定能夠。
他在一個岩石縫隙的陰影後靜靜地呼吸了幾下,當然,克薩-揚知道他的藏身之處。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一旦他厭倦了這場貓捉耗子的遊戲,便會立刻下手的。
阿齊想:我的體力不支,我要趁自己還有機會贏得什麼時結束這一切,也許我贏得的只是選擇死亡時間的榮譽。
他檢查了一下工作服電池中的蓄電量:只夠他的切割火槍發射兩三次。只有很近的距離射擊才有效,毫無疑問,克薩-揚的激光槍裡能量充足。
阿齊用工作服手臂將呼吸器拉到噴氣孔上。還剩十分鐘的氧氣,綽綽有餘了。
尖利的嘶叫又在迴盪,冰冷、可怖。
好吧,惡魔。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再哆嗦。當心,我來了!
第七十四章 奇皮魯
奇皮魯向北疾馳,朝他夜裡聽見的戰鬥聲游去。他鑽出水面,用力而快速地破浪前進。他詛咒工作服的拖累,不過脫去它是不可想像的。
他再次詛咒該死的運氣,他和莫奇的快艇都沒用了,扔掉了。
他鑽進那小島迷宮後,頭一次清晰地聽見捕獵喊聲。
在此之前,他一直告訴自己,那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幻覺,一定是距離遙遠,或水的折射,才使他覺得聽見那種根本不存在的聲音。
那聲聲尖嘶響了起來,又從金屬圓丘上反射回來。奇皮魯不禁打了個轉,一時間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捕獵者。
這時又傳來另一種聲音,勇敢但非常微弱的含混三段體。
奇皮魯迅速轉動下顎,選正方向,不顧一切地衝刺過去。
他全身肌肉有力地曲動著,箭一般地穿過迷宮。呼吸器發出一陣嘶沙聲,告訴他氧氣幾近用完。他詛咒一聲,扯下呼吸器,繼續沿著水面疾馳,身子一起一伏地吸氣、呼氣。
他來到一處狹窄的水面,前面有幾條水道,他迷惑地轉了一圈。
哪一條呢?他盤旋著,驟然,那捕獵聲再次響起,接著是一陣可怕的撞擊聲。他聽見一聲憤怒而痛苦的尖叫,接著是工作服低沉的運行聲。又是一聲微弱的三段體挑戰,應聲而來的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又一聲撞擊聲。
奇皮魯迎頭趕去,不會太遠!他使足全身力氣,衝刺過去,正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振聾發聵的臨終呼號。
為了卡拉菲亞
的榮譽……
在一聲狂野的勝利嘶叫中,三段體中斷了,一切歸於寂靜。
奇皮魯在狹窄的水道中東撞西碰,花了足足五分鐘,才找到那處戰場。奇皮魯飛也似地衝過去,但一嘗水的滋味,便知已經來得太遲。
他抄近路,鑽進一個三座金屬小丘之間的狹小谷地,頭上漂著懸浮水草紫銅色的縷縷葉片,粉紅色的泡沫從谷地中央擴散開來,一條條鮮紅的痕跡順著水流的方向延展。谷地中央,一堆工作服的殘片之中,裹著一團模糊的灰色,那是一條年輕的新友好海豚的屍體,已經肢體不全,腹部朝上,被一條巨豚的大顎戲弄著,撕拉著。
一條巨豚?自從他們離開地球之後,怎麼從來未曾注意到這一點?奇皮魯從工作服中又拉出一個呼吸器套在頭上喘了幾口粗氣,一邊注視、傾聽著這個殺手。
他想:看那深灰色的脊背,短短的下顎,巨大的利齒,短而尖的背鰭。
聽他的聲音!
克薩-揚邊從阿齊身上撕下一片,邊發出滿意的呼嚕聲。這條巨豚似乎完全不顧身上左側的一條長長的血痕,這傷口也許是阿齊臨死前全力一擊命中處擴展開來的。奇皮魯知道克薩-揚已覺察到他,但這惡魔仍然慢吞吞地嚼著,嚥著,然後浮到水面呼吸空氣。他重新下沉後,看著奇皮魯。
「嗯,駕駛員?」他高興地嘟噥道。
奇皮魯使用共同語,雖然呼吸器使一些詞語模糊不清。
「克薩-揚,剛才我看見了一個惡魔,但你的返祖程度令我們整個種族蒙羞!」
克薩-揚發出一連串嘲諷的哼哼聲。
「你以為我身上出現了退化現象,就像那可憐的新長吻海豚莫奇,駕駛員對嗎?」
奇皮魯只得搖搖頭,他無法說出口他認為水手長像什麼。
克薩-揚譏誚地問道:「一條退化了的海豚能像我這樣說一口共同語嗎?能這樣運用邏輯嗎?一條退化的新寬吻海豚,甚至一條純種的新長吻海豚,能像我這樣下定決心去追擊一個呼吸空氣的獵物……並圓滿成功?
「的確,幾個星期以來的危機,使我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噴薄欲出,但是,你聽了我這番話後,還能稱我為退化的海豚嗎?」
奇皮魯看著那巨豚粗短、有力的下顎四周粉紅色的泡沫。阿齊的屍體被潮水慢慢漂走。
「我知道你是什麼,克薩-揚,」奇皮魯轉用三段體說。
當你嘶叫時
冷水沸騰了
飲血的飢渴感
充斥了你的夢境。
魚叉殺戮
鯨魚們
無情的魚網
圍捕我們
然而只有你
使我們在夜間感到恐懼
只有你
……海怪奧卡。
克薩-揚滿意地張開大口,彷彿全盤接受這個頭銜。他升上水面呼吸,然後游近奇皮魯幾米,獰笑著。
「不久之前我猜到了真相,我是尊敬的人類保護者梅茨博士傑出的實驗成果之一。那個蠢蛋總算做了一件大事,他塞進『閃電號』船員編制的其他幾條實驗海豚的確退化了,或發了瘋,但我卻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功……」
「你是一場浩劫!」奇皮魯咯咯地叫道,由於呼吸器在作梗,使他無法使用更中肯的詞彙。
克薩-揚又靠近些,迫使奇皮魯不自覺地朝後退了退。那巨豚停住身,從額下射出滿意的聲納「卡噠」聲。「真的嗎,飛行員?你這個食小魚者,真的瞭解自己的長處?你配審判這樣一個生物,他的祖先高居海洋食物鏈的頂端?他的祖先原本就是所有你同類的法官?」
奇皮魯難以傾聽,他很不舒服地覺察到自己與那惡魔間的距離正在縮短。
他說:「克薩-揚,你太目空一切了,你只不過是多了幾片基因……」
「我是奧卡!」克薩-揚尖叫一聲,那嘶鳴聲竟像號角一般迴盪。「表面的軀體算個什麼!要緊的是大腦和血統!聽著我,你膽敢否認嗎?」
克薩-揚的雙顎擊拍著,發出槍響一般的聲音,這捕獵呼號一聲接著一聲。奇皮魯正處於它的焦點,只覺得內心深處在翻騰,他有種慾望,想把自己往裡縮,去躲開它,或者去死。
奇皮魯抵抗著,他強迫自己裝出果斷的軀體姿勢,吐出一個個不屈的言詞。
「克薩-揚!你的確退化了!你還更糟,你是個變異的東西,根本不是任何鯨目的後裔。梅茨的基因嫁接搞壞了,你以為一個真正的奧卡會幹出你剛才幹的事?在地球上,它們的確捕殺原始的海豚,然而,就連它們吃飽以後也不會濫殺無辜!真正的殺手鯨絕不會出於怨恨大開殺戒!」
奇皮魯排出一通糞便,用尾鰭朝著克薩-揚的方向捅過去。
「克薩-揚,你是一場失敗的實驗!你說你還講邏輯,但現在你已無家可歸。當我的報告發回地球,你的基因湯會被倒進糞池裡!你的譜系,就像惡魔一樣,在你身上告終!」
克薩-揚的眼睛裡透出光茫,他用聲納掃過奇皮魯,彷彿想摸清這一意中獵物身上的每一條曲線。
他嘶嘶地說道:「你怎麼會有想報告的念頭?」
奇皮魯咧嘴笑了。「很簡單。你是個殘缺不全、失去理智的惡魔,你短而鈍的前吻部連硬紙板也捅不破,你的雄性只能滿足池塘裡撲騰的雛兒,你射出的只是一泡腐臭的髒水……」
那巨豚又發出一聲尖嘶,這回充滿憤怒。克薩-揚衝過來時,奇皮魯一轉身,閃進一條小海溝中,他拚命游著,身後那雙有力的巨顎就在咫尺之間。
奇皮魯穿過一片厚厚的懸浮水草,他暗自慶幸。克薩-揚被他那番侮辱激怒了,全然忘記他的工作服……還有激光槍。現在克薩-揚顯然想用剛才對付阿齊的方式幹掉奇皮魯。
奇皮魯僅超出那條變異怪豚一個身子的長度。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當閃爍的金屬圓丘一個個掠過身旁時,奇皮魯這樣想著。
但要擺脫追擊者,十分困難。那可怖的雙顎令奇皮魯懷疑,他的計策是否真的明智。追逐繼續著,下午慢慢過去了。太陽下山時,他們仍然進行著。
黑夜裡,這演變成一場智力與聲音的戰鬥。
群島的夜行生物驚恐萬狀,四處逃散,兩條異類怪物在錯綜複雜的水道中飛快地穿進穿出,一會兒拐彎,一會兒衝刺,噴出一團團氣泡。他們經過時,還向深谷淺灘噴出複雜而令人費解的聲音模式——那是由回聲構築的複雜形象和生動的幻象。本水域內的魚類,包括巨大的水生動物,都紛紛避開這一區域,任憑兩個異類生物在此進行生死角逐。
這是一場古怪離奇的遊戲,包含著意象與陰影,欺騙與突如其來的伏擊。
奇皮魯悄悄溜出一條狹窄而泥濘的水道,他有一小時未聽見那捕獵呼叫了,這並不意味著克薩-揚不出聲。奇皮魯根據傳來的聲音反射,描繪出周圍地形的心圖,他明白,有些聲音形象是精心設計的圈套。他知道那巨豚就在附近,用他天才的聲納器官,在這一地域的天然回聲中覆蓋上 了一層虛假的聲納波。
奇皮魯真想看看四周,但是深夜將一切包裹在黑暗之中。
只有幽幽的磷光植物,才照亮一小片昏暗的海底。
他浮出水面吸氣,看著雲團模糊的銀邊。天空飄著濛濛細雨,金屬島上的植物在微風中搖晃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奇皮魯吸了七口氣,又沉入水中,下面便是決一生死的地方。
幽靈般的魅影游過開闊的水道。一個假回聲顯示,彷彿有個缺口直通北方,那裡正是奇皮魯想突圍的方向,但是他仔細辨認後,發現這是個陷阱。
先前他也差點上了這種虛幻通道的當,直到最後一分鐘才醒悟過來,倉促之中,朝旁邊一閃,但已躲避不及,纏入了一個金屬小島邊緣的籐蔓之中。他傷痕纍纍,好不容易才掙脫,卻恰好躲過一場衝撞:克薩-揚的鼻尖離他只差幾英吋,但幸而沒發現他。逃跑中,奇皮魯被激光槍的炫目射線擊中過一次,它在他身側灼傷了一片,疼得要命。當時,僅由於他的偽裝本領勝出一籌,才逃過劫難,找到一個棲身之處,經受住了疼痛的煎熬。
他也許能及時躲開這個海怪,但是時間對他不利。克薩-揚已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場祭祀性的捕獵之中,半點別的念頭也沒有。他再也不打算返回文明世界。他只想阻止奇皮魯回去報告,並相信梅茨回地球後會保護他的繁殖權。
但奇皮魯是有責任感的,而且,一旦「閃電號」有機會逃跑,是不會等候他的。
他想,但是,我真的全力以赴想要逃跑?
他皺起眉頭,搖了搖頭。兩小時前,他幾乎肯定自己已經擺脫了克薩-揚。但是他並未溜之大吉,而是出於某種此刻已記不起來的理智考慮,又折了回來,直至重新發現那巨豚的聲跡。他的對手也發現了他。片刻之後,就傳來陣陣尖利的捕獵呼叫,那變異怪獸又緊追不捨。
我為什麼那樣做?
一個念頭閃爍了一下……真相……但奇皮魯將它撇到一邊,克薩-揚來了。他勉強注意到腎上腺素在激盪,正是這克服了傷痕與灼傷造成的疼痛。
一個個幻象就像一堵展開的雲障一般消散了,消解成一陣陣卡噠聲與低語聲。那巨豚的尾鰭用力甩打幾次,便游進奇皮魯下方的海溝之中。當克薩-揚升到水面呼吸時,他白色的腹部在昏暗的夜色襯托下一目瞭然。他隨之經過奇皮魯藏匿處,向前方射出搜尋聲納的脈動波束。
奇皮魯等那惡魔游開,也浮到水面。他輕輕地噴了五下,然後不動一鰭地沉入水中。
惡魔就在十米開外。克薩-揚又升起噴氣,奇皮魯不出一聲。但是當那新長吻海豚又下沉時,奇皮魯發出一陣猛烈的聲納卡噠聲,他瞄得很準:那聲束撞擊了水道兩側的兩個金屬小島後又反射回來。
那海怪奧卡突然一扭身,箭一般地衝向奇皮魯的左側,幾乎就在他身下經過,逕直去追捕那聲音的幻象。
奇皮魯就像一枚水下導彈一般下沉,鼻子在前,筆直地撞去。
儘管奇皮魯保持異常安靜,但那追捕者的感官令人難以置信。克薩-揚聽見身後有東西,像個鬼魅似地飛旋而上,幾乎與奇皮魯迎面相撞。
兩人間的角度已不容正面或側面撞擊,激光槍轉過來對準了他,還有那雙大顎,無論是躲避還是逃遁,都會招來一場全面轟擊!
奇皮魯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記起在軍校時,教官曾講解過的一個戰術:突然襲擊的優越性。
作為地球智慧生物,這是我們獨一無二的武器,任何其他物種都無法倣傚……」
奇皮魯加快速度,朝克薩-揚衝擊,以腹部朝克薩-揚的腹部撞去。克薩-揚大吃一驚,奇皮魯笑了。
誰能拒絕
一位認真的求愛者
讓我們跳舞吧!
奇皮魯的工作服發出低鳴,三條金屬手臂「啪」地彈出,緊緊抓住克薩-揚的工作服手臂,將它們牢牢地鎖定。
大驚失色的前水手長憤怒地尖叫著,朝著奇皮魯響亮地咂著雙顎,但他的身軀無法彎成那樣,夠不到奇皮魯。他試著用巨大的尾鰭甩打,但奇皮魯的尾巴以相同的節奏靈活地來回晃動,巧妙地避開尾鰭,緊緊地貼在他的腹部。
奇皮魯覺得自己開始勃起,他激揚起這種感覺。在兩條青春期雄性海豚間的情慾遊戲中,主導者總是扮演雄性角色。他抽打著克薩-揚,使後者發出一陣苦惱的吼聲。
那巨豚扭轉著,搖晃著,撞著,踢著,朝任意方向猛地疾馳,水中充滿了他激起的浪花。奇皮魯貼得緊緊的,知道克薩-揚的下一個戰術是什麼。
那海怪斜刺裡衝向一個陡峭的金屬圓丘,奇皮魯緊貼不放,直至克薩-揚就要撞上巖壁,將他夾在中間。他突然弓起身子,猛地將身子朝一旁彈去。
儘管克薩-揚是條巨豚,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海怪。奇皮魯這一用力,使兩條海豚在撞擊之前的剎那間往邊上一偏。克薩-揚的左側撞上了粗礪的金屬珊瑚,頓時綻開一道道鮮紅的傷口。
克薩-揚朝前游著,暈眩地晃著頭,身後淌著一團血水。此刻,這惡魔除了空氣之外,似乎對別的一切都喪失了興趣,他升到水面噴氣。
奇皮魯意識到,我也馬上就急需空氣,但現在是攻擊的大好時機!
他彎過身子,想抽出短射程切割槍。
卡住了!它被卡在克薩-揚的工作服上!奇皮魯用力扯,但拔不出來。
克薩-揚盯著他。
他獰笑著說:「輪到你了,小色鬼!你讓我撞成那樣,我只需把你按在水下,傾聽你懇求我讓你呼吸,就是件很有趣的事!」
奇皮魯想咒罵,但是他必須節省精力。他掙扎著想迫使克薩-揚翻過身子,這樣他便能露出水面,但是那惡魔有備在先,每次他離水面只有一米時,就又被翻到水下。
奇皮魯告誡自己:思考,我必須思考,要是我更精通智慧學就好了!只要……!
他的肺在燃燒,他幾乎要喊出原始語的求救呼號。
他記起自己最近那次受到原始語誘惑時的情景。利男的聲音又縈繞在耳旁:保護者的訓斥,接著是保護者的安慰。他記起自己的秘密誓言:寧死也不再沉淪到動物水平。
當然!我真是個白癡,一條自負的蠢魚!為什麼剛才不思考!
首先他傳送了一道神經指令,放棄切割槍,反正它已無用。接著他開動工作服的手臂。
選擇退化模式的人們
不需要太空
也不需要太空人的工具
他用一隻金屬爪抓住克薩-揚頭邊的神經聯接器。那惡魔瞪大眼睛,但奇皮魯沒等他反應過來,便一把將聯接器扯脫,最大限度地造成損害與疼痛。對方疼得尖叫起來,他又將聯接線纜也從接口處拉斷,使那件工作服完全失去用處。
克薩-揚工作服上的手臂,原先一直在掙扎、扭動,此刻一下子不動了。激光槍的低鳴聲也變得死寂。克薩-揚怒吼著,甩著身軀。
那變異怪物掙扎時,身子猛地彈出水面,奇皮魯趁此機會狠狠地吸了口氣。他倆又一起「砰」地摔回水中。這時,他改變了金屬臂的抓攫方式,用兩隻爪子依舊抓住克薩-揚的工作服,騰出另一隻聚集力量,準備扎進對手的軟腹中去。
然而克薩-揚驟然扭曲身軀,竟然掙脫了兩隻金屬爪,奇皮魯也被甩到空中,飛出去老遠,「啪嗒」一聲掉在一道狹窄的泥岸的另一側。
兩條海豚喘著粗氣,隔著那道小小的淺灘怒目對視。隨即,克薩-揚咂了咂雙顎,轉身設法繞過障礙,這場追擊又重頭開始。
天色破曉之後,夜戰中的一切詭計全都不復存在。既沒有聲納陷阱,也沒有巧妙的騙局。克薩-揚一心一意窮追不捨,對這惡魔來說,疲憊似乎失去了意義。鮮血的淌失,反而更激起他的怒火。
奇皮魯穿過一道海溝東躲西避,有些海溝只有十二英吋深,他要在自己累垮之前,把這條受傷的海怪拖垮。這是一場非勝即死的決戰。
然而,克薩-揚的精力似乎沒有窮盡。
淺灘四周迴盪著尖厲的捕獵呼叫,那惡魔隔著幾條水道高聲喊道:「飛行員!你為什麼作戰,你知道食物鏈是在我這一邊!」
奇皮魯眨眨眼睛:克薩-揚怎麼把宗教也扯到這裡來呢?
在提升之前,食物鏈概念這一神秘的等級,一直是鯨目道德的核心——也是當時鯨之夢的核心思想。
奇皮魯向四面八方大聲宣告。
「克薩-揚,你瘋了。僅僅因為梅茨在你的受精卵中裝進了幾片小海怪的基因,那不能賦予你吃掉別人的權利!」舊時,人類對一件事深感不解:為何人類屠殺了成千上萬鯨目動物,但海豚和鯨魚們仍對人類如此友善?他們觀察到以下現象後,開始有點明白了:他們在水族館裡將海豚與殺手鯨奧卡放養在相鄰的水池中後驚訝地發現,海豚會越過障礙躍入殺手鯨的池中……只要後者當時不甚飢餓。
在原始時期,鯨或海豚不會因另一種族的成員吃掉它們自己而責怪這一種族,只要對方在食物鏈中地位更高。千百年來,鯨目一直深信,人類位於食物鏈的頂峰,只是在人類毫無理性地濫捕濫殺時,它們才會抱怨。
這是一種榮譽觀,當人類得知以後,大部分人都為自己以往的做法羞愧不已。
奇皮魯溜了出來,游到開闊的水道,想改變方位,他斷定克薩-揚依然在原處未動。
奇皮魯覺得這區域有點熟悉,但無法斷定。海水的滋味中似乎有海豚的腐屍味。
吃——被吃
咬——被咬
償還大海……
來餵我吧!
太近了。克薩-揚的聲音太近了,他吟唱著瀆神的邪教歌謠。奇皮魯游向一處裂縫隱蔽,但他突然停住:那死亡的氣息驟然勢不可擋。
奇皮魯慢慢向前游去,看見了懸浮在水草叢中的一具骨架。
他歎息道:「希斯特!」
這位海豚船員從第一天起就失蹤了,那天波滔將希卡茜捲上海灘,他自己也表現得像個十足的笨蛋。屍體已被食腐生物啃得乾乾淨淨,但死因仍然不明。
奇皮魯想: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此時,捕獵的尖厲呼叫又響了起來。很近很近!
他一轉身,又游回海溝中去,但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影一晃,沒等他閃開身子,一個惡魔般的軀體已經撲向他的身側,巨大的尾鰭砸得他「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奇皮魯弓起身子,竄向一邊,也顧不得體側一陣劇痛,可能斷了一條肋骨。他喊道:
追趕我吧——退化的混蟲 我知道——現在是餵你的時候了!
克薩-揚咆哮著回答,朝他猛衝過來。
兩人間的距離時而一身長,時而兩身長,時而半身長,奇皮魯知道時間不多了,那張血盆大口就在身後,他想:就在附近,一定是的!
這時他又看見一道裂縫,他明白了。
克薩-揚看到奇皮魯困在小島旁,便吼了起來。
#慢呀,慢呀,
還是快呀,快呀,
#遲早餵我,餵我!
「我會餵你的。」說罷奇皮魯潛入一道狹窄的峽谷中。周圍山壁上都漂浮著懸垂的海草,一上一下地跳動著,像受到潮水的拉扯。
#困住啦!困住啦!
我把你……
克薩-揚吃驚地喊了起來。奇皮魯箭一般地射到裂縫表面,在四面八方的海草合攏之前,奮力鑽出。他衝到水面,噴著氣,沉重地喘息,緊緊倚在石壁上。
不遠處,海水在攪動,在翻滾。奇皮魯畏懼地看著、聽著,克薩-揚困在裡面,沒有工作服,也沒有援助。他用強顎利齒,撕開一條條籐蔓的絞索,他甩打著,身邊留下一截截斷殘的食人水草。
奇皮魯也沒閒著,他強迫自己使用工作服,並保持鎮靜。兩條機械手臂上的金屬爪子辟辟啪啪地把纏住他的水草一一掰斷。他心中默默地背誦著乘法口訣,以使思維保持理性的模式,每次對付一條籐蔓。
那海怪拚命掙扎,掀動著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將撕碎的殘枝敗葉拋向空中。不多時水面即變成一層綠色與粉紅色混雜的泡沫。捕獵呼號聲桀驁不馴地響徹整個谷地。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朝奇皮魯拋來的籐蔓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綠色繩索朝下面那扭轉不停的碩大軀體伸去。捕獵尖嘶又響起,儘管微弱一點,依然不屈服,但已充滿絕望。
奇皮魯注視著、傾聽著這場殊死搏鬥漸漸平息。一陣奇怪的憂傷充滿心頭,他彷彿對這一結局感到悲哀。
我告訴過你——我會餵你
他朝著下面那瀕死的困獸,輕輕地唱道。
但我來說誰喂誰——
我會把你餵給……
第七十五章 希卡茜
夜幕降臨後,她一直在尋找失散的船員 ,開始時小心翼翼,接著越來越絕望。最後,她拋開了一切謹慎, 向四面八方掃射聲納波束,召喚著同類前來響應。
沒有回應!那裡明明有海豚,卻全然不理睬她。
她游進迷宮後,才確定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時她意識到,一條海豚已不顧一切地狂瘋,兩條都陷入了祭祀戰鬥。此刻,宇宙中的一切全都排除在身心之外,直至戰鬥終結。
在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中,希卡茜惟獨沒有料到這一局面。祭祀戰鬥?此地?沉默的「閃電號」和這場戰鬥有什麼關係?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場祭祀戰鬥將以死亡告終。
希卡茜啟動小飛艇的自動聲納定位系統,讓快艇自己導航。她自己則先將大腦的一個半球,然後另一半球,進入阿爾法催眠狀態 。這時,小飛船輕輕地穿越條條水道,疾速滑行,一直朝北駛去。
【1 阿爾法狀態為睡眠或催眠過程中的諸狀態之一,這時大腦主要產生α(阿爾法)腦電波(即從大腦皮層枕部發出電流)。——譯注】
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吱吱聲,將她從催眠中驚醒。小飛艇停住了。儀器顯示,有鯨目動物的蹤跡,就在一片金屬岩石背後,緩慢地朝西方而去。
希卡茜打開水下通話器。
她的聲音在水中嗡嗡作響:「無論是誰,立刻出來!」
傳來一陣含糊的詢問聲,一個疲憊、困惑的低語聲。
「這邊,白癡!跟我的聲音過來!」她叫道。
小島間的寬闊水道上,有個身影移了出來,她啪地扭亮了小飛艇的探照燈,一條灰色海豚在刺眼的燈光下朝她眨著眼睛。
「奇皮魯!」希卡茜呼吸急促起來。
那駕駛員的軀體上,傷痕纍纍,一側還有長長一道灼傷,但他露出了微笑。
啊,潤物的細雨,
親愛的小姐,你來了
來營救我……
微笑就像熄滅的火一般消逝,他的眼珠往上翻,接著,純粹出於本能,他下意識地讓軀體浮到水面,隨波漂蕩,直到她來到身旁。
第八部 特洛伊海馬
處處漣漪中躍起
一個個黑亮的半月
烏光又在那裡消逝,
此時,是在何處天涯海角,
海豚?海豚?
——哈米什·麥克拉倫
第七十六章 星系人
貝伊·喬荷恩詛咒著上司的吝嗇。
假若辛西亞最高司令能派一艘母艦來觀察這場狂熱分子的戰爭,她也許能夠乘一架輕型「小鳥機」靠近作戰區域——這種微型飛船小得難以探測到。但實際上,她不得不駕駛一艘一定規模的飛船,這樣才能穿越時空切換點,在超空間飛行。這艘飛船既小得無法充分保護自己,又大得無法在敵人眼皮底下溜走。
她看到有個小小的球形飛船朝她藏身的一顆小行星飛來,正要開火,才意識到那是小個子瓦宗駕駛的飛行器。她按了一下按鈕,打開對接甲板,但瓦宗飛行器又飛遠了,並發出一陣緊急的脈衝激光信號。
激光閃爍著:你的位置已暴露,敵人導彈正在接近……
貝伊吐出一聲最惡毒的詛咒。每當她想靠近那顆行星,以便穿越戰火的喧囂向地球人發送信息,這時她總是不得不逃避某個戰爭狂人的隨意炮火。
趕快靠攏,對接!她向瓦宗發出一項命令。這些小個子扈從中已有太多成員為她犧牲了。
不,快逃,貝伊,讓瓦宗二號引開敵人。
貝伊怒罵了一聲這個違抗命令的下屬,仍然坐在她左邊架子上的三個瓦宗向後縮了縮,朝她眨著大大的眼睛。
那偵察球旋又飛進茫茫夜色。
貝伊關閉對接甲板,發動引擎,她小心翼翼地操縱飛船彎彎曲曲地穿過星際隕石間的狹窄通道,離開了危險區。
太遲了,她想。她掃了一眼警報顯示器,導彈接近得太快了。
身後亮起一道炫目的閃光,宣告了那小個子瓦宗的命運。貝伊長滿鬍鬚的上唇噘了起來,她要想個合適的辦法找星系人算賬——假如她有機會的話。
這時,導彈已經襲來,她頃刻間忙得無暇顧及任何惡毒或愉快的念頭。
她用粒子炮將兩枚導彈化為蒸氣,另兩枚進行了回擊,它們發出的激光束好不容易才被她的保護屏障擋開。
她想:啊,地球人,你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這裡,你們一定以為全宇宙都拋棄了你們!
「狼崽們,別讓這種念頭束縛手腳,繼續戰鬥!詛罵追擊者!倘若所有的武器都損壞殆盡,張嘴咬他們!」
貝伊又擊毀了四枚導彈,但另外一枚還是在近處爆炸了,將她破損的飛船炸得飛轉起來,不一會兒便焚燒成灰燼,消失在星系的黑暗之中。
第七十七章 利男
整個夜晚都飄灑著綿綿細雨,勁風陣陣吹來,風向飄忽不定,寬葉的植物不住搖擺,很難把持方向。基斯洛普星的兩顆小衛星從雲層間露出臉,映得水淋淋的葉片泛起層層銀光。
小島的最南端搭起一個簡陋的小棚,細雨灑在棚頂上,化作涓涓細流,淌進棚內,落在一個佈滿坑凹的小飛船外殼上。雨水在船殼微微凹陷的頂部積起一個小水潭,隨後又沿著殼身淌到地上。大顆的雨滴落到棚頂,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伴隨著棚內積水淌到泥地上、穿過圓柱形飛船底下的植物時,發出的連續不斷潺潺聲。
細流刷刷地流過飛艇粗短的凸緣,成鋸齒狀地蜿蜒伸向飛船前部的目視艙。飛船的輪廓在時隱時現的月色下,顯得黑暗而清晰。雨水從後艙四周的道道裂縫滲入,通過這些筆直的縫隙嘩嘩地落到泥濘的地上。
傳來一陣輕微的機器嘶嘶聲,比雨聲略高一點。後艙四周的裂縫幾乎無法看出地慢慢擴大。附近的水流相互匯合,注滿一處處新的豁口。小棚的地上開始形成一個小小的泥池。
飛船的進口處剛稍稍裂開一點,更多的水流就彙集起來灌了進去,彷彿它們本來就在想方設法鑽進飛船。突然,一股湍急的水流嘩嘩地從裂縫的底部傾注而下。原先的水流成了一道噴湧的瀑布,隨即,就像剛才一樣突然,這道激流又驟然斷流了。
帶裝甲的座艙蓋輕輕地滑開,只發出一聲悶悶的歎息。雨水濺起的水霧斜地飄進座艙。
一個黑暗、帶著頭盔的身影站在艙蓋的框緣上,全不顧雨水的紛擾。他緩緩地左右察看,接著跨了出來,啪地一聲跳落到泥濘的地上。艙蓋旋又合上,發出一陣嗚嗚聲,接著卡嚓一聲。
那身影彎腰走進風雨中,在黑暗中尋找路徑。
丹妮聽見濕地上的腳步聲,她猛地坐了起來,一手放在胸前,輕聲問道:「利男?」
帳篷的外層遮簾被掀到一邊,拉鏈吱地拉開,一個黑影佇立片刻,接著響起一聲平靜的低語:「是的,是我。」
丹妮狂跳的脈搏慢了下來,「我怕是別人。」
「你以為是誰?查爾斯·達特?他鑽出自己的帳篷來騷擾你?噢,還有更奇妙的,一個乞奎人,對嗎?」他打趣著,但無法掩飾自己聲音裡的緊張情緒,他脫掉制服與頭盔,放在旁邊的衣帽鉤上。他穿著內衣,慢慢爬向自己的睡袋,鑽了進去。
「你去哪裡了?」丹妮問道。
「沒去哪裡,丹妮,繼續睡吧。」
雨點敲打在外層遮簾上,發出不均勻的敲點聲。她依舊坐著,在帳外射進的昏暗燈光下看著他。她差不多只能看見他的眼白,正凝視著前方的空白處。
「哦,利男,告訴我。剛才我醒來,你沒在睡袋裡……」他扭頭來看著她,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過去七八天中利男身上產生的變化,最明顯的莫過於他稀少的話語,以及眼神中緊張的閃光。
她聽見他終於歎息道:「沒事,丹妮。剛才我溜出去只是想察看一下大飛艇,我鑽進去檢查了一遍。」
丹妮的脈搏又加速了。她想說什麼,又把話嚥了回去,但最後還是說道:「那有危險嗎?我是說誰也不知道塔卡塔-吉姆會有什麼反應,特別是假如他果真是個叛徒……」
利男聳聳肩說:「有些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可是你鑽進鑽出怎能不被他們發覺?」
利男翻過身,用單肘支著身子。她看見他眼白一閃,他笑了,說:「丹妮,有時軍校生知道的事情甚至連輪機軍官也發現不了,尤其是在飛船上藏身。下班時,總有那麼個駕駛員或副駕駛,忽然想起還有一些作業需要動動手、動動鰭的……總有一點點宇航學、禮儀之類的要學。阿齊和我常常抓緊業餘時間,掌握大飛艇的結構知識。我們知道如何打開進口閘門,而又不讓控制室的警示燈閃光。」
丹妮搖搖頭說:「多謝你事先沒告訴我你打算那麼做,我會擔心死的。」
利男皺起眉頭。丹妮何時開始說話的腔調像起母親來了。她對自己必須離開、而他必須留下,依然想不通。利男擔心她會借此機會重提這件事。
丹妮躺下身子,將手臂枕在腦後,面朝著他。她想了片刻,小聲問道:「你發現了什麼?」
利男閉上眼睛說:「你知道也好。萬一我明天上午無法與吉莉恩通話,你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她。我發現塔卡塔-吉姆利用他們從查理手中搶來的炸彈幹什麼了。
「他正在將炸彈轉換成能量,給大飛艇補充動力燃料。」丹妮眨了眨眼睛問道:「可是……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我也確不準是否必須採取對策。不管怎麼樣,再過幾星期,他的蓄能池就有充足的能量起動大飛艇。也許吉莉恩不在乎。
「另一方面,也許此事至關重要。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也許我該採取斷然措施。」
剛才,他透過通向飛艇採樣實驗室的安全門上的厚玻璃,看見了那幾枚部分卸開的炸彈。要接近它們可比溜上飛艇困難多了。
他試圖安慰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敢保證一切都會順利。你只需負責明天上午將所有記錄妥善包紮。乞奎人的資料,是此次瘋狂的艱辛探索行程的第二項重大發現,一定要送回地球。行嗎?」
「沒問題,利男。」
他任憑重力將自己拉回平躺姿勢,閉上眼睛,慢慢呼吸,佯裝睡著。
「利男?」
那青年歎口氣說:「唉,丹妮……」
「嗯,是有關薩奧特的事。他是因為想陪伴我才肯離開的,不然,你手下又多了員叛將。」
「我知道,他想留下傾聽地心的『聲音』。」利男揉揉眼睛,不明白丹妮為何老用這類事阻止他入睡,有關薩奧特的非禮舉止,利男早就聽說過了。
「利男,別不當回事。他說克萊代基也聽了那些聲音,還說他不得不切斷那聲音,才讓船長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那聲音太迷人了!」
「船長是個大腦受到創傷的不健全者,」他言詞刻薄地說,「而薩奧特常常異想天開……」
丹妮打斷他的話:「以前我也這麼想的。他總是嚇唬我,可後來我明白,他心地善良,不會害人。不過,即使我們假設那兩條海豚都有幻覺,但我自己也發現了一些有關金屬圓丘的古怪事情。」
「嗯——」利男睡意矇矓地答道。「是什麼?又有新證據,表明金屬圓丘是活的?」
聽了他婉轉的微詞,丹妮眨了眨眼睛。「是的,利男。還有鑽孔樹下的凹洞。我用筆記本電腦作了分析,只有一種可能的解答!這些鑽孔樹深洞是一種有機體生命循環的組成部分——這種生物的生命週期中,一部分是露在水面上的,其形式是貌似簡單的珊瑚群體,生命週期的另一半,則沉人為它準備好的深淵……」
利男插問道:「所有這一切非凡的適應能力與消耗的大量能量,只是為了替自己掘個墳墓?」
「不,不是墳墓!是通道!金屬圓丘只是這種生物生命週期的開始!是幼蟲階段,它的成年形式存在於下面,行星淺淺的地殼下面,那裡對流的岩漿礦脈能提供這種金屬-有機生命體所需的一切能量!」
利男竭力注意聽著,但他的思緒又飄散開去——炸彈、叛徒、對阿齊的擔憂,還有一位失蹤的戰友,他遠在北方,完全值得大家等候——如果他最終能夠重返小島上的出發地點。
「……唯一有問題的是,我實在看不出這種生命形式的進化方式!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過渡形式,信息庫有關基斯洛普星的記錄中從未提及過任何可能的祖先……對於這種生命形式,這種獨一無二的情形實在值得一提!」
「嗯——嗯。」
丹妮看看利男,他的手臂遮住眼睛,呼吸緩慢,彷彿已沉入夢鄉。但她看見他太陽穴的一條動脈快速地搏動,另一隻拳頭很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攥緊。
她躺在黑暗中觀察他。她想推醒他,要他聽自己說話!
她突然問自己!我幹嗎這樣折磨他?雖然這件事的確重要,但這是個學術問題,而利男肩上卻承擔著這方世界的全部重任。他這麼年輕,卻挑起了一個軍人的重擔。
我是怎麼想的?啊,我如此騷擾他,是因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
她糾正自己的想法:我需要他的注意。我用這種笨拙的方式,試圖給他機會來……
她尷尬地面對著自己的愚蠢。
她終於意識到:我,年齡稍長的一方,能夠這樣傳遞過去信號,但是我很難指望他那方能破解出這些暗示。
她伸出手去,在他太陽穴邊一縷縷潮濕的長髮邊停了下來。她顫抖著,再次審視自己的感情,發現自己遲疑的原因,只是惟恐遭到拒絕。
她的手似乎憑借它自己的意志,移過去觸碰著利男鬍子拉碴的面頰。那青年一驚,轉過臉,瞪大眼睛。
「利男,」她嚥了咽說,「我冷。」
第七十八章 湯姆·奧利
湯姆趁自己稍稍鎮靜了一些,便對自己提出警告,下回你一定要牢記,別到處捅馬蜂窩!
他吸了吸那根臨時呼吸管的一端,它的另一端從水草地的一個小空隙中伸出水面。幸虧這次他無需吸進大量空氣來補充面罩的氧氣供應。這一區域的水中溶有豐富的氧。
交戰的激光束又嘶嘶地劃過頭頂,從頭頂上方那場小規模戰鬥中傳來的微弱叫喊聲時有所聞。兩次,海水被附近的爆炸震得晃動不已。
他安慰自己:至少這一回我不用擔心被附近的導彈烤焦了,這些劊子手現在只有手提式武器了。
湯姆自嘲地笑了笑:只有手提式武器。
他在剛才的伏擊中幹掉了兩個坦杜人;他趁他們沒來得及舉起粒子槍,便首先開火,隨即,更重要的是,他設法轉到那粗毛聳立的埃比西亞奇身後,一頭扎進海草的缺口中。
坦杜人立即回擊,他差點被擊中,左腳踵留下一處二級灼傷。在沉入水前最後一剎那,他瞥了一眼怒氣沖沖的埃比西亞奇,一圈非現實的靈光,就像熾熱的光環,縈繞在他頭上,湯姆覺得,透過那搖曳的耀眼暈環,他似乎看見一片星空。
坦杜人必須不停地變幻出地面,才能在翻動不已的水草小徑上站住腳,很可能這破壞了他們雄心勃勃的目標,也是湯姆依然活著的原因。
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坦杜人的復仇追殺把他逼向西方。他不時地從水中冒出頭來,用針筒槍短促地射擊,以吸引坦杜人的注意力。
突然,當他正游到水草叢的兩處缺口之間時,激戰又開始了,他卻被撇在一邊。他憑武器的聲音知道,追擊者果然遇上了另一夥外星劊子手。
湯姆趁此機會從水下溜走,去尋找別的惡作劇。
戰鬥的喧鬧聲漸漸遠離他所在的位置。據他一小時之前看見的那一瞬,這場衝突似乎涉及六個古布魯人,還有三架某種型號的、配有充氣輪胎的破爛不堪的步行器。湯姆無法辨認這些步行器由人還是機器人駕駛的。但是,儘管這些步行器火力強大,但看來很難適應這片水草叢生的水面。
他傾聽片刻,然後將呼吸管捲起來掖在腰間,從小水池裡悄悄地升出水面,冒險抬頭朝四周水草叢生的水平面環顧。
剛才他一邊騷擾敵人,一邊仍朝蛋殼狀飛船殘骸靠近,此刻他發現離目標只有數百米了。突然升起兩道濃煙,顯示兩架步行器已經化作廢墟。就在他觀察的時候,一架沉入水中,緊接著另一架也在水面消失。三個渾身泥巴的古布魯人——顯然是這隊人馬中僅剩的倖存者,掙扎著蹚過沼澤,朝那艘漂浮的飛船涉去。他們全身的羽毛濕漉漉地粘在細嫩的、長有鷹喙的軀體上,看上去一副倒霉透頂的模樣。
湯姆往上升了一點,看見南方也有戰火。
三小時前,一艘小小的索羅偵察飛船潛入水中,朝四面八方的空間一陣掃射,後來一架三角翼的坦杜人大氣層戰鬥機從雲層中突然俯衝下來阻截它。它們相互之間猛烈交火,同時還有輕型武器的炮火從下方傳來,直到雙方在一場劇烈的爆炸中同時化為灰燼,慢慢落下,在海中形成一大堆醜陋的廢墟。
大約一小時後,同樣的場面又重複一次,這回的參與者一方是隆隆作響的普沙卡人的救援飛船,另一方是一架破損不堪的「黑夜兄弟」的矛式戰艦,兩架飛船同時化作一堆濃煙滾滾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飛散。
沒有食物,沒有藏匿之處,我唯一希望看到的種族,在這場屠殺中又不肯露面。
信息炸彈仍塞在腰帶上,湯姆依然不知是否應該使用它。
他想:吉莉恩現在一定很擔心,感謝上帝,至少她很安全。
戰鬥仍在進行,這意味著還有時間,我們還有機會。
是的,海豚喜歡在海灘漫步。
好吧,看看我還能搞個什麼惡作劇。
第七十九章 星系人
索羅人克拉特詛咒著戰略計劃。她的扈從們為謹慎起見都朝後退去,她獨自將靠墊撕得粉碎以洩忿恨。
損失四艘飛船!坦杜人只損失一艘!剛才這一仗簡直是場災難!
同時,在行星表面的零星交火中,她那艘小小的救援飛船的人員也一點一點減少。
看起來,各支參戰艦隊所剩無幾的殘餘飛船、躲在衛星和小行星上的散兵游勇們,一致認定地球人就躲在基斯洛普星北半球的那處火山附近。他們為何這樣認為?
因為肯定誰也不會毫無目標地作戰。這場衝突現已形成規模。誰能想到,空戰中被打敗的一方竟然還保存著如此強大的火力,以求為獲得戰利品不惜最後一搏。
克拉特的交配爪憤怒地扭曲著。如果他們的想法是對的,由此產生的後果不堪設想,她也無法承擔。如果求救信號是從地球人的飛船發射的,那怎麼辦?毫無疑問,這是惡魔般的人類玩弄的聲東擊西把戲,但她又不想失去這一機會:萬一這些逃亡者果真躲在那裡呢。
她厲聲問道:「呼叫色那寧人了嗎?」
聯絡中心的一名皮爾人急忙鞠個躬答道:「還沒有,艦隊之母,不過他們已經撤出坦杜聯盟了。我們預料不久將聽到布爾特的回音。」
克拉特粗暴地點點頭說:「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我。」那皮爾人連連稱是,迅速返回工作台。
克拉特重又開始權衡利弊。最後她決定,從即將赴戰的艦隊中,抽出一艘損壞最嚴重、最無用的飛船,再到那顆行星的表面進行一次搜索。
她一度曾想派一艘色那寧人的飛船去,他們剛剛脫離坦杜聯盟,投靠索羅人的一方,但她馬上又覺得這麼做不明智。最好還是把貌似神聖而自命不凡的色那寧人留在這裡,她能監視他們。她決定派一艘小型的跛腳飛船前去。
克拉特想像著地球人的模樣——麵團般的肌膚、細長的腿、毛髮叢生。他們是狡詰的化身,還帶著一群古怪的、呱呱說話的、無手的海豚扈從。
她想:一旦他們最後落到我的手中,我會讓他們為給我搗亂而感到後悔。
第八十章 吉莉恩·巴斯金的日記
我們到了。
在過去的四小時中,我是一個瘋人院的女院長。感謝上帝,我總算又看見了惦念已久的漢尼斯、施特、勒基·卡、以及所有那些美麗能幹的海豚們。直至我們到達時,我才意識到,我們派出這麼多最佳船員前去準備我們的新家。
大家都沉浸在團聚的狂歡中,海豚們喜氣洋洋地到處碰撞嬉戲。面對這番熱鬧場面,我只能暗自祈禱,千萬別讓星系人聽到……後來,大家開始冷靜下來,並惦念起失蹤的船員,其中有六條海豚,包括希卡茜、阿齊和奇皮魯,當然,還有湯姆。
過了好一陣子,我們才發現,克萊代基也不見了。
短暫的慶祝結束後,我們立即投入工作。勒基·卡掌舵,幹得與奇皮魯一樣出色,他駕駛著「閃電號」沿著一系列預先設置的引導欄,進入色那寧飛船殘骸的空殼中。巨大的夾鉗從上方伸下,固定住「閃電號」,幾乎使它成為外殼的一部分,契合得十分完美。機械師立刻安裝傳感器,並調節重力平衡突緣的各部分阻抗。推進器已安裝就緒,經過巧妙偽裝的武器發射口全部打開,以備不測。
多麼出色的工作!我從未想到它能夠完成。我決不相信星系人會預料到這一切。湯姆的想像力實在驚人。
要是能收到他的信號該多好……
我已要求利男派快艇將丹妮和薩奧特接來這裡。如果他們走直線路程並開足馬力,一天多一點兒後就應該到達。把這裡的事情全部安頓好,大約也需花這些時間。
獲得丹妮的筆記和采血樣本是極為重要的。如果希卡茜一聯絡上,我會要求她到小島上停留一下,以搭載乞奎人的使者。除了攜帶資料安全逃離,頭等大事便是我們對這些兩棲生物的責任:要盡力拯救他們,免得他們成為某個發瘋的星系保護者種族的簽約扈從。
利男決定留下來監視塔卡塔-吉姆和梅茨,同時和湯姆會合——假如他露面的話。我知道利男之所以增加這最後一項,是為了讓我無法拒絕他……當然,我知道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的,我有把握。
讓利男來鉗制塔卡塔-吉姆,這令我覺得非常內疚。即使前副船長令我失望,未出現不軌行為,我也不知該如何使利男及時返回這裡,特別是,假如我們不得不匆忙起飛的話……
我現在越來越理解人們所說的「指揮官的痛苦」是什麼含義了。
當利男告訴我,查理·達特從飛船的武器庫裡偷走幾枚小型炸彈時,我必須假裝無比震驚。利男提出,他要從塔卡塔-吉姆手中將它們奪回來,我不允許他這麼做。我告訴他我們必須等待時機。
我不能讓利男得知機密,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但是不懂得怎樣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認為時機掌握得很正確。要是我能充滿信心多好啊。
該死的尼斯電腦又在呼叫我了,這回我想去看看它究竟想說什麼。
哦,湯姆,如果你在這裡,會讓一船之長發生這麼嚴重的過失嗎?我竟然讓克萊代基獨自外出,不知該如何原諒自己!
不過,他看來恢復得挺好,這難道是命運女神在玩射螃蟹遊戲,怎麼會出岔子的呢?
第八十一章 查爾斯·達特
一清早他就來到安裝在水邊的控制台旁,愉快地與新機器人交談。它已經下沉了一公里,並沿途在鑽孔樹洞壁上嵌入小型探測器。
查爾斯·達特喜形於色地喃喃自語,再過幾小時,它就能下降到舊機器人到達的深度,他已經丟棄了那個幾乎毫無價值的舊機器人。那時,他先要證實有關行星地殼構造的理論,然後再開始進行一系列更加重大的發現,比如,基斯洛普這顆行星究竟是什麼?
現在無論什麼人都無法阻止他!
他記起自己在加利福尼亞、智利、意大利呆過的幾年,實地考察地震的發生,與地球物理學界最傑出的科學家共同工作,真讓人興奮。但是幾年之後,他開始意識到有些事出了毛病。
他一直暢通無阻地加入各式各樣的專業協會,他的論文受到高度讚揚,有時也遭到猛烈抨擊——嚴肅的科學家對這兩種反應都衷心歡迎。各種優越的工作機會也不在少數。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感到奇怪:學生們在哪裡?
研究生為何不選他當指導教師?他看到同事們身邊都圍著大群年輕人,急切地申請研究助學金,儘管他著作等身,他的理論影響廣泛,褒貶都有,然而,上門找他的都是二流的學生,他們的目的與其說是找導師,不如說是找個資助人。沒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找他作為學術指路人。
當然,他發過幾次脾氣,但都是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上,使得個別學生心懷怨恨地離他而去,但這並不能說明他的學術生涯為何如此毫無生氣,不是嗎?
慢慢地,他開始意識到,這一定是某個別的因素……種族因素。
達特一直有意識地使自己免除許多黑猩猩患有的「提升強迫症」:要麼像大多數黑猩猩一樣,阿諛奉承地巴結人類;要麼像少數喋喋不休的黑猩猩那樣,永遠沉著臉,一肚子怨氣。然而幾年之前他開始留意了。不久他便得出結論:學生之所以避開他,因為他是一頭黑猩猩!
這使他震驚!整整三個月他丟棄了學術研究。他閱讀有關人類對自己種族的保護者地位,兩者間關係、禮儀等等的文獻,當他得知人類對他的種族擁有最終權利時,他勃然大怒——直至他又閱讀了星系普遍的提升實踐的資料。那時他才知道,還沒有哪個保護者種族,像人類一樣,將一個只有四百年提升歷史的物種,置於其各高級委員會中。
查爾斯·達特感到迷惑,這時他想到了「賜予」這個詞。
他閱讀了人類長期的種族鬥爭歷史。他簡直難以相信,僅僅五百年以前,人類內部各種族間也彼此編造愚昧的彌天謊言,僅僅因為各自的膚色不同;千百萬人遭受殺戮,僅僅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言。這難道是真的?
他學到一個新詞:「裝點門面」,並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羞恥。當時他自願要求進行一次縱深太空考察,下定決心,如果不能證明自己的學術能力——如果不能證明自己絕不亞於任何人類科學家,就不回地球!
結果他被派往「閃電號」,這艘飛船充滿了唧唧喳喳的海豚和水。尤其難以容忍的是,那個頑固不化的伊格內西奧·梅茨立刻把他當成自己又一項沒有完工的實驗品!
達特已經學會容忍這一切,他甚至學會討好梅茨,他決心容忍任何事情,直至他對基斯洛普星的考察報告最終宣佈。
那時,當查爾斯·達特走進每一間會議廳時,人們就會起立!優秀的青年學生會來到他的身邊。他們會明白,至少他不是一個門面!
查理的沉思被一陣林中傳來的聲音打斷,他趕緊將防護罩啪地一聲蓋在操縱台下方的一組控制器上。他決心不讓任何人有機會發現他的實驗中的秘密部分。
丹妮和利男沿村子的小徑走過來,低聲交談著,手裡拿著一束束的東西。查理立刻哇啦哇啦地向機器人發佈了一系列詳細的指令,卻又滿腹狐疑地瞟了瞟那兩個人,想弄清他們是否懷疑什麼。
不,他倆完全沉浸在兩人世界中,互相觸碰著,撫摸著,低聲私語著。查理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哼聲,他看不慣人類對性這種沒日沒夜、日復一日的投入。但是當他看見他倆朝這邊投來目光時,他咧開嘴,朝他們微笑、揮手。
他們也向他揮手致意,他暗自慶幸,他倆沒有起疑心,很快又關注自己的事了。真幸運,他倆在相愛。
「我還是想留下來。要是吉莉恩錯了,該怎麼辦?假如塔卡塔-吉姆提前轉換炸彈的能量又怎麼辦?」丹妮說個不停。
利男聳聳肩說:「我還掌握著他需要的東西。」他掃了一眼停泊在水池中兩艘快艇中的第二艘,即屬於湯姆·奧利的那艘。
「沒有它,塔卡塔-吉姆走不了。」
「對!」丹妮強調地說。「他需要無線電收發機,不然,還沒等他前去談判,早被外星人炸得粉身碎骨。可是你單槍匹馬,那條海豚老奸巨滑,十分危險!」
「這正是我要你離開的原因之一。」
「嗯,難道這是一個大男人在對我說話?」她想說得挖苦一點,可怎麼也講不出那種諷刺意味。
利男搖搖頭說!「不,這是你的軍事指揮官在對你說話。事情就這麼定了。讓我們把最後一些採樣裝好。我會送你和薩奧特幾英里路,然後,再見。」
他俯下身子想撿起一個小包,可是手還未碰到它,就感到有隻手按在他的腰上,猛地一推,他頓時失去平衡,雙臂張開晃了兩晃。
「丹妮!」他瞥見她惡狠狠地朝他做個鬼臉,隨即大笑起來。他即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她的雙手,拖著她跳進水裡,她的笑聲變成一陣尖叫。
他倆從兩艘快艇間露出頭來,濺著水花。丹妮用雙手按住他的腦袋,發出勝利的大笑。忽然她猛地一竄,半個身子躍出水面,因為有什麼東西從後邊觸摸她的臀部。
「利男!」她譴責地說。
「不是我。」他屏住呼吸,伸開雙臂朝後探去。「肯定是你的另一個情人。」
「我的……哦不!薩奧特!」丹妮一轉身,一邊尋找,一邊踢水。又有什麼從身後碰了碰她,她哇地叫了起來。「你們這些滿肚子壞水的男人難道不會想點別的?」
一條帶斑點的灰豚的腦袋從不遠處露出水面。噴氣孔上戴著的呼吸器只稍稍壓低一些他哈哈的笑聲。
人類騎著
圓木浮水之前很久——
我們就有一個發明
願意來
嘗試一下嗎—— 嘗一嘗 三人戀愛的滋味?
他不懷好意地斜眼瞅著她,丹妮臉紅了,利男不得不笑了幾聲。這使得丹妮朝他潑水,他一轉身游到她跟前,將她雙手緊緊按在一隻小艇的邊上,用力吻她,使她大窘。
但她隨即也回吻他,只吻得嘴唇上帶有基斯洛普星上強烈的金屬氣味。薩奧特在他倆身側游著,用尖利的牙齒輕輕地摩擦著他倆的腿。
兩人緊緊擁抱時,利男對丹妮說:「你知道,只要我們能夠防止,就不應該讓自己的肌膚接觸到這種金屬物質,你不應該那樣做。」
丹妮搖搖頭,隨即把臉埋在他的肩頭。
她喃喃地說:「利男,我們在騙誰?緩慢的金屬中毒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在牙齦變藍之前,早就會死去!」
「噢,丹妮,你這小傻瓜……」他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卻發現唯一可做的就是緊緊抱住她,同時,那條海豚將兩人裹了起來。
幾分鐘後,通信指示器吱吱響起。薩奧特游向奧利快艇上的對講機,它聯接一根單股電纜,一直通到「閃電號」的原先地點。他先聽到一陣原始海豚的克啦克啦聲,接著又嘰呱嘰呱地急促回答。他高高地升出水面,扯掉呼吸器。
「找你的,利男。」
利男無需問及事情是否重要,那條線路傳來的消息必然重大。他輕輕地從丹妮的懷抱裡脫開,說:「你先把東西包好,一會兒我就來幫你。」
她點點頭,揉揉眼睛。
「薩奧特,陪她一會兒,好嗎?」他邊說邊朝對講機游去。那海豚搖搖頭。
「利男,我很樂意。終於輪到我去逗那位小姐高興了,不過很遺憾,我必須在此替你翻譯。」
利男不解地望著他。
薩奧特鄭重其事地說:「這是船長,克萊代基要和我們兩人談話。然後他要求我們幫助他聯絡這顆星球的技術員。」
「克萊代基,呼叫這裡?可吉莉恩說他失蹤了呀?」但是薩奧特其餘的話又令利男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技術……他想和乞奎人聯絡?」
薩奧特咧嘴笑了。
「不,先生,他們還沒有資格,無畏的軍官。我們的船長大人想要和我的『喉舌』交談,和居住在水下的生物交談。」
第八十二章 湯姆·奧利
「黑夜兄弟」中的「黑影十二」發出輕微的尖笑。他的快活傳播到四周水草地下面的海水中。他從伏擊的地點游開,身後受害者模糊的掙扎聲正逐漸消失。
水草下一片黑暗,但這並不影響他,漆黑無光怎會令一位「黑夜兄弟」掃興呢!
他嘶嘶地問:「昏黑老弟,你像我一樣高興嗎?」
從他左側某處的懸浮水草下,傳來興高采烈的回答:「我很高興,老哥。那伙帕哈武士再也不會跪倒在那個情慾倒錯的索羅婦人面前了。感謝遠古的軍閥們!」
黑影十二說道:「當我們從半智能的地球人口中得知遠古艦隊返回的詳情,一定要親自致謝。至於現在,讓我們感謝我們早已滅絕的黑夜獵人保護者,是他們把我們培育成戰無不勝的勇士!」
「老哥,我感謝他們的精神。」
他們游著,彼此保持六十個身長單位的距離,這是水下交戰條例上規定的。由於到處都是水草,而且水中聲音的反射也很奇特,但條例就是條例,就像本能一樣,不容質疑。
黑影十二聽著溺死的帕哈人發出最後幾陣微弱的掙扎聲。
現在他和另一位夥伴要游向一處浮在水上的殘骸,那裡又有新的犧牲品等待他們前去收拾。
這就像從樹上摘果子一樣。在這片茫茫無邊的水草灘上,就連坦杜人這樣的武士也成了一個個東倒西歪的傻蛋,但是黑夜兄弟就不一樣!他們適應性強,變異性強,他們能在水草下面游泳,繞過一處處可能產生危險的地方。
黑影十二的鰓裂口處脈動著,充滿金屬異味的海水不斷吸入,他探測出一處水中含氧量略高一點,便稍稍繞了點道從那片水域中穿過。恪守軍事條例固然重要,但這是在水下,稍微變通一點又有何妨?
突然,從他左側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濺水聲,一聲短促的呼喊,接著是一片寂靜。
「老弟,那喧鬧聲是怎麼回事?」他朝那唯一倖存的同伴的方向喊去。但是水下聲音傳播得很糟。他等待著,越來越焦急。
「昏黑老弟!」
他潛到一簇懸浮的捲鬚底下,他的四條機械手上各持一支輕型箭彈槍。
這裡,在這水下,竟然埋伏著勁敵,能夠消滅他的兄弟?毫無疑問,他所知道的一切保護者和扈從都不可能做到這點。一架機器人可能使他的金屬探測器失去作用。
他腦際突然掠過一個念頭:他們正在搜尋的半智能「海豚」在水下可能很危險。
也不對。海豚也呼吸空氣,再說他們個子很大。他掃了一遍周圍的水域,沒有聽到任何類似的反射。
「黑夜兄弟」的老大率領著輕型艦隊的殘餘飛船隱蔽在一顆小衛星的洞穴裡——儘管他始終深信,地球人不在北部海洋上,但還是派出一艘小飛船前去騷擾和觀察。這兩位黑夜難兄難弟,就是這番使命的最後兩位倖存者,但是他們的所見所聞證實,搜索的對象不在此地。
黑影十二迅速繞過一處水草地的缺口,難道他的兄弟不慎誤入開闊水面,被上面的步行者擊斃了?
他握緊武器,朝一個模糊的聲響游去。
在一片漆黑中,他覺察出前上方有一個鼓鼓的屍體,他發出一陣唧 唧聲,然後聚精會神聽著複雜的回聲。
反射回的聲音只顯示附近有一個碩大的生物,不動也不發出聲音。
他朝前游去,抱住它,不由得悲傷起來。
「我要為你復仇,兄弟!
我要殺滅這海洋中一切能思索的生物!
我要讓黑暗籠罩一切希望!
我要……」
又傳來一陣響亮的濺水聲,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重重的軀體突然從上面壓向他的右側,並用長長的肢條纏住他的身體,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克」!黑影十二一邊掙扎,一邊詫異地意識到,他的敵人是個人!一個半智能、皮膚柔軟的狼崽!
「在你做任何其他事情之前,有件事必須先做。」一個粗礪的聲音用星系十號語言說著,就從他聽覺器官後面傳來。
黑影十二發出一聲嗚咽,一件尖銳、有力的東西刺穿他的咽喉,深深地扎進背部神經節內。
他聽見敵人幾乎同情地說:「你必須死!」
第八十三章 吉莉恩
「吉莉恩·巴斯金,我所能告訴你的,就是他知道如何找到我。他駕駛著步行器來到這裡,並從走廊向我說話。」這是尼斯電腦的聲音。
「克萊代基到過這裡?湯姆和我猜想,他推測出我們有一台秘密的高水準電腦,但所在地他絕不可能……」
「巴斯金博士,我可不特別吃驚,」尼斯電腦打斷她,並用一組令人賞心悅目的抽像圖案掩飾自己的無禮。「船長對他的飛船瞭如指掌。我料定他能猜中我的位置。」
吉莉恩坐在門邊,搖搖頭說:「你第一次發信號給我時,我本應該來的。我也許能阻止他離開我們。」
「這不是你的過失,」尼斯電腦用毫無特色的敏感性說道,
「假若我認為事情很緊迫,就會以更強烈的方式向你發出信號。」
「哦,當然,」吉莉恩挖苦地說,「一位極有價值的艦隊軍官經受不住壓力,產生了返祖現象,在一個致命的陌生荒野裡迷失了,這一點也不緊迫!」
那組圖案舞動著。「你錯了,克萊代基船長並非屈服於退化精神分裂症。」
「你怎麼知道?」吉莉恩激烈地搶白。「自從莫格蘭星一戰以來,飛船上三分之一的船員都顯示出各種症狀,其中包括絕大多數新長吻海豚。你為什麼認為克萊代基在經受這麼多磨難後沒有出現退化跡象呢?他連話都不會說,怎麼還能實踐智慧學呢?」
尼斯電腦鎮靜地答道:「他到這裡來是為了尋找某一方面的資料。他知道我不僅能打進『閃電號』上的信息庫微機,還能打進從色那寧人飛船殘骸上取來的更加完善的信息庫。他無法告訴我他要的是什麼,但是我們找出了一種克服語言障礙的方法。」
吉莉恩雖然感到又氣憤又愧疚,但她興趣大增,忙問道:「什麼辦法?」
「通過圖像識別。我以很快的速度向他出示各種視覺和聽覺的圖像供他選擇。他就用『是』或『不是』來表示趨近或趨遠他心目中的形象。沒過多久他就能引導我了。他作出的種種聯想往往趕在我的考慮前面。」
「比如什麼呢?」
明亮的光斑閃爍著。「比如,有關這個獨特世界的許多謎團似乎聯繫到一起了;自從這顆行星上最後一批智能生物衰退並在此定居等死以來,它的休閒期未免長得出奇;所謂的鑽孔樹圓丘為何具有如此不自然的生態環境;還有薩奧特發現的『來自地殼深處的聲音……』」
吉莉恩歎道:「像薩奧特那種秉性的海豚總是聽到各種『聲音』的。別忘了,他是另一條實驗性的新長吻海豚。我敢打賭,其中肯定有幾個未經嚴格的心理壓力測試,便吸收到這艘飛船的編制中來了。」
尼斯電腦略微停頓了一下,便實話實說了:「巴斯金博士,有證據表明,伊格內西奧·梅茨博士是提升中心某個重要派系的代表……」
吉莉恩站了起來:「提升!該死!我知道梅茨幹了什麼!你以為我是瞎子?正是由於他的瘋狂計劃,使我失去好幾位親密的朋友和無可替代的船員。哦,他是在『現場測試』他的試驗品,很好。其中有些新品種在壓力下通不過了!
「但是這一切已經結束!地下聲音與提升有什麼關係?與鑽孔樹圓丘、與基斯洛普星的歷史、與我們的老朋友赫爾貝古屍又有什麼關係?其中任何一項與營救失蹤人員、安全逃離此地有什麼關係!」
吉莉恩發現自己心跳加速,兩隻拳頭也攥緊了。
尼斯和氣地答道:「巴斯金博士,這正是我向你們的克萊代基船長提出的問題。當他替我將碎片串在一起時,我領悟到提升並非與此無關的問題,而是唯一的實質問題。這裡,在基斯洛普星上,一切有關這個歷時數十億年的星系之是非曲直,在各個方面都表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它是審視這個星系社會的基礎。」
吉莉恩朝著這組抽像圖案眨著眼。
「多麼富有諷刺意味!」這毫無特色的聲音繼續說著,「這個問題也牽涉到你們人類——億萬年來第一個宣稱自己是經由『進化』獲得理性的智能物種。
「你們在所謂的『淺灘星團』的發現,也許會導致一場遍佈五大星系的戰爭,但也可能像許多變幻莫測的危機一樣,很快就被淡忘。但是在基斯洛普星上發生的一切,將成為傳奇,這裡各種因素皆已具備。
「而傳奇,在戰爭被遺忘的許多年後,依然會影響種種事件。」
吉莉恩長久地凝視著這組全息圖像,然後搖了搖頭,說:「你講明白一點,你這該死的混賬東西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第八十四章 希卡茜或奇皮魯
「我們得趕快!」駕駛員催促道。
奇皮魯躺在網中,用索帶拴在小飛艇的舷邊,懸在水面之上,網中伸出各種各樣的導線和軟管,飛艇的引擎聲充滿了這個小小的艙室。
希卡茜安慰他說:「你必須放鬆,小飛艇現在由自動引航系統駕駛。我們在水下以最高速度行駛,不久就會到達那裡。」
希卡茜依然對克萊代基的傷勢感到痛心,對塔卡塔-吉姆的背叛行徑感到震驚,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控制自己,不為奇皮魯狂熱的催促所動。顯然,奇皮魯出於對吉莉恩的忠心,恨不得立刻趕回去幫助她。希卡茜卻從另一角度看待事情。她知道吉莉恩很可能已經控制住了飛船上的局面。與幾天來她耳聞目睹的重複災難相比,那簡直是振奮人心的消息。就連克萊代基的負傷也沒有阻止希卡茜的寬慰:「閃電號」總算平安無事。
她的工作服發出嗚嗚低鳴,她用一條機械手臂按了個控制鍵,給奇皮魯一片微效安眠藥。
她說:「現在我要你睡一覺,你必須恢復體力。如果像你所說的,我已被任命為代理船長,那就把這當作命令。」
奇皮魯的眼珠陷進眼窩,眼瞼漸漸垂下。「對不起,長官。我……我覺……覺得自己不見得比莫奇更有邏輯,我總……總是惹麻……麻煩……」
藥性慢慢地發生作用,他的話也含混起來,希卡茜游到這位——昏昏欲睡的駕駛員的下方,輕聲地哼起一首簡短、溫柔的催眠曲。
進入夢鄉吧,守衛者——
夢見愛你的人們
夢見讚美你勇氣的人們——
第八十五章 吉莉恩
「你是說這些……卡蘭剋剋人……是一億年以前獲准在基斯洛普行星居住的最後一批智能生物?」
尼斯電腦答道:「正確。他們飽受保護者的胡作非為,其變異程度遠遠超過法典的規定。據色那寧信息庫中的資料,這在當時成了一件醜聞。作為補償,卡蘭剋剋人從扈從契約中解放出來,並獲得一個能滿足他們各項需求的世界,因為這個水世界雖不甚具備前智能生物發展進化的條件,但作為退隱休養地而言,則是很適宜的。在這類行星上很少演化出前智能生物,然而乞奎人似乎是個例外。」
吉莉安在那間顛倒的艙室傾斜的天花板上來回踱著。偶爾,從金屬艙壁上傳來一兩聲噹啷聲,那是「閃電號」裝進海馬後,加固工作最後幾道工序發出的響聲。
「你不是指乞奎人與那些古代人有關吧……」
「不,看來乞奎人是個真正了不起的發現,這也是你們為何拚命想逃脫羈絆,把有關資料送回地球的一個主要原因吧。」
吉莉恩譏誚地笑著說:「謝謝,我們會盡力而為的。
「那麼,是什麼緣故使得卡蘭……卡蘭剋剋人」,她盡可能發出這個雙重喉頭擦音,「使他們想隱居到基斯洛普星上,再也不和星系中的任何種族打交道?」
尼斯電腦解釋說:「當他們處在前智能階段時,他們是一種類似鼴鼠的生物,生活在一個與此相仿的富含金屬的世界上。他們也進行碳-氧代謝,跟你們一樣,但他們善於掘洞。」
吉莉恩接口道:「讓我來猜猜吧。他們就被保護者培育成採礦者,放到貧金屬的各星球上去採礦。培育、輸出卡蘭剋剋採礦者,要比在星際太空運輸大量金屬便宜。我說的沒錯吧。」
「巴斯金博士,你猜得很對。這些卡蘭剋剋扈從果真被異化成採礦者,並且在這一過程中,代謝形式也變成直接從放射性物質獲取能量。他們的保護者認為,這有助於使其本身成為一種激勵。」
吉莉恩吹了聲口哨,說:「他們結構方面如此重大的改變是不可能成功的!幸運女神,他們一定受了許多苦!」
尼斯說道:「這的確違悖常理,所以一經發現,卡蘭剋剋人就獲得解放,並得到賠償。但是他們花了幾千年時間,試圖適應標準的宇航生活之後,決定退隱到基斯洛普星。於是,這顆行星就暫時撥給他們使用,只要這一種族還在生存,基斯洛普星就是他們的家園。人人都相信他們存活不了多久。
「然而他們沒有滅絕,相反,他們繼續按自己的方式改進自己。看來他們已經適應了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這在已知的宇宙中絕無僅有。」
吉莉恩將先前談到的各條線索歸納起來,進行推論。她的眼睛瞪大了。「你是想說那些金屬圓丘……」
「實際上是一種智能生命體的幼體形態,它蟄居在這一行星的地殼中。是的,我本來也許可以從丹妮 薩德曼博士送來的最新資料中推測出來,但克萊代基甚至在我們聽說她的研究之前便一下子作出了結論。這就是他來我處的原因,他要證實自己的假設。」
「薩奧特聽見的『聲音』,」吉莉恩輕聲吁道,「原來就是卡蘭剋剋人發出的!」
尼斯贊同說:「一個可以接受的初步演繹。要不是你們在這次遠征中另有重大收穫,這本來會是本世紀中頭等重要的發現。我相信你們人類有句古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聽來有些古怪,倒是十分中肯。」
吉莉恩似乎沒在聽,她拍拍額頭叫道:「炸彈!」
「請再說一遍?」尼斯電腦迷惑不解。
「我讓查理 達特從我們的武器庫中偷走幾枚低當量的核彈,我知道塔卡塔-吉姆會把它們沒收,然後轉換成飛艇的動力燃料。這是我醞釀的計劃中的一部分,可是……」
「你假設塔卡塔-吉姆會沒收所有炸彈?」
吉莉恩答道:「是的,本來,如果他忽視了的話,我還打算跟他通次話,暗示他一下,不過他很有能耐,立刻就發現了。我不得不對利男扯個謊,但那已經無法挽回了。」
尼斯說:「既然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吉莉恩說:「問題在於塔卡塔-吉姆也許未能奪走所有炸彈!我從來沒想到,假如查理手中還剩一枚炸彈,他會傷害那些智能生物的!現在,雖然……我還是要與利男聯繫,立刻!」
尼斯忙說:「能不能等幾分鐘?塔卡塔-吉姆可能幹得很徹底,我還有件事想和你們討論。」
「不!你不懂!利男就要撤去那裡的通信裝置了!這是我計劃的一部分!只要查理有可能還保存炸彈,我們就必須盡快查出!」
那些全息圖案顯得很焦躁不安。
尼斯電腦宣佈道:「我會立刻接通的。我只需片刻時間,就能夠鑽入『閃電號』的通信系統而不被發現。稍等。」
吉莉恩在傾斜的天花板上來回踱步,心裡默默希望能及時挽回。
第八十六章 利男
利男完成了拆卸電纜後,將防護罩「啪」地一聲蓋在湯姆·奧利小艇的無線電收發機上,並在面板上塗了薄薄一層淤泥,使它看上去像很久未被打開過。然後他從收發機上拔出單股電纜,一端粘上一條小小的紅色記號帶,再把這條幾乎看不見的電纜沉入水底。
現在他已和「閃電號」繼絕了聯繫,這使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孤獨——甚至比上午丹妮和薩奧特離去時還要寂寞。
他希望塔卡塔-吉姆能執行命令,在這裡等到「閃電號」離開。如果他按命令行事,吉莉恩在飛船起飛後會與他聯絡,把大飛艇和收發機上做過手腳的各處告訴他。
但如果塔卡塔-吉姆真的叛變了,那該怎麼辦?假如他提前起飛,怎麼辦?
那時查爾斯·達特也許會在大飛艇上,還有伊格內西奧 梅茨,三條新長吻海豚,以及三四個乞奎人。利男不想讓任何一人受到傷害。這真是個令人痛苦的抉擇。
他一抬頭,看見查爾斯·達特一邊操縱著新機器人,一邊興致勃勃地自言自語。
利男搖搖頭想,至少這黑猩猩很快活。
他滑入水中,游向自己的快艇。一小時之前,他已將這艘快艇上的小型無線電接收機扔進水中。他鑽進快艇,啟動引擎。
他還得在小島底下再進行一次接頭。那架舊的機器人,被達特扔在鑽孔樹凹洞的底部附近,還會有最後一位客戶。克萊代基在「閃電號」的原址附近盤旋,依然想和薩奧特的「聲音」交談,利男認為他應該幫助船長,儘管他本人相信這只是一種幻覺。
小艇下沉著,利男考慮了一番他在此處剩下的工作……他離去前必須幹的事情。
他虔誠地祈禱,當我回到水面時,讓湯姆在那裡等候我吧!那時一切都迎刃而解。願奧利先生完成他在北方的工作,趁我在水下時降落在小島上吧!
利男又露出譏諷的笑容:幸運女神,趁你還在這裡時,為何不扔過來一大隊好人的飛船呢?讓他們掃盡天空的蟊賊,嗯?
他沿著狹窄的洞井,下沉到黑暗之中。
第八十七章 吉莉恩
「狗屎!活見鬼!那條線斷了,利男已把它切斷了。」吉莉恩忿忿地嚷著。
尼斯電腦安慰她說:「不要過分驚慌。很可能塔卡塔-吉姆已經沒收所有的炸彈。見習船員利男有沒有報告過,他看見幾枚炸彈如你預料的,被拆開充作燃料?」
吉莉恩說:「報告過,當時我告訴他別擔心這事,但我沒想到要他數一數。我正忙著轉移飛船的瑣碎事情。我想,查理即使留下一枚也不可能造成什麼傷害!」
「當然,現在我們知道情況不同了。」
吉莉恩抬頭看了看它,想弄清這架廷布利米人的電腦是不是轉彎抹角地說風涼話。
她說:「好了,覆水難收,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影響到我們這裡。我只是不願在這趟航程的不可靠記錄上再添上一條虐殺智慧生物的罪行。」
她歎道:「現在,你能不能再對我說一遍,這一切如何會成為傳奇?」
第八十八章 利男
聯繫上了,現在克萊代基能將地底下的聲音聽個夠。利男將單股電纜埋入淤泥,將壓艙水排出,快艇便順著鑽孔樹洞呈螺旋形上升。
他剛露出水面,便立刻發現有東西變動過了。另一艘快艇,湯姆·奧利的那艘,被拖上陡峭的池岸,停在水池南邊的草地上,從控制板的破洞裡垂下一股股電線。
查爾斯·達特蹲在水邊,這黑猩猩朝前俯著身子,一隻手指放在嘴邊。
利男關上引擎,鬆開安全帶,環顧空地四周,但只見迎風搖曳的樹葉。
查理用帶著喉音的氣聲說道:「利男,我認為塔卡塔-吉姆和梅茨計劃很快就起飛,可能帶上我,也可能不帶我。」達特顯得迷惑不解,彷彿被這個愚蠢的想法弄糊塗了。
利男不動聲色地問道:「達特博士,是什麼使你這樣想的?」
「你剛潛下水去,塔卡塔-吉姆手下的兩條新長吻海豚就把快艇的無線電拆走了。還有,你在水下時,他們試驗了引擎,起初聲音不太均勻,但現在他們正在修理。我想,現在他甚至不會在乎你是否報告飛船了。」
利男聽見從南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咆哮——一種低沉的嗚嗚聲,不規則地時起時伏。
他忽然看見北面有東西在簌簌地動著,原來是伊格內西奧梅茨沿著林中小徑匆匆往南走去,懷中抱著一捆捆記錄。他身後跟著四個乞奎人,長得很結實,他們是村裡的志願者。他們的氣囊驕傲地鼓得高高的,但顯然不願意走近刺耳的引擎噪聲。
他們胸前捧著一捆捆粗陋的東西。
樹林裡,十幾雙大眼睛緊張兮兮地盯著發生的一切。
利男傾聽著引擎的聲音,計算著還剩多少時間。塔卡塔-吉姆從炸彈轉換能量的工作已經結束,這比利男預料的早。也許他們低估了這位海豚中尉。他還採取了多少別的應急措施,使大飛艇能提前使用?
我應當設法延遲他們的起飛嗎?如果我在此再逗留下去,很可能就來不及趕回「閃電號」了。
他問:「達特博士,你呢?你已經準備完畢,一等塔卡塔-吉姆召喚,立刻跳上大飛艇?」
達特掃了一眼操縱台,搖搖頭說:「我還需要六小時。也許我們在推遲飛艇起飛這個問題上,有了共同的利益。你有什麼主意?」
利男考慮著。
好吧,就這個辦法,是嗎?你必須當機立斷。既然打算走,就得現在動身。
利男深深吁了口氣。啊,好吧。「達特博士,如果我想出一個能推遲起飛的辦法,你能幫助我嗎?這辦法有點冒險。」
達特聳聳肩回答:「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機器人在地殼中掘出一個洞,並埋進那個……那個儀器。這件事一完我就有空了。我該做什麼?」
利男從快艇裡卸下單股電纜的接口線圈,並將活動的一端剪去。他說:「行了,第一步,我們需要有人爬上一棵樹。」
查理做了個鬼臉,自言自語地嘟噥道:「又是老一套,總是用老一套坑人。」
第八十九章 吉莉恩
她慢慢地搖著頭,也許這是疲憊的緣故,但她一點也聽不懂尼斯電腦的解釋。每當她想讓電腦簡化星系人傳統方面的細節,它就不斷援引各種例證,結果把問題弄得更加複雜。她就像一個古石器時代的歐洲人,試圖去理解英王亨利十四的宮廷詭計。
尼斯電腦的意思似乎是,「閃電號」發現所產生的後果,將大大超越當前圍繞著被棄飛船的危機。但她對一些微妙的細節一籌莫展。
尼斯電腦再次解釋道:「巴斯金博士,每個時代都有其轉捩點:有時它發生在戰場上,有時它以技術進步的形式出現。偶爾,轉折性事件富有哲學意味,而且十分晦澀,當時存在的各物種幾乎直到自己的世界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才覺察到事情的變化。
「但是經常,十分經常,這些轉折總有一個歷史傳奇為先導,我覺得只能使用人類語中的這個字眼……一個故事,其中的形象會突兀地呈現在所有智能生物心目中…一個真實的故事,涉及神奇的業績和強大的原型象徵,它預示著變革即將發生。」
吉莉恩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也許會成為這類傳奇故事之一?」
「我正是這個意思。」
吉莉恩記不起自己何時感到過像現在這麼渺小,她實在擔當不起尼斯電腦暗示的那副歷史重任。她對地球的盡職,對飛船上一百五十位朋友兼同事的生命所負的責任,已經夠沉重的了。
她說:「原型象徵,你說……」
尼斯電腦截住她的話說:「巴斯金博士,又有什麼能比『閃電號』及其發現更具有象徵意義?其中一點,即被棄艦隊,已經把五大星系攪得天翻地覆。還要加上另一點:這個奧秘是由所有扈從中歷史最短的種族發現的,而他們的保護者又是狼崽,他們宣稱自己沒有保護者。在這顆基斯洛普星上,本來不應產生任何前智能生物,可是他們卻發現一個成熟的前智能物種,並且冒著危險去保護這些無辜的生靈,使他們免受一個既刻板又僵化的星系文明的傷害……」
「請等一等……」
「還有,得加上卡蘭剋剋人。在星系的近代史中,從未有哪個智能物種遭到過如此卑劣的虐待,被一個自稱是他們保護者的種族如此傷害過。
「所以,這艘飛船能夠逃離這顆行星,並安全返回他們最後的庇護所,可能性有多大?你難道還看不出深層的形象,巴斯金博士?從原始保護者直到最新的種族,人們聽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提升體制的說教。
「無論你們逃逸的企圖結局如何,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群星都不會伸出援手,但會傳頌你們的業績。我相信,這首頌歌引起的變革,將遠遠超出你們的想像。」尼斯電腦結束這番話時,用了一種壓低的、幾乎是充滿敬意的聲調。這番話的雋永含義,仍在寂靜中繚繞。
吉莉恩站立在黑暗、顛倒的艙室裡傾斜的天花板上,只有舞動的亮斑閃爍出點點光明,她眨著眼睛,最後搖了搖頭。
她歎道:「又是一個廷布利米人的惡作劇。一個該死的拙劣的故事,你一直在哄騙我。」
光斑靜靜地旋轉了許久,接著尼斯電腦說道:「巴斯金博士,如果我說『是的』,這會不會令你覺得好受些?如果我說『不是』,那會改變一點你必須做的事嗎?」
她聳聳肩說:「我想不會,至少你的話讓我一時忘記了身邊的麻煩事。那番哲學高論使我覺得有點飄飄然,也許我還能因此睡個好覺。」
「我永遠隨時準備為你效勞。」
吉莉恩扮了個鬼臉。「的確如此。」她爬上一個柳條包裝箱,朝艙門儀板伸出手去,但開門前又回頭看了看這台電腦。
她說:「尼斯,告訴我一件事,你有沒有把剛才餵給我的那堆牛屎也餵了克萊代基?」
「我們沒有使用共同語,沒有。不過,我們討論了這些主題中的絕大部分。」
「他相信你的話嗎?」吉莉恩問道。
「是的,我認為他相信。坦率地說,我有點吃驚。彷彿他以前從別的什麼來源聽到過這些說法。」
這回答解釋了船長的失蹤之謎。現在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
吉莉恩問道:「假設他相信你的話,那麼,克萊代基認為他必須去那裡做什麼事?」
光斑旋轉了幾秒鐘。
「我猜測,巴斯金博士,他首先去尋找盟友。從一個完全不同的層次而言,我認為他此番前去為那篇傳奇故事再增添若干美妙的章節。」
第九十章 克萊代基
他們呻吟,他們一直在痛苦地呻吟,億萬年來,他們的生存就是受苦。
:聽著:
克萊代基用遠古神明的語言呼喊,想誘使卡蘭剋剋人回答。
:聽著
:你們這群藏在深處的人們
:你們這群悲傷的受害者
:我從外界向你們呼喊
:我渴望有人聽見:
那悲切的歌聲中斷了,他感覺到對方的一絲惱怒,既以聲音、又以心靈遙感傳來,彷彿想抖落身上一隻怪討厭的虱子。
悲愴的歌聲又恢復了。
克萊代基不懈地堅持著,探索著。他浮游在「閃電號」留下的通信中繼站旁,在自己快艇的空氣室下呼吸,想要引起這群遠古厭世者的注意,他用遙遠的機器人的電流嗡嗡聲,來擴大自己發出的微弱信息。
:我從外界呼喊
:我請求幫助
:古時折磨你們的人也是我們的敵人:
這話有點牽強附會,不過實質沒錯。當他感覺出他們終於將注意力轉向他時,趕緊繼續說著,塑造出一個又一個聲音意象。
:我們是你們的兄弟
:你們願意幫助我們嗎?:
突然爆發出一陣咆哮似地轟鳴,其中的遙感部分表達出憤怒與異己的含義,而聲音的那部分則像靜電干擾一般刺耳。倘若克萊代基沒有受過「夢之海」的訓練,他斷定自己會覺得這一切深不可測。
別打擾我們
別說話!我們
沒有兄弟
我們擯棄
整個宇宙
走開!
那抗拒與排斥的強大聲音在克萊代基頭腦中轟響,但是心靈遙感的潛在含義,讓他感到鼓舞。
「閃電號」船員一直急需一位盟友,任何盟友。要使托馬斯·奧利那個聰明的金蟬脫殼計謀有成功的可能,他們必須要有外援,至少可以轉移敵人的視線。這些地下生靈固然異己又怨毒,但他們也曾一度是宇航種族。也許他們能從幫助星系文明別的受害者中獲得一絲滿足。
他堅持呼喊:
:看!:聽!:你們的世界正受到基因攪亂者的包圍:他們追捕我們:追捕與你們共享這一行星的弱小生物:他們想扭曲我們:正如他們對你們做的那樣:他們將侵犯你們的隱痛:
他構築出一支支巨型艦隊的聲音意象,戰艦上佈滿一張張血盆大口。他向他們描繪了一幅充滿惡毒慾望的意象圖。
但這幅圖畫被一陣雷鳴般的回應震得粉碎。
我們決不捲入
克萊代基搖搖頭,旋又聚精會神。
:他們可能會把你們也找出來的
:我們對他們無用
他們找的是你們!
不是我們!
這番轟鳴的回答令克萊代基頭暈目眩,他所剩的力氣只夠再問一個問題。他想問卡蘭剋剋人,一但他們遭到攻擊,會怎麼辦。
他還未問完,便得到一陣極其刺耳的答覆,即便用古代神明的意符,也分析不出其中的含義。與其說是可詮釋的語意,毋寧說是一陣抗拒與排斥的咆哮。突然,那聲音和精神遙感的回聲一剎那全部中斷,只剩下他孑然一身,腦際仍轟響著憤怒的隆隆聲。
他已盡力而為,現在該怎麼辦?
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閉上眼睛,開始默想。他卡噠卡噠地發出一束束螺旋狀的聲納,再將周圍山脊傳來的回聲編成圖案。當他感覺到奴卡佩在他身邊慢慢形成,心頭的失望便漸漸消退,她的軀體是由他自己的聲音和大海的聲音精細地編織起來的。她彷彿在輕輕地摩擦著他的身側,克萊代基覺得幾乎能感受到她的觸碰。他感到一陣性興奮。
她笑了。
:不是好人:
克萊代基苦笑著。
:對,不是好人:但他們在受苦:若非緊急我不會打攪這些隱士:
他歎息著。
:大地之歌像在告訴我們他們不會幫忙:
奴卡佩對他的悲觀看法報以咧嘴一笑。她換了一種節奏,用愉快的聲調輕聲氣語。
往下游呵
聽聽明天的天氣
往下游呵
先知先覺……
克萊代基聚精會神想聽懂她。她為什麼說三段體?此刻對他而言,這種語言就像共同語一樣困難?現在他們可以共享另一種語言,更巧妙,更強大。她為什麼要使他想起自己的無能呢?
他困惑地搖搖頭,奴卡佩是他自己頭腦中產生的幻覺……至少她只限於他自己的聲音能夠構築的意象。那麼,她如何可能用三段體來說話呢?
謎團一個又一個地出現,他潛得越深 謎團就似乎越多。
下呀
深深的黑夜潛入者
下呀
先知先覺,先知先覺——
他自己將這段話重複了一遍。她的意思是有些東西可以預示未來?這種具有必然性的東西注定會使卡蘭剋剋人擺脫與世隔絕的狀態。
他依然竭力想解開這個謎團,突然聽見引擎的聲響。克萊代基傾聽片刻,但他無需打開快艇的水下通話器,便能辨認出那些發動機的聲音模式。
一架輕型飛艇小心謹慎地鑽進了峽谷,聲納慢慢地從一端掃到另一端。探照燈照亮了「閃電號」起飛時留在海底的痕跡。這聲和光在飛船遺留下的零碎器件上掠來掠去,最後停留在那個盒狀中繼器和他的快艇上。
克萊代基在刺目的光束照耀下眨著眼睛,他張大雙顎,露出問候的微笑。但他的笑容僵住了,幾天來他頭一次感到靦腆,說不出話來,惟恐講述最簡單的句子也會口吃,而使自己成為笑柄。
飛艇的擴音器擴大了一聲幸福的歎息,優雅而單純。
克萊代基!
他立刻辨認出了這個聲音,一股快樂的暖流從心底升起。他開動快艇的發動機,從中繼器旁脫開身子。他迅速地朝小飛艇開啟的艙蓋游去,一邊小心翼翼地用共同語說著,每次一個詞。
「希卡茜……又……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第九十一章 湯姆·奧利
佈滿水草的海面上空濃霧繚繞。從某個角度講,這很有利,這使秘密行動更加方便,不過這也使尋覓陷阱愈加困難。
湯姆一邊爬過巡航飛船殘骸缺口處前的那片水草灘,一邊仔細地搜索。這片水草不可能從水下長出來的,他毫不懷疑躲在船殼內的人已經設置了防禦工事。
他在離飛船的缺口幾米處發現了一樣東西:幾條細細的導線從一團籐蔓系向另一團。湯姆審視了一下這個裝置,然後小心地在絆索下面挖開水草,輕輕潛入底下的水中。他越過這道防線後,便悄悄地爬向漂浮飛船的邊緣,靠在坑坑窪窪的船殼上休息。
水草沼地的動物在戰鬥打響後都躲藏起來,如今幾乎所有的參戰者都已死亡,它們又鑽了出來,發出蛙鳴般的呱呱聲,在發臭的霧氣中令人悚然地迴盪著。遠處,湯姆聽見火山仍在隆隆作響,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響得足以吵醒沉睡的原始保護者。
他檢查一下隨身攜帶的武器,針筒槍裡只剩下幾發子彈,他最好能算出在這個飛船裡藏身的外星人人數。
他提醒自己:我最好能算準許多事情:我曾算過能在這裡找到食物;我還算過能在這裡獲得急需的信息。
他閉上眼睛默想片刻,然後轉身蹲到缺口的下面,用一隻眼睛貼著缺口鋸齒狀的邊緣朝裡面窺視。
在被煙熏得烏黑、歪歪斜斜的甲板上,有三個鳥一般模樣的古布魯人圍著亂糟糟的一堆器材。一架小小的、熱力不足的加熱器吸引著其中兩人的注意,他們纖細的雙臂攏在上面取暖。
另一個坐在一架破損的便攜式操縱台前,用星系四號語言吱吱地說著話,這種語言在許多鳥類種族中很流行。
這鳥人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說:「沒有人類或他們扈從的跡象。我們損失了深度搜索的儀器,所以無法確定。但我們沒有發現地球生物的蹤跡。我們不可能再取得任何進展。快來接我們!」
收音機裡嘰呱嘰呱地響著:「我們不可能從藏匿處出來,現在不可能浪費僅有的兵力。你們必須堅持。你們必須潛伏下來。你們必須等待。」
「等待?」那鳥人火了。「我們躲在一個飛船殘骸的空殼裡,它的食物供應有放射性,裡面的器材全都毀壞。但是我們躲進的空殼總算萬幸還浮在水上!你們必須來救援我們!」
湯姆不出聲地詛咒著這個消息:食物完了。
那報務員依然不停地抱怨、抗議,另兩個古布魯人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其中一人跺了一下爪子腳,突然轉過身子似乎想打斷報務員的話,他的目光掃過船殼的缺口。湯姆還沒來得及低頭,那鳥人的眼睛瞪大了,他伸手指著那方向。
「一個地球人!快……」
湯姆一槍擊中他的咽喉。他沒功夫看敵人倒下,就潛沒到水中穿過缺口,一翻身滾到一架歪斜的控制台後,又從控制台另一端後面現身。另一站立的古布魯人還沒來得及開火,湯姆就連發兩槍朝他射去。一支輕型手槍上冒出一股淡淡的火焰,烤焦了原已彈痕纍纍的天花板,那外星人尖叫一聲,朝後仰天摔倒。
收發機旁的外星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湯姆,又掃了一眼身旁的無線電。
「想都別想,」湯姆用口音濃重的星系四號語言呱呱地叫著,那外星人的鳥冠驚訝地豎了起來,他垂下手,一動不動。
湯姆小心地站起身子,手槍的準星一直不離那倖存的古布魯人。「扔下武器帶,離開收發機,動作要慢。記住,我們人類是狼崽,我們是猛獸、食人獸,動作快如閃電!別逼我吃了你。」他把嘴咧得大大的,盡量多露出一些牙齒。
那鳥人哆嗦著,遵命而行。湯姆咆哮一聲,以逼迫對方更加俯首帖耳。有時候,原始人的壞名聲也有點用處。
那外星人移到他指定的地方,即缺口旁邊,湯姆說:「行了。」他一手仍握住槍,坐在無線電旁,受話器裡傳來激動的唧唧喳喳聲音。
感謝幸運女神,他總算熟悉這種型號的機器,便一下把它關上。他問俘虜:「剛才你的朋友發現我的時候,你是否正在通話?」湯姆很想知道,隱蔽起來的古布魯軍隊的司令官是否聽見「地球人」這個詞。
那鳥人脖子上的羽毛嗦嗦地抖動了一陣,他完全答非所問。
湯姆一時間還以為他完全誤解了自己的問題。
那鳥人一邊抖松羽毛,一邊像唱歌似地說道:「你必須放下架子,所有的年輕人必須放下驕傲的架子,驕傲只會導致錯誤,過分自信更會鑄成大錯。惟有正統之道才是拯救之道。我們可以拯救……」
湯姆厲聲說道:「夠了!」
「……你們快脫離那群異教徒。帶我們去見原始保護者吧。帶我們去見遠古的主人吧。帶我們去見規則的締造者吧。帶我們去吧。當他們很久以前離去時,曾希望回到他們預言的天堂。他們希望的是天堂,他們會束手無策地面臨索羅人、坦杜人、色那寧人……」
湯姆打斷他的話:「色那寧人?這正是我要知道的!色那寧人還在作戰?他們還是戰爭中的強者?」湯姆搖晃著身子,急於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還有黑夜兄弟。原始保護者需要保護,直至他們知悉,多少可怕的罪行在他們的名義下進行,正統的道義分崩離析,異端邪說橫行肆虐。帶我們去見他們,幫助我們蕩滌宇宙。你們會得到豐厚的報酬,你們的基因不會有多大改動,你們的扈從契約期限將會縮短……」
「住口!」湯姆只覺得數天來的疲憊與緊張頓時化作滿腔怒火。僅次於索羅人和坦杜人,古布魯人是人類最凶狠的迫害者之一。他再也無法容忍這個滿嘴胡言的鳥人了。
「住口,回答我的問題!」他朝鳥人腳邊的地板上開了一槍。
鳥人嚇得跳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湯姆又開了兩槍。頭一槍,古布魯人像跳舞似地避開反彈的子彈,可第二槍沒打響,卡殼了,他朝後縮了縮。
這古布魯人瞅著湯姆,隨即發出快樂的呱呱笑聲。他舒展開長滿羽毛的雙臂,露出長長的利爪。他頭一回用直截了當、毫不含糊的語氣說話了。
「現在你必須付出代價了,你這剛愎自用、頭腦不全、沒有主子的暴發戶!」
他尖叫著衝向湯姆。
湯姆急忙朝旁邊潛入水中,那尖叫的鳥人從他身邊吱的一聲擦過。由於飢餓和疲憊,他的動作有些遲鈍,沒能完全躲開那利刃般的爪子,它扎破了防水服,在他一條肋骨旁邊撕開一道口子。他喘著粗氣,靠在血跡斑斑的牆上,這時古布魯人轉身又朝他攻來。
兩人都沒想到掉在地上的手槍。筋疲力盡加上地面很滑,兩人都不願冒險彎腰撿槍。
「那些海豚在哪裡?」古布魯人一邊咕嚕咕嚕地說著,一邊前後舞動。「告訴我,不然我要嚴厲地教導你如何尊敬長輩。」
湯姆點點頭說:「鳥腦子,先學會游泳,我再帶你去他們那兒。」
古布魯人又伸出爪子,尖叫著衝過來。
湯姆用盡全身力氣,跳到空中,一腳狠狠地踢中那鳥人的咽喉。尖叫聲頓時中斷。他感覺到鳥人的脊椎斷裂,立刻癱倒在地,沿著潮濕的甲板滑去,最後被牆擋住,蜷成一團。
湯姆落地時一個趔趄,好不容易在鳥人身旁站穩,但只覺得眼花繚亂。他深呼吸幾次,把雙手按在膝頭上,俯視著敵人。
「我告訴…… 告訴過你,我們是……狼崽。他喃喃地說。
他用力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飛船鋸齒狀的缺口,倚在扭曲、黑乎乎的邊緣下方,朝外凝視著繚繞的迷霧。
現在他只剩下面罩、淨水濾器、衣服……對了,幾乎毫無用處的古布魯人的手槍。
當然,還有信息炸彈。那硬傢伙擠壓著他的腰間。
他想,我已耽擱得夠久了。當戰鬥還在持續時,他可以辯稱自己正在尋找答案,但也許這只是搪塞而已。
我要有把握。我要知道我的計策有最大的成功機會。要實現這一切,必須有色那寧人。
我遇到過他們的偵察員,古布魯人也提到色那寧人。我是否一定要親眼目睹他們的艦隊,才肯相信他們仍然在上空參戰?他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推遲作決定,還有一個原因。
一旦我引爆了信息炸彈,克萊代基和吉莉恩就會離去。他們不可能按兵不動等候我。我便不得不自行設法返回飛船——倘若可能的話。
湯姆在草灘上作戰時,一直盼望能找到個可權且使用的飛船,能把他送回家的任何飛行器都行。但這裡只有一具破爛不堪的飛船殘骸。
他背靠在冰涼的金屬上沉重地坐下,取出信息炸彈。引爆它嗎?
海馬方案是他的主意。他為什麼要孑然一身來到此地,遠離吉莉恩,離鄉背井,難道只是為了試一試那計劃能否成功?他的目光掃過外星人巡航飛船血跡斑斑的甲板,最後落在古布魯人的無線電收發機上。
他對自己說:你知道,我還有一件事可做,即便這意味著我把自己放到敵人槍眼下,但至少這能將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吉莉恩和其他人。
也許這麼做還有其他效果。
湯姆使足全身力氣,再次站起身子。他一邊拖著沉重的雙腳,一邊想:既然這裡沒有食物,好吧,我還是體體面面地走出去。
第九部 升空
落日,昏星,
一個清晰的聲音呼喚我,
當我出發下海,
但願沙灘不要發出呻吟。
——丁尼生1
【1 丁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重視詩的形式美、音韻和諧、1850年被封為桂冠詩人。詞藻華麗。——譯注】
第九十二章 丹妮和薩奧特
「丹妮,這條路更長一些。你肯定我們不該折向西南抄近路?」
薩奧特與快艇並排游著,相當輕鬆地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用力划水幾下,便悠然浮出水面噴氣,再和丹妮愉快地交談幾句,但一點都不影響他的前進節奏。
「薩奧特,我知道那樣會快一些。」丹妮回答時,目光仍然未離艇上的聲納屏幕。她小心翼翼地遠遠繞開任何金屬圓丘。殺人水草就生長在這一水域。利男向她講述過遭遇這種致命植物的故事,把她嚇壞了,所以她決定遠遠避開這些陌生的圓丘。
薩奧特又問:「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先去『閃電號』的原址,然後再往南?」
丹妮回答:「有幾個原因。第一,我們熟悉這條路,以前走過。而且從原址到海馬只需直線向南,所以不會迷失方向。」
薩奧特半信半疑地竊笑著說:「還有呢?」
「還有,在這條路上我們有可能遇上希卡茜。我猜測此刻她正在舊址周圍盤旋。」薩奧特問:「吉莉恩讓你找她的?」
「是。」丹妮撒了個謊,事實上,她想找希卡茜有她私下的原因。
丹妮對利男的打算深感憂慮,可能他會一直逗留在小島,直至「閃電號」準備就緒,那時塔卡塔-吉姆再怎麼阻撓也為時過晚,不過那樣一來,他就沒時間讓快艇返回飛船了。
那樣的話,小飛艇就成了利男的唯一機會。她必須在吉莉恩採取行動之前找到吉莉恩。吉莉恩也許會決定派小飛艇去尋找湯姆·奧利而不是利男。
她知道這樣想不盡合理,並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有點內疚。可是,既然她能向一條海豚撒謊,也就不難向另一條撒謊了。
第九十三章 塔卡塔-吉姆和梅茨
前副船長一想起不久前那次未遂政變,便恨得甩頭咬牙。
他嘶叫道:「我要讓這些樹枝勾出他們的腸子!」他那裝備有蜘蛛器的沉重手臂也發出嗚嗚的附和聲。
伊格內西奧·梅茨抬頭看了看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金屬導線,它們在大飛艇上構成格子狀,將它固定在地上。梅茨眨了眨眼睛,想順著這些導線看清它們如何延伸進樹林。
他搖搖頭說:「副船長,你肯定沒有反應過分吧?那小伙子只想確保我們不會在答應的時間之前起飛。」
塔卡塔-吉姆一轉身,怒氣沖沖地逼視著眼前這個人:「梅茲博士,你突然改變主意了?現在你認為我們應該讓那控制『閃電號』的瘋女人將我們的船員統統送死?」
「不……不!當然不。」看到這位海豚軍官怒氣衝天,梅茨不由得向後縮了縮。「我同意堅持我們的計劃。我們必須設法向星系人提出妥協要求。可是……」
「可是什麼?」
梅茨猶豫不決地聳聳肩。「我只是認為你不應該因利男恪盡職守而責怪他……」
塔卡塔-吉姆的雙顎拍打著,發出機關鎗似的響聲,他驅動蜘蛛器朝梅茨駛去,停在這個緊張不安的人前方不足一米處。
「你認為!你認為!!這是所有笑話中最了不起的笑話!你?是你這個狂妄的傢伙,以為自己的聰明超過地球議會——是你把那些小惡魔塞進本已脆弱不堪的海豚船員中——是你,自欺欺人地認為一切順利,當你的那些絕望的扈從們急需你的才智時,你卻無視危險的跡象——是的,伊格內西奧·梅茨。告訴我,你認為怎樣?」塔卡塔-吉姆譏誚地哼了一聲。
「可……可是我們……幾乎每件事都是你和我一致同意的!我那些接受過基因嫁接的海豚是你最忠誠的支持者!只有他們站在你一邊!」
塔卡塔-吉姆叫道:「你的那些新長吻海豚不是嫁接豚!他們怪異、愚蠢,根本不配參加這次航行!我利用他們,正如我利用你,但是別把我和這些惡魔扯在一起,梅茨!」
梅茨震驚已極,無力地向後靠在大飛艇的船殼上。
附近傳來蜘蛛器返回的響聲,塔卡塔-吉姆凶狠地掃了梅茨一眼,警告這個人不許出聲。斯瑞卡-保爾的蜘蛛器從樹叢間鑽了出來。
這條海豚報告道:「這些導線通向水池。」他說的共同語聲調太尖,梅茨幾乎聽不懂。「它們朝下沿伸,繞在鑽孔樹凹洞四周。」
「你把它們切斷了?」塔卡塔-吉姆問道。
「是的!」這條海豚甩了甩腦袋。
塔卡塔-吉姆點點頭,說:「梅茨博士,請讓乞奎人做好準備。他們是我們第二項交易的籌碼,必須接受與我們接洽的那個種族的檢查。」
梅茨問:「你現在去哪裡?」
梅茨看見塔卡塔-吉姆的果斷表情,接著又注意到另外三條新長吻海豚,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急迫、瘋狂的光芒。
他喘著粗氣說道:「你把他們驅回原始獸性狀態!我看得出!你已經把他們弄瘋了!你想使他們成為殺人兇手!」
塔卡塔-吉姆歎息道:「梅茨博士,以後我會和自己的良知搏鬥的,同時,我要做該做的一切去拯救飛船和我們的使命。既然理智的海豚不可能去殺人類,我需要喪失理智的海豚。」
三條新長吻海豚朝梅茨咧嘴笑著,他恐懼地看著他們的眼睛,聽著他們發出的兇猛的喀嚓聲。
他輕聲說:「你瘋了!」 「沒有,梅茨博士,」塔卡塔-吉姆憐憫地搖搖頭說,「瘋的是你。這些海豚瘋了。我的行為正像一個陷入絕境又忠心耿耿的人一樣。罪犯還是英雄,這只是看法問題,但我非常理智!」
梅茨的眼睛瞪大了。「所以你不會把知道底細的人帶回地球……」他臉色慘白,朝飛艇的艙蓋跑去。
塔卡塔-吉姆無需發佈命令,從斯瑞卡-保爾的蜘蛛器射出一道強烈的藍光。伊格內西奧·梅茨歎息一聲,便倒在大飛艇艙蓋旁泥濘的土地上。他抬頭凝視著斯瑞卡-保爾,就像一位父親被他最寵愛的兒子出賣了。
塔卡塔-吉姆轉向他的船員,竭力掩飾內心翻滾的噁心。
#找啊,找啊,
找到就殺
#殺光
嫩皮膚的人類
渾身長毛的黑猩猩
#我等候、等候
在此
#等候在此#
三條海豚異口同聲地尖嘶一聲,然後像一個人似地轉過身去,闖進樹林,沉重的機械手臂撩開重重樹枝狀的植物。
梅茨發出一聲呻吟,塔卡塔-吉姆低頭看看他,心想要不要幫他結束痛苦。他很想這麼做,但是無法強迫自己直接對一個人類下手。
他想,反正一樣。還可以補救,那幾個惡魔回來時,我得做好準備。
塔卡塔-吉姆輕快地跨過奄奄一息的梅茨,爬進艙內。
「梅茨博士!」利男將受傷者拖到一旁,把他的頭微微托起。他一邊焦急地輕聲呼喚,一邊將止痛液噴在這位基因專家的脖子上。「梅茨博士,聽見我在說話嗎?」
梅茨目光矇矓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利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逃跑!塔卡塔-吉姆已經派……」
「我知道了,梅茨博士。他們朝你射擊時,我正躲在灌木叢中。」
「這麼說你全聽見了。」他長歎一聲。
「是的,先生。」利男答道。
「你知道我是個十足的笨蛋……」
「梅茨博士,現在沒有時間談這些。我們必須把你救走。查理 達特就躲在附近,我這就去把他找來,趁現在那些新長吻海豚正在島上別的地方搜尋。」
梅茨緊緊抓住利男的胳膊。「他們也想害他!」
「我知道。我從沒見過那黑猩猩如此吃驚過。他堅信,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站到我一邊。我先去找查理,然後扶你離開這裡。」
梅茨一陣咳嗽,嘴邊滲出鮮紅的泡沫,他搖搖頭。
「不,不用了,我是被自己親手製造的怪物殺死的,就像維克托·弗蘭肯斯坦1一樣。別管我,快回到你的快艇去,立刻離開。」
【1 維克托·弗蘭肯斯坦,英國女作家雪萊(1797∼1851)的小說《弗蘭肯斯坦》中的主人公,一位青年醫學研究者。他製造出一個惡魔,它殺害了他的朋友、親人,最後與他同歸於盡。——譯注】
利男做了個鬼臉。「他們的頭一站就是水池,梅茨博士,我跟在後面,看見他們鑿沉了我的快艇。
「我馬上跑去驅散乞奎人,讓他們離開小島,丹妮教過我他們的危險信號。我一發出信號,他們就像一群受驚的旅鼠,瞬間不見了蹤影,所以,至少他們逃脫了新長吻海豚的魔爪……」
梅茨糾正說道:「他們不是新長吻海豚,而應該稱作『梅茨的瘋豚』……你知道,我認為自己是歷史上第一個被海豚殺死的人……」他用拳頭堵住嘴,又咳嗽起來。梅茨看看手上的血沫,又看看利男,說:「我們打算把乞奎人交給星系人,你知道。我不樂意……但他說服了我……」
「是塔卡塔-吉姆?」
「是的。他說光提供被棄艦隊的位置還不夠……」
「他已得到了那些資料的錄像帶?」利男驚訝地說,「他是怎麼……?」
梅茨沒在聽他說話,他似乎很快虛弱下去了。「……他認為不足以為『閃電號』換來自由,所以……我們還必須再添上土著乞奎人。」
他有氣無力地抓著利男的胳膊說:「別讓那些狂徒得到乞奎人,他們是很有前途的……也許得有一個保護者,比如林頓人或者辛西亞人,……我們不配……我們必須……使他們模仿我們自己。我們必須……」
這位基因專家昏了過去。利男陪伴在他身邊,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
一分鐘後,梅茨又清醒過來,他抬起頭,卻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喘息著說道:「塔卡塔-吉姆,我以前從沒想到過。天哪!他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結果!難道不是嗎?我一直沒有意識到,但他的確已不再是海豚,他是一個人……世上誰能想像得到……」
他的聲音變成一陣咯咯聲,眼睛朝上翻去。
利男一摸,脈搏已全無。他將屍首放在地上,悄悄地走進樹林。
「梅茨死了。」他告訴查理·達特。那黑猩猩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眼白一閃一閃的。
「可……可……可那是……」
利男點點頭說:「那是謀殺,我明白。」他有些同情達特。人類有一項技術是原封不動地從星系人那裡照搬過來的:這項標準提升技術就是在其扈從的基因中植入憎惡謀殺保護者的因子。考慮到人類自身在許多方面的肆無忌憚,很少人會認為這種做法有特別虛偽之處。但是……
「這麼說他們若要對你我開槍,也不會有什麼顧忌了?」
利男聳聳肩。
「我們怎麼辦呢?」查理的專家派頭一古腦兒不見了,他看著利男,等待他的指示。
利男懊喪地想:他是成年人,我還是個孩子,事情本應倒過頭來。
不,那樣想是愚蠢的。年齡也好、保護者扈從關係也好,都與此無關。我是個軍人,保證我倆的安全本應是我的天職。
他掩飾住自己的緊張,說:「我們一直怎麼做,現在還是怎麼做。我們必須騷擾他們,盡可能延遲他們起飛。」
達特擠了幾下眼睛,抗議道:「那樣的話,我們自己就沒法離開了!你能讓『閃電號』回來接我們?」
利男說:「只要有可能,吉莉恩會安排好這一切的。但是達特博士,你必須理解,我們也許會成為保全大局的犧牲品。你我都是戰士。人們說,為了他人犧牲自己,這也是一種滿足。我想這是對的,不然的話,哪裡會有這麼多輝煌的傳奇呢?」
那黑猩猩竭力想相信他的話,他揮動著雙手說:「如果他們回……回到地球,會傳頌我們的事跡,對嗎?」
利男笑了。「會的,我敢打賭。」
查理凝視著地上片刻。遠處傳來新長吻海豚們在樹林裡橫衝直撞的聲音。
「呃,利男。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達特博士,什麼事?」
「呃,你還記得嗎,他們起飛時,我讓他們為了一件事耽擱一小時?」
利男說:「是的,我記得,為了你的實驗。」
「這樣,我留在『閃電號』上的儀器能夠收到數據。即便我自己回不了家,我的資料照樣能回家。」
「達特博士,真了不起!我為你感到高興!」利男明白此事對這位黑猩猩科學家意味著什麼。
查理不禁苦笑了笑,說:「好吧,現在要阻止這件事已為時太晚,所以我覺得你應當知道。這樣,事情一旦發生,你不至於太吃驚。」
他說話時那種轉彎抹角的方式令利男不安起來。他說:「告訴我。」
查理看了看表說:「八十分鐘後,機器人將到達我指定的位置。」他有點緊張地瞅了利男一眼。「那時我的炸彈即將爆炸。」
利男倒退一步,靠在一棵樹上。「哦,太棒了!這正是我們需要的……」
「我剛才正打算告訴塔卡塔-吉姆,這樣爆炸時他可以隱蔽起來。」查理怯生生地解釋道。「不過,我認為不必太擔心。我看過丹妮畫的島下凹洞地圖,我敢說,有一半可能性圓丘不會坍下,但是你知道……」他攤開雙手。
利男歎了口氣。他們總是要死的。幸運的是,最近的這番曲折看來不像是宇宙意志的預示!
第九十四章 「閃電號」
「我們準備就緒。」他平淡地宣佈。
吉莉恩的目光從全息顯示圖像抬起。漢尼斯·蘇西站在門框邊,伸出兩根手指組成V字,向她致意。明亮的走廊裡射入的燈光,在這光線昏暗的艙室內投下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
她問道:「阻抗匹配……?」
「幾乎完美無缺。事實上,我們一旦返回地球,我打算建議從色那寧人那裡購買一些舊船殼來重新裝配飛船。因為我們必須在中央艙中灌水,所以進度加倍緩慢,但是『閃電號』能夠升空、飛翔、穿越時空。而且,再強大的轟擊也難以打破這層外殼。」
吉莉恩將一隻腳放在工作台上說:「漢尼斯,太空中轟擊還真不少呢!」
「她能飛,至於其他……」這位工程師聳了聳肩。「我只想提一個建議。最好讓輪機師們在睡眠器下睡一個小時,以免他們在起飛時委靡不振。其他事全憑你作主,指揮官大人。」
吉莉恩剛想開口,又被他阻止了。「吉莉恩,別打算從我們這裡討教什麼主意。迄今為止你幹得太出色了。施特和我不打算說任何話,除了說『是,長官』。只要你發號施令,我們立刻照辦。」
吉莉恩合上眼睛,點點頭,輕聲說:「行。」
漢尼斯從吉莉恩辦公室打開的門望進實驗室,他知道古屍的事。他當時就在現場,幫助奧利將古屍搬進飛船。他瞥見一個黑影懸浮在一具玻璃罩內,打了個冷戰,急忙轉過身去。
吉莉恩的全息顯示器中出現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基斯洛普星,四周散佈著橘核般大小的衛星。兩簇光點:一簇藍色,一簇紅色。旁邊有電腦打出的微小字母。
蘇西評論說:「看來這伙骯髒的傢伙所剩無幾了。」
「這只是附近空間的飛船。如果把視野擴大到一個立方天文單位,就能看到另外兩支實力強大的星系人編隊。當然,光從中微子流不可能實際辨認這些艦隊,但作戰電腦根據它們的行動模式,給它們著上顏色。他們的結盟時時在改變。
「此外,還有大量倖存者躲在各個衛星上。」
蘇西噘起嘴唇,他幾乎脫口說出那個人人都想提出的問題,但又嚥了回去。但吉莉恩已經回答了。
「還是沒有湯姆的消息,」她看著自己的手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真正需要過這個信息,但是……」她沒說下去。
「但是現在我們非知道不可,起飛究竟是不是自殺行為。」蘇西說出了她的想法。他注意到吉莉恩又在研究全息顯示圖了。
他問:「你在設法獨自作出決定,是嗎?」
吉莉恩聳聳肩說:「去抓緊時間睡覺,一小時,或三小時,或十小時。告訴你手下的海豚,就在工作台旁打盹,將他們的睡眠器接通指揮艙。」
她看了一眼飄忽不定的亮點,皺起眉頭。「也許我錯了。我們可以選擇不太引起痛苦的事去做,即可以躲藏在這裡,直到我們的肌膚因金屬中毒而呈現藍色,或因糧盡餓死。但是我有種感覺,一種預兆,我們會馬上行動的。」她搖了搖頭。
蘇西又問:「利男、希卡茜,以及其他船員怎麼樣了?」
吉莉恩沒有回答,沒必要回答。蘇西站了片刻,轉身離去,並把身後的門關上。
光點。「閃電號」上的無源傳感器無法再進一步分解它們了,它們只是一個個飄逸的光點,時而聚攏,形成一個閃亮的大光團,時而又分散成眾多的小光團。作戰電腦逐一分析它們的模式,得出初步結論,但是她需要的答案不在這裡。「這些倖存的艦隊看到一艘早已消失的色那寧巡航飛船重新出現,究竟會無動於衷,還是會一擁而上,將它殲滅呢?」決定權在她手中。
吉莉恩從未感到如此孤單過。
「你在哪裡啊,湯姆?我知道你活著。我能感覺到你遙遠的呼吸。此刻你在做什麼?」
她左側一盞綠燈開始閃爍。「喂!」她對著送話器說。
「巴斯……斯金博士!」這是瓦塔賽蒂的聲音,從指揮艙傳來的。「希卡茜呼叫……叫了。她在中繼站!克萊代基和她在一起。」
「快接通她!」
話務員將微弱的信號增大,接收器裡傳來一陣嘶嘶聲。
「吉莉恩,是你嗎?」
「是,希卡茜,感謝上帝!你好嗎?克萊代基也在中繼站?」
「我倆都很好,生命清道夫。根據指揮艙的海豚們報告,看來你完全不需要我們!」
「他們是一群滿嘴謊言的大騙子!我寧願失去自己的左臂,也不願失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聽著,有五名海豚船員失蹤。必須警告你,其中兩名已經出現嚴重返祖現象,非常危險。」
線路中響起好一陣嘶嘶聲,接著傳來了希卡茜的聲音:「都已找到下落,其中四個已經死亡。」
吉莉恩摀住眼睛說:「我的上帝……」
「奇皮魯和我們在一起。」希卡茜答覆了她那個未說出的問題。
「可憐的阿齊。」吉莉恩歎息一聲。
「請通知卡拉菲亞星軍校,他以身殉職。奇皮魯說,他直至生命最後一刻,仍不屈服,仍然保持理性。」
吉莉恩不喜歡希卡茜話中的弦外之音,她說:「希卡茜,現在你已是指揮官,我們需要你回到這裡來,現在。我謹向你正式移交……」
「別,吉莉恩,」一聲尖聲打斷了她的話,「請別,現在還不行。我們還需乘小飛艇辦些事情。必須接回小島上的人,以及乞奎人的志願者。」
「我沒把握是否來得及,希卡茜。」她說出這些話時,心裡很苦澀。她想起聰明卻總是自謙的丹妮 薩德曼,想起博學的薩奧特,還有利男,年輕但高尚的見習船員。
接受器裡又傳來嘶嘶聲:「湯姆有消息嗎?有沒有緊急信號?」
「都還沒有,但是……」
「怎麼?」
吉莉恩不能解釋,她試圖用三段體來表達。
我聽見一陣多麼刺耳的響聲——
陣陣號角聲,引擎升空——
被拋棄的戀人淚水——
快了,時不我待——
小飛艇那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接著傳來的不是希卡茜的聲音,而是克萊代基的。他說的三段體中用了許多重複、簡短的字眼,有些意思吉莉恩只能猜測,有些含義又十分深沉,十分古怪。
各種聲音,所有聲音
回答一件事
回答一件事:
各種行動,所有行動
發出聲音
發出聲音:
但是職責,所有職責
無聲地呼喚
無聲地呼喚:
吉莉恩屏住氣息,傾聽著克萊代基最後一息話音消逝。她只覺得脊椎冰冷。
又傳來希卡茜的聲音。「再見,吉莉恩,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會盡快趕回來。但別等我們。」
「希卡茜!」吉莉恩朝通信線伸出手去,但沒等她再說什麼,載波已經切斷了。
第九十五章 利男
「兩個進出艙口都從裡邊閂上了。」利男回到藏身之處時氣喘吁吁地說道,「看來得試試你的辦法。」
查爾斯·達特點點頭,帶他來到大飛艇尾部的動力推進器旁。
剛才,他們兩度攀上高高的樹梢,以躲避從下面經過的巡邏新長吻海豚。看來這些發瘋的海豚從未想到抬頭搜索。但利男知道,一旦他和達特落入他們手中,那就沒命了。
查理除去機尾的護罩,鑽進發動機之間的維修艙裡。「上次我是從那邊的燃料輸入線之間爬進去,一直爬到機頭的進口擋板。」他用手指點著,利男睜大眼睛,望著迷宮般的各類管線。
他大惑不解地回頭看著達特,說:「難怪誰也不會預料到有偷渡客潛入。你也是這樣鑽進武器庫的?從那堆無人辨得清的管道之間爬進去?」
這位行星學家點點頭說:「我認為你無法和我一起進去。這意味著我只能獨自將那些小零件偷出來了,對嗎?」
利男點點頭。「我猜想他們正在後艙。把這個語音合成器拿著。」
他把合成器交給查理。它有一條細鏈,可掛在脖子上,就像一面大獎牌。所有新黑猩猩都熟悉這種機器,因為他們出生至三歲間發音有困難。查理把它套在脖子上,開始爬進這個狹小的開口,但又停下來,回視一下這位見習船員。
「瞧,利男,設想一下,這是一艘20世紀的『動物園』快船,有一群前智能黑猩猩裝在這艘大型快速船裡——或當時使用的任何什麼別的船裡——從非洲一路運到實驗室或馬戲團裡。你會挺身而出營救它們嗎?」
利男聳聳肩說:「查理,坦率地說,我不知道。我想說我會的,但我實在不知道會不會真的那麼做。」
那新黑猩猩看著利男的眼睛好一陣子,然後嘟噥著說:「好吧,你守住後方。」
他迅速離開利男,一頭鑽進機械謎宮之中。利男隱蔽在推進器管道下面,傾聽樹林那邊的動靜。當查理用力推開內層進口擋板時,發出「卡噠」一聲,在利男聽來,這無異於一聲巨響。但響聲隨即沉寂。
利男悄悄溜進樹林,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巡視了一圈。
從乞奎人的村落方向傳來陣陣巨大的卡嚓聲,那一定是幾條新長吻海豚在盡興地大肆破壞。他希望這些小個子土著一個也別回來目睹這場浩劫。要是他們中有誰在暴力下喪生,那就更加糟糕了。
他回到大飛艇旁,看了看表。離炸彈爆炸還有十七分鐘,時間越來越近。
他鑽進維修區,用幾分鐘時間拆毀了幾個閥門,並把它們的基座砸破。當然,塔卡塔-吉姆不會再需要這些推進器。如果他果真添加了燃料,就可以靠反重力起飛。將進口擋板擰松,能降低飛艇的空氣動力穩定性,但這一效果很微弱。這類飛艇就是為經受各種不測而建造的。
所以他停住手,不再浪費力氣了。樹林裡的破壞聲又朝這邊靠近,那些海豚準備回來了。
「快點,查理!」他的食指按在針筒槍扳機上,沒有把握能否射中這些海豚身上未受金屬蜘蛛器保護的軟弱部位。
「快點!」
從飛艇內傳出一陣細小、潮濕、拍打的聲響,其間夾雜著狹小空間裡迴響的吱吱聲,接著他看見一雙張得開開的、長有綠鰭的手。
接著露出了一顆滿臉驚惶的乞奎人腦袋。這兩棲土著敏捷地穿過內層擋板,爬過迷宮般地管道,最後跳進利男懷中。
利男不得不將他從身上扯下,放在地上,才能騰出手去接下一個。那小小的乞奎人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呼,悲傷地吱吱叫個不停。
最後,四個乞奎人全都安然脫身。 利男朝裡面一張望,看見查理·達特正打算重新合上內層擋板。
利男帶著嘶嘶聲說:「別管它!」
「不行!塔卡塔-吉姆會注意到控制台氣壓儀的變動!他現在還沒發覺,已是萬幸!」
「快!他們來了……」他聽見馬達的嗚嗚聲和植物折斷時的辟啪聲。「他們過來了,我去把他們引開。查理,祝你好運!」
「等等!」
利男已經爬出幾米外,鑽進灌木叢中,這樣他們就猜不出他是從哪裡過來的。接著,他猛地直起腰,跑了起來。
#那邊!那邊!
#捕鯨人!
#撒網人!
#追捕金槍魚的!
#那邊!殺呀!那邊!#
幾條新長吻海豚在很近的地方呱呱地嚷著,利男一貓腰躲到一棵堅果樹後,只見一串串藍色死光吱吱地從頭上劃過。乞奎人吱吱亂叫,四散逃入樹林。
利男就地一滾,又站起飛奔,試圖用那大樹隔開他和追擊者。
他聽見左右都傳來響聲,顯然海豚們想包圍他。他想趁他們的包圍圈合攏之前跑到海岸邊的峭壁旁,但身上穿的陸地服使他跑不快。
第九十六章 湯姆·奧利
他花了不少時間傾聽無線電接收機,可是,儘管他在各種講話聲中辨別出一些物種類型,但是大部分通信通道都被電腦系統內部的信號擠佔了,所以用這個方法得不到多少消息。
他想:好吧,讓我們找出一個合適的措詞。這個辦法最好頂用些。
第九十七章 小飛艇
丹妮雖然認真準備了那些話,但說出口時仍然有些結巴。她想把自己的論點重述一遍,但希卡茜阻止了她。
「薩德曼博士,你不必堅持了!反正我們的下一站正是小島。如果利男還在島上,我們會讓他搭乘,也許我們還得對付塔卡塔-吉姆。克萊代基一結束,我們就出發。」
丹妮舒了口氣,內心的緊張也全都隨之煙消雲散。她總算卸任了,由職業軍人接管了重任。她可以放鬆一下了。
「……要多久?」她問。
希卡茜一甩頭說:「克萊代基不能確定這次是否能比上次收穫更大,但他不會花費很長時間。你和薩奧特為什麼不趁機休息一下?」
丹妮點點頭,在狹小的飛艇艙內找個稍稍寬敞的空間舒展一下四肢。
薩奧特在她身旁游著。
「喂,丹妮,要是我倆都打算放鬆一下,互相擦擦背怎麼樣?」
丹妮大笑起來。「當然可以,薩奧特,只是不要忘乎所以,行嗎?」
克萊代基再次設法與地下聲音講道理。
:我們走投無路
:你們也曾這樣
:我們給這個世界的未提升小生靈帶來希望
:不受扭曲地成長的希望:
:我們的敵人最終也會傷害你們
:幫助我們:
靜電脈動著、震顫著,作出反應。它傳達了一種心靈感應,一種受封閉、受壓抑但又猶如悶火似的激情。這是一首幽閉恐怖症的歌,讚美粗硬的岩石與流動的金屬熔漿。
停止
安寧
釋放!!
孤立
隨著一陣刺耳的機械吱嘎聲,突然一切陷於沉寂。懸在鑽孔樹洞二英里半深處的舊機器人被擊毀了。
克萊代基嘀嘀嗒嗒地用三段體詠出一句熟悉的話。
這是,那是
他很想再次進入夢鄉,但是,在目前這個現實層面上,他沒有時間做這類事。
在這一現實層面上,當務之急是履行職責。也許,等以後吧,以後他會再去拜訪奴卡佩的。也許她會向他顯示許許多多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事,那是她通過模糊的先覺渠道得知的。
他游回小飛艇的艙口。希卡茜看見他過來,便開始預熱引擎。
第九十八章 湯姆·奧利
「……一小隊海豚出現在此處以北幾百碼!他們迅速向北移動。他們來這裡也許是為了觀察戰鬥的情形。快!正是打擊他們的好時機!」
湯姆啪地關閉接收器。因為他使用星系十號語言時過分聚精會神,只覺得頭疼欲裂。他並未指望黑夜兄弟會相信這是兩名失蹤偵察員的聲音,這一點跟他的計劃無關。他只希望在最後一搏之前能激起他們的興趣。
他打開調頻器,噘起嘴唇,準備說星系十二號語言。
這實在是件有趣的事!它使湯姆暫時忘卻了疲憊和飢餓,滿足了他的審美感,即便這意味著所有敵人一下子擁向這裡,他也在所不惜!
「……帕哈武士!帕哈-阿布-克列普扣-阿布-普伯、阿布-索羅、阿布-赫爾!報告索羅艦隊之母我們有情報!」
湯姆咯咯笑了起來,他想起一句雙關語,但只能用星系十二號語言表達,不過這句話他無論如何不能讓索羅人聽到。
第九十九章 吉莉恩
不知什麼東西正在使上空的敵人艦隊發生急劇的變化。一些小編隊的飛船從遭到巨創的各支艦隊中分離出來,和基斯洛普星各衛星上的飛船小隊匯合,然後一齊飛向這顆行星。當它們會合時,這幾群飛船盤旋起來,接著,一些單獨的亮點就被微小的爆炸光斑取代。
究竟發生了什麼?不管是什麼,吉莉恩覺得看見了一線希望。
「巴斯金博士!吉莉恩!」從通話器裡傳來施特的聲音。「我們又從行星表面收到無線電信號,它來自一個單獨的發報機,但是卻用不同的星系語言發送出一個又一個消息!但是我敢起誓,那像是某個人的聲音!」
她俯身向前,點觸了一個開關。「施特,我馬上過去。請呼叫一半下班的船員立刻返回工作崗位。我們讓另一半人多休息一會兒。」她關上機器。
她一邊匆匆朝門外走去,一邊想:哦,湯姆,為什麼這樣做?你難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你非那樣鋌而走險不可?
她沿著走廊奔去。當然,沒有別的辦法。快,吉莉恩,至少你可以做一件事:別嘮叨。
片刻之後她進了指揮艙,親自聆聽著。
第一○○章 利男
利男陷入了絕境,連上樹也不可能。他們靠得太近,只要他一發出聲音,就會朝他撲過來。
他聽見他們沿著螺旋形的路徑慢慢接近,絞索越套越緊。利男捏緊針筒槍,打定主意,趁敵人還未接近得可以互相支援時,就先發制人。他是用一支小手槍來抗衡裝甲戰車和高能激光炮,他又不是湯姆那樣的神槍手。事實上,他以前從未對一個智能生物射擊過。但出擊總比等死好。
他趴下身子,向右邊,即海岸的方向匍匐過去,盡力避免折斷樹枝。但是他剛爬出一米,便驚擾了一隻小動物,它穿過灌木叢飛奔,發出很大響聲。
他立即聽到機器趨近的轟鳴聲。利男馬上臥倒在一團茂密的灌木背後,剛一露臉便面對一架蜘蛛器的寬大足板。
#哥恰!哥恰!#
這是勝利的呼喊。他抬起頭,逼視著斯瑞卡-保爾那雙瘋狂的眼睛。那海豚獰笑著,操縱蜘蛛器抬起一隻腳。
那隻金屬腳劈頭蓋臉壓下來,利男就地一滾,閃開了。他隨即變換方向,以避開致命的一踢。那機器朝後退了退,揮起了兩隻腳。利男一看無處可躲,便舉起小小的手槍,朝機器的裝甲腹部開火,一枚枚細細的針毫無殺傷力地反彈到樹林裡。
那勝利的呼嘯完全是原始海豚語。
哥恰!#
正在這時,小島突然震搖起來。
大地起伏掀動。利男被震得左右搖晃,腦袋有節奏地在泥地上撞擊。蜘蛛器也踉踉蹌蹌,嘩啦一聲仰天栽進樹林。
晃動越來越強烈。利男沒法翻過身子,腹部在下,他拚命與震動抗爭,想跪起身子。
另兩架蜘蛛器也跌跌撞撞地駛進空地,隨著「砰」的一聲巨響,一架機器在擦過利男身旁時恐慌地跌倒。但另一架看見了他,怒氣衝天地呱呱直叫。
利男想拔出手槍。此時震顫的小島變成了一個角鬥場:他與那條瘋狂的海豚之間展開一場生死角逐,看看誰能先瞄準、射擊。
突然,雙方都被一陣尖嘶驚得不知所措,那聲音在他們的頭腦中久久迴盪。
壞!
壞東西
不要
招惹
我們!
怒斥的咆哮聲令利男發出一聲呻吟,他不斷按揉太陽穴。針筒槍也脫了手,掉落在急速傾斜的土地上。
那海豚厲聲地呼嘯著,他的蜘蛛器,隨著一陣劇烈的抖動,嘩啦一聲撞倒在地。那海豚在戰壕裡嗚嗚地發出一陣投降悲鳴。
#對不起!對不起!
#仁慈的保護者請寬恕!
#寬恕啊!#
利男踉蹌地走過去。他匆匆經過海豚身邊時,用力大叫一聲:「寬恕你!」他無法處理海豚的這種精神分裂症似的突變。他拚命朝海岸奔去,一邊回頭喊道:「趕快朝這邊跑!」他頭腦裡的喧囂聲猶如地震,但利男還是堅持著,東搖西晃地穿過樹林。
他來到圓丘邊上,底下的大海已成為一片翻騰的激浪。利男環顧四周,找不到一處較為平靜的水面。
正在此時,響起一陣發動機的尖厲轟鳴。利男回頭一看,只見一團殘枝敗葉猶如火箭一般從不足百米外的某個地點騰空而起。鋼灰色的大飛艇,從紛紛傾倒的樹叢中驟然起飛,機身四周縈繞著螢光閃閃的電離暈環。小島被一個高速脈動的反重力場掃過,利男的頭髮全部豎立起來。大飛艇慢慢地轉動著,像在猶豫,但它隨即發出一聲霹靂,箭也似的朝東方天宇衝去。
利男忙蹲下身子,飛艇加速時產生的氣流抽打著他,猛烈地撕扯著他的外衣。
沒功夫耽擱了,無論查爾斯·達特是否在大飛艇上。利男將面罩拉上,用一隻手托著,然後縱身躍下。
「無限的主……」他祈禱著,「砰」地掉進波濤洶湧的海中。
第一○一章 星系人
行星上空,幾隊破爛不堪的飛船互相撕殺,但戰鬥突然停歇。
早些時候,它們離開了基斯洛普星各衛星上的藏身之處,想最後搏一次機會:來自行星北半球的奇怪無線電信號,是地球人發出的。這些小型飛船聯盟,一邊朝行星靠近,一邊相互偷襲,但炮火顯得愈來愈弱。突然,一陣強大的遙感聲波震撼了全體飛船。它從行星表面升起,其強大的力量超過任何人的想像,它穿透了各飛船上的搖感屏障,將船員擊得一時動彈不得。
一架又一架飛船不斷地朝行星俯衝下來,倖存的船員只能束手無策地眨著眼睛,既沒法開火,也無法操縱飛船。
假如這是一件武器,那麼這陣遙感巨響大概已經消滅了這些飛船上的大半船員。事實上,這一陣陣憤怒的尖嘶與厭惡的咆哮在他們頭腦裡經久不息地撞擊、反射,將不少船員逼成徹頭徹尾的瘋子。
一架又一架巡航飛船失去控制,掉離編隊,朝著行星的大氣層墜落。
最後,這陣遙感吶喊終於減弱,那鑽心的憤怒喧囂聲平息了,留下一幅幅慘不忍睹的景象,死裡逃生的飛船船員慢慢恢復神智。
沙提尼人及其扈從,原先離開其他飛船較遠,此刻環顧四周,發現他們已喪失了繼續戰鬥的興趣,他們決定接受指定的條件,馬上離開。他們的四架搖搖欲墜的飛船將可憐的破發動機開足馬力,一溜煙地跑得蹤影全無。
J』8列克人慢慢地飄蕩著,剛才那陣震耳欲聾的遙感怒吼之後,他們不經意闖入了黑夜兄弟的艦隊之中。黑夜兄弟比他們甦醒得早了片刻,便把J』8列克人的飛船作為最佳射擊靶子。兩架約弗人飛船上裝有先進的自動引航系統,結果它們降
落在行星表面一座熱氣騰騰的火山斜坡上,遠遠偏離原定的目的地。自動武器瞄準系統時刻監視著敵情,而約弗人則拚命想從迷惘中掙脫出來。最後,當劇烈的遙感巨響漸漸減弱,船員開始恢復活力,重新控制了業已著陸的飛船。
約弗人正打算重新起飛,朝北搜索目標,正在這時,他們腳下的山丘在一股超熱的氣流中突然整個兒炸上天空。
第一○二章 「閃電號」
吉莉恩呆視著,下頜低垂,直至刺耳的「聲音」消退才恢復常態。她嚥了咽,耳朵裡一陣陣向外鼓著。她搖搖頭,想清醒一下麻木的感覺。這時她看到海豚們在注視她。
她說:「真可怕,大家都沒事吧?」
施特露出欣慰的神色,說:「我們都很好,吉莉恩,我們探測到幾分鐘前發生了一場強烈的遙感爆炸。它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我們的屏障,使你陷入恍惚之中好幾分鐘。但我們卻沒感到什麼痛苦,只是有點不舒服!」
吉莉恩揉揉太陽穴說:「一定是因為我太過敏,才有這種異常反應。我們希望可別再來一次這樣的……」她停住了,因為她看見施特在搖頭。
「吉莉恩,我認為那不是外星人所為。即使是他們所為,也不是針對我們的。儀器顯示,這場爆炸的地點近在咫尺,而且調諧得如此精確,使它不會影響鯨類大腦!你的大腦與我們類似,所以只是略微受些影響。蘇西報告說,他幾乎沒感到什麼。
「但是我猜想,有些星系人一定大吃苦頭了!」吉莉恩再次搖搖頭,說:「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我認為我們無需明白。我只能告訴你,就在遙感炸彈爆炸的幾乎同一時間,離這裡二百公里處發生了強烈地震,地殼的震波現在才傳到這裡。」
吉莉恩游向施特的工作台,那是在「閃電號」指揮艙裡的一個玻璃球體內。這位海豚中尉用下顎指了指一個行星的球體模型。
離球體上「閃電號」位置不遠處,顯示出一小簇紅色光點。
「那是利男的小島,」吉莉恩叫道。「這麼說查理到底還是藏下了一枚炸彈!」
施特有些不解。「怎麼回事,不是說塔卡塔-吉姆已經沒收了他的炸彈?」
「飛艇起飛了!」一位監測軍官大聲地叫道,「反重力和重力平衡——與地殼震動是同一地點,離此地有一百五十公里。跟蹤……跟蹤……飛艇目前速度是兩馬赫,向東!」
吉莉恩看了看施特,她們的想法不謀而合:塔卡塔-吉姆。
吉莉恩看出了這位海豚軍官目光中的疑問。「我們也許很快將面臨抉擇。追蹤他的飛艇,看看他朝哪裡飛去。我們最好喚醒餘下的下班船員。」
「是,長官。喚醒那些幾分鐘前還一直睡著的船員。」施特轉身傳達吉莉恩的命令。
幾分鐘後,作戰電腦開始出聲。
吉莉恩問道:「這回又有什麼事?」
在基斯洛普星的球體上,有一條長長的鋸齒狀紋帶忽上忽下地發光,它是從利男小島的位置延伸出來的。
施特說道:「這是某種形式的爆炸,電腦將它解釋為炸彈轟炸,但我們並未探測到導彈!而且這種爆炸為什麼是發散式的?爆炸不僅僅沿著這條狹窄的緯線發生!」
「又發現幾次遙感強震!」一位報務員報告。「很強烈,來自幾處發源地,都在這顆行星上!」
吉莉恩皺起眉頭。「那些爆炸不是炸彈轟炸,我記得以前見到過這種模式,那是在這顆行星地殼板塊的交界處。這些震動可能是火山爆發。
「我敢說這是本地人表達他們不快的方式。」
「?」施特迷惑不解。
吉莉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彷彿在向遠處眺望。「我覺得我開始明白正在發生的事了。我們要感謝克萊代基,這些遙感震盪沒有傷害海豚。」
海豚們都注視著她。吉莉恩笑著拍拍施特的身側。
「別著急,說來話長。我有時間,一定會解釋的。我相信,這陣爆炸對我們的最大影響將是地殼的震動。估計這種震動很快就會傳到這裡來。我們在這裡能否受得了?」
這位海豚中尉皺起眉頭。人類能在思路的半途上突然改變方向,這一點完全超出了她的領悟能力。
「是,長官,我認為可以,吉莉恩。就是說,只要那……那面峭壁不坍下來。」她朝舷窗外遠處的海岸峭壁指了指,那高聳的石崖猙獰地俯視著這艘雜交飛船。
吉莉恩抬頭看著,那一大片突兀的巨崖透過色那寧人裝甲的縫隙依稀可見,伸展到遠處,「我把它忘了。必須監視這處岩石。」
她又轉身看著全息圖像,研究起震盪擴散的模式。
她無聲地催促著:快啊,希卡茜!快找到利男和其他人,馬上回來!我必須馬上就作決定,你再不回來就太遲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好幾次,隨著一陣陣低沉的轟鳴聲滾過海底,海水似乎也在顫抖。
吉莉恩望著藍色的基斯洛普星球,一串閃爍的黃光點逐漸朝北擴散,就像行星背部一道憤怒的創傷。最後,這些小光點匯入東北方的一個小小的群島。她記起來了:湯姆就在那裡。
突然,報務員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大聲喊叫起來:「指揮官!我正在接收無線電信號!它用的是共同語!」
第一○三章 湯姆·奧利
他覺得手中的話筒挺彆扭——它本來就是為外星人設計的。湯姆的舌頭在皸裂的嘴唇上滾來滾去,他實在沒時間把說過的話重複一遍。他的同伴隨時都可能到達!
他按下無線電收發機的控制桿,小心翼翼地說:「克萊代基,記錄並重放給吉莉恩聽,她能破譯。」
他知道,此刻附近空間每個人都在傾聽這條消息。也許,不少外星人已經朝這裡撲過來了。如果他措詞得當的話,肯定會有更多人前來。
他說:「我與飛船的直接通信線斷了,一百公里距離對傳遞消息而言也未免太長一些。所以我冒險試用一下這個新的通信方式,希望它在交戰中也不致於中斷。」
剛才那番話是迷惑星系人的動聽幌子,下面才是真正的消息,他將必須告訴「閃電號」的情報隱藏在字裡行間。
「吉莉恩?我們的雞蛋孵出來了,寶貝。一大群野獸溜了出來,這是一大群凶殘嘶叫的野獸!
「但是我卻只見到一批我們想購買的貨物中牌子最次等的一種。我聽傳言說,它依然在削價出售,放在貨架較高幾層,但這只是傳言。你和希、克可共同按此作出決定。
「你還記得那次傑克·丹瓦老頭和我倆一起執行的使命,那次我們到坦尼斯星的中心信息庫?還記得他說過的那番關於預感的話?把這些話告訴克萊代基,讓他作決定,但我的預感是,照老傑克的話行事!」
他覺得喉嚨口在發癢,他應該馬上結束通信,沒必要讓外星人太接近事實真相。
他邊咳嗽邊說:「吉莉恩,親愛的,我要結束這場遊戲了。把赫爾貝和其他資料帶給地球議會,還有那些土著。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閉上雙眼,握住話筒說:「當你見到老傑克,請和他一起為我舉杯,好嗎?」
他還想說什麼,但意識到自己的話已經越來越明確了。他絕不能讓星系人的語言電腦猜出他話裡的含義。
他噘起嘴唇,用專門為告別而設計的言語向吉莉恩告別。
花瓣隨風飄去,
從我心上人手中飄落,
願她記住我——
載波發出嘶嘶聲,直到他切斷電路。
他站起身,把收音機拿到外面,小心地走到一個露天的水池邊上,然後將它扔進去。即使有哪個外星人已經鎖定了該收音機裡晶體檢波器的諧波,他也必須潛入水中才能把它撈起。
他站在水池旁,注視著低沉的雲團滾滾而過,天空顯得黑暗、沉重,下著永無盡頭的大雨。
他們每時每刻都會降臨。他的武器全掖在腰帶上,還有一截呼吸管、滿滿一盒食物。他等候著不速之客。
他就這樣站立著,一邊注視,一邊等待,地平線上那座煙霧繚繞的火山開始咆哮,接著咳嗽,旋又憤怒地將明亮的焰火噴上天空。
指揮艙裡一片唏噓聲。吉莉恩只覺得眼前一陣模糊,但她擠了擠眼睛,不讓眼淚滾出淌下。她的眼睛緊緊地噙著淚水,就像抓住最寶貴的東西。
「我們要答覆嗎?」施特站在她身邊輕聲問道。
吉莉恩搖搖頭,她想說不,但她只是張開嘴,卻發不出聲。她感覺到四周所有人都對她充滿同情。
她想:既然我依然能夠模糊地感覺到他,我又有什麼理由悲傷?不管他在哪裡,他還活著。
我又怎麼能悲傷?
她感到有人走動,一條海豚來到施特旁邊,小聲地向施特報告,不想驚動她。
吉莉恩將兩片發燒的眼瞼緊緊壓在一起,眼淚終於淌下,細細的兩道,沿著臉頰慢慢流下。她帶著面罩無法擦拭,只得讓它們留在面頰上。當她睜開眼睛時,視野已恢復清晰。
「瓦塔賽蒂,我聽見了。塔卡塔-吉姆朝哪個方向去了?」她問道。
「指揮官,朝星系人的艦隊方向飛去。不過那幾支艦隊看來一片混亂!那陣遙感引起了一場大混亂,飛船朝四面八方亂飛。一場群鬥在……在奧利先生位置的上空形成。」
吉莉恩點點頭:「讓我們再等等!留意黃色光點的動向,隨時向我報告。」
下班的人員已全部回到各自崗位。蘇西和達尼特報告說發動機已預熱完畢。
吉莉恩想:希卡茜,最後的機會,你就快回來了嗎?
「吉莉恩!」勒基·卡嚷道。他用工作服手臂指著一個舷窗外。「峭壁!」
吉莉恩趕過去,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去。那堆巨大的岩石正在微微顫抖,「閃電號」背後高聳的崖壁上,已經出現一道又一道裂縫。
吉莉恩命令道:「各起飛部門注意!施特,帶我們衝出這裡!」
第一○四章 星系人
庫爾庫拉布拉在索羅人女司令克拉特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克拉特厲聲問道:「你破譯出那個人類的無線電信號了嗎?」
那個粗短的皮爾人又鞠了個躬,稍稍退後一步說:「還沒有,艦隊之母,沒有完全破譯。這個人是用他們的兩種粗俗的方言通話的:一種是『共同語』,另一種是『三段體』。當然,我們擁有這兩者的翻譯程序,但它們和任何文明語言不同——邏輯混亂,而且對語境的依賴性很大……」
克拉特朝那信息員嘶嘶問道:「你難道一點也沒弄出來?」後者不禁又退縮幾步。
「長官,我們認為他信號的最後部分,即用海豚語言說的那部分,可能十分重要。這可能是對他的扈從下達的命令,或者是……」
「啪」地一聲,一顆梅子似的果子從信息員耳邊擦過,他嚇得尖叫一聲,躲回到自己的工作室。
克拉特大發雷霆。「假設!初步猜測!坦杜人早已興奮得按捺不住,曾經派了一批又一批探險隊前往那行星表面信號的發射地點。雖然前幾次他們都失敗了,但他們仍然樂此不疲。我們該不該學他們的樣呢,嗯?」
她掃視著四周,船員們紛紛避開她的目光。
「有誰能提出一個假設,來解釋不久前的那次遙感爆炸?它似乎使在場的所有智能生物亂了套!那是否也是地球人幹的勾當?讓我們的儀器充斥靜電干擾的火山,會不會也是一種障眼法?」
工作人員竭力裝出既忙碌又專心聽她說話的樣子,誰也不敢冒險回答她的質問。
一位帕哈武士從偵察辦公室大步走來。
他大聲說道:「長官,由於火山的緣故,我們以前沒有注意到,但是在行星的表面一直有遙感波在發射。」
克拉特感到一陣喜悅,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答案!雖然她也派出自己的飛船到無線電信號發射地點,但她一直牢牢地保存著艦隊的核心力量。
「聲東擊西!全是聲東擊西!無線電信號、遙感爆炸,甚至火山都是!」
她內心有點奇怪,地球人是怎樣做到後兩項事的,但只要她俘獲地球人及其扈從後進行審問,這些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她喃喃地說:「地球人等待戰鬥轉移到行星上去,然後便出其不意地突圍!現在我們必須……」
庫爾庫拉布拉走到她身邊,鞠了個躬,說:「我在信息庫裡進行了深入的搜索,我認為我知道了遙感的來源和……」
沒等他說完,克拉特的交配爪猛地刺入了他的腹部,那皮爾人的眼珠頓時鼓了出來。克拉特站起身子,將那信息員毫無生氣的軀體舉向空中,然後扔向牆壁。
她走到他跟前,俯視著奄奄一息軀體。至少這次殺人沒產生麻煩。這個皮爾白癡確實打斷了她的話!這回沒人敢否定她在行使權力範圍之內的事。
她重又縮回爪子。這感覺真好,雖然不同於和本族雄性交配——後者會以同樣方式反擊,但這種感覺妙極了。
她向帕哈武士低聲哼道:「告訴我地球人飛船的情況。」
她注意到那帕哈人在她提問完畢後,足足等了一秒鐘,才答道:「長官,那不是他們的主要飛船,看上去有點像某種偵察飛船。」
克拉特點點頭說:「間諜船,我不懂他們在此之前為什麼不設法進行投降談判。艦隊出發,去攔截那艘飛船。我們必須在坦杜人注意到它之前採取行動!
「讓我們的色那寧新盟友斷後。我要讓他們知道,在這次行動中,他們是次要的搭檔。」
「長官,色那寧人已開始準備離開我們了,看來他們急於加入到行星表面那場混戰中去。」
克拉特呼嚕地說:「隨他們去。我們又和坦杜人扯平了。再說色那寧人也幾乎沒有什麼利用價值。讓他們離開。然後我們再追擊那艘偵察飛船!」
她又靠回軟墊,獨自哼了起來。
快了,快了。
主人的要求太多了。他們怎會知道,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叫遙感蟲怎能一一詳細報告。
真美!一切都將立刻發生!行星上空正在閃著火光的零星戰鬥……明亮而熾熱的火山……那聲遙感怒吼不久前剛剛從這顆行星轟出!
那怒火仍在噴發、激盪。為什麼主人對如此獨特的現象不感興趣?來自行星表層之下的心靈遙感?遙感蟲能夠告訴坦杜人有關這種怒吼的許多情報,但坦杜人只關心如何杜絕這種聲音,因為這令他們走神,令他們感到心虛。
遙感蟲狂喜地目睹這一切,直到懲罰重新降臨。這次主人使用了一條神經刺激鞭,所產生的難受電擊直衝大腦,令他的八條腿陣陣抽搐。
這回它應該讓這種「懲罰」改變自己的行為嗎?遙感蟲思考著。
他決定不理睬這種「疼痛。」讓他們暴跳如雷吧!遙感蟲被激盪的怒吼聲完全迷住了,他決定全力以赴去聆聽它。
第一○五章 小飛艇
「見鬼,怎麼……?」
丹妮從幹架上滾落下來,啪的一聲濺落進水中。輕型飛船突然傾斜,薩奧特吃驚得呱呱叫了起來。
隨即,除了身體的拋動之外,滾滾而來的遙感波開始充斥他們的頭腦,令人難以忍受。丹妮嗆著水,伸手抓住牆上的護欄,她想摀住耳朵。
「別再響了!」她呻吟著。她試圖使用利男教她的技巧……把注意力集中於心跳,以驅除頭腦中嘎吱作響的感應噪聲。她還沒來得及注意到什麼,薩奧特突然叫了起來:「是……是他們!」
那海豚用鼻尖按動艙門按鈕,迅速游向外面的走廊中去。他飛速游進小小的控制艙。
「克萊代基!」他叫道,一時忘記了船長聽不懂他的話。「是他們。地殼下面的聲音!」
克萊代基回頭看著他,薩奧特意識到他懂了。事實上,他並不顯得驚訝。克萊代基輕輕地哼著一首像模像樣的小曲,樣子很滿意。
奇皮魯從駕駛台前叫道:「我正接收到微中子流和反重力流!它們來自正前方。一架小飛船正在起飛。」
希卡茜點點頭。「也許是塔卡塔-吉姆。我希望吉莉恩已經妥當地『關照』他了。」
他們仍在水下向東行駛。大約半小時後,奇皮魯又叫道:「又是反重力流!一架大飛船!從西南方不遠處升空!」
克萊代基的尾鰭擊打著水面。
上升,上升!
上升,看啊!
看啊!:
希卡茜朝奇皮魯點點頭說:「讓飛艇上升!」
小飛艇衝出水面,大片的海水嘩嘩地從它的兩側落下。
他們簇擁在朝南的舷窗前觀看,只見遠處有個楔形物體,從地平線上躍起,隆隆地直衝雲霄,漸漸地加速。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飛向南方,超過音速,最後消失在雲天之中。
「閃電號」的尾跡開始飄移,在基斯洛普星的陣陣逆風中慢慢消散,但他們仍在注視。
第十部 狂歡
他們這群小伙子
總是一帆風順。
——赫爾曼·梅爾維爾
第一○六章 利男
利男奮力朝前游去,但洶湧的波滔總想把他朝後拉。他搏擊著激流,拚命朝開闊的洋面游去。最後,正當他感到雙臂和雙腿已酸得動彈不得時,發現自己已來到較為平靜的水面。他的肺部火燒火燎。當他回頭看時,那座金屬圓丘,如今已在兩公里外,慢慢地沉入它自己掘出的凹坑。
圓丘無法持續下沉,因為鑽孔樹還沒完成掘洞的全過程,就被他和丹妮炸斷了。也許,當那個凹洞被填滿後,小島就不再下沉。
沉悶的爆炸聲在他四面八方嗡嗡直響。利男一邊踩水,一邊環顧四周。小島上,樹木在朝各個方向搖晃,這並不是因為有風。在遠處,他看見至少三股冒著蒸汽的煙柱從翻騰的水面升起。這是一場海底地震的喧囂。
這一切只是由於一枚炸彈的威力?利男儘管歷盡艱險,但他仍鎮靜地琢磨著其中的原因。他現在除了選擇死亡的方式以外已無事可做,反而感到一陣奇異的解脫感。
利男想:是由於炸彈釋放了岩漿?假如真有火山的話,它準是在鑽孔樹的洞底。但我相信小島已把這個洞填死了。
他安家落戶兩個星期的小島,看來已停止下沉。幾叢樹梢露出水面,來回搖曳。
利男又擔心起查爾斯 達特的命運。他無法想像這黑猩猩能游出多遠。也許這樣也好,至少查理有個乾脆的結局。
休息一陣後,利男感到好了些。他又開始朝開闊的洋面游去。
大約二十分鐘後,又傳來一陣低低的隆隆聲。他轉過身子,正好看見遠處的圓丘被一陣可怕的爆炸震得搖晃起來,泥土、草木向四處飛散。圓丘本身朝上升起,幾乎冒出水面,驟然裂開,化作一團蒸騰的煙霧落回水面。
第一○七章 塔卡塔-吉姆
「呼叫戰鬥艦隊!呼叫前方戰鬥艦隊!我是地球勘探局的中尉塔卡塔-吉姆。我要求談判,請回答!」
接受器裡一片寂靜,塔卡塔-吉姆詛咒一聲。無線電設備肯定沒問題。它是塔卡塔-吉姆從湯姆·奧利的快艇上拆卸下來的,那人很會保養自己的器材。星系人為什麼不答覆?
按大飛艇的設計,它必須由一人以上駕駛。但由於小島上發生意外的災難,他不得不拋棄手下的新長吻海豚。現在他沒有幫手了。他必須同時處理兩三件事。
他注視著作戰顯示圖像。從星系的北方,有一簇黃色光點朝他這邊移來。和幾星期前橫掃這個恆星系的一支支龐大的飛船艦隊相比,這只是一支微不足道的小分隊,然而它依然擁有可怖的火力,而且,逕直朝他撲來。
其他地方,一切陷入混亂。行星由於巨大能量的釋放,變得千瘡百孔——一股股蒸騰的汽柱沖天而起,一座座火山向大海傾吐熾熱的岩漿。在行星的北半球上,一場混戰正在進行。
塔卡塔-吉姆增大顯像範圍,又看見一支艦隊也開始朝他飛來。
太空中充滿了嘈雜的喧囂聲,無論在調頻波段、調幅波段,還是在脈衝波段,無線電接受顯示器上的每一點都陷入混亂。難道正因為如此,他的聲音才無人聽見?
不!星系人的電腦高明得很,問題一定出在他自己的器材上。起飛前來不及檢查了!
塔卡塔-吉姆不安地看著地圖。
他正飛進一群吃人的虎鯊之中,希望通過談判保護「閃電號」並爭取返回地球。但是他記起吉莉恩臉上的神色,那是一個星期前,他建議將外星人索取的一切全都交給他們,當時梅茨支持他。此刻那女人的臉部表情重又浮現在他眼前:她憐憫地看著他,並告訴他戰爭狂人絕不會像他想的那樣行事。
她當時是這麼說的:「他們會拿走我們手中的一切,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道謝,然後把我們扔進油鍋。」
塔卡塔-吉姆甩了甩頭。我不信。再說,任何結果都不會比她計劃的更糟!
他注視著全息作戰圖像。現在,第一支艦隊離他只有十萬公里了。電腦終於提供了這支艦隊的資料:它們是索羅人的巡航戰艦。
索羅人!塔卡塔-吉姆只覺得第一胃裡冒出一股苦澀味,他聽說過的一切恐怖暴行這時全都湧入腦際。
他們若是先開火怎麼辦?假如他們對俘虜毫無興趣怎麼辦?他察看了一下自己飛船上的武器控制台。大飛艇上的彈藥少得可憐,但是……
他工作服的機械爪伸過去,按下準備射擊的按鈕……但只是為了從中獲得微不足道的安慰……
第一○八章 「閃電號」
「現在兩支最大的艦隊都朝塔卡塔-吉姆飛去!」
吉莉恩點點頭說:「瓦塔賽蒂,隨時向我報告。」她轉身說:「施特,我們憑借這些地殼構造震動還能隱蔽多久?」
「吉莉恩,我們的反重力波已經暴露在敵人探測器下五分鐘了。我認為,憑借飛船在火山群上空飛行而延遲敵人探測到能量的做法,很快就會被敵人揭穿。如果我們想為了迷惑敵人而暫時關閉發動機,我們必須再升得高些!」
探測儀操縱員大聲說道:「我們被遙距搜索儀掃到了!在奧利位置上空作戰的幾架飛船已經懷疑到我們這個方向!」
施特說:「事情就是這樣,我們衝過去迎頭痛擊吧!」
吉莉恩搖搖頭。
「施特,再給我五分鐘,我不在乎北方的零星飛船,讓我躲避主力艦隊的時間再延長一點!」
施特在富氧水中轉了個圈遊走了,留下一串串氣泡。她叫道:「勒基·卡!轉向西南偏南,朝另一座火山飛去!」
吉莉恩密切注視著全息圖像。一個微弱的藍色光斑表示大飛艇,它正朝一群三十多個大得多的光斑移去。
「塔卡塔-吉姆,快去吧!」吉莉恩自言自語道,「我早就知道你有這一手的,但願我警告你的話沒錯!」
從這位叛逃中尉的方向沒有傳來任何無線電信號,利男一定完成了他的任務,摧毀了島上的全部通信設施。
藍色光斑離敵人不足十萬公里。
瓦塔賽蒂叫道:「他在遙測,塔卡塔-吉姆已經打開了武器!」
吉莉恩點點頭。我知道。那傢伙幾乎和人類一樣了。他的性格想必比我預料的更加堅強。他這樣做並不僅僅為了取得安全屏幕效應。這舉動看似毫無意義,然而誰又會拉上槍炮的保險栓去面對敵人呢?
現在,又接近一點……
「吉莉恩!」偵察軍官叫道,「簡直無法相信!塔卡塔-吉姆已……」
吉莉恩微微苦笑。
「讓我來猜吧。我們勇敢的副船長正在朝整整一支艦隊開火。」
施特和瓦塔賽蒂扭頭看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聳聳肩說道:「看吧,儘管他有各種缺點,但誰能否認塔卡塔-吉姆很勇敢?」
她用微笑來掩飾緊張的心情,說道:「全體船員,作好準備。」
第一○九章 塔卡塔-吉姆
塔卡塔-吉姆尖叫著抓住觸發器拉桿,拉桿紋絲不動!火力控制器未等他下命令竟然自行起動!
每過幾秒鐘,就有一枚追蹤導彈從飛艇唯一的發射管中呼嘯而出,小小的飛船隨之全身一顫。一束束反物質流從飛艇機頭射出,並自動向離得最近的敵人飛船瞄準。
有一發僥倖命中,領頭的索羅飛船就像一朵怒放的禮花,在空中炸開。由於這場攻擊來得猝不及防,原先按設計能抵禦新星熱力的屏障竟然被擊潰。
他詛咒一聲,想強迫武器停止射擊,但毫無用處。
索羅艦隊開始還擊,塔卡塔-吉姆發出一聲哀鳴,掉轉大飛艇的機頭,發瘋似地做了一連串特技動作,以避開炮火。他憑藉著海豚天生的三維空間感,操縱飛船急速迴旋,產生巨大超重,敵人的炮火緊貼著飛船擦過,距離之近,令他脊樑冰涼。
只有一件事可做,只有一線生機:塔卡塔-吉姆掉轉機頭朝第二隊戰艦疾馳而去。他們剛才一定目睹了他的攻擊。假如他能夠活著靠近他們,他們會認為他是盟友。
他駕駛著大飛艇在廣袤的空間飛馳,身後是一群碩大的巨型戰艦,它們旋轉著、發出隆隆的巨響,緊追不捨。
第一一○章 「閃電號」
「吉莉恩,時間夠了吧?」施特問道。
「馬上就好,親愛的施特,再給我一分鐘。」
「從北方來的飛船看來已橫下一條心。有幾艘正朝我們轉過來……糾正,整支艦隊正朝南飛,衝我們而來!」
吉莉恩想把敵人的炮火從湯姆所在位置引開,她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大錯,畢竟這是對他獻身精神的回報。
「好。由你選擇航道。等到第二支艦隊完全朝大飛艇轉去時,我們立刻出發,朝黃道的東方飛行。」
施特頗為焦急地歎了口氣:「是,長官」,便游到駕駛台旁與勒基·卡商談起來。
第一一一章 湯姆·奧利
他把頭伸出藏身的那個水池的水面。
怎麼一下子人都跑了?
幾分鐘之前,天空中還是戰火紛飛。熊熊燃燒的飛船不時從空中墜落,在四周著地爆炸。現在他只看見零星的幾架飛船,在天空極高處,朝南飛馳而去。
他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
他想:吉莉恩,謝謝,為了我,給他們一點厲害瞧瞧!
第一一二章 塔卡塔-吉姆
塔卡塔-吉姆沮喪地嘟噥著。他實在忙不過來,無暇操縱火力控制器。情急之下,他發送脈衝信號關閉了電腦的所有儲存器。
最後,他成功了,武器系統終於關閉。
他發瘋似地將飛船轉向左邊,開足馬力逃避一大片魚雷的追擊。
兩支艦隊正迅速靠近,他夾在中間。
塔卡塔-吉姆計劃衝進第二支艦隊,並在其後側停下,以這種行為表達無法用無線電信號所示的含義:他要求保護。
但控制器沒有反應!他無法從剛才的逃避動作返回設定的航向,那一定是因為他關閉了太多存儲器的緣故!
大飛艇閃電似地成直角飛離迅速靠近的兩支艦隊,離兩者越來越遠。
兩支巨型艦隊都轉身朝他追來。
第一一三章 「閃電號」
「出發!」吉莉恩說。
駕駛員無需催促,已經在加大動力了。此時他開足馬力。
「閃電號」的發動機怒吼一聲,離開大氣層,留下一道辟啪作響的電離尾跡。即便透過重力平衡系統,即便在注滿水的指揮艙裡,仍能感覺到飛船在加速。
灰色的海洋瞬間隱沒在一片白色的雲層下,地平線開始彎曲,隨即變成一道圓弧。「閃電號」宛如向外空墜去,落入一片群星燦爛的汪洋。
「他們在追擊我們,來自北方的伏擊者。」
「多少艘?」吉莉恩問道。
「大約二十艘。」施特聽了聽神經聯接器。「他們被我們甩開了。除了他們後方的一大群飛船外,它們中不會有任何兩艘飛船能保持跟我們同樣的速度。我聽見射擊聲。他們甚至一邊追擊,一邊互相交火。」
「後面那一大群有幾艘飛船?」吉莉恩問。
「嗯……我想有六艘。」施特回答。
「好吧,既然我們已經邁開了腿,看看能幹些什麼。」
勒基·卡駕駛著「閃電號」仍在加速,朝著吉莉恩選定的方向馳去,基斯洛普星迅速朝後落去。
在行星的地平線背後,一場大戰已經開始。「閃電號」的飛行路徑使飛船被行星巨大的身軀擋住視線,長達幾分鐘。接著,他們看見了那場激戰。
百萬公里以外,太空中佈滿明亮的爆炸火團,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透過遙感屏障,仍能隱約聽見。
施特評論道:「兩個大傢伙正在爭奪塔卡塔-吉姆。也許我們能在這兩支主力敵艦追上之前,離開這個恆星系。」
吉莉恩點點頭。利男的犧牲沒有白費。
「這樣一來,我們的問題就是這些尾隨的小傢伙了。總有辦法把它們甩掉的。也許我們可以到那顆巨大的氣體行星背後躲一躲。到那裡要多久?」
施特說:「吉莉恩,很難說,也許一小時。在這個恆星系內部,我們無法進行超空間航行,而且我們攜帶了許多額外的物質。」
施特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神經聯接器。「尾隨我們的飛船已大部停止相互射擊。它們也許已經遭到重創,不過我想至少那兩艘領頭的飛船,大約在我們到達氣體巨星附近時能趕上我們。」
吉莉恩看了看全息顯示圖。基斯洛普星已縮小成一個小球,位於圖像的一個角落,在它外面有戰鬥的閃光。而在小球的這一邊,有一連串光點,代表追擊「閃電號」的飛船。
在前進的方向上,一個帶彩色條紋的圓球慢慢變大,那是個巨大而冰冷的氣體星球,猶如木星。它緩慢地、但能夠看出來在不斷增大。
吉莉恩噘起嘴輕輕吹了聲口哨。「好吧。假如我們跑不過他們,就得準備進行伏擊。」
施特望著她說:「吉莉恩,它們是戰艦!我們只是一艘超載的虎鯊級探測飛船!」
吉莉恩笑了。「姑娘,這條虎鯊馬上就會變成海怪蛇鯊。色那寧人的船殼不會只是減低我們的航速,我們或許能試一試他們意想不到的事!」
她沒有提及,假如可能的話,她多想在這個恆星系裡多逗留片刻,以等待奇跡的出現。
「所有可移動的物品都固定了嗎?」吉莉恩問。
施特答道:「按標準程序,全都固定完畢。」
「很好。請命令所有船員離開中央艙。無論他們在哪裡,都要把自己盡可能地牢牢繫住。」
施特傳達了命令,然後回過頭來不解地望著她。
吉莉恩解釋道:「我們因為超載,所以速度很慢,對嗎?我們還來不及躲到氣體巨星背後,他們就會攻擊我們。在超重情況下,穿越時空更是不可能的。告訴我,施特,是什麼使我們超重的。」
「當然是色那寧人的船殼!」
「還有,還有呢?」
施特露出迷惘的神色。
吉莉恩用一條謎語暗示她。
活的接觸
運動的物質——
就像空氣,總被遺忘
直到它沒了你才想起!
施特茫然地瞪著眼睛。忽然她猜中了,眼睛睜得更大。
「對啊,太妙了。也許能夠成功。真高興你提醒了我。船員必須馬上穿起適當的服裝。」
吉莉恩試著在水中打個響指,但沒打出聲。「宇航服!你說得對!施特,要是沒有你,我能做些什麼!」
第一一四章 星系人
「全部剩餘兵力之間的交叉戰鬥似乎都已離開那顆行星,」一位帕哈武士報告說,「他們正一溜煙地離開基斯洛普星,去追蹤一艘大飛船。」
索羅女人克拉特停止嗑嚼嘴裡的梅子。她竭力掩飾左臂因緊張而產生的震顫。
「你能辨認出他們追擊的那艘飛船嗎?」
「它看起來不像是我們的目標。」聽到這話,艦隊之母大大鬆了口氣,但帕哈人巧妙地故意裝作沒看見。「它太大了,不可能是地球人的飛船。我們已初步識別它為一架受了重創的色那寧飛船,不過……」
「不過什麼?」克拉特傲慢地追問。
帕哈人猶豫不決地說:「它的行動很古怪;它的體積大而不協調;發動機的聲音帶有類似廷布利米發動機的聲響;它飛得太遠,難以辨識清楚。」
克拉特低沉地哼道:「我們處在什麼位置?」
「坦杜人和我並行前進,他們不時狙擊我們的側翼,我們也同樣對付他們。雙方都在追趕地球的偵察飛船。我們雙方都已停止對偵察飛船射擊,除非它太靠近其中一方。」
克拉特低吼道:「這艘飛船引導我們離開行星越來越遠——遠離真正的目標。你有沒有考慮過,也許這艘偵察飛船的目的正是調虎離山?」
帕哈人想了想,點點頭說,「是,艦隊之母,也許這只是廷布利米人或地球狼崽的詭計。你有什麼指示?」
克拉特深感沮喪。這必定是個詭計!但是她不能放棄追擊,不然坦杜人會獨吞那艘偵察飛船的。然而,追蹤的時間拖得越久,雙方的摩擦就會越嚴重!
她將梅子扔向艙間的另一邊,梅子啪地一聲,正好擊中信息庫上方那個螺旋狀符號的中心。一個皮爾人驚得跳了起來,惱怒地吱吱直叫,然後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克拉特惡狠狠地命令道:「發送第三套標準停戰呼叫信號!與坦杜人追擊者聯絡。我們必須結束這場鬧劇,立刻返回行星!」
坦杜人扈從首領追蹤獸正在問馴練獸:「你能喚醒遙感蟲嗎?」
馴練獸跪在追蹤獸跟前,把自己的頭顱伸過去,說:「不行,他已經進入一種亢奮狀態,他已思辯過度。外科手術對此不能產生效果。」 「這麼說來,我們就沒有超自然的方法可以調查身後奇怪的追蹤者嗎?」
「是的,我們只能使用自然手段。」
追蹤獸的腿成齒狀地彎了起來。「去把自己的頭顱取下。按照你先前的意願,將它放在我的戰利品陳列架上。」
馴練獸粗聲粗氣地連連答應,說:「但願我新長出的頭顱能更好地為你服務。」
「肯定能。」追蹤獸建議道,「不過你得先與索羅人開通一條對話熱線。說真的,我寧願切斷自己使用的這條腿也不願同他們打交道,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與他們對話。」
布爾特用嘴捋了捋胳膊肘上的硬毛,又用這些硬毛去梳理脊冠。他果然猜中了!他已經將所剩的最後六艘色那寧飛船撤出坦杜人和索羅人之間的爭鬥,並及時趕到行星參加這場長時間的追擊。在他面前有十艘破損的飛船,它們正在追趕一個目標,這些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來。
他催促道:「加速!其他人都不合作。趁坦杜人和索羅人追擊那個逃亡者,我們成了附近空間唯一具有相當規模的飛船編隊了!我們必須追擊!」
在色那寧人前方很遠,一位古布魯船長一邊豎起羽毛,一邊咯咯大笑。
「我們趕上了!我們趕上了這個笨重的傢伙了!瞧!我們靠近後才知道,原來飛船上的生物竟是地球人!他們鑽在別人船殼裡飛行。可是現在我們更近了,可以看,可以抓住躲在裡面的那些傢伙了!
「現在我們近了,就要抓住他們了!」
誠然失敗仍是可能的,但一敗塗地是絕對不允許的。
他提醒自己:「假如我們抓不住他們,那就必須萬無一失地毀滅他們。」
第一一五章 「閃電號」
氣體巨星赫然聳現眼前。不堪重負的「閃電號」隆隆地向它靠近。
施特評論道:「他們會預料我們沿著緊貼的雙曲線潛入大氣。在一個行星系統中遭到追擊時,這通常是很好的戰術。我們靠近行星時突然加速會被人當作大大地改變方向。」
吉莉恩點頭說:「他們一定會那樣預測,但我們偏不這樣做。」
他們注視著屏幕,只見三個大光點越來越大,並顯露出一些實體的細節——三艘飛船上佈滿難看的戰鬥傷疤,並攜帶著更醜惡的武器。
儘管三艘追擊的飛船越來越大,但巨大的行星就在眼前了。
「所有海豚都採取安全措施了?」
「是的!」
吉莉恩說:「中尉,由你選擇時機,你的空間戰鬥意識勝過我,你知道我們該怎麼做。」
施特「啪」地磕響上下顎。「遵命,吉莉恩。」
飛船朝行星俯衝而下。
「馬……馬上。他們馬上就要大吃苦頭了……」施特的眼睛瞇縫起來,她聚精會神傾聽音像,那是由神經聯接器傳來的。指揮艙裡除了海豚的聲納發出的不安「卡噠」聲外,一片寂靜。吉莉恩曾注意過載人飛船遇上緊急狀況時的情景,半數船員會透過齒縫發出嘯聲,但本人全然不覺。
「準備!」施特通過送話器命令發動機艙的船員。
身後追擊的飛船暫時被這顆巨星上的突出部分擋住了。
「注意!」她高聲叫喊以便讓蘇西聽見。「打開後閘!啟動所有水泵!」她又轉向駕駛員。「發射假探測器!盡力橫向加速!起動重力平衡系統,抵消一切因加速引起的超重,僅在船尾方向留下一個重力加速度!重複一遍!在船尾方向留下一個重力加速度!」
指揮艙裡一半控制台上都亮起紅燈。全體船員都預先得到警告,所以當「閃電號」中央艙裡的全部富氧水從機尾噴出,湧進無垠的宇宙太空時,他們都採取了多重安全措施。
古布魯船長很關注飛在他前面的那艘普沙卡人的飛船。這位指揮官正在思考各種手段摧毀普沙卡飛船,突然,電腦總機發瘋似地呱呱直叫,以引起注意。
「他們沒有這麼做!」船長難以置信地瞪著顯示屏吱吱地叫道。「他們不可能這樣做!他們不可能設下這樣該死的陷阱!他們不可能……」
他注視著普沙卡飛船以接近光速的高速,一頭撞上一個屏障,這個屏障在幾分鐘前根本不存在!
這肯定只是一股瀰散的氣體微粒子流,正好飄進那飛船的必經之路。然而,它撞上普沙卡飛船的屏障時,卻像一堵實心的牆。這當然是因為當飛船以接近光速飛行時,任何障礙都是致命的。
古布魯指揮官命令道:「改變航向,全體武器向目標開火!」
巨大的能量猛烈地噴射出來,但是一道道的能量束,卻撞上了古布魯人和急速轉彎的地球飛船之間一道不可名狀的牆上。
「水!」船長看到光譜報告後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尖叫起來。「那堵屏障是水蒸氣!任何一個文明種族都不可能在信息庫中找到這種詭計的!任何一個文明種族都不可能做出這種有失體面的事!任何一個文明種族都不……」
這艘古布魯飛船迎頭撞上一團飄來的雪花時,他又尖叫起來。
拋掉了數百萬噸水,「閃電號」輕得多了,它發出一聲尖鳴,劃過一個直徑很小的弧度,這在幾分鐘前它是完全做不到的。飛船上的各處閘門立刻緊閉,飛船裡慢慢充入空氣。船內反重力裝置重新啟動。穿上宇航服的海豚離開了暫時避難的空殼裡各艙室,飛回到各自工作台旁。
指揮艙裡仍然注滿著水。吉莉恩看著最近的兩艘敵艦化為烏有。第三艘破損不堪的敵艦拚命調轉機頭逃避,然而在最後關頭,它運轉失靈,撞上了一片致命的瀰散雲團。眾海豚發出一片歡呼。那敵艦頓時化作一個扁扁的氣團。
吉莉恩說:「其他敵艦被氣體巨星擋住看不見。他們從基斯洛普星一路追蹤到這裡,一定自以為對『閃電號』的機動性能瞭如指掌,絕對想像不到,我們能夠這樣拐彎!」
施特的神情沒那麼肯定,她說:「也許吧。我們剛才還順著原來的路徑,發射了一枚假探測器,模擬這艘飛船發出的輻射。他們可能會追擊它。
「至少我願意打賭,他們會沿著一條更緊更快的雙曲線追過來。」
「他們一來,我們就幹掉他們。」吉莉恩覺得有些頭暈。只有一個機會,他們也許能把事情做得不留一絲痕跡,這樣他們也許有可能潛伏下來,等待希卡茜和克萊代基,等待另一個奇跡出現。
她拚命改變「閃電號」的航向,飛船發出呻吟般的低鳴。
勒基·卡報告說:「蘇西說艙壁的支撐受到巨大壓力。他問你是否打算關閉重力平衡裝置,是不是還想使出別的、他所謂的『瘋狂、野蠻的女人的詭計』——那全是他的原話,長……長官!」
吉莉恩沒有回答,蘇西肯定不指望得到答覆。
「閃電號」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彎,高速地沿原先的路徑飛了回去,正在這時,又有兩艘戰鬥巡航飛船繞過氣體巨星的凸出部分進入視野。
「幹掉它們,施特!」吉莉恩命令這位海豚軍官,她的聲音中充滿怒氣。這怒氣,在過去充滿沮喪的幾星期中,她一直壓抑著不讓它爆發。「使用你自己的戰術,但一定要幹掉它們!」
「是!」施特注意到吉莉恩捏成一團的拳頭,她自己也感到了這種忿恨。「注意!」她命令道。
我們耐心地,
忍受著侮辱——
我們耐心地,
忍受著敵人的惡意——
現在我們忍無可忍,
耐心已經到頭——
夢想和邏輯,
聯合起來作戰!!
指揮艙的船員們歡呼起來,「閃電號」朝驚慌的敵人俯衝而去。
第一一六章 星系人
從通信網裡傳出索羅女長官的咆哮聲:「這麼說雙方一致同意停止追擊,聯合作戰?」
坦杜人的追蹤獸暗自發誓,由於達成協議而蒙受的羞辱,它應該掰掉自己的兩條腿,而不是一條。
他答道:「是的。假如我們再以目前狀況繼續下去,會把自己消耗殆盡的。你們索羅人在圍剿害人蟲時幹得很出色。讓我們聯合起來把它結果了。」
克拉特把話說得十分明確:「我們憑第一號條約起誓,這是信息庫中最古老、最有約束力的條約——一定要共同獲取情報,共同找到祖先的信使,讓他們來裁定我們之間的爭端。」
坦杜追蹤獸說:「同意!讓我們把這裡的事先結束掉,然後攜起手來,一同去摘取大獎!」
第一一七章 塔卡塔-吉姆
他現在明白了人類所說的「楠塔基特島1人的滑雪橇技術」是什麼意思了。
【1 楠塔基特島位於美國馬薩諸塞州沿海。——譯注】
塔卡塔-吉姆累了,他似乎逃了好幾小時。每次他試圖讓飛艇靠近一支艦隊,以便投降這一方,另一方就會在他的飛艇與他的目標之間開火,強迫他往回飛。
就在不久前,他探測到長長一連串飛船離開基斯洛普星,朝另外一個方向而去。他沒花多少工夫便弄明白:「閃電號」已經起飛。
他想:事情結束了。我試圖按我的理解盡責,並同時拯救自己的性命。現在骰子已經擲出。我的計劃輸了。
我輸了。我沒什麼可做的了——也許,我還可以為「閃電號」多爭取幾分鐘。
不久前,身後追擊的兩支艦隊已停止相互射擊。塔卡塔-吉姆意識到他們已經達成協議。
突然,他的受話器中吱吱地傳出星系一號語言的基本聯絡信號,內容很簡單…… 停止逃跑,向坦杜-索羅聯合艦隊投降。
塔卡塔-吉姆啪啪地嗑擊著雙顎。他沒有發報機,所以無法答覆。但是,假如他立刻停止飛行,他們很可能把這當作投降的表示。
他拖延時間,直至這項聲明重複了三遍。這時,他開始減速……但很慢地減速,很慢,為了爭取時間。
當星系人靠得很近,他們的威脅變成了最後的通牒時,塔卡塔-吉姆歎了口氣,將大飛艇的火力控制電腦重新打開。
小型導彈唰唰地射出,飛艇微微跳躍著。他重新開足發動機馬力。
兩支艦隊同時向他開火,巨型導彈排山倒海似的襲來,當然,他試圖避開。屈服是不明智的。
但是他已無心再作最後一搏,相反,他一邊等待死神降臨,一邊做起一首詩。
對一條海豚,甚至對我而言——
最悲傷的事
莫過於在孤獨中死去……
第一一八章 「閃電號」
氣體巨星側畔的伏擊完全出敵不意。敵艦緊貼著巨星飛來,利用它的重力,沿著一條轉彎半徑很小的雙曲線蕩到行星的另一邊。它們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側翼會遭到攻擊。
與敵艦那種亡命的俯衝相比,「閃電號」可說是按兵不動。當兩艘敵艦經過它下方時,它猛撲下去,在它們的去路上撒下一道反物質的網。
其中一艘戰艦,還沒等「閃電號」的電腦辨明它的身份,便轟然爆炸,化作一團火球。也許它的屏障因幾星期來的戰鬥,已經損壞了。
另一艘敵艦的狀況稍許好些:它的屏障上閃起一道不祥的紫光,一條條細細的金屬爆炸照亮了飛船的外殼。但它突破了陷阱,開始劇烈地減速。
施特叫道:「它逃過了我們的地雷陣,真糟糕,沒時間佈一個更完美的陣式!」
吉莉恩答道:「我們也不能把好運都沾盡了。你幹得真漂亮。他們得花點時間才能轉過身子對付我們。」
施特盯著屏幕,諦聽著神經聯接器。「他們的行動非常遲緩,要是他們的發動機繼續失速,飛船會沿著螺旋線撞上行星的!」
「好,我們就丟下它,去『照顧』別的敵艦!」
「閃電號」的飛行路線使它離開巨行星,朝另一群五艘戰艦馳去。它們已經目睹剛才那場伏擊的部分場面,全都拚命地調整飛行路徑。
吉莉恩說:「現在我們要看看特洛伊海馬計策的妙處了。剛才那兩艘敵艦靠得太近,所以一下子就辨認出我們的引擎,知道是地球製造的。但這群傢伙離我們還很遠。蘇西是否已照計劃按色那寧飛船的方式改變我們飛船的動力輸出?」
瓦塔賽蒂肯定地吹了一聲口哨:「是的!不過,蘇西說這樣會減低引擎的效率。他提醒你,『閃電號』的引擎畢竟不是色那寧人的。」
「謝謝他提醒我。注意,為了大家的性命,即將發生的一切取決於對方是否毫無想像力——按湯姆的猜測,他們正是那種傢伙!
「向遙感屏障輸足能量!」
「是,長官!」
迎面而來的飛船掃過來一道道探測粒子束,「閃電號」上的能量探測儀亮了起來。這樣七拼八湊的外星人飛船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便分散開來。
施特叫道:「第一、第四、第五號飛船正在加速,想繞過我們!」指揮艙裡頓時響起一片鼓掌聲和唧唧喳喳的笑語聲。
「另幾艘呢?」吉莉恩問道。
施特用機械手臂指了指全息圖像上的兩個光點,說:「它們也在加速,準備戰鬥!我們接收到一束星系十號語言的信號!他們向我們正式提出挑戰!」
施特搖搖頭,又說道:「他們真的把我們當成色那寧人了!但他們想攔住我們,把我們消滅掉!」
「他們是誰?」吉莉恩問。
「黑夜兄弟!」
屏幕放大了,顯示出兩艘正在靠近的戰列艦渾身漆黑,殺氣騰騰,越來越近。
怎麼辦?吉莉恩竭力不露聲色,她知道所有海豚都在注視她。
我們跑不過他們,尤其是我們正在假扮色那寧人,按他們的方式發動引擎,還披上沉重的色那寧飛船外殼。不過,只有傻瓜才會打算將兩艘戰列艦一舉殲滅。
她不無嘲諷地想道:比如像湯姆那樣的好戰傻瓜,還有克萊代基。假如他們倆有一個在此,我就可以為黑夜兄弟準備花圈了。
「吉莉恩?」施特不安地問道。
吉莉恩猛地清醒了。現在,現在必須決定!
她瞧著越來越近的死亡機器說:「插入它們的咽喉,朝基斯洛普星飛去!」
第一一九章 星系人
「我們必須把聯合艦隊的一半兵力留在行星的上空。只要我們聯合起來,其他飛船就不敢回來了。我們還應該派分遣隊去肅清各個衛星上的殘敵,並調查那顆氣體巨星外發生的情況。」
坦杜人的追蹤獸現在只剩下四條腿了,而不是原先的六條。索羅人克拉特弄不懂這支令人討厭的同盟軍的首領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過早晚都一樣。克拉特早就夢想,有朝一日她要親手掰下追蹤獸剩下的幾條腿,以及他所有的頭顱芽苞。
她問道:「那顆外行星方面的混亂可能是由我們的目標引起的嗎?」
顯示屏上,那坦杜人的表情難以捉摸。「所有事情都是可能的,包括不可能的事。」聽起來這像是一條坦杜格言。「可是目標甚至連那些零星戰艦的微弱炮火也抵擋不住。如果它被他們俘虜了,那麼別人就會衝過去爭取這個戰利品。一旦我們的分遣隊全部返回,就可以前去把目標接管過來。事情很簡單。」
克拉特點點頭:這話聽起來很入耳。
她想:不久,不久我們就能從地球人口中搾出情報,或者從他們的殘骸中篩取到情報。然後,我們就能面對自己的祖先了。我一定要設法讓幾個地球人和海豚存活下來,當然,他們必須先告訴我原始保護者艦隊的位置。當我拿我們的扈從取樂時,他們似乎並不樂意。如果我能在這個種族之外偷到點歡愉,肯定可以省卻許多麻煩。
她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渴望一個鬥志旺盛的同族雄性。在此同時,一支擁有十三條飛船的坦杜-索羅聯合分遣隊正呼嘯著,開足馬力,朝氣體巨星飛馳而去。
第一二○章 「閃電號」
瓦塔賽蒂嚷道:「右舷的幾個重力平衡凸緣受損!那一邊的所有導彈發射孔全部失效!」
吉莉恩焦急地問:「內殼有沒有損傷?」
那海豚臉色茫然,按照損傷控制電腦的讀數報告道:「沒有。迄今為止色那寧人的船殼還能抵擋住一切。但蘇西說支撐架已開始疲軟!」
施特說:「現在右舷受到損傷,敵人的炮火一定會集中到那邊去。他們會預料我們將轉身逃跑。左舷導彈能量池注意!布設地雷,方向經度四十,正南一百!減速,隱蔽好導火索!」
「可是那個方位沒有敵人!」
「他們一定會過去的!發射!駕駛員,飛船向左側翻滾,每分鐘二弧度!」
「閃電號」微微一震,發出一陣呻吟,慢慢地在太空中轉動起來,它的屏障在強大的粒子束炮火下閃爍發光。它是完全無法與這樣的火力抗衡的,它的炮火也傷不了敵人的一根毫毛,敵艦輕而易舉地挫敗了它企圖逃跑的一次次笨拙行動。
從「閃電號」陰影部分發射出來的六枚小型導彈有氣無力地「突突」朝外飛去,忽然發射停止。「閃電號」轉了個身,以保護它較脆弱的一側。它轉動的速度比它應有的轉動能力低一點。
敵人的戰艦覺察到「閃電號」致命的弱點,便緊跟著它改變航向。一束束粒子炮向外噴出,去轟擊「閃電號」受傷的一側,去轟擊黑夜兄弟認為是其宿敵的飛船外殼。
粒子束穿透屏障,擊打在色那寧船殼的裝甲上,「閃電號」一晃一晃的。重力平衡系統閃爍著,使人產生一種異常清晰的、似曾相識的記憶幻覺。即便在注滿水的指揮艙裡,轟擊也差點將船員從他們的工作台震下去。損傷控制電腦發出尖厲的鳴聲,報告著一處處煙與火、熔融的金屬,以及喪失穩定的艙壁。
敵人的巡航飛船信心十足地駛進了雷區,地雷一個接著一個爆炸起來。
吉莉恩臉色蒼白,緊緊抓住護欄。按照那些尚未化成蒸氣的探測器顯示,敵人被一團翻騰的煙雲擋住了。
施特叫道:「發動機加大馬力,方向經度二十,正南二百七十度!停止滾翻,機頭朝下前進!」
飽受折騰的引擎掙扎著,飛船加速朝新的方向疾馳,將「閃電號」固定在裝甲船殼上的每個支撐架發出吱嘎吱嘎的呻吟聲。
一條海豚歎道:「多虧有了這層該死的色那寧鎧甲,不然那些粒子束會把『閃電號』像一條麵包一樣切成一塊塊!」
吉莉恩緊盯著所剩無幾的全息顯示屏,竭力想看透重重煙霧與碎片,她終於看見了敵人。
她歡呼起來:「打中了!百分之百地打中了!」
一艘戰列艦的側面裂開一個大口,缺口處燃燒的金屬仍然在朝外翻捲,一陣陣次級爆炸震撼著這艘巡航飛船。
另一艘戰列艦看上去沒有受損,只是顯得比以前更加疲憊。吉莉恩暗暗地催促他們:繼續猶豫不決吧,讓我們先發制人,跑在前頭!
「周圍還有別的敵人嗎?」她問施特。如果敵艦隻剩下這兩艘黑暗兄弟的戰列艦,她就很樂意將引擎重新開足馬力,並且堂而皇之地甚至讓魔鬼也知道,這是地球的飛船!
海豚中尉眨了眨眼說:「還有,吉莉恩,還有六艘。正快速接近。沒法甩掉這伙新來的。他們來得太快。很抱歉,吉莉恩。」
瓦塔賽蒂叫道:「黑暗兄弟已經下了決心,他們又開始追擊我們!」
施特轉了轉眼珠,吉莉恩默默地認可。這回我們不再愚弄他們了。
「蘇西呼叫,他想知道我們是否……」
吉莉恩歎口氣說:「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女人的詭計』了,我已計窮力竭。」
兩艘戰艦越來越近,緊緊追隨「閃電號」的機尾。它們沒有開火,節省彈藥以便發動總攻。
吉莉恩想起了湯姆,她不禁覺得自己辜負了他。
親愛的,這實在是個妙計,要是我能替你貫徹到底該多好。
敵人朝他們直逼過來,一種不祥的預兆顯示出來了。
忽然勒基·卡大叫一聲:「矢量變化!」這位駕駛員的尾鰭一甩。「他們掉轉頭,就像一群鯛魚一樣逃跑了!」
吉莉恩困惑地眨著眼睛說:「可他們已經追上我們了呀!」
「吉莉恩,因為來了新艦群!那新來的六艘飛船!」施特歡快地嚷道。
「什麼?他們是誰?」
施特笑了,一條海豚的嘴能咧得多大,她就咧得多大。「他們是色那寧人!他們一路開火!但不是朝我們射擊!」
屏幕顯示,剛才一直緊追不捨的兩艘戰艦,此時正一邊全速逃竄,一邊還不住地朝著飛近的小艦隊發射回馬槍。
吉莉恩大笑。「瓦塔賽蒂!告訴蘇西關閉發動機,船上所有機器一律空轉!施放煙霧。我們必須裝成身負重傷的士兵!」
片刻後傳來工程師的回答。
「蘇西說那沒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第一二一章 色那寧人
布爾特的頂冠因陣陣激動而波動起來。「克朗道之火號」巡航飛船就在眼前,雖遭受重創,但仍然驕傲地在太空翱翔。他本以為這艘陳舊的戰艦在戰鬥的頭一天已經失事,船長埃布倫瑟夫已經殉職。布爾特渴望與老戰友重逢。
「還沒有回應?」他問通信員。
「沒有,司令大人。那飛船保持沉默。可能他們剛遭到一次致命的打擊……等一等!好像有信號!閃光信號,沒用密碼,用的是公開語言!信號是從一個觀察舷窗發出的!」
布爾特急切向前探出身子問道:「他們說什麼?他們要求幫助嗎?」
通信軍官趴在屏幕前,注視著一亮一暗的燈光,記錄下信號的內容。
他念道:「所有武器和通信設備全都被毀壞。生命支持系統和輔助驅動器依然有效……地球人就在前方,被幾個廢物追趕著……我艦必須撤退……找準時機出動……『克朗道之火號』聯絡完畢。」
布爾特覺得這段信號有些古怪。如果埃布倫瑟夫男爵還能跟得上編隊,至少可以吸引敵人的一部分炮火,他為什麼會要求撤出戰鬥?難道他是想表現自己的勇敢,不願拖累其他飛船。
布爾特正打算不顧一切前去支援,這時通信軍官又開始報告。
「司令官!一個編隊的飛船從水行星往外飛!至少有十艘!我辨認出是坦杜人和索羅人!」
布爾特的頂冠頓時垂下:這回來的可是異教徒的最終聯盟。
「我們只有一線生機。立刻緊跟那逃亡者!即便他們用炮火壓倒地球人,我們也可以用炮火壓倒他們,並在坦杜人和索羅人到達之前溜之大吉!」
他的飛船猛地朝外躍去,同時發送了一組信號給「克朗道之火號」:「願偉大的聖靈與你們同在……」
第一二二章 「閃電號」
「你一直藏著這麼高級的一個小電腦。」施特評論道。
吉莉恩苦笑道:「實際上這是湯姆的。」
海豚們知趣地點點頭,這個解釋足夠了。
吉莉恩感謝尼斯電腦如此迅捷地把地球語翻譯成色那寧人的語言編碼。這時,從她身邊浮動的一簇光斑中傳出一絲縹緲的聲音,輕聲說道:「吉莉恩·巴斯金,我已幫不上多少忙了。你們幾位逃亡的地球人,在克服一連串災難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資料,已遠遠超出過去一千年中我的積累。僅僅提升方面的資料,就會令廷布利米人受益,他們永遠樂意學習——即便向狼崽學習。」
沒等吉莉恩回答,那聲音已經中斷,光斑也漸漸隱去。
「信號組的船員已從觀察窗回來了,吉莉恩,」施特說道,「色那寧人繼續追擊我們的影子,但他們會回來的。現在我們該幹什麼?」
吉莉恩因腎上腺素的作用,感到一陣震顫。下一步怎麼做,她還完全沒有計劃。此刻只有一件事她非要做不可,只有一個目的地她非要去不可。
「基斯洛普星。」她輕聲說道。
吉莉恩渾身顫動。「基斯洛普星?」她看看施特,知道會有什麼回答,但又希望不要得到這樣的回答。
施特搖了搖光滑的腦袋,說:「吉莉恩,現在有一支小艦隊圍著基斯洛普星打轉。沒有戰鬥。那場惡戰想必分出了輸贏。
「另有一支分遣隊很快朝這裡飛來,規模很大。我們不能讓他們靠得太近,看穿我們的偽裝。」
吉莉恩點點頭。她的聲音不願衝出嘴唇,但她強迫自己吐出這個詞:「北方。」
她接著說:「施特,將飛船朝星系的北方航行……到時空轉換點去,全速前進。當我們靠近那裡時,甩掉海馬,帶著……帶著我們所能剩下的一切離開這個地獄般的、無限之主詛咒的混蛋地方!」
海豚們返回各自崗位;引擎的轟鳴聲增大了力度。
吉莉恩游到透明穹頂的一個黑暗角落,那裡色那寧裝甲有個裂縫,從這裡可以直接看到燦爛的星空。
「閃電號」加快了速度。
第一二三章 星系人
坦杜-索羅分遣隊正在接近全力逃竄的逃亡者。
「報告長官,一艘破損的色那寧飛船沿著逃遁的軌跡,正在向時空切換點靠攏。」
克拉特在軟墊上蠕動著,厲聲說道:「什麼?傷員早就撤離戰鬥地區。各方都試圖撤出傷員。你為什麼麻煩我,我們現在不正在接近那裡嗎?」
矮個子皮拉偵察軍官很快溜回到自己的工作小室中。克拉特前俯身子觀察前方的屏幕。
一支小型色那寧人編隊正拚命趕在前面,在它們前方,探測屏幕的邊緣,一團混戰的閃光表明,領先者一邊接近目標,一邊仍在相互爭鬥。
克拉特暗忖:假如他們弄錯了,怎麼辦?我們追擊色那寧人,他們追擊那些散兵游勇,那些散兵游勇追擊誰呢?那群笨蛋也許在相互追擊!
沒關係。坦杜-索羅艦隊有一半兵力繞著基斯洛普星巡航,所以地球人無論現在在什麼地方,都無路可逃。
她想:到一定時候要把坦杜人解決掉,我們一定要單獨面見原始保護者。
皮拉人尖聲叫道:「長官!從切換點傳來信號!」
她咆哮道:「你要是再敢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地扭動交配爪。但是這個扈從卻打斷了她的話!皮拉人竟敢打斷她的話!
「長官!那是艘地球飛船!他們騙了我們!他們違抗我們!他們……」
克拉特嘶嘶地說道:「讓我看!這一定是個詭計!讓我看!」
皮爾人縮回自己的工作室。在克拉特的主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地球人的全息圖像,還有幾條海豚。從那地球人的形態來看,克拉特能分辨出這是個女人,也許是他們的首領。
「……愚蠢的生物,根本不配『智能生物』這個頭銜;不負責任的保護者扔下的笨拙的前智能野種!我們會把你們的武裝力量消滅乾淨,嘲笑你們這副笨頭笨腦的模樣!你們這群可憐蟲,我們會一如既往,把你們掃除乾淨!現在我們已經搶在你們前頭,你們絕對趕不上我們!這一切多麼有力地證明,原始保護者保佑的不是你們,是我們!這一切有力地證明……」
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還在繼續,克拉特聽著,激怒了,但同時也在欣賞這一聲明的高超技巧。她想:這些地球人的確比我想像的更高明,他們的侮辱儘管言過其實,囉哩囉嗦,但是他們的確富有才華。他們應該得到光榮而緩慢的死亡。
「長官,我們身邊的坦杜人正在改變航向!他們的其他飛船已離開基斯洛普星朝切換點飛去!」
克拉特絕望地嘶叫道:「跟住他們!立刻尾隨他們!我們迄今為止一直在太空追擊他們,這場追擊戰並沒有結束!」
船員順從地埋頭做各自的事情。地球飛船逃遁的形勢大好。就算運氣最好,這也是一場漫長的追擊。
克拉特意識到,她不可能及時回家交配了,她會死在征途的。
她的屏幕上,那個女人仍在繼續控訴。
克拉特叫道:「信息員!這個地球人的話裡有幾個詞我不懂。找出那個短語『狗日的』在他們野獸般狼崽語言中究竟是什麼意思!」
第一二四章 湯姆·奧利
他盤腿坐在水草編織成的草墊上,靠在一塊巨大的殘骸旁遮蔭,湯姆傾聽著低鳴的火山慢慢歸於寂靜。他用默想對抗著飢餓,諦聽無邊無垠的水草沼地發出的輕柔、潮濕的聲響,覺得這聲音中有一種家鄉的美感。這濕軟而漫散的旋律融成他緘默的背景音樂。
他前面的草墊上,就像供奉著一尊佛像,置放著那枚一直未曾引爆的信息炸彈。它的外殼在基斯洛普星北方數星期來第一個晴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金屬凹陷下去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個高光點。整個外殼佈滿傷疤,他也一樣。然而這坑窪不平的表面卻依然熠熠生光。
此刻你在哪裡?
水面之下的海洋波輕輕地搖晃著他的座墊,他神智恍惚地浮越幾層意識,就像一位老人懶洋洋地翻著擱樓裡的東西,就像一個流浪漢懷著淡淡的好奇心看著一輛流動貨車上的板條。親愛的,你現在在哪裡?
他記起日本18世紀的一首俳句,那是著名詩人與謝蕪村的詩句。
當春雨灑落,
在屋頂上,浸濕了
孩子的破布小球。
他茫然凝視著信息炸彈凹陷處映出的種種影像,傾聽著平坦的水草叢樹發出的吱吱聲——那是雀躍於草叢間小獸的鳴叫聲,還有勁風掠過潮濕、平扁的葉片時發出的沙沙聲響。
我身心的另一部分如今到了哪裡?
他聆聽著這個水世界的緩慢脈搏,凝視著水面金屬光澤組成的各種圖案,片刻之後,就在凹陷與油污的反映中,一個影像隱約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個鈍頭、粗大的楔形物體靠近了一處地方,但這是「非地方」——宇宙太空中一個耀眼的黑窟窿。他注視著,只見那龐然大物忽然裂開了,厚厚的甲殼慢慢地分裂,就像一隻孵出雛鳥的蛋。碎殼四處飄散,中間出現一個形態優雅靈巧的圓柱體,看上去有點像一條幼蟲。它的四周縈繞著閃爍的暈環,一層越來越厚的概率殼層,就在他注視下化成堅硬的實體。
他斷定,那不是幻覺,那不可能是幻覺。
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向這形象開放,熱烈地接納它。從那幼蟲內部,一屢思緒向他展翅飛來。
梨樹枝頭花如雪
女子月下靜相思
絹信一封手中持……
他笑了,原已痊癒的嘴唇又疼痛起來。那是蕪村的另一首俳句。她的信息比周圍的一切都真實。她不知怎地接受到了他的恍惚心聲,並用同樣的形式加以回報。
「吉莉恩……」他竭盡全力向太空投射心聲。
那似幼蟲形態的飛船,套在一具蠶蛹般的重力平衡場內,靠近了那個太空中的巨大黑洞。它墜向這個「非地方」,越接近它,形體就變得越透明,最後完全消逝。
很久很久,湯姆靜靜坐著,凝視著炸彈球體上的反射光隨恆星光源的移動,慢慢變幻。
最後他下定決心,如果他開始為自己的生存做些什麼,那麼無論對他,還是對全宇宙,都是有利無弊的。
第一二五章 小飛艇
「你們這兩個瘋男人,有沒有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弄明白他正在說些什麼?」
奇皮魯和薩奧特回頭瞪了希卡茜一眼,沒理睬她,又轉身討論起來。他們此刻正圍在克萊代基身邊,設法詮釋船長發出的複雜難解的指示。
希卡茜轉了轉眼珠,轉向利男說道:「你一定認為他們應該把我算進這個降神巫師會中,不管怎麼說,克萊代基和我是一對情人!」
利男聳聳肩說:「克萊代基需要薩奧特的語言才能、奇皮魯的駕駛技術。但是你看看他們的臉色:他們此刻已經半沉湎在鯨之夢中了。你是我們的指揮官,可不能讓你也變成那樣。」
「哼哼,」希卡茜吐著氣泡,稍稍消了點氣。「利男,我想你一定完成了設備清查吧。」
他點點頭說:「是的,長官。我已準備好一份書面清單。我們已經儲備了足夠的消耗物品,以維持到第一個時空切換點,至少還可以到第二個。當然,我們現在正處於一片空寂的太空中央,所以至少需要五次時空切換式跳躍,才能到達文明世界附近。我們的宇航圖粗略得可憐。在這樣長途的跋涉中,我們的動力可能會不夠用。畢竟,沒有幾艘這樣大小的飛船曾成功地通過切換點。不過,除了這一些,以及狹小的生活空間,我認為我們 一切都很好。」
希卡茜歎了口氣說道:「儘管嘗試吧,我們不會再失去什麼了——至少星系人都跑光了。」
他點頭道:「是的。這真是漂亮的一招,吉莉恩在最後一分鐘嚴厲譴責外星人,讓我們知道他們已經離去,並且把外星人也吸引過去,大大地減輕了我們的負擔」
「利男,別說『外星人』,那樣是不禮貌的。如果你養成了這個習慣,總有一天會得罪某一位體面的坎頓人或林頓人的。」
利男噤口無言,低下頭去。無論何時何地,從來沒有一位中尉在見習船員面前如此隨便的。他囁嚅道:「是,長官。」
希卡茜咧嘴笑了,用下顎輕輕濺起一團水花,潑向那年輕人。
職責,職責
勇敢的食鯊者
什麼報酬
滋味更妙些?
利男紅著臉,點點頭。
小飛艇重新啟動。奇皮魯又回到駕駛員的座椅上。克萊代基和薩奧特正激動地用一種半原始語的韻律交談,這仍然使希卡茜的脊樑一陣陣發栗。薩奧特說過,克萊代基是故意裝出這種腔調的!
她依然習慣於這種想法:克萊代基的創傷也許是一道開啟了的門,而不是一道關閉的門。
小飛艇從海面升起,按照克萊代基的預感,朝東飛去。
希卡茜問利男:「乘客的士氣怎樣?」
「嗯,我認為很高漲。那兩個乞奎人只要有丹妮在身旁,就很快活。丹妮也很快活……嗯,她此刻夠快活的了。」
希卡茜想笑。提到丹妮的另一項研究,這位青年為什麼這樣窘迫?她為這對地球人男女相愛——就像她和克萊代基一樣,感到高興。
克萊代基儘管有些新的、古怪的方面,但他還是原來那條海豚。這些新東西是為他使用的,是他似乎正開始探索的現象。他幾乎不能說話,但能以其他方式表達高超的智慧,以及博大的愛心。
「查理怎麼樣?」希卡茜問利男。
他歎道:「查理依然感到尷尬。」
他們是在大地震的後一天發現那黑猩猩的,當時他抓住一根漂浮的樹幹,渾身濕透。整整十個小時,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在飛艇狹小內艙的艙壁上攀上攀下,直至最後鎮靜下來。
查理最後承認,就在小島炸飛前的一刻,他竄上了一棵大樹,爬到樹梢,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但這種舊習性令他感到屈辱。
利男和希卡茜跟在奇皮魯身後,擠進了他的駕駛艙,凝望著無垠的海洋在飛艇下面迅猛地翻滾。每隔一段時間,飛艇就會飛越一大片籐蔓沼地,在幾分鐘時間裡,海洋變成了燦爛的綠色。這艘輕型飛艇向著恆星飛去。
自從「閃電號」離開後,他們曾尋找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先找到的是利男,他有目的地朝西遊去,永不屈服。後來丹妮帶他們到了另一個小島,那裡也有乞奎部落。趁丹妮和土著談判新的條約時,他們尋找並救起了查爾斯 達特。
塔卡塔-吉姆手下的新長吻海豚全都失蹤了,也許死了。在此之後,便是歷時最久,但顯然是徒勞的搜索。這最後搜索階段持續了好幾天,直到現在。
希卡茜打算放棄努力。他們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並消耗物品,他們前面還有漫長的征途。
他們的生機實在渺茫。從來沒人聽到過像他們計劃那樣的航行。乘坐小飛艇橫越星系的宇航,將使布萊1船長駕駛「恩惠號」大艇橫渡太平洋的史詩般壯舉,成為午後的閒庭信步。
【1 布萊(1754∼1817),英國海軍將領,「恩惠號」船長,因為苛待船員而引起嘩變,後來在澳大利亞任新南威爾士總督,因再次招致兵變,被遣返英國。——譯注】
但是希卡茜從未向任何人談及自己的擔憂。克萊代基和奇皮魯也許能理解前程的艱辛。利男似乎也猜到一點。沒有理由讓別的任何船員知道,等到她不得不第四次削減乾糧分配時再說。
她歎了口氣。
是什麼
造就了英雄?
是男人和女人
像我們一樣
敢於嘗試——
奇皮魯的尖聲勝利呼叫就像激昂的號角聲。他在自己的駕駛台旁呱呱地嚷著、撲騰著。小飛艇忽左忽右地劇烈搖晃,接著發出一陣尖厲的長嘶,迅速爬高。
「神聖的跳躍龜魚,奇皮魯。」利男忍住了。
「多麼傻——!!
這是怎麼回事?」
希卡茜伸出機械手臂抓住艙壁邊的護欄,朝舷窗外望去她第三次發出長長的深深的歎息。
他生起一堆篝火,濃煙一時遮住了小飛艇。他最初發現一束聲納掃過他的身軀,差點兒撞翻了烤肉架子,這時他意識到那是來自一艘輕型飛艇。
這位站在水草墊子上的地球人剛想潛入水中躲避,但是一種直覺叫他停住並且向天空仰望。
他的雙眼因陽光強射而瞇縫著,幾星期前還不曾有過的魚尾紋爬上了眼角,濃黑的大鬍子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灰斑。鬍鬚已經下垂不再作癢幾乎遮住了臉頰上一道深深的傷疤。
他舉起手遮住陽光,先辨出小飛艇那一連串發瘋似的動作,然後才認出小飛艇本身。它像閃電一般躍上天空,作了個大迴環,旋又俯衝下來繞過他身旁。
他伸手穩住在轟鳴聲中搖搖欲墜的烤肉架。不應該浪費這些肉乾。他花了許多工夫捕獲、剝皮、晾制。
他們在今後漫長的征途中很可能需要這些食物。
他沒有把握海豚是否習慣吃肉乾,但它營養豐富……這是基斯洛普星上地球生物唯一可吃的食物。
古布魯人的肉乾,坦杜人的肉條,剝了皮的埃比西亞奇人燒烤,當然都不可能製成高檔的佳餚,不過他們以後也許會慢慢習慣這種滋味的。
他笑著朝空中揮揮手,這時奇皮魯終於鎮靜下來,將小飛艇降落在附近草灘上。
我怎麼能懷疑他依然活著?希卡茜快活地想著。吉莉恩說過,他非活著不可。沒有哪個星系人動得了他一根毫毛。他們沒門!
而且,在這廣袤的宇宙中,我又為何要為回家而擔心?
尾聲
:歇息:歇息並傾聽:
:克萊代基,歇息、傾聽、領悟:
:因為在黑暗的湍流中:
:星潮已經湧起:
:對這必然降臨的一切:
:我們已等待許久:
附記
海豚的名字聽起來往往像是波利尼西亞人或日本人的名字。在某些場合的確如此。不過總的說來,新海豚常給自己的名字選擇一個他們喜歡的聲音,一個多音節詞,包含元音和輔音的鮮明間隔。
在共同語中,「人」、「人們」、「人類」等詞可以不分性別地指稱任何人。但如性別區分很重要的話,則可以用「男」、「女」來分別指稱兩種性別的人。
海豚語言當然是作者杜撰的,而且完全無意以此來表示當今海豚與鯨魚的交際。我們才剛剛開始理解鯨目動物在世界中的地位,正如我們也剛剛開始理解人類自身的地位一樣。
對於曾向作者提供過幫助、提過忠告、批評或鼓勵的各界人士,謹在此致以深切謝意,特別是以下各位:馬克·格利傑爾、阿妮塔·埃弗森、帕特裡克·馬厄、裡克·哈珀和帕蒂·哈珀夫婦、拉伊·法斯特、理查德·斯帕爾、伊桑·芒森,當然,還有丹·布林。矮腳雞圖書公司的盧·阿羅尼卡和塔·金在作者情緒最低落時,給予莫大鼓勵。
詩人與謝蕪村的俳句譯文引自《日本文學選集》,由唐納德·基恩編輯,格洛夫出版社出版。
無論在現實還是在想像中,世界上各種途徑千差萬別。本書中的各種生物都是虛構的,不過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的哺乳類動物中有一種變成人類的夥伴。當然,只有讓它們活到那一天,上述可能性才會成為現實。
——戴維·布林
「獻給我本身的原始保護者……」
作者簡介
大衛·布林,美國當代著名科幻作家,1950年10月6日出生,畢業於加利福尼亞大學聖迭戈分校,獲空間物理博士學位。
布林最著名的代表作是他的「提升系列」太空歌劇。該系列由《潛日者》、《星潮洶湧》、《提升之戰》、《光明礁》、《無限的海岸》和《天空的距離》六部小說組成。其中,《星潮洶湧》(又譯《星潮閃電》)獲得了世界科幻大獎星雲獎和雨果獎,《提升之戰》獲得了雨果獎。
除創作科幻小說外,布林還為一百多家政府機構和企業充當顧問,並一直活躍在多種科普電視與廣播節目中。2007年8月,布林作為嘉賓出席了中國(成都)國際科幻·奇幻大會,並發表了精彩演講,其淵博的學識和幽默的性格給中國科幻迷留下了深刻印象。
獲獎紀錄:
1983年科幻編年獎最佳長篇提名
1983年星雲獎最佳長篇
1984年雨果獎最佳長篇
1984年軌跡獎最佳科幻長篇第1名
1984年科幻編年獎最佳長篇提名
1998年軌跡獎1990年前最佳科幻長篇第16名
【-全書完-】